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竹將幼鹿的傷口處理幹淨,又就近尋了處僻靜所在,將它安置妥當,直忙了大半個時辰,這才起身往回走。
回到抱風穀,日頭已在當空,原本三五成群談笑風生的宮廷貴婦、年輕姑娘已不見了蹤影。鬱竹正觀望間,一個綠衣垂髫宮女迎麵匆匆而來,屈膝行禮後便請她立即去文津閣,貴妃娘娘、趙二小姐和其他人都在那裏。
鬱竹暗自吐了吐舌頭。她跟著那宮女,穿花繞樹,走了約半盞茶的功夫,來到了一處飛簷翹角的閣樓前。閣前空地上,已經密密匝匝地立了一大片侍衛。
宮女帶著鬱竹徑自穿過去,拾階而上,到了廊上又往右拐了個彎。
“趙小姐,請走這裏。”宮女推開一扇偏門,朝鬱竹招了招手,輕聲道。鬱竹會意,緊走幾步,閃身而入。
文津閣裏麵,卻是個極大的廳堂,且極敞亮,白質青紋的大理石地麵光亮可鑒,邊上幾十扇透雕木格扇全都打了開來。廳中人已不少,以中間那條甬路為界,左首之人,是清一色正朗聲談笑的男子,想必是剛狩獵歸來的眾親貴近臣。右首卻是珠圍翠繞、長裙曳地的女眷。鬱竹一眼便瞧見了坐在右首第一張椅子上的姑母,自己的妹妹站在她身後,正左顧右盼,一副心神不寧的模樣。
鬱竹走過去,伸手一拍盛梅的肩膀。盛梅一扭頭,“呀”地叫出來,幸好聲音不大。
“姐!你去哪裏了?你不要緊吧?”盛梅的眼睛睜得大大。
“沒什麽,隻是回來時,有些不認得路。”鬱竹拍了拍妹妹的手。這個時候,說得越簡單越好。
趙貴妃聞聲回過頭,“鬱竹,你回來了麽?”
鬱竹欠身告了罪。
趙貴妃道:“等這陣子忙完了,你就進宮一趟,我喚太醫來替你診治診治,年輕輕地,可別落下什麽病才好。”
“是。”鬱竹答應著。
趙貴妃點點頭,轉過臉去和坐在第二張椅子裏的惠妃說起話來。惠妃的背後,站著袁黛。惠妃下麵,宮裏有品級的嬪妃依次而坐,然後是有些年紀的誥命夫人。年輕姑娘們都站在椅後。對麵的情形亦是如此,坐在左首第一位的年紀大些,發須皆白,鬢角直直的,看上去倒是氣勢非凡;挨他而坐的,亦是個老者,隻是瘦些。年輕人都站著。這些人,鬱竹一個也不認得。原本父親趙養性亦要來,然而今年開春以來,永州一直不太平,他身為金吾將軍,自然以克盡職守為要。
這時,一個手持佛塵的中年太監匆匆而入,躬身站在門邊。
眾人見狀,知道皇上即將到來,紛紛跪了下來。
不多會,一個中年黃袍男子出現在門口,稍稍站定便跨門而入,後麵的侍從隨之而入,晏之安、晏之清兩人亦在其中。
“恭迎聖上!”眾人齊聲道。
甬路盡頭,擺著一對黃花梨木圈椅。黃袍男子撩袍在左首椅子坐下,一擺手,“都起來罷!”
眾人站起,回歸本位。晏之安、晏之清則垂手站在右首最前方。兩人的衣裳都已整束過,鬥篷已除去。
“眾位愛卿奔忙一日,均甚辛苦,但不知戰況如何?老太師、烏老將軍,朕看你們兩個的精神還很爽利嘛!”雖然回來後已經過一番整束,但晏晉雙目炯炯,掩不住狩獵歸來的興奮之色。
坐在左首第一、第二張椅子裏的老者同時起身上前。
年紀長些的老者先開口道:“老臣隻與幾位大人在澄波亭坐了坐。”
另一位則奏道:“老臣頗為慚愧,一日下來,隻得了十六隻,比之往年,退步不少。不過,老臣倒是聽聞聖上箭術進步神速,一路上銳不可當,實在是可喜可賀呀!”
晏晉哈哈大笑,道:“原來老太師在靜心賞景,唔――如此甚好。不過陽春三月,能擯棄案牘之累,遊目騁懷、縱馬射鹿於廣袤綠野,才是人生一大快事!烏老將軍,你是我朝的神武大將軍,騎術箭術都是一等一的,如今是老而彌壯,一日射殺十六隻鹿也算得佳績了。眾位愛卿――”他又道:“你們中可還有誰勝過烏將軍嗎?”
鬱竹的心倒是一動,忽然想起來這兩名老者其實都是東越鼎鼎大名的人物。年紀大些的,應該是袁仰薄袁太師。他非但是朝廷重臣,還是袁氏家族的掌門人,那袁氏家族乃東越名門望族,不僅出過許多名臣,而且世代與皇族聯姻,出了好幾位王妃,當朝那位已逝的皇後娘娘也是出自袁家,所以他還是當今的國丈爺,自己身邊這位袁黛姑娘應該是他的孫女。而後一位,應是烏揚瑞大將軍,三十餘年來帶領東越軍無數次出征,在戰場上所向披靡,立了下赫赫戰功,可謂身經百戰、名動四方,實乃當朝第一員武將,皇上親封他為“神武大將軍”。
一少年聞言而出,揚聲道:“父皇,兒臣今日共獵殺了十九隻鹿!”這人便是三皇子晏之清了,他能憋忍到現在,已屬不易。
“哦?”晏晉目光投向晏之清,神色詫異,“你得十九隻?”
“是!”晏之清回答響亮,神色自得。
“安兒,你呢?”晏晉目光轉向站在一旁一聲不響的晏之安。
晏之安上前一步,恭恭敬敬道:“啟稟父皇,兒臣的騎射功夫向來不及三皇弟,這次也隻得了十二隻而已。”
晏晉點點頭,目光一閃,又問:“你們四皇弟呢?”
晏之清搶先答道:“兒臣已一日未見到他了,嗯――也許是找到什麽地方自顧遊玩去了。”
晏晉年過四旬,所生皇子眾多,但隻有大皇子之臨、二皇子之安、三皇子之清、四皇子之原近成年,而那晏之臨向來隱居深宮,從不踏出宮門一步,所以,能伴駕出遊的,也隻有其餘三位。
一麵白微胖的中年男子離開椅子,上前奏道:“啟稟聖上,今日一早,臣在東角門處見四皇子殿下帶著一隊人往西去了,殿下還和臣打了個招呼呢。”
晏晉微微皺眉道:“圍場在東,他為何往西?”
“這個――”白胖男子搖頭道:“臣也納悶呢,正想問殿下,可才一晃眼,他就去得遠了。”
晏晉沉默一會,目光重回晏之清身上,微微頷首道:“清兒,這次春狩,你能獲如此佳績,實屬不易,理應嘉獎。”
晏之清直了直腰,興奮之情抑製不住,頃刻間就顯露在臉上。
這時,門外廊下傳來匆匆的腳步聲。一個年輕太監進來躬身奏道:“皇上,四皇子殿下回來了。”
晏晉道:“讓他進來罷。”
太監躬身而退。
一個紅衣少年昂揚而入,走到晏晉跟前,雙膝跪道,道:“父皇!”
晏晉微抬手,“起來罷!”
紅衣少年依言而起,後退幾步,站在晏之安、晏之清身邊。鬱竹注目觀瞧,隻見這少年年紀在十六七歲之間,嘴角微翹,尚存些許童稚之氣,五官卻已長得極俊逸鮮明,身量也不輸與身邊兩位皇兄。他身穿一件質料輕薄的大紅色繡文綺衣,袖口衣緣用絳色重錦滾邊,領口微露出裏襯雪白的冰紈單衣,腰間束金花飾鈿鏤帶,綴著如意結的赤色龍鳳紋重環玉佩緊貼衣衫垂下來,正是一副極享尊榮的貴公子模樣。
“原兒,你怎的回來這麽遲?”
晏之原上前躬身奏道:“啟稟父皇,兒臣趕回來時用了點時間,故此晚了。”他聲音清朗,神色自若,眸子閃閃發亮。
“哦?”晏晉挑眉,道:“都說你一大早就忙忙地走了,你――究竟去了何處?”
“兒臣帶人去了盤山掛月峰。”
晏晉端起案上的茶盞,“今日春狩,你不去圍場狩獵,獨自跑去掛月峰做甚?”他狀似責問,口氣卻輕鬆隨意。
晏之原笑了笑,道“兒臣亦是去狩獵。”
旁邊晏之清“咭”地一笑,“此話頗有意思,圍場明明在東,你卻往西,難道這些鹿全都跑到西邊去了?”
晏之原也不理會這揶揄之語,隻是瞧了皇兄一眼,笑吟吟道:“皇兄好一副容光煥發的模樣,想必今日收獲頗豐。”
晏之清稍稍抬起下巴;“也不算多,十九隻而已。”話雖謙,傲意盡現。
“哦!”晏之原抬了抬眉毛,懶洋洋道:“十九隻,很不錯麽。”
晏之清從鼻孔裏哼了一聲。他自恃母家身份高貴,自小就不大瞧得起這個有一半“蠻夷”血統的四皇弟。然而,父皇素來偏疼晏之原,對此,晏之清一直心存怨憤之意,總想找機會好好教訓教訓他。
於是他便冷冷道:“今日大家都是竭盡所能,你卻到處遊山玩水,最終空手而歸,如此春狩,不如不狩!再瞧瞧你穿的那副模樣兒,哼,真是丟盡我晏氏子孫顏麵!”這話,說的竟是毫不客氣。
眾人都知這兩位皇子向來不合,如今見三皇子居然當著皇上的麵公然挑釁,一時之間,都不敢貿然出來說話。
“清兒――”晏晉皺了皺眉,開了口:“你四皇弟年紀還小,你身為皇兄,理應照拂――”
“父皇――”晏之清突然上前一步,打斷了晏晉,“父皇常說,‘治官治民,須獎勤罰懶。’四皇弟整日遊手好閑,無所事事,父皇卻從不責備,明明是有心偏袒。兒臣――兒臣實在不服!”
晏晉將手中茶盞往案上一頓,直視晏之清,沉聲道:“你在指摘父皇的不是麽?”
晏之清見父皇臉色不豫,不敢再出聲,隻虎著一張臉,胸口一起一伏。
廳裏氣氛陡然緊張起來。鬱竹見坐在左前方的原本好好的惠妃娘娘不安地動了動,心道:這位三皇子的性子真也魯莽得可以。”
對麵,一個人突然站了出來,走到晏晉麵前躬身道:“父皇請息怒!兒臣覺得三皇弟並無冒犯父皇之意,許是今日奔忙一日,有些累了,才會如此。三皇弟的脾氣,一向有些急的。”這人正是久久沒出聲的晏之安。他轉臉對晏之清道:“三皇弟,快去給父皇陪個不是罷!”他語調平和徐緩,神態從容親切,廳中的氣氛頓時緩和了不少。
晏之清想了想,跪下叩頭道:“父皇,兒臣知道錯了。”
晏晉冷著臉不發一言。
這時,袁太師站了起來,上前奏道:“三皇子殿下今日表現無人能及,確是出色異常,還望皇上寬恕殿下。”
晏晉一擺手,“起來罷!”
眾人均是暗暗鬆了口氣。
“唉――”這一聲輕歎,鬱竹聽出,是惠妃娘娘發出來的。
晏晉站起來,負手望著晏之清道:“看來這次春狩,確是你得了第一。張德全,取金弓來。”
一旁等候多時的太監手端托盤走過來,站在一旁。
鬱竹瞧得分明,隻見那紅絲絨覆著的托盤裏,果真放了一張金燦燦的弓,弓身鏤刻得甚是精細,弓弦是根細細的金線,然而整張弓的尺寸比尋常的弓小了不少。鬱竹在家時,也曾由師傅帶著練習射箭,因此她隻瞄了一眼就明白了一件事,眼前這張弓,美則美矣,然弓身太短,根本拉不開,換句話說,這張華貴的小金弓,其實就是個擺設的玩意。
晏之清喜攸攸地上前一步,誰知,站在他身邊的晏之原也跟著上前一步。晏之清轉過臉,怒瞪皇弟一眼。晏之原好像沒看見他,眼簾低垂,長長睫毛遮著眸子,薄唇邊卻凝固著一絲嘲諷的笑容。
晏晉微微一笑,道:“原兒,這弓是賜給春狩中力拔頭籌之人的,你三皇兄這次表現出色,獲得這弓是名至實歸的。你若想要,明年努力便是。”
晏之原輕輕一笑,道:“三皇兄得了十九隻鹿,而兒臣――”他眼簾抬起,目光爍爍,“一共抓了三十四隻,父皇,兒臣似乎不用等到明年罷?”
此言一出,眾皆愕然。晏晉自然訝異,晏之清更是猛然側臉。“不可能!”他伸手一指晏之原,“你撒謊!”
晏之原聳了聳肩,道:“皇兄不信,自己可去瞧瞧嘛!呃――李尚信――”他一挑眉,揚聲道:“你來替本皇子做個證!”
門口那個年輕太監匆匆跑了過來,到晏晉麵前跪下叩了個頭。
晏晉道:“果真有此事麽?”
那李尚信叩首道:“啟稟皇上,剛才奴才幫著點視獵物,四皇子殿下確實帶回三十四頭鹿,足足裝了兩大籠子呢!”
晏之原一笑,伸出三根手指輕觸挺秀的鼻梁。那手指修長白皙,指尖還向外曲一個小小的弧度,仿佛一朵白蘭花。鬱竹心中忽地升起疑雲,射死一頭鹿並非難事,然而,要在半天內接連射殺三十多隻,除箭法精準外,臂力和馬術都要上佳,而這位四皇子,麵容纖柔,十指尖尖,衣衫華麗,明擺著是個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兒。他怎麽可能有如此本事?
“如此說來,你在騎射方麵很下了番功夫,”晏晉目視自己的兒子,麵露微笑,道:“倒是難為你了。”
晏之原微微躬身,道:“其實――”
“其實――”晏之清忽然插口道:“這些鹿都不是你親自射殺,是不是?”他緊緊盯著晏之原,“今日可沒人在圍場上見過你!”
晏之原唇角揚起,卻瞧也不瞧晏之清,他自顧說道:“其實,今日之圍獵十分有趣,父皇,可否容兒臣稟明?”
晏晉揮手讓手捧金弓托盤的太監退開,又轉過身去坐回椅子裏,道:“說罷!”
晏之清看著原本在眼前的金弓逐漸遠去,自己沉默著緩緩退回去。那裏,晏之安一直垂手而立,神情淡然。
“剛才,三皇兄說‘難道鹿都跑到西邊去了不成?’,”晏之原側頭望一眼臉色陰暗的晏之清,揚了揚眉道:“其實這話一點沒錯。早在這次春狩前,兒臣便聽奉宸苑的人說,西苑圍場的不少鹿群陸續越過圍場邊界,向西遷入盤山的密林之中。所以今日一早,兒臣就帶人去了盤山捕鹿。”
說到這裏,烏揚瑞突然站起,走上前來,皺眉道:“殿下,容老臣冒昧插幾句,圍場鹿群西遷之說,臣亦有所耳聞,隻是從未將之放上心頭,一則圍場仍有大批鹿群,料也不至影響春狩之事,二則,那盤山山路崎嶇,樹林密布,馬匹沒有回旋餘地,弓箭也無法施展開來,根本不適合圍獵。請問殿下,您到了那裏,又是如何行事?”
晏之原瞧了瞧烏揚瑞,笑了笑,道“林中地形複雜,自然可以是很好的藏身之處,但亦能成為很好的葬身之處。”他走了兩步路,又回到晏晉麵前,唇邊掠過一絲莫名的、與年齡極不相符的笑容,“林中捕鹿,說難是難,說易也易。兒臣到盤山後,命人捉了三、四頭活鹿,嗯――這稍稍花了點時間和力氣的。之後,兒臣帶著這幾隻鹿到了掛月峰下,選了片稍微稀疏些的林子,將它們放下,當然,為防止脫逃,兒臣在它們身上做了些手腳;然後,命侍衛隱入周圍的樹梢間等待時機。”
窗外,藍天白雲下,花樹掩映著朱頂的亭子,枝條在春風中微微顫動,上麵滿是簇簇的花朵,一團紅一團白,開得極是熱鬧。晏之原的笑容也如同三月的春風一般和煦。
“守了約一個時辰,兒臣便見樹叢裏有鹿影閃動,沒多久,十來頭鹿陸續走出來,慢慢靠近那幾頭正躺在地上的鹿。兒臣見時機已到,即命侍衛放箭,它們四散奔逃,可是樹林茂密,地麵起伏,它們根本無法靈活躲避,所以在片刻之間,這十來頭牲畜便給我們射殺了。”
文津閣裏,眾人都在靜心傾聽。十七歲的少年容色俊雅,談吐雋雋,一身紅色袍服流瀉著珍珠般的光澤。
“隨後,兒臣帶著那幾頭活鹿,重新換了處地方,依原樣擺過,誰知屢試不爽,才小半天工夫,就有三四十頭鹿中圈套。若不是兒臣覺得有些膩煩,命侍衛們停了手,隻怕抓得更多。”他輕哼一聲,“本來兒臣對此計並無十分把握,可這些鹿實在蠢笨無比,居然一次又一次中圈套,嗬――畜牲就是畜牲。”接著,他微微一笑,“過程就是如此了。”就此住口不言。
拯救落難同伴,應是群居動物的天性。然而,這位四皇子竟然以此設局誘捕。可憐那些鹿兒,它們依本性而為,又怎知人之狡詐,自然隻有一次次上當的份兒。這位四皇子心地之殘忍、手段之歹毒,與他身後那位隻知明搶的三皇子,真是不可同日而語。暖洋洋的春日裏,鬱竹隻覺後背一陣發涼。能吸引眾多鹿兒冒險來救同伴,天曉得這位皇子在那幾隻充當誘餌的鹿上動了什麽手腳!
大廳裏鴉雀無聲。
忽然,烏揚瑞猛擊一掌,“啪”地一聲,頓時劃破了沉寂的空氣。
“好!殿下,這手因地製宜、請君入甕的戰術著實妙得很!”
眾人如夢方醒,紛紛議論起來,大廳裏嗡嗡聲一片。
“這――這――-”晏之清揚聲道:“這算那門子春狩!這些鹿可不是他親自射殺的!”
烏揚瑞一臉不以為然,“恁多鹿已在此!至於究竟是為誰所殺,有何要緊!掛月峰下,四皇子殿下能明辨地形,揚長避短,製定方案,這才是圍獵製勝之所在!好比一場戰役,士兵們奮勇殺敵固然重要,但克敵製勝之關鍵,還是要有一位謀劃方略、指揮若定的大將軍!四皇子殿下年紀輕輕,胸中已有如此丘壑,當真難得!”
晏之清氣衝衝地瞪了烏揚瑞一眼。
眾人議論紛紛,自然是爭辯金弓的歸屬。女眷這邊,鬱竹細細聽去,競有一大半是支持晏之原的。
“我瞧這金弓應該給四皇子殿下。“一個圓臉少女用胳膊肘頂頂杜鸝。
“為什麽?“
“這弓跟四皇子殿下更相配呀!“
“嘻嘻!“兩個少女低聲談笑,又轉過臉去,”阿黛,阿黛――”
袁黛沒有回應,她眼望前方,秋水般的眸子閃閃發亮。
“姐,你猜表哥在想什麽?”盛梅忽然湊到鬱竹的耳邊低語。這次春狩,晏之清、晏之原表現出色,相形之下,表哥遜色不少。她心屬表哥,故而有此一問。
鬱竹凝視晏之安一會,搖頭道:“他似乎並不很在乎。”
“為什麽?擁有這把金弓是件很榮耀的事呀!”
鬱竹笑了笑,沒有回答。
她的左前方,惠妃娘娘正不安地挪動身子。
這時,袁仰薄起身上前奏道:“陛下,四皇子殿下年少聰敏,老臣欽佩。然而,此弓原應賜予春狩中箭術最佳之人,故此,老臣以為,此弓應該頒給三皇子殿下!殿下在春狩中的表現的確出色,這樣方不違賜金弓之初衷。至於四皇子殿下,陛下可另行給予賞賜。”
晏晉坐在椅中,皺眉沉吟,手指在案上輕輕叩動。
忽然,他站起來,負手踱了幾步,接著,抬了抬手示意那端著托盤的太監過來。太監走過來,跪下。
他從托盤裏拿出金弓,注視弓身半晌,緩緩道:“百餘年來,東越戰禍不斷。即便是本朝,自朕登基以來,短短十年間,已曆南郡、西疆兩場差點動搖本朝根基的叛亂,幸有烏愛卿等幾位將軍擔當重任,替朕分憂,在戰場上運籌帷幄,力克千軍,最終平定叛亂。爾等――才會有今日之西苑春狩。”他頓了頓,目光閃電般掃過眾人,最後落在晏之原身上。
“原兒,你過來。”晏晉朝他招招手。
晏之原走過來,俯身跪下。
晏晉道:“原兒,你知道金弓代表什麽嗎?”
晏之原抬起下巴,朗聲道:“啟稟父皇,兒臣覺得金弓代表力量和膽識。”
晏晉滿意地點點頭,“好!很好!你年紀小小,膽識卻是可嘉!古人有雲,‘兵者,國之大事,存亡之道,命在於將。’又雲‘千軍易得,一將難求’。朕今日將代表勇氣和膽識的金弓賜與你,希望你從今而後刻苦磨練,早日成為有勇氣有膽識的大將軍,成為國之棟梁,你――明白麽?”
晏之原頓首謝恩。金弓閃耀奪目,端端正正地放入他平伸的雙手中。眾人發出一陣嘖嘖讚歎之聲。
“在場諸人,尤其是年輕之人,對於朕今日說的話,回去後亦要認真琢磨,安兒,清兒,你們都記住了麽?”
晏之安、晏之清躬身稱是。
晏之清偷瞄一眼已轉過身來的晏之原,後者朝他微微一笑,唇角略翹。他趕緊別過臉去,眼底閃過一絲嫉恨之意。
晏之安走過去,微笑道:“恭喜四皇弟!”
晏晉坐回椅中,側臉對趙貴妃笑道:“皇妃,今日春狩之結果,你看如何?”
趙貴妃欠身笑道:“拜皇上所賜,今日臣妾與諸宮娘娘、各家夫人、小姐均大開眼界,長了不少見識呢。”
晏晉微微一笑,目中若有所思。
按照慣例,春狩結束後的當日中午,皇上會在西苑樞光閣宴請參加春狩的王公親貴及諸女眷。於是,樹蔭下、亭台間,眾人三五成群,雜列相間,或高談闊論,或竊竊私語,以此消磨午宴前的那段時光。
“姐,今日四皇子殿下可是大出風頭呢。”澄波亭裏,盛梅倚著欄杆,手裏拿著塊如意苜蓿糕,悠悠閑閑地喂著池中錦鯉。
鬱竹挑眉。
離澄波亭不遠,那四皇子晏之原倚樹而立,正與幾個女孩兒說話。他雙臂抱胸,眉梢飛揚,嘴唇開合,談興正濃。
“不過,四皇子殿下的確是不同尋常,”盛梅道,“連他的出身也是不同尋常,你知道他的母親是誰麽?”
鬱竹搖了搖頭。
盛梅看了看亭外的晏之原,道:“他的母親便是當年的宮中第一美人――嘉妃娘娘!據說嘉妃娘娘的美貌冠絕後宮,風采無人能及。可惜,她很早就去世了,其時殿下尚幼。唉――這倒真是應了‘自古紅顏多薄命’那句話了。”
“嘉妃娘娘?”鬱竹眉頭輕蹙,“可是那位來自西疆的公主麽?”
“是啊!”盛梅笑道,“原來姐姐也知曉的。”
鬱竹淡淡笑了笑,“這位公主的和親故事也當得上‘傳奇’兩字了,咱們東越誰人不知,哪個不曉?”其實,當初次聽說嘉妃之事時,她就想到了自己的母親――朝華郡主,故此印象特別深刻。
隻是――斯人已逝,忽忽數年一過,西疆的公主也好,南郡的郡主也罷,終究是無跡可尋的了。她暗暗歎了口氣,耳邊傳來一陣無忌的朗笑聲,抬眼望去,卻是晏之原與三、四個女孩兒正笑得前仰後合。
鬱竹默默想著心事,忽見亭中人影一閃。
“鬱竹,盛梅,你們在這裏做甚?”鑿花青石磚地上,晏之安長身玉立,含笑而問。
兩個女孩連忙站起,屈膝行禮。
三個人站著聊了會。盛梅初時尚有些無措,但晏之安神態溫文,態度親切,於是,她很快恢複了活潑的本性,開始有問有答起來。
鬱竹忽地輕拍額頭,道:“哎呀!我原本要和叢玉說件事的,如今光顧著和你們說話,竟忘了呢!”她不由分說欠身告退,也不等兩人挽留,便匆匆步出了澄波亭。
她沿著□□一陣亂走,路邊灌木叢中,石竹、野薔薇挨挨擦擦,正開得絢爛;悄然回望,隻見亭中兩人麵對麵站著,影影綽綽地,也不知在說些什麽。她抿唇笑了笑,想了想,又搖了搖頭,繼續朝前走去。
叢玉那邊,自然是不會去的。
鳥兒撲棱著翅膀,喳喳地從樹叢裏飛出來,衝向碧藍的天空。
倘佯在這一片春光中,鬱竹覺得倒也愜意,索性負手信步而行。
“喂!”
冷不丁地,某處傳來一聲叫喚。
鬱竹停住腳步,回過頭。
一棵亭亭的柳樹下,立著個緋袍玉帶的瘦長少年。此人唇紅齒白,修眉俊目,右腿直立,左腿屈起,左腳向後抵著樹幹,雙臂環胸,正是一副悠閑而懶散的模樣。
這明明是方才還在澄波亭旁滔滔不絕的晏之原。
他又如何來到這裏?
“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你?”晏之原皺起一雙眉,表情似乎有點困惑,漆黑明亮的眼睛上下打量她。
午後的陽光中,萬千垂絛隨風輕舞,地上的光斑明明滅滅。
鬱竹沉默一會,欠身答道:“假如殿下參加過四年前的春狩,那麽,您確實見過我。”
“你叫什麽名字?”晏之原問。
這時,□□深處傳來一陣悉窣的腳步聲。不一會,一個紅衣女孩分花拂柳而來,轉眼間,就到了跟前。女孩微微喘著氣,雙頰暈了層薄紅,給她原本就秀美絕倫的臉又添了幾分韻致。
袁黛,也仿佛從天而降一般。
“你怎麽在這裏,快些隨我來!”袁黛道。
她眼睛一轉,瞧見了鬱竹,嬌美的臉浮出詫異來,“趙姑娘,你也在這裏?你――”
“趙姑娘?”晏之原耳朵很尖,反應很快,立刻插口道:“哪位趙姑娘?”
“咱們東越金吾趙家的千金小姐,殿下竟不認識麽?”
“原來是趙家小姐――”
晏之原的眉梢、嘴角一起上揚,臉上頓時顯出一種很奇怪的笑容,十分刺目。稍停,他側臉挑眉問道:
“阿黛,你到哪裏去了?剛才都沒見到你哪!”
袁黛低首一笑,長長睫毛垂下來,藏住氤氳目光,“我有東西給你看,咱們走吧。”
“好啊!”
兩人轉身並肩往外走,他們雖然彼此間低低笑語不斷,卻再未和鬱竹搭話,甚至連句告別語也沒有。
鬱竹站在原地,目送這兩條一高一矮、卻同樣優美的身影逐漸遠去,直至消失。
這兩人,出現得莫名其妙,消失得同樣莫名其妙。
自己和某些人雖然同處西苑,隻在咫尺之間,但彼此間的差異,又豈在萬丈之遙?這個晏之原,看上去是個弱不禁風的公子哥兒,可是――
鬱竹沉思半晌,忽地想起一事,立刻轉身朝相反方向飛奔而去。
鹿――那頭鹿――
齊膝的草叢中,鬱竹彎腰找遍了記憶中藏鹿處的每個角落。她的目光在草間急切逡巡,最後定在了一攤褐色印跡上。
血跡尚存,但是,鹿何在?
鬱竹直起腰遠眺,目光所及之處,陽光燦爛,草木葳蕤,又哪有一點鹿的影子?
春日午後的陽光已有些毒辣,曬得人皮膚生疼、腿腳發軟。
鬱竹緩緩坐下來,雙膝屈起,將頭埋於其間,指腹貼著頭皮,深深地插入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