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遍地金黃。正在進行的是一場祭祀。著白衣的他,手上舉著一個玉琮。四周的人群都跪伏著,除了她。著青衣的她站在遠處,冷冷地看著。遠遠的,有雷聲滾近。
然後她突然醒了。一時有些恍惚,不知身在何處,耳邊仍然有雷聲。哦,在飛機上。‘醒了?要不要喝水?’身邊的母親總是第一時間察覺自己已醒,一如兒時。‘好啊。’她接過母親遞來的水杯,喝了幾口。‘什麽時候了?’‘還有一個小時就到了。’母親回答。‘你們有睡一會兒嘛?’‘我和你爸都眯了一會兒,這會兒都清醒了。’
再過一個小時,就要回到故國了。這次她陪父母回國玩,利用了聖誕的假期。對她而言,老家隻有一些不時聽父母說起的親戚。她都不熟。可是對父母而言,老家是兄長和姊姊,以及曾經和他們一起長大的夥伴和朋友。他們的長輩都不在了。她隻見過她的外婆。但是對於外婆形象的記憶卻主要來源於照片-畢竟外婆去的時候她小學還沒畢業。外婆是在某個冬天的夜裏無疾而終。如今的她已經知道,那是多大的福氣。
下了飛機,遇上接機的親友,輾轉安頓下來,就到了晚飯時間。十來個人,飯店裏開個包廂,還是小聚會。還好大家知道他們旅途勞累,很早就散了。美美的睡了一覺,天還沒亮,就聽到城市開始醒來。她醒了,但是不想起床,就閉目聽著外麵的動靜。屋子裏有人起來了,是伯父伯母吧?嗯,好像爸媽也起了。他們一起出了門。好像隻過了一會兒,他們回來了。有食物的香味,餓了。她一下子就鑽出了被窩,快速穿好衣服。開門,果然,生煎包子。聽到動靜,所有人都笑嘻嘻地看著她-她愛吃生煎是有名的。
她天天都陪著父母,白天四處走動,晚上就和親友聚餐。她在國內沒有什麽同齡的朋友,除了表姐表哥,堂姐堂哥。如果是陪父母和他們的朋友聚餐,她一般就帶著嘴和耳朵。老一輩的故事自有它們的有趣之處,也讓她了解了在有她之前父母的樣子。那天,她耳朵裏就進了老李的名字。
他們那一代小時候,老李的家境是最好的,所以也是後來所受衝擊最大的。曆經磨難後的他第一批下了海,成為了第一批的商人,早早地發了家。而後他在別人的羨慕中賣了公司,離了婚,在近知天命之年獨自周遊了很多地方,國內的、國外的。前幾年忽然回了老家。他在市中心有房子,在一個十多年前算是高檔的小區裏,在大家以為他會賣了這老房子,象其他有錢人一樣向郊區別墅區遷移時,他卻花錢把這個單元房重新裝修了一下,自己住了進去。
‘對了,你那個時候和老李的關係最好了,’那個敘述的人對著父親說,‘你大概也很久沒見到過他了吧?’
‘是啊,上次回來時女兒剛開始工作,他那時還在哪裏流浪呢。’
‘這次聚會本來叫他的,他偏巧孫子生日,不在本市。不過他電話裏說了,過幾天一回來就聯係你。我把你的聯係方式給他了。’那個人接著說,‘老李雖然有錢,不過老婆跟人跑了,也是件憾事吧。’
‘是啊,文化大革命的時候突然從天之驕子,大學曆史係最年輕的副研究員淪為階下之囚,心裏的落差一定很大。所以文革後才拚命地工作掙錢。他老婆在他入獄的時候都沒有離開他,卻在他有錢了之後離開他,也是跟他太專注於掙錢有關。可惜啊。’
‘是啊,多有才華的人。我們幾個老鄰居中,本來長輩們都說,最有出息的多半是他了。’
‘別說,他現在也是有出息的。至少比我們幾個有錢吧。就他市中心的那套房子,就什麽價格了。聽說相似地段的房子他還有好幾套呢。不過再有錢,現在也是一個人,老來無伴啊。’
她偷偷打量了一下發出這些感慨的叔叔們,不是很確定他們的話裏究竟有多少是真地在為這位老李惋惜。
‘說到底,還是十年文革造的孽。’母親似乎有意把話岔開。大家也順便轉了話題。
幾天後,父親接到了電話,老李請他們全家去他家裏坐坐,然後一起晚飯。她心裏沒來由地對這位人物有了些期待,會是怎樣一個人呢?
老李是個清瘦矍鑠的長者。他家的客廳不大,卻並不顯擠。隻放了幾個沙發,一個茶幾。正對著的,不是電視,沒有電視。應該是電視的位置放著一套音響。茶幾上一套功夫茶的茶具,紫砂的。另外還有一套白瓷茶具。他自然地為大家泡了綠茶。果然是父親的朋友,知道父親隻愛綠茶,她想。兩位朋友聊著他們以前的趣事,母親在一旁含笑聽著。她被眼前掛在音響上的一副放大的照片吸引住了-那是一副沙漠的日出或者日落,從少數的光線集中的方向可以判斷出太陽的位置,太陽應該在一個坡的後麵。坡上,三隻駱駝的側麵,映著深藍色的天空。光線就從一個駱駝的腹下穿出來。照片裏沒有人。
‘那個是在撒哈拉,有一天早晨,我特地早起想看日出。結果拍到了這個。’老李注意到了她的關注點,解釋道。
她看著老李,由衷地說,‘真美。’
他點頭笑笑。‘時間差不多了,去吃晚飯吧?這裏走出去沒幾分鍾,有一家私房菜,很不錯的。我訂了座。走吧?’
看來這個老李是這裏的常客,她想,他不僅認識老板,還在沒進包廂之前碰到了一個朋友。在私下和朋友聊了幾句後,老李也進了包廂,解釋說,‘那是一藏友,剛得了一個好東西,說明天拿來給我看看。’
‘你玩收藏啊?也是,你從小就喜歡以前的舊東西,要不怎麽會念曆史呢?’父親說。
她忽然有了興趣,‘伯伯收藏哪一類東西?’
‘什麽都碰一些。收得最多的是玉器和瓷器。怎麽,你也有興趣?’
‘我也是幾年前開始的,忽然對舊的玉器感興趣了,就自己看書了解其中的知識,碰到有眼緣的價錢合適的就買下來。伯伯一定是大家,不知道伯伯是否介意指點一二?我一直沒人領入門。’
‘哈哈,沒問題。你要是有興趣,明天過來吧。那個朋友要帶個玉璧過來,說是西漢的。你也正好看看。另外,你也看看我的藏品。’
‘太好了,那就一言為定了。’
下午一點,她準時敲開了老李家的門。其實她早到了五分鍾,就在小區外的街上逛了一會兒,然後掐著點上來的。她不喜歡遲到,也不喜歡比約定時間早到,萬一人家有事呢?老李的朋友已經到了,在書房。老李的書房和客廳很不一樣。客廳裏簡潔,幾乎沒有什麽雜物。可是書房裏就不一樣了,到處堆滿了書,不僅僅是書架上。雖然書房比客廳大了整整一倍,但是卻不顯得大。除了在博古架附近,走路得仔細地注意地麵,如果你不想踩在書上的話。博古架附近卻是幹淨得很-因為不想被絆倒殃及池魚-她突然了悟,所以書房的地上才鋪了厚地毯吧?書房裏有兩張藤椅,其中一張上坐了一個和老李年紀相仿的人,隻是很胖,滿臉紅光。她進來時,正拿著放大鏡看著一塊白玉璧,隨後抬頭看看她,對她笑笑。
老李在一旁說,‘你來得準時。老江也是剛到,我們正在看他的新藏品呢。老江,這個是我老友的女兒,也喜歡古玉,來開開眼界的。’
‘江叔叔好。’她按照規矩叫人。
‘應該叫伯伯。他比你爸大。’老李糾正道。
‘沒關係,叫我老江就行。你不是讓她叫你老李嗎?剛進來時我聽到了的。’‘來,看看,這個是我前幾天剛得的。’老李把手中的東西遞給她。
她接過,這是一塊足有十公分直徑的溫潤的青白色玉璧,兩麵都雕著穀紋,非常的規整漂亮。但是,在她接觸到它的一刹那,她就沒來由地明白,它不是西漢的,它是清仿。為什麽?她問自己。是因為沒有什麽明顯的沁色?記得有在博物館裏看到過沒有什麽沁色的漢朝玉雕。‘真漂亮啊。’她隻好說,一麵把玉璧小心地還給老江。
老江笑,把玉璧再遞給了老李。老李仔仔細細、認認真真地看了有十多分鍾。才把玉璧還給老江。沉默了一會兒,老江說,‘說不好,總覺得有什麽不對頭,但是又說不上來。’他接著總結道,‘工是老工,雕得絕對精細漂亮。玉是好玉,老和田。完整無暇,沒有沁色。可就是覺得不像西漢的。’
‘哪裏不像了?’老江又拿起玉璧來細看,‘很到位啊。你大概就是因為沒有沁色吧?沒有沁色也是正常的。這玉璧保存得好唄。你呀,就是嫉妒!怎麽樣,我這個玉璧不比你上次收到的那個玉琮差吧?雖然年代差了些,你那個多少也是新石器時代的。可我這個,漢玉啊!中國玉器鼎盛時期的東西。’
像個老頑童呢,長得也像。她沒來由地對這個老江起了好感。她往博古架上瞧過去,想看看那個玉琮是什麽樣子。然後她看到了它,內圓外方,白色帶著一些濃至紅色的沁,妖豔。琮分兩節,上麵用陰線刻著圖案,好眼熟。老李走過去把玉琮拿了下來,遞給她。接過的時候,她努力抑製自己不要發抖。每個角上用簡單的線條依稀刻出了一個獸麵。所有玉琮上都有獸麵紋吧?她問,‘這種獸麵紋很特別。是不是同一時期,鄰近地點的玉琮會有一樣的獸麵紋呢?’
‘也許會有,不過完全相同的兩個玉琮是很少見的。’老江接過話頭。然後挑釁似的說,‘玉琮從宋朝就開始有仿的,你這個雖有沁,也有可能是宋朝仿製的東西。你怎麽不覺得有問題呢?’
這個要比宋朝古老很多。她莫名地就知道。她還知道,這個就是她在飛機上夢到的,那個白衣男子手中的玉琮。當時他正在管一個‘她’不願意‘他’多管的閑事。她不想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如此篤定。
老李又指點她細看了幾個藏品。然後幾個人就到客廳裏喝茶了。
說著說著,老江提到,‘老李啊,你把這個玉琮讓給我吧,我實在是喜歡。你開個價,或者我讓你在我的藏品裏挑兩件,隨你挑,和你換!’
她也看向老李。
老李看著他們兩個,歎口氣,說,‘這個不是錢的問題。老江,我從來沒告訴過你,這個玉琮其實是我家的舊物,當年家破的時候失去的,幾年前機緣巧合,又入我手。我有生之年是不會轉讓的。’
她暗以為然。老江有些不好意思,說,‘這樣啊,不好意思,不提了不提了。’‘哎,為一己之私,害天下蒼生十年。老毛的功過實在難評。’
‘其實把過錯全部推到老毛身上不過是大多數人逃避責任而已。’老李突然說。‘你想啊,老毛不過是提了一個建議,然後就有人推進。但是那場運動卻幾乎是全民參與的。老毛最多是一個引子罷了,而最終推動這場運動的卻是人性的惡與懦弱。那個時候,毛是全民偶像,偶像一個號召,應者雲集,不是很正常?推動著一切的,用現在的話來說,一部分,是毛的崇拜者,一部分,是唯恐天下不亂的人。還有一部分呢,最開始袖手旁觀,以為可以明哲保身,結果難逃池魚之災。事情過後呢,很多以受害者自居的人,即使不是全部,還是有部分人在最開始的時候一樣‘檢舉出賣’過別人。隻是後來自己也被鎮壓了,就把自己做過的‘惡’都忘了,把自己僅有的一些愧疚用強烈指責別人的方式掩蓋了,似乎自己做過的就可以不存在了一般。’老李突然沉默了。
‘照你這麽說,老毛的過錯不大?’老江問。
‘不,老毛的過錯很大,文革可以說是他一手挑起的。但是把所有的過錯都推到他身上的人,隻怕自己不一定清白,隻是想自己好過些罷了。’老李總結道。
她看著老李,真不愧曾經搞過曆史,看得明明白白的。
走出老李的家,她給父母打電話,看他們在哪裏。結果很難得,母親和伯母聯手做飯。她開始期待,終於,回來後第一次,不必在外麵吃晚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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