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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真是老天開眼,菩薩佑善。來年一開春,昌景的四弟就接到分配通知了,一去,還是遙遠的大上海。秋月一想到背在肩上的一個大包袱馬上就要卸下,驚喜到不適應,看看前來告辭的四弟——褲腳短了一寸多去,屁股後頭還密密麻麻地補著大疤,光腳穿著棉鞋,棉襖肘上的棉絮都跑空了,就剩兩層皮,裏麵就一件自家土布織的單褂兒,心裏酸得不行,自說自話地就嫂子代母拉四弟上了工農兵紡織品商店,從頭到腳扯了身新衣,又替四弟弟買了雙球鞋。看著四弟穿著新鞋在床上試來試去,口裏喊著“三嫂,這這這,太破費啦!”心裏有種母性的滿足,笑著說:“最後一次啦!這次是出遠門了,到了大上海,哪能這樣寒磣,丟我娘的臉。都一家人,快別說這樣的話!” 把四弟送上了火車,秋月長長舒了口氣,那種暢快淋漓仿佛是將肚子裏沉積已久的大石頭給瀉了出去。回單位的路上,秋月竟然忍不住一步三跳,歡天喜地。 得了婆婆的空口許諾,再加上四弟分配的天大喜訊,秋月也動了要個孩子的心思。自打上次自做主張傷了昌景的心,秋月心裏一直覺得過意不去,再加上昌景似乎特別饞孩子,哪怕在馬路上碰見個娃兒,無論多醜,他都能無限溫柔地上前摸一下抱一抱,大學也好,研究所也好,碰見個熟人的孩子就硬賴人家喊自己一聲爸爸,每次小孩子別扭著不肯喊,昌景就拿胡子去紮孩子逗弄人家,鬧得秋月在孩子父母麵前特不好意思,拉著昌景說:“哪見過你這樣的啊!”對方大多也笑著接口道:“就是!喜歡你自己生一個嘛!” 生就生吧! 鋼鐵煉過了,辦學下鄉了,這一眨眼就到了“國際支左”。毛主席發出“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的最高指示後,整個省城開始編織密集的地下人防工程。每天一清早,7點剛過,秋月從單位領了鋤頭簸箕鐵鍁與同事們有說有笑地就鑽下挖了一半的地道。 秋月堅持自己有不見天日恐懼症,諸如房屋牆徒四壁,沒有窗戶,或者是坐悶罐火車,秋月就會覺得頭暈目眩。一下了坑道,聞著撲鼻的土腥,秋月就有窒息感。“組長,我上地麵運土吧!我在下麵透不過氣。” 中午開飯時間一到,老遠看著炊事員扛著大蒸籠推著鐵皮桶往工地挪的時候,大夥兒就扔了家什,一哄而上,敲盆打缸地等吃。 秋月卻躲一邊兒端著飯缸發楞,啥都不買。同科室的大徐看見了,關切地問:“小劉,幹這麽重的活兒,不吃可頂不住啊!你不能為了你那個家,幹脆坐成九華山地藏菩薩,不吃菜都可以,飯不能一點不吃是吧?”秋月皺眉頭說:“你胡說什麽呀?我一點胃口都沒有,那蒸籠一打開,籠屜下麵的布竄出一股子嗖味兒,把我所有胃口都倒了。就這豬食,你們怎麽吃得下去的啊?”秋月一邊拿帽子扇著四周,努力讓空氣流通起來,一麵抱怨,突然站起來拽住大徐的飯缸子,說:“你在吃什麽?”大徐不好意思地直捂,說,我丈母娘給我換換口味,醃的蒜杆子。”大徐的老婆家也是一貧如洗,老丈人癱在床上,一家大小都靠大徐和他老婆的收入。大徐一個孤兒一顆紅心,把全部感情連同工資一把都奉獻給了老婆家。老婆的媽媽為了省下大徐中午的菜金,蒜舍不得醃,把人家醃了蒜瓣兒剝下的蒜杆子醃了醃留大徐中午下飯。秋月拿手指頭蘸了點湯汁放在舌尖咂巴咂吧,酸酸辣辣,胃口大開,於是非常開心地一把搶下那瓶醃蒜杆,塞給大徐兩毛錢飯票說:“換!” 一旁嚼饃的勞動組長看見了,關切地拉著秋月問:“我看你不對呀!怕不是有了吧?你要不下午去醫務室看看?”醫務室陳大夫一問情況,脈都不用把,就笑著說,等明年年頭抱娃吧! 秋月下午洞也不挖了,興高采烈坐了兩個鍾頭的車到城郊昌景鍛煉的紡織廠,拉著他跑到僻靜的工廠背後,一把抱住昌景說:“這下你高興了吧!有了!”昌景心領神會,一把舉起秋月原地轉圈,歡呼一聲:“哈哈!我要當爸爸啦!” 夜裏,昌景就急不可待地寫信回家向爹娘報喜。 昌景的娘一接到信,摞巴摞巴包裹,拉上四歲的小孫子直奔省城而去,路過縣城火車站邊大女兒婆家的時候,親家伸頭衝老太太喊:“你閨女生啦!你不上來看看?”老太太揮揮手,哦了一聲,回答說:“不啦!兒媳婦也帶肚子啦,我這趕著去幫忙,以後吧!”連問都沒問閨女生的是蛤蟆還是倭瓜。 昌景的娘把這話學給秋月聽的時候,一臉的自豪,意思是“你看!為了你,我連自己閨女都不幫,夠對得起你的啦!”沒成想,婆婆這無心的獻好,竟給秋月的心潑上好大一盆冷水,冷到透心涼,從婆婆在自己那小屋安家落戶起直到孩子呱呱墜地都沒暖過來,整天都帶著警惕和憂慮。“我這要生了女孩兒,隻怕她要把我掃地出門了。”秋月已經看見自己的未來,全部的命運都賭在肚子裏兒子的身上——希望他是個兒子。 肚子剛剛鼓起來,家裏滿屋子都是人了,磨不開屁股。秋月大著肚子,不能來回在學校與研究所之間奔波,婆婆帶著孫子過來住,自己跟小姐妹們擠宿舍是不可能了。同事眼裏好脾氣的秋月,為了一大家子人也拿出了小市民軟纏硬磨的功夫,整天跟著所長後頭訴苦,故意撅出還不算太大的肚子,拿著事先準備好的手帕一大早所長辦公室剛開她就坐裏頭哭,哭到所長出去辦事,她有擦把臉跟沒事人一樣繼續回辦公室描圖。邊描圖邊想,人的潛力是驚人的,在日子麵前,臉麵真是一分不值。哭呀哭,哭到所長最後心煩了,破了女職工不分房的例子,在後頭倉儲樓裏騰出一間小庫房讓秋月一家大小搬進去。 拿到鑰匙的那天,秋月歡天喜地,率領婆婆和侄子爬上爬下掃蜘蛛網拿報紙糊窗戶。望著10個平米的小小間兒,內心滿足得很,這多方便呀!前店後廠,自己從家步行到辦公室,也就是隔兩幢樓,五分鍾的路。 “昌景,你叫你娘回去吧!我這裏用不到她,等生了她再來也不遲。”婆婆在秋月這裏剛住了倆月,秋月某日趁老太太帶孫子出去玩就跟昌景下逐客令。 “瞎說!娘都住下了,我怎麽說叫她回去?她幹什麽了叫你這樣不快活?”昌景反對。 “她這到底是來伺候我的,還是帶孫子過來蹭飯的?你看看我這天天吃的是啥?天天叫我吃小米粥,粥稀得都能當鏡子照,炒個菜一點油都不放,就拿開水煮煮,這是給人吃的嗎?” “怎麽不是給人吃的呢?我們一家老小不都吃這個嗎不給人吃的難道是喂豬啊?你是豬?”昌景攬住秋月的肩膀頭晃晃哄著,拿手指頭刮著秋月鼻子故意岔開話題,轉移視線。 “你別來這套!”秋月撥拉開昌景的手,怒氣衝衝地說,“你們能這樣吃,我不能,我肚子裏裝的是你的孩子,一點營養沒有能長成什麽樣兒?人家汪漢民那麽窮,還保證老婆懷孕的時候一天一個蘋果一個雞蛋呢!你農村驢子帶崽了還多加草料,我連頭驢子都不如!我吃什麽我?告訴你,不是我好吃,我不能委屈孩子!” “好!好!不就是一天一個雞蛋嗎?我們買就是啦!前兩天我看我娘不是剛買的雞蛋?” “一個也沒落我肚子裏,都喂她孫子了,我下班一進家門就見她慌張著刷蒸雞蛋的鍋,你那侄子嘴角的蛋花都沒擦淨。你娘遠近親疏都分得清得很,我肚子裏兒子落地了就是你家的人,媳婦跟幫工差不多。” “你怎麽講話這麽難聽?這麽大人了還跟孩子爭吃的!要吃我們買就是啦!何必要數落我娘?我娘天天替你做飯收拾家,不要你感激,你最少要尊重!”昌景馬上就蹦起來,手都要點到秋月臉上了。 秋月懶得跟昌景生氣,氣自己受,還連累孩子,秋月早就下定決心,無論昌景怎麽蹦,一定得達到目的。 “我沒辦法不爭吃,這家裏轉眼就是五張口,靠我們兩的工資,你還月月往老家匯,家裏糧票不夠,買的都是高價糧,真不夠吃。我們兩個大人整天為糊口吵架太沒意思了。我得為我孩子著想,說起來也算是你孩子吧?就算我自私,反正你娘得回去。這個家,就一間破屋,少個老太太少個孩子,我自己能收拾,飯我出去買著吃,不要她。” “不可能。我說不出口。”昌景頭一扭,不理秋月了。 “你不說,我去說。”秋月站起來要出門找婆婆。 昌景一把拉住秋月,眼睛瞪得跟銅鈴似的:“你敢!我!我!我!。。。。。”昌景手裏握著拳頭提在腰間,半晌沒憋出“我”下麵的話來。“你什麽你?!你想宰了我是吧?你隻要不宰我,我就去說。”秋月頭一揚,一副橫下心來的樣子。 昌景最終低下頭來,垂頭喪氣地如泄氣皮球一樣,低聲哀求:“我娘在這裏吃不了多少的,孩子也不大,不能攆回去呀,你這一攆,我回去就是罪人了!我怎麽跟我爹還有其他兄弟姐妹們交代?我!我!我真沒用!我連個老婆都管不住!”昌景使勁兒砸自己腦袋,還把頭往床頭上磕。 秋月不怕昌景橫,就怕昌景熊。秋月看不得一個大男人無助如嬰兒。她雖然討厭昌景用個“管”字來形容對自己的統治,可知道昌景不好受。 “你真叫你娘住下來,我沒意見,但你不能虧待我和孩子。從今天起,我吃食堂去,我工資不交了。”這是秋月的底限。 昌景一聽秋月鬆動了,趕緊保證說;“行!行!你就隻管自己和孩子,其他都不用管了!” 秋月終於吃上了一天一個爛蘋果,偷偷的,隻在辦公室裏背著人的時候咬幾口。食堂的青菜也沒油,不過跟婆婆拿手指頭往油瓶裏戳一下還抖三抖,順著鍋邊抹一圈炒出的菜要有滋味得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