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蚊子與中醫
本文看點
1.與最不起眼的蚊子相比,人類隻能屈居第二殺手。
2.在拯救人類的競賽中,西方起步很晚,卻實現了彎道超車。
3.沒有自由市場的支撐,多少天才的發明都會被埋沒。
發現奎寧150周年紀念郵票(法)
康熙,蚊子與中醫
策劃:先知書店
文:瀝泉丨 編輯:千字君
1693年,39歲的康熙已經誅鼇拜、平三藩、逐沙俄,文治武功達到巔峰,本該是意氣風發、誌得意滿之時,卻被一場疾病打倒了。他感染的是瘧疾,這在當時令人聞風喪膽的不治之症。帝王之威,可以伏屍百萬、血流千裏,在麵對這場疾病時卻幾乎隻能坐以待斃。帝國最高明的禦醫們束手無策,在試過各種方子和巫術後,皇帝失去耐心,召來白晉和洪若翰兩位神父,打算嚐試他們帶來的金雞納霜。
禦醫們立即跳出來反對:西藥能吃麽?能和老祖宗的方子比麽?但排外的偏見最終戰勝不了事實,中國古代最大的藥物試驗開始了,在治好了一堆作為小白鼠的太監之後,皇帝喝下新藥,高燒退了,命保住了。康熙龍顏大悅,賜給傳教士一套房子名為“救世堂”,並允許他們在京城傳教。
傳教士白晉撰寫的《康熙帝傳》
這場難倒中國的疾病,其實牽扯到一個世界性的千古之謎:人類的最大殺手是什麽?比爾·蓋茨在推特上做出了回答,老虎、獅子、鯊魚這些危險動物每年造成的死亡隻有寥寥幾十上百人,而人類的自相殘殺則要導致每年47.5萬的同類身亡,比猛獸凶殘成千上萬倍。但是,即便是最殘暴的劊子手也無法與第一名相提並論——屠殺人類最多的凶手,是毫不起眼的蚊子——它們每年平均導致72.5萬人喪生。
蚊子對人類造成的殺傷,遠遠超過其他任何存在。它們對人類文明的破壞,超過一切恐怖電影。蚊子叮咬不僅是起包那麽簡單,還會傳播瘧原蟲等病原體。瘧疾病人發起病來,一會兒發熱一會兒發冷,滿頭大汗全身發抖,民間俗稱“打擺子”。雄霸歐亞的亞曆山大大帝、橫掃匈奴封狼居胥的霍去病、文藝複興時期的大詩人但丁、英國革命的核心人物克倫威爾……這些英雄好漢,都在小小的蚊子麵前倒下了。
公元5世紀的“羅馬熱症”
熱帶的蚊子非常恐怖,古印度人將蚊子稱為“疾病之王”。蚊子時常像蝗蟲般橫掃一切,但它們消滅的往往是一個地區、甚至整個國家的無數生命。公元5世紀,死神在古羅馬帝國大肆收割,當地人口銳減三分之一,君士坦丁堡的人口死了一半以上,遍地都是“無人埋葬而在街道上開裂腐爛的屍體”(就連趁機跑來攻占羅馬城的蠻族首領阿拉裏克,也得瘧疾死了)。上海交大曆史係教授李玉尚說:“傳染病足以亡國,羅馬亡於瘧疾。”季羨林先生曾記載過發生在雲南思茅的兩次惡性瘧疾,當地每兩個人就有一個患病死亡,縣老爺的衙門裏,野草長到一人多高。
古人不懂瘧疾的病因,稱為“瘴氣”,嶺南西南常被稱為“瘴癘之地”,發生在這些地方的戰爭常有“士卒多疫死”、“兵未血刃而疫死者十之六七”的記載,地方官但凡去那裏任職都要先寫遺書。在古人的想象中,這些荒蠻之地陽氣過重,炎熱又潮濕,滋生了大量有毒的山溪、草木、蟲蛇和癘鬼,毒氣到處彌漫,接觸和呼吸即致病死亡,流傳下來許多離奇而可怕的傳說。
瘧疾帶來的災難如此恐怖,研究和對抗瘧疾,也就成為拯救人類的超級工程,體現著人類探尋和普及真理的過程。這場東西方競賽中,西方起點很晚,卻走上了正確的道路,從而彎道超車。
被埋沒的天才
1638年,西班牙傳教士魯柏來到印第安人部落,發現當地土人用金雞納樹的樹皮治療瘧疾,這個小小的例子很快得到注意,並且得到試驗,秘魯總督的夫人辛可娜成為第一個被治療成功的名人。特效藥迅速推廣,拯救了成千上萬人的生命。1820年,法國科學家從中提取出有效抗瘧成分,命名為奎寧。之後的100多年內,有四位科學家因為瘧疾相關研究獲得諾貝爾獎。
事實上,早在一千年前,東晉葛洪在《肘後備急方》中就記載了絞取青蒿汁以治療瘧疾的藥方,但長期以來受到忽視,同古代的眾多科學發明一樣被束之高閣。到上世紀70年代,國內有2400萬人患瘧疾,屠呦呦團隊研究了六百多個古代中藥藥方,終於注意到了“青蒿方”,並發現和提取出青蒿素,獲得2015年諾貝爾生理學/醫學獎,成為中國唯一的科學類諾獎得主。諷刺的是,如同“青蒿方”在千年曆史中遭忽視一樣,她在國內長期遭遇冷遇,多年參評中科院院士未果。
屠呦呦博士
誕生了青蒿方的國度,卻無人知道如何治療皇帝的疾病,最終靠的是西來的傳教士,為什麽這些天才的發現沒有在中國流傳下來?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大概道出了問題的答案:康熙將金雞納霜視為聖藥,卻無意推廣它,而是秘藏於皇宮。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得了瘧疾,康熙立即派人星夜趕去送藥,卻依然遲了一步,曹寅已經病逝。此時已是1712年,康熙病愈近二十年,曹寅是皇帝的親信和密探,監管兩淮鹽務和江寧織造的肥缺,權勢熏天,富可敵國,《紅樓夢》描述的就是他宅子裏的奢華生活,連他都搞不到治療瘧疾的藥,更別說普通百姓了。
回望曆史,被皇權專製耽誤的何止一劑金雞納霜!自明末利瑪竇來華後的100多年內,西方傳教士帶來各種科學知識和工程發明,數學、物理、化學、天文、曆法、醫學、槍炮、蒸汽機等無所不包,卻如石子投入一灘死水,激起些許漣漪後又重歸沉寂。這不由得令人想起著名的“李約瑟難題”——為什麽科學和工業革命無法在近代的中國發生?
乾隆年間欽定的《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或許部分回答了這個問題:“歐羅巴人天文推算之密,工匠製作之巧,實逾前古。其議論誇詐迂怪,也為異端之尤。國朝節取其技能,而禁傳其學術,具存深意。”
利瑪竇和徐光啟合作翻譯了海量的科學著作,但對中國沒有造成實質影響
於是,在十七世紀,中國的科技全麵落後於西方的曆史潮流已難以改變,縱然不乏偉大的人物和發現,西方也以開放的態度對中國進行文化交流和知識傳入,也無力衝破重壓在東方大地的製度陰霾。
科學革命和工業革命需要什麽?哥白尼的日心說驚世駭俗、舉世皆敵,最終衝破統治上千年的托勒密天文體係;飛梭和珍妮紡紗機的發明,瓦特對蒸汽機的改良,都迅速為英國企業家采用,配置在工廠來提高勞動生產率,這裏的密碼是什麽?中國究竟缺少了什麽?
科學成果造福於人類,其過程一是研究,二是推廣。西方在文藝複興和宗教改革之後,思想的獨立和自由得到尊重,諸國林立的歐洲也使異見者可以容身,大學成為思想家和科學家的搖籃。而隨著民主運動對言論自由的保護,學者們可不受壓製的發表意見,引發了科學的狂飆突進。在這種環境下,葛洪們的方子就不會埋沒在浩如煙海的藥方中,而是會在學者們廣泛討論和研究中得到驗證,將其餘六百張無效藥方淘汰,從而選出青蒿方作為學術成果而肯定,為眾人所知。
《神童詩》: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
反觀科舉製度約束下的中國,最優秀的大腦想的是“讀聖賢書、走科舉路”,做統治者的奴才,為王朝的千秋萬代服務。官方推崇的價值觀和學問成為知識分子的信仰,異議難以容身,獨立思考不見蹤影,科學和技藝被視為奇技淫巧和末流,不僅遭人鄙薄,更有“離經叛道”的風險。清道光年間,管同就曾寫下殺氣騰騰的《禁用洋貨議》:“昔者,聖王之世,服飾有定製,而作奇技淫巧者有誅。”
而在地球另一端,自亞當·斯密《國富論》出版以來,自由市場的觀念深入人心,市場可以發現需求,激勵企業家根據需求來創新和生產。在這種環境下,受瘧疾之苦的人類成千上萬,巨大的賺錢機會讓青蒿方不可能被束之高閣,葛洪的門檻會被企業家踏破,爭相購買專利而迅速將新藥推向市場。病人們有福了,他們能吃到廉價的特效藥物,這在大清國是皇家特供;企業家和員工有福了,他們風風火火賺錢和領工資;葛洪們也有福了,賺錢的機會激勵他們繼續研究新的產品,讓造福於人類的成果源源不絕。同樣的產品,不同的命運,曆史最終把機會給了金雞納霜和奎寧,而非千年前就被發現的青蒿方。
美國人霍威,1845年發明縫紉機後脫貧致富
這一切,需要新的觀念和包容開放的製度。古代中國不缺葛洪和青蒿方,而是康熙太多,“禁傳其學術”太多,“文字獄”太多,“重農抑商”太多。真理被埋沒,學者被壓製,商人被掠奪,知識的巴比塔從何建成?
僅僅有偉大人物不夠,還要尊重和激勵他們的成果,保護他們的知識產權,鼓勵他們自由研究、辯論和批判,他們才能拿出偉大的發現。
僅僅有偉大的發現不夠,還要有思想自由的學術空間,讓謬誤能迅速被排除,真理不至於被掩蓋,發明家才能知道哪些發現是對的,將其轉化為偉大的發明。
僅僅有偉大的發明不夠,還要有健康運轉的自由市場,讓企業家將其變成產品推廣,從而造福億萬人類,不至於淪為奇技淫巧、祖傳秘方或統治者特供。
阿基米德在2000多年前的微積分手稿,“如果在文藝複興時期被發現,今天的人類或許已經走出銀河係"
偉大的人物、偉大的發現、偉大的發明,最終都離不開偉大的製度。在人類與蚊子的戰爭中,這才是獲勝的真正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