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實,有人研究《紅樓夢》還成了紅學家呢,曹雪芹為後人創造了許多就業機會。

本帖於 2019-08-25 13:35:58 時間, 由普通用戶 YMCK1025 編輯

 

閆紅:妙玉的愛情

 

金陵十二釵裏,妙玉算是最不討喜的一個。以公正低調著稱的李紈,說起她,都皺著眉頭來一句:“可厭妙玉為人”;寶釵黛玉與她保持距離;唯一與她有所過從的邢岫煙也清楚地知道,妙玉與她下棋聊天,不過是些微故人師生之誼,未必真的看重自己;在錦繡成堆佳人如雲寶玉時常會感慨老天到底有多少地傑人靈能生出這麽多優秀姐妹的大觀園裏,妙玉落落寡合,沒有一個閨蜜。

按照一般規律,沒有閨蜜的女人是可疑的,她不能從正常的人際關係裏獲得快樂與滋養。

就算不按這種八卦心理學的路子,她在賈母和劉姥姥麵前的不同表現,也嚴重得罪了那些更為樸實的讀者。人家劉姥姥不過嚐了口妙玉恭敬地端給賈母的茶,她至於嫌憎得連杯子都不要了麽?而那句“幸好我沒有用過,否則砸了也不給她”,更是把自己看做天上的雲,把對方看成地上的泥,叫人齒冷到無語。

曹公工筆畫般刻畫出這林林總總,為妙玉招來那麽諷嘲乃至毀謗,在這個前提下,若是我說,妙玉是讓曹公感動至深的女子,您會不會說,這,不科學?

然而這正是曹公的過人之處,他寫出了與眾不同的戀愛症候。有人愛著的時候會得柔軟溫情,有的則相反,變得淩厲易怒,殺氣騰騰,還有一種,像妙玉這樣,原本有些敏感的,會變得格外矯情忸怩,令外人嫌憎,唯有那被她所愛的人,注視著她不合人之常情的舉止,反而有異樣的感懷。

妙玉的矯情,集中體現在第四十一回。這一回中,賈母帶著劉姥姥及家裏上下人等來到櫳翠庵妙玉處喝茶,妙玉連忙迎了出來。

曹公接著寫道,“寶玉留心看妙玉如何行事”,也就是說,他刻意地在觀察妙玉的表現。這在寶玉和女孩子的交往中很少見,對寶釵黛玉乃至襲人平兒等人,他有景仰有愛慕有憐惜有情欲,唯獨,很少會有這樣刻意的觀察。究其原因,大約因為,妙玉是一個尼姑,一個美麗清高的尼姑,是寶玉經驗之外的女子,他對她有興趣,也有好奇。

妙玉的表現卻不怎麽樣,在賈母麵前雖然還努力做到不亢不卑,兩個“忙”字(忙迎出來,忙烹了茶來),加上“親自”,加上“笑道”,已經低下了身段,曹公這看似不帶情緒的白描,可謂綿裏藏針。

眾人喝茶的當口,妙玉把寶釵黛玉的衣襟一拉,示意她們跟自己去喝茶,寶玉看見寶釵黛玉們去了,也跟著去了。這一出乍一看挺奇怪,我們之前沒有看到妙玉和寶釵黛玉有交往,突然間怎麽就能毫不見外地拉人家衣服示意人家跟自己走。但紅樓夢的妙處就是,作者並沒有說他會每個死角都寫到,讀者可以想象,當曹公的鏡頭對準正在和平兒算賬話家常的鳳姐時,也許黛玉寶釵與妙玉有過片刻的心領神會,所以又不奇怪。

但我們繼續看曹公描述,寶釵與黛玉在妙玉那兒,其實也沒什麽話好說。黛玉隻是問了一句那茶是不是雨水煮的,就招致妙玉的一通冷笑:“你這麽個人,竟是個大俗人,連水也嚐不出來”(這句話,把黛玉古往今來的粉絲也得罪得差不多了吧),真是話不投機,然後寶釵就拉著黛玉出來了。

可見得,寶釵黛玉未必想去喝妙玉那杯茶,妙玉呢,也未必真心想請她兩位喝那杯茶,我不能說,妙玉千方百計的,就是想用寶釵黛玉做誘餌引寶玉入彀,但是,她若能捫心自問,她心中真正的客人,怕是隻有寶玉一位。

所以,表麵上看,是寶釵黛玉妙玉寶玉四個人在喝茶,看仔細了,寶黛二人不過是個擺設,說笑的,隻是妙玉寶玉二人而已。

出現在妙玉茶室裏的寶玉,與往日不同,有種看似殷勤實則輕浮的饒舌。他揀妙玉喜歡聽的說,恭維金玉之器到了妙玉這裏都成了俗物,妙玉聽得開心,臉上繃得越發得緊,正色道:“你這遭吃的茶是拖她們倆的福,獨你來了,我是不給你吃的”。寶玉是何等知情識趣之人,回答道:“我深知道的,所以我也不領你的情,單謝她們便是了。”倆人你一言我一語,說得好不熱鬧,隻可惜,作為讀者的我們才是深知,妙玉固然是欲蓋彌彰,寶玉嘴裏也沒一句實話。

妙玉那樣說,是要掩飾她的心,寶玉那樣說,是幫她掩飾她的心,他清楚妙玉心裏有他,他的輕浮,他的饒舌,皆是為了製造那樣一種輕鬆的氣氛,幫這個又驕傲又自卑的女子,把她那份深心,一筆帶過。

是的,妙玉心裏有他。正因為有他,又不可以有他,她才要把臉抬得更高。她對劉姥姥,當然是有不屑的,可言辭那麽犀利,不過是因為他旁邊;她對黛玉嚐不出水來,也確實覺得怪異,可如果寶玉不在,她的表達,是否就會溫和一點?是她的愛,讓她一舉一動都用力過猛。

驕傲的女孩子的愛情就是這樣。她們不可能像劉巧珍那樣,一往情深不計後果地去愛,她們害怕被拒絕,所以她們先要表達拒絕之意,妙玉的高傲的姿態正是趨於此。可與此同時,她的身體在趨近於對方,她們身上的所有矛盾加起來可以變成一句話:“你不要以為我喜歡你——可是,是的,我喜歡你。”

曹公寥寥幾筆,將這樣一個女子的心態,勾畫得纖毫畢現,我不由要懷疑他的人生裏確實有過這樣一個人,他曾得到過這樣一份愛。當他坐在她麵前,看她裝腔作勢,看她強要遮掩,他完全地了然於心,但道破也是唐突,他隻是循了她的心意,去扮演她希望他扮演的形象。

因為懂得,所以慈悲,這句被引用濫了的話,放在這裏,是合適的。放在離去的寶釵黛玉身上,亦是合適的。

黛玉自不必說,每次集體行動,都和寶玉如影隨形。寶釵雖然記住要避嫌,但書中也有幾次寫寶釵把寶玉拉走。可是這一次,她們兩人先走了,並沒有喊寶玉一道,我不能不猜想,對於妙玉的那點情愫,她們心知肚明,她們用一個女孩兒家的心懂得,這樣的時刻,對於她們,對於寶玉,都不過是尋常時日,對於那個日日在櫳翠庵裏行走的寂寞女生,卻是金子一般的光陰,一旦寶玉離開,便不知何時才可以再見麵,偌大個大觀園,隔了那麽多的柳暗花明,粉壁紅牆,若無機緣,轉身,便是天各一方。

她們是存心把寶玉留下的,倒不為促成什麽——黛玉愛著寶玉,寶釵又向來對風月之事不以為然,當然不可能牽這個紅線。我隻能說,那隻是模糊的對某種美好情感的嗬護。

尤其是黛玉,她看上去小心眼愛吃醋,卻隻是針對跟她比較同質的寶釵而已。她理解一個男人的感情可以有很多種,對寶玉琪官的那樣一份情意都理解,對於這個剛剛對自己出言不遜的妙玉的感情,則有理解之同情。如果說,這裏表現得還不明顯,我們接著朝下看,第四十九回寶玉去妙玉那裏求紅梅一節,算得上一個呼應。

第四十九回裏,李紈要寶玉去櫳翠庵折紅梅,原本想叫丫鬟跟寶玉一道去,黛玉忙攔住說:“不必,若有了人反不得了。”她明白妙玉的心,卻不曾拈酸吃醋,倒像對一幅絕美的藝術品那樣,暗中成就,阻攔給它強加上惡俗的邊框。

葉底藏花一度,夢裏踏雪幾回。妙玉的愛情,隻能是這樣了,她在櫳翠庵,遠望牆外的花紅柳綠,在流年中,守住自己那顆寂寞的心。在寶玉生日到來之時,提筆給粉箋上給他寫“怪誕詭僻”的賀詞,還好,寶玉看到的雖晚了點,發現的時候卻是“直跳了起來”,寶玉的驚怪讓我大感欣慰,好像心裏有個缺口被填上了一般。

重新回到開頭,在《紅樓夢》裏,妙玉的愛情,不像寶黛那樣坦然,也不像齡官和賈薔那樣旁若無人,當然更不似開頭提到的金哥兒和李公子那樣生死相隨,它隱約,含蓄,忸怩,做作,乍一看讓人反感,仔細看,卻深深為之觸動,因為,我們自己的愛情,也常常是這樣,這個不討人喜歡的妙玉,是我們心中住著的另一個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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