一位醫生之死(二)
1981年底中國首次舉行托福考試,悄悄點燃了學子們留學美國的夢想。當時恢複高考第一批大學生還未畢業,就有極少的先知先覺開始把學業重心挪到英語上。表妹有個同班同學G,便是其中之一。幾年後,他托福考了580多分。這在80年代中期跟著幾盤磁帶自學的條件下,算是很好的成績了。很快,拿到了錄取通知與簽證。赴美前,他做了精心的準備,包括全麵體檢,到父母和妻子所在的醫院做一個甲狀腺結節摘除手術。
這家醫院是省內最好的醫院,在全國排名也能排進前15。他父親是副院長,外科一把刀;母親是放射科主任,還是國內這個行業的學術帶頭人。在“自家”醫院做一個小小的,甚至可做可不做的手術,應該輕而易舉。不料手術台上打開一看,已經癌變。趕緊請示其父母,當場決定,甲狀腺全部摘除。
手術的後果,患者必須終身服用激素。再三斟酌,永遠放棄了美國夢。而表妹反倒在89年托福考過600,到了美國。每每和我說起她那位同班同學,都不禁扼腕歎息。幸虧G是一個自強不息的人。聽說業餘翻譯了幾本大部頭的學術著作,我讓科技出版社的朋友上門找他,隻要過得去就幫他出。朋友回頭告訴我:表妹的同學長得那個帥啊。我問有多帥?他說,跟黎明一樣!
網絡興起,G本科就是計算機專業,加上不斷自修,經常在網上熱心免費解答各種技術難題,很早被IBM公司發現,聘為該省的技術谘詢師。說到這裏,基本算是一個勵誌的故事。——再往下就不是了。
G一直疑惑不解:為什麽是我?為什麽20多歲就得癌?為了探尋緣由,有空便上網搜索,終於認定,病因竟是他母親,那位著名的放射科主任。
小時候,但凡一有頭疼腦熱、發燒咳嗽,他媽就抱他去照X光。有時是照片子,有時是透視。因為是放射科大夫(早年還沒當主任),有這個便利,自己照自己看,如果不拍片,幾乎是零成本。久而久之,形成癌變。
聽到這個答案,我也震驚。聯想到每半年一次的牙醫檢查,當即宣布:我,老婆,尤其是兒子(當時才幾歲),從此不準再照dental Xray!這是21世紀初的事。2014年,健康養生論壇發了一個不怎麽起眼的帖子《MD Anderson 甲狀腺癌專家的孩子從來不照dental X-ray!》,我仔細讀了好幾遍,深為自己的英明決定感到欣慰,甚至自鳴得意。
甲狀腺癌在中國發病率非常高,一度還被認為是第二大癌。很多專家認為,中國的食鹽基本都是加碘鹽,是主要原因。我認為除了這一條,還與國人迷信現代化檢測有關。到醫院體檢,或一般檢測,照X光簡直就是最通俗、最流行、最簡便、最直觀和最便宜的。一次幾百上千塊錢的常規體檢,照X光可以便宜到隻要10塊錢。流行檢測的結果,可能也造成了甲狀腺癌的流行。
回過頭來說G的母親。有一次她自己照了一張X光胸片,讀片時她的助手指著片子:“這裏有一個陰影。”她一看:“哦,這是一個鈣化點。”主任都如此輕描淡寫,助手就不好再說什麽了。其實,這個“鈣化點”就是癌細胞。由於本人的輕易放過,拖成了肺癌晚期,五十多歲即不治去世。
如果說,幾十年前整個醫學界對X光的放射危害認識不足,以至於過度檢測造成對兒子的永久傷害,還勉強可以解釋和原諒;那麽作為放射行業的學術帶頭人,居然對自己的X光片毫無警惕地誤診導致英年早逝,真是不可原諒了。醫生的醫術水平高低,主要分成兩大部分,一是診,二是治。準確的診才能精確的治。沒有診哪有治,怎麽治?我們看到的病例,絕大多數醫療事故都是誤診造成的。包括這位G的母親。她是放射科大夫,她的專長就是診斷,而不是治療。在沒有CT掃描的年代,X光片就是肺癌最權威最可靠的初期診斷手段。然而,她誤診了。
表妹有次去看同學,G的父親講起他自己的患癌故事。他去參加全國性的學術會議,用賓館衛生間時,發現大便發黑,馬上意識到是腸癌。回家做檢查、開刀,非常及時和成功。那個年代家有抽水馬桶的不多,廁所光線也不好,要不是開會住賓館,真還不易發現這高級黑。雖然是大醫院的學術權威,對於能準確和及時診斷並治愈自己的病症,仍頗有幾分得意。可見診斷之重要。肺癌是最難發現早期症狀的癌症,因為肺髒沒有痛覺神經,等到開始疼痛(一般是背部),一定是發生轉移,進入晚期了。這也是肺癌成活率極低的重要原因。但難以發現症狀,並非毫無症狀,那些看起來不怎麽嚴重的細微征兆,絕不能掉以輕心。一個動不動就把兒子抱去照X光的領銜級專家,片子上出現“鈣化點”,結合自身感覺的那些征兆,理應有起碼的敏感和警覺。然而。
人們總以為,天塌下來有高人頂著。好萊塢科幻片裏也許是這樣,但生活中哪有這樣的好事。身體完全屬於個人,世上沒有任何人比你自己更重視它。如果連自己都不重視,它就輕賤如浮萍。我經常跟朋友們說,不要把醫院當成生命的庇護所,更不要把醫生看做健康的守護神。醫生的平均壽命,不比普通人長。像印度這樣給人印象髒亂差的國家,生活優越、講究衛生的醫生比一般人還要平均少活十幾年。一個人,不論是誰(哪怕也是醫生),把自己的健康和壽命完全交給(其他)醫生,實在是太輕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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