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枝詞》 作者:季風 (楔子 -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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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一個聰明又固執的女孩兒的故事。
 
   女豬:趙鬱竹,東越金吾大將軍家的大小姐,心腸好,會武功,理想主義者,一心向往過自由自在的生活。
 
   男豬:晏之臨,東越太子,大皇子,體弱,腳瘸,各大愛情文藝片常見之苦情男角。
 
   以上兩人,性格相投,傾心相愛,乃一對兒悶騷小青年。
 
   又一男豬:晏之原,東越四皇子,嘴巴惡毒,性格惡劣,十足不良少年,喜歡女豬卻不吭氣兒,插在以上兩人間使暗袢兒,常在女豬處受氣,偶爾會被女豬揍。
 

雲湖(一)

 
    永泰二十二年,春正好。
 
  東越,雲州。
 
  雲州城盛名天下,那是因為雲州城倚著雲湖。雲湖方圓三萬六千頃,煙波浩渺,湖中峰巒隱現,晨暮意境迥然,四季景色不同。
 
  現在正值陽春三月,湖邊已是一派鶯飛草長的錦繡□□,引得遊人紛至遝來。雲州自古富庶,這裏的百姓也就生來帶些雅調,因此頗盛產些文人墨客。他們吟得些春花、春傷後,便在湖邊的懸崖上留下無數的石刻。普通百姓也是拋卻手中的活計,攜家帶口、呼朋喚友,在雲湖邊渡過他們一年中最悠閑的日子。
 
  雲湖邊的觀濤閣,閣如其名,正是觀賞雲湖波濤的絕佳之處。觀濤閣臨湖而建,一樓的窗台下便是白茫茫的湖水。湖中盛產肉質鮮美的白魚、白蝦,店家就在那裏修建了一條長廊供客人釣魚。一壺好茶一根魚杆,很多雲州人就在這裏有滋有味地過上一天。不想釣魚的客人則登梯上到二樓,二樓的廳堂四麵皆是雕花木窗,十分寬敞明亮。沁涼的湖風穿堂而過,令人神清氣爽。
 
  自午後,鬱竹就坐在那裏,足足有兩個多時辰了。她穿了件天青色袍服,頭發用天青色發帶整束。一身文士打扮的鬱竹,看上去十分俊逸。客人並不多,她就獨占了張靠窗的四仙桌。這半年來,每覺胸悶透不過氣時,她便獨自來觀濤閣,點上一壺雲湖翠竹,憑窗遠眺。窗外就是那白茫茫的雲湖,望著那淡淡山巒,點點帆影,人的心胸便隨著那廣闊的湖麵一同開闊起來。
 
  忽然,通往二樓的樓梯登登亂響,接著又是一陣嘰嘰咯咯的笑語,聲音丁丁當當的,猶如銀鈴一般。二樓的客人齊齊伸長了脖子朝樓梯口看,隻見一個紫衣姑娘已經俏生生地站在了那裏。那年紀,也就十六、七歲,瓜子臉雪白晶瑩,眼睛又大又生動。紫衣姑娘可不拘謹,靈活的目光四下亂轉,轉得客人們心頭亂跳。然而,她的目光定在了正望著窗外發呆的鬱竹身上。
 
  紫衣姑娘仰了仰小小下巴,朝那裏走去,步履輕盈之極。
 
  “喂,這個位子讓給我們,你坐別處去。”姑娘說話有些蠻橫,聲音倒很動聽,叫人一時之間難以著惱。
 
  鬱竹微微斜過臉來,抬起了眼睛。她的臉色有些蒼白憔悴,目光卻是澄澈晶瑩、深如潭水。紫衣姑娘失了會神。
 
  “這位姑娘,別的座位也很好。”鬱竹的臉上沒有笑意,身子不動,但口氣很和藹。
 
  紫衣姑娘很快就反應過來。
 
  ”這個位子是我們早就定下的!你到那裏去!”紫衣姑娘纖手一指隔壁的空位,理直氣壯。
 
  “可是,方才我坐下時,店夥計沒說什麽呀!”鬱竹的聲音還是和和氣氣。
 
  “那本小姐現在就替他說了!”小姑娘頭一昂。
 
  蠻橫的女人,尤其是美麗的蠻橫女人,她見得不少。對付這種人的唯一辦法,就是置之不理,所以她垂下眼睛,端起茶碗,輕抿一口茶,然後將頭轉向了窗外。
 
  “你――”。
 
  紫衣姑娘突然被涼在一邊,臉上有點掛不住,渾身開始不自在。她一扭頭,發現店掌櫃正站在樓梯口,於是一跺腳,嚷道:
 
  “掌櫃的,你過來!”。
 
  掌櫃立刻登登跑過來,神情謙恭。
 
  “叫他走開,坐那邊去。”紫衣姑娘柳眉開始豎起。
 
  “丁二小姐,這這――”掌櫃看看鬱竹,神情甚是為難。
 
  原來這位姑娘姓丁,鬱竹暗道,瞧她打扮與神情,可能還不是一般的姑娘。
 
  “祝掌櫃,是不是最近本小姐來得少,所以你忘了我愛坐哪張桌了?”
 
  丁二小姐的纖眉豎得更直。原來,這張座位一向是她的專座。
 
  鬱竹看祝掌櫃,祝掌櫃也正看她。他神情為難,腦門亮晶晶的,正有微微汗珠滲出。鬱竹搖搖頭。她不打算讓店老板為難,也不願和丁二小姐作無謂糾纏,於是站了起來。然而這時,樓梯口傳來了一聲接一聲的笑語,其中還夾雜著淩亂的腳步。
 
  於是觀濤閣的客人們脖子又是一陣忙活。樓梯口正陸續走上幾個衣著光鮮的少年男女,都不過十八、九年紀,個個春風滿麵,容光煥發。二樓頓時變得花團錦簇起來。
 
  “丁二小姐,咱們就聽見你在樓上大呼小叫,怎麽不見坐下?在跟人吵架啊?”一個長著張娃娃臉、身材壯實的紫袍少年連聲發問,餘者均是嘻嘻哈哈。
 
  丁二小姐頭也不回,指了指鬱竹,氣衝衝道:“本來已經找好了,可這個人霸著咱們的地方!”如此這般不講道理的話,居然給她講得理直氣壯。
 
  這幾個人的目光齊齊轉向鬱竹。
 
  鬱竹也懶得辯解,朝祝掌櫃點點頭,道“掌櫃的,結賬吧!"
 
  祝掌櫃站在那裏,已是滿天大汗。這半年,鬱竹也是觀濤閣的常客。這個獨來獨往、沉默寡言的年輕人,舉止不凡,出手大方,不像是普通人;不過,丁二小姐更不是好惹之人。如果出了事,不管哪邊得勝,店家倒黴是鐵定的。他正自想著如何調停,忽聽這年輕人喚他結賬,頓時覺得有如天籟一般,趕緊跑過來點頭哈腰。
 
  鬱竹也不等夥計送來帳單,遞給祝掌櫃一錠銀子,轉身就想走人。
 
  “這位兄台慢走!”
 
  一個白衣年輕人越眾而出,朝鬱竹施禮道:“如閣下不嫌棄,大家一同坐下,也熱鬧些。”說著,他抬起頭來看著鬱竹。
 
  這人長得甚是清秀斯文,言語也謙和。原來他是丁二小姐的哥哥,單名一個迅字,年紀在這幾個人中最長,閱曆自然也多些。他向來見慣妹妹的行事,想著隻怕又是妹妹無禮;又見鬱竹豐姿秀致,神態從容――雲州是東越士族聚居之地,若是無意間與甚麽貴人有了過節,以後收拾起來恐麻煩,因此,他趕緊出來打圓場。
 
  其他人卻不管這些,一擁而上,把靠窗的幾張桌子坐了個滿滿當當,然後高聲呼喚夥計,要茶的要茶,要酒的要酒。
 
  丁二小姐把鬱竹那個座位占了,回過頭來,不耐煩道:“哥,你快點過來呀!”
 
  這些人,不管高矮胖瘦,均是精力充沛、活蹦亂跳,正是年少得意之時。
 
  鬱竹看著他們,心中突地一陣痛楚。
 
  那丁迅臉上帶笑,嘴巴一張一合,兀自說著什麽,鬱竹卻什麽都沒聽見。她草草拱了拱手,繞過丁迅,疾步下樓而去。丁迅轉頭愕然看著她消失在樓梯的拐角處。
 
  觀濤閣外,湖邊楊柳樹下,幾匹駿馬正在慢條斯理地嚼著草料,旁邊還停著幾輛精致馬車,顯然是樓上那幾個少年男女的。陽春三月,正是結伴出遊的好時節,他們奮馬揚鞭,肆意馳騁,永遠也不知道疲倦,永遠也不知道這世上有人為了多走一步路,要付出生命的代價。
 
  “哈哈哈—”。
 
  無所忌憚的大笑自二樓飄落。
 
  鬱竹抬頭看看天色,太陽正當頭照下,陽光十分刺眼,她摸摸眼睛,那裏正有溫熱的液體滲出。
 
  她雖聰明,性子卻並不豁達,辟居在此半年,心中的鬱結始終未解開,今天又是觸景傷情,心中更是一陣陣酸楚與刺痛。
 
  她低著頭,孑然一身,緩緩走在街道上,衣角和發帶在風中拂動,身後的影子拉得長長,沉默地伴隨她。
 

雲湖(二)

 
    城北的廣福庵。
 
    鬱竹走上石階,輕輕叩了叩角門。
 
  門“呀”一聲開了,裏麵走出個青衣女尼。她見了來人,恭恭敬敬地雙手合什,道:
 
  “趙姑娘,您回來啦!”
 
  鬱竹也合什回禮道,“嗯,有勞師太。”
 
  兩人一同走進去。
 
  裏麵是個小小的院落,場地中央有個小小池塘,塘邊山石堆壘。屋簷下有圈抄手遊廊,廊內擺放著幾十盆怒放的山茶花。鬱竹辭了女尼,徑自走到遊廊盡頭,推門而入。
 
  房間內的擺設很簡單,一幾一榻,兩三張椅子,然而窗外竹林森森,芭蕉點點,環境清幽,甚為她所喜。
 
  她換回了女裝,坐在鏡旁,輕輕梳理自己的長發。鏡中映著她娟秀的容貌,然而那眉頭鬱結、臉色蒼白的樣子,確實少了幾分年輕姑娘的天真嬌憨。
 
  梳理完畢,她坐在案前看起了書。眼睛有些乏時,她抬起眼睛,卻發現西窗上已悄悄灑落幾縷暗金色的陽光。不知不覺間,天色已晚。
 
  她放下書,打開房門。院落裏靜悄悄的,池塘、假山、竹林均給夕陽暈染得金黃;晚風拂過,林間樹葉沙沙作響。
 
  她在房前石階上席地而坐,抱膝仰望金黃的夕陽。斜陽無限好,卻隻一瞬間燦爛。
 
  她默默坐在那裏,想著心事,身體漸漸地給夕陽浸染。遠處庵堂的晚鍾驟然敲響,低沉渾厚的鍾聲一下又一下,重重敲在她的心上。
 
  這時,一個約莫四十來歲的青衣女尼走到她身邊,施禮道:“趙姑娘――”
 
  鬱竹連忙站起身。這女尼她認得,叫做慧圓,是廣福庵的執事主管,鬱竹在此的飲食起居,均由她照管。
 
  “慧圓師太。”鬱竹也躬身為禮。
 
  “勞煩小姐隨我前去退蘆齋 ,師傅相請。”
 
  鬱竹應了。兩人通過一道邊門,走過幾處院落,來到主持靜益的起居之所――退蘆齋。這廣福庵是東越國的皇族家廟,每年朝廷均有專款撥給,經過曆代經營,已頗具規模,前麵的大殿甚是莊嚴華美,後麵的起居之所則花木扶疏,典雅精致。
 
  廣福庵的主持靜益師太五十來歲,麵孔白淨,身穿青衣,手執念珠,已坐在桌旁等候,見鬱竹推門進入,便站起身。兩個人見過了禮後,靜益師太拿起桌上的一封書信,遞給鬱竹,道:“趙姑娘,這是將軍給你的信。”鬱竹接過信,道了謝,坐在椅子上拆了信觀看。信很簡單,她的姑母,也就是東越的趙貴妃,將來雲州踏春並來廣福庵進香,順便將鬱竹接回家去。父親在信中要她作些準備,好好地陪著貴妃娘娘踏青遊玩,然後隨娘娘一同返回,並道“一個女孩兒家獨自在外終不成個體統。”
 
  見鬱竹看完了信,靜益師太道:“關於小姐隨貴妃娘娘回家之事,想必將軍已在信中告知。”
 
    鬱竹點了點頭。
 
  靜益師太又道:“今天永州已來人安排貴妃娘娘一應事宜。永州離此約四天路程,算來四、五天後娘娘將會駕臨本庵。”  
 
  鬱竹微微歎了口氣。靜益師太知她心情沉重,勸解道:“佛門雖是清淨之地,畢竟清苦,終非姑娘久居之地,隨貴妃娘娘早些回去,也好與父母親人共敘天倫。”
 
  鬱竹嘴邊掠過一絲苦笑,站起身,道:“師太所言甚是,這半年承蒙師太照料,鬱竹在此謝過。”
 
  兩人寒暄了一會,鬱竹告辭而去。
 
  雲湖的長春橋,遊人如織,萬千桃花正開得如火如荼。
 
   扶著橋的石欄,踩著略帶青苔的石階往上走,走至橋拱中央 ,發覺腳下是桃花,頭頂也是桃花,向遠處眺望,看到遠山上桃花連成一片――如同一片緋紅的雲霞,與湖中碧水相映,仿佛詩畫一般。
 
   “有道是‘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宋兄,這雲湖美景當真名不虛傳。”一中年文士手撫短髯笑道。
 
  另一年紀較長的文士也笑道,“陳兄有所不知,這桃花林早有名號,叫做‘長春花漪’,與前麵的‘萬浪卷雪’一起,便是所謂的‘雲湖雙絕’了。”
 
  鬱竹一身男裝打扮,也正置身於這桃花林中。湖風陣陣,花香襲人,她心裏的煩悶似乎也消退了些。
 
  靜益師太對她外出之事,一向睜隻眼閉隻眼。鬱竹身份貴重,若是強著不讓出去,她發了小姐脾氣,廣福庵豈不自討沒趣?況且雲州乃富庶之地,百姓性格溫和,作奸犯科之人極少,鬱竹又聰明機警,行事極有分寸,所以靜益隻稍問她的去處,其餘的就隨她去了。
 
  走了約莫一頓飯功夫,她眼前豁然開朗,原來是已到了桃花林的盡頭。隔開一條青石板鋪就的路,便是那波光瀲灩的雲湖了。這裏是縱觀雲湖山水風光的絕佳之處,隻見遠處一脈青峰逶迤而下,伸入洪濤之中,三麵湖水擁抱,衝波兀立。今天風和日暖,微波漣漣,濤聲輕緩;若遇狂風怒號,濁浪滔天,湖水則轟然而鳴,猶如萬馬奔騰 ,是為“萬浪卷雪”。
 
  青石路上有不少貨販,售賣當地的土特產品,其中最有名的就屬那形態各異、憨態可掬的泥娃偶了。泥偶成對擺在一個精致小盒裏,眯縫著眼睛衝人笑,十分逗人喜愛。鬱竹在遊人中穿行,忽見前麵貨攤上擺放著一對小娃偶,捏得文雅秀致,與周圍五彩繽紛、胖乎乎的泥偶十分不同。她心中忽地一動,伸出手去就想拿起細瞧。突然,一隻雪白的手從旁伸出,搶先拿起了那對泥偶。
 
  “這對娃娃挺特別啊,店家,多少錢?我要了。”耳後一個女聲脆生生的,十分好聽。
 
  鬱竹卻覺得這聲音很耳熟,側過頭來瞧,那人也正睜大了一雙妙目看過來。
 
  四目相對,兩個人都不由地“啊”了一聲。那人雪膚花貌,身材嫋娜,正是在觀濤閣遇見過的丁二小姐。
 
  丁二小姐揚起半邊秀眉,先開了口。
 
  “是你?”
 
  鬱竹挑眉未答,眼睛卻看著丁二小姐手中的泥偶,心道,這姑娘也不知哪裏來的?每次出現總和自己過不去。但是這回,自己也不想輕易讓出這對泥偶。
 
  “你也看中啦?”丁二小姐托起泥偶伸到鬱竹鼻子底下。
 
   鬱竹點點頭。
 
  “那給你好啦!”
 
  “嗯?”鬱竹倒有些詫異起來。
 
  “那天我哥請你喝茶,你呢,溜得倒快,害我被哥數落了一頓,說我沒一點女孩的模樣兒。”丁二小姐吐了吐舌頭。她今天身著淺紅色衣裙,背後映襯著白茫茫的湖水,有那麽一股出水芙蓉的味道。
 
  這時,有個年輕人從後麵跑上來,道:
 
  “你怎麽跑到這裏來啦!害我好找!”鬱竹循聲瞧去,來人正是丁二小姐的哥哥。 這兄妹兩人感情倒十分好,居然時時地同來同往。
 
  丁二小姐回頭笑道:“你趕緊過來瞧瞧這是誰?”
 
  說話間,丁訊已到跟前。
 
  “剛才還在湖岸邊,一晃就跑這裏來了,好歹跟我說一聲,出了事叫我回去怎麽交待?”他滿頭的汗,神情有點惱怒,又有點焦灼。
 
  “好好一個大男人,偏偏婆婆媽媽的。”丁二小姐咂著嘴笑,“你倒是把臉轉過去,瞧瞧這人,你還認識不?”
 
  丁訊轉過頭來,將不聲不響站在妹妹身邊的年輕人瞧了瞧,片刻後,俊秀斯文的臉上浮出幾絲驚喜。
 
  他拱手施禮道:“這位兄台,今天也得了空閑出來踏青?”
 
  鬱竹點點頭,道:“丁公子,你好。”
 
  丁訊道:“上次小妹魯莽,壞了兄台喝茶雅興,還請兄台見諒。”
 
  鬱竹還沒答話,丁二小姐倒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她拋給旁邊貨攤主人幾文銅錢,道:“這對娃娃我要了,你收錢罷。”然後,她把泥偶遞到鬱竹麵前,笑道:“上次占了你的位,這次送你件物事,大家扯平了,免得你以後到處說雲州姑娘凶巴巴的,壞了咱雲州的名聲。”
 
  鬱竹覺得這位丁二小姐倒也率直可愛,道了聲謝,便老實不客氣地接過了泥偶。
 
  丁二小姐朝哥哥笑道:“在這裏轉了半天,肚子有點餓了,咱們請這位公子去喝早茶吧。”
 
  丁訊點頭稱是,大力相請;鬱竹也無事在身,見丁訊殷勤,便也應了。
 

雲湖(三)

 
    鴻運樓,雲州最著名的茶樓,背靠峰巒疊障的充山,麵向水色浩渺的雲湖,占盡了天時地利人和。雲州民諺有雲,上午皮包水,下午水□□,意思是說上午在茶館喝茶,下午則去澡堂洗澡,那才是雲州人該過的日子。因此,即便是上午,鴻運樓也是顧客盈門。
 
  鴻運樓的顧掌櫃此刻正站在店堂中央,笑哈哈地迎接每批進門的客人,那臉紅得跟煮熟的蝦子似的,不知是否真是鴻運罩頂,還是剛才在籠屜間檢視時給蒸紅的。當看見丁氏兄妹進門時,他的嘴巴張得更大了,臉也紅得發亮。
 
  “哎呀呀,丁公子、丁二小姐,好久沒上小店光顧,今天怎麽得了空?這位公子有點麵生,一定是丁公子的朋友了。”他的一雙眼睛瞄向鬱竹,笑道。
 
  丁訊笑道,“是啊,顧掌櫃,你這裏生意倒興旺,人麽,也發福不少啊!”
 
  丁二小姐格格一笑,“兩人廢話少說罷,樓上的老位子還有沒有?”
 
  “有有有,三位請隨我上樓!”顧掌櫃殷勤備至,親自帶三人上了二樓。
 
  二樓被半人高的雕花隔板隔成一間間,既通透敞亮,坐下來又少人打擾,確實是個喝茶的好去處。
 
  顧掌櫃帶著他們來到一個臨湖的小隔間;雕花木窗推開,清新的湖風頓時撲麵而來。
 
  “趙兄,你先來點罷。”丁訊很客氣。
 
  鬱竹隻點了一壺雲湖翠竹。
 
  “一壺雲湖翠竹,一壺鐵觀音,一壺八寶菊花茶,點心麽,就撿我們素日裏愛吃的上罷。”丁訊接著道。
 
  顧掌櫃諾諾而去。
 
  原來,鬱竹覺得這對兄妹倒也可愛有趣,自己雖然心事重重,然而愉快的時光多上一刻,以後愉快的回憶也多上一份,於是答應了兩人的邀請。來路上,三人互敘了姓名,原來丁二小姐單名一個晴字。年輕人又各述來曆,丁氏兄妹的父親竟是本城守備丁桂龍;鬱竹則含糊稱自己的父親是永州某個小小官員。見丁訊的態度依然謙遜有禮,鬱竹暗自稱許,所以沒多會兒,三人已談得頗為投機。不一會,店夥計推著個小車,將三人要的點心、茶一一端上。鬱竹出生於鍾鳴鼎食之家,雖不熱衷美食,然而較之旁人,卻也稱得上見多識廣。她細瞧那食物,茶倒也罷了,那點心卻認不得半數,模樣都十分細巧,四隻一組,均用墊著鬆針的蒸籠盛著,熱氣騰騰地端上來,那蒸籠隻比自己的巴掌大一點。
 
  三人倒了茶,吃將起來。丁晴用筷子迅速提溜起一隻湯包,放在自己麵前的碟子裏,用筷尖在湯包頂部細細地挑開一個小口,頓時一小股熱氣盤旋而上。等熱氣散盡,她低下頭,輕輕吮吸起來。這個美貌的小姑娘,竟是個吃湯包的行家。
 
  鬱竹也夾起了個水晶餃,一口咬下,隻覺味道鮮美,滿口香馥。
 
  三人吃了大半點心,然後放下了筷子。
 
  丁晴一手握茶盅,一手托香腮,笑道:“趙公子,你是永州人,我想向你打聽一位公子,不知可不可以?”
 
  鬱竹愣了愣,心想,這位姑娘性子恁直爽。
 
  丁迅在旁皺眉道:“姑娘家好歹矜持點,整天張家長李家短地議論別家公子,沒的讓人笑話。”
 
  丁晴朝哥哥做了個鬼臉,道:“難道就隻準你們成天嘻嘻哈哈地議論我們姑娘家麽?”
 
  丁迅“哼“了一聲,道:“我可從沒嘻嘻哈哈議論過別家姑娘。”
 
  這對兄妹,哥哥老成迂腐,妹妹嬌憨可愛,性格竟是全然不同。
 
  鬱竹現下的心情稍稍暢快了些。
 
  於是,她微微一笑,道;“在下久居永州,對各家名門公子的品貌性情倒也略知一二。不知丁小姐對哪位公子有興趣,不妨說了出來,看在下曉不曉得?”
 
  丁晴一雙星眸閃閃發亮,芙蓉秀臉湊近她,道:“咱們東越的允王殿下,趙公子曉不曉得?。”
 
  鬱竹一怔,那杯本已端起的茶凝在了半空。
 
  丁晴看她不說話,發急道:“怎麽樣?別是你不認識罷?”
 
  丁迅在旁斥道:“你坐好些,一點姑娘家的模樣也沒有!趙兄怎能隨便跟你一個姑娘家談論當今皇子殿下的模樣!”
 
  鬱竹卻又釋然,凝在半空的茶複又送到嘴邊。她喝了口茶後,朝丁迅道:“這倒沒甚關係,若論這位允王的模樣,確實是很好的,不過他現在遠在千裏之外,丁小姐還是換一個來問罷。”
 
  丁晴原本已有些失望,忽然聽說允王容貌很好,心裏高興,麵有得色道:“誰說他遠在千裏之外?過個幾天,他要陪同宮裏的貴妃娘娘來咱雲州啦!”
 
  鬱竹忽然覺得剛喝下的茶有點苦,弄得她的喉嚨有點發澀,“王爺不在西疆平叛麽?怎能來雲州?況且貴妃出遊,應是平王陪同,定是你們搞錯了。”
 
  這時,丁迅在旁接了口,“趙公子有所不知,據家父所言,這半年來,王爺率領咱東越人馬將西疆打得潰不成軍,皇上準他回來修整一月,湊巧宮中娘娘要來雲州踏春,他就一起陪著來了。這幾日,家父正忙著打理諸般事宜呢。”
 
  “嗯,”鬱竹微微頷首,“宮裏娘娘出宮巡幸,時常召見地方名門官宦的女眷。”事實上,地方官員已將此看作攀附京城權貴的重要途徑,確實也有幾位容貌品行出眾的名門閨秀如願嫁入了京城高門。怪不得丁晴對允王如此感興趣,相信每個雲州姑娘都對他感興趣。
 
  然而,戰場上沒成為敵人獵物的允王,如今也不會成為雲州姑娘的獵物的。
 
  那人自大又自負的臉容忽地浮現在眼前,她搖了搖頭,喝口茶,將其驅出腦海。
 
  三人繼續說了會閑話,丁晴又纏著鬱竹打聽允王諸事,鬱竹推說自己乃平頭百姓,與內廷不熟,將小姑娘淡淡打發開去。丁晴失望地嘟起了嘴,坐在一邊不聲不響起來,倒讓鬱竹和丁訊得了空,說了會話。三人在鴻運樓一直坐到夕陽西下,才道別各自回家。
 

雲湖(四)

 
    二日後,貴妃娘娘依照既定行程,到了雲州。
 
  雲州城一時萬人空巷,百姓紛紛爭睹皇家的威儀及風采。當然,宮裏娘娘的儀容,普通百姓是無緣得見的,然而那巍峨的華蓋、溜金鑲玉的馬車、五彩灼灼的旗幟給他們帶來了無數飯後的談資。
 
  臨湖的橫雲山莊,一直是東越皇帝的行宮,如今已被整飭一新。稍事休息後,趙貴妃就在倚瀾堂召見了已等候一時的鬱竹。
 
  貴妃娘娘約莫四十如許,保養卻甚得宜,氣度清華高貴。二十歲時生下了二皇子之安,因著自己的努力加上兄弟的幫襯,二十多年來一直是後宮中舉足輕重的人物。然而生就了一雙能洞察一切眼睛的她,卻始終無法解讀自己的這個嫡親外甥女。離京城半年有餘,鬱竹依舊秀逸出塵,且比以往增添了幾份沉穩氣度,並無她原先想像的那樣鬱卒不堪。難道半年前的那件事對她的影響已完全消除了麽?這倒是件好事,看來到雲州來休養半年還是有益處的。
 
  鬱竹給貴妃問過安後,又見過了同來的田妃、郭妃等及幾個年輕的新納嬪妃。
 
  一番寒暄之後,貴妃娘娘心中不免感慨,道;“可惜之臨那孩子--不然--”話沒說完,有些哽咽起來,田妃等幾個知些原委的,也掉了眼淚。
 
  鬱竹垂下眼簾無語,過了半晌,貴妃娘娘自己止住傷感。她又問了些鬱竹的飲食起居情況,說了句“一個女孩兒住在尼姑庵如何像話?”,便命鬱竹搬來橫雲山莊,隻等五日後與她一起回京城。
 
 
  第二日,鬱竹便陪同貴妃娘娘去廣南庵進香,然後又去雲湖踏春。鬱竹將“長春花漪”、“萬浪卷雪”指點給娘娘看;這些嬪妃平日深鎖宮中,宮中多的是假山、池塘等精致小品,卻無如此氣象萬千、海闊天空的雄偉景色,因此都是興致高昂。
 
  隔日,貴妃娘娘卻要按照慣例,召見雲州官員的家眷了。鬱竹托稱自己身體有恙,向娘娘告了假;娘娘知她身有異疾,準了假,命她在山莊裏好好休息,又留下一些侍衛和宮女,便帶著其餘人去了雲州總督李宗列的府邸。橫雲山莊終於恢複了往日的寧靜。
 
  鬱竹脫去裙裾曳地的宮裝,換上平日常穿的衣裳,讓宮女將自己的長發稍稍整束,係成一條辮子垂在腦後。長長舒口氣後,她在自己房裏看起了書;漸漸地,一陣睡意襲來,她便靠著窗台打起了盹。
 
  “鬱竹!鬱竹!”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一如往昔的從容安詳,隱帶幾絲淡淡的笑意。
 
  鬱竹恍恍惚惚睜開眼睛,隻見一個身穿月白衣衫的頎長少年站在門口,臉部卻是一團模糊。她張開口,卻怎麽也說不出話來。
 
  “鬱竹,這半年來,你可曾好好照顧自己?臉色怎麽這樣不好?”
 
  “你總跟我說,在煩惱的時候,隻要騎著烏雲在陽光下馳騁一刻工夫,所有的不快就會煙消雲散;可是現在,你的神情如此倦怠,你的烏雲在哪裏呢?”
 
  鬱竹努力地朝那少年伸手,心中呐喊――之臨,求求你,帶我走!
 
  那少年深深歎口氣,像是聽到了她的心聲,道:“你沒有照顧好自己啊!”一條胳膊伸過來,“那麽,來吧,到我這裏來。”
 
鬱竹的手慢慢探過去,眼見要和那少年的指尖相觸,這時,一條黑影突地從旁竄出,朝鬱竹迎麵撲來。鬱竹一驚,猛地睜開眼睛,屋內什物儼然,窗外春光明媚,原來隻是南柯一夢。
 
  她捂著微疼的胸口,披衣出房。春日裏暖洋洋的氣息撲麵而來,胸中的鬱悶減輕了些。正在屋外值守的宮女荷香跟了上來,笑道:“姑娘,今天的天氣倒也暖和,不如讓奴婢陪您一起散散心吧?”鬱竹點點頭,主仆兩人便沿著碎石小道緩緩前行。
 
  沿著甬路走至一條小溪旁,荷香忽然笑道:“姑娘,前麵有座小亭呢,咱們去歇一歇,可好?”
 
  荷香是趙貴妃的貼身宮女,性格活潑,聰明伶俐,是個解人意的丫頭,貴妃娘娘就特地留她下來照料鬱竹。她見鬱竹一路無話,便沒話找話,好逗鬱竹開心。
 
  鬱竹望去,果見前麵有亭翼然,黃瓦紅柱,背後映襯著蔥蔥鬱鬱的樹林,煞是醒目。
 
  “嗯,好啊。”鬱竹本也無可無不可。
 
  不一會,她們站在了小亭前,匾額上書兩個鎦金字――“絳雪”。步入絳雪亭,鬱竹倚著欄杆坐下。
 
  “姑娘先坐下,奴婢給您去倒杯茶來。”
 
  鬱竹點點頭,“你去吧。”
 
  荷香答應著去了。
 
  她斜依著廊柱,閉上了眼睛。亭中陰涼而靜謐。遠處,風在林中穿行,樹葉颯颯作響,似詢問,又似歎息。
  這時,亭外傳來一陣不緊不慢的腳步聲,自遠及近。荷香倒來得快,鬱竹心想。她睜開了眼睛。
 
  來人邁入絳雪亭,站在她麵前,然而,他不是荷香。
 
  這人年紀很輕,才二十來歲,身材頎長,相貌英俊。他穿一件簇新的石青袍服,發束金冠,頭帶金冠,冠上鑲一顆碩大的東珠,珠子爍爍放光。
 
  兩個人,一站一坐,四目相對。半晌,鬱竹站起來欠身,道:
 
  “鬱竹見過允王殿下。”
 
  來人正是東越允王晏之原。
 
  允王一雙黝黑眼睛將鬱竹從頭到腳逡巡半晌,開口道:“你坐下罷。”
 
  他低下頭,似乎也想找個地方落坐。然而,亭中石凳向來少人坐,表麵蒙了一層薄薄的灰。他的眉頭皺了起來,眼皮抬起,見鬱竹瞧著他,便微微一笑,撩起袍角,坐在了石凳上。
 
  “頭裏娘娘說你犯了舊疾,如今可好些了麽?”他斂著眉,問道。
 
  “多謝王爺關心,其實也沒什麽大礙,出來走幾步路散散心也就好了。王爺怎麽不隨娘娘去總督府呢?”鬱竹淡淡說著,將話題從自己身上岔開。
 
  “你沒事就好。”他頓了頓又道,“這邊還剩點公務,處理完了就過去。”
 
  又是相顧無言。
 
  鬱竹纖眉悄蹙,現今這個允王,嘴裏說出的話,臉上的神情,頗為正經,跟以往全然不同。
 
  允王瞅著她,眼睛裏忽然閃過一絲笑意,薄薄唇角上撇。他道:“鬱竹,你這麽瞧本王,是不是覺得本王跟以前有些不同?”
 
  鬱竹秀眉一挑,“王爺為何這麽說?”
 
  允王的笑容更深了,兩隻眼睛閃閃發亮,還露出一排雪白整齊的牙齒,“本王去了半年西疆,才回到永州,宮裏頭的娘娘、外頭的姑娘都說本王更俊了。”
 
  鬱竹無言,瞪著他。豔麗輕佻的笑容,洋洋自得的表情,這正是她所熟悉的允王。一時間,她有些精神恍惚。
 
  有的人,從昨日光陰中蹬蹬地走出來;有的人,卻已永遠消失在風中。
 
  “鬱竹,你覺得呢?” 晏之原笑吟吟地,看著站起身來的鬱竹,一徑地問。
 
  “王爺不妨趕緊往總督府去,問問雲州城的諸位姑娘,她們一定比我更樂於告訴您。鬱竹要回去了!”
 
  她欠了欠身,轉身走出了絳雪亭。
 
  陽光直直照下來,寬寬的石階白而刺目。她腳下發軟,滑了個趔趄。
 
  一隻手從後麵伸出來,扶住了她。隔著層衣裳,她覺察出那隻硬而有力的手掌正握著她的胳膊。
 
  她穩住了身子,回過頭去,發現晏之原定定地看著她。
 
  鬱竹挑起了秀眉。
 
  允王垂下眼簾,手一鬆。得了自由的鬱竹,也不說甚麽,轉身拾階而下。
 
  允王站在原地,低首看著那個逐漸遠去的背影,眼睛一眨不眨。金色的陽光在長發間跳躍閃爍,體態依舊苗條婀娜,然而她的步履,卻不複往日的輕盈矯健了。
 

雲湖(五)

 
    夜,黑沉沉的,橫雲山莊已陷入了沉睡。
 
  鬱竹合上書本,吹熄蠟燭,躺進了被窩。外間也靜悄悄的,偶爾傳來值夜侍女的細碎話語。她閉上了眼睛,正在半夢半醒之間,忽地聽到“咯”的一聲響,很細微,沒一會,又是一下。她睜開眼睛,黑漆漆的房間裏悄無聲息,然而屋頂上似乎有什麽東西在移動並且還踏碎了瓦片。
 
  “也許是貓兒在打架。”她翻了個身,然而接下來又是幾下“咯咯”的瓦片碎裂聲。
 
  她睜開眼睛,在黑暗中坐了起來。
 
  過了約半盞茶的功夫,紗窗上映出兩條黑影;然後,一柄薄薄的刀從窗戶的縫隙裏伸進來,又輕輕往上一提。
 
  咯――。
 
  窗栓落下,窗戶無聲打開,兩條人影一躍而入,毫不遲疑地直撲床邊。
 
  然而床上卻是空空的。
 
  兩人同時“噫”了一聲,蒙著黑布的臉互望。其中一人掏出火石,點著了火,四下找尋,衣櫃裏麵,門後麵,連床下也不忘彎下腰瞧瞧。
 
  兩人似乎一無所獲,交頭接耳一番後,又躍出窗外,對房間裏貴重的擺設竟是視若無物。
 
  他們的武功不甚高,身形並不快,又要避開午夜巡邏的侍衛,所以――鬱竹在後麵不緊不慢地跟著。
 
  這兩人不象普通小賊,但若說是采花賊,賊膽未免也太大了些。剛才伏在房梁上的鬱竹將房中情形看得真切,心中奇怪,索性跟著他們也躍出了窗。
 
  沒多久,鬱竹就聽到了潺潺的流水聲。黑夜裏,影影綽綽的兩座假山夾著條蜿蜒小溪,正是她白天到過的絳雪亭。前麵兩人躍上假山石階,三步並作兩步,很快便來到了山頂小亭。
 
  鬱竹略略想了下,繞過台階,轉到山背後,一縱身躍了上去,隱在一棵小樹後頭。
 
  小亭中已有三人,一人站立,兩人半跪。摻雜著花木清香的夜風將三人的話語送來,雖不十分清晰,但鬱竹的耳力很不錯。
 
  “那房裏怎會沒人?”站著的人垂首問,聲音很嚴厲。
 
  “咱們姐妹也好生奇怪,因此在房中搜尋了許久,可始終不見那趙丫頭蹤影。”跪著的一人回道,聲音尖脆。
 
  鬱竹一震,這兩人竟然全是女孩子。那麽采花賊一說,是無從談起的了。但是,她們為什麽要深更半夜偷入她房中呢?
 
  一絲不安悄悄襲上她的心頭。
 
  “哼,一介弱質女流,這樣的夜裏會跑到哪裏去?定是哪裏出了岔子!”
 
  站著的人負手走至亭欄旁,仰頭又道:“現在隻盼著穆勒那裏不出差錯 ,把人順利帶出,這樣也能給小主人一個交待。” 這時,淡淡的月光照射在此人身上。他身量頗高,麵目輪廓分明,樣貌與東越人頗不相同。
 
  鬱竹一見之下,混沌的腦子裏已有些明了,身體不由往後一退,弄出了些聲響。
 
  那人甚是機敏,臉孔迅速朝鬱竹那裏轉了過來。
 
  “誰?”聲音不大,但是頗具威懾力。
 
  一條白色人影從樹後飄出。
 
  “你們三位,卻是甚麽人?”聲音清清脆脆,帶著詰問。
 
  夜色中,來者著月白輕衣,襯著一張雪白臉龐,烏黑長發束在背後,瞧那模樣,竟是個正當妙齡的閨閣千金。然而,她的目光卻從容地來回掃視三人。
 
  這樣的女子,襯著這樣的夜色――。
 
  那兩個蒙麵女子嗅出了不尋常的味道,齊齊拔出長劍。那男子卻是動也不動,雙手依然負在身後,淡淡問道:“你是何人 ?”
 
  “這個問題,由我來問才合適。不知三位深夜造訪山莊,有何見教?”鬱竹緩緩走入絳雪亭,裙裾在風中輕輕搖曳。
 
  那男子緊盯著鬱竹,沒有說話。鬱竹見那男子約莫四十上下,神情倨傲,穿一件式樣有些古怪的淡色袍子,並不象他身後那兩個蒙麵女子,作夜行打扮。明亮的月光下,他那張與東越人迥異的臉越發清晰。猜想又被證實了幾分,鬱竹心中憂慮,但臉上卻甚平靜,事到如今,也隻有見機行事罷。
 
  “朵拉、朵娜!”中年男子眉頭一皺。
 
  那兩名女子躍至鬱竹麵前,長劍雙雙刺出。
 
  鬱竹側身避過,右手食指、中指卻搭住了一柄長劍,兩指一彈,“當啷啷”劍身震動,震得持劍女子心中發麻,眼睛裏也露出了驚慌的神情。
 
  “姑娘好身手!”那中年男子讚道,“你們退下!”
 
  中年男子縱身躍進戰圈,五指一張,朝鬱竹麵門疾抓過來,鬱竹一偏頭,堪堪躲過,心卻突突亂跳起來――這人身法之快,實乃生平僅見。
 
  男子道了聲“好!”身子騰空而起,當頭又是一抓,鬱竹上半身向後仰,右腿如風馳電掣般向上踢去,那男子猝不及防,手掌收回,以攻為守,饒是這樣,左腿上還是著了一下。
 
   那男子落地,上下打量鬱竹,道:“小姑娘武功不錯,你到底是什麽人?”
 
   鬱竹強捺住心跳,道:“一個會些武功的宮女罷了,不值一提。”
 
    男子哼了一聲,道:“隻是會些武功的宮女?姑娘太自謙了。朵拉!朵娜!這女子一定是跟著你們兩個追過來的!”
 
   兩蒙麵女子互望一眼,目光中流露出愧疚之色。
 
  “這麽說,晏之原早已察覺我們今晚的行動?”男子這句話,卻是對著鬱竹說的。
 
   鬱竹心下雪亮。她微挑起眉,點頭道:“不錯!王爺命我埋伏在趙小姐房中見機行事,而貴妃娘娘那裏也早早作了準備!”
 
  兩名女子發出了低低的驚呼,那男子的眉頭也緊皺起來。這兩句話果然擾亂了對方的心神。
 
  “我聽說西疆人性情豪爽,自詡光明磊落,怎麽如今也幹起綁架害人的事來?”鬱竹瞧著男子的神情,不露聲色,隻顧道:
 
    “莫非是因為在戰場上吃了敗仗,所以想綁架幾個人來要挾東越,好扭轉乾坤麽?”
 
   鬱竹的話卻是句句說中了三個夜闖橫雲山莊的本意。那男子以為事情敗露,既然山莊上下早有準備,那麽就不必再遮遮掩掩的了。
 
  “好厲害的丫頭!”他伸手便去抓鬱竹的肩膀,鬱竹側身,那手又反過來扣她的手腕,她避無可避,縱身躍起 。
 
  “閣下難道是想將我當作人質,好脫離此處?”鬱竹淡淡道,胸中卻是氣血翻湧,剛才那幾招已是勉力支撐,若是繼續爭鬥下去,隻怕真會給他抓住。
 
  “不錯!瞧姑娘身手,在宮中的地位應該不會很低。”男子“嘿”地一笑。
 
  “允王不會因為你們抓了個宮女作人質,就手下留情的。莫說是我這個小小宮女,就算你們當真抓了貴妃娘娘和趙小姐,東越豈會為了兩個女人,而任憑西疆恣意妄為?”鬱竹斥道。
 
  “函萬絳雪”並不荒僻,絳雪亭的打鬥之聲終於引來了夜間巡邏的侍衛。循聲到此的侍衛認出了亭中正和別人鬥在一處的鬱竹。
 
  “趙姑娘,出什麽事啦?”侍衛隊長按著腰刀跑過來,高聲發問。
 
  “快去通知王爺,加派人手保護貴妃娘娘及其他諸位娘娘,有刺客正往那裏去!”鬱竹答道,險險躲過中年男子一掌。
 
  中年男子卻立刻嗅出了鬱竹的話意,“嗬!丫頭!原來剛才你隻是裝腔作勢,橫雲山莊今晚並無防備!”
 
  “現在明白過來,好象嫌太晚了些。”鬱竹微微一笑。
 
   那侍衛隊長從懷裏掏出一枚火彈,用火點著了,那東西便嗖地竄上夜空,天空中頓時火星四濺。
 
   不一會,寂靜的山莊已是燈火通明,人聲鼎沸,大批侍衛湧向絳雪亭。
 
  “好丫頭!今晚的事算是給你攪了!”中年男子怒道,一掌拍向鬱竹頭頂。後者側頭避過,這一掌重重地按在了肩上。
 
  “多留無益,朵拉!朵娜!我們走!”男子棄了鬱竹,回頭道。
 
   三人躍下假山。
 
   山下頓時一片混亂。三人頃刻間就打倒了七、八名侍衛,眼見就要衝出包圍。在山上看得真切的鬱竹,忍著肩上劇痛,就要躍下,忽見十幾名帶刀侍衛擁著一人,擋住了三人的去路。為首那人錦衣華服,冠上一顆明珠在夜色中爍爍放光,正是允王。
 
  晏之原往絳雪亭這邊看來,鬱竹朝他點了點頭,前者嘴角抽動,露出一抹不易覺察的微笑。然後他便朝向三人,口唇張合,鬱竹站在上麵,也聽不見說些什麽。這個晏之原雖生就一副貴公子的翩翩模樣,看起來英挺貴氣,然而嘴巴向來尖酸刻薄;鬱竹看著他擰眉撇唇,麵上神情豐富多變,雙手卻始終負在身後,身體也不曾移動半分,正是一副往日裏與人鬥嘴的架勢。
 
  山腳下,一場口水仗剛剛結束,這三人怎比得上晏之原伶牙俐齒,不一會便敗下了陣,於是三人出拳的出拳,拔劍的拔劍,雙方又混戰在了一處。
 
  那男子在人群裏左突右衝,踢倒了幾名侍衛後,冷不防騰空而起,一掌劈向被帶刀侍衛簇擁著的晏之原,速度之快,任何人都沒反應過來。
 
  “小心!”一聲清斥忽地響起,與此同時,晏之原身子被猛地往後一推,一道白色的修長身影已擋在了他麵前。
 
  “死丫頭!又是你!”那男子怒道,眼中幾乎出血,“幾次三番壞我事情,莫怪我今日對你不客氣!”說著,他一雙手掌“呼”地疾劈而下。眾人驚呼聲中,鬱竹縱身躍起,硬生生地接了這一掌。、
 
   她與男子同時落地。
 
  “鬱竹!你沒事罷?”晏之原搶上來,扶住她的身子。
 
   鬱竹沒有作聲。
 
   晏之原探過頭去細看,隻見她的一雙眼睛依舊晶瑩透徹,胸口微微起伏著。
 
  “把這三人抓起來!”晏之原回頭,“你們居然敢夜闖山莊,出手傷人,膽子真是不小!嘿――”說到這裏,薄薄的唇角翹了翹,俊美的臉上竟露出了一絲笑容。
 
  一個身形稍矮的女子卻往後退了兩步。
 
  “嗬――”,靜默半晌的中年男子這時開了口,“東越居然有這等女子,當真可畏,然則你們想抓我們,那還要惦惦自己的斤兩,允王殿下,後會有期!我們走!”
 
  說完,他首先躍上樹梢,那兩名蒙麵女子緊緊跟著;在場諸人,除鬱竹外,餘者均不會輕功,也隻有眼睜睜地看著三人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中。
 
  “想來便來,想走便走,咱們東越有這等便宜的事麽?”晏之原冷哼道,“鬱竹,我們先瞧瞧娘娘去,鬱竹――”
 
  晏之原低頭。
 
  鬱竹一雙眼睛半睜半閉,臉色似乎比剛才更白了幾分;她身子前頃,掙脫了晏之原,“撲通”一聲,倒在了地上。
 

雲湖(六)

 
    等鬱竹再次睜開雙眼,她發覺自己已經躺在屋裏了。
 
  “醒了!醒了!”耳邊傳來了女孩們興奮的聲音,“趕緊稟告娘娘和王爺去!”頓時滿屋子嘰嘰喳喳,伴隨著奔進奔出的腳步聲,一張張驚喜莫名的臉爭相映入她的眼簾。
 
  “姑娘,您總算是醒了!可把娘娘急壞啦!”這是宮女荷香的聲音。
 
  鬱竹抽動嘴角,朝眾人微笑了一下,雙臂用力支撐著身體想坐起來,然而右肩一陣痛楚,令她不得不跌躺回床上。
 
  “姑娘別動――大夫說姑娘受的傷不輕,娘娘正擔心呢。”
 
  “現在是什麽時辰了?”
 
  “快黃昏啦!姑娘睡了整一天一夜呢!”
 
  鬱竹抬頭望去,果見窗格上被暈染得一片金黃。
 
  這時外間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滿屋子的宮女紛紛跪倒,口稱“娘娘”,然後就從外間擁入一大幫人,原來是趙貴妃及郭妃等人。逢此等大事,趙貴妃卻神色不亂,行動如常,隻是眉目間多了幾分鄭重。
 
  “娘娘――”鬱竹想坐起來。。
 
  “躺著躺著――別動――大夫說你用力過度,以致氣血凝滯,至少要將養三日。”貴妃到了床前,輕按著她的身體道。
 
  “娘娘請放心,鬱竹覺得好多了,應該不會有事。”鬱竹一笑,道。
 
  “嗯,大夫也說你醒過來就應該沒什麽事了。”貴妃在床沿坐下,“今晨我才知道昨夜發生了這麽大的事情,西疆居然會將腦筋動到雲州來,還給他們輕輕易易地闖入了山莊。我已命允王派人立即前往永州稟報皇上,請求增派侍衛。過個三兩天,永州那邊人到了,你也能起床了,咱們立即啟程回去。”
 
  “嗯,這次失了手,他們一定不會善罷甘休的。這幾天,娘娘及諸位娘娘都要小心。”鬱竹道。
 
  “可不是?這兩天我們得提心吊膽過日子呢 。”郭妃在旁插了口,“本來這次我們來雲州是由平王殿下隨護,誰知允王剛好從西疆回來;按理說,回來後就在王府好好歇著罷,可他非要來雲州!這下倒好,出了事了,連姑娘也因他受傷。”
 
  “這跟誰來沒關係,無論平王還是允王,西疆人總會來的。”趙貴妃淡淡說道。
 
  “可蠻夷之人身上的晦氣總是特別重些!他仗著皇上偏疼些,就神氣得什麽似的,也不想想自己的出身!”說到這裏,郭妃臉上盡是鄙夷之色。郭妃的兒子跟允王差不多年紀,除頂了個皇子的頭銜,至今連個封號也沒有,因此,她一向有點憤憤不平。
 
  郭妃又開口道:“他――”
 
  “住口!”趙貴妃低喝道,“郭妹妹,允王是咱們東越的四皇子,皇上親自封了王的,身份尊貴,以後不要隨便編派他!”
 
  室內鴉雀無聲。
 
  郭妃自覺沒趣,訕訕退了下去。
 
  趙貴妃囑咐鬱竹好生休息,吩咐眾侍女盡心伺候,又在床邊略坐了坐,就帶著諸人離開了。
 
  鬱竹喝了荷香端上來的湯藥後,又迷迷糊糊睡著了。
 
  鬱竹這一覺,卻是睡得又香又甜,等她再次醒轉,窗外已是暮色沉沉,屋內卻是寂靜無聲。
 
  鬱竹轉動眼睛,但見一燈如豆,滿室昏黃,床邊椅中倚坐一人,側首托腮,一動不動。
  她睜大了眼睛,認出了來人。
 
  他怎麽在這裏?
 
  許是聽見了床上細微的響動,那人忽地轉過臉來,見鬱竹睜了眼,便道:
 
  “你總算醒啦!覺得好些了麽?”聲音裏卻透出不少歡喜來。
 
  鬱竹後腦枕著枕頭,眼睛望著他,點了點頭。
 
  滿屋的侍女卻去了哪裏?
 
  晏之原亦望了她一會,忽然歎息一聲,道:
 
  “刺客自有侍衛們去抵擋,你是趙家大小姐,身份尊貴,以後不要輕易涉險,知道麽?”
 
  鬱竹垂下了眼簾,淡淡道:“衛護娘娘與王爺的安全,是臣子職責所在,何況王爺是朝廷之棟梁,是皇上倚重之人,鬱竹死不足惜。”
 
  晏之原坐直了身體。桌上燭光幽幽,他的麵容模糊不清,但他的呼吸忽然變得清晰起來。
 
  這時門口傳來腳步聲,有人進了屋。
 
  不一會,晏之原身後出現了荷香的笑臉。
 
  “姑娘醒了麽?”
 
  “王爺請用茶――”荷香用托盤端來一杯茶,恭恭敬敬遞給晏之原,然後轉向鬱竹笑道:“姑娘不知,白日裏王爺已親來過一次了,見姑娘睡著,就悄悄地走了,後來又好幾次打發人來詢問姑娘的病情呢。”
 
  晏之原輕哼一聲,道:
 
  “趙姑娘如此視死如歸,舍己為人,真乃我東越朝臣之楷模!本王定當具表奏知聞朝廷,好教朝廷上下皆聞姑娘這片拳拳報國之心!”說著,他起了身,輕拂袍袖,道:“ 既然趙姑娘已醒轉,本王不便打擾,告辭!”
 
  說完,他轉身便走,留一盅茶水在桌上空自晃蕩。
 
  荷香瞧著門口發了會呆,又轉頭去看鬱竹。鬱竹臉朝裏麵,胸口微微起伏,身子卻一動不動,好像又睡著了。
 
  鬱竹臥床靜養間,貴妃又來探視,說了一些追查刺客的事。這幾個刺客,那日逃出橫雲山莊後,居然如同泥牛入海一樣,任憑衙門將雲州城翻了個底朝天,卻再也找不到蹤影了。
 
  夕陽西下,倦鳥歸林,鬱竹佇立在黃昏的絳雪亭中。
 
  雖然受了內傷,畢竟年輕,身體底子又好,所以她隻躺了兩天,便能下地走動了。這半年裏,她獨自一人踏遍了雲州的山山水水;此次若跟貴妃回去,今後能自由出入的,恐怕隻有趙府後院那方小小的天地了;因此,她努力抓住屈指可數的自由時光。
 
  內傷好轉,外傷卻是依舊,稍一用力,肩部就劇痛不已。鬱竹低頭想去察看,驀地,前額一陣抽痛。她皺起了眉。
 
  頭痛之疾竟在此刻發作了。
 
  她深深吸氣,伸出手去,摸索著扶住了亭柱;又勉強抬起幹澀的眼睛,天空一片晦暗。
 
  忽然,她感覺胳膊被牽起來;然後,有人引著她往前走。
 
  身下觸著了冰涼的石凳,眼前卻是模糊依舊,令她不能辨別來人的身份。但是,山莊內除娘娘和隨侍的宮女,不會有外人,所以,她忍著疼痛微微笑道:
 
  “謝謝你!你是哪位?”
 
  那人卻沒有出聲,亦沒有離去。
 
  過了一盞茶功夫,腦中抽痛漸漸退卻,眼前變得清明起來。她抬起頭,驚愕地發現麵前之人,居然是晏之原。
 
  晏之原站在那裏,目光定定的,落在她的臉上。
 
  鬱竹的心突地一動。恍惚間,她竟想起了之臨。
 
  最後的日子裏,臥床的之臨總是久久地、默默地凝視她。
 
  她微微地搖了搖頭。
 
  為甚麽會想起之臨呢?
 
  麵前這人,跟之臨並無相像之處。他自戰場得勝歸來,受皇上倚重,正是意氣風發、春風得意之時,怎會理解無奈、不舍、痛惜甚至生離死別的諸般痛苦?他總是和以往一樣,別有居心罷了。
 
  於是,她站起來,施了一禮,便往亭外走。
 
  走了幾步,晏之原的聲音自身後飄了過來。
 
  “鬱竹,你三番五次搭救我,不管怎樣,我很感激你。”
 
  鬱竹的腳步略緩了緩,頭也不回,漠然道:
 
  “衛護娘娘與王爺的安全,是作臣子的職責所在,何況王爺是朝廷之棟梁,是皇上倚重之人――”
 
  “住口!”
 
  晏之原突然大喝一聲,把鬱竹嚇了一跳。
 
  她抿嘴不言,回過頭去。
 
  晏之原惡狠狠地瞪著她,眉頭糾在一起,白淨的臉浮出一層暗紅,神情極是惱怒。
 
  他,終究和以前有些不同了。沙場的生死磨礪,已給他的眼角眉梢,隱隱添了幾分威勢。
 
  “趙鬱竹,你打算就這麽過完下半輩子麽?”他一字一句,狠狠道。
 
  鬱竹久久地望著前方,半晌才道:
 
  “絳雪亭後那條小道,狹窄曲折,是之臨和我走的,如今他不在了,我還要繼續走下去;絳雪亭前這條石道,平坦堅實,是王爺您走的,沿著這條石道一直下去便是山腳,山腳有數不盡的好風景。王爺,您又何苦四處轉悠,自尋煩惱呢?”
 
  說完,她徑自走了出去。
 
  山間小路曲曲折折,崎嶇不平。她扶著石頭,一路下行。漸漸的,那纖瘦的身影消失在了鬱鬱蔥蔥的林中。
 
  晏之原立在金黃的夕陽中,許久許久,眉毛都不曾動一下。

雲湖(七)

 
    春日午後,雲州街頭。
 
  太陽高高掛在頭頂,暖烘烘的陽光把街上的行人曬得犯春困,直想找個陰涼的去處歇個午覺;路上的小販們早已懶得吆喝,縮著脖子躲在貨攤後麵打起了盹。路邊的楊柳也懶洋洋的,被曬得蔫答答的枝條垂在那裏紋絲不動。
 
  忽然,一陣緊似一陣的馬蹄聲由遠及近,打破了街頭的沉悶。三三兩兩的行人回望間,十幾匹馬已風卷殘雲般疾馳到跟前,最前頭的棗騮馬上坐著個白袍年輕人,長得眉清目秀,看上去文質彬彬,其餘均是隨從打扮。
 
  “又是大戶人家的少爺出遊罷。”半睜開眼睛的小販打了個哈欠,重新睡回籠午覺去了;街上行人也收回目光,一心一意趕起自己的路來。
 
  年輕人收了收韁繩,放緩馬速,抬頭看看天色,對緊跟著的一人道:“看來今天是不會有進展的了,你先帶弟兄們回去罷,我一個人再到處轉轉。”隨從答應著,撥轉馬頭,十幾匹馬又疾馳往北而去。
 
  年輕人跳下馬來,牽著韁繩左顧右盼,打盹的小販、無精打采趕路的行人,實在是毫無異樣。他愁眉不展,心事重重,一人一馬,信步而行。
 
  行了沒多久,他抬頭望去,前麵湖水茫茫,原來已到雲湖邊,岸邊有座茶館簷角高挑,正是自己甚熟悉的一個去處――觀濤閣。
 
  “這裏倒是幾日未到了。”他喃喃道。店堂口的夥計眼尖,已瞧見了他,趕緊跑出來,順手接過了他手裏的韁繩,眉開眼笑道:“丁公子,今日怎麽得了空來?您裏麵請!”
 
  此人正是丁迅。
 
  丁訊點點頭,也不答話,徑自往裏麵走。
 
  “丁公子,您樓上請,老位子給您留著哪!”夥計殷勤地給丁訊帶路,兩人登登地上了二樓。
 
  帶著水草氣息的湖風撲麵而來,他頓時覺得滿目清涼,神清氣爽,腦子裏浮現出一個人影來,這人也是幾日未見,小晴倒是時時提起他,他邊想邊落了座,忽見前麵那張桌旁坐了兩人,其中一人身穿青衣,那瘦削的背影有些熟悉。
 
  丁訊一皺眉,想了想,不由站起身來,喜道:“趙兄,是你嗎?”
 
  那兩人聞聲回頭,隻見那青衣人容顏秀逸,氣度清華,正是幾日前遇見的趙鬱竹,而另一人則是青衣小帽,作僮仆打扮,擺了張苦哈哈的臉,卻是侍女荷香。
 
  原來鬱竹養病養了幾日,又養出了一樣病――悶病。貴妃娘娘固然時時來看望她,其他幾位娘娘也是隔三岔五地來瞧,那夜出事之後,外出遊玩自然全部取消,除了說些蜚短流長的事,娘娘們也無其他事可做,回永州又需要時間做準備工作,因此鬱竹便日日聽娘娘們抱怨地方官查訪不力、山莊守衛不力,甚至是夥食不合胃口。苦不堪言之餘,她心中也覺得奇怪,雲州本處東越腹地,可西疆人不僅進入了雲州城,而且還闖入守衛森嚴的橫雲山莊,如果不是給自己偶然中碰見,綁架之事差點得逞,這件事本已十分可怖;現在,因為事關各人的腦袋和烏紗帽,雲州各衙門必定極力追查,然而這幾人如同憑空消失一樣,居然無影無蹤。
 
  那麽,人到底哪裏去了?
 
  當然,待在山莊裏抱頭苦思,就算想破腦袋也不會有結果,所以鬱竹決定親自外出查訪。她和荷香一說,後者自然大搖其頭,理由很充分,鬱竹傷勢未愈,萬一出了事,侍女們隻有掉腦袋的份。可是,鬱竹態度很堅決,荷香隻好屈就,隻提出了一個條件――帶自己同行。鬱竹也讓了一步,同意了。
 
  於是兩人乘眾人午睡之時,荷香隻說主子命她去城裏買些東西,從正門走出;而鬱竹則尋了個僻靜之處,一縱身躍了出去。她忍著胸口的煩惡,和荷香碰了麵,兩人便一起向城裏而去。
 
  這幾日,雖然雲州各部忙著追查刺客,但是允王嚴令此事不準向外泄漏,一是免得擾亂民心,二是 防止打草驚蛇,因而雲州城依舊是一番熱鬧繁榮的景象,文人遊客、販夫走卒各自忙碌、各得其所。
 
  兩人一路走來,行至觀濤閣時,原隻想小憩一會,沒曾想遇到了丁迅。
 
  三人移至一桌,鬱竹教荷香見過丁迅,隻說是自己僮仆,叫小禾。
 
  丁迅見鬱竹雙目湛然,臉色卻極蒼白,疑道:“幾日不見,趙兄倒清減了。”
 
  鬱竹苦笑笑,“也沒什麽大礙,隻是這幾日偶染風寒。”
 
  丁訊神情頗為關切,道:“趙兄,我倒認識幾位雲州大夫,治療風寒甚有心得。”
 
  “多謝丁兄!今日身子倒是頗有起色,所以兩條腿閑不住了,一定要出來散散心。”說完,鬱竹回頭一笑,荷香在那裏撇撇嘴。
 
  “唉――“丁迅長歎一聲,道:“趙兄莫要見怪,其實有時生場病也挺好,躺在床上萬事皆休。”
 
  鬱竹見丁迅容顏憔悴,雙目紅腫,心中有些明白,淡淡問道:“看丁兄神色,似有心事,可否說來聽聽,讓在下替丁兄分擔一二?”
 
  “咳咳――”丁迅咳嗽兩聲,支吾道:“也沒――沒什麽,一點小事而已,過兩天就好。”
 
  鬱竹低頭抿口茶,微微笑道:“一點小事?前幾日西疆人夜闖橫雲山莊,欲圖綁架宮眷,那趙家小姐還受了重傷,這樣的事還算小事,那在下倒不明白什麽事才算大事!”
 
  丁迅一顆心怦怦亂跳起來,他顫聲道:“你――你到底是什麽人?莫非――”
 
  “莫非是西疆人?”鬱竹揚眉,轉而目光誠摯直視丁迅道:“丁兄倒不必胡思亂想,在下真的很想幫你找出刺客,也替咱東越驅除一個禍害,如若不然,今日刺客到得了雲州,明日他們也到得了永州!丁兄――你可否細述近日追查情況,咱倆一同參詳?”
 
  丁迅目視鬱竹良久,歎道:“不瞞趙兄,在下確在為此事忙碌奔波。”
 
  原來丁迅之父丁桂龍官拜雲州守備之職,正是負責貴妃遊幸衛護任務的地方官。橫雲山莊出事後,丁桂龍深知自己失職,唯一的生機便是抓獲刺客將功補過。於是,他在衙門裏統籌安排諸事,丁迅則帶領人馬搜查城中各處。衙門上下均知此事極大,若抓不住刺客,皇上震怒,丁桂龍自是丟烏紗帽丟腦袋,其他人也都討不了好去,因此皆盡心盡力,對外假托它事,暗暗地將個雲州城翻了個底朝天,然而幾日下來,竟是毫無結果。丁氏父子幾日沒合過眼了,眼看著總督的臉色一日黑似一日,父子兩人的心情也是一日沉似一日。
 
  鬱竹沉吟半晌,道:“你確定城裏各處均已搜查一遍?”
 
  丁迅點點頭,抹一把臉,神色疲憊,“各家各戶、酒館、茶館、客棧,甚至連勾欄院均去搜尋過了,又在街頭設立崗哨,盤問過往行人,城門也已封閉,隻準進不準出,可是幾日下來毫無線索。”
 
  鬱竹眼望窗外水天一色的雲湖,道:“刺客打哪進入山莊?又從何處逃離山莊?如今又藏在何處?山莊是個關鍵,丁兄可否將橫雲山莊的地形說與我聽?”
 
  丁迅點點頭,絮絮道來。原來那橫雲山莊東、南、西三麵皆傍著城裏繁華之處,北則倚雲湖――橫亙在雲湖之濱,竟是如其名了。莊內地勢平坦,並無山林丘壑,藏身實非易事。作為東越行宮,皇上或是諸位娘娘每年均要駕臨橫雲山莊,幾十年來從沒出過事。如今,刺客一來便是四人,這樣的事實在是匪夷所思。
 
  “橫雲山莊――橫亙在雲湖之濱――“鬱竹喃喃道,纖秀的指節習慣地敲著檀木桌。
 
  “丁兄,山莊靠著雲湖那邊有無士兵看守?”
 
  “你的意思是?”丁迅人挺聰明,立刻明白了鬱竹的用意,道:“刺客自雲湖那麵進入山莊?”沒等鬱竹回答,他搖了搖頭,皺眉道:“趙兄你非雲州人,還不熟悉雲湖。”他用筷子蘸了茶水,在桌子上劃了個圈,“大致來說,雲湖的形狀象顆圓形珍珠,然而在它的北麵則突出了一塊,形成了一個喇叭口,喇叭口底端就是橫雲山莊的所在之處。這裏的湖麵外寬裏窄,湖水洶湧湍急,而且暗礁密布,凶險異常,當地漁民畏之如虎,稱之為‘老虎口’;如今趕上春季枯水期,礁石凸露,湖風又急,漁民們更是遠遠避開。當初朝廷在此修建行宮,一則為‘老虎口’風景絕美,尤其每年中秋前後的大潮極是壯觀,二則是為 ‘老虎口’凶險,守衛山莊能起到事半功倍之效。”
 
  “丁兄的意思,是這裏並無士兵看守了?”鬱竹皺眉問道。
 
  丁迅點頭,道:“如今最緊要的,是查出刺客的藏身之處,其他諸事,等抓住了一問便知。”
 
  “丁兄,我們不妨來假設一下,假設他們就是通過‘老虎口’到達山莊的,那麽,有一件事就容易解釋了。”
 
  “什麽事?”
 
  “刺客的行蹤!”鬱竹的眼睛閃閃發亮,目光投向湖麵,“刺客通過水路進出,這就給了我們啟發,丁兄,其實你們還有一處地方沒有搜查!看,那是多好的藏身之所――進可攻,退可守。”
 
  丁迅順著她的目光望去,水天相接之處峰巒點點,驚道:“你說是湖中島嶼麽?”
 
  鬱竹忽然咳嗽起來,慌得荷香又拍背又遞茶,好半晌,她才止住了,蒼白的臉頰泛起了點點紅暈,竟如桃花般嬌豔動人。
 
  鬱竹點頭道,“我們可以這樣假定,幾天前,他們通過某條途徑到達雲州,又坐船上了雲湖中的某個島嶼,然後擇準時機,深夜悄悄通過老虎口,潛入山莊。事敗之後,便原路返回。這幾日,官府搜查得緊,他們肯定還藏匿在島上,待風聲一過,他們就會立即逃出城去。”
 
  “可是――”丁訊皺眉道,“雲湖中大小島嶼無數,若要從中找幾個人,豈非大海裏撈針麽?”
 
  鬱竹笑了笑,道,“這幾個人來自西疆,據我所知,西疆乃大漠之地,少見湖泊,識水性者罕有,所以這幾人經過‘老虎口’時,一定需要旁人相助。”
 
  “旁人?”丁訊低頭喃喃道。
 
  鬱竹道,“對!那人需有很高的駕船技術,這樣才能順利通過‘老虎口’,將西疆人送至山莊。”
 
  “很高的劃船技術――”丁訊的眼睛忽地一亮。
 
  鬱竹微微一笑,“看來丁兄胸中有了計較。”
 
  丁訊輕擊桌麵,“不錯!這樣的人自是漁夫無疑!我們可以去漁村找!不過――"他又皺了皺眉,“本地漁村可不少,該從哪裏找起?”
 
  鬱竹點點頭,“這確實需要費番周折,咱們再想想看,嗯,比如哪個村離‘老虎口’近些?再比如,哪個村對‘老虎口’的情況比較熟悉?”
 
  丁訊默然,低頭喝了口茶,目光移往窗外,半晌,忽道:“趙兄,我想起一事,雲湖的湖麵其實是早就劃定好的。”
 
  “哦?此話怎講?”
 
  “早先,各村為了多捕撈魚,哪裏魚多,就往哪裏去,因此各村的漁船常撞在一處湖麵,吵架甚至鬥毆之事眾多,人命官司出過不少,官府為此大傷腦筋。後來,由官府出麵,經過協商之後,依據各村的地理位置,劃定了各村的漁獵範圍,規定各村隻能在各自的劃定範圍內捕魚。而這個‘老虎口’――”丁訊頓了頓,“正處在雪浪村和新安村的交界處,因為其水域凶險不宜捕魚,在劃定這兩村漁獵範圍時還特意繞過。”
 
  丁兄的意思是――其實這個‘老虎口’也隻有雪浪村和新安村的漁夫能去,其餘村莊的漁夫,根本進不去那裏,對不對?”鬱竹挑眉道。
 
  丁訊點頭,忽地站起身,道:“我這就回衙門,與父親商議尋人之事。”
 
  “等一下!”鬱竹道,“出動大批官差,一方麵費時,另一方麵很可能會打草驚蛇,畢竟,他們在暗,咱們在明。”
 
  “趙兄的意思是――”。
 
  鬱竹微微一笑,也站起來。
 
  “咱們兩人先去這兩個村悄悄尋訪,然後再作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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