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裏,情商高的那個是林黛玉 |

《紅樓夢》裏,情商高的那個是林黛玉 | 大家

閆紅 大家 2019-06-10

 

 

(一)

 

眼下情商成了一個高頻詞,機場和高鐵的書店裏,打眼處要是不擺幾本關於情商的書,都對不住搵食路上仍不忘進取的旅客們。各種微課也少不得以情商二字招徠聽眾,我自己的微課宣傳語上有沒有?我沒注意,相信編輯大人們不會放棄這個噱頭。

 

當然,但凡一樣東西炙手可熱,攀附者有之,抨擊者也必有之,前天就看到一篇公號文,說情商高不如能力高,情商高的人太圓滑,喜歡打圓場,反倒阻礙工作推進,影響工作效率……

 

無論哪種說法,是不是對情商都存在誤解?情商叫做情緒智力,是一種自我察覺和管理的能力,哈佛大學心理學博士丹尼爾·戈爾曼認為,情商主要包括五個方麵:(1)了解自我;(2)自我管理;(3)自我激勵;(4)識別他人的情緒;(5)處理人際關係。

 

這五點讓我不由分說地想起一個人,《紅樓夢》裏的林黛玉,在才情之外,我終於可以再給她貼個標簽了,叫做情商高。

 

電視劇《紅樓夢》中的林黛玉

 

這樣說似乎有嘩眾取寵之嫌,向來公認寶釵才是大觀園裏情商最高的那個,黛玉則是她的反麵,以小心眼小性子著稱。但《紅樓夢》裏每一個人,都是在不斷變化中的,仔細看八十回《紅樓夢》,能感覺到黛玉的不斷成長,在她身上,這五點體現得不能再充分了。

 

(二)

 

黛玉剛出場時,倒像是情商很高的樣子,在邢夫人王夫人麵前表現都很得體。邢夫人要留她吃飯,她禮貌地笑道:“舅母愛惜賜飯,原不應辭,隻是還要過去拜見二舅舅,恐領了賜遲去不恭,異日再領。”到了王夫人房間,王夫人讓她朝上坐,她估摸那是賈政的位置,再三推辭,王夫人又再三攜她上炕,她也就很順從地坐下了。

 

看上去一點問題都沒有,但也透著緊張感,晚上黛玉在住處哭了,名義上是因為寶玉砸玉,實際上,也是這一路神經高度緊繃的結果。當年我到上海讀書,第一晚,結束了跟新室友的寒暄,忽然就對著黑洞洞的窗外哭了,由此懂了黛玉的心。

 

這種客氣不能算情商高,黛玉的情緒並沒有處理好,一直淤積在那裏,到了繃不住或者說覺得不需要繃的時候,就有可能出現雪崩式的坍塌。

 

她再次正式出場,是周瑞家的奉薛姨媽之命給她送宮花,寶玉先把宮花拿到手裏欣賞,黛玉就他手裏看了一看,問周瑞是單送她一人的,還是大家都有。

 

這話問得很沒意思,你隻管喜不喜歡就行了,管別人有沒有呢,而且,以黛玉之聰明,不可能不知道初來乍到的薛姨媽,不大會單送她兩枝宮花的,她心裏明明有了答案,還要問周瑞家的,明擺著自找不痛快。

 

周瑞家的說別人都有了,這兩枝是姑娘的了。黛玉幾乎是正中下懷地說:“我就知道,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

 

對對對,你都知道,你既然知道為什麽還要問呢?不喜歡丟到一邊就是,何必把周瑞家的怎麽看你放在心上。

 

再說了,送十二朵宮花,總有人要做最後一個,怎麽就不可以是你?有人考證,從梨香院到黛玉當時住的地方,是最遠的。我不知道這個考證是否牢靠,但抄近路是人之常情,就算周瑞家的有點勢利,也犯不著為了坑黛玉,多花費許多力氣。

 

 

這時期的黛玉,似乎罹患了“被迫害妄想症”:總有刁民想害朕。與此同時,她還特別爭氣要強,元春省親,她安心大展其才,要在夜宴上壓倒眾人。

 

這種種,其實都是深度自卑的表現,特別在乎別人的眼光,在乎自己在別人眼中的分量。因此特別想要證明自己,以至於某些時刻用力過猛。

 

黛玉的自卑感,源於她寄人籬下的處境,也跟她心中生長出了愛情有關。不確定的愛情會動搖一個人的自我認知,激發出不必要的爭競之心,想在這世間有更大贏麵。

 

(三)

 

那段時間,是黛玉壞情緒的集中爆發期,她特別容易被得罪,一會兒不忿寶釵,一會兒跟湘雲鬧別扭,寶玉被夾帶在其中,很尷尬。但就是在這樣的時刻,黛玉的情商也沒完全掉線。

 

比如“探寶釵黛玉半含酸”那一段,寶玉和寶釵的親昵讓黛玉很不滿,但她的做法不是生悶氣或幹脆發飆——這是很多女孩子的常規選擇。相反,她要把自己的不滿之處傳達清楚,看上去還是在開玩笑,不會鬧到大家都不高興。最神來一筆是,寶玉要離開時,丫鬟給他戴鬥笠,手腳粗笨了些,被寶玉嗬斥,黛玉站在炕沿上,說:“囉嗦什麽,過來,我瞧瞧罷。

 

“寶玉忙就近前來。黛玉用手整理,輕輕籠住束發冠,將笠沿掖在抹額之上,將那一顆核桃大的絳絨簪纓扶起,顫巍巍露於笠外。整理已畢,端詳了端詳,說道:‘好了,披上鬥篷罷。’”

 

這是不由自主的關心,無形中也宣示了主權,你能想象寶釵這麽做嗎?不能,這個差別,就是黛玉和寶釵,跟寶玉的親密度的差別,若寶釵對寶玉有點意思,但凡不是個傻子,也該知難而退了。

 

 

還有黛玉跟湘雲慪氣那回,倆人也算鬧得天翻地覆的。隻因湘雲說出小戲子像黛玉,本來就因為賈母大張旗鼓為寶釵過生日,寶玉也讚寶釵無書不知而一肚子不高興的黛玉,這下子更不高興了。寶玉趕忙給湘雲使個顏色,並不是不敏感的湘雲很火大,認為自己看了別人臉色。

 

寶玉就跟湘雲解釋:“好妹妹,你錯怪了我。林妹妹是個多心的人。別人分明知道,不肯說出來,也皆因怕她惱。誰知你不妨頭就說了出來,她豈不惱你。我是怕你得罪了她,所以才使眼色。你這會子惱我,不但辜負了我,而且反倒委屈了我。若是別人,哪怕她得罪十個人,與我何幹呢?

 

這段話啥意思,是說,我在意的不是她,是你,若是別人得罪她,我是不會管的。嘖嘖,這話說的,真·渣男啊。不過,這也是《紅樓夢》的妙處,自傳體小說,有太多男作者想把自己寫成金光閃閃的高大全,唯有曹公時時不忘自黑自嘲,以自己皮袍下的小,呈現出最有質感的人性。

 

偏偏這話被黛玉聽到了,自然要鬧到不可開交,以為三人的關係要花好一段時間修複,哪曾想黛玉見寶玉果斷而去,便以尋找襲人為由跑來查看動靜。見寶玉寫了一首很喪的偈子,帶回房去,與湘雲同看。這說明什麽,說明黛玉和湘雲已經和好了,怎樣和好的,作者沒說,但是就湘雲那直脾氣,黛玉若沒有些和緩的表現,湘雲也不大可能就這麽收場。

 

黛玉敏感急躁,卻是通情達理的,葬花的前一晚,她去怡紅院,晴雯不想起身給她開門,還說是寶玉叮囑了不要放人近來,黛玉那個傷心啊。但第二天寶玉一解釋,她也馬上就想到:“是了,想必是你的丫頭們懶待動,喪聲歪氣也是有的。

 

寶玉說要問明白是誰,教訓她一頓,黛玉說,是該教訓,否則得罪了寶姑娘貝姑娘的,事情豈不大了?說完她自己先笑了,並沒有不依不饒地追究下去。

 

黛玉雖然愛鬧小脾氣,給她個台階她就會下來的,不給的話,她也會設法找個台階下。她並不是那種一根筋的人,就算不高興,她心裏也清楚自己是怎麽回事,別人是怎麽回事,她不會覺得自己永遠正確,更不會朝著錯誤的道路奔到黑。

 

 

在“金蘭契互剖金蘭語”那一回,她對寶釵說:“往日竟是我錯了,實在誤到如今。細細算來,我母親去世得早,又無姊妹兄弟,我長到了今年十五歲,竟沒一個人像你前日的話教導我。怨不得雲丫頭說你好,我往日見她讚你,我還不受用,昨兒我親自經過,才知道了。比如若是你說了那個,我再不輕易放過你的;你竟不介意,反勸我那些話,可知我竟自誤了。

 

這話不是每個人都能說出來的,認錯太難,承認嫉妒更加傷自尊,黛玉能夠這樣跟寶釵道歉,足以說明,對於她來說,真實比麵子更重要,她的情商,讓她有能力,穿越小自我,認識到事情的實質。

 

對於他人和自身都有了解,管理自我和處理人際關係就不會太困難,黛玉和妙玉的交往也體現這一點。

 

很多人都不喜歡妙玉,我也是,除了她的文青範看上去很不真實,還因為她有攻擊性。當著寶玉和寶釵的麵,黛玉不過問了一句,這茶是不是舊年的雨水泡的,妙玉就說,你這麽個人,竟是個大俗人,連個水也嚐不出來。

 

每次看到這裏,暴脾氣的我都想跳出來,問妙玉,俗與不俗,難道由你定義,能喝出雨水和雪水的區別就叫不俗?再說了,是不是真喝得出來還不一定呢,您這不是既當運動員又當裁判員嗎。

 

這種義憤,一方麵出於對林妹妹的真愛,另一方麵,作為一個沒有攻擊性的老實人,被人攻擊時第一時間總是反應不過來,類似的虧不知道吃過多少,過後越想越生氣,若真有時間機器,返回過去倒不著急買房,先把吃過的虧找補回來再說。

 

但林妹妹並沒有著急,隻因“知她(妙玉)天性怪癖,不好多話,亦不好多坐,吃完茶,便約著寶釵走了出來”。這情商太高了,她知道妙玉是什麽樣的一個人,也知道自己是什麽人,妙玉的攻擊到不了她身上,走開就是,用不著憤憤然。

 

可做對比的是李紈,李紈說“我不喜歡妙玉的為人”,可能也曾感覺到妙玉的鋒芒,就比黛玉更朝心裏去。中秋夜,黛玉和湘雲聯詩時又遇到妙玉,妙玉請她們去喝茶,黛玉還是欣然前往,與妙玉相談甚歡,對妙玉的才華讚不絕口。這種心無芥蒂,說明她將自己的情緒處理得很幹淨,這才是真正的高情商。而那種類似於假臉姐妹團的互誇,隻是“偽高情商”而已。

 

 

(四)

 

所以黛玉在榮國府,人際關係是不壞的,刁鑽的晴雯,黛玉也能“待她甚厚”,這裏麵,可能有一種本能的憐惜。黛玉和襲人也還行,前麵提到,黛玉不放心寶玉,以看望襲人的名義到怡紅院來,若兩人關係平平,這理由就太牽強。寶玉上學時,也叮囑襲人悶了就去找黛玉頑笑,可見黛玉和襲人不會話不投機。襲人為母親奔喪,暫離怡紅院一段時間,黛玉也記掛著。

 

當然襲人對黛玉也不錯,雖然她在湘雲麵前抱怨過黛玉的小脾氣,主要是襲人見識不夠,很難說有多大惡意。勸王夫人變個法子把寶玉弄出大觀園,也很難說是針對黛玉的,襲人是真的怕寶玉和這些姐姐妹妹弄出點什麽名堂來,那跟寶玉收個丫鬟不是一個重量級的事。

 

至於自我激勵,要看怎樣理解這個詞,並不是成天打雞血就是自我激勵,像黛玉這樣追求“質本潔來還潔去”,時常反省,時常學習,在我看來也是自我激勵。八十回《紅樓夢》裏,黛玉越來越柔軟,也越來越善解人意,從動不動要跟人嗆聲,到對他人的好,都能領會,對他人的不易,也能體諒,這進步肉眼可見。

 

相形之下,寶釵更突出的是理性,而不是情商。情緒對她來說是多餘之物,需要消滅的,她更想把世界納入自己的體係裏,對別人怎麽想,並不感興趣。所以她雖然高明,寶玉卻一度對她很排斥,隻和黛玉是知己。黛玉是有情緒也有情思的,有勃發有對抗也有處理,因此汪洋恣肆異彩紛呈,也才見真正的情商。

 

 

不能說誰更好,隻能說,尋常人如我等,無法徹底地存天理滅人欲,心性上還是跟黛玉更加靠近。這就像讀《論語》,看孔子誇顏回:“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兩個“賢哉”,我聽到的是五個字:“我就做不到。

 

孔子“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對於食物的色香味都很講究,還愛喝酒,因此有了欲望與天理之間的糾結。但正是這樣的糾結,讓他顯得真實親切,讓同樣糾結的我們,可以跟隨著他學習平衡之道。

 

黛玉也是如此,跟她學習情商,比跟寶釵學更靠譜,寶釵的情商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可學的是具體操作,黛玉的處世之道裏,有思維的痕跡,讓人可以追躡吸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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