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麵兩人聽到異聲,仰頭一瞧,齊齊驚道:“三度!”
來者正是三度。
他小心翼翼地鑽進屋,雙腳踩著房梁走了兩步,跳下地來。
見趙、丁兩人都瞪著他,三度有些不好意思,臉微微發紅,輕聲道:“我拖走了船,等了許久不見你們的人,這才找來的。”
既然來了,多說也無益,丁迅朝角落裏努了努嘴,“你哥在那呢,沒什麽事。”
三度走到二度身邊蹲下來,輕輕喚道:“哥!”
二度身子一震,原本一直垂著的頭抬起來,臉上緩緩現出驚喜莫名的神情,嘎聲道:“三度!”
三度點點頭,道:“哥!咱們先出去,其餘的事,回家後慢慢說給你聽!”說完,他站起來,走到雜物堆前,彎著腰一陣亂翻,沒多久就直起了身,低叫道:“找到啦!”
他手中拿著把已生鏽的柴刀。
“這刀用得久了,刀刃卷了邊,我隨手扔在這裏,這回可派了大用場。”三度說著,走回他哥身邊,然後是格吱格吱一陣響,聽得丁迅牙齒直發磣。
“好了!”三度從他哥身上扯下被割斷的繩子。
然後,他又給趙、丁兩人鬆了綁。
丁訊揉了揉酸痛的肩膀,道:“三度,虧你來得及時,否則我們還真走不脫,隻是――”他仰頭瞧了瞧屋頂的洞,“你怎會從這裏進來?”
鬱竹略略整理衣裳,道:“此地不宜久留,這些個事等出去後再說罷!”說著,她扭身一縱,躍上了房梁。
餘者跟著她翻爬上去。兄弟二人雖不會輕功,好在年紀輕身手敏捷,略作努力也就爬了出去。
丁迅躍下屋頂,隱在角落裏,朝前麵的木屋窺了一眼,隻見兩扇後門虛掩,微微的燭光從罅隙射出,窗格上映出三兩人影。他心道,幸好是從屋頂爬出,否則定然給他們發覺,這個三度倒也不簡單,居然知道另辟蹊徑。
四人沿著小徑一路奔至湖邊。
二度兄弟忙著將藏在草叢中的船推到水中。
“趙兄,我去幫忙。”丁訊回頭,卻見鬱竹眉頭微蹙,神色不定。他覺得奇怪,便問:“你怎麽啦?”
鬱竹朝他擺擺手,沒有說話。
丁訊搖搖頭,自去幫忙。
三個男人沒一會兒就搞定了這條船。
兄弟二人跳入船中,丁訊右腳踏入,未見鬱竹跟上,回頭瞧去,卻見那人仍是那般模樣,便朝她直打手勢,急道:“趙兄,快來罷!”
鬱竹似乎回過了神,卻沒有依言跟來,反而後退幾步,道:“你們先走罷!我要留下來,這裏還有點事!”
“有事?”丁訊皺眉道:“有事也等離了島再說,若再給他們發現,運氣可不會像現在這樣好!”
鬱竹搖了搖頭,“這裏很危險,你們趕緊走!”想了想,她又道:“丁兄,你回城後趕緊找你父親,請他告之允王,務必加強橫雲山莊的守衛。”
“難道――難道他們還會去山莊?”丁訊心中一驚,皺眉道:“可是他們已沒了二度,總不能自己劃船過去――”
“事情緊急,我也不及跟你細說!待你回去,允王必會找你問話,你可將見聞細細說與他聽。其餘事,等你們帶兵來這島拿人時,自會明白。好了,你們一路走好,再會!” 說完,鬱竹朝三人點點頭,然後轉身,重又踏上岸邊小徑,三轉兩轉,便消失在了昏暗的樹叢中。
丁迅呆呆地看著那逐漸遠去的背影,半晌,長歎一聲,道:“這位趙兄,雖然生得一副文弱公子模樣,可心思縝密,行事利落,脾氣也恁決絕幹脆,簡直是――咳!”
沉沉夜色下,湖水蕩漾起伏,小船載著三人,悄無聲息地駛離了東鴨島。
木屋前,一棵老槐枝椏橫生。
鬱竹悄悄躍上樹。這對她而言,本不是什麽難事;這樣的角度,正好可以看見木屋全景,而濃密的樹葉又將她的身影遮住――應該不會給人發覺。
木屋中透出燭光,不聞人聲,們仍沒發現雜物間的變故。
她摸到一處結實牢靠的枝杈,小心躺了下來,眼睛閉上,腦子卻未停歇。在飛快地將這幾日發生的事濾過一遍後,原本還有些模糊不明的問題就越發凸現出來。
這幾個西疆人,外部特征這樣明顯,居然能順利進入東越腹地,甚至還能闖入橫雲山莊,他們到底是通過何種渠道進來的?
至於綁架之事,其動機也絕非表麵看來這樣簡單。就算得逞,這幾個人帶著個貴妃娘娘,嗯,還有自己,行動不便,又能躲到哪裏?何況還要與東越討價還價?
另外,他們既然來自萬裏之外的西疆,怎會知道橫雲山莊的地形?又怎會知道通過“老虎口”可以進入山莊?
他們對雲州,對雲湖似乎很熟悉,熟悉得有些可怕。
還有,剛上島時,那個恰好乘船離去的人是誰?因離得遠,她隻見到一個模模糊糊的背影。不過,籍此倒是可以肯定一點,這幾人在東越,絕非孤立無援。有一隻身份不明的援手,在整件事裏發揮著極其重要的作用。雖然二度已跟隨丁訊離去,但那隻手,依然可以為這幾個西疆人再找個船夫,帶他們離去。
荷香將消息送回橫雲山莊後,雲州城官府必會連夜張羅拿人之事,深夜這般興師動眾,知曉的人可不會少……
老槐在風中搖曳枝條,鬱竹也隨著左右輕擺,樹葉颯颯地響,清新的草木氣息充盈鼻端,身體略放鬆,下麵一時之間還不會有動靜,休息一下罷。
橫生的枝杈上端,是深灰的天空,稀疏的星子點綴其間。
這幽渺深遠的天空嗬――正是她最熟悉的景物,自少女時代起,她就習慣於這樣久久、久久地仰望天空。
言笑俯仰之間,心靈仿佛能從被桎梏的身體飛出,越過假山、越過水塘、越過屋脊、越過高牆,越過一切障礙,自由翱翔於這蒼茫的、一望無際的天幕下……
忽然,鬱竹覺得喉嚨一緊,便想咳嗽。她急忙捂嘴,拚命止住了。牽扯間,胸口的傷又開始隱隱作痛。
這時,樹下卻有了動靜。
一人從木屋後門走出,容貌雖不清楚,但身形纖細,不知是朵拉還是朵娜。她走至雜物間門口,抽出木棍進了屋,旋即奔出,尖聲道:“大人,他們都逃跑啦!”
其餘三人立刻從木屋中躍出,湧至雜物間。
鬱竹居高臨下,身子一動不動,冷眼瞧著四人朝湖岸邊急奔而去,又空手而歸,仿佛在看一出與己無關的戲碼。
事實上,鬱竹對自己的安全極有信心。他們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那幾個逃跑的人中,居然有人殺了個“回馬槍”,如今就躲在他們頭頂。
現在,人質逃跑了,他們會怎麽做?
鬱竹看著他們在屋前商量了一會,那蘇吉雖然表情凝重,但似乎並不如何懊惱,半頓茶功夫後,他們全都進了屋。
一切重新歸於平靜。
難道他們就這麽準備著束手就擒?
也許――也許他們根本不需要什麽人質,也不會被擒呢。
鬱竹舉目遠眺,不知不覺間,灰色夜空已被撕裂了一個小口,淡淡的晨曦從裏泄出,灑落湖麵。
忽然,她的眼睛定在了湖中某處。
粼粼的湖麵上,一條小船由遠及近,朝這邊緩緩劃來。
她的嘴角浮起一朵微笑,嗬,她的料想沒有錯!
這樣小的一條船,自然不可能是雲州官府派出的!而是――
她一躍而下,悄無聲息地繞過木屋,奔至湖邊,隱在一塊大礁石後。
那船緩緩地駛來,船頭一人當風而立,另有一人在船尾扳梢。
未等完全靠岸,船頭之人就跳下來,低著頭匆匆往木屋方向而去。
此時天色已亮,鬱竹在石後看得真切,那人約四十上下,身材中等,穿一件藍底灑金長袍,麵目普通平淡之極。
待那藍袍人走得遠了,她從藏身處縱身而出,直取船夫。那船夫麵朝湖水,猝不及防,轉眼就給鬱竹拿住了咽喉要害處。
“不要動!否則要你的命!”鬱竹低喝道。
那人頭也不敢回,嗓子嗚嗚咽咽,身子仿佛要癱倒,顯是害怕之極。
鬱竹心想,這人隻是船夫,說不定還受別人相逼,我這樣待他,是否有些過分?想到這裏,她慢慢鬆開手,語氣轉溫道:“你轉過頭來,我有事問你,不用害怕,我不會傷害你。”
船夫抖抖索索轉過一張黧黑的臉,這人年紀還輕,約莫三十來歲的樣子。
“你剛才送來的人是誰?”
船夫一臉茫然,搖了搖頭。
“那他從哪裏來,你知道麽?”
那人依舊搖頭。
鬱竹暗歎口氣,指了指樹叢,道:“今日這裏有人打架,你暫且躲開,否則性命不保。”
船夫忙不迭點頭。
鬱竹便不再理他,自顧走到岸邊。
突然――
一股冷氣攸地迫近,她的身體本能地往旁邊躲去,幾乎同時,一道晶亮的光芒由後至前擦身而過!
那竟是支閃著寒光的匕首!
饒是動作迅疾,鬱竹的左臂依舊給劃了道口子,鮮紅的血嗒嗒地淌下來。
那個所謂的船夫反應極快,見一擊未中,也不與鬱竹纏鬥,繞過她撒腿便跑,邊跑邊大叫:“大人!有賊子跟來啦!”
鬱竹心中苦笑,這人,居然不是真正的船夫!也罷,先把最重要的事做完!她扭身跳上船,抓起船槳,手中灌注真力,用力向下搗去,“哢吧”一聲,船底被搗了個洞,湖水從洞口汩汩流入,而船槳也裂成了兩段。
待木屋中人趕至岸邊時,雲錦似的朝霞裏,一人已靜靜立在當場。
蘇吉等人均吃了一驚。他們原以為雜物間那三人已經逃跑,卻再沒料到鬱竹竟會在此靜候。
那個藍袍中年男子,一眼就瞧見了她身後已沒入水中的船,驚道:“船――船給這小子弄沉啦!”
“你――你――”穆勒戟指怒道,“你為何如此陰險卑鄙?”
“我也隻是以其人之道還施其身罷了。”鬱竹淡淡道,“各位偷潛我東越國境,又夜入橫雲山莊加害宮眷,意圖逼迫東越在戰場上就範,事敗後又藏身於此行事鬼祟,凡此種種,總不能說是光明正大。”她一雙晶瑩的眸子忽然轉到藍袍人身上,道:“閣下的耳目好生靈便,手腳也快,在雲州城聽到了消息,立即連夜趕了來,對吧?”
“所以你就去而複返,伺機毀船,好拖住我們直至東越官兵到來?” 蘇吉在一旁冷然道。
“各位遠道而來,不能說走便走,總要隨在下前去雲州府衙,將些個事說明白了;還有這位――”她直視藍袍人,“你是誰?自哪來?受誰指使?這些問題,我們也很有興趣。”
藍袍人平淡之極的臉上毫無表情,隻有一雙不停眨動的眼睛透露出些許心思。
穆勒怒極,再也沉不住氣,縱身朝鬱竹攻來,口中大聲喝道:“好個臭丫頭!我們先送你上西天!”朵拉朵娜隨後也撲了上去。
鬱竹嘴角含笑,雙腳連錯,身形在三人的刀劍中穿梭。
許是一夜未曾合眼,她的臉色蒼白不堪,身上青衣遍布皺褶和汙跡,衣袖處還漬有一大塊觸目血跡。這個世界上,再找不出比她更狼狽的姑娘,可是她的神情是那樣從容,好像不知道自己正身處三個一心想製她於死地的人中,一招一式,均是條理分明,法度謹嚴。
蘇吉皺眉看著四人廝鬥,眼瞧著鬱竹如穿花繞樹般在三人間遊走。他微微側過臉,見旁邊藍袍人臉色已逐漸發青,一雙眼瞪著四人似乎入定一般。他猛然躍起,跳入戰圈,喝道:“你們都退下!”一掌便向鬱竹拍去,鬱竹側身避過,兩人隨即混戰在一處。
穆勒等人乘機抽身退出,然喘息還未定時,忽聞身後一聲叱喝:“把這些賊子都給本王拿住了!一個也不準放跑!若有反抗,格殺勿論!”
穆勒猛轉身,隻見兩隊東越士兵沿著湖岸,正迅速包抄上來。後麵,十來個侍衛簇擁著一人。那人身材頎長,麵容清俊,服飾鮮明,正是允王。
鬱竹自然也聽到了允王的喝斥,然而她無暇回顧。但於眼角餘光處,她看見東越士兵流水價湧向穆勒等人,很快的,那三人便給淹沒了。
這場擒拿戰,允王是穩贏的。
隻是――他們――怎會來得這麽快?
那允王負手立在一邊,一雙黑眸越過正與穆勒等人激鬥的東越士兵,遠遠地瞧著那條正上下騰挪的青衣人影。
“張帷,你帶三個人去那邊,幫趙姑娘擒拿刺客!”
旁邊一個二十七八歲的瘦長青年遲疑道:“可是王爺您這邊――”
“快去!”允王臉色一沉。
“是!”張帷垂首應道,朝身後揮了揮手,“你,你,還有你跟我來!”
四人朝鬱竹處急奔而去。
才走了一半,一聲尖厲的慘呼驀地響起。
張唯駭然回頭,隻見一女子直直地站在允王不遠處,一動不動,胸前已深深插入一柄鋼刀。
原來,朵拉見允王身邊的侍衛一下去了四個,認為有機可乘,又自恃離他不遠,便孤身上前行刺,誰知那些侍衛均是經過千挑百選的,哪容她欺近,兩三個人將她攔住一頓圍攻,沒幾招就結果了她的性命。
“朵拉――”
伴隨著一聲嘶吼,人群中突地躍出一條長大身影,毫不猶豫地朝允王疾撲過來,落地之後,雙手揚處,幾個侍衛給他摔飛出去。
張帷大驚失色,也顧不得鬱竹,急忙帶著手下人朝主子身邊趕去。
穆勒麵色猙獰,如同發瘋一般,見人就抓。張帷是身經百戰之人,見他這副模樣,知他狀似凶惡,其實心智已亂,並不難對付;接了對方幾招後,他覷準一個大破綻,一刀插入穆勒的胸膛。穆勒身體驀地凝住,其他侍衛乘機一擁而上,十來柄刀劍齊齊刺入他的身體。
穆勒並沒立即倒下去,他勉力支撐著身體,歪歪扭扭走了幾步,眾侍衛見他渾身上下都在淌血,形狀恐怖,倒也有些心怯,紛紛地後退。穆勒慢慢移至躺在地上、已氣絕身亡的朵拉身邊,垂首喃喃叫了一聲,訇然倒在了朵拉的身上。
眨眼之間,兩人已橫屍當場。
已給眾士兵圍住的朵娜,是個烈性女子,眼見同伴慘亡,心中極痛,手中招式卻未見緩。眾士兵圍住她,一邊笑一邊喝罵,想要活捉她。
張帷收刀入鞘,走到允王身邊,躬身道:“王爺――”
“誰叫你折回來的?”允王冷冷打斷他的話,臉孔甚至沒往他這裏瞧一瞧。
“卑職――”
“還不快去!”允王忽然低頭,一雙黑眸裏放射出逼人的冷芒。
同樣倒在地上的鬱竹也將兩人血濺當場的情景盡數收入眼底。
剛才的那聲嘶吼,令鬱竹的招式稍緩了緩,蘇吉乘機一腳踢出,將她踢飛出去。她正待從地上爬起,抬頭間正瞧到了這幕場景。
無數股細細的血流從那兩人身上汩汩淌出,在地上聚成一股,蜿蜒向前,最終在一雙腳下匯成個小血塘,那雙套著簇新青緞雲靴的腳往後退了幾步,避開。初升的朝陽中,靴子主人修眉長睫的臉端凝著,竟是毫無表情。
忽然,似有感應一般,那人頭上金冠一動,側臉望來,然而鬱竹已看不見他。她的眼裏,隻有那兩具重合在一起的屍身。
那聲嘶吼,好似一把鏟子,將她塵封心底半年之久的東西盡數掘出。
那種感覺,那種廝磨得她痛不欲生的感覺重又自她心底爆發,霎時充滿了她的胸腔。
是的,就是那種感覺――宛如一把鈍刀,緩緩地淩遲她的身體,卻又不致她於死地;又像幾千幾百條蟲子,發瘋似地啃齧她的五髒六腑,深入她的骨髓翻滾不休。
忽然,她的身體一激靈,猛地往旁滾去,蘇吉重重的一腳正踩在剛才鬱竹躺著的地方。這次,帶鬱竹躲開蘇吉進攻的,是她練武十來年的身體本能。
兩人重新纏鬥在一處,幾個騰躍間,已來到湖岸高地。高地下一兩丈處,是個背陰的湖灣;湍急的水流中,礁石森然,宛如排排交錯的犬牙,聳立水麵。
她的身體痛得似已麻木,隻是近乎本能地接招。
為什麽要替允王擋下刺客的進攻?
閃電般一掌襲來,右肩一陣劇痛。
為什麽這麽熱心地查訪刺客的蹤跡?
一腿疾踢過來,腰部似要斷裂。
為什麽又執意留下來拖住他們?
胸口又是重重一擊,踉踉蹌蹌後退幾步。
霎時,湖麵的風拂上了她的後背,腳後跟處已經淩空。
難道真是一心隻為國家社稷?
“鬱竹――”沁涼的湖風帶來一聲溫柔歎息,似有若無。
她的臉上浮起淡淡的微笑來,嘴角微彎。
好了――既然他們來了――那我――
一切都結束了――
蘇吉一掌擊去,原想著鬱竹必會還擊,他便能借回擊的力道退後,誰知鬱竹的身子毫不遲疑地往後便倒,那隻手掌再無借力之處,他整個身子不由地隨她一起向前栽去。
高地下,眾人響起一片驚呼,張帷頓在了原地,怔怔地看著鬱竹與那西疆刺客同時越過高地,一起直直地墜入湖中。
這時,一輪紅日躍上了半空,站在一堆灰蒙蒙士兵中的允王,顯得鮮明俊逸,那張仿佛玉石雕就的臉半仰著一動不動,幽深漆黑的眼眸中,隻映著一條下墜的青色身影。
一片落葉,給風卷上了高空,然後又在風中緩緩飄落,最後,隱沒在了驚濤與亂石中。
雲湖(十二)
|
以下是丁晴的自述:
現在該是傍晚啦,因為西窗的窗格上,已經被染得紅彤彤的。今天一整天,我一直在誦芬院。長這麽大,我可從沒在一個地方呆上那樣長的時間,還沒人陪我說話。其實屋中並非沒人,隻是――一人在床上昏昏沉睡,另一個呢,悶頭忙著自己的事,沒空理我。我真的有很多問題想問啊!可是我每次想和她說話,她要麽抬頭朝我笑笑,要麽就幹脆假裝沒聽見。
啊――不管了,我一定要出去透口氣兒!
我出了房,進了天井,對麵就是門,但我知道,我走不出去。門洞兩旁,隱隱地露出兩截衣角來,我恨恨地瞧了半天,但無法可想。
沿著鵝卵石甬道慢慢往前行,那邊的假山石上,兩隻雀兒互相輕啄,撲棱著翅膀,上下翻飛,越過柳梢,消失在晚霞中。假山旁有個小小的池塘,我撿了個幹淨所在,坐下來,身子前傾。碧綠的池水裏,映出我的臉來――好像有些呆呆傻傻的,不太正常。唉,其實這一天,遇到的人和事豈有一件是正常的?
誦芬院十分僻靜,平時都少有人來;此刻,四下裏更是寂靜無聲。難道――難道這整整一天我都在做夢?
這兩天,家裏的人都特別忙,父親和哥哥每天早出晚歸。昨天哥哥很早就出了門;傍晚,總督又派人將剛回府的父親叫了去,結果直到深夜,兩個人都沒回來。母親派人去總督衙門打聽,有人說父親到橫雲山莊去了。至於有什麽事,衙門上下的人都不清楚。
後來,夜實在很深了,我隻好回房睡覺。
第二天一大早,天色尚未大亮,小雲就匆匆跑進來,說少爺有急事找我。我急忙爬起來,出了房門一看果然是哥哥。他麵青唇白,神色疲倦,一瞧就是整夜沒睡,也不知搞得甚麽鬼花樣!我想質問他,可還沒等張口呢,他就擺著手叫我甚麽也別說,趕緊去拿兩套幹淨的衣衫,然後跟他走。看他的神色十分焦急,不像開玩笑,我隻好忍住了發問,乖乖照做了。
後來,我被他一路拉著來了這誦芬院。進了前廳,這裏已有了三、四個人,可我還沒看得清楚,哥哥就將我一把推入隔壁房間,說:“快進去幫忙!”
房裏有個人正低著頭站在床邊忙活,許是聽到腳步聲,她轉過了頭――原來也是個女孩兒,穿了條綠色的水淩裙兒,梳著長長的發辮,瞧那年紀,也就跟我差不多。她朝我點點頭,道:“丁姑娘嗎?你來的正好,快些過來!”
我趕緊走過去,發現床上躺著個年輕姑娘,烏黑的頭發披散開來,臉往裏側著,不省人事。
綠衣女孩示意我解開她的衣帶,雖然事情有些莫名其妙,但我還是照做了――待會找哥哥問個清楚就是了。
衣裳褪盡後,我打了個寒顫。這姑娘的身上,布滿一塊塊大小不一的淤傷,顏色或淺青,或烏青,左手靠肩膀處還有一道又長又深的血口,隻是已不見血流出,傷口處灰白發腫。
我有些膽怯,不敢多看。好在身旁還有個人,但她的情況似乎比我好不了多少,而且還在不停地抽鼻子。
床上的姑娘一動不動,任由我們給她擦幹身體,換上我帶來的衣裳。一切弄妥之後,綠衣女孩給那姑娘蓋上了被子,放下了通往外間的珠簾,然後去了隔壁小廳。稍停,哥哥同著兩個人走進來,其中一個,跟著綠衣女孩就進了裏間。
我站在床邊,打量來人。這人五十來歲,嘴上留一排灰白髭須,額上還有幾塊白斑,正是本城最有名的跌打傷科大夫楊錦昌。
楊大夫朝我笑笑,坐在床前,仔細檢視了那姑娘的傷口,又診了一回脈,一言不發,皺著眉退了出去。
“她的傷勢如何?” 有人突然發問,聲音低沉喑啞。我隔著珠簾望去,隻見外間窗下的圈椅裏,靜靜地坐著個人。
那楊大夫歎道:“這位姑娘受的傷著實不輕哪!”
那人“唔”了一聲,坐在椅中的身子變換了一下姿勢,道:
“說下去!”
他的臉背著光,看不清容貌,嗓音也很陌生。
我看見哥哥規規矩矩地站在他身旁。
大夫叨叨地說了不少,我也記不清啦!總之,床上這姑娘受了不少傷,境況可不太好。末了,老頭兒撚著胡須開了方子。
那人就著日頭細細看了回方子,點點頭道:“好,你們都下去罷!”
哥哥應了,和楊大夫一起出去了。
這時,珠簾外便隻剩了他一人。我站在簾後,也不敢走出去。突然,他站起了身,一步步地接近珠簾,身體漸漸移入光亮之處。
我的心嗵嗵地跳起來。隔著珠子的間隙,我瞧得分明,這人的年紀跟哥哥差不多大,眼睛明亮,鼻梁高聳,衣飾華麗,竟是個十分俊美的年輕公子。
走到離珠簾約一尺之遙的地方,他的手微微抬起,似要掀簾進來,我不禁往後退了半步。
然而,那隻手卻遲遲未向前伸來。
他怔怔地瞧著珠簾,突然輕輕歎了口氣。房中本就鴉雀無聲,這一聲歎息,霎時漫溢至房間的每個角落,我的心,也微微地收緊了。
忽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道:“丁小姐,你怎麽啦?”
我回過神來一瞧,原來是那綠衣女孩;她端著個托盤,正拿一雙大眼睛瞪我。我突然不好意思起來,臉有些發燙,又偷覷一眼外間,那裏已是空無一人。
托盤裏,放著七、八個大小不一、顏色各異的小瓶,綠衣女孩說這些都是敷藥用的。
我們重新掛起了紗帳,解開姑娘的衣裳。綠衣女孩拿起個褚色小瓶,從裏麵挑出些藥膏來,小心地抹在傷處。我的鼻端立刻充滿一股暗沉沉的香味。
這姑娘身子纖細,膚色也很白膩,隻是處處淤青,委實難看。唉,也不知是誰家姑娘,怎會這樣倒黴?想著,我的目光就移上了她的臉龐。誰知,不看還好,這一看之下,我突然發現了一件大事。
她雖然臉色蒼白,眼簾緊闔,但像極了一個人!
奇怪,怎麽老半天都沒發覺?
我定定地瞧著她,真的,她應該就是那個人!前幾天,我和哥哥,還有她一起喝過茶聊過天。隻不過那時,她是一副翩翩公子模樣;怎麽才沒幾天,她就變成了女子出現在我家裏,而且還是這般狼狽?
“她――她是趙鬱竹?”我脫口而出。
綠衣女孩的手頓了頓,回頭瞧瞧我,目光有些詫異,道:”你認識我們趙姑娘麽?”
“她到底是男是女?是趙公子還是趙姑娘?怎麽會在我家?她怎麽這副模樣?”我一迭聲發問。
綠衣女孩瞧了我片刻,抿了抿嘴唇,掉過頭俯下身繼續她的活兒,輕道:“她是男是女,小姐瞧得還不清楚麽?至於其他事兒,我們做婢女的怎會知曉?”
――原來這個眉目嬌俏、忙前忙後的女孩兒隻是個婢女。
我不甘心,連著問了幾遍,那侍女卻不再理我。
啊――啊――我實在受不了啦!我要找哥哥問個明白!
我拔腿就往外衝,誰知才到誦芬院大門,兩個身著官服的人,腰間佩劍,一左一右將我攔住,說是任何人都不得進出!看這兩人形貌皆十分陌生,我跺著腳說我是丁府二小姐,要去前院找哥哥丁訊,又搬出了父親。可我越解釋,他們越不耐煩,到得後來,他們索性不再理我,隻是一徑將我擋回去。
我站在天井裏,努嘴瞪著他們,氣得半天說不出話來。我自己的家,我居然不能隨便進出,這算什麽道理?
這兩個家夥是甚麽來頭?
可是,我也沒其他法兒可想,隻好轉身回去。
於是,從日上三竿到日頭西斜,我隻能枯坐著,眼巴巴地瞧著那綠衣侍女忙東忙西,一會兒照料風爐上的藥罐,一會兒又去床邊察看。每隔一段時辰,房門口會出現一個陌生人,和綠衣侍女嘰嘰咕咕說會話後,又悄悄離去。
趙鬱竹始終未曾醒過。整整一天,她就那麽躺著一動不動,若不是胸口在微微起伏,我都懷疑她就此沉睡不起。啊呸呸!我怎麽說話呢?其實,這個趙鬱竹人還不錯,雖然年紀輕輕就有些暮氣沉沉,還有些古古怪怪。瞧瞧!就算昏迷到人事不知,她的眉,也是微微蹙起的。
中午,有人送來幾個大食盒,其中一個,說是給我的。我打開食盒,一碟鬆鼠桂魚,一碟竹筍炒肉絲,一碟炒豆苗,外加一大碗鮮菇蝦丸湯,全是我平日裏愛吃的。那鬆鼠桂魚昂首翹尾,鮮紅光亮,挾一筷入口,鮮嫩酥香,微帶甜酸,正是東門外鬆鶴樓掌勺老朱的獨門手藝。哥哥你串通外人謀害自己的妹妹,定是怕我去父母麵前告狀,所以才會這般討好於我。哼!你以為區區一條鬆鼠桂魚就能平息本小姐的怒氣麽?
啊――這莫名其妙的一天就算過去了,暮色正從四麵八方湧過來。
我仰臉望了望天邊漸漸暗淡的雲霞,站起來,拍拍灰塵。身上有點寒浸浸的,先回屋去罷,也不知道她怎麽樣啦?
我抬腿邁入臥房外間,就見珠簾後燭光微曳,細細的話語聲從裏傳出。
莫非――
我快走幾步進了裏間,果然,趙鬱竹已醒轉過來,正斜倚在床頭,和綠衣侍女說話。她瞧見了我,身子前傾過來,道:
“丁姑娘,你好。”
短短幾個字,卻是我一天來聽到的最正常的話。
“謝天謝地,總算是醒啦!趙――”我頓住了,該怎麽稱呼她呢?趙公子還是趙姑娘?
她一定是明白了我的意思,道:“丁姑娘,實在對不起,前幾日沒和你說清楚。嗯――我的年紀,大約虛長你幾歲,若不嫌棄,可以稱呼我一聲趙姐姐。”
她的神情如此懇切,加之容顏極之憔悴,語氣虛軟,唉――前幾日初見之時,還是那麽一個秀雅出眾的人。於是,我的心腸便軟了下來,點點頭問道:
“趙姐姐,你可覺得好些了?你昏睡一天啦!”
她的嘴角掠出一絲淡笑來, “一些外傷而已,應該沒什麽大礙罷。對了,你哥哥回來了嗎?”
她突然提起了哥哥,我原本壓下的怒氣便騰騰地冒了上來,“今天一大早他就回來啦,可直到現在,我還沒跟他說上話呢!”
趙鬱竹眉梢微抬,顯然不明白我的意思。我就忿忿地將今天發生的莫名事兒盡數倒出,又指指身旁默不作聲的綠衣侍女,道:“問她,她不理我;想出去找哥哥,可門口守著兩人,態度十分惡劣,硬是不讓我出去,我隻好在這裏發了一整天呆。”
那綠衣侍女見趙鬱竹瞧她,臉有些發紅,輕聲道:“是主子命我禁口的。”
“主子――哪個主子?”我大聲道,“這世上哪有這麽不講理的主子,這是我家啊!為客之道,他懂是不懂?”
趙鬱竹沉默片刻,從被子裏抽出手來,輕輕拍了拍床沿,對我道:“丁姑娘請坐下來,這事由我來說,亦是一樣的。”
此時我猛然發覺,剛才隻顧出氣,說話未經思索,那末梢一句把她也帶了進來。想到這裏,我覺得臉有些發熱,心中頗有尷尬之意。
“呃――那個――趙姐姐,我可沒說你啊。”
趙鬱竹搖搖頭,道:“丁姑娘,應該由我道歉才是。如此叨擾你家,又害你莫名其妙禁足一天,我真是過意不去。關於發生的事情――”她側頭想了想,道:“因為涉及朝廷機密,你哥未對你言及,也有他的道理。我就大致給你說說罷。昨日,我和你哥哥發現了幾個刺客的蹤跡,就一路追蹤下去,誰知給他們發覺了。我們被關了起來,半夜時又設法逃出,你哥回雲州搬救兵,我留下繼續監視他們。後來,在捉拿刺客時――”說到這裏,她眼簾微垂,“我不慎跌下了湖。”
“哦!”我恍然大悟,“怪不得今早見你受了這樣重的傷。”
“後來的事,我也不太清楚,大約是他們從湖中把我救起,然後又不知怎的到了你家。”趙鬱竹又道。
我不禁目瞪口呆。原來,昨晚竟發生了這麽大的事兒,當我安安穩穩躺在床上時,哥哥的性命正存於一線之間,想必一夜未歸的父親也是為此事奔忙。
我們正說話,那綠衣侍女已從外頭用著個托盤端來了碗藥,又微微躬身道:“姑娘,先喝藥吧。”
我歪著頭看趙鬱竹一口口地喝下藥汁,心中疑疑惑惑――這事是真的麽?這樣一個不勝柔弱的女孩――就算扮成男子,也是文文弱弱的模樣,怎能和我哥哥去追捕刺客?
這時,外間傳來一陣腳步聲,到珠簾外停住。我轉頭望去,外間並無燭火,因而光線甚暗,隻能影影綽綽見到一條人影。
“趙姑娘,”我隱隱見那人欠身,“這是外頭送來的晚膳。”
趙鬱竹淡淡道:“張大人,多謝你。”
她的目光突然轉向我。
“張大人,勞煩您稟告王爺,天色已晚,丁家小姐需要回自己房裏休息了;另外,鬱竹身子勞乏,也沒什麽精神去外麵走動,想來也不至於有危險,還請王爺將這院兒的侍衛撤了罷。”
簾外那人恭恭敬敬道:“趙姑娘,王爺不在這裏,他今天一直在衙門議事。”
“哦?”趙鬱竹微微揚起臉來,“他沒把你帶在身邊麽?”
“是,今早王爺吩咐卑職等守在這裏,以防不測。”
趙鬱竹笑了笑。
“以防不測?什麽不測?”她的目光在燭光中閃爍,“刺客都抓住了麽?”
“這個――”那人在黑暗中躬身道:“卑職從今早起就一直守在這裏,委實不知外麵發生的事。”
我在一旁,聽得雲裏霧裏,然而到了這裏,卻至少明白了一件事。
那人繼續道:“姑娘若無其他事,卑職就先行告退了。”
“慢!”我噌地跳起來,幾步衝出簾外。那人明顯吃了一驚,抬起頭來觀望。兩廂打一照麵,我是瞧得清清楚楚,這人正是上午在誦芬院門口攔著我不讓我出門的家夥!
“你――”我手一指他麵門,叫道:“看門狗――” 才想說下句,卻覺胸中氣息一滯。黑暗中,那人的眼神攸地明亮銳利。
“荷香,送張大人出去罷。張大人好走!”忽然,趙鬱竹的聲音自簾後悠悠響起。
綠衣侍女自簾後走出。那人躬身施了一禮,再不看我一眼,跟著綠衣侍女匆匆走了出去。
我吐了吐舌頭,朝他的背影做了個鬼臉,重新回到床前。
趙鬱竹側頭瞧著我,臉上神情似笑非笑。
“咦!你幹麽用這樣的眼神看我?”我問她。
她的嘴角微微翹起,“你若知道他是什麽人,就不敢罵他是看門狗了。”
“他很厲害麽?”我不服氣道。
“嗯――”她點點頭,“他的功夫,在宮裏頭算是數一數二的了;況且,他跟的那位主子很不好惹,所以,連朝裏有些品級的官員,見了他還要客客氣氣打個招呼叫聲‘張大人’呢。”
“他的主子是甚麽人?難道――”我想了想,“難道就是剛才你們說的那位王爺麽?”
“不錯。”
我吃了一驚,腦中隱隱地現出那條窗下圈椅中的人影,“是不是那個個子挺高,嗯――”
“身上服飾很考究,頭發梳得一根不亂,帶個金冠,冠上還鑲了顆很亮的珠子,是不是?” 趙鬱竹忽然接口,眉尖緩緩揚起。
沒等我再問,她便回答了我的問題,“他就是允王殿下。
我發著呆,張著嘴說不出話,但又很高興,說不出來的高興。但是,荷香叫我去用晚膳。
雲湖(十三)
|
當我獨自用罷晚膳再回裏間時,趙鬱竹仍坐在那裏,雙手抱膝,眼簾低垂,似在沉思。許是聽到了我的腳步聲,她抬起了頭。
“吃完了?”
我點點頭,環顧四周,道:“你的侍女呢?”
“剛才你不在時,允王派人傳話來,說是明日上午便即動身回橫雲山莊,荷香先去山莊替我取些衣物來,我總不能老穿你的衣服。哦,對了,這院的侍衛已經撤去,你現在就可以回房去了。”說罷,她依舊垂下頭,眼睛出神地盯著燭火。
啊!我終於可以離開這裏了!但是現在――
我坐下來,兩手抵住了床沿,雙腿晃悠悠的。我還不想馬上離開這裏,我要和她聊聊天。
“那麽趙姐姐,你明天就回去啦?”
“嗯。”她垂首漫應。
“趙姐姐,原來你真是從橫雲山莊來的――”
“嗯――”
“趙姐姐,可不可以問你一個問題?”
“嗯――”
我轉頭看她,昏暗燭光下,她的臉龐飄忽不定。
“趙姐姐,我走啦!”
“嗯――”
我站起身來,盯著她,“我真的走啦!”
這時,她神色一震,似回過了神,驀地抬起頭來。
“啊――你等等!”她身子往前傾來,伸出了手, “先別走,好麽?”
“可是我覺得你好像沒甚麽興趣說話!”我鼓起了嘴。
“對不起,剛才我想事想得有點出神,不過現在好啦!來,坐下來陪陪我,我有點寂寞。”她的手依舊凝在半空中,眼中閃動著哀肯的目光,我忍不住伸出手去握住它,身子坐了回去。
“好罷,哎――趙姐姐――”,我有些吃驚,“你的手好冰啊,你很冷嗎?”那隻手,摸上去涼得就跟冬日裏的石欄一樣。
“是啊,我很冷,”她任憑我將她的手塞回被窩裏,“真的很冷。”她看著我,一雙眼睛亮晶晶的,長長黑發順著蒼白的臉龐披散下來,垂落胸前。
我讓她小心地靠回床欄,又替她將被子往上掖了掖。
我嘻嘻笑道:“趙姐姐,你真的會武功麽?真的和我哥一起去抓壞人麽?看你現在的樣子,我不太相信你是那種人呢。”
“那麽,你認為我是哪種人?”她微微揚眉,嘴角略彎,眉目間算是有了些生氣。
“趙姐姐,你在宮裏當差,對不對?你是一個――”我仰頭想了想,好像找不到合適的詞來形容她。我偏頭打量她,突然靈機一動,拍手叫道:
“你是一個女侍衛,對不對?”
趙鬱竹睜大眼睛瞧著我,神情古怪。過了半晌,她搖了搖頭,道:“不對,我不是宮中女侍衛,再說,咱們東越也沒有這樣的官職。”
“那你是甚麽人?你會武功,還和哥哥一起深更半夜去抓刺客,總不會是千金大小姐!”
她默然,想了半晌,又道:“咱們不說這個,說點其他事,好不好?”
“好罷!”我聳聳肩道,“反正你的身份也是朝廷機密,是不是?”
她搖了搖頭,道:“那倒不是,隻是我說了出來,你不會信的。”
“好啦――好啦――”我叫道,“不說就不說嘛,別找借口啦!”我低下頭,看見自己的兩條腿正在左右晃悠,我聽見自己說:
“趙姐姐,他真的就是允王殿下麽?”
“你說誰?
我抬頭看她。她正蹙眉,好像不太明白我的意思,仔細瞧了我一會,才展眉道:“是啊,怎麽前幾天你沒在李府見過他麽?”
“沒有!”我發覺自己的兩條腿晃悠得更厲害了,“那天,貴妃娘娘在總督府召見我們時,他就沒到場。好多小姐都很失望呢。”
“哦――”她嘴角忽地一勾,淡淡道,“其實依我看來,這倒是件好事。”
“為什麽?”
“因為即使他到了場,也隻會令你們失望。”
“不會!”我忍不住嚷道,“今天我見到他啦,他長得比傳說中更俊呢。”
她忽然垂首低歎,“傻丫頭,有些人的內心可遠沒有他的外表那樣光鮮呢!”
“你說他麽?”我疑道。
她沒有應答,抬起頭來凝視了我一會,道:“再說,他不會看中你們雲州的任何一位姑娘的。”
“為什麽?”
她這句話著實不客氣。我先是一愣,接著就有些氣憤。
“趙姐姐,你可別小看我們雲州的姑娘!模樣好脾性好的多著呢!比如我的好友,總督府的李秀怡,不僅長得美,而且性情也好,又懂詩文,你怎麽能說允王就一定瞧不中呢!”
“哦?你說的是雲州總督李宗列家的小姐麽?”
“是啊!”
她的眉微微挑了起來,“假如李宗列做了永州總督,那他的女兒,允王總還有七八分能瞧上,但如今是別想的。”
我有些費解,“這跟她父親有甚麽關係?”
“允王要選一位王妃是沒錯,可是他隻會在朝廷權臣家的小姐們中選,隻有這樣,他才能與權臣結成最鞏固的姻親之盟,壯大他自己的力量。那李宗列既不是皇上身邊的近臣,又不是手握重兵的大將軍,隻是個地方官吏,允王怎麽會選他的女兒?所以――”她目光一轉,到了我臉上,“模樣性情有什麽緊要的,有個好出身才是最重要的。”
“若他選了一位不喜歡的女子作王妃,那今後的日子豈不很無趣?”我訕訕道。
“嗬――”她忽地冷笑,“那怎麽會?王妃娶了來,過了幾年自然會給他生個一男半女,這樣姻親之盟就算徹底鞏固,地位權勢自然更加顯赫,這天仙一般的姬妾難道還少得了麽?隻是可憐那位原配――”說到這裏,她的聲音有些喑啞,“從此以後就成了王府的擺設,隻能在寂寞孤苦中了結一生。”說完,她垂首默然,清澈的眼裏映著兩簇火苗,一上一下地跳動著。
我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自古以來,帝王貴胄家隻將富貴奢華的一麵亮給世人,其他卑鄙齷鹺的事都是藏著掖著的。”她的臉仰了起來,眼睛注視著頭頂的紗帳,“出身王孫公侯家的小姐看上去光彩奪目,其實注定要成為政治聯姻的犧牲品,沒有誰逃得過!”
我張了張嘴,說真的,我還有些似懂非懂,但她的話語帶著一種冷冷的味道。我搓了搓發涼的手,望望珠簾外的窗戶,這春天的夜晚還是有些冷啊!然後,我又瞧見了那張圈椅。
“不對不對!趙姐姐,允王殿下他不是那樣的!你不知道,在你昏迷不醒時,他為你延醫請脈,親自過問你的傷情,還在那裏坐了許久。”我指指那張椅,“後來,還派人在外麵守著你!”
“嗬――”她側頭看了我一眼,發出一聲輕笑,“傻姑娘,咱們永州城中表裏不一的人可不少,而這位允王殿下就是此中之高手。我若死了,會有很多人去找他的麻煩,所以他隻能派人看著我;然後再把你關在我這裏,時時提醒我不要輕舉妄動。”
“什麽?”我聽不懂。
她搖了搖頭,沉默不語。
“趙姐姐,你很了解允王殿下麽?”我追問。
“咱們可不可以不再談他?”她皺起了眉,“我對這個話題有些厭倦了。你和我說說雲州的風物,好不好?”
“不!”我直嚷道,“你把他說得那麽壞,我要弄弄清楚的!”
“好罷,”她的神色有些無奈。
“你很了解他麽?也許是你不熟悉他呢!”
“我怎會不熟悉他?我認識他很久啦,而且,我還曾是他的……。”
“他的甚麽?”我湊近她的臉龐,又摸了摸自己的耳朵,今天我是怎麽了,為什麽別人說的話我都不很明白,而且還聽不清楚。那最後兩個字,憑我的直覺,一定很重要。
“黃――沙――?”我依著她的嘴形重複她的話。
她突然直視我,一字一句道:“我是他的皇嫂!我們是叔嫂關係,我是他的大嫂,他是我的小叔!你說,我怎麽會不了解他?”
這回,我可聽得夠清楚了!然而,我隻能張大了嘴,呆呆地望著她。她也歪著頭瞧我。我的目光緩緩掃過她蒼白的臉,脖子裏的淤青,手臂上纏著的布,一頭散亂的長發,忽然,我格格笑了出來。
“你又哄我!你若是允王的大嫂,那豈不是嫁給了他的兄長,他的兄長,不用說,自然也是位王爺,那你豈不是王妃?可是――”我左右打量她,“可是天下哪有不在王府裏好生呆著,半夜三更跑出去抓刺客的王妃?還弄得這麽狼狽!”我笑得捂住了肚子,“趙姐姐,你不是蒙人麽?”
她靜靜地瞧著我笑,歎了聲,又道:“如果我告訴你,此刻住在橫雲山莊的貴妃娘娘是我的姑姑,你會不會笑得更厲害?”
此話一出口,我自然更是樂得前仰後合,“哈哈!趙姐姐,你當我丁晴是鄉下小丫頭麽?正巧了呢,去年開春我和母親去永州拈花寺遊玩時,恰見到了貴妃娘娘和她的侄女趙家小姐也在燒香,那位趙小姐長得花容月貌,舉止嫻雅,真真有大家閨秀的派頭,連李秀怡也比不上的,我一輩子也忘不了。趙姐姐,我說句話你可別生氣,雖然你長得也不錯,可還是沒有那位趙小姐漂亮呢!”
她點點頭,低低說了句話,我沒聽得清楚。
“趙姐姐,雖然你也姓趙,但永州趙家可不是隨便什麽人都能冒充的。我父親和哥哥都說起過的,趙家是咱們東越的皇親國戚,比如此時在橫雲山莊的貴妃娘娘,就是出自趙家,嗯――還有――”我想了想,道;“去年太子選妃,又是選了趙家的一位小姐,我原本以為定是那位在拈花寺見過的趙小姐,後來一打聽,竟不是的,而是另一位趙小姐!”我晃了晃頭,“這個趙家,也真是厲害,怎會有本事生出那麽多漂亮女兒來!想想看,我在寺中見過的趙小姐已經夠美的了,而那位太子妃,豈不是美得厲害?”
這時,趙鬱竹突然搖搖頭,道:“不對,你說錯了,太子妃沒有那位拈花寺的趙家小姐漂亮。”
“為什麽?”
“因為――”她忽然將身子傾向我,“因為我就是太子妃!”
她的眼睛被點點燭光映得亮晶晶的,臉上烏眉斜斜挑起,眉梢有一絲捉摸不定。唉――雖然我能很清楚地看見她的臉,可是我卻看不懂她。
“你――你說什麽?”我的心開始咚咚地跳,而且越跳越厲害。
她定定地瞧著我,眉毛越挑越高,嘴角也緩緩上彎,突然,她格格笑了出來,傾身過來抱著我的肩,“傻丫頭,怎麽我說什麽你都信哪!我不是早說過的麽,我們永州表裏不一的人很多,不巧我正是其中一個呢!”
“啊――啊――”要不是她抱著我,我聽得差點跳起來,“趙姐姐,我在這裏好心陪你說話,你卻逗我玩!”
她俯在我的肩上,笑道:“甚麽好心!你無非是想多問我一些有關允王的事,我為什麽就不能逗逗你?”
“你真是壞死啦!”我有點惱羞成怒,用力捶了捶她的後背,“你一會兒冒充男人,一會兒又冒充趙家小姐,還敢冒充太子妃!”
她的頭伏在我肩上,身體不停地顫抖,我隻當她笑得厲害,沒好氣地推開了她,“好啦好啦!不陪你說啦!你的身子冷得要命,好像才從冰窖裏撈出來似的,連帶著我也渾身打戰,我要回去睡覺啦!啊――你怎麽――”她的頭離開了我的肩,雖然低垂著,但是我卻清楚地看到,那張晶瑩如玉的臉龐掛滿無數眼淚!
“趙姐姐,你怎麽啦?一會兒笑一會兒哭的!”我手忙腳亂,不知如何是好。
“剛才你那幾拳正好打在我的傷口,我痛得受不住,才這樣的。”她的眼睛閉上又睜開,無數淚珠又自眼眶裏汩汩流出。
“唉――唉――”我跺腳叫道,“誰叫你冒充太子妃啊!那位太子妃命不好,才當太子妃沒幾天,太子就病死了。趙姐姐,你也不用為了蒙騙我,就那麽觸自己黴頭吧,這可不是遭報應了麽!”
她側趴在枕頭上,牙齒狠狠咬著嘴唇,表情十分痛苦,流出的眼淚將枕頭濕了一大片。
“那我去叫大夫啊!”我道。
她伸手拉住了我,搖搖頭,喘息道:“不要緊,休息一下就會緩過來的,夜很深了,你趕緊回去睡覺吧!”
“你真的沒事麽?”
她點點頭,笑了笑,隻是伴著一雙淚光盈盈的眼,有些怪異。
我扶著她躺下去,又給她蓋好了被子。我轉身走了幾步,想想又回過身,“趙姐姐,剛才你說的話都不是真的,而且允王殿下也不是那麽壞,是不是?”
她側過頭來望著我,“你原先覺得他是甚麽樣,那他就是甚麽樣。”
我點點頭,正準備轉身,她突然又叫住了我。
“我好久沒這麽暢快地跟人聊天了,相信從今以後,也不再會有了,謝謝你!還有――”她頓了頓,“剛才我說的話,至少有一部分是真的,比如,表裏不一的人真的很多,你要小心些。”
我應了一聲,跟她道了聲晚安,掀開珠簾走了出去。邁出臥房前,我忍不住回頭又看了一眼,珠簾後,燭光隱隱,趙鬱竹臉朝裏,側身躺著一動不動,不知是醒著還是睡去了。
雲湖(十四)
|
隔日上午,一隊士兵擁著兩輛馬車,靜候在丁府大門外。車轅旁,允王抱臂而立,他薄唇緊抿,劍眉微揚,銳利目光穿過大門,落在院內某人身上。
“丁兄,小晴,那麽鬱竹就此告辭。”鬱竹向丁家兄妹深施一禮。她身穿蓮青棱錦裙,外罩一件淺玫瑰色鬥篷,濃密的烏發堆在腦後,斜插一根剔透的白玉簪。素淨的臉上,兩頰還透著些蒼白,隻是一雙眸子仍舊深邃明亮,閃爍有神。她自幼習武,身體強過普通女子,昨日又好生調養了一回,因而此時已能行動自如。
丁迅和鬱竹分手後,和二度兄弟剛回到雪浪村,便遇到了循跡而至的允王,與他的父親丁桂龍。允王沒有和他多說什麽,直接就問趙鬱竹的行蹤。問明情況後,這位俊逸清貴的王爺不顧隨從的勸阻,執意親自帶兵去東鴨島擒刺客。這位憑空出現、貌似秀逸嫻靜的趙鬱竹趙小姐的身份也頗為神秘,她身懷武功,女扮男裝,先助他查訪到刺客蹤跡,後又在東鴨島孤身力擒刺客,最後竟與刺客一起墜入湖中,幸得允王與眾人傾力相救,才挽回一條性命。
自東鴨島歸來後,允王未說明原因,直接將趙鬱竹安置在丁府。丁迅隨父親在官場曆練多年,正是少年老成。他雖有滿腹的疑問,卻又深知對某些事情決不能過分好奇。既然允王沒有多說,那自己也不能多問,更不敢貿貿然去誦芬院探訪鬱竹。
那丁晴也受了父兄的告誡,雖然年輕嬌憨,但此刻也不敢多話。
兄妹兩人客客氣氣向鬱竹行禮道別,遠遠望去,活脫一幅大戶人家公子小姐的臨別場景圖。
鬱竹轉身邁出丁府大門,走過允王身邊,由一旁的荷香扶著,登上了馬車。她回身最後望了兄妹兩人一眼,微笑著頷首道別,然後矮身坐進了車裏。
允王的目光在丁家兄妹身上轉了兩轉,依他的性子,原本對漂亮女子的興趣多些,然而今日,那目光偏在丁迅身上多逡巡了幾遍。丁迅立覺嗖嗖的涼意自背脊竄起。允王卻又低頭,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自嘴角漾出,然後一個轉身,跳上了車。
春日裏,一行人由侍衛總領張帷領著,朝山莊緩緩而行。
鬱竹剛坐定,就見軟簾一掀,以為是荷香,誰知來人劍眉朗目,美冠華服,卻是允王。他在鬱竹麵前坐下,一抬頭見到她的目光,便笑了笑,道:“這是本王的車。”
“荷香呢?”鬱竹挑眉。
“她坐後麵那輛。”允王隨著她一同挑眉,“若你覺得咱們孤男寡女同處一車不合適,那請上她那輛。隻是這車由本王命人特製,坐臥行動頗合人心意;你受傷未愈,這裏離山莊尚有一段路程,本王勸你還是領了這份好意,何必委屈自己硬去坐那輛狹□□仄的車子呢?”
鬱竹早覺此車不同尋常,車廂異常寬敞,光線又十分充足,渾沒有坐一般馬車時常有的空間局促感。車壁的窗格鑲著透明的水晶,覆著薄紗窗簾。她抬頭向上望,立刻明白了光線充足的原因,隻見車頂竟還有一個鑲了水晶的大窗格。車廂內陳設華貴,兩邊的坐墊均是用上好的錦緞縫製而成,左右有磨得溜光的烏木扶手,車中間用張烏木茶幾隔開,地上還鋪著厚厚的地毯。陽光穿過頭頂窗格裏的水晶斜射進來,照得滿車廂流光溢彩。
“到了夏天,窗格兩邊的木板可以合攏來隔斷烈日。”允王見鬱竹目光久久停留在車頂,便也抬起頭來解釋了一番,眉宇間頗有些得意,“這窗格可是本王親自設計的,別的還好說,隻是尋找這麽大塊的水晶,可費了不少心思。”
這輛馬車正是允王平日的風格,鬱竹蹙起眉,隻是剛才竟沒察覺出來,此時若下去,倒有些此地無銀三百兩之嫌了……
允王瞧著窗外緩緩後退的樹木,不經意道:“那丁迅――兄妹似乎還有些不舍,本王倒沒想到,你原來還有些人緣的。”
鬱竹沒有作聲,身子倚向靠墊,手肘擱在扶手上,手則輕托下巴,閉上眼睛養起神來。
允王又說了幾句,均未得到回應。他卻不生氣,挑眉凝神,瞅了她好一會,然後,從袖中取出三五張紙,低頭翻閱起來。
車廂裏安靜下來。
車輪碾過細石,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鬱竹聽有些心煩。她睜開眼睛,窗外大片的綠野映入眼簾,點點的陽光在茶幾上有節奏地起落跳動;望向對麵,允王斜倚軟墊,眼簾半垂,依舊在讀著什麽。
忽然,允王像是感應到了甚麽,眼睛從紙上移至她臉上。四目相對,她發覺那人眼眶下有些淡淡的陰影,眉梢眼角間也頗見疲憊之意。她心中略動了動,這位王爺,素來極其注重儀容修飾。
允王見鬱竹不住打量自己,也有些明白她的意思,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道:“本王現在的模樣,是不是很糟糕?”
鬱竹動了動身子,沒接他的茬,問道:
“刺客都抓住了麽?”
“三死一失蹤。三個死於亂劍之下,那個與你一起墜入湖中的,雖經多方打撈,卻一直沒有下落。”允王忽地抬頭,黑眸閃閃, “他沒你幸運,身體直接撞到了礁石上,西疆人大都不會水性,所以他活著的可能性不大。”說完,他依舊盯著她,額頭的青筋簌簌跳動,似要發作,卻又不知為什麽,終究沒發作起來。
“應該還有兩人――”鬱竹避開他的目光。
“哦?”
鬱竹將昨日清早在湖邊遇見的事情訴說了一遍,又道:“藍衣人,還有那個船夫應是刺客事件的重要線索。”
“可是昨日本王命人將小島徹底搜索了一遍,並未發現其他人的蹤跡。”他低頭沉吟道,“兩人自然不會憑空消失,那麽,他們去哪了?”他凝神想了想,抬起眼眸,笑道,“鬱竹,我猜你也一定想到了。”
“他們自是混入士兵隊伍中了。”
允王擊掌道,“不錯!本來隊伍中突然多了兩個陌生人,是很容易被發覺的,可如果他們本就是士兵們十分熟悉的人,那混跡其中就相當容易了。據此看來,那兩人很有可能是雲州官府中人!這樣就更證實了一件事情!”
“若王爺命人將那日去東鴨島的士兵篩查一遍,一定能得到線索。”
允王搖搖頭,笑道:“不管是西疆人還是藍衣人,都不過是替人跑腿的小角色,就算真找著了,本王也沒多大興趣,本王感興趣的是他們的幕後主使。”他右手食指曲起,輕叩桌上那幾張紙,“其實自那夜山莊發生刺客事件後,本王就猜此事與咱們內部脫不了幹係――這幾個西疆人對莊內地形也恁熟了些!所以,我立即飛鴿傳書至永州著人調查。今日清早,回函就到了這裏,函中所寫果然證實了我的猜想!嘿嘿,有道是鷸蚌相爭,漁翁得利,鬱竹,你猜朝廷之中誰是在一旁暗笑的漁翁?”
鬱竹搖搖頭,“這是朝廷之事,鬱竹不想多問。”
“嗬!想必你也心中有數!貴妃娘娘和你若出了事,你的表哥,我的二皇兄平王會或多或少怪罪於我,目前還算相安無事的允王與平王自然交惡,而本王也不是好相與的人,這樣就少不了一場爭鬥。說實話,本王來雲州前還真沒料到他們會出這招。可是他們沒算到,我們聰明勇敢――勇敢到連性命也可以不要的趙大小姐半道殺出,將一場即將到來的宮廷巨變消彌於無形。”他的眼睛直視她,唇角微微抽搐,“鬱竹,本王真是佩服你,佩服得緊!本王一定會將你舍身為國的事跡稟明父皇!”
“關於鬱竹的事,煩請王爺不要在皇上與娘娘麵前多提。”
“為什麽?父皇必定會給你很多賞賜的。”允王的目光有些冷峻,帶些嘲弄。
“王爺,”鬱竹忽地抬眼,正瞧到允王故作不解的模樣,她冷冷道:“看在鬱竹為您解決了一道難題的份上,還請您幫鬱竹這個忙。況且,刺客之事,歸根結底還是因為您來雲州才發生的。”
“嗯,這倒是實話,”允王搓著下巴,“若是二皇兄來,就不會有那麽多事。可是,你知道本王為什麽要來雲州嗎?”
鬱竹搖頭,他的舉動確實令人費解;其實,他這半年來的舉動令所有的人都百思不得其解。
允王是典型的京城貴公子,風月場的常客,喜愛風流奢華的生活是出了名的。但在一年前,他突然去了西疆戰場。西疆屬東越邊域,荒漠連天,風沙遍地,除了西疆叛軍,還有大批流寇出沒。對於這位王爺的決定,滿朝文武眾說紛紜,有人說是因為太子病勢沉重(當時太子尚未去世),允王眼光長遠,欲立戰功來樹立自己的聲望;有人則想不通,這位王爺不諳武功,平時出行還需帶大批侍衛以策安全,到了西疆豈不是羊入虎口!王爺聰明練達,不會連這點也沒想到罷?半年之中,隨著允王屢破敵軍、連克數城,持前者看法的人日多。此時,允王突然回了永州,按理說,他應該在宮中承奉皇上,或者在王府之中好好享受久違的生活,可是隻過了兩日,又護衛著趙貴妃來了雲州。
允王見她半天沒有作聲,笑了笑,身體後仰至靠墊,道:“本王這次來雲州,說真的,全是為了你。”
雲湖(十五)
|
“嗯?”鬱竹挑眉,她完全沒想到允王會如此作答。
“本王原打算前幾日就去找你商談,沒想到發生了這麽多事,竟無暇與你會麵,嗯,就乘此機會與你說了罷。”
“王爺有什麽事?”鬱竹皺眉疑道。
允王笑了笑,道:“事情是這樣的,本王剛回永州,就發現你家熱鬧得很,訪客不斷。好奇之下 ,便派人去打探,原來是你父親――咱們東越的金吾將軍,正為長女鬱竹謀劃親事,那些人,就是上門提親的!“
鬱竹身子震了震。允王唇角輕勾,不動聲色道:“提親之人可都不簡單哪!他忽然伸出一隻手來,扳起了指頭,“頭一個是鎮國公牛清,想把你說給他的孫子牛繼宗,那個牛繼宗,你也該認識的,就是從小到大一直跟在我二皇兄你表哥屁股後麵團團轉的那個小瘦個子,如今倒挺出息的,不僅是二皇兄的左右手,而且家裏亦是人丁興盛,六畜興旺,雖然年紀才二十出頭,但姬妾已娶了七八房,兒子也生了三四個,嗬――說實話,本王倒真羨慕得緊。鬱竹,你若嫁過去,立時便能當個現成的娘,其實也蠻合算的。”
一隻擱在桌角的纖纖素手,指甲尖因為用力,已經微微泛白。
允王隻當沒看見,兀自說了下去,“第二個是平原侯蔣開湧,替他的兒子蔣子寧來說媒,那個蔣開湧,本是棵牆頭草,哪邊風大就往哪邊倒,如今聽說趙府招親,就來撿便宜。蔣子寧的家世,雖說比牛繼宗略遜一籌,但那蔣府,卻有‘永州勝境’之美譽,你知道為什麽嗎?”
鬱竹冷冷瞪著允王,未發一言。
允王撇眉道:“這位蔣公子,平時最愛逛妓院,所以認識很多紅牌姑娘,後來又索性一古腦兒都娶回了家作姬妾。每逢宴客之時,這些豔麗姬妾就親自上陣為賓客表演歌舞,據說個個身姿曼妙,舞技了得,看得客人們簡直想賴著不走。你說這樣的地方是‘勝景’不是?”說到這裏,他啜飲一口茶水,懶散後仰至靠墊,一條濃長的眉毛揚起,眼睛眯縫著,似乎有點陶醉;然而不多時,他又換了副愁眉苦臉的樣兒,道:“可惜本王與平原侯關係平平――”他連連歎氣,忽地又笑道,“鬱竹,你若看上了蔣子寧嫁進了蔣府,可別忘了邀本王來做上幾天客,也好讓本王也見識一番……”
允王尚自東拉西扯,鬱竹忽然開口打斷了他的話,“王爺,我的事與您無關!”
“你別急,”允王擺擺手道:“就快說完啦!嗯――上門提親的還有定城侯謝鯨、錦鄉伯韓齊、神武將軍戚建輝等等,總之全是世家公子。鬱竹,包你回去挑得花眼。”
一隻素手驀地平攤在茶幾上,指尖往下用力按去,“我家女孩兒十來個,盛梅她們都到了出嫁的年紀!王爺怕是誤會了罷!”
允王懶懶搖頭,“趙盛梅她們,都是你老爹姬妾所生,出身卑微,怎配得我朝世家豪門的公子!而你,卻是嫡出,母親雖早逝,但你永遠都是本朝南安老郡王的外孫女。那南安老郡王,是我朝屈指可數的異姓王之一,手握重兵,雄踞一方,若與他有了姻親關係,嘿嘿,那樣的背景可就深厚得異乎尋常了。前些年大皇兄在世時,這幫人隻敢在旁覬覦,如今大皇兄過世,他們怎不躍躍欲試?鬱竹,你已年過十九,你父親是鐵了心要嫁你出去的,依本王看,這次你決計逃不過!”
“王爺――”鬱竹開口打斷了他的話,“我的事,與您無關!請您不要再說了!”
允王看著鬱竹逐漸發青的臉,劍眉一挑,繼續道,“急甚麽?聽本王說下去麽!本王與你相熟,素知你心性兒高,除了大皇兄,任誰也瞧不上的;另一方麵,本王年紀已然不小,這次回朝父皇略透口風,擬為本王選一位家世、品貌上佳的女子作王妃。鬱竹,說到這裏,你也該明白了――咱倆都需要一樁婚事。你可以籍此擺脫這些提親者,而本王,亦可以藉此打發那些傻丫頭。”說著,他忽然打了個哈欠,有些意興闌珊,“全東越家世、品貌上佳的女子統共就那幾位,本王全都認識,若有興趣,早娶了回來不是?反正同樣是娶親嫁人,倒不如我倆互相幫忙,侯門千金配皇孫公子,彼此門當戶對,相信也沒人反對。本王又不屑與旁人一起擠在你家花廳裏,所以才忙忙跑來雲州,直接找你商議這樁利己又利人的大好事。所以,鬱竹――”
允王看著她,輕輕抬眉,道:
“你嫁給本王作王妃,好不好?
鬱竹怔怔地瞧著他,但是她實在太累了,沒有力氣想太多的事,所以,她隻是搖了搖頭,道:
“王爺,很久以前我說過,我們不合適的!”
允王望著她,濃長的劍眉在陽光下閃著淡淡的金輝。
“別輕易回答,再好好考慮罷!女孩子總要嫁人的!嫁了本王,你盡可以在允王府裏,繼續做白日夢;你看著討厭的人,隻要說句話,本王替你趕人,叫他們要多遠滾多遠!偶爾――”他的眼裏閃過一絲譏誚,“你也可以緬懷一下舊時光,不過咱倆醜話說前頭,成天想著以前的人和事,那可不行!”
一隻手自黑暗中伸出,穿過陽光,越過茶幾,停在她麵前。這是一隻完美得沒有任何瑕疵的手,指形修長,指尖微翹,指甲則修剪得平整光滑。
“啊――鬱竹,有這麽多世家公子搶著要娶,還有一位年輕英俊的王爺當麵求親,這等風光之事,可不是每個待嫁姑娘都輪得上的。來,別一本正經杵在那裏裝矜持了,坐到本王身邊來!你可一直是本王想要的女人哪!”
鬱竹抬頭直視允王,神色平靜,“王爺,很抱歉,我真的不能答應你。”
允王臉色攸沉,“那麽,你已經想出了擺脫親事的辦法,或者說你願意嫁給牛繼宗、蔣子寧?”
鬱竹閉上了眼睛,“回永州後,我會立即入宮晉見皇上,求他答應讓我為太子殿下祈福三年。祈福期間,我不言嫁。”
允王的身體明顯震動了一下。
“父皇他不會答應的!”他的聲音有些不穩,“皇兄臨終前,已經哀求父皇下旨撤去你的封號!如今,你沒名沒份,父皇憑什麽答應你?”
“憑太子殿下曾是皇上最寵愛的皇子!”鬱竹淡道。
允王猛地抽氣,身子前傾至茶幾邊緣處,臉容暴露在陽光之下,一雙眸子仿佛燃起了火焰,“趙鬱竹,本王佩服你,前日想自盡,今日就想到了什麽‘祈福’!怪不得永州人交口稱頌太子妃的‘貞潔淑儀’。哈!好個嫻淑善太子妃!好個貞潔淑儀的太子妃!好個不忘前情的太子妃!本王對你佩服得五體投地!三年以後呢,本王問你,三年後你待如何?”
鬱竹將目光投向窗外,淡淡道:
“三年後的事,三年後再說罷。”
允王端起茶幾上的茶碗,喝了一口,忽然咳嗽起來。他將茶碗往桌麵重重一放,茶水四濺。
“趙鬱竹,你醒醒罷!大皇兄已經死了!死了!”他大喝道。
鬱竹皺了皺眉,神色有些恍惚。她喃喃道:
“誰說他死了?他從早到晚,一直在我身邊的。”
疏疏密密的枝杈在頭頂的窗格中閃過,細碎的陽光灑落車廂。
允王盯了她好一會,然後,拉了拉身後垂下的絲繩。車外叮叮地響起了鈴聲。車廂輕震,窗外不斷倒退的景物靜止下來。
允王移至轎簾旁,回頭冷冷瞧了鬱竹一眼,“本王恭喜你,看來你又找到一個藏身之處!皇兄在天之靈,亦可瞑目!嘿,你聰明,你會武功,可那有什麽用?你從小就隻肯生活在虛幻的世界中,如今長到近二十歲,依然如此!趙鬱竹,你永遠都是一隻冥頑不靈、愚不可及又自以為是的縮頭烏龜!你有今日,完全是自作自受!”
他扭頭掀開簾子,身形頓了頓,冷冷道:“剛才的提議隻是本王心血來潮,姑娘既然無意,本王也不會勉強!本王自會回永州找下一個願意做允王妃的女人!”說完,他一低頭躍了出去。
咯地一聲輕響,馬車繼續前行。鬱竹一手支頤,星星點點的陽光灑落她烏雲似的秀發上。窗外,一隻白色大鳥箭一般掠過空曠的原野。
雲湖(十六.尾聲)
|
鬱竹回山莊後,立即去見了貴妃娘娘。
倚瀾堂內,鬱竹沒隱瞞什麽,直接將這兩日的行蹤稟明了娘娘。娘娘無言地盯了鬱竹半晌,隻溫言詢問了幾句,便命她回房好生休息去。
望著鬱竹離去的背影,娘娘倚著軟榻,深深歎了口氣。
當日鬱竹與荷香外出後不久,房中侍女就已發覺。一直等到日落時分,見主人仍舊未歸,幾個侍女隻得去稟告娘娘。娘娘雖有些吃驚,卻也沒亂方寸,斥了侍女幾句,略想了想,便命人去通知允王,要他派人早些將鬱竹尋回。
在永州之時,鬱竹除時時入宮陪伴大皇子之臨外,就已經常女扮男裝孤身外出。娘娘發覺後,曾一度要求兄長趙養性好好約束自己的女兒,豈料兄長隻是搖頭歎息,神情苦惱之至。後來,尤其在發生了幾樁事情後,娘娘也如同自己的兄長那樣,漸漸對鬱竹外出之事睜隻眼閉隻眼了。
隻是――這幾日她有傷在身,又忙忙地往外跑做甚?
當日晚上,允王派人回來稟報,說鬱竹外出恐與刺客有關,娘娘這才有些明白過來。果然到了第二日上午,允王又派人傳來消息――官兵已在刺客藏身之處找到了鬱竹。
娘娘垂首揉著太陽穴。作為一個閱盡世態的深宮婦人,作為趙養性的胞妹,她對趙家每個女孩的動向都了如指掌,在她的教導之下,趙盛梅甚至成為永州城最負盛名的大家閨秀;但她,永遠都無法觸到趙家最重要的女孩――長女鬱竹的內心。
轉眼之間,半年已過,如今的鬱竹,非但出落得愈發美貌,連性情舉止也愈發沉穩,隻是――那眸子中閃動的光芒也愈發深幽清冷了。
這個姑娘,正在遠離這個世界,恐怕再也沒人能知道她在想什麽,娘娘心想,以前,倒還有個晏之臨。
她與晏之臨,究竟誰死誰生?
是夜,雲州總督府。
春日的夜晚,亦是風情萬種。柔媚的樂音絲絲入骨,縈繞花間;空氣中充斥著綿軟甜膩的氣息,一縷一縷,撲人鼻端。
軒敞的廳裏,正擺開了一場餞別宴,在場諸人都甚盡興,包括李宗列、雲州各部長官,以及――王爺。
高高坐在上首的王爺手執酒盞,一口一口啜飲著,兩隻眼睛則盯著場內,目光仿佛生了根一樣。
一張楠木交椅裏,坐著個身披紫色薄紗的美貌女子,露著一段潔白似蓮藕的手臂,素手輕攏慢撚,彈奏一支琵琶曲;另一個紅衣女子則手執象牙板,長袖翻飛,正婆娑起舞。兩個女子輕顰淺笑,極盡妍態,端的是春色撩人。
王爺笑得簡直合不攏嘴,不停地喝酒,又不停地示意旁人給他斟酒。
舞畢,一雙麗人衽襝施禮,諸人少不得一陣鼓掌,王爺則鼓得特別起勁些。
麗人眉眼盈盈,款款走入席位,一左一右,緊挨王爺坐下來。
王爺笑吟吟地左瞧右瞧,眉毛一跳一跳,開始詢問兩位美人的芳名。
鶯聲嚦嚦中,王爺得知左麵這位紫衣美人叫做惜惜,而右麵這位紅衣美人叫做拾香。
惜惜、拾香端起酒盞嬌聲勸酒,王爺也恁爽快,酒到必幹,點滴不剩。
眾人見王爺興致高昂,便紛紛來湊趣。一個矮胖的、長了一部黑須的官員過來敬了王爺一杯酒,又笑道:“王爺,您倒說說看,我們雲州女子比之永州女子如何?”
王爺朝兩邊瞧了瞧,嗬嗬笑道:“大大不如,大大不如啊!”
惜惜聞言,扭身嬌嗔道:“王爺,您怎麽一點麵子也不給奴家!”
王爺哈哈大笑,“本王是說永州女子大大不如雲州女子,你生什麽氣呢?”
拾香笑道:“人常說永州女子豔若牡丹,想那牡丹乃花中之王,可見還是永州女子高一籌。”
王爺搖頭笑道;“牡丹也就寥寥幾朵,牽牛花倒是不少,更有那摸也摸不得的刺兒玫,稍碰碰,就沾一手刺兒,怎比得上雲州又紅又紫的丁香這般可人意呢!”說完,他在拾香雪白的柔荑上摸了一把。
惜惜瞧見了這番小動作,吃吃笑道:“定是王爺想占刺兒玫的便宜,不曾想反給紮了一下,所以在這裏抱怨呢。”
王爺聽了,轉頭衝拾香笑道:“你家姐妹好生厲害,怎麽才三言兩語,就把本王那一點子小秘密全掏了出來呢!”
拾香抿唇笑道:“王爺,奴家教您一個法兒,把她灌醉了,包管她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於是王爺扯著惜惜的衣袖,硬是灌了她幾杯,而自己也少不得給灌了幾口。
大廳裏,燈燭亮如白晝,眾人均已東倒西歪。王爺似也不勝酒意,臉頰上悄悄飛了一抹酡紅,卻更顯得麵如敷粉,唇若塗丹,坐在兩個姿容頂尖的美人中間,竟也毫不遜色。
李宗列心中得意,什麽叫投其所好?這便是了。
這位叱吒西疆戰場的王爺,到底一頭栽進了溫柔鄉。
他微微笑著,端起了酒盞。
突然,他看見王爺回過頭來,衝他舉起了酒盞,似要敬酒,他趕忙舉盞,起身,忽聽王爺緩緩道:
“李大人,雲州果然是塊寶地,山水豐美,人物標致,本王喜歡得緊,不如咱們打個商量,你把雲州總督之職讓與本王,行麽?”
李宗列心中一凜,隻見王爺似笑非笑,一雙黑眸正望定他,眸光逼人,全無半分醉意。
宴畢。
寂靜的花廳裏,王爺正襟坐著,垂首啜了口雲湖翠竹後,抬頭瞥了眼拱手站立一旁的李宗列,淡淡道:“李宗列,你知罪麽?”燭光下,王爺薄唇微抿,神色亦是淡淡,不複半點狂狷之態。
這副架勢,明擺著是要來算這幾日的總帳了。
李宗列撩衣跪倒,顫聲道:“下官――下官知罪。”
王爺神色不動,又道:“雲州城守備鬆弛,給西疆人鑽了空子,若不是有人暗中幫了忙,險些釀成大禍。皇上震怒異常,命本王徹查此事。李大人,你身為總督,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依本王看,你頭上這頂烏紗帽,怕是保不住了,非但如此,就連你項上這顆人頭,甚至連一家老小的性命都有危險。”
“王爺!”李宗列汗如雨下,連連叩首,“此番刺客之事,確係下官一時失察,致使娘娘受驚,但事出突然,下官也始料未及,望王爺明鑒,從輕發落。”
王爺冷哼一聲,“刺客容貌極殊,偏能輕易混入雲州,闖入守衛森嚴的橫雲山莊,事敗後又能全身而退,隱匿得無影無蹤,凡此種種,李大人,你能給本王一個合理的解釋麽?”
“這――”李宗列俯首,“下官亦是百思不得其解。”
“嗬!”王爺的身子突然前傾,眼中寒意懾人,“百思不得其解?好!本王來給你挑明,李大人,你這雲州府衙內有人與刺客互通聲氣!什麽事出突然?什麽始料未及?分明是早有人為刺客作了周詳的安排才是!”
“啊――”李宗列臉色蒼白,冷汗涔涔而下。
“大人這麽緊張做甚?難不成那人便是你麽?”王爺眼睛裏,殺氣隱現,口氣卻甚低柔。
“王爺!”李宗列連連擺手,叩首不止,“下官對皇上、對朝廷一向忠心耿耿;再者,‘裏通敵國’是滅九族的大罪,下官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擔這罪名啊!請王爺明察!”
王爺也不答話,隻是冷冷盯著李宗列,目光銳利之極,仿佛能洞穿人的心扉。
突然,低笑在王爺喉間滾動,繼而,“哈哈哈――”朗笑聲在清冷的花廳裏回蕩開來,“想大人累官至總督之位,必是極明白之人,怎會傻到為夷邦賣命?本王隻是隨口說說,大人何需緊張至此?”
“王爺――這真是――”李宗列鬆了口氣,又拭了拭額上的汗。
“隻是――”王爺皺了皺眉,身子又坐了回去,“皇上既已下旨徹查,那此事必不能不了了之。若找不到那幕後主使之人,本王也隻有――嗯,隻有將大人你作為一個合理的解釋,交與皇上,一則複旨,二則平王那裏也有交待。”
李宗列喉嚨有些苦澀,自己麵前明擺著兩條路,一是找出幕後之人將功贖罪;二是拿自己的人頭去頂罪,說不定還要搭一家的性命。
“王爺,下官自當盡心竭力,找出那主使之人。”他叩首道。
“嗯,”王爺點點頭,站起身,走至李宗列身後,拍了拍後者的肩膀,“你盡管放心辦事去,皇上那邊,本王自會替你說話。”
“是,王爺。”
“你要仔細回想這幾日來手下人的舉動,尤其是那日隨本王一起去東鴨島抓捕刺客的人,要特別注意,若想到了什麽,或查到了什麽,立即來報。切記,此事需得暗中查訪,不準走漏半點風聲,以免打草驚蛇,知道麽?”
“是,王爺。”
“唔,”王爺轉過身,仰臉望著門外黑沉沉的天空,嘴角微微抽搐,喃喃道:“這回,本王就不信揪不住你的狐狸尾巴!”
李宗列垂首跪在地上,看不見王爺的臉色,但那話語裏森森的寒氣還是令他激靈靈打了個冷戰。他心中忽然有了怯意,一抬頭,卻見王爺正盯著他。
“怕什麽?天大的事,有本王擔著呢!”王爺揚眉道,顯是瞧破了他的心事。
“啊――本王該回去了!”王爺突然提高了聲音,並向外走了幾步,卻又想到了什麽,轉過身來,道:“今晚大人安排得甚周到,本王很盡興,尤其是那兩個美人兒,很不錯。可惜本王要務纏身――”他搖了搖頭,神情惋惜,“你替本王多賞些銀兩給她們罷!”
王爺突然冒出這麽句話來,李宗列微一愣神,立即躬身稱是。待他抬頭,門口早已空空蕩蕩。
二日後,貴妃娘娘帶著鬱竹和田妃、郭妃等,由允王護送著離開了橫雲山莊。李宗列及雲州官員立在城外官道上,目送這支長長的車馬隊伍迤邐遠去。
不管是願,還是不願,這春色旖旎的雲州、山高水闊的雲湖,總是漸行漸遠,緩緩淡去了。
尾聲。
(一)
太陽已經沉落了,最後一抹彩霞掛在遠山的頂端,留下一筆淡淡的嫣紅。
她抱膝坐在冰涼的石階上,身後是兩扇緊閉的門,她沒有勇氣走進去。
她不知道自己這樣坐了多久,但是暮色已不知不覺湧至,傍晚的風帶著幾絲涼意向她襲來。她不由縮了縮身子。
半年未曾打理的花圃裏,鬱鬱的野草正與正主兒芭蕉、海棠分庭抗禮;蜿蜒伸展的灰色鵝卵石甬道上,殘枝枯葉落了一地,一隻灰色的小壁虎匆匆爬過去,突然又扭身鑽進了道邊的荒煙蔓草中。
沿著牆根生長的一溜兒灌木,如今正是蔥籠蘢蘢,上麵滿綴著豔色的小花。
轉眼又是一個薔薇花盛開的季節啊!
怒放的花兒在和風中搖顫。
“颯颯――颯颯――”
“鬱竹,隻準看不準碰喲!”
“呀!你這丫頭,給刺兒紮疼了不是?”
“別亂動!這刺兒有毒呢!”
他用針挑出硬刺兒,小心地用嘴吮吸冒著血珠的手指頭,然後用布巾一圈圈地密密纏起,一直纏到鬱竹跳著腳保證下次絕不再犯為止,這才笑眯眯地把個裹成小蘿卜的手指頭還給她。
“誰讓你不聽我話呢!”他的眼睛總是笑得彎彎,眸子則清澈得如同汩汩流動的山泉。
薔薇花盛開的季節裏,她總是不聽話,去摘美麗的花朵兒。
薔薇花盛開的院落裏,盛載著她少女時代的全部歡樂與夢想。
密密睫毛下,星眸閃閃。
“之臨,鬱竹――終究還是回來了。”
暮色沉沉的院落裏,她就這樣默默地、出神地、長久地坐著。
(二)
他蜷縮在軟榻之中,左手指間托著一隻高足鎏金琉璃杯,杯中注八分的酒,酒色赤紅,鮮豔若血;右手緊握成拳,淡雅溫潤的光從指縫間流瀉而出。
他的眼神慍怒,陰鬱,沮喪,無奈。
右手緩緩張開,攤開的掌心裏,靜靜臥著一方如雀卵般大的白玉佩,兩隻鏤刻精美的鳳首尾相銜盤旋其上。它通體潔白,晶瑩剔透,仿佛一塊亙古不化的寒冰――即使貼身藏著,依舊冰涼通透。
酒杯高舉,殷紅如血漿的醇酒被一飲而盡。
“啪!”金色琉璃杯狠狠撞擊在牆壁上,發出清脆的碎裂聲,無數碎片濺開來,撒落了一地。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