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枝詞》 作者:季風 (天命 一 - 五)

來源: Lion_King 2015-11-01 16:13:26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28030 bytes)

天命(一)

 
 “竹兒,去吧,去和他們一起玩。”涼亭裏,一位雍容少婦蹲下身,輕推自己年幼的女兒。亭外,綠茵茵的草地在陽光中伸展,十幾個孩童正跑動嬉戲,他們的年紀也都在十歲上下。
 
  鬱竹想了想,點點頭,邁腿步出涼亭。刹那間,陽光灑遍她全身。
 
  草坪上的孩童紛紛轉過臉,好奇地打量這個小小的不速之客。
 
  鬱竹衣衫淡雅,膚色瑩白,眸子晶亮,烏黑頭發並無任何花樣,隻是編了條長長的發辮垂在腦後。她的眼睛眨啊眨,目光四處遊移。這群穿得花團錦簇的同齡人同樣令她好奇。
 
  離鬱竹不遠處,一棵樹影婆娑的柳樹下,幾個孩童聚在一起,嘰嘰喳喳地也不知說些什麽。忽然,一個小孩衝她轉過臉來。
 
  一雙目光在她的臉和衣衫上來回轉了轉。然後,那張瓷白的臉攸地扭了回去,其主人開始與一個穿著鵝黃綾裙、頭上綁著粉紅緞帶的小女孩興高采烈地說話。
 
  柳樹下發出一陣格格的笑聲。
 
  涼亭裏,七、八個宮女太監手端托盤魚貫而入。
 
  一位紫衣貴婦正與周圍幾位貴婦聊天,這時便吩咐道:“去把他們叫過來吧。”
 
  旁邊侍立的宮女欠身答應著,走出涼亭,揚聲道:“各位小主子,請過來用點心!
  孩童們歡呼著,各各扔下手中的玩物,朝涼亭奔來。
 
  一個小孩從鬱竹身邊跑過,卻又停了下來,他扭過頭,簇新的雲靴在地上跺了跺。陽光下,他那件盤絲刻金的大紅箭袖閃閃發光,映得一張雪白的臉分外粉妝玉琢。
 
  鬱竹認出了他。
 
  他又掃了她兩眼,黝黑的眸子閃了幾閃,唇角微微揚起,然後,紅豔豔的嘴唇一張,吐出來三個字。
 
  “醜八怪。”
 

天命(二)

 
    永泰十九年春。
 
  趙府後園。
 
  清晨的太陽蓬勃而有生氣;池塘邊的一叢叢灌木已長得鬱鬱蔥蔥,上麵還點綴了無數明黃色小花。和風輕拂而過,花瓣紛揚而起,輕輕盈盈、搖搖曳曳地落入水中,漾起一圈圈漣漪,水紋由裏向外,緩緩擴散開來。
 
  池塘邊的青石板空地上,鬱竹正持劍急舞。她的身法靈動迅捷,劍法也甚嫻熟流暢,衣袂隨著劍式在風中翻飛。
 
  忽然,她的身體猛地後旋,手中三尺青鋒疾刺而出,劍姿果斷,不帶一絲滯澀。
 
  陽光下,劍鋒閃著刺目的白光。
 
  她蹙起秀眉,凝眸而望。
 
  半晌,她緩緩收回手臂。
 
  “噹”地一聲,長劍被插回劍鞘。
 
  她輕輕舒氣,伸手拭了拭額上的汗珠。這段日子來,她覺得自己的武功有了長足的進步。可惜孫叔叔去了靈州,唉,趙府上下,除他之外,再無第二人可以聆聽自己對劍法要義的領悟。
 
  她將長劍擱在石凳上,漫步至池塘邊。
 
  池水清澈湛綠,映出一張若有所思的臉龐。
  十六歲的鬱竹臉容素淨,衣衫簡潔,頭挽尋常發髻,一眼瞧去竟無半點官宦小姐的架勢。她的眼眸深邃幽遠,神態清雅淡然,周身散發的是遠超同齡人的寧靜氣韻。
 
  她低下頭,怔怔地望著那一池碧水,似乎入了神。
 
  被拂落的柳葉在水中旋轉,隨波逐流。
 
  春風輕輕扯起她的發帶,發帶盈盈而起。
 
  “大小姐――大小姐――”
 
  鬱竹抬頭循聲望去,隻見池塘對麵的鵝卵石小徑上,匆匆跑來一個綠衣丫環,邊跑邊向她揮手:“大小姐,老爺有事找您!”
 
  小花廳裏,趙養性隨意呷了口茶,道:“鬱竹怎麽還不來?”
 
  鬱竹的父親趙養性四十如許,五官深刻清朗,身材保養得法,舉手投足間頗有幾分氣度,看得出年輕時是名器宇軒昂的美男子。然而,趙家並非東越世家大族,二十年前的趙養性隻是一名永州府衙小吏。但是他誌向遠大,眼光敏銳,見解精準,善於把握時機,多年前與東越四皇子晏晉的一次偶遇,竟成就了他的一番鴻浩之誌。自晏晉登上帝位後,趙養性也一路平步青雲,如今已司永州金吾之職,聲望正如日中天。
 
  侍立在側的二夫人趕忙離了自己女兒,上前道:“明潔已經去了好一會,她應該就快到了吧!” 二夫人玉薈三十三四歲年紀,雪膚花貌,體態優柔,正是風韻正盛的時候。
 
  這時門外傳來輕輕的腳步聲,接著光影一閃,趙府大小姐鬱竹已出現在門口。她抬腿邁入門檻,上前幾步,躬身施禮道:“給父親、母親請安。”
 
  趙養性坐在椅子裏點了點頭。二夫人則趕緊欠身還了半禮,上前柔聲道:“竹兒,前日我差人給你送的二罐雲州新茶,可嚐過了麽?”
 
  “嗯”,鬱竹微微點頭,“味道很好,謝謝母親。”
 
  一旁站立半天的二小姐盛梅走過來,喜滋滋地拉了拉鬱竹的袖子。
 
  姐妹兩人並肩站在一起。
 
  趙養性啜了幾口茶,抬頭看著倆姐妹道:“昨天貴妃娘娘派人來通知,今年春狩的日子,內廷已經定了,就在這個月的十七。娘娘要你們姐妹倆一起參加,我已經答應了。”說完,他便盯住了自己的長女。不出他所料,鬱竹立即答道:
 
  “父親,母親過世未滿三年,鬱竹尚有熱孝在身,不敢擅自外出。”
 
  趙養性咳嗽兩聲,端起茶盞,用茶蓋輕輕撇去水中浮末,緩緩道:“你娘是大前年臘月沒的,如今已是陽春三月,這麽連頭帶尾地算也滿三年了;況且,娘娘命你前去,怎說是‘擅自’?”
 
  鬱竹抿唇不說話,秀眉微微蹙著。
 
  屋中的氣氛便有些僵住了。
 
  玉薈忽地笑道:“竹兒,這兩年你一直悶在家裏,正能乘著春狩的機會出去散散心,我聽說那皇城西苑頗有景致,說不定還能結交些好友,以後常來常往的,不好嗎?我想――”她的聲音低了下來,“郡主娘娘她也不會反對的。”她又看看自己的女兒,“何況小梅長這麽大,還是第一次去皇城西苑,我就怕她說了什麽錯話,有個什麽閃失。如果她由你帶著,那我就可以安心了。”
 
  鬱竹聽到這裏,心中突地一動,一抬頭,見盛梅正眼巴巴地瞧著自己。她沉默片刻,垂下眼簾輕道:“好吧,我去便是。”
 
  趙養性“唔”地點點頭,暗暗鬆了口氣。其實,若此時這個外表安靜、內心倔強的女兒拗著性子不肯去,那他也不知如何是好。他揮了揮手。
 
  “都下去吧,好好作些準備。”
 
  兩個女孩蹲身告別父母,出得房來。剛拐了個彎,盛梅忽然“咯”地一笑,挽住了鬱竹的胳膊,道:“姐,我真怕你不肯去!”
 
  “我確實不太想去。“鬱竹由著妹妹拖著胳膊,兩人一起慢慢步向後園。
 
  “你平時最愛騎馬使劍,按理說西苑春狩應該合你的脾胃,可你偏就不喜歡,這兩年的春狩都沒參加――”
 
  “我要替母親守孝。”鬱竹淡淡道。
 
  “每次你都這麽說。”盛梅道:“郡主娘娘已經過世這麽久,你也該恢複正常生活啦!”
 
  兩人沿著小徑一路行至水邊小榭,依著朱欄坐下來。
 
  “我隻想多為她做點事,”鬱竹歎道:“好讓她的在天之靈知曉,不管怎樣,至少還有我這個女兒在記掛她。”
 
  “我也很記掛郡主娘娘的,”盛梅輕道:“她待我這麽好。”
 
  姐妹兩人都沉默了,各自看著池中來回悠遊的錦鯉。
 
  過了半晌,鬱竹忽然靜靜道:“最近,逸景園好像很熱鬧。”
 
  盛梅抬頭看了看鬱竹,心裏明白,道:“是啊,爹爹新娶的這兩房姨娘好像很得他的歡心,這幾日回府後總呆在那裏。我娘、三娘、四娘都不大能見到他。”爹爹新娶姨娘,是司空見慣的事,所以,她一向坦然麵對。
 
  “嗯。”鬱竹點點頭,嘴角微微抽搐,又俯身揀起一顆鵝卵石,“啪”地扔進水中,幾條一尺來長的鯉魚擺動尾巴四處逃竄。
 
  盛梅也往池中扔了塊小石頭,“咚”地水花四濺,一圈圈波紋在水麵緩緩擴散開來。
 
  “我娘說,男人都這樣,尤其是象爹爹這樣的男人,怎可能把心放在一個女人的身上?我們女人總得學會忍耐,一則,女人的命本該如此;二則,能尋到這樣的男子,已是女人命中最大的福分,怎能再有所苛求?”
 
  “盛梅,你也這麽認為?”鬱竹挑眉。
 
  盛梅側頭想想,猶豫道:“娘一直這麽說,爹爹、爹爹的同僚、朝中的各位大人都是如此做――”
 
  “命――命――我娘的命就該如此?”鬱竹忽然低低歎了口氣,又搖了搖頭,道:“爹爹的事,我們做兒女的,也不能過多揣測,盛梅,我們不談這個了。”
 
  兩人又是一陣沉默。
 
  “啊,對了,我們這次去西苑,一定能遇見表哥,是不是?”鬱竹的聲音稍稍輕快起來。
 
  盛梅的心“砰”地一跳,耳朵不知怎的就紅了。她趕緊低下頭去,沒有看見姐姐唇邊掠過的笑意和眼中閃過的一絲促狹。
 
  “嗬!”鬱竹自顧自喃喃道:“正月裏見過一次,如今是三月,算來,也很久沒見麵了,某人一定想得慌了――”
 
  “姐!”盛梅咬牙吐出這個字,又伸出手去擰鬱竹的臉蛋,鬱竹十分靈巧地跳開,轉身就跑。
 
  “你別跑!”盛梅急忙追上。
 
  春日的天空纖雲舒卷,明媚的陽光裏,趙府的兩位小姐咯咯笑著,在園中分花拂柳,你追我趕,沒一會兒,就消失在蔥蘢的花木中。
 

天命(三)

 
    十七日清早,旭日初升之時,西苑西側門外,一輛輛華蓋馬車陸續駛來,在門口穩穩停下。轎簾翻卷處,現出一位位高髻麗服、環佩叮當的女子。她們儀態萬方地步下馬車,在早已等候在側的太監宮女的引領下,匆匆穿過西側門,進入西苑。
 
  位於皇城西端的西苑,名字聽著普通,可它不是座普通的皇家園囿。西苑始建於前朝,因園中溪流淙淙、嘉木成蔭,環境清幽,曆任東越皇帝都是情有獨鍾,皆頻繁駕幸西苑,或踏青或消夏。晏晉登基後,又對西苑進行了大規模的擴建,將緊鄰西苑的大片沃野都圈了進來,為增野趣,又放養了大量野獸,其中尤以梅花鹿為多。因這裏氣候適宜,食物充足,天敵又少,沒過幾年,放養的鹿竟迅速繁衍起來。對著出沒於密林、綠野的鹿群,來此之人又生出了消遣娛樂的好法子――射獵。每年春天,永州眾王公親貴、上層仕宦乘著到西苑踏青之時,紛紛騎馬佩弓,以射鹿為戲。晏晉對此頗為嘉許,認為可以籍此改變東越靡弱的民風,因而非但自己積極參與,對於那最後射殺鹿隻最多之人,還親自頒給金雕弓,作為嘉獎。這樣一來,眾人都奮勇爭先,原先的遊戲也演變成比賽,而且規模越來越大;漸漸地,這項賽事成了永州上層社會春季最重要的活動――春狩。
 
  後來,以皇後為首的宮廷仕宦女眷也參與進來。諸嬪妃、貴婦、小姐自然不會去騎馬射獵,她們聚集在風景秀美、地勢平緩的抱風穀,一邊談論時興話題,一邊等候狩獵隊伍的歸來。出現在抱風穀的女子,除宮廷女眷外,隻有出身東越最上層的世族豪門的女子才有資格蒙受內廷點召參加春狩。即使位高權重、深受皇恩的金吾將軍趙養性,全家也隻有大小姐鬱竹,曾由其母朝華郡主領著,參加過一屆春狩;而小她一歲的二小姐盛梅,直到今年,才得到內廷的點召。
 
  在廣闊的沃野,男人們以□□駿馬、手中寶弓作武器,射殺鹿隻;在春光旖旎的報風穀,女人們則以鶯聲軟語、美麗莫測的笑容做武器,馳騁在另一個戰場上。
 
  當姐妹倆到達抱風穀時,這裏已是綺羅處處、蘭麝點點;放眼望去,但見碧綠的草坪上,麗服女子三三兩兩,或站或坐,談笑、靜默皆有之。
 
  臨水而築的夾竹亭裏,趙貴妃居中而坐,正和環伺的十幾名中年貴婦品茗聊家常。她身著寶藍地細花瑞錦衣,雖然不再年輕,但因保養得法,臉容依舊緊致,風姿依舊動人。
 
  三個綠衣宮女將鬱竹和盛梅引入亭裏。
 
  兩女孩跪身行禮後,趙貴妃微笑頷首,溫聲道:“都起來吧。”她笑對諸人道:“這就是我的兩個侄女了,鬱竹,盛梅,快去給諸位娘娘、夫人請安。這是惠妃娘娘!嗯,郭妃娘娘――施妃娘娘――”趙貴婦給姐妹倆逐一介紹,“這是襄敏公夫人,這是鎮國公夫人――”
 
  坐在趙貴妃身旁的一名美貌貴婦注視著姐妹倆,忽然問道:“這便是趙將軍的兩個女兒麽?”
 
  趙貴婦點頭道:“是!”她朝著侄女招手示意,“到這裏來,見一見惠妃娘娘。”
 
  姐妹倆依言上前,給惠妃娘娘跪身問安。惠妃坐在椅子裏,點了點頭。鬱竹對宮中之事本不關心,隻是對這位惠妃娘娘,因常聽家人提起其名,不免動了好奇之心。她抬起眼睛,隻見這位娘娘穿著鬱金文繡錦衣,論年紀,似乎比姑姑還年輕些,白淨的瓜子臉,削尖的下巴,五官秀美,隻是眼神有些陰鬱,眉間也頗有倦怠之色。
 
  “兩位趙小姐生得好個模樣兒啊!”一名中年華貴婦人走上前來,笑著將一隻豐腴白皙的手搭在鬱竹的肩上,輪番打量起兩人。今天,姐妹倆皆是一式的打扮,上著雲紋繡衣,外套及腰的半臂,以細縷帶當胸係住,一條粉色繪花的薄紗羅披搭肩上,隻是鬱竹穿著碧色繡羅襦,而盛梅,則著鵝黃色繡羅襦。
 
  中年貴婦――依著姑姑的介紹,鬱竹記得她應是鎮國公夫人,對著兩人嘖嘖稱讚了一會,轉頭笑道:“娘娘有兩位這麽俊的侄女,怎麽就舍得藏著掖著,也不早些領出來大家都瞧瞧!”
 
  趙貴妃笑道:“這兩個丫頭,從小在南郡長大,搬回永州後又乏人教養,因此不太懂咱們宮中的禮數,我曾囑咐趙將軍派人好生教導她們。如今,我想她們也到了要經些世麵的年紀,所以特地喚她們出來,一則可以認認長輩,二則要她們跟著叢玉、阿黛學些大家女孩兒待人接物的本事。”說著,她又側過頭去對一位紫衣貴婦笑道:“襄敏公夫人,提起你們家阿黛,倒是出落得越來越漂亮了。”紫衣貴婦欠身道:“承蒙娘娘誇獎,隻是這丫頭還和小孩子一般,不很懂事呢。”
 
  一旁半晌沒作聲的惠妃娘娘突然道:“女孩兒性子爽直些,更惹人憐愛;若是小小年紀就是一肚子的彎彎繞,那才討人厭呢。”
 
  鎮國公夫人笑道:“貴妃娘娘的兩個侄女模樣俊俏,我瞧著性子也溫柔穩重,確是一等等一的女孩兒。我提個議,不如去把阿黛和叢玉叫來,叫她們彼此相熟,以後姐妹間也好有商有量又能互相照應著。”
 
  惠妃抬了抬眉,未置可否。
 
  趙貴妃卻是微笑稱好,立即叫宮女去喚襄敏公小姐袁黛和鎮國公小姐牛叢玉來。
 
  沒一會兒,兩名十六七歲的少女一前一後踏入亭來,走到地中央,齊齊跪倒給眾人請安。
 
  趙貴妃點頭道:“起來吧!都是自己人,不用拘禮。”她們答應一聲,站了起來,一左一右並肩而立。
 
  左麵的女孩兩腮豐潤,酒窩淺淺,容貌甜淨,上著淺碧短襦,下係銀紅長裙,若在平時,也算是個引人注目的女孩兒。然而此刻,她右邊的同伴卻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那女孩肌膚勝雪,眉目如畫,穿了件鮮紅的繡袷綺衣,下著同色繡袷長裙。一身紅衣,原本突兀,但穿在她身上,卻無比貼合。陽光叢亭外斜射而入,映得女孩熠熠生輝。對於容貌一事,鬱竹原本看得淡,但此刻也未免多看了這女孩一眼,豈料這女孩瞪大了一雙清澈明淨的眸子也正看過來,四目相觸,彼此又快速錯開。
 
  碧衣女孩是牛叢玉,紅衣女孩自然就是袁黛了。
 
  鎮國公夫人牛氏挽著女兒的手,將她介紹給了趙家二位小姐。那牛叢玉甚是大方,母親說了沒幾句,便自行上前與趙氏姐妹互敘年庚。
 
  見到袁黛,惠妃蒼白淡漠的臉有了些神采。她將袁黛喚至身邊,拉著手問長問短,袁黛則有問有答,兩人的關係似極熟稔。
 
  趙貴妃笑道:“你們兩個隻顧著自己談心,倒把我們都拋開了。阿黛,過來見見新姐妹,好麽?”
 
  襄敏公夫人領著女兒走過來。三個女孩互施屈膝禮。
 
  這位袁黛小姐長得真美,盛梅心想。此刻,她還不知道,眼前的紅衣美貌少女將在今後的日子裏,跟自己和姐姐產生莫大的幹係。
 
  望著跟前四個水靈靈的女孩,趙貴妃點了點頭,道:“如果我沒記錯,你們四個,應是叢玉最長,阿黛和鬱竹次之,盛梅再小一歲。從今天起,你們就算認識了,以後,姐妹間要互相照應,互相學習,知道麽?”
 
  四名少女均欠身稱是。
 
  叢玉一左一右挽起鬱竹盛梅的手,笑道:“貴妃娘娘,我可不可以帶她們去見一見其他的姐妹們?”
 
  “去吧。”趙貴妃點頭笑道,“小姑娘們湊在一起熱鬧些。”
 
  叢玉答應一聲,辭別眾人,拉著兩人一溜煙就跑了。
 
  三人沿著青石小徑,一路逶迤前行。
 
  沒一會,叢玉就指著前方道:“我們到啦!”
 
  鬱竹望去,隻見蒼翠欲滴的樹林裏,一座黃頂朱柱的亭子翼然而立,她的目力極好,老遠就看清了上頭匾額上的三個字――夾竹亭。亭中人影綽綽,花團錦簇一片。
 
  三人剛進亭,立即有七八個女孩迎上來,嘻嘻哈哈地將她們擁在當中,圍坐一處。女孩們個個身著綺麗的時式短襦長裙,看上去朝氣蓬勃、青春活潑。叢玉指著麵前少女,一個個介紹開去。
 
  盛梅原本天真活潑,沒過多久,便與眾少女熟稔起來。鬱竹卻是生性恬淡,況且眾人所談――繡樣、綺羅織錦皆非她所長,因此,她隻安靜坐著,偶爾點頭微笑,回答一兩個問題。
 
  夾竹亭麵積不小,亭中青磚地上擺了四張石桌,十幾隻繡墩則由眾人各按所需,搬至各處。對麵亭欄處,另有十來個女孩團團而坐。比起這邊正聊得熱火朝天的情景,那邊就顯得冷清多了,幾個姑娘手持彩繪宮紗團扇,目光不斷往這邊投射過來,神情卻甚冷傲不屑。
 
  “鬱竹姐姐,她們總是那樣,成天一副愛理不理的模樣兒。”鬱竹身邊一個長著蘋果臉的少女觸了觸鬱竹的手肘。
 
  “就是的,好像自己很了不起,討厭死了,別理她們。”另一個女孩撇了撇嘴唇,輕輕哼了聲。
 
  鬱竹笑而未答,心中卻了然,看來這個夾竹亭的人,就跟朝廷一樣,也有派係之分的。
 
  突然,一個紅色身影拾階而上,閃入亭中。對麵少女紛紛站起。。a86c450b76fb8c37
 
  袁黛回來了。
 
  “阿黛姐姐,娘娘叫你到底什麽事啊?”有少女問道。
 
  鬱竹看見袁黛瞅著這邊,尖削小巧的下巴微揚了揚,以扇當胸,說了幾句話,眾少女紛紛扭過頭來,打量的目光一再落到自己和妹妹身上。
 
  嗯,夾竹亭的兩個小團體,分別以鎮國公小姐牛叢玉、襄敏公小姐袁黛為首,鬱竹心想,金吾將軍趙養性家的小姐自然要加入鎮國公小姐這邊的。
 
  兩邊少女各自唧唧咕咕了一會。
 
  阿黛那邊,一個穿著淺絳襦裙的年輕姑娘突然分開眾人,走了過來。
 
  “杜鸝,你做甚麽?”鬱竹身邊的蘋果臉少女跳了起來。鬱竹記得她叫李琴青,如果沒料錯,她應該是內史令李德林的女兒,而李大人和自己的父親一向交好。
 
  杜鸝淺笑,輕輕盈盈行了屈膝禮,道:“沒什麽啊,隻是姐妹們差我問候兩位新來的趙小姐。兩位趙妹妹,今日玩得可還愉快麽?有什麽要求盡管提,否則,娘娘倒要責怪我們怠慢了你們。”她的態度十分和藹。
 
  鬱竹瞧了一眼杜鸝臉上似是而非的笑容,也淡淡笑了笑,未答話。盛梅卻站起來,她見杜鸝態度和藹,便也客客氣氣道:“謝謝各位姐姐的關心,我們玩得挺愉快的。”
 
  “嗬――”杜鸝的笑容更深了,“我就說麽,有些人原本沒資格參加春狩,如今好容易有了機會,高興都來不及,還能有什麽好抱怨的?唉――”她故意歎了口氣,“她們都恁小心了。”
 
  杜鸝身後的幾個女孩已經“嗤”地笑了出來。
 
  盛梅天性純良,突受這番奚落,卻不知如何回應,隻好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裏,一張俏臉漲得通紅。
 
  “可別以為――打扮得漂亮些,參加了春狩就算得上世家小姐,有些人哪,平門小戶的出身是永遠無法改變的。”杜鸝洋洋道,其身後的少女們皆麵有得色。她正待繼續說,卻見一明眸少女緩緩道:
 
  “所謂春狩,不過是場春日的遊園踏春,此事平凡普通至極,姑娘又何傲之有?”
 
  鬱竹身體斜倚朱欄,神色淡淡,纖眉微抬,湛然雙眸凝視出言不遜的杜鸝。
 
  杜鸝張了張嘴,想出言反駁,卻又一時頓住了。
 
  “阿鸝,回來。”袁黛突然道。
 
  杜鸝轉身想走,李琴青快走幾步,攔住了她,道:“慢著!我也想請教杜姑娘一個問題。”
 
  杜鸝愕然道:“什麽問題?”
 
  “請問杜姑娘,到底誰才算得上世家小姐?難道――”她歪著臉打量杜鸝,“非要黑得像塊炭似的,才算得上世家小姐?”說到這裏,邊上有幾個少女已撲哧笑出來。
 
  “你――”杜鸝的臉頓時紫漲起來。東越女子以白為美,杜鸝五官頗為秀麗,隻是膚色微黑,這本是她最大的心病,如今卻給人當麵提起,怎不叫她又羞又惱?。
 
  李琴青一張臉長得圓潤可愛,說起話來當真陰損尖刻。她笑了笑,又道:“說到底,你也不過是忌妒人家比你長得漂亮。”
 
  杜鸝的臉已有些扭曲。
 
  這時,杜鸝身後走出個梳雙髻的女孩,她輕哼一聲,傲然道:“你們別自以為是啦!若有本事,倒去挑個人來跟我們阿黛比比,隻要及得上阿黛一根手指頭,我們就算服輸!”
 
  李琴青笑道:“論容貌,我們這邊自然沒誰能比得上阿黛小姐這般美貌,不過論德行,我想我們這邊任何一個都能勝過她。女子‘德容言工’,‘德’排第一,‘容’隻排第二而已。”
 
  “你什麽意思?”雙髻女孩瞪著李琴青。
 
  李琴青努嘴道:“毀棄婚約,另結新歡,不知算不算‘失德’?”
 
  亭中一片寂然。
 
  忽然,牛叢玉站起來道:“琴青,過來坐下吧。”
 
  李琴青扭過頭來吐吐舌,大約也覺得自己出言太過,一轉身便想溜回來。
 
  “李琴青!”一個清冷的聲音乍然響起,李琴青回頭,隻見袁黛穿過同伴,一步步朝她走過來。
 
  “我袁家世襲襄敏爵位,自東越開國以來,便是數一數二的世族,門第之高,除晏姓之外,無人可比!”袁黛站在李琴青麵前,背脊挺得筆直,下巴揚得高高,“袁家的一舉一動關乎東越社稷,袁家的家事便是東越的國事,你一個小小內史令的女兒,有什麽資格對袁家的事說長道短、指手劃腳?”她的聲音清朗絕然,“說甚麽‘德容言工’?你妄論不該論的事,就是犯了妄言之忌,難道不怕被割舌頭?”她那冰冷的目光在眾女孩臉上逐一掃過,尤其在鬱竹臉上多停了會,纖薄的唇角微微一翹,“我們走!”說罷,她決然轉身,出亭而去。對麵的女孩急忙尾隨,臨走還回頭來使勁地瞪了幾眼。
 
  亭中鴉雀無聲,眾少女目送袁黛的紅色背影漸行漸遠。
 
  一少女道:“袁黛好像很生氣啊,她會不會回去告咱們的狀?”
 
  李琴青道:“說都說了,做都做了,有什麽好前怕狼後怕虎的?何況現在的袁家比不得以前啦,他們敢亂來,咱們也不是好惹的,叢玉姐姐,你說是不是?”
 
  牛叢玉搖了搖頭,道:“不管怎樣,袁氏畢竟是世代勳臣,剛才你說的話,確實過分了些。”
 
  眾女孩又嘰嘰喳喳地議論起來,笑鬧不斷。
 
  她們身後,鬱竹悄悄用手指抵住了後腦。那裏開始微微地漲痛起來,初時還可忍受,漸漸地,那種熟悉的痛感就如潮水一般湧上來,很快地,便從後腦蔓延至前額。
 
  “姐姐,你怎麽啦?”盛梅發現了她的異樣,頓了頓,又驚叫道:“你的臉色好難看!是不是頭疼病又犯啦?”
 
  少女們也慌亂了,紛紛湊上來。
 
  鬱竹努力睜大漲痛的眼睛,昏暗的眼界裏隻有各色羅裙飄來蕩去;耳邊,嘰嘰喳喳的聲音響成一片。她忍痛擺擺手,勉強笑道:“不要緊,隻是在家就有的宿疾,出去走一走就好。”她扶著欄杆站起,謝絕了眾人包括妹妹欲來陪伴的好意,獨自出了亭。
 
  陽光、清風混合著草木清香,將她包圍起來。她使勁地嗅了嗅,沉沉的腦子清醒了些。前麵是茂密的樹林,她信步而入,林間清靜深幽,偶聞鳥聲啾啾,隔離了塵世一切喧囂。
 
  倚樹坐下,她長長舒了口氣,輕輕按著前額,嗯――疼痛似乎消退了些。
 
  早在二年前,她得了這頭疼的病症,每月間總得犯上一次,雖延醫整治,卻未有多大起色,大夫說是因母離世,哀毀過度所至。好在病症雖時時發作,卻並未加重,求醫之心便也漸漸淡了。隻有師父孫嶺海,見麵總是關切問起她的病況。
 
  不知名的樹長得高大粗壯,樹冠亦是鬱鬱蔥蔥。正午的陽光穿過茂密的枝杈,在她身上灑下一片濃重的陰影。她闔上眼簾,身子後仰,後腦抵住樹身。
 
  樹周圍,是一片地勢平緩的草坪。清風徐來,草木颯颯。頭部的漲痛在緩緩消退,但是一陣濃烈的倦意突然襲了上來,怎麽也抵擋不住。
 
  颯颯――颯颯―――
 
  “哎,這裏幹淨,就這裏吧。”
 
  “嗯。”
 
  “好啊。”
 
  身後不遠處的草坪上,走來十多個女孩,一色兒十幾歲的青春年紀,個個衣著華貴,身上環佩叮當。她們走到離樹二十來步的地方,停下來,嘰嘰喳喳商量了會,紛紛坐了下來。
 
  “阿黛,咱們就這麽走了,未免太便宜她們。依我說,該留下來,與她們好好理論一番。”這少女聲音頗為嬌脆,神態卻是忿忿然。
 
  “就是啊,真是信口雌黃,胡言亂語,一點教養也沒有。”某少女附議道。
 
  眾人七嘴八舌,皆是義憤填膺,看樣子氣得不輕。
 
  不錯,這便是剛才在夾竹亭與牛叢玉等鬥了番嘴、後又離開的袁黛等人。她們一路行來,竟也選中了這塊地方繼續閑談。
 
  “真跟她們吵將起來,又有什麽意思?”袁黛冷冷道。一身紅衣的她居中而坐,在少女中煞是醒目。
 
  “阿黛說得對嗬――”有少女道,“吵得厲害起來,還不鬧到娘娘們跟前去!”
 
  “鬧就鬧罷,她們有趙貴妃護著,咱們還有惠妃娘娘呢。”有少女不服氣。
 
  “話是這麽說,可娘娘們問及吵架原因,可不又要拿著阿黛說事嗎?那幫人豈不幸災樂禍?”前一少女又道。
 
  “惠妃娘娘定然幫咱們的,何況是她們亂說話嘛。”
 
  “惠妃娘娘自然會幫,可是――”袁黛低低道,“咱們別給她再添亂啦!”
 
  眾人一陣沉默。接著,有少女道:“若皇後娘娘在世,她們一定不敢這樣。”
 
  又有少女道:“我們生得晚,沒有福分瞻仰到皇後娘娘的風采。不過聽我爹爹說,娘娘容止嫻雅,性子端和,處事公正,實在是一位極其出色的皇後,可惜去得太早。”
 
  “娘娘出身袁家,是阿黛的姑姑,自然錯不了。”某少女道。
 
  又有少女歎道:“說起來,這真是件莫可奈何的事情。皇後娘娘早逝固然可惜,但隻要永王能順利繼承大統,那咱們的狀況也不至如此了。本來,永王殿下是皇後娘娘所出的嫡長子,被立儲應該是件順理成章的事,可偏偏殿下又是那樣,這儲君之位是決計沒希望的了。”這少女侃侃而談,言語間似乎頗有見地。
 
  此言一出,眾少女紛紛議論開來。立儲,正是這兩年來朝廷上下最關注之事。然而,此乃朝廷一等諱言之事,少女們在家早受了父母一番告誡,因而隻嘰嘰喳喳說了會無關痛癢的話,全都住了口。
 
  “依我說――”杜鸝突然笑道:“不管未來的太子是誰,太子妃必是定了的,阿黛,你說是不是?”
 
  “你說什麽哪?”袁黛的臉突然紅了紅。
 
  “對啊對啊,”一個少女拍手笑道:“阿黛姐姐相貌既美,出身又是顯赫高貴,光這兩點,夾竹亭裏的丫頭們有誰比得上?阿黛姐姐――,未來的太子妃姐姐――,請受小珂一拜!“
 
  眾少女笑成一團。袁黛紅著臉使勁掐了那少女幾下,痛得那少女連聲告饒。
 
  笑了一會,袁黛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道:
 
  “對了,你們覺得那趙鬱竹怎樣?”
 
  “趙鬱竹?”少女們麵麵相覷,不知袁黛為何提出如此問題。
 
  “是剛才在夾竹亭遇見的趙家丫頭麽?”
 
  “一直倚著欄杆,沒怎麽說話的那個?”杜鸝問。
 
  “嗯。”袁黛點頭。
 
  於是眾人從鬱竹頭上的玉蘭花苞簪子一直評論到腳上的蹙金繡鞋。
 
  “穿的衣服很普通啊!”
 
  “好像長得有點嚴肅啊!”
 
  “也不算頂美的,比不上阿黛啦!”
 
  “阿黛提她做甚?”
 
  袁黛愣愣地聽了會,突然打斷了眾人的議論,“天色不早了,去狩獵的人該回來了,咱們也回去吧。”
 
  眾人悉悉索索地起身,開始往回走,邊走邊道:
 
  “大家猜猜,這次春狩哪位皇子成績最好?二皇子殿下?三皇子殿下?還是四皇子殿下?”與朝廷中年老貌庸的官員相比,貴族少女們更關心幾位皇子。畢竟,這幾位年紀最長的皇子都是青春逼人的英俊少年。
 
  “我猜是三皇子殿下,他的騎射功夫最好,去年他的成績排在第二呢。”
 
  “阿黛姐姐,你說四皇子殿下這回能逮幾隻鹿回來?”
 
  “不知道。”不知怎的,袁黛的聲音居然有些悶悶的,“他……”
 
  眾人越走越遠,她們的聲音也漸漸地模糊了。
 
  蒼老遒勁的樹幹後,一雙亮晶晶的眼睛悄悄露了出來。
 

天命(四)

 
    仲春時節,接連下了幾場透雨,山澗的水勢漲大了不少。一脈脈清澈的泉流從鵝卵石間湧出來,流到地勢低窪處便匯聚成小溪。小溪沿著淺淺的河床一路流淌,衝下斷崖,形成一處飛瀑。
 
  鬱竹站在碧綠的水潭邊,抬頭望著嘩嘩的瀑布。
 
  目送袁黛等人離去後,她也起了身,頭部的痛楚已完全消退,但她不想立即回夾竹亭,於是順著河床,一路信步而走,沿途觀賞流泉飛瀑,沒一會,便來到了這處水潭。
 
  鬱竹注意到原本茂密的樹林在這裏稀疏了不少,以水潭為界,這邊還是林木蔥鬱,那邊卻已是地勢平坦的草原,與小腿齊高的草叢長得十分茂盛。
 
  空中幾聲淩厲的鳴叫又令她抬起了頭,隻見藍天白雲間,七八隻棕黃色的獵隼正振翅盤旋。原來不知不覺間,她竟走到了西苑圍場。極目遠眺,草原一望無垠,遠處塵煙隱隱,想必那邊圍獵正酣。
 
  前有陷阱,後有追兵,頭頂是時時窺測的獵鷹,這次春狩,不知又有多少鹿命喪箭下!
 
  鬱竹靜立半晌,回轉身子,打算踏上歸途。忽然,身後傳來一陣簌簌響動,她猛然回頭,草葉尚自搖曳不休,但是什麽也沒有。
 
  隻是一陣風罷――
 
  她轉回臉,續走兩步,隻聽身後草叢又是一陣亂響。
 
  這絕不是風拂過的聲音!
 
  “誰?”鬱竹低叱一聲,身子倒轉,一個箭步竄了過去。她本不是膽小的女孩。
 
  霎時間,草叢颯颯地劇烈搖晃起來。
 
  這時,鬱竹已經看清了眼前的景象,她頓時呆住了。
 
  那是――那是――
 
  草叢中,一隻鹿正努力站起來,怎奈四條腿晃得厲害,踉踉蹌蹌走了幾步後,“撲通”一聲,又委頓於地。
 
  她走上幾步,俯身查看。這鹿身形甚小,甚至連身上的花斑還未長全,明明是頭幼鹿;左前腿靠上方似乎是給什麽利器劃了道口子,鮮血正汩汩地流出來。幼鹿見陌生人靠近,又想爬起,無奈體力不支,隻好臥在地上。
 
  鬱竹試探地用一隻手放在幼鹿柔軟的肚皮上,那鹿一陣戰栗。
 
  “別怕,我不會傷害你。”鬱竹柔聲道,又輕輕摸了摸它的耳朵。她在幼鹿一雙驚恐莫名的黑眸裏清清楚楚地看見了自己的影像。
 
  這隻鹿定是在圍獵中受的傷,天曉得它是如何躲過天羅地網、逃出生天的。
 
  鹿兒懶洋洋地臥在地上一動不動,聽憑鬱竹的擺布,不知是完全信任了鬱竹,還是已放棄了逃生的希望。腿部傷口處,鮮血混著草葉、泥巴,已黏結在了一處。
 
  鬱竹從身上撕下一片裙幅,仔細地擦拭幼鹿的傷口。
 
  這傷口需要好好清理一下呢。
 
  “不要動,我馬上回來。”鬱竹輕拍鹿腦袋,站起來朝來時的那條小溪跑去。
 
  這時,自草原那邊,陡然響起一陣“嗒嗒”的馬蹄聲。隨後,一支二十餘人的隊伍風馳電掣般馳來。忽然,為首的騎士猛一勒韁繩,□□座騎揚起前蹄“唏溜溜”一聲長嘶直立起來,隨即站定。
 
  騎士沒有下馬,隻是籠著馬轡探出身去,皺著眉頭查看差點被馬蹄踏及的褚色物事。驀的,那人哈哈大笑起來,身後眾人也皆喜形於色。
 
  一名瘦長臉隨從催馬上前幾步,笑道:“恭喜主子爺,賀喜主子爺,添上這頭,主子爺捕獲的鹿便湊了雙十整數!常言道,錦上添花,好事成雙,這次春狩,主子爺必定大獲全勝,獨占鼇頭!”
 
  騎士連連點頭,大笑道:“好個‘錦上添花’!好個‘獨占鼇頭’!不錯!不錯!”這人十七八歲年紀,長了張尚算白淨的方膛臉,穿了身寶藍地遊鱗瑞錦袍,腰間晃動一塊蓮花臥魚白玉佩,模樣還算斯文俊秀,隻是一雙眼睛顧盼間流露出些許淩厲傲氣。
 
  “主子爺,要不您先歇著,屬下來替您拿下這畜生?”隨從欠身笑道,便要下馬。
 
  “慢!”藍袍少年一擺手,“還是我來!”說著,他咣啷一聲抽出腰間配劍,躍下了馬。
 
  幼鹿倒臥地上,四條腿抖動不已。少年走到跟前,嘴角微微抽動,然後舉起長劍,猛地往下插落!
 
  “不可!”
 
  一聲輕叱下,藍袍少年頓覺眼前一花;同時,自己手腕下方多出一股力道,硬生生阻住了往下的劍勢。任憑他如何努力持劍下壓,那股阻力總是紋絲不動。劍尖,離鹿的咽喉隻有一寸之遙,卻再也無法往下移動半分。
 
  “你是什麽人?”
 
  藍袍少年又驚又怒,霍然抬頭,想看看膽敢阻攔他的倒底是何方魯莽漢子。然而,晴空麗日下,站在眼前的,明明是個盈盈少女。
 
  他不由怔了怔。
 
  少女緊著秀眉,靜靜道:“鹿這麽小,且受了傷,懇請公子爺手下留情罷。”說著,她將一隻手自藍袍少年手腕下方抽了出來。
 
  這少女便是鬱竹了。她去溪邊洗淨了布條回來,恰巧遇見藍袍少年行凶,想也未想,便一躍而出,揮手格住了向下的劍。
 
  少年很快就回過了神。他身份尊貴,從小飛揚跋扈慣了的,在宮裏,除了皇上、自己的母親外,其餘一幹人等,均不在他眼裏。鬱竹這兩句話,他怎聽得進去;何況,這丫頭還莫名其妙攪了自己“成雙的好事”。
 
  他上下打量了鬱竹幾眼,尖眉一豎,冷冷道:“本爺就如此了,你待怎樣?”手中長劍突然提起,又迅疾而落,直插鹿的肚皮。嘿嘿,鹿血四濺之下,這個不知好歹的丫頭隻怕嚇得暈過去。
 
  “當――”,藍袍少年隻覺虎口一震,劍身忽地傾斜,竟朝自己這邊刺過來。他“啊”的一聲大叫,噔噔地往後退了七八步,才止住身形,胸腔內的一顆心兀自怦怦跳個不停。若不是剛才躲得及時,這劍差點就插入自己的右足!
 
  鬱竹頗覺歉然。剛才她暗運力道,兩根手指直戳劍背,原隻想使劍失去準頭,在家與師傅孫嶺海過招時,她便常用此招。沒曾想這藍袍少年空長了副架子,內力實在平平,她一戳之下,劍竟反蕩開去,差點誤傷他。
 
  “你沒事罷?”鬱竹問道,然而,她的話已經淹沒在紛亂的馬蹄聲中。見主子遇險,眾隨從皆是大驚失色,紛紛抽出腰間武器,催馬衝向鬱竹,霎時,便將她圍了個水泄不通。
 
  “給我將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頭拿下!”藍袍少年站在一旁喝道,心神總算稍稍定了些。
 
  鬱竹張了張嘴,有心想說幾句,但看到眾人凶神惡煞般的臉色,也明白此時任何解釋都沒有意義。
 
  她的腳下,小鹿兒蜷伏在那裏一動不動。她若走了,這小東西隻有死亡一途可走。
 
  眾人呼喝著衝過來。
 
  鬱竹攥緊了拳頭。
 
  這時,忽聽有人遠遠斷喝:“且慢動手!”
 
  草原上塵沙飛揚,馬嘶聲聲中,眨眼之間,另一彪人馬已到了跟前。但見為首的一匹玉花驄噴著鼻息嗒嗒地走近,站定之後,馬上之人一躍而下。
 
  “三皇弟!”
 
  來人身穿藏青色雲紋繡繚綾袍,足登烏皮六合靴,頭發用淡青色錦帶束起。滿天的灰塵中,這人神色淡淡。
 
  藍袍少年神色一動,立即迎上去拱手道:“二皇兄,這麽巧,你也正回去麽?”皇家一向以長為尊,他雖然自大,卻也不敢怠慢兄長。
 
  其餘人也紛紛下馬,倒身拜道:“參見二皇子殿下!”
 
  來人一揮手,“罷了,都起來吧!”接著,他朝藍袍少年點頭笑道:“我遠遠瞧著像是三皇弟,果然沒瞧錯。”
 
  因隔得較遠,鬱竹開始並未看清來人的麵孔,如今聽到眾人言語,吃了一驚,忙抬起眼睛仔細觀望。
 
  來人也正好將臉轉過來。
 
  這人十□□歲的年紀,劍眉朗目,前額豐頤,不正是當今東越二皇子,自己的表哥晏之安麽!那邊晏之安顯然也認出了鬱竹,雙眉皺起,似乎也有些吃驚和疑惑。
 
  鬱竹立即俯身屈膝道:“參見二皇子殿下!”
 
  晏之安點點頭:“鬱竹,起來罷,不用拘禮。”
 
  藍袍少年見狀,頗感意外,道:“怎麽,二皇兄認識她?”
 
  晏之安笑了笑,站到藍袍少年身邊,對鬱竹招招手,“鬱竹,你過來。”
 
  鬱竹依言趨前。
 
  “三皇弟,為兄來介紹一下――”晏之安指指鬱竹,“這是咱東越金吾將軍趙養性家的大小姐趙鬱竹。”他又將臉轉向鬱竹,溫言道:“鬱竹,快過來拜見三皇子殿下。”
 
  原來這藍袍少年竟是當今東越的三皇子晏之清。
 
  鬱竹上前拜見。晏之清的驚訝之情溢於言表,連連打量了鬱竹好幾眼。
 
  晏之安微笑道:“我的舅母幾年前過世,鬱竹在家為母守孝,平日裏不太出門,所以三皇弟見了有些麵生。”說著,他掃了一眼蜷伏在地的鹿,道:“三皇弟好本事,又逮到一頭麽?”
 
  他老遠便見這裏的劍拔弩張之勢,遠遠瞧著是晏之清,他深知自己這個三皇弟行事有些魯莽,也闖下過一些不大不小的禍,父皇為此頗為惱怒;這次既然恰巧撞上此事,也隻好管上一管,否則,萬一出了事,父皇怪罪下來,自己這個過路人也討不了好去,所以,他立即驅馬上來阻止,沒想到,居然遇見了表妹趙鬱竹;而且,冷眼觀去,三皇弟明明是與表妹起了爭執。
 
  他心中暗暗納罕,臉上卻不露聲色,道:“既然逮到了,怎麽不裝上車去?時辰不早,父皇及諸位大人怕是已回了抱風穀;三皇弟,咱們得盡早趕回才是。鬱竹,你也跟我們一起回去。”
 
  “咳――”晏之清清咳一聲,他臉皮再厚,卻也不好意思明說自己現在帶著一大幫人,正和趙家小姐、二皇兄你的表妹爭搶一頭梅花鹿。
 
  “陸遜,陳錦,你們兩個快將這頭鹿搬到三皇子殿下的車上去。”晏之安朝晏之清身邊的隨從指了指。
 
  兩支隊伍的末梢,各有一輛大車,上麵安著個敞口的鐵籠子,裏麵橫七豎八堆滿被獵殺的梅花鹿的屍首,粘糊糊的鹿血順著車沿一路流淌,滴落草叢。
 
  陸遜和陳錦答應一聲,繞過鬱竹,走到鹿身邊,俯下身去。
 
  鬱竹突然回頭,道:“慢著!”然後轉身又道:“三皇子殿下,您真要將這鹿據為己有麽?”
 
  晏之清訝然,抬高雙眉,想必是沒料到這個趙鬱竹居然如此執拗。兩個隨從也有些遲疑。
 
  “鬱竹,”晏之安皺了皺眉,道:“你一個女孩家,擅入圍場,已是不該,怎又如此胡鬧生事?還不退開!”
 
  晏之清雙手抱胸,聳了聳肩。
 
  鬱竹回頭,見那兩個隨從俯下身子,一個扼頭,一個抓腿,已將鹿抬離了地麵。那鹿一聲哀鳴,無力地掙紮幾下,長長睫毛眨了兩眨,烏溜溜的眼眸亮晶晶的,竟似蒙了層水汽。
 
  鬱竹見狀,心中騰地升起一股極愴然的感覺,再也顧不得冷靜自持,大聲道:“此鹿實非三皇子殿下所獲,鬱竹來時,它便已倒於此處,殿下,您說是麽?”
 
  晏之清冷冷地瞧了一眼鬱竹,道:“不錯!不過――那又怎樣?趙小姐執意留下此鹿,莫非是將它送與二皇兄,好讓他拔得頭籌麽?”言語之間,竟大有挑釁之意。
 
  草原上忽地一陣風起,纖纖少女裙帶飄揚,似要乘風而起,兩位錦服公子的袍角亦是漲得鼓鼓。晏之安背對晏之清,雙手負後,凝立於地,那副神情肅然、若有所思的模樣令鬱竹想起了自己的父親趙養性。
 
  晏之安緊抿唇角,來回踱了幾步,沉沉的目光掃過晏之清冷冷的眼角、趙鬱竹蹙起的眉尖,忽地落到遠處隊伍尾稍的那兩輛大車上。半晌,他收回目光,道:“三皇弟,此次春狩,你一共獵了多少隻鹿?”
 
  晏之清眉毛一揚,答道:“十九隻。”
 
  “嗬,”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掠過晏之安嘴角,“三皇弟身手越發好了,相形之下,為兄卻是不濟,才得了十二隻。”
 
  “哦?皇兄恁謙虛――”晏之清嘴裏這麽說,陰沉沉的臉卻浮出一絲笑意。
 
  那笑意自然直落晏之安眼底。他微微揚唇,繼續道:“據我所知,這次春狩,不知為何,各人獵得的鹿比去年均下降不少,多數人隻得十來隻。剛才來時,半路遇見烏揚瑞烏將軍,他也才得十六隻。依我看,三皇弟十九隻鹿的戰果,必定是高居此次春狩榜首的。”
 
  晏之清已是聽得眉開眼笑。烏將軍是公認的騎射高手,他居然才得十六隻。
 
  晏之安神色不動,依舊緩緩道:“時辰不早,我們該趕回去迎接父皇的聖駕才是。”
 
  “對!對!”晏之清拍手道:“二皇兄,事不宜遲,咱們趕緊走。”
 
  晏之安一笑。
 
  兩人轉身剛走了兩步,便聽身後有人吃吃道:“殿下,這鹿――”
 
  晏之清回頭,陸遜陳錦抬著鹿正眼巴巴地瞧著他。
 
  晏之清撓了撓頭,有些遲疑,一高興之下,他倒把這鹿忘了。此刻,他隻想早些回去炫耀戰果。
 
  晏之安微微一笑,湊到晏之清耳邊低聲道:“這東西靡弱不堪,拿它易如反掌,若將它算上,實有湊數之嫌,倒叫旁人看著笑話。”
 
  晏之清點點頭,反正自己已穩操勝券,他揮了揮手,“你們將鹿留下罷,我們走。”
 
  眾人答應著,紛紛上馬。
 
  “哎,對了――”晏之清按著馬鞍,像是忽然想起一事,道:“二皇兄,你今日可曾見到四皇弟?”
 
  晏之安已經認蹬上馬,聞言皺眉道:“你說之原麽?我倒是一整日沒見到他了。”
 
  晏之清躍身上馬,道:“這家夥一天到晚也不知在做甚麽,前幾年他每年好歹還獵了七八十來隻鹿,去年卻隻抓了兩隻回來交差,父皇居然也不計較。今年更好,幹脆就走得人影不見。”
 
  “四皇弟尚年少,又喜好玩鬧,今日必是找了個好去處,獨自玩樂去了。”晏之安唇角微揚。
 
  “獨自玩樂?哈!隻怕是乘著大好天氣,約了誰雙雙玩樂去了!”晏之清小腿輕抵馬肚,青驄馬緩緩而行,“這小子生性風流,又不加以檢點,咱們永州上至官宦人家的小姐,下至鳴玉坊一品樓的姑娘,怕是有一大半認得他!”
 
  晏之安隻是微微地笑,“四皇弟自小不好騎射,父皇也不勉強他的,咱們隨他去好了,再怎樣,總不會是他得金雕弓。”
 
  兩位皇子並轡而行,走過鬱竹身邊時,晏之安低頭問道:“鬱竹,你跟我們一起走麽?”
 
  鬱竹搖搖頭,“我再收拾一下,隨後就來。”
 
  “嗯,你快些回來,知道麽?”
 
  鬱竹深深欠身。
 
  晏之安、晏之清拍馬便走,眾隨從緊緊跟隨,草原上又是風沙漫天,待塵埃落定,一幹人已走得幹幹淨淨。
 

天命(五)

 
    鬱竹將幼鹿的傷口處理幹淨,又就近尋了處僻靜所在,將它安置妥當,直忙了大半個時辰,這才起身往回走。
 
  回到抱風穀,日頭已在當空,原本三五成群談笑風生的宮廷貴婦、年輕姑娘已不見了蹤影。鬱竹正觀望間,一個綠衣垂髫宮女迎麵匆匆而來,屈膝行禮後便請她立即去文津閣,貴妃娘娘、趙二小姐和其他人都在那裏。
 
  鬱竹暗自吐了吐舌頭。她跟著那宮女,穿花繞樹,走了約半盞茶的功夫,來到了一處飛簷翹角的閣樓前。閣前空地上,已經密密匝匝地立了一大片侍衛。
 
  宮女帶著鬱竹徑自穿過去,拾階而上,到了廊上又往右拐了個彎。
 
  “趙小姐,請走這裏。”宮女推開一扇偏門,朝鬱竹招了招手,輕聲道。鬱竹會意,緊走幾步,閃身而入。
 
  文津閣裏麵,卻是個極大的廳堂,且極敞亮,白質青紋的大理石地麵光亮可鑒,邊上幾十扇透雕木格扇全都打了開來。廳中人已不少,以中間那條甬路為界,左首之人,是清一色正朗聲談笑的男子,想必是剛狩獵歸來的眾親貴近臣。右首卻是珠圍翠繞、長裙曳地的女眷。鬱竹一眼便瞧見了坐在右首第一張椅子上的姑母,自己的妹妹站在她身後,正左顧右盼,一副心神不寧的模樣。
 
  鬱竹走過去,伸手一拍盛梅的肩膀。盛梅一扭頭,“呀”地叫出來,幸好聲音不大。
 
  “姐!你去哪裏了?你不要緊吧?”盛梅的眼睛睜得大大。
 
  “沒什麽,隻是回來時,有些不認得路。”鬱竹拍了拍妹妹的手。這個時候,說得越簡單越好。
 
  趙貴妃聞聲回過頭,“鬱竹,你回來了麽?”
 
  鬱竹欠身告了罪。
 
  趙貴妃道:“等這陣子忙完了,你就進宮一趟,我喚太醫來替你診治診治,年輕輕地,可別落下什麽病才好。”
 
  “是。”鬱竹答應著。
 
  趙貴妃點點頭,轉過臉去和坐在第二張椅子裏的惠妃說起話來。惠妃的背後,站著袁黛。惠妃下麵,宮裏有品級的嬪妃依次而坐,然後是有些年紀的誥命夫人。年輕姑娘們都站在椅後。對麵的情形亦是如此,坐在左首第一位的年紀大些,發須皆白,鬢角直直的,看上去倒是氣勢非凡;挨他而坐的,亦是個老者,隻是瘦些。年輕人都站著。這些人,鬱竹一個也不認得。原本父親趙養性亦要來,然而今年開春以來,永州一直不太平,他身為金吾將軍,自然以克盡職守為要。
 
  這時,一個手持佛塵的中年太監匆匆而入,躬身站在門邊。
 
  眾人見狀,知道皇上即將到來,紛紛跪了下來。
 
  不多會,一個中年黃袍男子出現在門口,稍稍站定便跨門而入,後麵的侍從隨之而入,晏之安、晏之清兩人亦在其中。
 
  “恭迎聖上!”眾人齊聲道。
 
  甬路盡頭,擺著一對黃花梨木圈椅。黃袍男子撩袍在左首椅子坐下,一擺手,“都起來罷!”
 
  眾人站起,回歸本位。晏之安、晏之清則垂手站在右首最前方。兩人的衣裳都已整束過,鬥篷已除去。
 
  “眾位愛卿奔忙一日,均甚辛苦,但不知戰況如何?老太師、烏老將軍,朕看你們兩個的精神還很爽利嘛!”雖然回來後已經過一番整束,但晏晉雙目炯炯,掩不住狩獵歸來的興奮之色。
 
  坐在左首第一、第二張椅子裏的老者同時起身上前。
 
  年紀長些的老者先開口道:“老臣隻與幾位大人在澄波亭坐了坐。”
 
  另一位則奏道:“老臣頗為慚愧,一日下來,隻得了十六隻,比之往年,退步不少。不過,老臣倒是聽聞聖上箭術進步神速,一路上銳不可當,實在是可喜可賀呀!”
 
  晏晉哈哈大笑,道:“原來老太師在靜心賞景,唔――如此甚好。不過陽春三月,能擯棄案牘之累,遊目騁懷、縱馬射鹿於廣袤綠野,才是人生一大快事!烏老將軍,你是我朝的神武大將軍,騎術箭術都是一等一的,如今是老而彌壯,一日射殺十六隻鹿也算得佳績了。眾位愛卿――”他又道:“你們中可還有誰勝過烏將軍嗎?”
 
  鬱竹的心倒是一動,忽然想起來這兩名老者其實都是東越鼎鼎大名的人物。年紀大些的,應該是袁仰薄袁太師。他非但是朝廷重臣,還是袁氏家族的掌門人,那袁氏家族乃東越名門望族,不僅出過許多名臣,而且世代與皇族聯姻,出了好幾位王妃,當朝那位已逝的皇後娘娘也是出自袁家,所以他還是當今的國丈爺,自己身邊這位袁黛姑娘應該是他的孫女。而後一位,應是烏揚瑞大將軍,三十餘年來帶領東越軍無數次出征,在戰場上所向披靡,立了下赫赫戰功,可謂身經百戰、名動四方,實乃當朝第一員武將,皇上親封他為“神武大將軍”。
 
  一少年聞言而出,揚聲道:“父皇,兒臣今日共獵殺了十九隻鹿!”這人便是三皇子晏之清了,他能憋忍到現在,已屬不易。
 
  “哦?”晏晉目光投向晏之清,神色詫異,“你得十九隻?”
 
  “是!”晏之清回答響亮,神色自得。
 
  “安兒,你呢?”晏晉目光轉向站在一旁一聲不響的晏之安。
 
  晏之安上前一步,恭恭敬敬道:“啟稟父皇,兒臣的騎射功夫向來不及三皇弟,這次也隻得了十二隻而已。”
 
  晏晉點點頭,目光一閃,又問:“你們四皇弟呢?”
 
  晏之清搶先答道:“兒臣已一日未見到他了,嗯――也許是找到什麽地方自顧遊玩去了。”
 
  晏晉年過四旬,所生皇子眾多,但隻有大皇子之臨、二皇子之安、三皇子之清、四皇子之原近成年,而那晏之臨向來隱居深宮,從不踏出宮門一步,所以,能伴駕出遊的,也隻有其餘三位。
 
  一麵白微胖的中年男子離開椅子,上前奏道:“啟稟聖上,今日一早,臣在東角門處見四皇子殿下帶著一隊人往西去了,殿下還和臣打了個招呼呢。”
 
  晏晉微微皺眉道:“圍場在東,他為何往西?”
 
  “這個――”白胖男子搖頭道:“臣也納悶呢,正想問殿下,可才一晃眼,他就去得遠了。”
 
  晏晉沉默一會,目光重回晏之清身上,微微頷首道:“清兒,這次春狩,你能獲如此佳績,實屬不易,理應嘉獎。”
 
  晏之清直了直腰,興奮之情抑製不住,頃刻間就顯露在臉上。
 
  這時,門外廊下傳來匆匆的腳步聲。一個年輕太監進來躬身奏道:“皇上,四皇子殿下回來了。”
 
  晏晉道:“讓他進來罷。”
 
  太監躬身而退。
 
  一個紅衣少年昂揚而入,走到晏晉跟前,雙膝跪道,道:“父皇!”
 
  晏晉微抬手,“起來罷!”
 
  紅衣少年依言而起,後退幾步,站在晏之安、晏之清身邊。鬱竹注目觀瞧,隻見這少年年紀在十六七歲之間,嘴角微翹,尚存些許童稚之氣,五官卻已長得極俊逸鮮明,身量也不輸與身邊兩位皇兄。他身穿一件質料輕薄的大紅色繡文綺衣,袖口衣緣用絳色重錦滾邊,領口微露出裏襯雪白的冰紈單衣,腰間束金花飾鈿鏤帶,綴著如意結的赤色龍鳳紋重環玉佩緊貼衣衫垂下來,正是一副極享尊榮的貴公子模樣。
 
  “原兒,你怎的回來這麽遲?”
 
  晏之原上前躬身奏道:“啟稟父皇,兒臣趕回來時用了點時間,故此晚了。”他聲音清朗,神色自若,眸子閃閃發亮。
 
  “哦?”晏晉挑眉,道:“都說你一大早就忙忙地走了,你――究竟去了何處?”
 
  “兒臣帶人去了盤山掛月峰。”
 
  晏晉端起案上的茶盞,“今日春狩,你不去圍場狩獵,獨自跑去掛月峰做甚?”他狀似責問,口氣卻輕鬆隨意。
 
  晏之原笑了笑,道“兒臣亦是去狩獵。”
 
  旁邊晏之清“咭”地一笑,“此話頗有意思,圍場明明在東,你卻往西,難道這些鹿全都跑到西邊去了?”
 
  晏之原也不理會這揶揄之語,隻是瞧了皇兄一眼,笑吟吟道:“皇兄好一副容光煥發的模樣,想必今日收獲頗豐。”
 
  晏之清稍稍抬起下巴;“也不算多,十九隻而已。”話雖謙,傲意盡現。
 
  “哦!”晏之原抬了抬眉毛,懶洋洋道:“十九隻,很不錯麽。”
 
  晏之清從鼻孔裏哼了一聲。他自恃母家身份高貴,自小就不大瞧得起這個有一半“蠻夷”血統的四皇弟。然而,父皇素來偏疼晏之原,對此,晏之清一直心存怨憤之意,總想找機會好好教訓教訓他。
 
  於是他便冷冷道:“今日大家都是竭盡所能,你卻到處遊山玩水,最終空手而歸,如此春狩,不如不狩!再瞧瞧你穿的那副模樣兒,哼,真是丟盡我晏氏子孫顏麵!”這話,說的竟是毫不客氣。
 
  眾人都知這兩位皇子向來不合,如今見三皇子居然當著皇上的麵公然挑釁,一時之間,都不敢貿然出來說話。
 
  “清兒――”晏晉皺了皺眉,開了口:“你四皇弟年紀還小,你身為皇兄,理應照拂――”
  
  “父皇――”晏之清突然上前一步,打斷了晏晉,“父皇常說,‘治官治民,須獎勤罰懶。’四皇弟整日遊手好閑,無所事事,父皇卻從不責備,明明是有心偏袒。兒臣――兒臣實在不服!”
 
  晏晉將手中茶盞往案上一頓,直視晏之清,沉聲道:“你在指摘父皇的不是麽?”
 
  晏之清見父皇臉色不豫,不敢再出聲,隻虎著一張臉,胸口一起一伏。
 
  廳裏氣氛陡然緊張起來。鬱竹見坐在左前方的原本好好的惠妃娘娘不安地動了動,心道:這位三皇子的性子真也魯莽得可以。”
 
  對麵,一個人突然站了出來,走到晏晉麵前躬身道:“父皇請息怒!兒臣覺得三皇弟並無冒犯父皇之意,許是今日奔忙一日,有些累了,才會如此。三皇弟的脾氣,一向有些急的。”這人正是久久沒出聲的晏之安。他轉臉對晏之清道:“三皇弟,快去給父皇陪個不是罷!”他語調平和徐緩,神態從容親切,廳中的氣氛頓時緩和了不少。
 
  晏之清想了想,跪下叩頭道:“父皇,兒臣知道錯了。”
 
  晏晉冷著臉不發一言。
 
  這時,袁太師站了起來,上前奏道:“三皇子殿下今日表現無人能及,確是出色異常,還望皇上寬恕殿下。”
 
  晏晉一擺手,“起來罷!”
 
  眾人均是暗暗鬆了口氣。
 
  “唉――”這一聲輕歎,鬱竹聽出,是惠妃娘娘發出來的。
 
  晏晉站起來,負手望著晏之清道:“看來這次春狩,確是你得了第一。張德全,取金弓來。”
 
  一旁等候多時的太監手端托盤走過來,站在一旁。
 
  鬱竹瞧得分明,隻見那紅絲絨覆著的托盤裏,果真放了一張金燦燦的弓,弓身鏤刻得甚是精細,弓弦是根細細的金線,然而整張弓的尺寸比尋常的弓小了不少。鬱竹在家時,也曾由師傅帶著練習射箭,因此她隻瞄了一眼就明白了一件事,眼前這張弓,美則美矣,然弓身太短,根本拉不開,換句話說,這張華貴的小金弓,其實就是個擺設的玩意。
 
  晏之清喜攸攸地上前一步,誰知,站在他身邊的晏之原也跟著上前一步。晏之清轉過臉,怒瞪皇弟一眼。晏之原好像沒看見他,眼簾低垂,長長睫毛遮著眸子,薄唇邊卻凝固著一絲嘲諷的笑容。
 
  晏晉微微一笑,道:“原兒,這弓是賜給春狩中力拔頭籌之人的,你三皇兄這次表現出色,獲得這弓是名至實歸的。你若想要,明年努力便是。”
 
  晏之原輕輕一笑,道:“三皇兄得了十九隻鹿,而兒臣――”他眼簾抬起,目光爍爍,“一共抓了三十四隻,父皇,兒臣似乎不用等到明年罷?”
 
  此言一出,眾皆愕然。晏晉自然訝異,晏之清更是猛然側臉。“不可能!”他伸手一指晏之原,“你撒謊!”
 
  晏之原聳了聳肩,道:“皇兄不信,自己可去瞧瞧嘛!呃――李尚信――”他一挑眉,揚聲道:“你來替本皇子做個證!”
 
  門口那個年輕太監匆匆跑了過來,到晏晉麵前跪下叩了個頭。
 
  晏晉道:“果真有此事麽?”
 
  那李尚信叩首道:“啟稟皇上,剛才奴才幫著點視獵物,四皇子殿下確實帶回三十四頭鹿,足足裝了兩大籠子呢!”
 
  晏之原一笑,伸出三根手指輕觸挺秀的鼻梁。那手指修長白皙,指尖還向外曲一個小小的弧度,仿佛一朵白蘭花。鬱竹心中忽地升起疑雲,射死一頭鹿並非難事,然而,要在半天內接連射殺三十多隻,除箭法精準外,臂力和馬術都要上佳,而這位四皇子,麵容纖柔,十指尖尖,衣衫華麗,明擺著是個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兒。他怎麽可能有如此本事?
 
  “如此說來,你在騎射方麵很下了番功夫,”晏晉目視自己的兒子,麵露微笑,道:“倒是難為你了。”
 
  晏之原微微躬身,道:“其實――”
 
  “其實――”晏之清忽然插口道:“這些鹿都不是你親自射殺,是不是?”他緊緊盯著晏之原,“今日可沒人在圍場上見過你!”
 
  晏之原唇角揚起,卻瞧也不瞧晏之清,他自顧說道:“其實,今日之圍獵十分有趣,父皇,可否容兒臣稟明?”
 
  晏晉揮手讓手捧金弓托盤的太監退開,又轉過身去坐回椅子裏,道:“說罷!”
 
  晏之清看著原本在眼前的金弓逐漸遠去,自己沉默著緩緩退回去。那裏,晏之安一直垂手而立,神情淡然。
 
  “剛才,三皇兄說‘難道鹿都跑到西邊去了不成?’,”晏之原側頭望一眼臉色陰暗的晏之清,揚了揚眉道:“其實這話一點沒錯。早在這次春狩前,兒臣便聽奉宸苑的人說,西苑圍場的不少鹿群陸續越過圍場邊界,向西遷入盤山的密林之中。所以今日一早,兒臣就帶人去了盤山捕鹿。”
 
  說到這裏,烏揚瑞突然站起,走上前來,皺眉道:“殿下,容老臣冒昧插幾句,圍場鹿群西遷之說,臣亦有所耳聞,隻是從未將之放上心頭,一則圍場仍有大批鹿群,料也不至影響春狩之事,二則,那盤山山路崎嶇,樹林密布,馬匹沒有回旋餘地,弓箭也無法施展開來,根本不適合圍獵。請問殿下,您到了那裏,又是如何行事?”
 
  晏之原瞧了瞧烏揚瑞,笑了笑,道“林中地形複雜,自然可以是很好的藏身之處,但亦能成為很好的葬身之處。”他走了兩步路,又回到晏晉麵前,唇邊掠過一絲莫名的、與年齡極不相符的笑容,“林中捕鹿,說難是難,說易也易。兒臣到盤山後,命人捉了三、四頭活鹿,嗯――這稍稍花了點時間和力氣的。之後,兒臣帶著這幾隻鹿到了掛月峰下,選了片稍微稀疏些的林子,將它們放下,當然,為防止脫逃,兒臣在它們身上做了些手腳;然後,命侍衛隱入周圍的樹梢間等待時機。”
 
  窗外,藍天白雲下,花樹掩映著朱頂的亭子,枝條在春風中微微顫動,上麵滿是簇簇的花朵,一團紅一團白,開得極是熱鬧。晏之原的笑容也如同三月的春風一般和煦。
 
  “守了約一個時辰,兒臣便見樹叢裏有鹿影閃動,沒多久,十來頭鹿陸續走出來,慢慢靠近那幾頭正躺在地上的鹿。兒臣見時機已到,即命侍衛放箭,它們四散奔逃,可是樹林茂密,地麵起伏,它們根本無法靈活躲避,所以在片刻之間,這十來頭牲畜便給我們射殺了。”
 
  文津閣裏,眾人都在靜心傾聽。十七歲的少年容色俊雅,談吐雋雋,一身紅色袍服流瀉著珍珠般的光澤。
 
  “隨後,兒臣帶著那幾頭活鹿,重新換了處地方,依原樣擺過,誰知屢試不爽,才小半天工夫,就有三四十頭鹿中圈套。若不是兒臣覺得有些膩煩,命侍衛們停了手,隻怕抓得更多。”他輕哼一聲,“本來兒臣對此計並無十分把握,可這些鹿實在蠢笨無比,居然一次又一次中圈套,嗬――畜牲就是畜牲。”接著,他微微一笑,“過程就是如此了。”就此住口不言。
 
  拯救落難同伴,應是群居動物的天性。然而,這位四皇子竟然以此設局誘捕。可憐那些鹿兒,它們依本性而為,又怎知人之狡詐,自然隻有一次次上當的份兒。這位四皇子心地之殘忍、手段之歹毒,與他身後那位隻知明搶的三皇子,真是不可同日而語。暖洋洋的春日裏,鬱竹隻覺後背一陣發涼。能吸引眾多鹿兒冒險來救同伴,天曉得這位皇子在那幾隻充當誘餌的鹿上動了什麽手腳!
 
  大廳裏鴉雀無聲。
 
  忽然,烏揚瑞猛擊一掌,“啪”地一聲,頓時劃破了沉寂的空氣。
 
  “好!殿下,這手因地製宜、請君入甕的戰術著實妙得很!”
 
  眾人如夢方醒,紛紛議論起來,大廳裏嗡嗡聲一片。
 
  “這――這――-”晏之清揚聲道:“這算那門子春狩!這些鹿可不是他親自射殺的!”
 
  烏揚瑞一臉不以為然,“恁多鹿已在此!至於究竟是為誰所殺,有何要緊!掛月峰下,四皇子殿下能明辨地形,揚長避短,製定方案,這才是圍獵製勝之所在!好比一場戰役,士兵們奮勇殺敵固然重要,但克敵製勝之關鍵,還是要有一位謀劃方略、指揮若定的大將軍!四皇子殿下年紀輕輕,胸中已有如此丘壑,當真難得!”
 
  晏之清氣衝衝地瞪了烏揚瑞一眼。
 
  眾人議論紛紛,自然是爭辯金弓的歸屬。女眷這邊,鬱竹細細聽去,競有一大半是支持晏之原的。
 
  “我瞧這金弓應該給四皇子殿下。“一個圓臉少女用胳膊肘頂頂杜鸝。
 
  “為什麽?“
 
  “這弓跟四皇子殿下更相配呀!“
 
  “嘻嘻!“兩個少女低聲談笑,又轉過臉去,”阿黛,阿黛――”
 
  袁黛沒有回應,她眼望前方,秋水般的眸子閃閃發亮。
 
  “姐,你猜表哥在想什麽?”盛梅忽然湊到鬱竹的耳邊低語。這次春狩,晏之清、晏之原表現出色,相形之下,表哥遜色不少。她心屬表哥,故而有此一問。
 
  鬱竹凝視晏之安一會,搖頭道:“他似乎並不很在乎。”
 
  “為什麽?擁有這把金弓是件很榮耀的事呀!”
 
  鬱竹笑了笑,沒有回答。
 
  她的左前方,惠妃娘娘正不安地挪動身子。
 
  這時,袁仰薄起身上前奏道:“陛下,四皇子殿下年少聰敏,老臣欽佩。然而,此弓原應賜予春狩中箭術最佳之人,故此,老臣以為,此弓應該頒給三皇子殿下!殿下在春狩中的表現的確出色,這樣方不違賜金弓之初衷。至於四皇子殿下,陛下可另行給予賞賜。”
 
  晏晉坐在椅中,皺眉沉吟,手指在案上輕輕叩動。
 
  忽然,他站起來,負手踱了幾步,接著,抬了抬手示意那端著托盤的太監過來。太監走過來,跪下。
 
  他從托盤裏拿出金弓,注視弓身半晌,緩緩道:“百餘年來,東越戰禍不斷。即便是本朝,自朕登基以來,短短十年間,已曆南郡、西疆兩場差點動搖本朝根基的叛亂,幸有烏愛卿等幾位將軍擔當重任,替朕分憂,在戰場上運籌帷幄,力克千軍,最終平定叛亂。爾等――才會有今日之西苑春狩。”他頓了頓,目光閃電般掃過眾人,最後落在晏之原身上。
 
  “原兒,你過來。”晏晉朝他招招手。
 
  晏之原走過來,俯身跪下。
 
  晏晉道:“原兒,你知道金弓代表什麽嗎?”
 
  晏之原抬起下巴,朗聲道:“啟稟父皇,兒臣覺得金弓代表力量和膽識。”
 
  晏晉滿意地點點頭,“好!很好!你年紀小小,膽識卻是可嘉!古人有雲,‘兵者,國之大事,存亡之道,命在於將。’又雲‘千軍易得,一將難求’。朕今日將代表勇氣和膽識的金弓賜與你,希望你從今而後刻苦磨練,早日成為有勇氣有膽識的大將軍,成為國之棟梁,你――明白麽?”
 
  晏之原頓首謝恩。金弓閃耀奪目,端端正正地放入他平伸的雙手中。眾人發出一陣嘖嘖讚歎之聲。
 
  “在場諸人,尤其是年輕之人,對於朕今日說的話,回去後亦要認真琢磨,安兒,清兒,你們都記住了麽?”
 
  晏之安、晏之清躬身稱是。
 
  晏之清偷瞄一眼已轉過身來的晏之原,後者朝他微微一笑,唇角略翹。他趕緊別過臉去,眼底閃過一絲嫉恨之意。
 
  晏之安走過去,微笑道:“恭喜四皇弟!”
 
  晏晉坐回椅中,側臉對趙貴妃笑道:“皇妃,今日春狩之結果,你看如何?”
 
  趙貴妃欠身笑道:“拜皇上所賜,今日臣妾與諸宮娘娘、各家夫人、小姐均大開眼界,長了不少見識呢。”
 
  晏晉微微一笑,目中若有所思。
 
  按照慣例,春狩結束後的當日中午,皇上會在西苑樞光閣宴請參加春狩的王公親貴及諸女眷。於是,樹蔭下、亭台間,眾人三五成群,雜列相間,或高談闊論,或竊竊私語,以此消磨午宴前的那段時光。
 
  “姐,今日四皇子殿下可是大出風頭呢。”澄波亭裏,盛梅倚著欄杆,手裏拿著塊如意苜蓿糕,悠悠閑閑地喂著池中錦鯉。
 
  鬱竹挑眉。
 
  離澄波亭不遠,那四皇子晏之原倚樹而立,正與幾個女孩兒說話。他雙臂抱胸,眉梢飛揚,嘴唇開合,談興正濃。
 
  “不過,四皇子殿下的確是不同尋常,”盛梅道,“連他的出身也是不同尋常,你知道他的母親是誰麽?”
 
  鬱竹搖了搖頭。
 
  盛梅看了看亭外的晏之原,道:“他的母親便是當年的宮中第一美人――嘉妃娘娘!據說嘉妃娘娘的美貌冠絕後宮,風采無人能及。可惜,她很早就去世了,其時殿下尚幼。唉――這倒真是應了‘自古紅顏多薄命’那句話了。”
 
  “嘉妃娘娘?”鬱竹眉頭輕蹙,“可是那位來自西疆的公主麽?”
 
  “是啊!”盛梅笑道,“原來姐姐也知曉的。”
 
  鬱竹淡淡笑了笑,“這位公主的和親故事也當得上‘傳奇’兩字了,咱們東越誰人不知,哪個不曉?”其實,當初次聽說嘉妃之事時,她就想到了自己的母親――朝華郡主,故此印象特別深刻。
 
  隻是――斯人已逝,忽忽數年一過,西疆的公主也好,南郡的郡主也罷,終究是無跡可尋的了。她暗暗歎了口氣,耳邊傳來一陣無忌的朗笑聲,抬眼望去,卻是晏之原與三、四個女孩兒正笑得前仰後合。
 
  鬱竹默默想著心事,忽見亭中人影一閃。
 
  “鬱竹,盛梅,你們在這裏做甚?”鑿花青石磚地上,晏之安長身玉立,含笑而問。
 
  兩個女孩連忙站起,屈膝行禮。
 
  三個人站著聊了會。盛梅初時尚有些無措,但晏之安神態溫文,態度親切,於是,她很快恢複了活潑的本性,開始有問有答起來。
 
  鬱竹忽地輕拍額頭,道:“哎呀!我原本要和叢玉說件事的,如今光顧著和你們說話,竟忘了呢!”她不由分說欠身告退,也不等兩人挽留,便匆匆步出了澄波亭。
 
  她沿著□□一陣亂走,路邊灌木叢中,石竹、野薔薇挨挨擦擦,正開得絢爛;悄然回望,隻見亭中兩人麵對麵站著,影影綽綽地,也不知在說些什麽。她抿唇笑了笑,想了想,又搖了搖頭,繼續朝前走去。
 
  叢玉那邊,自然是不會去的。
 
  鳥兒撲棱著翅膀,喳喳地從樹叢裏飛出來,衝向碧藍的天空。
 
  倘佯在這一片春光中,鬱竹覺得倒也愜意,索性負手信步而行。
 
  “喂!”
 
  冷不丁地,某處傳來一聲叫喚。
 
  鬱竹停住腳步,回過頭。
 
  一棵亭亭的柳樹下,立著個緋袍玉帶的瘦長少年。此人唇紅齒白,修眉俊目,右腿直立,左腿屈起,左腳向後抵著樹幹,雙臂環胸,正是一副悠閑而懶散的模樣。
 
  這明明是方才還在澄波亭旁滔滔不絕的晏之原。
 
  他又如何來到這裏?
 
  “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你?”晏之原皺起一雙眉,表情似乎有點困惑,漆黑明亮的眼睛上下打量她。
 
  午後的陽光中,萬千垂絛隨風輕舞,地上的光斑明明滅滅。
 
  鬱竹沉默一會,欠身答道:“假如殿下參加過四年前的春狩,那麽,您確實見過我。”
 
  “你叫什麽名字?”晏之原問。
 
  這時,□□深處傳來一陣悉窣的腳步聲。不一會,一個紅衣女孩分花拂柳而來,轉眼間,就到了跟前。女孩微微喘著氣,雙頰暈了層薄紅,給她原本就秀美絕倫的臉又添了幾分韻致。
 
  袁黛,也仿佛從天而降一般。
 
  “你怎麽在這裏,快些隨我來!”袁黛道。
 
  她眼睛一轉,瞧見了鬱竹,嬌美的臉浮出詫異來,“趙姑娘,你也在這裏?你――”
 
  “趙姑娘?”晏之原耳朵很尖,反應很快,立刻插口道:“哪位趙姑娘?”
 
  “咱們東越金吾趙家的千金小姐,殿下竟不認識麽?”
 
  “原來是趙家小姐――”
 
  晏之原的眉梢、嘴角一起上揚,臉上頓時顯出一種很奇怪的笑容,十分刺目。稍停,他側臉挑眉問道:
 
  “阿黛,你到哪裏去了?剛才都沒見到你哪!”
 
  袁黛低首一笑,長長睫毛垂下來,藏住氤氳目光,“我有東西給你看,咱們走吧。”
 
  “好啊!”
 
  兩人轉身並肩往外走,他們雖然彼此間低低笑語不斷,卻再未和鬱竹搭話,甚至連句告別語也沒有。
 
  鬱竹站在原地,目送這兩條一高一矮、卻同樣優美的身影逐漸遠去,直至消失。
 
  這兩人,出現得莫名其妙,消失得同樣莫名其妙。
 
  自己和某些人雖然同處西苑,隻在咫尺之間,但彼此間的差異,又豈在萬丈之遙?這個晏之原,看上去是個弱不禁風的公子哥兒,可是――
 
  鬱竹沉思半晌,忽地想起一事,立刻轉身朝相反方向飛奔而去。
 
  鹿――那頭鹿――
 
  齊膝的草叢中,鬱竹彎腰找遍了記憶中藏鹿處的每個角落。她的目光在草間急切逡巡,最後定在了一攤褐色印跡上。
 
  血跡尚存,但是,鹿何在?
 
  鬱竹直起腰遠眺,目光所及之處,陽光燦爛,草木葳蕤,又哪有一點鹿的影子?
 
  春日午後的陽光已有些毒辣,曬得人皮膚生疼、腿腳發軟。
 
  鬱竹緩緩坐下來,雙膝屈起,將頭埋於其間,指腹貼著頭皮,深深地插入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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