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第一回裏,賈寶玉的懺悔是真心話嗎 | 大家
從前的小說作者,很多人喜歡開宗明義,先把寫書的緣起、動機或意旨交代出來,大概那時候寫小說不登大雅之堂,怕被人輕賤,更擔心被誤解,故此總要往堂皇正大的一麵靠。
《金瓶梅》的作者說,他講西門慶的故事,旨在助人勘破“財色”二字。《儒林外史》把財色換成富貴功名,說這些都是身外之物,但“世人一見了功名,便舍著性命去求他。及至到手之後,味同嚼蠟” 。作《歧路燈》的李綠園指出,世事無非成敗兩端,造成結果的緣由,“全在少年時候分路”。《兒女英雄傳》推崇“英雄”和“兒女”合一的人物,說“有了英雄至性,才成就得兒女心腸;有了兒女真情,才作得出英雄事業”。文康寫安公子和十三妹,旨在發明這個道理。
《鏡花緣》的作者則聲稱,他想記下那些“金玉其質,冰雪為心”的奇女子的嘉言懿行,使之免於泯滅,為後人做榜樣。就連李漁戲作色情小說《肉蒲團》,也不忘強調“警世”的苦心。
《兒女英雄傳》在第一回之前,專有“緣起首回”,題作“開宗明義閑評兒女英雄,引古證今演說人情天理”,頗有今天小說家之創作談的味道。《紅樓夢》與《鏡花緣》風馬牛不相及,但為奇女子傳名,卻是心有靈犀一點通。
《紅樓夢》庚辰本以及除了甲戌本之外的各種脂本,都以這樣一段話開始:
“此開卷第一回也。作者自雲:因曾曆過一番夢幻之後,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之說,撰此《石頭記》一書也,故曰‘甄士隱’雲雲。但書中所記何事何人?自又雲:‘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於我之上。何我堂堂須眉,誠不若彼裙釵哉?實愧則有餘,悔又無益之大無可如何之日也。當此,欲將已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紈絝之時,飫甘饜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訓之德,以致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人:我之罪固不免,然閨閣中本自曆曆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己短,一並使其泯滅也。雖今日蓬牖茅椽,瓦灶繩床,其晨夕風露,階柳庭花,亦未有妨我之襟懷筆墨者。雖我未學,下筆無文,又何妨用假語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來,亦可使閨閣昭傳,複可悅世之目,破人愁悶,不亦宜乎?’故曰‘賈雨村’雲雲。”又說:“此回中凡用‘夢’用‘幻’等字,是提醒閱者眼目,亦是此書立意本旨。”
這段話在甲戌本裏,被置於回目之前,作為凡例的一條。從語氣和內容來看,顯然是是脂批文字。不管它是不是第一回的正文和起始文字,重要性卻怎麽強調都不為過,因為這是作者關於《紅樓夢》一書最簡明扼要的自敘,既是創作的基本原則,也是讀者打開紅樓之門的鑰匙。
正如脂硯齋指出的,《紅樓夢》一書的“立意本旨”,在於“夢”“幻”二字。既曰夢幻,就是不真,故將真事隱去,用假語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照此說法,則《紅樓夢》純然是一部虛構之作。然而作者又說,自己半生潦倒,固然微不足道,但當年遇到的一眾女子,德操容止,俱都不凡,不能因為我要自我掩飾而把她們的事跡一並泯滅。那麽,《紅樓夢》又大有寫實的成分。
隱去真事,隱的是什麽?空空道人讀過原稿,覺得不足之處,在於“朝代年紀,地輿邦國”的“失落無考”。對此,石頭笑答:“曆來野史,皆蹈一轍,莫如我這不借此套者,反倒新奇別致,不過隻取其事體情理罷了,又何必拘拘於朝代年紀哉?”意思是,包括年代和地點在內的種種細節,都可以忽略,重要的是“取其事體情理”。故事在事體情理上是必真的,不像市井俗人喜看的“曆來野史,或訕謗君相,或貶人妻女,奸淫凶惡,不可勝數。更有一種風月筆墨,其淫穢汙臭,塗毒筆墨,壞人子弟,又不可勝數。至若佳人才子等書,則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終不能不涉於淫濫”。
石頭進一步解釋,他所記錄的,乃是他“半世親見親聞的幾個女子”,“雖不敢說強似前代書中所有之人,但觀其事跡原委,亦可消愁破悶;至於幾首歪詩,也可以噴飯供酒。”至為關鍵的是,像黛玉、寶釵、湘雲、探春,乃至鳳姐、晴雯等主要女性角色,都是他“親見親聞”的,實有其人,他的一切記敘,“其間離合悲歡,興衰際遇,俱是按跡循蹤,不敢稍加穿鑿,至失其真。”也就是說,紅樓十二釵的事跡,完全是紀實。
故事的“真”固然是幌子,所謂“假語村言”,還是幌子。前麵說“因曾曆過一番夢幻之後,故將真事隱去”,經曆的既是夢幻,其中又哪裏來的真事呢?
真假曆來是《紅樓夢》的一大命題,在第一回和第五回兩次出現的對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往往被論者簡單化。以假當真時,真固然不真,那麽,以真為假時,假自然也不假。這幅太虛幻境的對聯,就文字而言有兩層意思,一層是字麵上的,另一層是其鏡像。比如上聯的鏡像,便等於“真作假時假亦真”。鏡子是《紅樓夢》的核心象征之一,《紅樓夢》的幾個書名中,就有一個叫《風月寶鑒》。第十二回,“賈天祥正照風月鑒”,不僅告訴讀者,鏡子有兩麵不同的照法,更提醒讀者,鏡子隻能正照,不能反照。反照雖美,不免害了“卿卿性命”。
真與假的關係,不是簡單的對應關係,還有更多的層次。
作者將一生所曆說成是“夢幻”,當然是套話,然而幻中有真,敘述卻又要將真事隱去。隱真之後的假語村言,並非出自作者,而是出自石頭之口。作者這種貌似“故弄玄虛”的說法,是有嚴肅寓意在的,它強調了作者和文本之間“必要的距離”。這樣,《紅樓夢》的文本,就有了不同的層次。盡管我們都相信作者是一個名叫曹雪芹的人,然而書中闡述此書的形成,卻有一個相當複雜的過程:
石頭記下他幻形入世的經曆,名為《石頭記》;
空空道人讀後,從頭至尾抄錄,改書名為《情僧錄》;
吳玉峰讀後,改題為《紅樓夢》,孔梅溪再改題為《風月寶鑒》;
最後,曹雪芹於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題為《金陵十二釵》。
據此,石頭是《紅樓夢》的真正作者,空空道人是第一位傳抄者,吳玉峰和孔尚任參與了此書的傳播工作,曹雪芹不過是最後的修訂者,一位高級編輯而已。空空道人子虛烏有,吳孔兩位雖為當時的大文士,卻找不到他們和《紅樓夢》有很深關係的證據,剩下來的,隻有石頭和曹雪芹。然而石頭又是誰?在一百二十回的程本係統,這不是問題,在脂批本裏,卻不容易說清楚。
第一回交代的故事緣起是這樣的:女媧補天遺下一塊石頭,被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化為美玉,“攜入紅塵,曆盡離合悲歡炎涼世態”,之後回到青埂峰下,寫下追懷往事的《石頭記》。顯然,石頭就是書中銜玉而生的賈寶玉。甄士隱見過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正要送到警幻仙子處的玉,上麵鐫著“通靈寶玉”四字,正是賈寶玉出生時所銜的那一塊。
可是,甄士隱午間夢中聽到茫茫大士對渺渺真人說:“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絳珠草一株,時有赤瑕宮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這絳珠草始得久延歲月。後來既受天地精華,複得雨露滋養,遂得脫卻草胎木質,得換人形”。神瑛和絳珠下世為人,分別為賈寶玉和林黛玉。
問題來了:神瑛侍者和石頭又是什麽關係?是神瑛侍者入世做了賈寶玉還是石頭入世做了賈寶玉?程偉元看出這個問題,一百二十回本就將這段話修改為:
“隻因當年這個石頭,媧皇未用,自己卻也落得逍遙自在,各處去遊玩。一日來到警幻仙子處,那仙子知他有些來曆,因留他在赤霞宮中,名他為赤霞宮神瑛侍者。”
於是石頭就有了兩次幻形,先做神瑛侍者,再下凡為賈寶玉。
程本這樣改,未必與《紅樓夢》原稿相符,但石頭入世變成賈寶玉,則無庸置疑,否則,不可能由石頭來敘述整部書的故事。
空空道人因讀《石頭記》而“由色生情”,改名“情僧”,曹雪芹則在其“悼紅軒”中十年增刪《石頭記》。曹雪芹傷悼的紅,既是赤瑕宮的“赤”,也是絳珠草的“絳”。太虛幻境裏,千紅一窟,萬豔同輩,說的是“悼紅”,所唱的曲子,是“懷金悼玉的《紅樓夢》。黛玉葬花,“埋香塚飛燕泣殘紅”,是紅,緊接著,“薛寶釵羞籠紅麝串”,還是紅。夢兆絳雲軒,宴開怡紅院,晴雯的茜紗窗,香菱的石榴裙,無處不是紅。寶琴琉璃世界白雪紅梅,正和結尾處寶玉在大風雪中一身大紅猩猩氈的鬥篷向父親告別的情景相呼應。石頭,空空道人,曹雪芹,因為這個“紅”,是一而三,三而一,就像真與假、真中有假、亦真亦假的關係一樣。
真假關係的論述,意義在處理寫實與虛構的關係,基礎在現實,但不限於現實。小說之所以不指明時代,也不指明地域,正表明它超乎時代和地域之上,為人類情境的普遍寫照。也就是說,曹雪芹幾乎是不自覺地,將個人經驗上升到了一個哲學和曆史的高度。
再說石頭。石頭身份非凡,為女媧補天時熔煉出來,唯一被遺棄的一塊,所以它“因見眾石俱得補天,獨自己無材不堪入選,遂自怨自歎,日夜悲號慚愧”。
“懷才不遇”可說是古今中外老生常談的題目了,在中國古典文學中,女媧之石往往是“奇才”的象征。女媧補天的神話中並沒有提到,是否有煉好的石頭多餘無用,後人卻由此生發出補天石被遺棄乃至流落蠻荒的想象,比如辛棄疾在《歸朝歡·題趙晉臣敷文積翠岩》中寫道:“我笑共工緣底怒,觸斷峨峨天一柱。補天又笑女媧忙,卻將此石投閑處。”“細思量,古來寒士,不遇有時遇。”蘇軾在海南,作《儋耳山》詩:“突兀隘空虛,他山總不如。君看道傍者,盡是補天餘。”
但我們必須注意到,這些詩詞中,不僅抒發懷才不遇的情緒,更寫出那些才大難為用的奇石的磊落嶔奇,如蘇軾說的“他山總不如”,辛棄疾說的“倚蒼苔,摩挲試問,千古幾風雨”。胡銓的《潭石岩》詩,這個意思更明確:“此處山皆石,他山盡不如。固非從地出,疑是補天餘。下陋一拳小,高淩千仞虛。奇章應未見,名豈下中書。”
《紅樓夢》以奇石之遺棄為主導旋律,在一片傷悼的氣氛中,也時而逸氣流宕。
傷悼源於人生的失敗,其中有社會和政治的因素,也有個人的因素。前者由不得個人,縱有怨言,不能輕發,怨憤則招禍,隻能以暗示一二;個人的錯誤無須忌諱,盡可一吐為快。書的主旨,因此很自然地歸結為痛切的懺悔。這個懺悔,不是西方常說的向神的告解和悔罪,是痛惜和懊恨,是自我承擔責任,是用痛苦來化解痛苦。“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訓之德”的自我評價,與第三回形容賈寶玉的西江月詞如出一轍,也和張岱自為墓誌銘中的“任世人呼之為敗子,為廢物,為頑民,為鈍秀才,為瞌睡漢,為死老魅也已矣”的說法一致。
同樣,“雞鳴枕上,夜氣方回,因想餘生平,繁華靡麗,過眼皆空,五十年來,總成一夢。今當黍熟黃梁,車旅蟻穴,當作如何消受?遙思往事,憶即書之,持向佛前,一一懺悔”。張岱的描述,正可作為曹雪芹著書時的心境的寫照。
經典小說家自述寫作動機或意圖,有三種情形。第一種,作者這麽說,也這麽寫,後世也認同;第二種,作者這麽說,也這麽寫,然而後世不認同;第三種,作者這麽說,未必這麽寫,其中真真假假,難以簡單分辨。
《湯姆·瓊斯》屬於第一種情形。亨利·菲爾丁在第一卷第一章的引言中說,同是提供美食佳肴,作家應當充當飯館老板的角色,而不是以私人身份設宴待客或施舍食物給窮人的人。後麵兩種情況下,即使食物不好,被招待的人也不能挑剔。在飯館,客人可以借助菜單挑選喜歡的食物,可以提意見,食物不可口,可以換一家吃。菲爾丁說,他在這本書裏,給讀者提供的美食是人性。雖然隻有人性這一味,卻內容豐富,包羅萬有。
《堂吉訶德》屬於第二種情形。塞萬提斯說他寫《堂吉訶德》,“用意在於消除騎士小說在世人中間的影響及流弊,用明白恰當的語匯盡可能地表明自己的意圖,……還得設法讓自己的書使憂鬱者笑逐顏開,開朗的人更加歡快,愚鈍的人不覺厭煩,聰明的人為其新奇而慨歎,嚴肅的人不能小覷,精明的人也不得稱讚。總之,要把目光對準這類許多人討厭、更多人喜歡的騎士書那並不堅實的基礎”。然而後人,尤其是浪漫派的大師們,都把堂吉訶德這個瘋子當做不斷挑戰現實、企圖改變現實的理想主義戰士,一個失敗的悲劇英雄。
《紅樓夢》是第三種情形,使用了很多障眼法。“使閨閣昭傳”的說法誠然不虛,但更重要的主題卻是對失敗人生的反思。和普魯斯特希望借助回憶重新獲得過去的時光不同,《紅樓夢》的作者不是要鴛夢重溫,盡管他迷戀不已,和張岱一樣,傷心於“繁華靡麗,過眼皆空”,因此“遙思往事,憶即書之,持向佛前,一一懺悔”。既然是懺悔,自然不乏自傳成分。然而湘雲筆下的“霜清紙帳來新夢,圃冷斜陽憶舊遊”,終究徒然。秋夢縱來,也是一派寒涼,舊遊可憶,無奈黃昏已近。
少年時的荒唐,結果是成年後的懊悔。年輕人說到“反叛”,輕鬆如電腦上的一盤遊戲,他們此刻還不知道,還不能理解:走過的路,不可以修正,走錯了,不可以回轉。賈寶玉的光彩果真在其對“封建家庭的反叛”嗎?讀者願意,當然可以這樣理解,但我想,曹雪芹不是這麽看的。與第一回相呼應,第五回寶玉神遊太虛幻境時,作者借警幻仙子轉述榮寧二公之靈的話,重申“走正路,繼祖業”的訓誡:
“吾家自國朝定鼎以來,功名奕世,富貴傳流,雖曆百年,奈運終數盡,不可挽回者。故遺之子孫雖多,竟無可以繼業。其中惟嫡孫寶玉一人,稟性乖張,生性怪譎,雖聰明靈慧,略可望成,無奈吾家運數合終,恐無人規引入正。幸仙姑偶來,萬望先以情欲聲色等事警其癡頑,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後入於正路。”
寶釵和湘雲對寶玉的規勸,與此一脈相承。就連沉迷於聲色的秦觀,死前囑咐寶玉的,也是類似的話:“以前你我見識自為高過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誤了。以後還該立誌功名,以榮耀顯達為是。”人之將死,豈不是其言也善嗎?
讀者可以說寶釵世故,然而湘雲呢?光風霽月的雲丫頭,也會這麽“俗不可耐”嗎?事實上,在寶玉“走正路”一事上,湘雲和寶釵是一條心。
甲戌本在“無可以繼業”一句旁批道:“這是作者真正一把眼淚。”可見作者懺悔的,正是自己的“行為偏僻”,“天下無能”,和“於國於家無望”。
賈雨村在第二回裏,對“陶潛、阮籍、嵇康、劉伶”直至“陳後主、唐明皇、宋徽宗”這類人物,有說不清是褒是貶的長篇大論,說他們“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又在萬萬人之下”,說的就是寶玉。語氣裏有惋惜,有批判,也有同情和欣賞。這也是曹雪芹對寶玉的矛盾態度。寶玉尊女抑男,《紅樓夢》作者要使閨閣事跡昭傳,不惜自暴己惡,與寶玉殊途同歸。
女兒尊貴,主要原因在與經濟仕途無關,因此她們是水做的骨肉,不像男子,一輩子在名利場中,混個泥做的汙濁之身。然而祖宗所訓示的正路,不正是這汙濁之路嗎?到此,《紅樓夢》的作者又一次陷入不可解決的矛盾之中。小說“大旨談情”,這個“情”字,不按佛經裏的意思,是其本義。情寄於美好聖潔之物,這是懺悔中的一點自辯,也是悲劇中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