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考洪漢鼎

斯賓諾莎哲學可以說是苦難人的福音書。每當人遭受到人生的最大不幸,往往把自己關閉在個人悲傷的天地裏,以致絕望或自殺。但斯賓諾莎卻教導我們對於命運中的幸與不幸皆以同樣的心情去冷靜地觀看和對待,他要求我們對一切都從大自然的必然性去加以理解。他說,如果我們知道一切事物都依必然的法則出於神之永恒的命令,正如三角形三內角之和等於兩直角之和必然出於三角形的本質,那麽我們就不會被一種極端的痛苦情感所壓倒,我們會繼續生存下去,並為爭取自身存在的權利而生活下去。他教導我們從整體出發去理解一切事情,把任何事物都當做整個自然大法的一部分來看,即把任何災難都看成那上起於時間開端、下止於時間盡頭的自然因果鏈條的一環,借此使自己在苦難中振作起來,這確實是一種隻有苦難人才能體驗的人生哲學。有人說,這是一種逆來順受的消極人生觀,我不能同意。試想當你遭到一場大的災難或不幸,如果不憑冷靜的理智而光憑一時的悲痛或憤怒,其結果又能是什麽呢?我很同意羅素在其《西方哲學史》裏講的這樣一段話:“假若你合該不得不忍受比人的通常命運壞(或在你看來壞)的什麽事,斯賓諾莎講的想整體,或總之去想比你個人的悲痛更遠大的事情,這樣一條做人原則仍舊是有用的原則。甚至也有些時候,我們細想人類的生活連同其中含有的全部禍害和苦難,不過是宇宙生活裏的滄海一粟,讓人感到安慰。這種思想可能還不足構成宗教信仰,但是在這痛苦的世界上,倒是促使人神誌清醒的一個助力,是救治完全絕望下的麻木不仁的解毒劑。”
更重要的是,斯賓諾莎哲學不僅是教導人冷靜地觀察和對待他的苦難,而且還教導人充沛熱情地去振作和生活,去認識自己、認識他人和認識周圍世界。人生在世,最可怕的是愚昧無知,不知自己、不知人和不知世界。世人常讚“難得糊塗”一語,我甚不理解。
糊塗固然也能暫時忘卻痛苦,但這隻是麻木不仁,更何況自作糊塗並不是一種真正糊塗。與此相反,斯賓諾莎認為,人要擺脫痛苦情感,首先要理解和認識痛苦情感,他說:“我們對於情感的理解愈多,則我們愈能控製情感,而心靈感受情感的痛苦也愈少。”斯賓諾莎並不教導人們去否定生活或超脫世界,而是要求人們認識自己的存在、保存自己的存在和發展自己的存在,他把保存自我存在的努力稱為“德性的首要的唯一的基礎”。他說:“心靈愈善於依據第三種知識來理解事物,那麽心靈的這種德性將愈大,所以誰能夠依據這種知識來理解事物,誰就能發展到最高的完善。”在這方麵我們把他與莊子做一比較是有意義的。盡管莊子也說“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死生存亡、窮達貧富、毀譽饑渴”乃是“事之變,命之行”,因而“不足以滑和”(即不足以擾神),但斯賓諾莎並不像莊子那樣主張完全去知,即“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通”,反而以知識作為擺脫情感奴役而達到自由的必然之路,因而他的解救方法是積極的而非消極的。在苦難的生活裏我曾不止一次地背誦斯賓諾莎在《倫理學》結尾寫的關於智人是如何地強而有力,是如何地高超於單純為情欲所驅使的愚人的一段話:“因為愚人在種種情況下單純為外因所激動,從來沒有享受過真正的靈魂的滿足,他生活下去,似乎並不知道他自己,不知神,亦不知物。當他一停止被動時,他也就停止存在了。相反,凡是一個可以真正認作智人的人,他的靈魂是不受激動的,而且依某種永恒的必然性能自知其自身,能知神,也能知物,他絕不會停止存在,而且永遠享受著真正的靈魂的滿足。”
這是一種深悟人生真諦的哲學。智人之所以高超於愚人之上,就在於他能依某種永恒的必然性自知其自身,自知神,自知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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