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秋月手裏攥著父親寄來的80塊,哥哥寄來的40塊,姐姐寄來的30塊。這些新婚賀禮在她手裏掂量來掂量去,舉輕若重,舉重若輕。原本計劃好的,給自己買身冬衣,給昌景買塊手表,一想到逐月就要付出的生活費還有叮當的債務,遂決定節省口袋裏的每一分錢。
秋月將去年置辦的棉衣送進洗染店裏,染了一身如海水般湛藍的顏色,算是恭賀自己初為人婦的禮物。
象小公主一樣的秋月第一次知道為過日子要算計錢了。
秋月的父親是紅軍幹部,轉業後分配在地區醫院當院長,高工資,小紅樓。秋月是父親年過半百以後得的小幺,整天給捧在手上,寵得不行。那年月,人家花五分錢買一堆菜葉醃醃炒炒過一個禮拜的時候,她都能每周披散著一頭烏黑透亮的長發跑到理發店去用那屋分錢洗一次頭。父親幾次假裝嚴肅地嗬斥她要生活簡樸,注意影響,秋月都皺著鼻子撒嬌說:“人家頭發那麽長,洗不動呀!”
秋月的工作是自己爭取來的,父親舍不得女兒遠走,都打算養老閨女一輩子了。高中畢業後秋月在家呆得實在無聊,便給小學當起了代課教師,哪裏有老師生孩子了,哪裏有老師病假了,她便跑去幹上一段,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
混了幾年後,某天省城研究所來地區招工,秋月抱著出去玩玩也不錯的心態,填了張表,體檢通過,收拾收拾行李就走了。
研究所剛成立,大姑娘小夥子一大堆一大堆。每天除了學習也沒啥事兒做,沒多久所裏就一片鴛鴦蝴蝶,阿哥阿妹甜甜蜜蜜,再沒多久,就掀起了轟轟烈烈的生產熱潮,所開辦的第三年,托兒所幼兒園也都開始招生了。
看著昔日跟自己一起打排球演話劇的小姐妹們一個個都奶著孩子出來了,秋月心裏不免有些暗暗著急。“要不是我解放了你,你到現在都還是大齡女青年。”昌景得了便宜還賣乖,多少年後一提起當年秋月下嫁的故事,都那麽洋洋得意地開秋月玩笑。“唉!我都後悔,早知道你家是那樣的,我還不如堅持當大齡青年呢!”秋月反唇相譏。
新婚的喜悅還沒嚐到,生活的枯澀就已經初現端倪了。
秋月第一次跟昌景回農村鄉下,還美得不行,借一句廣告用語——“味道好極了!”一到村頭,呼拉拉圍上黑壓壓一堆人,稱呼啥的都有,有叫三嫂的,有叫三嬸兒的,還有叫三奶奶的,七手八腳地就把秋月手上的小包,昌景手裏的水果糖接了過去。
鄉下的親戚們都特別熱情,招呼人透著一股原始的親,張口一招呼人都是“我”啊“我”的。“我三嫂,我三奶奶”,一點不象以前從文學書裏讀的那樣稱呼“他三叔,他三大爺”,讓你覺得一踏進這村兒的門檻,他們就已經認同你是他們的一份子了,一點沒有陌生感。當然,後來秋月巴不得他們不把自己當成他們的一份子。
秋月在家是老小,從沒受過如此高規格的接待,以前在家都被哥哥姐姐們撥拉來撥拉去當個孩子轟著,乍不乍地給人捧上天,心裏真是樂開了花兒。
“這是我娘。”“娘!”
“這是我爹。”“爹!”
秋月在沒進門前一直心裏犯嘀咕,不敢想象自己要衝兩個素昧平生的人張口喊爸媽,心想,這沒嚴重的又親切的詞語,自己怎麽能夠隨便喊出?一到了那個氛圍上,認識不認識的都喊嫂,親的不親的都喊嬸子,遠的喊你妹子,近的喊你妯娌,所有日常生活裏能被用上的稱呼這裏都被喚過一便,暈暈忽忽的有點兒飄。就跟上台唱大戲似的,鑼聲一響,立馬進入角色,大幕一拉,“我家的表叔。。。。。。。。”演出開場。爹和娘出口的順理成章讓秋月覺得似乎在心中早已呼喚過千遍了。
“爸媽比較難張口,換成爹娘就容易多了。”秋月自己心裏嘀咕,臉上還保持著盈盈的笑,細細的小眼睛彎成個好看的月牙兒。“喊爹,喊娘,跟喊叔叔阿姨有什麽區別?不就是一個稱呼嗎?”秋月的心豁然開朗。
“這是我大哥。”“大哥好。”
“這是我大嫂。”“大嫂好。”
“這是我五弟。”“五弟。”
“這是我小妹妹。”“小妹。”
“這是我大姐。”“大姐。”。。。。。。。。。。。。。。。。。。
一圈人喊下來都到了晌午開飯的光景了。秋月就知道自己嘴不停地叫,誰誰的臉和誰誰的名字,還有誰誰和自己的關係,一踏糊塗。為避免尷尬,秋月當下打定主意,人不問起,自己絕對不主動說話,人不找我,我不找人,兩不找,免得衝人笑半天都不曉得對方是誰。
農村給秋月留下的印象還不是太糟,看不出窮與富,反正放眼望去,家家都一樣。一樣的泥胚房子,一樣的門前一棵歪脖子樹,一樣的房頂上炊煙嫋嫋,一樣的大褲襠。
秋月的婆婆也是個“大褲襠”。農村的婆婆從春到冬,就一條褲子,為裝冬天的棉褲,那條褲子都做得特別寬大,拿著褲帶勒都勒不住,直往下出溜。褲腳一係上,兩條褲腿就象灌了氣的氣球一樣鼓囔囔。秋月的母親和姐姐,從不正眼看秋月的婆婆,以後逗秋月的兒子,都問:“你奶奶可是大褲襠?”秋月的兒子一聽這個就裂巴著嘴哭著打外婆和姨娘:“我奶奶不是大褲襠,我奶奶不是大褲襠!”秋月的娘就順手一巴掌拍在外孫頭上:“去!一邊去!哪來的鄉下野孩子,沒有教養!都叫你農村奶奶給帶壞了。”
秋月看到婆婆的時候,可喜歡眼前這個和善的小老太婆啦!老太太個子還不到一米五的樣子,比秋月整整短了一個頭還多,也就剛達到秋月肩膀的高度。秋月於是不奇怪為什麽昌景顯得那麽“脞”,而且找對象的時候還指明了要求對方身高一定要在1米6以上,其他都忽略不計。
婆婆笑咪咪地拉著秋月的手說話,不喊秋月的名字,卻隻喊“我閨女”,對著秋月上下打量,圍著秋月裏外轉了三圈兒,最後拍著秋月的手說:“可好!可好!媳婦高高大大門前站,不會做活兒也好看!我閨女!多大啦?可有十八?”秋月心裏樂得呀!趕緊回話說:“娘!我都二十六啦!”“可好!可好!看著多精神!真不錯!”老太太熱情地拉了板凳給秋月坐,雖然板凳腿一高一低,讓秋月坐得膽戰心驚,老太太又親手泡了茶端給媳婦,盡管秋月一眼望去懷疑飄上麵的三兩片綠是門前的槐樹葉子,缸子底還隱約沉著泥。不過秋月並不計較那麽多,吹開樹葉喝了幾口茶,心想,婆婆一點架子都沒有,真好相處。
秋月一點也不知道,一轉臉兒,婆婆就沉著臉跑到燒鍋房去跟拉風箱的大媳婦嚼耳朵:“你看看她,瘦得就剩一張皮了,也看不出哪是腰,哪是個屁股,都連一起了。兩個奶子趴上去找都找不到。我兒可憐了。我地娘也!也不曉得這身子骨兒,能不能生孩兒!該!”
“該”是當地一句使用頻率非常高的土話,當表示失望或生氣或鬱悶的時候,都以一個“該”字替代。這個“該”字既可以等同於作歎詞“唉”,同時又隱含著所遭受的一切是“命裏所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