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中的糧油供應證是我們國家那個物資貧乏的年代的特殊產物,每當看到過去的各類票證,就會想起那段艱苦的歲月。親愛的朋友們,請允許我用平鋪直敘的民間話語的方式,講述一段我親曆的共和國的悲情往事。
當年的票證
我出生於1948年的廣州,比共和國大一歲,隨著共和國一起成長,呼啦啦長成了一個小小少年。在童年的記憶中,我從來沒有嚐過饑餓的滋味。天天吃飽飯的日子過到了1959年,饑餓的陰影卻悄然而至。那一年我剛滿11歲,共和國進入了一個非常年代??饑饉年代。
從那一年的秋天開始,奶奶做的飯越來越稀爛,還伴有木薯和番薯,一家十多口人就著一碟又老又苦又缺油的椰菜和一碟鹹蘿卜幹蒸肉片吃飯,幾片肥肉切得比紙還薄。可是沒過多久,連這樣的飯菜也吃不上了。聽媽媽說小孩每月隻供應十五、六斤大米,大人也隻有二十來斤。今天對於吃膩了大魚大肉生猛海鮮的人,這些糧食當然不算少,可是當時每人每月供應的食油隻有三兩(十六兩為一斤),要命的是魚、肉、蛋、豆腐等副食品在市場上幾乎全部難覓芳蹤,更不要說雞、鴨、鵝了,人們隻有靠那一點點糧食充饑,清湯寡水,饑腸轆轆。不知是誰發明了一種自欺欺人的東西叫“雙蒸飯”,飯蒸好後灑水再蒸,把一兩飯蒸成四兩,看上去像幹飯,吃到嘴裏卻是粥。即便是雙蒸飯,每頓也隻能吃到二、三兩,還沒走出飯堂,肚皮就貼到脊梁骨上去了。
物資的奇缺造就了一個“票證年代”,除了自來水,什麽都要憑證定量供應,糧簿、糧票、油票、糖票、肉票、魚票、布票、煤票、煤油票、木柴票、煙票、豆腐票、蛋票、火柴票、肥皂票、燈泡票、工業品票、副食品票……人們暗地裏開玩笑說這是“無產階級專證”。可是別以為有了票證就一定能買到東西,商店的櫃台貨架好像被洗劫過那樣空空如也,菜市場裏又黃又老的蔬菜倒是有一些,得清晨起來排隊,還不一定能買到。我是家裏老大,有時也幫著奶奶買菜,不到五點就起來,以為可以排個頭位,誰知人龍早已見首不見尾,菜市場門一開,幾百人呼嘯呐喊著衝鋒陷陣般地衝了進去,好不容易盼到菜來了,可是沒賣上幾號人菜就賣光了。其他人隻好嘴裏罵著,撿上幾片黃葉幾棵爛菜,垂頭喪氣地走出菜市場。
饑餓像幽靈一樣徘徊在廣州城上空,於是政府號召“低標準,瓜菜代”,各種各樣的“代食品”便應運而生聯袂登場:“蘇聯菠菜”其實是北方用來榨糖後丟棄的甜菜葉子,又粗又硬又苦又澀,一股青草味,豬都不吃;蔗渣餅是蔗渣磨粉做的,多吃幾個就拉不出屎;名字使人銷魂的“西施粉”,其實是海草磨粉做的黑乎乎的粉條;還有禾杆草磨粉做的包、米糠做的蒸糕、咯崩牙的花生麩豆麩、又酸又餿的豆腐渣、又粗又硬的番薯藤、毛茸茸的“黃狗頭”根莖、嚼不爛的蕉芋……等等,凡是能入口又吃不死人的東西都成了我們的主食和副食。
這些雜物連填肚子都填不飽,更不要說營養了,常年累月地吃出了水腫病。我家最先得水腫的是奶奶,看到孫兒餓得發抖,奶奶總要把她那份雙蒸飯分給我們,那些狗屎垃雜她吃得最多。不久,爺爺爸媽叔嬸都“胖”了起來,大腿小腿臉頰額頭一摁一個深深的“小酒窩”。成千上萬的人都不同程度得了水腫病,其實是長期吃糠咽菜缺乏營養造成的。於是政府就號召我們搞“小球藻”和“人造肉精”:人尿加菌種曬成深綠色,挑出黏乎乎的一層就是小球藻;用刷鍋水、洗米水、爛水果、剩茶水做成“培養液”加菌種漚上幾天,挑起一層白色的膜,曬幹了就是人造肉精。報紙上說這東西營養價值極高可以防止水腫病,於是千家萬戶的所有壇壇罐罐全都盛滿了深綠色的液體。小球藻那滋味實在惡心,想起奶奶腿上那可怕的“酒窩”,卻又不得不吃,可是吃了效果又如何?誰都不知道。
人們餓得火燒火燎,天天想的是如何“?食”,“食”字比天還大。我和妹妹放學就去挖野菜,馬齒莧、崩大碗、白花蛇舌草、雞屎藤……,其苦澀甘甜仿佛至今還殘存在口腔;捕鼠機夾住黑黝黝的家鼠,剝皮去內髒,照吃不誤;水浸街抓到肥肥的水蛇,斬頭去尾一煮,美味無比;媽媽帶著我們去割草養兔子和葵鼠,這小動物不吃糧食隻吃草,三個月即可宰殺;聽說三水可以買到平價番薯,媽媽立刻帶上我們兄妹坐著“豬籠車”直奔三水;學校要組織幾十名學生參加國慶遊行,全年級幾百學生全爭著要去,大家知道參加遊行可以領到兩個麵包,當年遊行的情況我早忘得幹幹淨淨,唯獨記得那兩個黑麵包的美味,因為麵包裏麵沒有米糠;家裏好不容易買了點純麵粉做的高價餅幹,可是大人沒吃幾塊,就被不懂事的我們幾兄妹偷吃精光;人們不顧臉麵尋求港澳親友的支援,舅舅寄來了一罐豬油,簡直令我們樂瘋了;街頭巷尾人們舉行“精神會餐”,談論著往日的皇上皇臘味、太平館牛排、美利權雪糕、大同脆皮雞、陶陶居鮮蝦餃、成珠樓小鳳餅和大三元乳豬而垂涎三尺;奶奶罵我是“為食貓”,弟弟立刻嚷嚷“我要食貓!我要食貓!”叫奶奶哭笑不得。
多少年以後我們才知道劉少奇在1962年七千人大會上說的一句大實話:“三分天災,七分人禍”,今天看來還可能是“一份天災,九分人禍”。不堪回首的大饑荒已經過去半個世紀,早已有人掀開了被塵封的共和國這慘痛的一頁,我隻不過是無數敘述者之一。曆史不能重複不可輪回,造成大饑荒的社會機製再也不能重現,否則,我們民族將會永墮於萬劫不複的深淵!我之所以不願意用“這一頁終於翻過去”之類的輕飄飄的語言來表述我的心境,是因為凡是有資格回顧那個年代的人都會想起那千千萬萬死於饑餓的人民。所幸的是共和國曆經七七四十九難,終於九九歸一回到了正確的道路上來了!當我在電視上看到溫總理在北川中學揮筆寫下“多難興邦”四個大字的時候,我不禁想到了共和國的這場浩劫而老淚縱橫。人們常說:以革命的名義想想過去,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而我卻要說:以人性的名義想想過去,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
(供稿:人文學院 謝煒如 編輯:朱玉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