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曲,清唱:鮮榨時光
初春的午後,有風,陽光金燦燦,溫暖但並不咄咄逼人。我在一條長椅上坐著,四下都是樹,蓬鬆的濃蔭灑在地上,搖著,晃著,一忽兒向左,一忽兒向右,上麵綴滿蹦蹦跳跳的光斑,好像一隻隻毛茸茸的,嬉鬧的鬆鼠。
我的膝上攤開著筆記本,顯示屏如鏡,映著身後大樹渾圓的樹冠。那是棵我不認識的樹,在北美很常見,樹枝遒勁,葉子小巧,每一根細枝上都並排生著七八片。此時,它們正在風中搖擺,發出絮語般的窸窸窣窣。我的臉也映在屏幕上,陽光從背後打來,將樹葉和我的頭發一起鑲上了金邊。屏幕上的太陽是白色的,銀亮銀亮,在樹枝縫隙裏時而收縮,時而膨脹,膨脹時,射出一道道耀眼的銀光。
我的手在鍵盤上打字,邊打,邊能看見自己的神情,看見風怎樣掀起我的發梢,看見白鳥怎樣掠過頭頂。不時,我抬眼望望周遭。到處是人,坐滿了這一帶的長椅。有的在睡覺,有的在發呆,有的在看手機,有的在吃東西。左右兩邊的不遠處,分別是旋木和一座橘色過山車,後者高聳於樹梢之巔,身形巍峨。
我身後是座天藍色過山車,有兩個陡峭的圓環。兒子正在那兒排隊。我就坐在長椅上等他,邊等,邊抱著筆記本碼字。
耳朵裏充斥著遠近的聲浪:旋木的樂聲,過山車的呼嘯聲,人們此起彼伏的尖叫聲,附近樂隊的架子鼓、電吉它聲,搖滾樂手的歌聲,十分切近的、來自頭頂的風吹樹葉聲……混作一團,像鍋沸騰的粥,粥裏有紅豆,蓮子,花生,薏仁,風格迥異,卻又和諧共存。
我就坐在樹蔭下,像棵水草,接受一波波聲浪的撫摩。聲浪時而大,時而小,不時有新元素加入,舊元素消失,瞬息萬變,汩汩奔流,衝刷我的脊背,心髒,神經,後腦。全身細胞都跟著聲浪起舞,輕盈而自由。
一片喧囂,我卻感到說不出地寧靜,心如古井,整個人仿佛入定,一切噪音都變得模糊而遙遠,像人潛在水下,聽到的來自岸上的聲音。
那是種巨大的安寧和圓滿,很奇特地,來於噪音的深處。
這感覺似曾相識。就像小時過年,當天地間充滿鞭炮聲,炒菜聲,電視歌舞聲,推杯換盞聲,我常躲進自己房間,安安靜靜讀一本書,寫一篇日記,甚至刷一些習題。周遭越嘈雜,心越寧靜,充滿深沉的平安,仿佛人間是堵牆,而我是牆上的浮雕,從一片混沌之中凸顯。又仿佛所有人都是紛紛揚揚的秋葉,而我是塊石頭,在時光的大地上巋然不動。總是在那樣的時刻,那樣的喧囂裏,我感到某種尖銳的存在感,仿佛原本和世界混混沌沌在一起的我,被噪音剝離出來,成了輪廓分明的存在。仿佛我就是宇宙的中心點,任身邊星河旋轉,躁動不息,而我始終麵朝洪荒,靜定安然。
那是源自生命深處的寧靜,像一盞燈,照亮喧囂的周遭,又從周遭的喧囂上反彈回來,加持了這寧靜。
我想,這大概就是為什麽,很多人喜歡在咖啡館讀書、寫作的原因。那些磨咖啡豆的不時的轟隆聲,那些人來人往的腳步聲,那些點咖啡時和煦的對話,那些慢慢啜飲咖啡,翻動報紙,敲擊鍵盤的劈啪聲,都構成一種令人愜意的喧囂和安全感,繈褓一樣,將人的身體和靈魂都包裹起來。在這輕噪音的氛圍裏,你既向環境隱藏了自己,又向天地敞開了自己,你似乎淹沒在萬丈紅塵之中,卻又以一種特立獨行的風神存在。你感到的不是喧囂,而是籍由喧囂烘托出來的,你內心的安靜。
所以,喧囂從不是煩躁的根源。煩躁的根源,是心。心若靜,則身處鬧市,也如置身空穀。反之,則身處空穀,也如置身鬧市,心中擾攘不休。正所謂,心靜自然涼;正所謂,一念清淨,烈焰成池;正所謂,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正所謂,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喧囂是心的試金石。一顆躁動不安的心,在喧囂中會原形畢露,煩躁抱怨,鬱鬱寡歡;而一顆安靜平和的心,卻將以喧囂為馬,飛向超凡脫俗之境。
相比幽穀的清淨,我更愛紅塵的攘攘,也是為此。正如小隱隱於野,大隱隱於市,我以為,小靜靜於幽穀,大靜靜於紅塵。兩者的體驗,深刻度是不一樣的。前者如順水行舟,你無需費力,即可融入那個靜,享受那個靜,哪怕心中有幾許波瀾,也能很快被那幽靜稀釋,安撫,歸於安寧。這安寧卻並非你真正的心境。一朝離開幽穀,波瀾會卷土重來,仍需對付。後者卻似逆水行舟。在嘈雜之中,是非之中,能持守內心的寧靜,是內在的力在起作用。心的力量有如定海神針,平定了一切紅塵的浪潮和渦流。在此伏彼起的喧囂中,它讓你內心靜定如鬆柏。而你也能真真切切體會到,你擁有著怎樣深刻的安寧。那是經紅塵試煉的安寧。是被證明,不可被喧囂擾攘戰勝的安寧。那是你心的真正狀態,是你的自由之境。
當有一天,你甚至不再需要喧囂這個道場,不管置身嘈雜,還是寧靜,心始終怡然自得,波瀾不興,連分別的念頭都不再起,那麽,恭喜你,你成了一個自由的人,一個逃離了與生俱來的情緒牢獄的人。你已活在快樂的腹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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