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沉沉的,橫雲山莊已陷入了沉睡。
鬱竹合上書本,吹熄蠟燭,躺進了被窩。外間也靜悄悄的,偶爾傳來值夜侍女的細碎話語。她閉上了眼睛,正在半夢半醒之間,忽地聽到“咯”的一聲響,很細微,沒一會,又是一下。她睜開眼睛,黑漆漆的房間裏悄無聲息,然而屋頂上似乎有什麽東西在移動並且還踏碎了瓦片。
“也許是貓兒在打架。”她翻了個身,然而接下來又是幾下“咯咯”的瓦片碎裂聲。
她睜開眼睛,在黑暗中坐了起來。
過了約半盞茶的功夫,紗窗上映出兩條黑影;然後,一柄薄薄的刀從窗戶的縫隙裏伸進來,又輕輕往上一提。
咯――。
窗栓落下,窗戶無聲打開,兩條人影一躍而入,毫不遲疑地直撲床邊。
然而床上卻是空空的。
兩人同時“噫”了一聲,蒙著黑布的臉互望。其中一人掏出火石,點著了火,四下找尋,衣櫃裏麵,門後麵,連床下也不忘彎下腰瞧瞧。
兩人似乎一無所獲,交頭接耳一番後,又躍出窗外,對房間裏貴重的擺設竟是視若無物。
他們的武功不甚高,身形並不快,又要避開午夜巡邏的侍衛,所以――鬱竹在後麵不緊不慢地跟著。
這兩人不象普通小賊,但若說是采花賊,賊膽未免也太大了些。剛才伏在房梁上的鬱竹將房中情形看得真切,心中奇怪,索性跟著他們也躍出了窗。
沒多久,鬱竹就聽到了潺潺的流水聲。黑夜裏,影影綽綽的兩座假山夾著條蜿蜒小溪,正是她白天到過的絳雪亭。前麵兩人躍上假山石階,三步並作兩步,很快便來到了山頂小亭。
鬱竹略略想了下,繞過台階,轉到山背後,一縱身躍了上去,隱在一棵小樹後頭。
小亭中已有三人,一人站立,兩人半跪。摻雜著花木清香的夜風將三人的話語送來,雖不十分清晰,但鬱竹的耳力很不錯。
“那房裏怎會沒人?”站著的人垂首問,聲音很嚴厲。
“咱們姐妹也好生奇怪,因此在房中搜尋了許久,可始終不見那趙丫頭蹤影。”跪著的一人回道,聲音尖脆。
鬱竹一震,這兩人竟然全是女孩子。那麽采花賊一說,是無從談起的了。但是,她們為什麽要深更半夜偷入她房中呢?
一絲不安悄悄襲上她的心頭。
“哼,一介弱質女流,這樣的夜裏會跑到哪裏去?定是哪裏出了岔子!”
站著的人負手走至亭欄旁,仰頭又道:“現在隻盼著穆勒那裏不出差錯 ,把人順利帶出,這樣也能給小主人一個交待。” 這時,淡淡的月光照射在此人身上。他身量頗高,麵目輪廓分明,樣貌與東越人頗不相同。
鬱竹一見之下,混沌的腦子裏已有些明了,身體不由往後一退,弄出了些聲響。
那人甚是機敏,臉孔迅速朝鬱竹那裏轉了過來。
“誰?”聲音不大,但是頗具威懾力。
一條白色人影從樹後飄出。
“你們三位,卻是甚麽人?”聲音清清脆脆,帶著詰問。
夜色中,來者著月白輕衣,襯著一張雪白臉龐,烏黑長發束在背後,瞧那模樣,竟是個正當妙齡的閨閣千金。然而,她的目光卻從容地來回掃視三人。
這樣的女子,襯著這樣的夜色――。
那兩個蒙麵女子嗅出了不尋常的味道,齊齊拔出長劍。那男子卻是動也不動,雙手依然負在身後,淡淡問道:“你是何人 ?”
“這個問題,由我來問才合適。不知三位深夜造訪山莊,有何見教?”鬱竹緩緩走入絳雪亭,裙裾在風中輕輕搖曳。
那男子緊盯著鬱竹,沒有說話。鬱竹見那男子約莫四十上下,神情倨傲,穿一件式樣有些古怪的淡色袍子,並不象他身後那兩個蒙麵女子,作夜行打扮。明亮的月光下,他那張與東越人迥異的臉越發清晰。猜想又被證實了幾分,鬱竹心中憂慮,但臉上卻甚平靜,事到如今,也隻有見機行事罷。
“朵拉、朵娜!”中年男子眉頭一皺。
那兩名女子躍至鬱竹麵前,長劍雙雙刺出。
鬱竹側身避過,右手食指、中指卻搭住了一柄長劍,兩指一彈,“當啷啷”劍身震動,震得持劍女子心中發麻,眼睛裏也露出了驚慌的神情。
“姑娘好身手!”那中年男子讚道,“你們退下!”
中年男子縱身躍進戰圈,五指一張,朝鬱竹麵門疾抓過來,鬱竹一偏頭,堪堪躲過,心卻突突亂跳起來――這人身法之快,實乃生平僅見。
男子道了聲“好!”身子騰空而起,當頭又是一抓,鬱竹上半身向後仰,右腿如風馳電掣般向上踢去,那男子猝不及防,手掌收回,以攻為守,饒是這樣,左腿上還是著了一下。
那男子落地,上下打量鬱竹,道:“小姑娘武功不錯,你到底是什麽人?”
鬱竹強捺住心跳,道:“一個會些武功的宮女罷了,不值一提。”
男子哼了一聲,道:“隻是會些武功的宮女?姑娘太自謙了。朵拉!朵娜!這女子一定是跟著你們兩個追過來的!”
兩蒙麵女子互望一眼,目光中流露出愧疚之色。
“這麽說,晏之原早已察覺我們今晚的行動?”男子這句話,卻是對著鬱竹說的。
鬱竹心下雪亮。她微挑起眉,點頭道:“不錯!王爺命我埋伏在趙小姐房中見機行事,而貴妃娘娘那裏也早早作了準備!”
兩名女子發出了低低的驚呼,那男子的眉頭也緊皺起來。這兩句話果然擾亂了對方的心神。
“我聽說西疆人性情豪爽,自詡光明磊落,怎麽如今也幹起綁架害人的事來?”鬱竹瞧著男子的神情,不露聲色,隻顧道:
“莫非是因為在戰場上吃了敗仗,所以想綁架幾個人來要挾東越,好扭轉乾坤麽?”
鬱竹的話卻是句句說中了三個夜闖橫雲山莊的本意。那男子以為事情敗露,既然山莊上下早有準備,那麽就不必再遮遮掩掩的了。
“好厲害的丫頭!”他伸手便去抓鬱竹的肩膀,鬱竹側身,那手又反過來扣她的手腕,她避無可避,縱身躍起 。
“閣下難道是想將我當作人質,好脫離此處?”鬱竹淡淡道,胸中卻是氣血翻湧,剛才那幾招已是勉力支撐,若是繼續爭鬥下去,隻怕真會給他抓住。
“不錯!瞧姑娘身手,在宮中的地位應該不會很低。”男子“嘿”地一笑。
“允王不會因為你們抓了個宮女作人質,就手下留情的。莫說是我這個小小宮女,就算你們當真抓了貴妃娘娘和趙小姐,東越豈會為了兩個女人,而任憑西疆恣意妄為?”鬱竹斥道。
“函萬絳雪”並不荒僻,絳雪亭的打鬥之聲終於引來了夜間巡邏的侍衛。循聲到此的侍衛認出了亭中正和別人鬥在一處的鬱竹。
“趙姑娘,出什麽事啦?”侍衛隊長按著腰刀跑過來,高聲發問。
“快去通知王爺,加派人手保護貴妃娘娘及其他諸位娘娘,有刺客正往那裏去!”鬱竹答道,險險躲過中年男子一掌。
中年男子卻立刻嗅出了鬱竹的話意,“嗬!丫頭!原來剛才你隻是裝腔作勢,橫雲山莊今晚並無防備!”
“現在明白過來,好象嫌太晚了些。”鬱竹微微一笑。
那侍衛隊長從懷裏掏出一枚火彈,用火點著了,那東西便嗖地竄上夜空,天空中頓時火星四濺。
不一會,寂靜的山莊已是燈火通明,人聲鼎沸,大批侍衛湧向絳雪亭。
“好丫頭!今晚的事算是給你攪了!”中年男子怒道,一掌拍向鬱竹頭頂。後者側頭避過,這一掌重重地按在了肩上。
“多留無益,朵拉!朵娜!我們走!”男子棄了鬱竹,回頭道。
三人躍下假山。
山下頓時一片混亂。三人頃刻間就打倒了七、八名侍衛,眼見就要衝出包圍。在山上看得真切的鬱竹,忍著肩上劇痛,就要躍下,忽見十幾名帶刀侍衛擁著一人,擋住了三人的去路。為首那人錦衣華服,冠上一顆明珠在夜色中爍爍放光,正是允王。
晏之原往絳雪亭這邊看來,鬱竹朝他點了點頭,前者嘴角抽動,露出一抹不易覺察的微笑。然後他便朝向三人,口唇張合,鬱竹站在上麵,也聽不見說些什麽。這個晏之原雖生就一副貴公子的翩翩模樣,看起來英挺貴氣,然而嘴巴向來尖酸刻薄;鬱竹看著他擰眉撇唇,麵上神情豐富多變,雙手卻始終負在身後,身體也不曾移動半分,正是一副往日裏與人鬥嘴的架勢。
山腳下,一場口水仗剛剛結束,這三人怎比得上晏之原伶牙俐齒,不一會便敗下了陣,於是三人出拳的出拳,拔劍的拔劍,雙方又混戰在了一處。
那男子在人群裏左突右衝,踢倒了幾名侍衛後,冷不防騰空而起,一掌劈向被帶刀侍衛簇擁著的晏之原,速度之快,任何人都沒反應過來。
“小心!”一聲清斥忽地響起,與此同時,晏之原身子被猛地往後一推,一道白色的修長身影已擋在了他麵前。
“死丫頭!又是你!”那男子怒道,眼中幾乎出血,“幾次三番壞我事情,莫怪我今日對你不客氣!”說著,他一雙手掌“呼”地疾劈而下。眾人驚呼聲中,鬱竹縱身躍起,硬生生地接了這一掌。、
她與男子同時落地。
“鬱竹!你沒事罷?”晏之原搶上來,扶住她的身子。
鬱竹沒有作聲。
晏之原探過頭去細看,隻見她的一雙眼睛依舊晶瑩透徹,胸口微微起伏著。
“把這三人抓起來!”晏之原回頭,“你們居然敢夜闖山莊,出手傷人,膽子真是不小!嘿――”說到這裏,薄薄的唇角翹了翹,俊美的臉上竟露出了一絲笑容。
一個身形稍矮的女子卻往後退了兩步。
“嗬――”,靜默半晌的中年男子這時開了口,“東越居然有這等女子,當真可畏,然則你們想抓我們,那還要惦惦自己的斤兩,允王殿下,後會有期!我們走!”
說完,他首先躍上樹梢,那兩名蒙麵女子緊緊跟著;在場諸人,除鬱竹外,餘者均不會輕功,也隻有眼睜睜地看著三人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中。
“想來便來,想走便走,咱們東越有這等便宜的事麽?”晏之原冷哼道,“鬱竹,我們先瞧瞧娘娘去,鬱竹――”
晏之原低頭。
鬱竹一雙眼睛半睜半閉,臉色似乎比剛才更白了幾分;她身子前頃,掙脫了晏之原,“撲通”一聲,倒在了地上。
雲湖(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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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鬱竹再次睜開雙眼,她發覺自己已經躺在屋裏了。
“醒了!醒了!”耳邊傳來了女孩們興奮的聲音,“趕緊稟告娘娘和王爺去!”頓時滿屋子嘰嘰喳喳,伴隨著奔進奔出的腳步聲,一張張驚喜莫名的臉爭相映入她的眼簾。
“姑娘,您總算是醒了!可把娘娘急壞啦!”這是宮女荷香的聲音。
鬱竹抽動嘴角,朝眾人微笑了一下,雙臂用力支撐著身體想坐起來,然而右肩一陣痛楚,令她不得不跌躺回床上。
“姑娘別動――大夫說姑娘受的傷不輕,娘娘正擔心呢。”
“現在是什麽時辰了?”
“快黃昏啦!姑娘睡了整一天一夜呢!”
鬱竹抬頭望去,果見窗格上被暈染得一片金黃。
這時外間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滿屋子的宮女紛紛跪倒,口稱“娘娘”,然後就從外間擁入一大幫人,原來是趙貴妃及郭妃等人。逢此等大事,趙貴妃卻神色不亂,行動如常,隻是眉目間多了幾分鄭重。
“娘娘――”鬱竹想坐起來。。
“躺著躺著――別動――大夫說你用力過度,以致氣血凝滯,至少要將養三日。”貴妃到了床前,輕按著她的身體道。
“娘娘請放心,鬱竹覺得好多了,應該不會有事。”鬱竹一笑,道。
“嗯,大夫也說你醒過來就應該沒什麽事了。”貴妃在床沿坐下,“今晨我才知道昨夜發生了這麽大的事情,西疆居然會將腦筋動到雲州來,還給他們輕輕易易地闖入了山莊。我已命允王派人立即前往永州稟報皇上,請求增派侍衛。過個三兩天,永州那邊人到了,你也能起床了,咱們立即啟程回去。”
“嗯,這次失了手,他們一定不會善罷甘休的。這幾天,娘娘及諸位娘娘都要小心。”鬱竹道。
“可不是?這兩天我們得提心吊膽過日子呢 。”郭妃在旁插了口,“本來這次我們來雲州是由平王殿下隨護,誰知允王剛好從西疆回來;按理說,回來後就在王府好好歇著罷,可他非要來雲州!這下倒好,出了事了,連姑娘也因他受傷。”
“這跟誰來沒關係,無論平王還是允王,西疆人總會來的。”趙貴妃淡淡說道。
“可蠻夷之人身上的晦氣總是特別重些!他仗著皇上偏疼些,就神氣得什麽似的,也不想想自己的出身!”說到這裏,郭妃臉上盡是鄙夷之色。郭妃的兒子跟允王差不多年紀,除頂了個皇子的頭銜,至今連個封號也沒有,因此,她一向有點憤憤不平。
郭妃又開口道:“他――”
“住口!”趙貴妃低喝道,“郭妹妹,允王是咱們東越的四皇子,皇上親自封了王的,身份尊貴,以後不要隨便編派他!”
室內鴉雀無聲。
郭妃自覺沒趣,訕訕退了下去。
趙貴妃囑咐鬱竹好生休息,吩咐眾侍女盡心伺候,又在床邊略坐了坐,就帶著諸人離開了。
鬱竹喝了荷香端上來的湯藥後,又迷迷糊糊睡著了。
鬱竹這一覺,卻是睡得又香又甜,等她再次醒轉,窗外已是暮色沉沉,屋內卻是寂靜無聲。
鬱竹轉動眼睛,但見一燈如豆,滿室昏黃,床邊椅中倚坐一人,側首托腮,一動不動。
她睜大了眼睛,認出了來人。
他怎麽在這裏?
許是聽見了床上細微的響動,那人忽地轉過臉來,見鬱竹睜了眼,便道:
“你總算醒啦!覺得好些了麽?”聲音裏卻透出不少歡喜來。
鬱竹後腦枕著枕頭,眼睛望著他,點了點頭。
滿屋的侍女卻去了哪裏?
晏之原亦望了她一會,忽然歎息一聲,道:
“刺客自有侍衛們去抵擋,你是趙家大小姐,身份尊貴,以後不要輕易涉險,知道麽?”
鬱竹垂下了眼簾,淡淡道:“衛護娘娘與王爺的安全,是臣子職責所在,何況王爺是朝廷之棟梁,是皇上倚重之人,鬱竹死不足惜。”
晏之原坐直了身體。桌上燭光幽幽,他的麵容模糊不清,但他的呼吸忽然變得清晰起來。
這時門口傳來腳步聲,有人進了屋。
不一會,晏之原身後出現了荷香的笑臉。
“姑娘醒了麽?”
“王爺請用茶――”荷香用托盤端來一杯茶,恭恭敬敬遞給晏之原,然後轉向鬱竹笑道:“姑娘不知,白日裏王爺已親來過一次了,見姑娘睡著,就悄悄地走了,後來又好幾次打發人來詢問姑娘的病情呢。”
晏之原輕哼一聲,道:
“趙姑娘如此視死如歸,舍己為人,真乃我東越朝臣之楷模!本王定當具表奏知聞朝廷,好教朝廷上下皆聞姑娘這片拳拳報國之心!”說著,他起了身,輕拂袍袖,道:“ 既然趙姑娘已醒轉,本王不便打擾,告辭!”
說完,他轉身便走,留一盅茶水在桌上空自晃蕩。
荷香瞧著門口發了會呆,又轉頭去看鬱竹。鬱竹臉朝裏麵,胸口微微起伏,身子卻一動不動,好像又睡著了。
鬱竹臥床靜養間,貴妃又來探視,說了一些追查刺客的事。這幾個刺客,那日逃出橫雲山莊後,居然如同泥牛入海一樣,任憑衙門將雲州城翻了個底朝天,卻再也找不到蹤影了。
夕陽西下,倦鳥歸林,鬱竹佇立在黃昏的絳雪亭中。
雖然受了內傷,畢竟年輕,身體底子又好,所以她隻躺了兩天,便能下地走動了。這半年裏,她獨自一人踏遍了雲州的山山水水;此次若跟貴妃回去,今後能自由出入的,恐怕隻有趙府後院那方小小的天地了;因此,她努力抓住屈指可數的自由時光。
內傷好轉,外傷卻是依舊,稍一用力,肩部就劇痛不已。鬱竹低頭想去察看,驀地,前額一陣抽痛。她皺起了眉。
頭痛之疾竟在此刻發作了。
她深深吸氣,伸出手去,摸索著扶住了亭柱;又勉強抬起幹澀的眼睛,天空一片晦暗。
忽然,她感覺胳膊被牽起來;然後,有人引著她往前走。
身下觸著了冰涼的石凳,眼前卻是模糊依舊,令她不能辨別來人的身份。但是,山莊內除娘娘和隨侍的宮女,不會有外人,所以,她忍著疼痛微微笑道:
“謝謝你!你是哪位?”
那人卻沒有出聲,亦沒有離去。
過了一盞茶功夫,腦中抽痛漸漸退卻,眼前變得清明起來。她抬起頭,驚愕地發現麵前之人,居然是晏之原。
晏之原站在那裏,目光定定的,落在她的臉上。
鬱竹的心突地一動。恍惚間,她竟想起了之臨。
最後的日子裏,臥床的之臨總是久久地、默默地凝視她。
她微微地搖了搖頭。
為甚麽會想起之臨呢?
麵前這人,跟之臨並無相像之處。他自戰場得勝歸來,受皇上倚重,正是意氣風發、春風得意之時,怎會理解無奈、不舍、痛惜甚至生離死別的諸般痛苦?他總是和以往一樣,別有居心罷了。
於是,她站起來,施了一禮,便往亭外走。
走了幾步,晏之原的聲音自身後飄了過來。
“鬱竹,你三番五次搭救我,不管怎樣,我很感激你。”
鬱竹的腳步略緩了緩,頭也不回,漠然道:
“衛護娘娘與王爺的安全,是作臣子的職責所在,何況王爺是朝廷之棟梁,是皇上倚重之人――”
“住口!”
晏之原突然大喝一聲,把鬱竹嚇了一跳。
她抿嘴不言,回過頭去。
晏之原惡狠狠地瞪著她,眉頭糾在一起,白淨的臉浮出一層暗紅,神情極是惱怒。
他,終究和以前有些不同了。沙場的生死磨礪,已給他的眼角眉梢,隱隱添了幾分威勢。
“趙鬱竹,你打算就這麽過完下半輩子麽?”他一字一句,狠狠道。
鬱竹久久地望著前方,半晌才道:
“絳雪亭後那條小道,狹窄曲折,是之臨和我走的,如今他不在了,我還要繼續走下去;絳雪亭前這條石道,平坦堅實,是王爺您走的,沿著這條石道一直下去便是山腳,山腳有數不盡的好風景。王爺,您又何苦四處轉悠,自尋煩惱呢?”
說完,她徑自走了出去。
山間小路曲曲折折,崎嶇不平。她扶著石頭,一路下行。漸漸的,那纖瘦的身影消失在了鬱鬱蔥蔥的林中。
晏之原立在金黃的夕陽中,許久許久,眉毛都不曾動一下。
雲湖(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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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午後,雲州街頭。
太陽高高掛在頭頂,暖烘烘的陽光把街上的行人曬得犯春困,直想找個陰涼的去處歇個午覺;路上的小販們早已懶得吆喝,縮著脖子躲在貨攤後麵打起了盹。路邊的楊柳也懶洋洋的,被曬得蔫答答的枝條垂在那裏紋絲不動。
忽然,一陣緊似一陣的馬蹄聲由遠及近,打破了街頭的沉悶。三三兩兩的行人回望間,十幾匹馬已風卷殘雲般疾馳到跟前,最前頭的棗騮馬上坐著個白袍年輕人,長得眉清目秀,看上去文質彬彬,其餘均是隨從打扮。
“又是大戶人家的少爺出遊罷。”半睜開眼睛的小販打了個哈欠,重新睡回籠午覺去了;街上行人也收回目光,一心一意趕起自己的路來。
年輕人收了收韁繩,放緩馬速,抬頭看看天色,對緊跟著的一人道:“看來今天是不會有進展的了,你先帶弟兄們回去罷,我一個人再到處轉轉。”隨從答應著,撥轉馬頭,十幾匹馬又疾馳往北而去。
年輕人跳下馬來,牽著韁繩左顧右盼,打盹的小販、無精打采趕路的行人,實在是毫無異樣。他愁眉不展,心事重重,一人一馬,信步而行。
行了沒多久,他抬頭望去,前麵湖水茫茫,原來已到雲湖邊,岸邊有座茶館簷角高挑,正是自己甚熟悉的一個去處――觀濤閣。
“這裏倒是幾日未到了。”他喃喃道。店堂口的夥計眼尖,已瞧見了他,趕緊跑出來,順手接過了他手裏的韁繩,眉開眼笑道:“丁公子,今日怎麽得了空來?您裏麵請!”
此人正是丁迅。
丁訊點點頭,也不答話,徑自往裏麵走。
“丁公子,您樓上請,老位子給您留著哪!”夥計殷勤地給丁訊帶路,兩人登登地上了二樓。
帶著水草氣息的湖風撲麵而來,他頓時覺得滿目清涼,神清氣爽,腦子裏浮現出一個人影來,這人也是幾日未見,小晴倒是時時提起他,他邊想邊落了座,忽見前麵那張桌旁坐了兩人,其中一人身穿青衣,那瘦削的背影有些熟悉。
丁訊一皺眉,想了想,不由站起身來,喜道:“趙兄,是你嗎?”
那兩人聞聲回頭,隻見那青衣人容顏秀逸,氣度清華,正是幾日前遇見的趙鬱竹,而另一人則是青衣小帽,作僮仆打扮,擺了張苦哈哈的臉,卻是侍女荷香。
原來鬱竹養病養了幾日,又養出了一樣病――悶病。貴妃娘娘固然時時來看望她,其他幾位娘娘也是隔三岔五地來瞧,那夜出事之後,外出遊玩自然全部取消,除了說些蜚短流長的事,娘娘們也無其他事可做,回永州又需要時間做準備工作,因此鬱竹便日日聽娘娘們抱怨地方官查訪不力、山莊守衛不力,甚至是夥食不合胃口。苦不堪言之餘,她心中也覺得奇怪,雲州本處東越腹地,可西疆人不僅進入了雲州城,而且還闖入守衛森嚴的橫雲山莊,如果不是給自己偶然中碰見,綁架之事差點得逞,這件事本已十分可怖;現在,因為事關各人的腦袋和烏紗帽,雲州各衙門必定極力追查,然而這幾人如同憑空消失一樣,居然無影無蹤。
那麽,人到底哪裏去了?
當然,待在山莊裏抱頭苦思,就算想破腦袋也不會有結果,所以鬱竹決定親自外出查訪。她和荷香一說,後者自然大搖其頭,理由很充分,鬱竹傷勢未愈,萬一出了事,侍女們隻有掉腦袋的份。可是,鬱竹態度很堅決,荷香隻好屈就,隻提出了一個條件――帶自己同行。鬱竹也讓了一步,同意了。
於是兩人乘眾人午睡之時,荷香隻說主子命她去城裏買些東西,從正門走出;而鬱竹則尋了個僻靜之處,一縱身躍了出去。她忍著胸口的煩惡,和荷香碰了麵,兩人便一起向城裏而去。
這幾日,雖然雲州各部忙著追查刺客,但是允王嚴令此事不準向外泄漏,一是免得擾亂民心,二是 防止打草驚蛇,因而雲州城依舊是一番熱鬧繁榮的景象,文人遊客、販夫走卒各自忙碌、各得其所。
兩人一路走來,行至觀濤閣時,原隻想小憩一會,沒曾想遇到了丁迅。
三人移至一桌,鬱竹教荷香見過丁迅,隻說是自己僮仆,叫小禾。
丁迅見鬱竹雙目湛然,臉色卻極蒼白,疑道:“幾日不見,趙兄倒清減了。”
鬱竹苦笑笑,“也沒什麽大礙,隻是這幾日偶染風寒。”
丁訊神情頗為關切,道:“趙兄,我倒認識幾位雲州大夫,治療風寒甚有心得。”
“多謝丁兄!今日身子倒是頗有起色,所以兩條腿閑不住了,一定要出來散散心。”說完,鬱竹回頭一笑,荷香在那裏撇撇嘴。
“唉――“丁迅長歎一聲,道:“趙兄莫要見怪,其實有時生場病也挺好,躺在床上萬事皆休。”
鬱竹見丁迅容顏憔悴,雙目紅腫,心中有些明白,淡淡問道:“看丁兄神色,似有心事,可否說來聽聽,讓在下替丁兄分擔一二?”
“咳咳――”丁迅咳嗽兩聲,支吾道:“也沒――沒什麽,一點小事而已,過兩天就好。”
鬱竹低頭抿口茶,微微笑道:“一點小事?前幾日西疆人夜闖橫雲山莊,欲圖綁架宮眷,那趙家小姐還受了重傷,這樣的事還算小事,那在下倒不明白什麽事才算大事!”
丁迅一顆心怦怦亂跳起來,他顫聲道:“你――你到底是什麽人?莫非――”
“莫非是西疆人?”鬱竹揚眉,轉而目光誠摯直視丁迅道:“丁兄倒不必胡思亂想,在下真的很想幫你找出刺客,也替咱東越驅除一個禍害,如若不然,今日刺客到得了雲州,明日他們也到得了永州!丁兄――你可否細述近日追查情況,咱倆一同參詳?”
丁迅目視鬱竹良久,歎道:“不瞞趙兄,在下確在為此事忙碌奔波。”
原來丁迅之父丁桂龍官拜雲州守備之職,正是負責貴妃遊幸衛護任務的地方官。橫雲山莊出事後,丁桂龍深知自己失職,唯一的生機便是抓獲刺客將功補過。於是,他在衙門裏統籌安排諸事,丁迅則帶領人馬搜查城中各處。衙門上下均知此事極大,若抓不住刺客,皇上震怒,丁桂龍自是丟烏紗帽丟腦袋,其他人也都討不了好去,因此皆盡心盡力,對外假托它事,暗暗地將個雲州城翻了個底朝天,然而幾日下來,竟是毫無結果。丁氏父子幾日沒合過眼了,眼看著總督的臉色一日黑似一日,父子兩人的心情也是一日沉似一日。
鬱竹沉吟半晌,道:“你確定城裏各處均已搜查一遍?”
丁迅點點頭,抹一把臉,神色疲憊,“各家各戶、酒館、茶館、客棧,甚至連勾欄院均去搜尋過了,又在街頭設立崗哨,盤問過往行人,城門也已封閉,隻準進不準出,可是幾日下來毫無線索。”
鬱竹眼望窗外水天一色的雲湖,道:“刺客打哪進入山莊?又從何處逃離山莊?如今又藏在何處?山莊是個關鍵,丁兄可否將橫雲山莊的地形說與我聽?”
丁迅點點頭,絮絮道來。原來那橫雲山莊東、南、西三麵皆傍著城裏繁華之處,北則倚雲湖――橫亙在雲湖之濱,竟是如其名了。莊內地勢平坦,並無山林丘壑,藏身實非易事。作為東越行宮,皇上或是諸位娘娘每年均要駕臨橫雲山莊,幾十年來從沒出過事。如今,刺客一來便是四人,這樣的事實在是匪夷所思。
“橫雲山莊――橫亙在雲湖之濱――“鬱竹喃喃道,纖秀的指節習慣地敲著檀木桌。
“丁兄,山莊靠著雲湖那邊有無士兵看守?”
“你的意思是?”丁迅人挺聰明,立刻明白了鬱竹的用意,道:“刺客自雲湖那麵進入山莊?”沒等鬱竹回答,他搖了搖頭,皺眉道:“趙兄你非雲州人,還不熟悉雲湖。”他用筷子蘸了茶水,在桌子上劃了個圈,“大致來說,雲湖的形狀象顆圓形珍珠,然而在它的北麵則突出了一塊,形成了一個喇叭口,喇叭口底端就是橫雲山莊的所在之處。這裏的湖麵外寬裏窄,湖水洶湧湍急,而且暗礁密布,凶險異常,當地漁民畏之如虎,稱之為‘老虎口’;如今趕上春季枯水期,礁石凸露,湖風又急,漁民們更是遠遠避開。當初朝廷在此修建行宮,一則為‘老虎口’風景絕美,尤其每年中秋前後的大潮極是壯觀,二則是為 ‘老虎口’凶險,守衛山莊能起到事半功倍之效。”
“丁兄的意思,是這裏並無士兵看守了?”鬱竹皺眉問道。
丁迅點頭,道:“如今最緊要的,是查出刺客的藏身之處,其他諸事,等抓住了一問便知。”
“丁兄,我們不妨來假設一下,假設他們就是通過‘老虎口’到達山莊的,那麽,有一件事就容易解釋了。”
“什麽事?”
“刺客的行蹤!”鬱竹的眼睛閃閃發亮,目光投向湖麵,“刺客通過水路進出,這就給了我們啟發,丁兄,其實你們還有一處地方沒有搜查!看,那是多好的藏身之所――進可攻,退可守。”
丁迅順著她的目光望去,水天相接之處峰巒點點,驚道:“你說是湖中島嶼麽?”
鬱竹忽然咳嗽起來,慌得荷香又拍背又遞茶,好半晌,她才止住了,蒼白的臉頰泛起了點點紅暈,竟如桃花般嬌豔動人。
鬱竹點頭道,“我們可以這樣假定,幾天前,他們通過某條途徑到達雲州,又坐船上了雲湖中的某個島嶼,然後擇準時機,深夜悄悄通過老虎口,潛入山莊。事敗之後,便原路返回。這幾日,官府搜查得緊,他們肯定還藏匿在島上,待風聲一過,他們就會立即逃出城去。”
“可是――”丁訊皺眉道,“雲湖中大小島嶼無數,若要從中找幾個人,豈非大海裏撈針麽?”
鬱竹笑了笑,道,“這幾個人來自西疆,據我所知,西疆乃大漠之地,少見湖泊,識水性者罕有,所以這幾人經過‘老虎口’時,一定需要旁人相助。”
“旁人?”丁訊低頭喃喃道。
鬱竹道,“對!那人需有很高的駕船技術,這樣才能順利通過‘老虎口’,將西疆人送至山莊。”
“很高的劃船技術――”丁訊的眼睛忽地一亮。
鬱竹微微一笑,“看來丁兄胸中有了計較。”
丁訊輕擊桌麵,“不錯!這樣的人自是漁夫無疑!我們可以去漁村找!不過――"他又皺了皺眉,“本地漁村可不少,該從哪裏找起?”
鬱竹點點頭,“這確實需要費番周折,咱們再想想看,嗯,比如哪個村離‘老虎口’近些?再比如,哪個村對‘老虎口’的情況比較熟悉?”
丁訊默然,低頭喝了口茶,目光移往窗外,半晌,忽道:“趙兄,我想起一事,雲湖的湖麵其實是早就劃定好的。”
“哦?此話怎講?”
“早先,各村為了多捕撈魚,哪裏魚多,就往哪裏去,因此各村的漁船常撞在一處湖麵,吵架甚至鬥毆之事眾多,人命官司出過不少,官府為此大傷腦筋。後來,由官府出麵,經過協商之後,依據各村的地理位置,劃定了各村的漁獵範圍,規定各村隻能在各自的劃定範圍內捕魚。而這個‘老虎口’――”丁訊頓了頓,“正處在雪浪村和新安村的交界處,因為其水域凶險不宜捕魚,在劃定這兩村漁獵範圍時還特意繞過。”
丁兄的意思是――其實這個‘老虎口’也隻有雪浪村和新安村的漁夫能去,其餘村莊的漁夫,根本進不去那裏,對不對?”鬱竹挑眉道。
丁訊點頭,忽地站起身,道:“我這就回衙門,與父親商議尋人之事。”
“等一下!”鬱竹道,“出動大批官差,一方麵費時,另一方麵很可能會打草驚蛇,畢竟,他們在暗,咱們在明。”
“趙兄的意思是――”。
鬱竹微微一笑,也站起來。
“咱們兩人先去這兩個村悄悄尋訪,然後再作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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