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X 作者:李傻傻 中

回答: 紅X 作者:李傻傻 上玉珠2015-04-18 04:34:45

第六章

1

1998年12月末的一天,天氣又幹又冷,風像透明的冰一樣飄在空中。天灰得不能再灰,看不到遠處的房子,顯得西安很平。走在校園裏,穿過無處不在的風,前麵走著我愛的人。我想像著愛情,努力使自己變得溫暖點兒。當風迎麵刮來,我就倒退著走。

馮錫鋼遞給我一遝稿紙,一枝鉛字筆,說你先寫交代材料吧。馮錫鋼說,我們了解到你不止打這次架。還有什麽你都老老實實寫清楚。

那天晚上我一個人坐在辦公桌前。門好像反鎖了。頭頂是一盞15瓦的白熾燈,照亮我麵前方圓大約一米的地方。我一直想寫點兒什麽,早點兒寫完好早點兒出去。可是到了天亮,我還一個字也沒寫出來。早上九點左右,政教處來驗收了,問我寫了多少。我說還沒寫。馮錫鋼說,沒事沒事,給你個房子,你慢慢寫。

中午,大群人從窗外走過,去食堂吃飯。窗戶上出現了一個人頭,是楊曉,她喊我。沈生鐵,到這邊來。

我記得她那天穿著一件紅色的毛衣,頭發梳得異常整齊,額頭上沁出汗珠,比起我一晚沒睡的憔悴,她明顯新鮮很多。她給我帶來一大包零食,說道,生日快樂。那天是12月27日?我有點兒記不清楚,但是我清楚地記得楊曉對我說了這句話。

再過許多年我也不會忘記那天的情形:我過18歲生日那天,楊曉恰好走了過來,對我說生日快樂。她不說還好,她一說,我就覺得自己很需要安慰。這引發了一連串反應。首先是我對楊曉說了令她激動的三個字,接著她突然哭了,並且拉過我的頭,隔著鐵欄親我。她第一次那麽親我。她說她忍不住要偷偷跑過來看我,還會一直再來。我忘記了具體的感覺,隻有激動而空虛的記憶......我很樂意為她擦眼淚......很高興看到眼前的一切,因為她那時就像一頭小野獸,臉蛋光潔,脖子修長,眼睛也很漂亮......比我們赤裸相對時,更加動人心魄......我給她擦了一會兒之後她就不哭了......還笑了......就像電影中演的一樣讓人猝不及防。

2

我承認我們都受過電影的影響。政教處也受過電影的影響,因為我寫了很長時間的交代材料,卻總是不能符合他們的要求,比電影裏給英雄人物故意製造的苦難歲月還要漫長。他們讓我不要光寫打架,要把所有的壞事都寫出來。我就把劃玻璃也寫上,看到老周、林校長也寫上。他們又說不用寫這麽多......所以,我總是沒有一份可以作為供詞的材料。沒有供詞就無法定我的罪,所以我要繼續寫。

在政教處辦公室旁邊的一間小黑屋裏,有一張桌子,一張椅子,一個放檔案的櫃子,靠牆站著。頭頂是一盞15瓦的白熾燈。每天早上,我吃完飯後,就呆在裏麵。中午和下午,楊曉都來給我送飯吃。由於她爸的關係,政教處允許她走進黑屋。所以,每到吃飯的時候,我就坐在凳子上吃飯,楊曉則穿著紅色或者白色或者藍色或者別的顏色的衣服,斜靠在桌子上跟我說話,看我狼吞虎咽,她就說我是隻豬。我喜歡她穿著紅色衣服靠在桌子上說我是豬的樣子。

我也喜歡她穿著白色衣服什麽都不說的樣子。桌子的高度剛好夠著她的屁股,窗戶外麵的光簇擁在她背後。有時我把她抱住,放到桌子上坐著,還親她。如果門開著,她的臉就會出現兩片很不健康的紅雲,如果門關著,她就舌頭伸進我嘴裏,靈巧地遊動,一點兒也不怕被窗子外麵經過的人看見。

我整天價關在小黑屋裏,屁股下一條方凳,頭頂懸掛一盞15瓦的白熾燈。大部分時間一個字也沒寫,大部分時間一個字也不說。我幹得最多的就是想我到底要在這間黑屋裏呆到哪年哪月。我看著屋裏的一切,心想要是我有特異功能,一定把它們都化為烏有。這間小黑屋。桌子。椅子。碩大的檔案櫃。學校。我每天盯著它出神,終於有一天忍不住立誌要打開它看個究竟。

櫃門上有一把巨大的鐵鎖。我想了很久怎樣才能把鎖撬開。當時我隻有幾把鑰匙,一把剪刀,一個挖耳勺。鑰匙明顯能插進那個碩大無朋的鎖孔,而且可以像筷子搞茶盅,在鎖孔裏嘩嘩嘩攪動,但也絕對不能把鎖打開。看來隻有用剪刀,慢慢把蓋在彈子上的鐵皮刮掉,再想辦法把彈子敲出來。主意已定,我把鎖握在手裏,開始漫長的撬鎖程序。大約半個小時後,手掌被鐵鎖邊緣的鋒棱硌得很疼,拿剪刀的手指也快要磨出血泡。大鎖還是一個完整的鐵疙瘩。我放棄撬鎖,想看看能不能把櫃門上的鐵扣取下,用剪刀。鐵扣用螺絲釘固定在門框上,可是螺絲釘被反扣的門鉤擋住了。

我抓住鎖搖晃,想讓螺絲釘多露一點兒出來。我把鎖扭到一邊。突然啪的一聲,鎖自己彈開了。他媽的原來鎖早就壞了,我取下後想鎖都鎖不緊了,隻有一毫米鎖舌插進鎖洞。......我記得,櫃子裏全是交代材料。甚至有我被教務主任收繳的《思春少婦》和《廢都》。我記得我還感歎了什麽,可能是感歎自己考慮問題太不周全,觀察也不仔細,竟然花那麽大的力氣撬鎖......

我還記得一天天黑了,我把燈拉熄,在小黑屋裏抽煙。煙是楊曉買給我的。我透過窗戶,看著很遠的地方。因為月光很薄,路燈卻很亮,要是楊曉從操場那邊走來,我就能看見她。但是她一直沒有來。她可能以為我已經回宿舍了。我隻好搬出一大摞材料,一頁一頁地讀過去。這些材料都是以往"犯錯誤"的人交代的,最少的隻有幾行字,比如:

尊敬的政教處領導:

我昨天在女生宿舍偷了三件衣服,其中一件外衣,兩件內衣,願意接受記大過的處分,但是我有一個請求,就是希望學校不要在廣播裏宣布對我的處分決定,我保證以後一定好好表現,不再犯同樣的錯誤。

195班楊誌

後麵是日期、手印。有的長達十幾頁,我翻都要翻半天,裏麵的灰塵嗆鼻。有一個人寫得十分有趣,但是我忘了她寫什麽了。隻記得她的名字叫吳罡。在我剛上高一的時候,就風聞她的軼事。那時她是一個小個子女生,但是長得像個小男孩,下巴上有一顆主席痣,分外顯眼。我見過她兩次。第一次時,她還很年輕,大大小小的人都喜歡她。可是我還來不及看清她傳言中的漂亮,她就被開除了,好像是肚子大了的緣故。再見到,是在一個小學的門口。那條路上擠滿了小孩,過路人幾乎寸步難行。同學指著一個坐在三輪車上打盹的女人說,看,吳罡。她像一隻蹲在煙囪上的烏鴉,穿了黑色的上衣,黑色的褲子,灰色的鞋。過了一會兒,幾個小學生登上三輪車的帳篷,她站起身來開始收票。司機座上一個男人發動機器,三輪車冒出突突突作響的黑煙。

楊曉來了。

楊曉說,她打電話到我們宿舍,才知道我並沒有回去。她簡直不敢跟我說話,怕惹火了我。她試著勸我把材料寫了,可又不敢開口。她說,我看到她,臉色冰冷,在看交代材料,她去了我也不抬頭。當她終於開口,我卻拿出吳罡的那張材料給她看。她不知道我是什麽意思,最後簡直要在小黑屋裏哭起來。我對她說別哭嘛,我不會有事。她說,他們會把你開除的。

我抱住她,開始一動不動。楊曉說完那句"他們會把你開除的"之後,我就開始把冰涼的手伸進她的衣服裏。冰涼的手先是貼在她光滑溫熱的腹部,她大叫了一聲,不過沒有怎麽動。我問,冷嗎?她說,不冷。我摸索著往上,準備接受她的拒絕,但她沒有。我把手掌貼上她整個乳房。我不知道是什麽感覺,因為我的手沒怎麽動。後來我的手捂熱了,有了心情和她開玩笑。我當時是這樣開玩笑的:他們又沒有抓住我的乳頭,我又不愛他們,我為什麽要聽他們的,乖乖寫材料?其實我心裏還在說,雖然我愛你,但你要我順從,我也不會樂意。但我沒有說出來,所以,誰也不知道我心裏的想法。

3

元旦那天,政教處主任來到小黑屋,用手指了指東方,說,你現在回去,叫你爸他們來。快點。材料不用再寫了,我們有新的證據。其實我家在學校的南邊。

我先來到樹下,找到了我的玻璃刀。才這麽久不用,刀頭竟然生鏽了。我用它在鐵床上刻了兩行詩:身心安處為吾土,豈限長安與洛陽。我還在門後刻了"再見"兩個字,不過估計他們一輩子也不會看到。

冷風吹進門縫,我覺得十分、十分累。一是因為我太久不運動了,二是因為我的病並沒有全好,這幾天又沒睡個好覺。我解開外衣的扣子,把自己放在床上,大口地喘氣,趴在床單上像一塊豬肉那樣什麽也不想。就這樣躺了很久,起來時還是覺得神經緊張,左太陽穴疼。可能我傷口還有點兒發炎,頭也在發燒。還可能我對回家通知家長有幾分擔心。後來我不想再躺下去了,我想起來,我想動動,就點了兩根蠟燭。那還是我上學期買的,本來打算用它們在夜裏看書,但往往才一點燃,幾乎所有人都嚷了起來,說蠟燭光太刺眼,使他們無法入睡。事實上我們都像豬一樣麻木,隻要沒有鈴聲,可以睡到天荒地老。隻有廖福貴例外,他見我吹滅了蠟燭,翻來覆去,就推了一下我的肩膀,說,電話看書你可以用嘛。他說得對。我就躲在被窩裏,把話筒拿開,借用那可疑的紅光。就是那個電話,幫助我看完了很多有趣的書。我甚至用那一點兒可憐的光線看清了謝非潦草無比的詩歌本子,(這個人我以後也許會提到,也許不會,因為我對他一點兒也不了解,隻是喜歡他寫的詩。)還有鄭明幾篇傑出的黃色小說。鄭明兩個月前當兵去了,好像在河南。他如果一直寫小說,會寫出十分漂亮的東西,比陳忠實、賈平凹什麽的都要好,以前他們辛勤勞動,寫出了一點兒東西,現在他們辛勤開會,所以寫不出東西來了。可惜鄭明已經當兵,等他熬出了頭,變成軍校人才,估計我們已互不相識。

4

還有很多事情難以回憶。我當時想起了我爸媽,還有點兒擔心他們。我一定還想了很多別的。因為我後來又決定不那麽走掉。我他媽到底想了些什麽?我努力回想,努力記憶,最後隻能學習科學推想進行推測:我不見了之後,學校一定會通知我家長。白山村那一對中年人聽到這個消息,就不但打不成工,還會吃不下飯,傷心得要死,氣憤得發瘋,最後還要花幾百塊錢,坐車到西安,到處找他們的兒子。我不想搞成這樣。所以決定再留一天,把什麽都處理好了。但我也不指望再搞成什麽樣,所以決定留完這一天,說什麽也不再留下去了。

我又放下旅行包,把襯衣下擺拉出來,全身放鬆,外衣解開,點了一支煙抽。我靠在被子上,把煙霧先吐出來,再從鼻孔吸進去。這樣使人口幹舌燥,但是我總是忍不住,總是要把煙霧吐出來,再從鼻孔吸進去。一旦一個人愛上了什麽東西,或者什麽做事的方式,就很難有什麽理由能讓他改變,比如"吸煙有害健康"什麽的。在吸煙的過程中,我在想,我該怎樣,才能照顧我爸媽的情緒。我想至少不能馬上讓他們知道我已經被開除了,要不然他們連年都過不好。我爸雖然已經完全失去了殺人、逃命的能力,卻仍舊對我滿懷雄心壯誌,以為我能照他所想,給他爭氣。仿佛他從湘西跑到陝西,不是為了避禍,而是效仿孟母三遷,把我搞到這關中平原來領略、浸染漢唐氣象。從見到我的第一天起,他就開始改造我了。他命令我最先學會寫他的名字。而且要用右手。他讓我用右手寫字、吃飯、砍樹枝。像他那樣。可是大部分時候他還是無法監視住我,我雖然吃飯用右手,寫字用右手,切豬草卻用左手,砍柴也用左手,割草也用左手,打球、扳手腕,這些他看不到也管不了的事件,更加用左手......總之,我仍然是一個左撇子。

無論如何,我不想給他們致命一擊。於是我就掐滅了煙,作出了這樣一個決定:去找一個人來頂替我爸或者我媽在處分決定上簽字,反正那幫家夥誰也沒見過他倆。我不能找親戚,也不能找熟人,要找兩個完全陌生的中年人,或至少一個,我該找誰呢......

5

第二天天剛亮,我就起床了。政教處還在睡覺的時候,我翻過爬山虎的枯藤,置身於疾風勁草的早晨。我曾經說,這裏很荒涼,總是沒有人影。不但如此,這裏幾棵喬木也隻剩樹樁,幾片水窪也已經幹涸。遙想夏天的情景,可不是這樣。那時綠草茂盛,破爛生鏽的鋼鐵星星點點。如果那架已經搬走的直升機是墜落下來的,在墜落之前飛行員看到的就是這些。它從雲端直線下降,激起巨大的塵土,塵土又被大風吹進飛機子弟學校的上空。大批學生感到空氣突然變得有點兒嗆鼻子眼。於是他們奔向陽台,發出興奮的叫聲。

那個時代我也許還沒有出生。飛機轟鳴,青草接天,也許確實讓人熱血沸騰。

若幹年以後,有個剛剛成年的男人穿著寬大的上衣,兩手空空,踏著荒草大步穿過當年飛機失事的場所,一路上他遇見許多廢棄的鋼鐵,在其中一些上麵他坐了下來,紅色的鐵鏽快速地脫落,但他走得更快,一分鍾能走100米--我仿佛看見自己脹鼓鼓的背影和墨汁一樣潑開的頭發......

我走得很急,風又幹又冷,很遠的路上,一個人也沒有看見。打靶場再過去,就是那片鬆樹林,楊樹林,我和楊曉曾經在那裏一直躺到天黑。當然是星期天裏,她是好學生,不蹺課。應該是秋天裏吧,樹葉金黃或者火紅,蓋住了泥土的腥味。我躺了一會兒,褲襠裏那位脹了起來。我把它掏出拉鏈。秋風吹過它的頂端。楊曉先是端詳了一番,接著握住了它,把它塞了回去。我被她的舉動搞得魂不守舍,臉上也露出了陶醉的表情......我本來是來找中年人的,卻想起了一對少年幹的事......

在一個村子的邊緣,我看到幾隻羊在吃幹草,草根也拔出來。很快,我又見到了一個十一二歲的男孩。我問他爸在哪裏,他說,在家裏。

我也不知道怎麽跟那個胡子拉碴的人說話。我先介紹了一下自己:我是飛機製造廠子弟學校的學生。他說,哦,啊。他知道這個學校,因為它的升學率在全省是數一數二的。我說,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他說,幹啥?那個,我,我被人冤枉,然後學校把我開除了。我爸他們不在這兒。他們要找家長簽字......那你找我幹啥嘛?你能不能幫我簽個字?不會出問題的,反正他們也不認識你。他搖頭......我說,我給你十塊錢,行不行?我要你錢幹啥。

我隻好又溜出村子,找別的人。收割過的玉米田很荒涼,我站在那裏,回頭,回頭看著經過的村子。雲倒掛在頭上,不斷奔跑。我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走。有人在燒玉米秸,一陣陣濃煙四起,濃煙遮蓋了人影、道路、方向。我蹲下來,頭埋在膝蓋裏,後來又坐在地上。我找了四個石子,分為東南西北,把它們朝天上扔去,哪個石子離我最近,我就朝哪個方向走。

一連找了三個男的,兩個女的,都無法說動他們做我爸我媽。他們都用一種疑惑不解的眼神看著我。我替他們想道,這學生是不是有啥毛病?到處找人當他爹娘。我臉上帶傷,有點兒變形可怖,騙子又在到處行騙,他們不這樣看待我,反而不太正常。幸虧我的燒已經退了,沒有太激動,要不然他們會以為我是一個瘋子......我到底是不是瘋子?

後來我來到一個燒玉米秸的人身邊,看著他熟練地一捆一捆秸稈舉過頭頂。他一捆捆地把火堆堆得很高,轉眼濃煙滾滾,明火完全淹沒在小山一樣的秸稈堆裏。我調整好了表情,向他問路:叔叔,請問薑寨怎麽走?

薑寨?沒聽過這個名字。

那這附近有沒有公共汽車?

你往那邊走。他指著我來的方向。那邊有個學校,學校門口就有。我裝出看不透那片小楊樹林的表情,說,不好意思,你能不能帶我去一下?我第一次來西安,走到這邊給迷路了。我和所有人一樣會撒謊,天衣無縫,無論撒多少次,都不會露出虛假的跡象。

看他有點兒猶豫,我於是遞過去一枝煙。好貓,寶雞卷煙廠出品,為這次行動我專門買的。在路上,他問,你是哪的?湖南。湖南我去過,好地方。他吸煙後眯起了眼睛。他說,我看你在這轉了好大一圈了,我還以為你是飛造子弟學校的學生呢。

我就順著他的話說,你真厲害,你說對了......那時我們已經走進了楊樹林,我乘機把我的事情跟他說了,並添油加醋地描繪了我家的悲慘情況,像我爸有病,我媽心髒不好之類。在說謊上我真的應該算個天才,不過我那天說的話,還不算十分偏離事實,我隻是想表明我不願意刺激父母的想法。他也同意我的看法,並表示了對我的同情。我要給他錢,他總是說不要。

簽了字之後,我對他一連串地說著謝謝,冷不防把50塊塞進他的口袋,轉身就跑。接下來的事我就不管了。我從水管爬上陽台,去拿行李。我收拾起來,把不要的全扔下,該要的也不要,隻保留我想要的。衣服兩件,三本書:《秘密的輪胎》、《莊子》、《野外生存手冊》(《秘密的輪胎》不是我杜撰的,它的實際身份,是陳未名摘抄的成人笑話、江湖暗語、離奇故事以及我倆共同創造的語錄匯總。算是紀念),眼鏡,玻璃刀,一雙球鞋。被子仍然鋪在床上。有一個風鈴,楊曉織的,讓我猶豫了一番。我本來想帶走。我想起她怎樣在小賣鋪挑選白色的鈴鐺,挑選絲帶,每種顏色都要一根,怎樣在上課的時候用課本豎在前麵,偷偷把一個個小鈴鐺編好,最後怎樣用絲線把一大堆鈴鐺串起來。甚至可能是在老周那雙老鼠眼睛下串起來的。我告訴過她我不喜歡這種小東西,但是她送給我的時候,我還是高興了好一陣。可是現在我他媽給開除了。我有點兒難過。如果那天我一直這麽難過下去,我肯定會在飛機製造廠子弟學校哭起來。我不想哭,所以最後還是把風鈴扔掉了。我想就那樣走掉,跟這裏的每個人都不再發生什麽聯係。我不想裝出很留戀這個地方。老周你想整我,行啊,你想看我求饒,如果我自己走掉,不再向你請示,你會不會不那麽愉快。你不但達不到整我的目的,而且我爸媽還要來學校要人,到時候看你他媽怎麽下台。

行李都裝在一個旅行包裏。我數了數錢,還有100多塊。這差不多夠我花半個月了,應該可以撐到放寒假。接下來,我抽完了剩下的煙。我不用再擔心被罰款了。我他媽以後想抽多少煙就抽多少煙,再也沒有人像壁虎一樣蹲在牆角,隨時準備撒泡尿在我頭上了。我鞋也沒脫,隻是把雙腳插在床頭欄杆外麵,躺了一陣。終於走的時候,正在上第四節課,所以誰也不知道我走了。

6

下午的風像一隻巨大的手掌抽在我臉上,我不知道到哪裏去為好。西安我沒有親戚,就算有也不能去。也沒有可以收容我的朋友。

校門外就是虎街。這是一個大站,所以有很多公車,有很多公車可以坐。我跳上第一輛到站的公車。

我對於這種長方形的交通工具,沒有什麽好感,因為上麵人總是很多。尤其是女人,她們總是很醜。

我後來知道,那天我跳上了603路。大部分人都站著,有一部分女人還把外衣拉鏈拉開,緊身毛衣包著鼓鼓的胸部。我承認我有點兒好色,盡管我剛被開除,卻仍然死死盯住離我最近的胸部。感謝它們,轉移了我的注意力。悲哀和愛一樣,總可以被更新鮮、更刺激、更驚奇的事代替。

我想起楊曉的胸部來。我知道,我不該這樣想,可是我還是想了。我隻摸過一次,還不知道到底是什麽形狀,可是我現在卻要走了。公車晃蕩,我回想著和楊曉的一切......

我隨著公車晃蕩。站在我身邊的是一個梳辮子的小女孩,額頭很高,十三四歲的樣子。我見她漂亮,忍不住多看了兩眼。車到騾馬市,車上突然一鬆,又突然一緊。在這一鬆一緊的空隙裏,小女孩搶到了座位。我於是也移步換位,來到她座位的右側。從上往下看,能看到她漆黑的頭頂,中心不是一個小發旋,而是兩個。看不到少女隆起的胸脯,可能她還太小,因此那裏還河灣一樣平靜。我看著這個人,幾乎忘記了自己的煩悶,並打算到下一站的時候,就上去和她搭話。

由於是冬天,車窗緊閉,玻璃上有一層肮髒的水汽,有的人用手指在上麵畫圖。我想起了我的玻璃刀。窗外一排排灰色的房子迅速跳開,跳到後麵去,因為那一段路坑坑窪窪,車子像吃了搖頭丸。我有時眼睛看著窗外,心想這就是西安。這確實就是西安。或者想,這個女孩不錯。我該怎麽跟她說話才好。這就是說,我為了說出妥帖、自然、有效的話,在一遍遍地打著腹稿。我跟什麽陌生人說話,都無法張口就來......

"各位乘客,邊家村,到了,下車的乘客,請從後門下車。"車空了很多。這時,我看見小女孩把右手抬起來,挖起了鼻屎。雖然她的手掌遮住了鼻子和下巴,但我還是清楚地看到她的小拇指已經伸進鼻孔的深處。也許她認為挖鼻屎沒什麽,別人可能不會發現,就算發現了也不會在意,可是我看她太認真,太仔細了。看到一個喜歡的女孩突然在眼皮底下挖開了鼻屎,我承認我有點兒難受......

我跳下了車。邊家村。我舉目四顧,四顧茫然。我想了一想,是不是有可去的地方,到底有哪裏可以去。有一瞬間我甚至想搭上回家的汽車,我想,我就在家裏,種點兒菜,喂一隻豬。或者等我爸我媽回來,跟他們去廣東。

我從邊家村走到了大雁塔,又折回了邊家村。從關上宿舍門那一刻起,我就一直在想我該到哪裏去。我慶幸我爸我媽都不在家,不會發現我已經脫離他們設定的軌道,逮不住我,罵不到我......

我想,放寒假再回去算了。在此之前,我得讓同學們接到電話時製造我還在學校的假象,我還得打電話告訴那邊錢夠用,我很好,一切不用擔心。我決定下學期也這樣幹,拿上學費、生活費,但是不上學,拿這些錢幹點兒別的營生,做出點兒名堂。也許暑假再回去,也許再也不回去。

第七章

1

邊家村是一個城中村,包括三條大街:邊東街,邊西街,牛街。總的來說,這裏吃的穿的住的××的,什麽都有賣,隻要你有錢;可以說它是個小城市,也可以說是集貿市場。每天,一些人在哭,鬧,笑,玩,病,死,就像樹搖動、枯萎。有時候一個人死了,很多人不高興起來,他們都認為死人不是一件好事。他們說做白"喜"事,也隻是心裏的希望,他們認為死真是倒黴,隻有活著才好,至少可以知道死是怎麽一回事......

有時他們也突然覺得,活著並不好,於是就吵吵鬧鬧,於是就吃吃喝喝。我心裏煩得很,不想吃也不想喝,隻想找個地方,可以供我休息。我一路張望著,最後站到了張曼玉潔白的腋窩下麵。

張曼玉指著飛機製造廠子弟學校的方向,嘴巴張開,露出牙齒,笑著。和她耳朵平行的地方,寫著一行字:飛機子弟學校,讓你的孩子展翅翱翔。一位紅臉蛋姑娘使勁擦著她牙齒上"辦證"二字。

旁邊是一個小燈箱,因為是白天,沒有亮燈。我看了這個燈箱上的廣告之後,就按它指明的路徑去找一個地方。一個被聲稱有旅社的地方。

我找到它的時候,城牆上燈籠已經紅了。"誠信旅社"四個字在燈箱上發著亮。旅社的前台藏在一條黑黑的弄子後麵。西安的民房都有這種長長的甬道,又黑又窄。我走了一年才看到那個亮著小電燈的窗口。燈泡可能隻有五瓦,一個老頭半坡時代就開始趴在桌子上打著瞌睡。我敲敲窗子,叫道,喂,有空房嗎?

他一點兒反應也沒有,嘴角的涎水正緩緩地爬向登記簿的封麵。我又大叫了一聲,喂,喂?他還是沒有反應。他死了呀?

我隻好用力捶打那扇發黑的木門。這一次老頭總算抬起了眼睛。他沒死。他擦去嘴角的涎水,嘟嚕道,住宿嗎?隻有單間了。我開了一間最貴的單間,60塊。他說隻有這一間了。

填寫證件的時候,我覺得這家店有黑店的嫌疑。它讓我想起孫二娘。我被她倒掛在房梁上。她剮我。臨剮之前還用一桶冷水把我澆醒,拍著我的臉問,老娘剁碎了你做包子餡兒,你意下如何?我填一行字,抬一下頭,看一下麵前的人,他閉著眼睛又在打盹。職業,學生,抬頭。年齡,18,抬頭......

我身後冒出一個女人。她還挽著一個男人。他們也開房。老頭睜開眼睛,說,隻有最後一間房了。

女人問男人,住不住?

你想不想住?男人問女人。

我聽你的。女人說。

男人麵向老頭,趴到櫃台上,問,是大床還是小床?

老頭說,是雙人床。

出於好奇,我看了他們不止一眼。女人瞟著我填的表。當男人把老頭給他的登記表推給女人,女人拿了壓在我表上的圓珠筆。我催促老頭趕緊去提壺開水,但老頭說,不急嘛,登記了這位再一起去嘛。我隻好看著女人寫字:職業學生,年齡20。寫到20的時候女人偏頭看了我一眼,我沒敢再看下去。

那時,天色已晚,但還不算太晚。在昏暗的光線下,那個女人眼影烏藍,胸口的掛墜很亮。我住在201,她好像在203,或者202,反正離我十分近。我從201的窗口望出去,除了一堵牆,什麽也看不到。還好牆上有個窗戶,是一戶人家。透過紗窗,可以看到幾個影影綽綽的人在活動。越看不清晰,我越想看。我有這個愛好,總是強迫自己去看。我看到他們一會坐下,一會又站起來,好像在吃飯。紗窗濾過藍色的熒光,我猜他們在一邊吃,一邊看電視。這和我們家不同,因為我們家沒有電視,所以要麽大家光吃飯,一言不發,要麽說起各自見到的事,商量、責備、訓斥、妥協、偃旗息鼓,高興的時候互相取笑......

201光線很暗,因為我沒有開燈,隻靠對麵窗戶射進來的一點兒微光照明。脫掉外衣,我把頭蒙在被子裏。接著,我雙手捂臉,哭了起來。現在想起來,我很難理解當時這一舉動的突兀:這麽久我都沒有哭,在"黑店"卻哭開了。原因我已經無法回想,隻記得我頭蒙在被子下,眼淚滴在床單上。我一直縮在那一塊軟綿綿的、完全黑暗的空間裏哭泣,開始是號啕,慢慢變成小聲啜泣。我怕我一伸出頭來,就看到牆壁上那一層稀薄的、跳動的藍光。那會讓我意識到我還和別人毗鄰而居。那樣我就會完全哭不出來。一個人極度煩悶、悲傷、兩側太陽穴也有點兒痛的時候,就會想到哭,如果不讓他哭,他就會憋得慌,覺得世界好像正在收縮,而他就要爆炸。

如果當時我沒有哭,就能更早聽到隔壁傳來的聲音。不是202,就是203,反正離201很近。好像是一個人在哭,一個人在笑;一個人在打,一個人在挨打。啪啪啪,就跟拍牛屁股一樣。拍牛屁股是我經常幹的事,用巴掌把牛屁股上的牛虻拍死,一聲脆響之後,手掌上就出現紅與黑、紅與黑、紅與黑,紅的是血,黑的是牛虻的屍體。

我停下哭之後,臉上風吹開的裂口被眼淚咬得有點兒疼。旅館的小龍頭在露天平台上,我找了很久。這種聲音更清晰地躥進耳朵。我理所當然地認為那是男歡女愛的產物。那是錄像裏的聲音,那是跟錄像十分相像的聲音。而我雖然看到過老周和林淑英搞,卻隻見其人,不聞其聲。他們在默默地做著。老周默默地耕耘,可是他再怎麽賣力,也已經不夠有勁。林淑英完全是一片冬天的稻田,老周犁不出她的蘇醒。

小龍頭的旁邊就是廁所。我把自己關在裏麵,但還是忍不住,溯聲而往。是202。我看到一個女人,扶著紅色的床頭櫃,身上披著月白色的皮膚。她漂亮的臉蛋對著窗外,我隻能看見一半屁股,高高撅起在燈光的範圍裏。我承認我看得有點兒入迷,當時的情形換了誰都會這樣。但出乎我意料的是,那個肥胖的男人竟然衣冠整齊,隻是用一隻拖鞋還是別的,用力地抽打女人的屁股、大腿......嘴裏說著:"噢,還要打嗎?"他們沒有再說別的什麽。好像各自並不相幹,他沒有打她,她也沒有挨打。我站了一會兒,就走開了。如果你要問我有什麽感覺,那除了"興奮",我說什麽你都會以為不是真的。可是事實上我絲毫興奮的感覺也沒有,對那月白的皮膚,高撅的屁股。我看了一會兒。我什麽也沒做,就走開了。

我在一塊鬆落的石灰塊上找到了電燈開關,房子裏頓時亮堂堂的。隔壁還是叫聲如雷,它驅散了我很多煩悶。但是還有很多煩悶永遠也驅散不了。我墊一個枕頭,斜靠在床上,煙又被我抽開了。煙霧它是藍色的,它很輕。它在燈光下顯出更輕更透明的藍色。我看著它盤旋、繚繞、上升、消散。空氣中留下藍色的煙味。我呆呆地看了很久。

我很累。躺倒在床,我迅速夢見自己正在緩緩進入夢鄉。一個寬闊無比的女人抱著我媽和我。另一個女人挑逗著我。在我射精的地方長出一棵綠色的樹,是她的寒毛。我媽問,你現在在哪裏,你現在在哪裏?我回答不上來......夢裏的地方好像我見過,但是醒了後,就一點兒也想不起來......夢遺之後,我還想繼續做下去,好記住夢裏的情節。

是一陣敲門聲打斷了我的夢。聽得出那是兩個指節敲擊木板發出的聲音。是這個聲音吵醒我的,還是我醒了之後才聽到這個聲音,這種問題往往難以搞清。

剛一打開門閂,她就側身鑽了進來。正是住202的女人。她約莫20歲,眼神奇特,天真的瞳孔中閃著精明的目光。她自己在床沿上坐了下來,態度溫和。

她的衣服有點亂,手腕上有一條鏈子,脖子上也有一條。她說,我叫麗麗,要不要玩玩?

什麽?

那個嘛。她笑起來,兩顆虎牙,一次100。

......

我有健康證,沒問題的。囉。她掏出一個小本,遞過來。看,四天前才檢查的。沒問題的。

可是我身體不舒服,不要了。

就玩一玩嘛。

你是學生嗎?

是啊。你也是?

不是。我真的不太舒服。不好意思。

哎,給你優惠價,80。

......

(麗麗一件件脫掉衣服,脫掉粉色胸罩,脫掉緊身褲子,隨後除下內褲。可是沈生鐵怎麽也硬不起來。麗麗觀望了一陣,翻過身來,說,我來幫你。她用手握住沈生鐵軟下來的家夥,機械地上下套弄。開始能感覺到她掌心的溫熱,後來就隻有不大不小的力度。她熟練地嬌喘、哼叫。家夥依然不硬。幾乎要從她手裏滑出。

(算了,不玩了。沈生鐵拉開麗麗的手。麗麗的緊身衫撩起來之後,露出了乳房。沈生鐵把它們握在手裏,感覺比屁股要溫,比其他部位涼,就像兩個用溫水洗過的蘋果。而蘋果......沈生鐵心裏掠過蘋果,以及別的。他突然感到十分內疚,十分、十分惡心,於是他拉開麗麗的手,說,算了,不玩了。

(麗麗又要求沈生鐵打她。打我,打我嘛。沈生鐵不打,她主動抬高了臀部。沈生鐵手掌掃過她光滑的背,但是不肯碰那兩片通紅的、殘留齒印的屁股。經不住麗麗一再要求,他象征性地拍了幾下,麗麗說,用力點,再用力點。沈生鐵加大了力氣,下麵不知不覺竟然粗大起來。麗麗跨腿就上,沈生鐵卻又耷拉了。他按住麗麗的肩膀,將她掀翻在床。)怎麽了?不玩了。不玩就不玩你推我幹嗎。麗麗站在彈簧床上,一跳一跳地穿著內褲。扣胸罩的時候,她讓我幫她。等她全部穿完,鞋帶也係好的時候,我問道,多少錢?

不是說好80塊嗎?她邊整理頭發邊說。同時又檢查手鏈的扣子有沒有鬆掉。

可是我沒做啊。給50塊行不行?

說好80就80嘛。你沒做又不是我的錯。

我也就摸了兩下嘛,也要那麽多錢?

我已經優惠你了。要是別人,虐待還要另外收錢呢。

那也算虐待啊?是你讓我打的嘛。我臉上的表情一定很尷尬。你會發現,尷尬這個詞我很少用,但在這裏不用不行。我覺得麗麗看我是個學生模樣所以故意耍我。

我沒工夫陪你說話。我告訴你,玩了就得給錢。哪還有你白玩的?你要是不給,我就告到你們校長那兒去。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學生。你不會想讓你們全校都知道這事兒吧?要是你想讓他們知道,那就別給我錢得了。

我從此知道,不論從事何種行業的人士,都有可能說出殺傷力十足的話來。"你告我不會告啊。"我也來了一句。他媽的到這裏還有人拿學校來壓我。但是我也知道,我確實不想讓她真的跑去宣傳。我不擔心學校把我再開除一次,我已經決定不再和那裏的任何人再有聯係。我怕的是這個消息輾轉傳到我爸媽他們那裏。我數了80塊錢,扔給她,舌頭抵住上齶,令氣流通過唇齒,成功地發出一個音節:雞。

"你他媽'陽人'!"麗麗回敬我,意思是說我是個陽痿。她顯然覺得受了侮辱。她迅速抄了錢。一閃腰,出門,基本是美人風度,鑰匙串發出叮啷叮啷的響聲。

2

麗麗先是對我說,她是大學生,後來又告訴我她19歲,意思是和我差不多大。我不知道到底該不該相信她,但是相信不相信,都跟我沒關係。跟我息息相關的是那80塊錢。我的錢已經快用光了。

想著錢的事,又想著別的,亂糟糟。所以我現在也不知道該從什麽開始說起。也許我在想自己到底該怎麽辦。也許我需要一個足夠深沉的夜,把我睡掉,甚至永遠都醒不了。可是事實是,我怎麽也睡不著。不但睡不著,我的精神狀態還十分差。想睡又不能睡,腦袋要爆炸,心就像被巫婆的指甲抓,這不是痛苦是什麽,這不是難受是什麽,這不是把人往死裏整是什麽。我抱住頭彈簧般地晃著,想把它一刀劈開。再把地球一劈兩半,頭順著裂縫滾到地核的熔岩裏,燒成煙。

後來我唱了一會兒歌。有時是大聲地吼,有時是低聲地哼。那些歌也許你從來都沒有聽過,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歌了,《紅色娘子軍》、《一條大河波浪寬》,等等。大部分我都是亂唱的,調跑到天上。當然有時也唱一些大家都熟悉的流行歌,總之我什麽都唱點兒,我是一個什麽都唱點兒的人......

唱累了之後,我就開始抽煙。我沒辦法不抽煙。輕微的麻痹比清醒要好。誰都有需要麻醉的時候。也可能還在唱的過程中我就開始抽了。總之,煙霧繚繞,不知道是這一根的,還是上一根的。抽了多少我已經忘了,不過我還記得嗓子眼發幹,喝了兩大杯水也不頂用。後來,我又想撒尿了。抽煙和撒尿有關係嗎?有。至少那時。我不想下到一樓去那小得可憐的廁所,就拉出桌子底下的臉盆,接住了焦黃的尿液。如果你沒有到過西安,也許會認為用臉盆裝尿很奇怪。可是如果你了解低級旅館的行情,你就會知道,要是不來這一套,就會很難受。這種旅館沒有浴室,要上廁所,得大冬天提著褲子出去,凍出一身雞皮疙瘩。要是你喜歡雞皮疙瘩,你跑到哪去都行。

翻了半天,毫無睡意。床讓我迷惑:它明明很溫暖,可我怎麽這麽不舒服。他媽的。我罵了一句,拿出書來看。看不進去。又拿出玻璃刀。旅社的窗戶我當然留下了痕跡。可是劃完了又怎麽樣呢?把玻璃劃個粉碎又怎麽樣呢?一件已經出廠的次品,永遠是次品,除非你把自己搞死變成廢品,或者在搞死自己之前把別人搞死變成毒品。

3

邊家村不大不小,白天熱鬧非凡,晚上人一散,就很淒涼。其實哪裏都是這樣,書上說倫敦晚上也很冷清。

而邊東街到了夜裏就像一具巨型史前動物的屍體。偷吃腐肉的蒼蠅飛走了,螞蟻和其他靠屍體提供營養的昆蟲也陸續撤退。它露出白慘慘的骨架。

我從"誠信"出來,早已是深夜。走在這街上,就像一隻掉隊的螞蟻,在屍骨的脊梁上爬行。

我從"誠信"出來,至少有兩個原因。一個是我睡不下,另一個是我餓了。我一整天都沒有吃一點東西。當我想到這一點的時候,仿佛找到了所有不愉快的原因--我餓了。我餓了,所以睡不著,我餓了所以心慌,我餓了所以想到了死。

街兩邊的房屋仿佛肋骨。日光燈發出白光,路燈昏黃。空氣中彌漫著烤紅薯的氣味,但找遍整條街,也沒有烤紅薯的影子。紅薯早賣完了,人早散光了,氣味還留著。

我突然想打個電話給誰,讓他(她)和我一起吃飯。我當時確實有點兒寂寞,寂寞得忘了之前不和飛機製造廠子弟學校有任何聯係的決定--後來的事實證明,我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無法和它脫離關係。我本來想打給楊曉,但怕被老周抓到。我想起李小藍闖進"7309"時讓人倍感責怪和詢問的語氣,那是她對我說話的語氣。於是我撥給李小藍。我隻想打給女人,女人往往更講義氣。通了。她睡意很深地說話,我簡直聽不清。

喂?

李小藍在嗎?

我就是。什麽事?

我是沈生鐵。我頭痛欲裂。能不能出來一下?

你在哪裏?她清醒了,似乎。

說實話那時我頭真的很痛。可能是沒睡覺,也可能是抽煙太多。每一件事的原因都這麽多,我根本記不過來。甚至隻要我想咳嗽,就可以咳出閃電來。為什麽要咳呢。我不想去問。

坐在"M城"的椅子上,我強忍住咳嗽的衝動。沒有人會因為你喉嚨癢就關心你,所以我沒有必要咳嗽。隻要你足夠堅強,喉嚨再癢,你都可以忍住,這是我的經驗。

但是我對約女孩出來吃飯毫無經驗,尤其是一個才見過兩次麵的女人。所以看到她,我先對她笑了一笑。我的笑肯定很難看,因為我是假笑。我一點兒笑的心思都沒有。

我們很久都沒有說話。她身體前傾,前胸頂著桌子,抿著嘴唇像在發自內心地微笑。她的雙手一定緊緊夾在膝蓋裏。我不知道她是否一直在看我,隻能肯定每當我抬頭看她,她總也在注視著我,並且嘴角上翹像發自內心地在微笑。

我則用一張餐巾紙在擦著玻璃桌麵。擦著,對折,再次擦著。當一張紙變成了一根紙棍,李小藍用揶揄但悅耳的聲音說,夠幹淨啦,再擦玻璃就穿了。我的麵部肌肉雖然依舊僵硬,卻也紅了臉。

我承認她不是絕世美人,甚至瘦得有點兒畸形,但是看到她,我心裏還是舒服了不少。人真的很賤,聽到有人關心自己,就更加擺出楚楚可憐。我也是。一聽李小藍軟聲細語,我忍了很久的咳嗽像越獄的犯人般激動了,把無數的空氣噴向她。迎麵撲去。

我要說,"M城"是一個十分有趣的地方。你不在西安,當然不知道它多麽有趣。別的餐廳都是方形的大廳,頂多是長方形的,而它簡直像一條過道。在這個細長的餐廳裏,每一排隻有兩張桌子,每張桌子兩張高高的靠背椅。黑色的皮沙發,罕見的長與寬,不止可以坐,還可以睡。所以,人一躲進去,就如進了一個小型的牢房,完全被隱蔽了。服務員則是看守,時不時帶來食物、光和希望。

我和李小藍坐在最裏麵的位子,那裏幾乎永遠沒有人來吃飯。

李小藍說,那時,她不知道我要她出來,是要做什麽,但是她聽到我的語氣,覺得十分嚴重,所以就偷偷跑出來,不驚醒她媽。我問她,開門怎麽能不驚醒你媽。我是爬窗戶出來的。她這樣回答。這表明她沒什麽煩惱,至少還有心情開玩笑。也有可能她隻是無話找話。我們總得說點兒什麽。

李小藍又說我咳得像一盤豬肝。我問她吃什麽,她全部點了男生愛吃的菜。她一點兒也不餓,但她知道我餓壞了,所以點了很多肉菜,還有潤喉的蘿卜湯。而我說話雖然有氣無力,卻相當慷慨,叫她隨便點,因為我熟知這裏每一道菜的價格,酸辣白菜兩塊五,鹽煎肉三塊五......酸菜魚也隻要八塊,幾乎比全中國所有城市都更便宜。就算她點十道菜,也超不過50塊錢,對我來說,小菜一碟。

可以飽飽地吃一頓飯了,我不怕把錢一次花完。

她說,你呀,鼻子還這麽塞,要不要去買點藥吃呢?

沒事,過兩天就好了,我身體這麽茁壯的。我又有點兒活潑了。一邊說話,一邊抬頭看李小藍衣領裏瘦長的脖子,數她穿了幾件衣服。我看著她,覺得她人真好。人一難過,別人在他眼裏,要麽就真好,要麽就極壞。

她還要了兩瓶啤酒。她說,楊曉挺想我的。我一下又覺得楊曉真好。我讓李小藍幫我買包煙。我差不多有一個小時沒抽煙了。

她出去了。她買煙去了。餐廳裏開著電視,電視裏在唱什麽《同一首歌》,接著又放了《羞答答的玫瑰靜悄悄地開》,我聽得快吐了出來。我想,我可能有什麽毛病,隻要一聽到不喜歡的聲音,不管是說話,還是唱歌,或是什麽機器響,我的心裏就非常慌,慌得想把心剜出來(或者把腦袋劈開)。M城那天晚上放的那首玫瑰什麽的歌恰好是我最不敢聽的。有的人聽了什麽都無所謂,哪怕是貓叫春也能睡著。我對這種人很佩服。可是我不行。

說起來,我也有愛聽的聲音,比如玻璃刀劃玻璃發出的。它能讓我聚攏心神,不想別的。那天晚上,我不隻是把玻璃刀拿出來,我還在有機玻璃桌子上刻下了三個字:李小藍。我不打算讓人以為我刻這三個字有什麽目的,所以刻完就把桌布蓋上了。

刻完之後,歌還沒有唱完。怎麽辦?沒辦法,別人愛聽。我隻好又拿出玻璃刀來玩。李小藍還沒有回來,我獨自唱歌消遣並抵抗著。抵抗我的難受。我唱的是陳俊的歌。他寫過一首《一分錢》,有幾句是這樣的:

炸彈插進樹林的深處,他們玩著遊戲營地已經廢棄

正麵還是反麵

他們在猜錢幣

天空彌漫硝煙

惟一沒有倒塌的帳篷

她給他燒焦的頭顱裝上黑色的眼睛種下一分錢

深埋在大地

接下來,我又哼了哼陳俊創作的7309舍歌。我哼得很低,誰也聽不見。我從來不打算唱給誰聽。除非有一天。除非有一天我在戰場上負傷,有一個女人為我包紮什麽的。包著包著,我和她倒在床上,親嘴,可能還要做愛,傷口的膿和血揩在髒床單上如同大地落下露珠和花瓣......如你所想,如你們所想,這明顯是幻影。隻適宜發生在夢魘,在幻覺,在種種不正常的空氣時間裏。因為早已經是和平時代。一切都發展得不錯。可是你不必責怪我,誰都有過這種幻想,戰場、英雄、犧牲、愛情、性交等等,你無法否認。你也不能不承認,這所有人,這千萬萬人之中,極少數的心靈成年了還擁有各種不切實際的幻想。比如在炮彈裏,拋擲錢幣,猜是正麵的字,還是反麵的花......

我腦子裏胡亂想著這些,想著陳俊。我沒有和他做成朋友,這使我感到遺憾。我想他會去做什麽呢?高二的一次班會上,老周要求每個人談談自己的理想,我記得他要考中央音樂學院,當一個作曲家。高三時,我又聽說他要考貴州財經學院,讀經濟管理,因為他的成績不太好,他爸便要求他報考貴州財經學院......我想著他,突然記起來,好像那十塊錢還沒有還......他怎麽會計較這些呢......我不想他的未來了......他的未來在他自己的歌裏早已經說明......

在李小藍回來之前,我把酒一杯一杯喝光了。我喝醉了,一路嘔吐,卻還記得回旅社的路。李小藍送我到房裏,我記得她說,喝不了還喝。這就是說,我的酒量很低。但是我卻很喜歡喝酒,所以差不多每次都會醉醺醺地弄髒別人的上衣、裙子、褲子。回想那天晚上,我像一個孩子,吃錯了藥,在街心花園嘔吐。醉眼看去,世界白花花一片,你簡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是天堂還是地獄。李小藍抱住我的腰,把我拖回"誠信"。我不知道她一個那麽瘦的女人怎麽能拖動一堆這麽大的醉肉,但她就是把我弄回去了。她還買了薑,想方設法造出薑汁。她還買了橄欖,用薑汁浸上。她還倒了開水,衝進放著薑汁橄欖的杯子。她把這杯帶著辣味的液體灌了一部分進我的喉嚨,期望取得醒酒的效果。我一直沒醒,於是她一直等到天亮。

太陽出來時,我體內的酒精被分解殆盡。我惺忪的睡眼看見身邊睡著一個女人。就把手伸出去,在她身上摸。我的手被打開了,身邊的女人坐了起來......

一切發生在早上,清晨剛剛過去。開始我以為是楊曉,一翻身把她壓在身下。我抓住她的雙手,她大叫了一聲,我才看清她是李小藍。我們對視著,她緊閉著雙唇,像預料到我要撬開她的牙齒。窗外陽光照亮她的睫毛,我清楚地看見她的瞳孔被晨光刺著,縮小。後來她轉過頭去,我咬上了她的脖子......

4

按楊曉的說法,我和李小藍是偷行苟且。按李小藍的話說,我犯下了誘奸罪。但這都是後來的事了。

回想當時情形,我隻是感覺到像已卸下所有重物,四仰八叉躺著,一動也不想動。曾經在每次手淫之後,我總會感覺到空虛,於是擔心真槍實彈會不會同樣空虛,現在我終於放下了心。

我後悔不該貪圖便宜,找家"誠信"這樣的店。天明起床,不但一卷衛生紙用得精光,各自身體的中部還黏糊糊的。我們應該要一間好點兒的房子,一定要帶衛生間,一定要有熱水。隻有這樣,我們才可以盡情嬉戲,在床上緊緊抱在一起,大量出汗;隻有在可以衝洗的酒店,才能享受到交換體液的樂趣。

忘記了一切,不斷回味著。我對李小藍的身體深感驚奇與滿意。雖然她很瘦,但隻是骨頭細小,肉體仍然柔軟靈活。她的皮膚流淌著一種健康的棕色,眉間還有那麽一絲狐媚之氣(狐狸精總是十分瘦,衣服裏像裹著風)。她溫婉而順從,笨拙卻熱烈,響著纖細溫熱的鼻息,溫柔的發絲拂著我的小腹。她在我身下繃直了身體,嘴唇半張,我的舌頭在她脖子、耳垂,在帶著汗味的大腿內側遊移,滿懷好奇地探索。她輕咬我手指,抓我的背。她說,給我,我就給她。我也一心向她的身體企求,企求一個逃脫人間的法寶,使世上的風霜雨雪,偶爾從頭上移開。

可是風霜來不來,我說了是不算的。我們還來不及擦洗,下麵濕漉漉一團,老頭就在門外催促退房了。那好,退吧。先在街上轉了兩圈,我背著旅行包,李小藍兩手空空。後來我們去了"薩馬蘭奇"。也有人叫它"青年天堂",總之,是一個破爛、空氣混濁的溜冰場,就在鐵軌邊上。經過牛街,在一個蘭州拉麵館邊轉彎,就能看見它的大門,十分寬敞。場內是淺紫色的吊燈。柱子上斜斜地寫著"傻×"、"大刀向鬼子頭上砍去"、"給我一支美國煙/給我一個安靜的夜晚"等不知所雲的漢字、符號。空氣中散發著糧食發酵的氣味。我拉著李小藍的手,像走進一個酒廠。我以前也不是沒來過這裏,但是那次是頭一回發現邊家村溜冰這麽混亂這麽好玩,所以瘋狂地玩耍。李小藍可能還記得,我們在溜冰場的中央接吻,還張開手,在波浪上倒滑。波浪倒滑不是那麽容易的,所以我們總是摔倒。

溜冰場裏擠滿了人,其中包括若幹李小藍的同窗,我的昔日同窗。四架風扇架在牆上,把所有人的頭發都吹向一邊,衣衫也是飛來飛去,可是你聽不到任何機器轉動的聲音,因為老板一刻不停地播放"野人"的勁曲,因為一切人都在吵鬧說笑,因為玻璃大牆外,一列列火車呼嘯而過。

男男女女把雙手搭在前人的腰上。一旦有人摔倒,就會倒掉一片,笑聲和驚呼聲此起彼伏。他們太高興了。就算摔成骨折,他們也不會多痛苦。

可是不能聽他們說話。累了的時候,很多人就坐在靠窗的木椅上,用那種滿不在乎的神情高聲交談,或者一言不發,身體前傾,優美地夾著卷煙,臉上露出很酷的表情,大部分是高中生,其次是初中生,再次是社會青年,而小學生隻是星星點點。說實話,那些很酷的、和我差不多大的人讓人看了想吐。我喜歡有那麽一點兒莽撞的家夥,比如小女孩,她們的身體剛剛長開,還沒來得及受損害,真是無比可愛。相比之下,同齡人就像一張臉上的汗水,而小孩,尤其是小學五六年紀的十一二歲的小女孩,她們是世界漂亮的五官。她們是神仙。

我期望速度更快,期望把風甩在身後,飛起來。我把拉著李小藍的手鬆開了,畢竟她滑得比我慢多了。那時我剛剛18歲,剛剛受到一點兒挫折,以為這個挫折就是惟一的一次,人生會越來越好。在溜冰場滑翔,我感覺到不一般的快樂,我以為我一生都會這麽快樂,至少大部分時間會。我還迫不及待對李小藍傻乎乎地做出承諾。後來的事實證明,我那時確實是一時衝動,頂多隻是自我感動。

後來的事實是,在轉彎的時候,我和一個光頭青年撞在一塊,兩個人都倒在地上。我的右手手腕好像脫臼一般引發劇烈痛感,隻好用左手手肘撐著地板,支起上身,跪著,隨後曲起左腿,再曲起右腿。我蹲了一會兒,按著疼處,站起來,繼續混進人群,四處看看。看看李小藍在哪裏。

我怕她覺得受了冷落,傷心。我那時高興,所以想到了她。要是我不高興的時候,我就不能體諒別人。這是我的缺點,也是我的承諾幾乎永遠不能兌現的原因之一。我遠遠看見小藍坐在長椅上,兩束視線掃顧全場,企圖在人群中搜索我的蹤影。滑,我滑向出口。人真多,我必須像魚一樣從水草的縫隙插過。

這時有人把我捉住了。我發現他很瘦。作為一個光頭,他未免太瘦了。"光頭"問我,是不是撞了人就想跑啊你?我說,沒有啊,我去椅子上休息,我現在還不想回去呢。我花了五塊錢,才滑了一個多小時。光頭也挺酷,可是我覺得我還犯不著怕他,自從喝了母豬尿,自從在水房砸了小平頭,我對於暴力好像不那麽恐懼了。

但"光頭"的意思是,我必須怕他,因為我撞了他,就要付出代價。我看他瘦伶伶的,臉色又蒼白,像一根蠟燭,隨時可以融化,溜冰技術又不好,抓住欄杆還左搖右晃,甚至想扶他一把。

他堅持要我換上鞋,到外麵去談,到外麵去談。"青年天堂"可能經常有人打架,可能有的人被打了之後,上躥下跳,或者躺在地上哇哇叫,老板很煩,就在門口掛了個牌子:私人恩怨,請在場外解決,否則後果自負。老板是個胖子,聽人都叫他"花和尚"。總是躺在椅子上,吃瓜子,摸自己的胸部。有人打架的時候,他就看周圍看打架的人,但是看著看著,總在椅子上睡著。"光頭"看來知道這裏的規矩,和"花和尚"打了個招呼,才挽住我的肩膀,一直走到外麵。李小藍也跟出來。

到了外麵,我才發現"光頭"還有兩個朋友。那兩個人稱呼"光頭"為"賴毛"。賴毛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腰,說我撞了人,撞壞了他的手機,不但不道歉,還想跑,因此要賠1000塊錢。他個頭比我矮,卻還要挽住我的肩膀。

兄弟,大家都是自己人,與人方便,自己方便嘛。我表明了自己的意見。我的聲音有一點兒顫抖,因此不是特別堅決。

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賴毛把眼睛瞪得很大,高聲說道。別看賴毛很瘦,可是他的眼睛瞪大以後,你可以把一根大拇指完整地插進去。

我說,我說你大人大量,就原諒小弟一回。

那你的意思是,我手機就這樣白白壞了?

那你拿手機試一下,看有沒有壞。壞了我修。

他拿出手機,按了幾下。不知道哪裏壞了。以前有個紅燈的,現在燈都不亮了。

你打一下電話嘛,看壞了沒有。

你他媽還不相信我是不是?賴毛推起我來。把我推得晃了一下。

不是......我說。

不是就賠錢呀。操。告訴你,老子剛剛從裏麵出來,你今天不要把我給惹毛了。他從下往上指著我的鼻子說。我能看見他的光頭,但是不知道到底是因為坐牢剃掉的,還是因為他是"賴毛"而剃掉的。他又說,賠1000塊,你就走。

我們今天放假,還沒回去拿錢......

那你的意思是我的手機就這樣算了?操!他一個漂亮的轉身,衝向旁邊的蘭州拉麵館,出來時手裏多了一把削麵刀。麵館老板跟他衝出來,他低頭跟老板說了一些話,老板就回去了,繼續招呼他的客人。蘭州拉麵館生意十分火爆,尤其是它的羊肉包子,足足包了一個雞蛋那麽大的純羊肉餡,既鮮且香,常常有人跑幾十裏路來聞。

走,我們到中醫院後麵去談。光頭把刀揣在懷裏,推我。他那兩個夥伴好像很冷,一直縮著脖子站在旁邊。李小藍站在稍遠處。我幾乎看不清她的臉蛋。

就在這裏吧,我又不會跑。

怎麽,怕我剁你?賴毛讓自己的聲音惡狠狠的,走!他抬起手臂推在我的肩胛骨上,腋下夾著的刀應聲掉在地上。刀鋒沾著很多麵粉。

他們沒理李小藍,不過她還是跟了過去。那應該是中醫院南邊的一條小巷,但我方位感不是太好,那時烏雲又蓋住太陽,所以我不知道到底是南是北。總之,沒有人經過。

天氣挺冷的。李小藍的鼻子和臉頰都凍得通紅,回去以後,她需要用熱水燙燙,不然皮膚可能開裂,耳朵還會生凍瘡。

在這個時候,表麵上我佯裝一切平常,什麽也沒有發生,我的身體卻在發抖,不知道是因為冷,還是因為怕,最好的解釋是兩樣都有點兒。我穿了一雙軍用翻毛皮鞋,卻覺得腳板也在抖動。

我注意到,那是一條僻靜的小巷。西安有很多這樣的小巷,又窄又黑。左邊是高高的圍牆,裏麵像是一個工地,卻沒有機器施工。西安也有很多這樣破土而不動工的工地。右邊是一排民房的左側,離我們停駐的地方約50米處有一棵楊樹。

你自己選擇吧,要不賠我一部手機,要不給150塊錢。你自己看。停下以後,光頭舉起他那隻短短的右手,搔了一下清涼的頭皮,張著嘴笑著。

我知道自己的手有點兒發抖。伸進褲袋摸了摸剩下的零錢,我想不會超過五塊,所以我轉過臉去。李小藍就站在那裏,另外兩個人都興奮地咧開嘴巴閑談。他們的嘴一大一小。那一瞬間,我想向李小藍借錢,不過馬上就打消了這個念頭。我知道,我怕菜刀,但是也怕因為被敲詐而向女人借錢。

我說,我們放元旦假,還沒回去拿生活費。

那你他媽什麽時候有錢?

明天回去拿了才有。

你是哪個學校的?

西光中學。

叫什麽名字?

唐小明。

沒想到賴毛問了我之後,又跑過去問李小藍,他叫什麽名字?他他媽的還真有經驗。

他叫,沈生鐵。李小藍緊張地望著我。

你他媽耍我!賴毛把刀提在手裏,向我衝來。我不知道我躲閃了沒有,反正被踢了一腳。賴毛沒有用刀,隻是一腳踹向我的兩腿間。我相信我的家夥那時正側身掛著,垂著不大不小的腦袋,完全沒有意識到有腳向它攻擊。我相信向我迎麵吹來的下午的微風,吹動了我有點兒發黃的頭發。

我相信我當時很疼,雖然我現在已經不知道具體是怎麽疼的。我應該是捂住要害蹲下去,在灰蒙蒙的空氣中。李小藍隻能看到我龐大蹲下去的側影。

信不信老子踢死你?操你媽的,沒錢還亂撞。"光頭"又踢了我的背和別的地方,我倒在地上,手還捂住那裏。

踢完他們就走了。我蹲在地上,感到胃裏不舒服,睾丸疼痛,捂住下麵的雙手仍然不住地顫抖。

你一定想不到,我又開始幻想起來。我不知道是不是人以為自己就要死了的時候,都喜歡幻想,反正我當時又開始異想天開。我幻想一頭獅子,它邁開粗壯矯健的腿,向著瘦小的"光頭"撲去。"光頭"大聲向我求饒,求我別殺他,我當然沒有聽他的,繼續驅趕獅子。它從圍牆上空飛過,從工地的野草叢中躍出來,來到下午灰蒙蒙的空氣裏,聽從我的調遣,打抱不平,鋤奸斬惡。它的吼叫撕裂了空氣,皮毛擦過那兩塊站立的豬肉,將他們掀翻在地,揚起蘑菇雲般的灰塵,就像彗星碰撞地球那樣驚天動地。它發瘋似的撲向再無藏身之地的"光頭",牙齒咬中了他的脖子,而且一直插進去。

"光頭"躺在地上,嘴裏不斷地湧出熱乎乎的、泡沫狀的血。在離開之前,我用腳踢了一下他的屍體,耐心地敲開他的天靈蓋,用磚頭。我漫不經心地砸他,直到深紅的血跡在地麵上流淌,一直流到長著稀疏的枯草的牆根。

我心裏在這樣想像,卻可以感覺到自己的手在不斷顫抖,兩條腿麻木,幾乎挪動不了。"光頭"他們早就走了,可是我怕他們再來。我還覺得陰莖痙攣了,睾丸在不停地打顫。直僵僵地站起來,試著向前邁了一步,還好,還能動。

要不要去醫院啊?李小藍當時是這樣說的。說完之後,她扶著我,我們上了公車。在灰蒙蒙的下午,汽車穿越西安城,向廣闊的郊外跑去。

5

就是在郊外的麥田,我和李小藍惟一一次在戶外一起經曆了天黑。當天還沒有黑的時候,李小藍問我,為什麽來這麽遠的地方,這裏又冷,又沒有醫院。我當時不能說出我的理由,但是現在則可以告訴大家:我不是不怕冷,隻是害怕西安彈丸之地,又碰上"光頭"。我知道這種人,會碰見一次打一次。而我不去醫院,是我沒有錢。錢都讓我花光了。在"M城"和"青年天堂"。

李小藍問我還疼不疼,我讓她給我摸摸。她的小手小而柔軟,帶著奇異的溫暖,在我的會陰一帶掃拂。摸了一會兒,我突然硬了起來,而且比平時更加粗大,我想那是腫脹的效果。我讓李小藍停止,脹得疼。過了一會兒,軟了之後,才讓她繼續撫摸。在這摸摸停停的過程中,李小藍跟我說著醫院的好處。她說她爸是醫生,她媽是護士。她一再問我為什麽不去醫院,我說我不喜歡醫院,我喜歡你撫摸。說話中,天黑得越來越快。

(在我的印象裏,隻要聽到"喜歡"這個詞,女人就會樂意幹很多事。無論說的是"我喜歡你撫摸我",還是"我喜歡打你",女人都會高興地回應。我想這一方麵是因為"喜歡"這個詞曖昧、親昵、柔軟、溫暖,令人感到親切,另一方麵也因為女人容易被空話感動。)(自從我意識到這一點之後,我就不再對李小藍說"喜歡",而改為說"不喜歡不"了。"不喜歡你不摸我","不喜歡不打你",這樣說就要冷靜、客觀得多,有點兒不近人情,卻總是正確得不得了。比如說"我喜歡拉屎"接近於變態,而"我不喜歡不拉屎"則隻是說明了人類生命的常態,我不希望引起李小藍太多的誤會,讓她誤以為我是她想像中的我......

(但是當時,我是真心的。我說的是真話。我大概算一個誠實的人,雖然有時不得不說了很多假話。)

到後來,天終於黑了。像所有天一黑就容易脆弱的人一樣,我們開始互相訴說著苦難和快樂的雞毛蒜皮。我把我的家族史說了一遍,她把她的家族史說了一遍。當她說完的時候,我意識到自己總是把人看錯--李小藍雖然多嘴,對什麽都兵來將擋水來土淹,可是天一黑,她也是迷離的水汽,她也被脆弱地分解。那天晚上,我們坐在土埂上,前麵公共汽車路過,燈一閃一閃的,再遠就一片漆黑了,她仍然話多得不行,沒人能插進嘴去。不過,那天她想說多久就說多久,我會一直聽完,會一言不發,會放下自己會拍一拍她瘦得不行的肩膀安慰她。

6

李小藍一口氣說了她們家裏的故事,以增進我們之間的了解。在這裏,我不妨也把這故事以李小藍的語氣轉述如下;我當時沒有插話,現在也不準備插嘴。以下便是她的講述。

李小藍說,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時我一歲還不到,我奶奶死了,我爸就把爺爺接到家裏來照顧。我爸工作很忙,基本上是早出晚歸。所以,總是我、我媽和我爺爺三個人在家裏。我媽又照顧我,又照顧我爺爺。她像是所有人的媽媽。有一天,他們倆在客廳裏說家常。我爺爺給我媽講了許多他以前的事情,還有我爸小時候有趣的事。他還說,"文化大革命"的時候,他是黑五類,我爸是紅衛兵,所以他老受村裏人的欺侮。他們說了很長時間。

她說,那是夏天的時候。天氣很熱,我媽隻穿著一件的確良短袖衫。很薄的那種。我爺爺說那些我爸小時候的事情的時候,我媽就想起了我。那時我還躺在嬰兒床上呢。後來她發現我爺爺的眼神不對,下意識地低頭一看,你猜怎麽了?她衣服給奶水浸透啦。我媽說那時她奶水特別多,一想到我就不停地往下流。她趕緊跑到房裏去換衣服。誰知道門還沒關緊,我爺爺突然闖了進去。我媽罵他出去,可是怎麽罵也罵不走,還給她遞了一條毛巾。我媽蒙了你知道吧,稀裏糊塗把毛巾給接了過來。一接,她又覺得不對勁,趕緊把毛巾摔到地上。

她說,後來,她就老躲著我爺爺。還跟我爸說把他送回去算了。我爸肯定不讓嘛,說我爺爺一個人孤孤單單的,也活不了幾年了,回去又沒人照顧他。他根本就不知道我媽的難言之隱,還以為她嫌我爺爺髒呢。那時候,他們就開始吵了。

她說,我媽也沒辦法。你不知道,我爺爺這人特別奇怪,每次我媽洗澡的時候,他就等在浴室門口,手裏拿條毛巾。他像個小孩,一點兒都不害羞。他還直接對我媽說,要和她睡覺。連續幾次。我媽受不了啦,就跟我爸說,要麽把我爺爺送回去,要麽她帶我去我外婆家住。我爸聽了很生氣,說,把老頭子一個人丟家裏你就忍心?

她說,又過了一陣,我媽讓我爸給我爺爺找個保姆,我爸勃然大怒,偏要把我爺爺留下。說著說著他們就吵開了。你不知道,我爸一放開罵,簡直能把人氣死。他說凡是我媽這樣的女人,都很壞,都是蛇蠍心腸,沒一個好的。他罵起人來,刻薄死了。他要把你祖宗三代都罵遍,罵完了還要問你:我是不是說得很有道理?是不是?他罵我媽說:你們家的女人有把男人趕出家門的傳統。你媽趕你爸(我外婆嫌我外公老賭錢就不讓他在家裏睡覺,這是事實),你趕我爸,以後小藍趕她爸。總之,你們家的女人沒一個好東西。

她說,過了幾天,我爺爺突然偷偷回老家了。我爸再去接他,他說不來了,說怕死後要燒,葬不成他親自挑的墳地,怎麽勸也不行。我爸就懷疑是我媽搞的鬼,和她大吵了一場。不久以後,我剛過完一周歲的生日,他們就離婚了。

她說,一年以後,我媽又嫁給我繼父。他爸已經死了,所以我就沒有繼爺爺。可是我繼父也不是什麽好東西,很多女人追求他、討好他。他根本就把不住。我媽整天哭,可她又沒辦法自己一個人過......



李小藍似乎說完了,又似乎還有很多話想說。我看著她,她看著漆黑一片的眼前。汽車恰好不曾經過,我無法看見她眼裏閃動的是哪一種光。是淚光還是陷進回憶之中的茫然?我無法知道。然而她有她的感受,我有我的直覺。我能猜到,她心裏一定不十分好受。我至少知道這一點兒,所以我提起膝蓋上的雙手,去抱她。我學著電影裏男人安慰女人的做法,抱著李小藍特別瘦的肩膀,傳遞著我以為的安慰。

又一輛汽車過去了。我想,這時回去,應該安全了吧。我問李小藍還想不想再坐會兒,要不我們回去吧。不知什麽時候李小藍的情緒已經看不出異常,(難道電影裏真的是那麽回事?)她咯咯一笑,說讓我再摸一會兒,它軟軟的,舒服。我親了她一口,並把家夥從她的手掌裏抽出來。我帶她去路邊等車。

忘了說,我的包還存在"青年天堂"。雖然裏麵沒什麽值錢的東西,但是畢竟都是我喜愛的。我讓李小藍幫我去拿,怕賴毛那幫無賴還在。她欣然答應,但是要求我陪她走到蘭州拉麵館。

在麵館裏,我們先吃了羊肉包子,並且用沾滿膻味的嘴巴互親。我看到拉麵台子上,那把沾滿麵粉的刀又回來了。那一刻,我看了它很久,心裏產生出一絲崇敬和喜愛之情。如果問我當時最想將誰帶在身邊,那不會是楊曉,也不是玻璃刀,而是李小藍和一把真正的刀。

這把刀有刀鋒,有刀刃,有刀柄,不沾一絲麵粉,刀光如水,能把你的眼睛刺痛。我知道我爸爸有這樣一把好刀。我曾經說過,他"一刀切下了人頭"。是啊,就是那把刀。我見過。刀柄和刀身由一塊純鋼打造而成,看不到一絲缺口,閃著渾然一體的寒光。我在兒童時代,曾經模仿那把刀的樣子,削刻了一把木刀。刀柄上的花紋削去了我半個月的工夫。我隻看過真刀幾次,而且每次都是驚鴻一瞥,因此刻下的隻是想像中的花紋:一隻老虎,咬住一把寬刃的匕首。整個圖案抽象得要命,也就是傻得要命,隻見到匕首分開老虎的眼睛,刀尖正抵住鋒利的虎牙,虎牙已經出了嘴巴。就是這把刀,日後還被一個大我七八歲的叫光明的人一把折斷了。他想表示他力氣很大。

女人的勇氣有時比男人大得多,尤其當她們為什麽瘋狂的時候。不到一刻鍾,李小藍已經搬了我的背包,大踏步走出來了。她臉上的神情慌亂、興奮,穿著白色上衣,斜挎背包跑向我,就像一列白色的卡車。我為自己竟然不敢去拿背包感到一陣害羞。

8

從郊外回到西安,我們又開了一間房,用李小藍的錢。我們擁抱,用我的身體和她的身體。我們接吻,用我的嘴唇和她的嘴唇。在地板上我們滾做一團,用我們的肉體和酒店的地板。但我們沒有做愛,因為我下麵還在發炎,腫得如同李小藍瘦小的手臂。

天亮之後,我無處可去。我的口袋裏躺著15塊錢,有十塊是李小藍給的,我不想花在黑心醫院裏。李小藍作為一個可能的孕婦,繼續回去上課。

晚上,我在邊東街一帶逛了很久。那條街晚上沒什麽人走,隻有戀人在暗處糾纏。我看到這些,總是很好奇。但是我說過我眼睛有點兒近視,為了看清他們的動作,必然湊得很近。有些人不管我,繼續幹他們的。也有些人不好意思,就跑開了。

我本來打算就這樣過夜,省下錢來。可是我很冷,下麵也提示我疼。我隻好來到一個網吧,花12塊錢上了個通宵,避免了露宿街頭。

第二天早上,李小藍請我吃了一頓飯,還買來幾大盒諾氟沙星,叮囑我把炎消掉。(此處省略具體的叮囑。)為了吃藥,我一天要去陽光E都網吧三次,早一次,午一次,晚一次。我走在街上,需要吃藥的時候,就走進那裏的廁所。那裏的自來水是免費的。我到了廁所後,先解開褲子尿,然後在鏡子前吃藥。偶爾順便洗一把臉,把頭發弄得濕耷耷的。

第三天,李小藍把我帶到邊東街200號的一個單間,並說以後我可以住在這裏。我問,你幹嗎這樣?李小藍說,免得我找不到你呀。我知道她真實的意思是"免得你流落街頭",這樣說不過是照顧我那點兒可憐的自尊。

如果我傻一點兒,也就沒什麽了。可是我偏偏不傻。我的臉一下暗了下來。我說,你不要操心我,我自己能行。

李小藍也不傻,她同樣知道我真實的意思是:你傷我自尊了。

她的臉沒有暗下來,岔開了話題,吃飯了嗎?

我答,沒有。

都幾點了,你絕食呀?她想開個玩笑,可我一點兒也不配合她。

我也不笑,也不逗她笑,隻說,我忘了吃了。

李小藍又被我噎著了。她又岔開話題,說,你換的衣服呢?拿來我幫你洗。

我說,你回去上課吧。我自己洗。

今天星期天。李小藍不知該如何是好了,她帶著央求的語氣說,沈生鐵,你怎麽啦?

我看著窗外,不說話。

她說,你是不是有什麽瞞著我?

我說,我有什麽好瞞你的?

她說,我不是這個意思。她好像不太好意思開口說下麵的話,但是她還是說了,你是不是沒錢了。沒錢你說嘛。飯總要吃的。你還不能跟我說嗎?

我不要。我沒說"我有",而說"我不要",這樣就更讓李小藍堅定了自己的想法。我該說我有的,但我偏偏說了我不要。我一聽到她說要給我錢就蹦出這三個字。就算我真的沒有也會這樣。我知道。

李小藍無奈地看著我。我坐在凳子上。她說,把衣服脫了吧,身上的都臭了。

我說,不用你洗了。我陰沉著臉,以後你專心學習,不要管我。

幹嗎不管你?我也是想讓你好一點兒。我擔心你。

擔心個屁啊。有什麽好擔心的,我又不會死。我又說,以後你想來就來,不想來就別來。

李小藍以為我沉浸在一連串打擊之中,在耍小孩脾氣。她有罕見的容忍。她沒有生氣,但是語氣也十分倔強,你先拿100塊錢去用。把衣服拿來。內褲呀,襪子呀,不洗你哪有得穿?

我抓起那100塊,放到到她幾乎是一馬平川的胸脯上。我自己有錢。

我會永遠記得那一刻她的神情。那是委屈、要哭又忍住不哭的樣子。但當時我對這神情視而不見,繼續拖長了聲調,飽含不耐煩地說,你何必這樣。我要是真沒錢吃飯了,會找你的。

這時她才真的哭了。她哭出聲來。她邊哭邊說話。說她關心我,卻反而惹我生氣。她哭著笑著說自己很賤,說她真是個賤人。她神經質地一會兒號啕,一會兒笑。我承認我沒有曆經滄桑,從未見過這種場麵。

我看不下去了,又有點兒心疼,又煩她。看到女人哭我簡直想把她吃了或者讓她把我吃了,總之不要讓我看到她哭。不要這樣。請求你們。已經夠煩人的了。我強忍著不耐煩。我讓李小藍別哭了。我本來想心平氣和地說幾句話,可是話一出口,就帶著火氣。我他媽沒辦法心平氣和。

好,沈生鐵,我知道了。李小藍臉上淚水已經流到嘴角。你想要的時候就叫我,不想要了就把我踢開,想找我了半夜也要人家跑過來我,不想了比個陌生人還不如。我還不如不來找你呢。

她停了一會兒,用似乎是詢問,然而是自語的口吻,說,我幹嗎呀我。我自討沒趣對我有什麽好處。她又嗬嗬笑了。臉上掛著淚水,她用衛生紙擦去。

她用很低的聲音說,我早就知道你們男的都這樣。

這是那天我聽到的最後一句。她哭了之後,我幾乎是一言不發。

那是我們第一次吵架,我忘記了很多細節,但是大體上也就是這麽回事。李小藍的哭,讓我很害怕。我心煩意亂,一個勁地默念,別哭啦,別哭啦。哭聲和音樂一樣是折磨我的聲音之一。它們都跟情感直接相關,它們都會折磨情感。如果每個人的心裏都有一把開關,事關愛欲生死的時候,就撥向瘋狂一邊,事關邏輯規則的時候,就撥向冷靜一邊,那該多好。高興的時候趕緊高興,不高興就腳底抹油。

李小藍說完最後一句就跑掉了。我記得我去追了她。她跑得飛快,我不知道她有沒有目標。我好像追了一萬年才抓住她的手臂。在街上拉拉扯扯讓我覺得很不好意思,還好李小藍沒怎麽堅持。她自己先破涕為笑了,或者說她用破涕為笑的動作做出了讓步。她覺得我們這樣吵架搞得跟演戲一樣,好笑。我也這樣認為。我們該像生活一樣生活,波瀾無驚,四平八穩。

走到魏家涼皮店,李小藍請我吃涼皮。居然。我順便開了個玩笑,這讓我們重新融洽起來。涼皮是好吃的,胃口大開讓我們更加融洽。回去的時候,我們已經挽住彼此的腰,四條腿齊步前進。

回到房裏,李小藍照著鏡子,撅起嘴巴,撒嬌:嗚嗚,眼睛都成毛桃子啦。她假裝生氣,說我欺負她。她說我應該快點兒好起來,不然她也跟著倒黴。她問我以後能不能讓著她一點兒。畢竟她是女生,我不說愛護她,讓讓她總可以吧。我連連答應。我說,隻要小藍笑,鳥槍換大炮。

晚上,我們心平氣和地在床上規劃未來。她又問我有沒有錢吃飯、交房租。我沒有正麵回答,隻說我的生活完全不成問題,不用她擔心我真的會過得很好。

9

我如何會過得很好呢?童年中僅有的友愛,回憶千百遍之後,也就寡淡無味了。楊曉再一次從我生活中消失,我不止一次地找過她,但她總是不在;電話裏,老周總是說,她不在。她去哪裏了?我不知道。

李小藍幾乎考慮到了我一切需求。她知道我每天都要坐在床上抽煙,就給我買了煙。照她的玩笑,是讓我專心實踐居巢而淫的東方式夢想。她甚至給我買了酒。還買了毛衣,買了襪子,買了手套,買了內褲,買了諾氟沙星,買了"熱得快"。還買了紙和筆,因為我曾經偶然說過,我在寫日記,每一天都要把我發生過的一切寫下來。其實我一共寫了四天,第一天十幾張,第二天三張半,第三天一麵,第四天寫下了天氣,就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每天都是那些鳥毛事,沒一個新鮮人,就像你在日複一日一刻不停地嚼一塊口香糖。重複、重複。

有一天,我吃了兩次、四顆諾氟沙星之後,帶上我暗紅色手柄的玻璃刀,腳穿翻毛皮鞋,搖搖晃晃走到了飛機製造廠子弟學校。我在校園裏坐了很久,在我以前玩過的地方長久地停留。並不是我對業已逝去的事物不自覺地懷念,隻是因為我對那些地方太熟悉了,不去那裏,就沒有別的地方可去。晚自習下課鈴敲響的時候,我又來到了校門口。

校門西側是一個商店,叫"學生服務部",就是我買"一滴香"那個地方。

每天,都有一個瘦長的女人站在櫃台裏麵,看著商店的兩扇門。一個是東門,一個是北門。女老板的兒子胖乎乎的,頭發短得像落在櫃台上的灰塵。他總是坐在商店的拐角,用一個胳膊架住腦袋,想問題,做作業。他從來不看門外,大家都說他是個傻瓜。

那天晚上,人群像往常一樣聚集。月不黑,風不高。女老板跑斷了腿,臉上總是不耐煩,因為到處有人叫她去賣東西,她忙不過來。很多人從東門進去,從北門出來,其中混雜著一個相貌平凡的人,除了他自己誰也不知道他在走什麽。又不是星光大道,有什麽好走的?

很早以前,他就發現,商店靠近東門的地方,放了一張老式的木床。床腿較高,下麵可以捉迷藏。那天氣正常的一天,他餓著肚子,假裝掉了東西,弓腰下去,目光飛快地在床底掃了一遍。床底除了一個不大的紙箱,好像別無它物。那一刻他決定開始行動。

務必直起腰,看看四周的情形。很少有人閑著,不是在賣東西,就是在買東西,不是在吃零食,就是在扔果皮。裝作是係鞋帶,他在人圈外蹲下了身子,接著模仿貓捉老鼠的生活細節,輕巧、敏捷、安靜地鑽到了床底。

外麵很吵,起碼有100個人擠在小商店裏,離清淨的時刻還有那麽一段。他調整姿勢,在床下躺好,長而輕地呼了一口氣。他眼睛時開時合,但是一直沒有睡覺。很多腳從眼前約兩米處走過。這令他想起追悼會的場景。他認為躺在床底下的人像一具屍體。屍體冰凍,冒著月光般的寒氣。屍體如果還能看見,也隻會看到無數的鞋子。

後來,相貌平凡的人聽到肚子不甘平凡地叫起來。它不停地咕咕咕,緊貼水泥,商店裏人影逐漸稀少。他一天以來所喝的自來水,混合著四顆諾氟沙星的溶液,在胃裏運動。他希望胃不要再叫了,把主人暴露了,對它也不是什麽好事。望著床以外發亮的地板,他心裏有一個願望,胃突然不叫了,消失了,像動手術割除了似的。別的東西長出來,代替了它,比如一塊豬肉,一棵結滿蘋果以外的水果的樹。

一想到食物,肚子無可避免地叫得更凶了。他飛快地設想了一幕場景,如果有人捉住了他,會看到什麽?看到他神情古怪,臉色發青,完全不像一個做壞事的人,還是神情慌張,臉色發白,完全是一個做壞事經驗不足的人?他飛快地做出決定:要是有人捉住了我,我就說我在和人捉迷藏,餓死也不肯出來。我就這樣說。

他小心地挪動雙腿,不讓它因伸直的時間太長而發僵。

時間在爬行。我聽到瘦長女人咬牙切齒,快去睡覺。我聽到那個胖小子撒嬌,我要和你一起睡嘛。他一定嘟著嘴唇吧。城市小孩總愛嘟著嘴唇,他們以為自己就是城市的花朵,而嘴唇一嘟,就構成花蕊。希望那個小傻瓜不要愈嘟愈凶。我害怕他一旦嘟得起勁,會突然鑽到床底下來。我確實有這種擔心,就算他不嘟嘴唇,我也害怕他要玩傻乎乎的捉迷藏。

媽媽數完錢就來睡。乖,聽話。(好像城市裏都說乖,我媽則從來沒說過這個字。)我聽到一雙毛拖朝床邊移來。接著一雙肥胖的小腿懸空在我額前。請不要再抖動,不要碰到我的頭。我閉上眼睛,不敢再看,聽天由命。還好,他馬上上床了,在被窩裏滾動,震下無數的灰塵。又不是篩沙,媽的,灰塵快把你爺爺埋啦。灰塵讓我想打噴嚏。因為寒冷我直哆嗦。所以說,我那天在學生服務部的床底,吃了很多苦頭。可是,這離我自定的目標還有很遠的一段距離。女老板還在數錢,那錢就快是我的了。革命尚未成功,我不能睡覺,我要吃下該吃的苦。

我等待女人把錢數好鎖上的那一刻。窗外是一片凜冽而灰暗的夜晚,我因為一直躺著不能翻身而感到不舒服。女老板數了很久很久,她的錢還是沒有數完。但我想她總有完工的時候,我既然已經到了這裏,就不會空手而歸。

她終於睡覺的時候,胖小子已經發出了鼾聲,鼾聲很粗,不知情的人還以為是一頭豬。這頭豬在我頭上叫著,掩蓋了我肚子裏的響聲。

女人走到床邊,突然彎腰把手伸到床底下來。媽的,嚇死我了。我本能地往裏挪了一點兒。她拉了一下紙箱就縮回去了,離我還有一段距離,可是我所受的驚嚇,難以形容。也回憶不起來。我回憶不起來我所受的驚嚇,隻恰似人們經常說的這一句話:心都快跳出來了。

拉完箱子,女老板還不上床。我聽到叮叮當當砰噗砰噗各種雜亂的聲音,好像她在拖著什麽,拉著什麽,抱著什麽。我什麽也看不到。

女老板上床之後,就再也不動了,所以我不知道她到底有沒有睡著。我聽到她鼻息均勻不錯,可還是別輕舉妄動為妙。再等等,再等等,等到一點左右,他們會進入最深的睡眠。

接著,你知道嗎?我突然想尿了。來自膀胱的脹痛,搞得我心裏亂糟糟的一團。無法描述當時想撒尿的急切,但是肯定比火車上更急。有點兒像做夢,明明知道不能尿,但是下麵堅持要尿。在床底撒尿,而我就躺在那裏......可能我水喝得太多,當神經稍微鬆弛,排泄的意願就要衝破大腦的管製。你有過這種經曆嗎?在最不能尿的時候,偏偏是那麽地想尿。你有過這種感覺嗎?真是×他媽!

我隻好把身體的中段弓起,尿一下,停一下,尿一下停一下。試圖放掉一點兒,緩解緩解就算了。可是怎麽可能,尿了就不能停。我太想尿了。當我意識到這一點時,就再也控製不住。我就那樣一截一截地尿著,尿液刺激發炎的部位,痛。我想長久地、暢快地、一氣嗬成地尿,但我不能,誰能保證尿柱射擊地板的聲音驚不醒頭頂的母子。

不知尿液究竟流向了何方,但至少有一部分浸透了我的褲子。既然已經沾上,我就不顧忌沾得更多。剛開始的時候它們帶著來自我身體深處的溫度,還有點熱,濕透褲腿後像剛剛穿上一件不透氣的雨衣,並不那麽難受。但冷空氣在門縫穿行,液體逐漸變得冰冷,雨衣也成了結霜的鎧甲......

女人說起了夢話,含糊不清,卻使我更加不敢亂動。因為我曾在初中生物書上學到一個常識:夢境出現,睡眠尚淺。

某一時刻,當我認為他們已經最大限度接近了死豬,就從床底下爬了出來。習慣性地拍拍屁股,卻沾了一手的冷尿。當然,我動作很輕,腳步聲小到自己也聽不到的地步。我鑽進了櫃台,在那裏站了一會兒,學女老板那樣看著門口,左看看,右看看。我變成了商店的主人。

冬天的月亮照著櫃台,我很快就看清了一切。取下一瓶椰汁,拉開,好,幾乎沒有聲音。拉拉環重在力道均勻,突然使力必然會發出巨響。我對這個很在行,但是為了防止意外,我還是把它拿到貨架後麵的儲藏室裏,在那裏慢慢擺弄。

我不必急躁,時間還很多。所以我坐在儲藏室的窗戶下麵,一口一口喝著椰汁。月光將我的側影投到貨架的側麵上。風在窗外刮,空氣十分、十分安靜。我聽到太陽穴跳動,椰汁汩汩流進喉嚨裏;似乎倒灌進了太陽穴,令我整個頭都繃緊了。我發現手有點兒僵,幾個寒戰使周圍空氣瞬間抖動著。站起來,返回櫃台與貨架之間的過道,把飲料瓶子放在玻璃櫃台的一個角上。該幹什麽呢?我雙手叉腰,盤算了一下。牆上有一大遝嶄新的塑料袋,我摸下一個來,決定用它裝一點兒食物回去。麵包、方便麵、餅幹、罐頭,都可以,我並不挑食。當然,少不了我最愛吃的糖果。

塑料袋的兩麵緊緊貼在一起。要是在白天,這個問題很好解決:食指拇指隨便一搓,再噴口氣,就能分開。我開始也試圖將它直接拉開,可是沒想到我一動,就聽到塑料摩擦窸窸窣窣的響聲。黑暗中還炸出幾點靜電的藍光。他媽的,別把那床上的驚醒了才好。我隻好又去儲藏室裏,像拆紗布那樣把塑料袋小心地打開。

拿了五袋"康師傅"方便麵,兩塊麵包,幾瓶罐頭,一大袋芝麻糖,兩包冬瓜糖和一筒壓縮餅幹。沒一件東西我不放得小心翼翼,一絲不苟,比電影慢鏡頭還要嚴肅的。

袋子滿了,我把它放到地板上。我要去找錢了,那才是我的主要目標。轉過櫃台的拐角,我的手肘差點兒碰倒了先前放在那裏的飲料瓶。它滑了一下,響了。我本能地伸手,抓住了它。我朝床鋪的方向緊張地看了一眼,還馬上蹲了下來,把身子隱藏在櫃台下麵。我大概蹲了兩分鍾,直到確信他們仍然大夢不醒,才重新開始尋寶。

此後我的動作更加小心。一扇一扇打開貨架底部的木門,尋求老板放錢的所在。打到第三個的時候,我看到一個靜悄悄的鐵盒子,呆在靠右邊的角落裏。我張開手掌,緊緊夾住它的兩側,放到地板上去。它竟然沒有上鎖。太好了,太好了。這就是人們常說的得來全不費工夫嗎?

不過我沒有高興多久,因為我立刻發現,箱子裏隻有一些零錢,最大的麵值也不過十元,這與我想像的相差太遠了。太遠了......冒這樣一次險,我當然不是為了幾張十塊的票子......可是事已至此,沒辦法了。走吧。我找出幾張十塊、五塊的,卷成一卷,塞在襪子裏......鐵盒仍然放回原地。

現在我的襪子裏約莫有兩百塊錢,手裏有一塑料袋食物。這是我的戰利品。這讓我高興。提著塑料袋,貓腰經過老式的木床,我準備打開門,到大街上去享用它們。可是眼前的景象令我大吃一驚:門後堆滿了雜物。東門後堆滿了雜物,北門後同樣堆滿了雜物。北門後頂著一個冰箱,還掛著兩把鋤頭;東門則更為離奇,靠著一張書桌,書桌上推著幾個紙箱,還有一個茶壺,桌下又藏了一個生鏽的鐵箱子。他媽的,保衛總統啊?要是當晚沒有月光,而我又不曾習慣那麽久的黑暗,必定會貿然拉開房門,到那時,就算不驚醒主人,大量的重物也會把我砸個半死。

可是,這些東西用來防止小偷破門而入十分有效,對於我卻並不構成威脅。老板萬萬不會想到,有一個人,他不需要開門,就能偷走她心愛的鈔票......

那一堆雜物花費了我大量時間。要搬走它們,殊非易事,何況還不能發出一點兒聲音。甚至呼吸也不能粗重。甚至心跳。我不知道花了多長時間,等搬完的時候,已經出了一身大汗。(因器物繁多,具體搬運過程略。)不知道是什麽時候,我掛好了門後暗閂,來到商店外廣闊而又寒冷的區域。汗馬上就涼了,我馬上就不熱了。我從來沒有發現我上過的學校有那麽寂靜、淒涼,寂靜的操場上刮過淒涼的風,就是那樣。很快,我的鼻子、耳朵、手指等突出的部位都被風一一刮走。

當我意識到寒冷,身體就開始瑟瑟發抖,牙齒好像在吃炒黃豆。人總是這樣,總是在不好的時候,知道不好。如果麻木一點兒,我也許不會那麽難受。不遠處教工樓透出幾窗戶白色夜光,整個天空好像一塊加了藍黑墨水的冰。他媽的,怎麽這麽冷,我感到血液正在凝固,心髒裏的雪下得越來越快。這不是什麽好現象,我的手指伸不直,也握不緊,如果在戰場上,一定扣不動扳機,隻能看著子彈朝頭部飛來,我挪不動身子躲避,而且黑夜沉沉,我能聽到子彈穿越空氣,擦過骨頭的聲音。這樣的幻想加深了我的寒冷。他媽的人就是這樣,越是怕什麽他就越想什麽。

我餓了,我想吃罐頭。可是光憑凍僵的手指,無法打開鐵皮蓋子。隻好在籃球架上用力地砸它。砸破它,砸碎它,砸碎它。我用了很大的力氣,甚至想砸倒籃球架。最後的結果是,我手砸疼了,也獲得半瓶可吃的食品,另半瓶灑在地上。要是我媽知道了,她說不定會讓我撿起來吃掉。她就愛幹這種事。她會說,罐頭你也亂丟?丟飯也就算了,罐頭你也有得丟呢。你是收五穀的啊?快撿起來吃掉。

你不知道,逢人生病的時候,她就愛送人罐頭,好像天下除了這個,再沒有病人能吃的東西。一旦我偷偷嚐了一口,她就要用竹枝把我的屁股抽爛。這在我心中,也造成罐頭是一種神奇的食品的印象。我記得我砸碎的是一聽桂圓蓮子紅棗的,包裝比我媽買的所有罐頭都漂亮。她一般都是買橘子的,裝在一個透明的矮墩墩的玻璃瓶子裏。而我手裏的瓶子,它很長,它很漂亮。它簡直像一棵樹,棕色的樹,還有細致的花紋。

可惜這樣一個瓶子被我砸碎了,不然我媽會非常喜歡,會用它裝水,會用它暖手。賣蘋果的時候。

手中的半瓶我也沒吃完,因為太冷了,而且太甜。我記得一則牙膏廣告說,冷酸靈牙膏,冷熱酸甜,想吃就吃。商店裏冷酸靈牙膏多的是,可惜那會我他媽偏偏不是牙齒受不了,而是胃受不了。

學校的大門早已關閉,爬它會發出金屬碰撞的巨響,何況它還就在商店的旁邊,我不至於去冒那個險。所以我還是去了熟悉的爬山虎牆。爬山虎自然已經枯萎,早已經沒有了綠葉。整幢七號樓漆黑一片。我迅速把食物扔過牆頭,接著人也過去了。

回到邊家村,我有到家的感覺。像是勞累了一天的人,看到自己的媽媽坐在門檻上......而最令我高興的是,"熱得快"燒出來的水,讓我的腳變溫、變熱,讓我安然入睡。

10

那是1999年元月,臨近放假的時光,我住在邊東街200號一個單間。房間背朝太陽,冬天有很多冷風穿堂而過,我不得不整天抱緊被子。我的一切活動都盡量在床上進行,比如睡覺,比如做愛,比如吃飯。

我還找到一個在床上十分方便的活動,那就是想女人、想朋友。我恢複了趴在床上寫日記記下意淫和手淫的活動,因為不這樣,我就沒有足夠的事情可以做。一旦不做事,我就和豬沒什麽分別。

李小藍隔三差五會過來和我玩,而我覺得她受她媽的影響一定不怎麽喜歡做愛,所以我意淫的主要對象自然是楊曉。楊曉我不聯係她,她也沒來找我。我除了需要解決吃飯問題,什麽都很安定:有穿,有住,有女人。我惟一需要解決的就是吃飯問題,這又包括兩個小問題,一是懶得下樓買飯,二也就是錢不夠的問題--除去房租,我拿自商店的錢很快就所剩無幾,所以有時會有點兒擔心生活。

雖然如此,有一分錢,就先過一天。我隻能這樣總結生活。我每天都在房子裏泡腳,偶爾接待突然來臨的李小藍,並不覺得生活有多麽難過。我覺得這樣挺好,和學校裏沒什麽區別。既不更好,也不更壞。

我完全失去了與熟人們的聯係。他們仍然在世紀末的陽光下活動,我隨時可以去找他們,楊曉、廖福貴、陳未名,這些人我想找馬上可以找到,但是我呢,他們看不到我的蹤影,得不到我的消息。我讓李小藍替我保密。我不需要他們。我過得很舒服。有時我會想起誰,或者從李小藍口中得到某個人的消息,但這已經和我的生活毫無關係,有也總是產生煩惱。你認識的人越多,煩惱不也就越多嗎?你得和他們談生活,談女人,談理想,談未來,你什麽也不想說的時候,還得解釋你為什麽什麽也不想說......

對於李小藍,不知道為什麽,我對她的感覺一方麵過於複雜,她像情人、母親、妹妹;另一方麵又過於簡單,仿佛永遠是她在遷就我,而我很少高興......我不知道。我該高興點兒嗎?我不知道。我真的高興不起來。我不知道有什麽方子,能讓人開懷大笑。我忘了,我記不清了,現在也難以回憶。

李小藍織了一條能把我圍三圈的圍巾。我每天都把圍巾墊在身下,作床單用。當我冷得受不了,又沒有事情可以讓我發熱,我就裹著圍巾鑽進被窩裏去。

有時我也會想,我真的太無聊了。我已經被開除幾個星期了,可是還是受著開除的影響。雖然我告訴自己不在乎,可是我就是在在乎,我吃喝拉撒,什麽事也不做。像具冬天的屍體,明明死了,可看起來麵色如新。

有時我也會閉上眼睛算算寒假還有幾天,並想像回家以後的情景。我想我媽現在大概正擠在春運買票的隊伍裏,既看不到我,也看不到我爸;她會把雙手插在褲袋裏,緊抓著錢,眯縫著皺紋下的眼睛,想著我,想著我。

第八章

1

人和事像雲煙一樣過去,我的小屋裏滿是煙霧。我相信自己的心情正在慢慢好轉,因為我做出了詳盡的生活計劃。我倔強地認為,憑借我的聰明勁,什麽也難不住我。退學算什麽呢?我那些同學,才上完初中就去了廣東打工,能掙一千多塊錢......

李小藍推開門,明顯地蹙了下眉頭,我咳嗽著,把窗戶打開通氣。搬出一遝稿紙,潦草、混亂,大約15000字。全是我規劃的未來,高遠的目標,腳踏實地的幹勁,嚴厲的鞭策。我翻給她看,告訴她哪裏很精彩,哪裏還需要修改。李小藍懶懶地翻著,不知道是翻著看,還是純粹的翻。我就問她,是不是看不清楚?這隻是藍圖,這兩天我慢慢再搞細致點。她說她不太舒服。那我們去吃飯可好?

李小藍不高興。我體會到了她的不高興,這表明我自己心情不錯。當我痛苦的時候我將無法注意到她的不快。仔細想想,就是這樣--我有點自私。可是要我改掉這一點,實在比登天還難--心煩的時候,我以為全世界都在和我作對,當然包括李小藍,也包括她做的一切。

李小藍突然哭了。我不知所措。她的眼淚很快就布滿了臉龐,而因為她的瘦,淚水仿佛要衝決臉的邊緣。我說過我最怕見到一個女人在我麵前哭泣,何況是這麽浩大的哭泣。我沒有任何本領,去給她安慰,惟一值得慶幸的是那天我心情尚好,沒怎麽煩。仔細問她怎麽了,她也不說,隻是一個勁重複說她媽會打死她的她媽會打死她的。我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說沒事沒事,放心,有我呢。至於有了我她是否放心,是否沒事,我不是神仙,無法知道。我隻是想讓她止住哭,看到她哭,我全亂了。我估計著說我那天不該罵她,不該衝她吼,我請她吃飯賠罪。李小藍搖頭,說,不,不,不是你。她睜開淚汪汪的雙眼,看著我,努力地想止住哭......你經曆過這樣的事情嗎,見到一個女人哭,所有的堅硬都會融化,感覺到自己的事實在太過細小,隻想讓眼前的女人不要那麽傷心。

李小藍仍舊斷斷續續地抽泣,我隻好來回摩擦她鼻梁和眉毛交接處的凹地。以前她曾經說過,這樣會讓她安靜。我願意做我所能做的,隻為了讓她安靜。

她哭累了,在我懷裏快要睡了,但是總睡不著。怎麽了。怎麽了。到底怎麽了,小藍?有不可捉摸的恐懼在她的眼裏流動,我強裝鎮靜,但是如果有一麵鏡子,那我也能在我的雙眼中央,看到壓抑的慌亂。李小藍是因為知道什麽而怕,我是因為不知道什麽而怕,總之我們都很怕。要消除我們的怕,隻有一種方法,就是李小藍把她所害怕的說出來--真相大白,我就沒什麽好怕的;我可以嚐試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李小藍的顧慮也可能煙消雲散。小藍,到底出了什麽事?我問她。我問了她一千萬遍,李小藍才啟動清秀幹淨的麵部肌肉,嘴角在顫抖,含糊著說"別告訴我媽媽--別告訴我媽媽--",才說她月經沒來,老想吐,她懷疑是懷孕了。

哦,懷孕,我長吐了一口氣。我讓她別擔心,先乖乖躺下,好好睡會兒。我把所有的被子都堆在上麵,把毛衣也蓋在上麵。被子太厚,她太瘦,被子裏像沒有東西。我第一次服侍一個女人睡覺,感覺就像馬上要失去她......你是否有過要失去一個人的經驗?不管是親近的人還是疏遠的人,甚至是仇人,你心裏會不會有那麽一點點心酸?

她睡了之後,我衝下樓去,買了張驗孕紙。我坐在床的邊沿,看著床頭殘留淚跡的麵容,麵容的主人熟睡。她鼻梁兩側有幾顆淡淡的色斑,以前我沒有發現。後來她醒了,我讓她小便測一下,她說她沒尿,我把夜壺拿來,堅持讓她尿。尿聲稀疏,她說她那天還沒有喝水。

尿液呈陽性。李小藍說,怎麽辦?我告訴她我問了醫生,現在時間還不太長,可以藥流,不會太疼。這個星期天你過來,我陪你去醫院。別怕,啊?她臉上露出安詳一類的神情,並且嘿嘿一笑。我真希望她安詳,可是她為什麽嘿嘿一笑?我並不知道,她高興嗎?無論如何我不希望任何人不高興......

不得不說的是,我們又蓋上被子,做起來。

......那天晚上如果李小藍讓我說我愛她,我甚至也不會拒絕。但是李小藍要我說的,不是"我愛你",而是娶她。

她問,你會娶我嗎?

我願意溫柔地安慰她,願意溫暖地摟抱她,願意全心全意地和她做愛,可是我對"娶"字毫無疑問一點準備也沒有。

回想當時的情形,李小藍側身躺在我疲憊的臂彎,隔壁傳來某男的鼾聲,鼾聲中她說,要是我們現在不上學就好了。要是不上學,我就把他生下來。她邊說話邊把我離開她的鼻子的右手食指放回原處。

你想跟我一樣啊?

要是你說和我結婚,我現在就退學。

少胡思亂想了。你媽不打死你,也會打死我的。我倆至少得犧牲一個,說不定還會一起被消滅。

我們跑嘛。跑到西藏去。

別說胡話了。你還是乖乖地考上大學,然後,嫁個老公生兒子,做個媽媽育後代......

要是我要你和我現在去西藏,你去不去?

不去。那有高原反應,你吃不消的。

就知道你會這樣說。

怎麽了?

拿我當擋箭牌呀。明明自己不願意去,還要說怕我吃不消......

那你說你是不是吃不消。

那我也願意。我至少可以到唐古拉山。在那裏死了也沒什麽不好。

她側過身去,不再理我。一晚上都沒有和我說話。女人高興的時候,可以跟你徹夜說著去西藏這樣不可能的事情,可是不高興的時候,就委屈極了,一聲不吭。你拿她們沒辦法。

也許李小藍同樣認為,男人高興的時候,可以一夜和你做七次,不高興起來,就蔫不拉嘰,屁也不放。

我記得,她曾問過,我們是否屬於親密的愛人。我無法回答,拐彎抹角告訴她,我們在做愛,這就是我們關係親密的見證。可是她走了,我隻是有那麽一點想她,她來了,我也沒有樂開花。有時我倒是會覺得我不對,我該親近、安慰她,想她愛她。可是她那麽堅強,一再容忍退讓,如同賢妻良母,誘使我發揮所有任性的功能。

我是否對不起她?我這樣問自己。我該怎樣對她?我又這樣問自己。我愛她嗎?我還這樣問自己。對於愛情,我真的不太了解。可是我知道,兩個人的關係,已經讓我頭疼。當別人的悲傷快樂跟你發生關係,我想你也免不了頭疼。我還缺少處理這種複雜關係的經驗。要是楊曉知道了這事......總有那麽一天的吧。我頭一次嚐到複雜帶給人的痛苦,崇拜複雜艱深的年代已經過去。

2

把李小藍送走之後,我開始恢複正常,也不得不從對李小藍的愧疚中抽出身來,著手準備藥流的費用。所以那時,要我解決的就不光是吃飯問題,還有藥流問題。當然歸根結底,還是錢的問題。

一般人以為,這個時候,上上策是向家裏要,其次是向朋友借,實在不行才想別的辦法。但是對我而言,最好是想別的辦法,其次是向朋友借,下下策才是向家裏要。為什麽?很簡單:我不好意思什麽都問家裏,況且他們也沒錢;我的朋友不多,而且大部分是窮朋友。相比之下,我更容易從別的地方,用別的方式,拿到我不認識的人的錢,而且不用還。他們也永遠不會成為我的親密人士。

我幾乎沒有親密人士。我曾經說過,"你見了我,可能會不喜歡和我打交道。"應該說,我的朋友,我的親人,他們隻在我的心裏活動。比如陳俊,我已經四年沒見他了,但他那首歌我永遠記得。我喜歡他,不是因為天天能見到。這個人曾經說,他要考中央音樂學院,讀作曲係。為此我突然想去祈禱,祈禱他不要上大學,不要變成400萬無聊者之一。無聊的人才上大學。大學的作用就是讓不傻的傻,傻的更傻,白癡發達,天才自殺。

還有A還有B還有C,他們都曾經是我的親密人士。還有李小藍。我在心裏說,我一定要弄到足夠多的錢,讓李小藍做一個舒舒服服的藥流。我自己可以得過且過,但不願讓李小藍因為我而難受。我不想太欠她。更何況,有一段生活,我曾經和她一起度過。關於那段生活的美好記憶,我從未忘記。比如李小藍柔軟而細小的手,拂過我柔軟而腫大的傷口,比如我圍著圍巾,她推開門,打開窗,放進陽光般的黃金。這些記憶我不願意刪除。在邊家村,她一個人關心我的死活,我身邊隻有她擁有和我一樣的體溫。有時候風把遮窗戶的紙板吹落地上,仿佛世上的光全部透過破窗戶灌進來,直接將我的身體緊緊裹住。我像一壇泡菜,在酸而冰冷的溶液裏,渴望被一隻手撈起,放進火鍋滾燙的狗肉湯裏。這時確實隻有李小藍想到我的寒冷,因為我媽媽她以為我睡在暖氣高燒的宿舍,而楊曉,楊曉大概早就認定我已經回家,獨自種地,做做生意,將她丟棄。

我的回憶有點混亂。想起李小藍、狗、泡菜,有時還有楊曉。還有對於藥流費用的擔心。真實的情況可能是:我本來在想我該如何籌措那筆錢,可是想著想著,不知不覺想到了別的。很多事情不但難以回憶,就算回憶了,也是一團亂麻,次數一多人們就會失去解開的欲望。

有關我19歲陪李小藍藥流的過程,存在多種說法,但是還勉強可以梳理。其中一種是李小藍的意見。我記得她說,1999年元月,星期三,天快黑的時候,我的側影讓她感覺到安全,可是接下來我的行動卻讓她覺得我是一個混蛋。李小藍說,風吹動窗戶上的紙板,她覺得我跟以前越來越不同了,她感到特別冷,我隻知道一個勁地讓她別生氣了,說會帶她去藥流,卻沒有一句實質性的話,不告訴她我有多少錢,也不告訴她去哪個醫院。更讓她想不通的是,我動不動就生氣,還是不知道讓她一下。

李小藍說,第二天,她一大早就醒了,我還在呼呼大睡。她側耳傾聽我翻身的方位,可是聽來聽去,我總是背對著她。她說她要走了,我床也不起,隻說了一句注意安全。注意安全還用說嗎?她想。她傷心極了。李小藍說,她傷心極了,後悔曾對我這個混蛋那麽好。她生氣極了,她懷上了我的種子,我卻什麽事也沒有地讓她流掉。她決定要把孩子生下來,以此來折磨自己,也折磨我。

李小藍說,可是我還是不放過她。星期六,我跑到學校去找她。她老遠就看見了我,我也老遠就看見了她。她穿的是白色的衣服,想躲也沒法躲。我很快就把她抓住,拉她去了醫院。她不想去,但是更不想在學校拉拉扯扯的。

李小藍說,後來我就更混蛋了。她以為我會陪她打吊針,給她買水果吃,像她以前陪我一樣。可是我把她扔到醫院,不但不管她,反而自顧自走掉了。那時她躺在床上,醫生讓她打了半天子宮收縮的藥水,胎兒也和她作對,就是排不出來。她疼得想哭,卻不好意思哭,所以隻好不哭。天快黑的時候,她已經快虛脫了,我才回來看她,手裏提著一包小糖,說是專門給她去買的。她表麵上裝得很高興,其實心裏很不舒服。

這幾天的事情我在日記中也寫了,和李小藍說的不太一樣。那天,李小藍聲言要回去,我就讓她注意安全。可是說了之後,我還是覺得不夠安全,所以立馬起床,尾隨她,一路到了我的"母校"。進了校門,她直奔宿舍而去。我目送她進了大門之後,在操場附近繼續思量藥流費用的搞法。乒乓球台邊全是打乒乓球的學生,迎麵走來了周飛騰。他正在用小拇指剔著自己的牙齒。剔完以後,他把手指掏出來,在陽光下看著指縫裏的肉絲什麽的和我講話,問我現在哪裏,來學校幹什麽,我聽得全身發毛,就屁也不放地走掉了。

我遊蕩了一天,到晚自習鈴一響,又開始在商店裏閑逛。不出你所料,大約十點半,我又鑽入了老式木床的床底。我又拿了一塑料袋食物。還拿了一本連環畫,《西遊記》,大概是胖小子的。

但那天晚上,我倒黴得很,不光沒發現鐵盒子,連散錢都沒沾上。我有點懷疑老板是不是把錢放在床下的紙箱子裏。試了試紙箱子的重量,端是端不出來的,必須拉。我不敢拉,畢竟女老板也不是聾子。退而求其次,我把貨架上一紮一紮的菜票洗劫一空。

那天晚上,我也沒有再在床下撒尿,因為我事先已經料到,先排了一次。

總之,在房裏的一切都很順利。雖然沒有拿到足夠多的錢,畢竟渾身幹爽地走出了商店。已經是下半夜,天上下起了小雨。我在一個離商店約70米遠的小廁所裏把體內緊張全部釋放。那是一泡讓我印象深刻的尿。足足撒了三分鍾。其時晚風吹進廁所,把我的尿柱吹彎。晚風是那麽大,雨幾乎落不到屋頂。

我把塑料袋口係緊,放在離廁所十米開外的枯草叢裏。然後蹲到廁所裏,等雨停下來,同時借著路燈的暗光,看那本卷邊的《西遊記》。

在廁所裏我光顧著看連環畫,什麽都忘了。沒有想藥流,沒有想小說,沒有想楊曉和李小藍,沒有想我媽他們,也沒有想未來。因為《西遊記》確實好看,我看得入了迷。它無頭無尾,就像我的童年時代--我對我來西安之前的事毫無記憶,而上初中之後的生活又已經與童年沒有關係。童年給我的所有印象,是對於有人同玩的渴望,對於暴力和侮辱的恐懼,和對於孫悟空廣大神通的神往。

也許,自然,童年還有一點溫暖的友愛,可是我一時間想不起來。

幾乎所有我讀過的書都是無頭無尾的。對於新書我感到一種距離,因為那要花錢買。對於舊書我愛不釋手,因為我可以再撕去幾張。

連環畫《西遊記》不厚,很快我就看完了。再蹲了一會兒,我感覺到老等雨停不是個辦法,就撕了幾頁書,擦幹淨屁股,開始準備離開現場。

回想當時,四下冷氣逼人,晚風冰涼,廁所還稍微暖和一點。我站起來提上褲子,聽到一個沙啞的聲音傳來。他大聲叫著,門怎麽開了。他叫著女老板的名字。我趕緊蹲回去,不敢亂動。我懊悔不已:媽的上什麽廁所呀,早回去不就屁事都沒有啦。

聲音又多了幾個,女老板的女高音也參加進來。他們聲音混亂,聽不清在說什麽。當然,隻會跟商店失竊有關。我支起耳朵聽。可是距離太遠,一個字都聽不清。聲音再大一點就好啦。貼著牆根,我來到一叢幹枯的灌木後麵。還是不清楚......

過了一會兒,聲音已經少了很多。我隱約聽見一個人說,到處找找。另一個反駁,肯定早跑啦。這些聲音導致我一驚一乍,可是腳還釘在灌木叢後麵。我甚至想走出去,裝作偶爾經過,去參與他們的談話。我當時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樣想,可是現在我知道了,這都是因為萬惡的好奇心。

突然一個人大聲叫道:誰?還用電筒光往灌木叢一陣掃射。我的心開始怦怦亂跳,要是那個人聽力好,我的方位他馬上就會通過辨認心跳聲的來源聽到。我慶幸晚風把空氣摩擦,雨落在屋頂,沙沙沙沙。我保持立正一動不動。我一動,影子就會晃,我的方位他就會看到。我祈禱他們不要過來,用手電筒照照可以,但是千萬不要過來。另一個老師說(竟然是馮錫鋼的聲音),×老師,別太敏感了,哪有那麽笨的賊,肯定早跑了,走走走,睡覺去冷死了。我慶幸世上還有馮老師這種人。

照電筒的老師走了。我不敢再聽,不敢留戀灌木叢。仍然貼著牆根,像個老鼠那樣溜回廁所吧。那裏安全。

廁所裏沒有燈,我仍然把連環畫捧在手裏,假裝再看一遍。我要是真看,就需要把手伸到路燈光裏去,那時我的黑手就會正對廁所大門。

實際上我在一刻不停地思量,萬一有人發現了我,我該怎麽辦?想了半天也沒有一個係統、規範、有效的應對方法,最需要冷靜的時候,腦子往往有點亂。我好一陣才想到,要是有人發現了我,我就說自己隻是來這裏上廁所,無論他們怎麽說我不是來上廁所,我死都不改口。相信不相信是他們的事,沒有證據,他們能把我怎麽樣?

後來我發現,雖然蹲在糞坑上,煞有介事,我卻還沒有脫下褲子。我把皮帶解了,把連環畫也扔進了糞坑,怕被認出那是胖小子的財物。一切妥當,我雙手成揖放在鼻孔下。鼻孔吹出的熱氣,圍繞在右手食指周圍,馬上有了一層水汽。等所有人都走光了,天地重新沉睡,大概雨也停了吧。我這樣想著,閉住眼睛不去管外麵的動靜。可是一陣腳步聲傳來。越來越近。竟然進了廁所。來抓我嗎?他們看到糞坑上的我了嗎?黃白色的牆壁上有了一個黑影。接著黑影的主人就到了我麵前。他解開褲子,把尿撒在尿槽裏。他應該已經看見我了吧,難道他還沒有懷疑我嗎?或者他要先撒完尿,再處理我的問題?我假裝有點便秘而需要用力排泄的樣子,喉鼻裏發出幾個嗯嗯這樣的音。這樣夠自然了吧?如果我不出聲,十分安靜,他會認為我在害怕,是噤若寒蟬?

他那泡尿也夠長的。另一個黑影來了。另一個屁股來到我的側前方。他還在尿。我低著頭,但是目光朝上,看著他們的屁股。我在暗處,但並不是太暗,他們隻要一轉頭,就會發現我......

最後他們不約而同地打了個尿顫,一前一後走了出去。他們還談論著商店會丟掉多少錢,但是自始至終都沒有回頭。我想起我爸殺了人之後在茅房躲避追殺的故事,這些往事讓人懷疑廁所真的是一條生命通道。

我不敢久留。人聲逐漸稀疏,隻有女高音還在飽含激情地痛罵,說"要是讓我捉到那個*****,我剁碎喂瘋狗!"聽的人應付著她,天氣太冷了,人們需要睡覺。在那個下雨的冬天的後半夜,我同樣想趕快回到溫暖的被窩。

他們還不走光,讓我不能從大路回去。我隻好蹲著身子,到放食品的那一片枯草地去。地勢比商店略低,我趴下去,燈光照射不到。我沒敢再提塑料袋,怕拖著它發出聲音。匍匐前進,就像訓練有素的士兵,拯救兄弟的特務。直到那時,我才知道,魯班依之發明了鋸子的茅草枯萎之後力道依然凶猛,我的手掌、手背、脖子等裸露的部位被鋸出了橫七豎八的血口子。除此之外,一些不知名的刺也可能生平第一次嚐到了人血的滋味。

那是一條荒草叢生的狹長地帶,整個形狀和甘肅省差不多,最長處約50米,而我那晚爬了30米左右。我不敢爬快,差不多十分鍾後才來到一個廢棄的鍋爐房旁邊。在一堆發白的煤炭上我站了起來,迅疾無聲,飛跑。

回到邊東街,才發現手疼。一無所獲不說,還掛了彩。睡了一覺,我的精力開始恢複,傷口開始結痂。我思考著下一步的行動。

起床時已到中午,我把痂剝下來玩。我一直忙到了晚上,把每一道傷口都剝了一遍。所以,我的手又新鮮了。傷口滲出白細胞,仿若露珠。

3

天空又啟動變黑的程序。到了大家都睡熟的時候,我穿上球鞋,順著水管,爬上了周飛騰家的陽台。那時陽台沒有現在這些嚴實的防護網,我輕而易舉站在離楊曉不到十米的地方。那平原上黑森森的寒風吹拂著我,讓我覺得自己不是小偷,而是偷會情人的英雄豪傑。

我用英雄豪傑的目光看著叢生在陽台上的植物,仙人掌,那貼在門後的淡黃色的《華商報》,我摸著它們,簡直要熱淚盈眶。楊曉是個愛幹淨的人,所以她家的牆壁總是光溜平滑,地板總是幹爽清潔。那晚的風太大了,我的手很不靈活,弄了好一陣才把門打開。我媽傳授給我的開鎖技術,由於經久不用,我已經十分生疏了。一陣猛風幾乎把門猛撞在牆上。真那樣我就完蛋了。但哪有那麽容易完蛋。猛風過了山顛,穿越楊樹叢林,掠過打靶場和荒草叢生的土地,到達這座教工宿舍樓時,已經是強弩之末。我迅速進屋,關門,上鎖。我不發出聲音。也不用電筒。我習慣黑暗。整個屋子就像一根頭發那麽黑。我分辨著楊曉房間的方位。我在黑暗中站了很久,像墓碑那樣一動不動。在一片長滿野草、草原似的空地上,周圍沒有任何人,沒有任何敵人和猛獸,我需要戰勝的隻是黑暗。我感覺自己真的像個英雄豪傑,至少是電影裏的假大俠。我告訴自己,我正在執行的任務非同小可,我必須習慣黑暗,不去碰任何突出地麵的物品,那裏可能會引爆炸彈。我要直接達到我的目標,隻需要一次機會,就幹得異常完美。我想我至少是007,正處於一個很酷的環境,有一個很酷的表情。

楊曉臥室的房門從來不鎖,這跟她洗澡從來不關浴室門的習慣一致。我穿過客廳,貓那樣輕,老鼠那樣警覺。老周的鼾聲從我左手邊的房間傳來,和窗外呼嘯的風相映成趣,一個疲軟,一個遒勁,一個短促,一個綿長......而楊曉的房間拉了厚厚的窗簾,連門背後也掛著簾子,有毛毯那麽厚,安靜得連她那麽細的呼吸都能聽見。連我自己的呼吸都能聽見。和窗外相比,是兩個世界。

我知道楊曉睡的時候需要像墳墓一樣安靜,可一旦睡著了,她就像觀音菩薩那樣深沉,你給她磕頭她都不醒。我開亮了台燈,在她的圓床邊坐了一會兒,看著她蓋著被子躺在床上的樣子。一動不動的,幾乎過了半個世紀,差點讓我忘了我要做的事。

楊曉就算睡著了,眼珠也會在眼皮底下轉動。這我知道。她的嘴角抿有兩個針眼大的小窩,燈光照射不到,形成一點暗影。呼吸均勻而輕快,胸脯一起一伏。我把手伸進被窩,但不敢碰到她,因為我剛從外麵進來,手還很冰。一直到焐熱了,我才把手放到她胸脯上。我甚至脫掉鞋,和衣跟她躺了一會兒。我計劃要是萬一弄醒了她,我就把她按住,讓她不要出聲......

那時在酒店裏,她睡熟了,我睡不著,就是這樣躺在她身邊,從月亮出來到太陽出來。我看她,親她,摸她,有時把她弄醒了,有時她整夜都在睡覺。她的瞌睡真不小。

但我不能在床上躺到天亮。我來這裏的目的不是在床上和楊曉躺到天亮。而且我不知道老周什麽時候會起來撒尿。像他那個年紀的人,十之八九有前列腺炎,尿頻尿急。台燈光很亮,我調暗一點,免得它穿過客廳,刺激到老周。書桌上堆放著楊曉的課本,有高二曆史,高二生物,高二數學。數學書上有一堆亂七八糟的稿紙,上麵塗滿了各種各樣的算式。楊曉打草稿特別亂,比我還亂,幾乎一個算式要用一張紙,所以她需要很多的白紙打草稿。她打草稿真是亂得可以。但她的數學好得出奇。有很多草稿打得很工整,卷麵也很整潔的人,做起題來,卻總是不是她的對手。我看著她亂亂的草稿,想著她皺著眉頭想幾何題的樣子,笑了起來。我喜歡看她皺著眉頭思考的樣子,那簡直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楊曉。

但我不知道楊曉的數學好是否跟老周有關,我希望不是。我隻知道她的數學成績每次都是第一名,可我不知道她腦子裏是怎麽想的,如果她用老周那套方法,我會覺得那分數是假的、醜的、惡的。不過我相信楊曉不是,我相信她是真的、美的、善的,就算她的草稿再亂,她也是真的、美的、善的。我就是這樣相信她。沒有辦法。

我寫了一張紙條,夾在初中生物書"生理衛生"那一章。她可能會永遠不好意思看到那一章去。我在上麵寫了五個字,我愛你,楊曉。並注明日期是1998.12.31。也就是我被開除的前一天。我不希望她知道我來過她家,那對誰都沒有好處。

做完了這些,我還是不舍得離開。那一遝稿紙裏有很多楊曉畫的人頭。楊曉上課的時候喜歡畫來畫去的,所以草稿上總是畫滿了人頭。有的寫著:語文老師約等於茶壺。有的寫著:段小名,我可以稱你為一隻豬嗎?有一張寫著:豬頭有兩種,一種是豬頭,一種是李小藍~_~。她和李小藍關係一定還是很好吧?我想。這麽久以來,不知道李小藍是如何隱藏了我們之間的秘密。

我還看到了我,雖然那隻是個背影,但我一眼就認出來了。在那張白紙上,楊曉隻畫了我,沒有打草稿也沒有畫別人,所以那差不多是一張完整的小畫。楊曉用鉛筆圈出了很多雪花,而一個瘦高的人左手插在褲袋裏,右手提刀,玻璃刀,刀頭刀尾牽引出幾絲弧線,暗示這人拿刀在手上轉著。腳上穿著筒子很高的翻毛皮鞋,在雪地裏留下一串腳印。楊曉故意把我的頭發畫得很長,像聖鬥士星矢一樣蓬亂。她一直希望我那樣,這次在畫裏又體現了她的小心思。我也愛她把我畫成那樣,雖然我可能永遠也不會照她想的方式生長,但我愛她把我畫成任何模樣。她想把我畫成什麽就畫成什麽,哪怕是一個豬。

畫的左上方有一隻眼睛,還有一滴淚水一樣的東西盛在眼眶裏。我想那應該是淚水,可是3B鉛筆很軟,畫得有點模糊。我把畫紙翻過來,還看到了楊曉寫的字。她總愛在正麵畫畫,反麵寫字,除非她畫的是小小的人頭,或者是一頭豬,要不就會在背麵寫上幾行小字。她的字圓乎乎、輕飄飄的,可以說很好看。

我看到她在我的背上寫道:

天蠍座。

有一天,阿波羅神的兒子架上太陽車。燒焦了大地。

宙斯派出一隻蠍子,咬住了他的後腿。

當我老了,我要看著時間,一邊磨刀子,一邊想著他的脖子。

沈生鐵,你到哪裏去了,快來受死。

那個家夥走了。他拿走了玻璃刀。

可是。天蠍座。他他他他他他他。是嗎是嗎是嗎是嗎。

沈生鐵。

如果你想我,我將贈送你一條內褲。

黑色的,繡著紅玫瑰,你說攥緊後像黑人流血的拳頭的那一條啊。

我媽媽要來西安了,我要送她一顆子彈頭,你說呢?

我把子彈重新上了蠟。原來的已經脫落了。

原來的已經脫落了。

她會喜歡的,你說呢?你說呢。

我喜歡莊稼地裏長著很多東西。

手榴彈。鋼盔。步槍。

沈生鐵。還長著我想你。

還長著我想你這種植物。喬木灌木各一。機槍下還有一堆彈殼。雪把它們全埋了。

我要扒開它,找到你。

你是機槍手,倒在野草裏。

我是勤務兵,也倒在野草裏。

楊曉的字又細又小,不知寫了多少行,我實在看不完它們。字太小了,我看得眼睛疼。而且我的眼睛一定濕了,我還以為她忘了我呢。我還以為,以後她見了我,大概再也不會高興地抱住我了。我不知道她還在想我。她知道嗎?我也在想她。每次李小藍說起她的隻言片語的時候,我都仔細地聽著,生怕聽漏了一個字。

我呆了很久了,不再冷得發抖。有一會兒,我甚至想把楊曉叫醒,跟她親親嘴。可是我忍住了,隻是看著她睡熟了的樣子。

我記得我還拉開抽屜,看到了一大堆彈頭。看上去很亮,摸在手裏則很涼。

我折好題字畫,放進了口袋。我要走了,楊曉。不知道她夢見我沒有。可是不管夢見沒夢見,她都會隱隱覺得我曾經來過......我走近那張很寬的床,把她額頭上的幾縷頭發拂開,親了發亮的眉心穴,不知道她睡夢裏有沒有感應。她當時雙目緊閉,眼皮上有薄薄的光波蕩漾,我在她耳朵邊說,楊曉。突然她抱住了我的脖子。我下意識地躲開,還是被她抱個正著。她在做夢。抱就抱吧,我幹脆閉上眼睛,享受這片刻溫熱、親密的接觸......

過了一會兒,她又鬆開了我,翻了個身。楊曉的瞌睡真大。她是不是夢見了我?我真想把她推醒,問問她,是不是夢見了我。可是我有點害怕,她醒來可能會大呼小叫,說不定還會哭起來,那樣我就脫不了身了。

我關掉台燈。我真不願意就這樣離開。可是不關不行。關了,我又開了,我還想再呆一會兒,我真的還想再呆幾分鍾再走。光線掠過她的耳廓,勾出一輪細小的絨毛。那隻耳朵我曾無數次地看它,親它,手指劃過它,還惡作劇地朝裏麵吹氣。如果當時你在場,像我那樣看著她的耳朵,她的鼻子、嘴什麽的,看著那些絨毛,你也會像我一樣舍不得離開。

我看了很久很久。最後我突然鼓起了平時很少見的勇氣,冒著吵醒楊曉的危險,手伸進被窩裏,把她的內褲脫了下來。那不是那條黑色的紅玫瑰的,而是純粹的粉紅棉布。帶著她身體深處的溫度和濕潤,當它緊緊貼在我臉上,進入我鼻孔的是那熟悉的甜香。你知道嗎,楊曉的身體是甜的,也是香的,像一個水果。

好了。好了。我完成了任務的一半。安心關掉台燈,我倒退著,拉上門,重新來到客廳。粉紅棉布的內褲在黑暗裏是黑色的,但是我知道它是粉紅的,它雖然不在楊曉身上,但是我知道它屬於她。我將它緊緊貼在臉上,閉上雙眼,做著若幹年以來最深的呼吸。進入我鼻孔的是那熟悉的甜香,那水果般的、露珠與花瓣融合後散發的甜香。我想把它吸進我的肺裏。

老周的抽屜裏淩亂地塞著梳子、香煙、火柴、鈔票,還有鏡子。一個講究形象的中年男人所需要的一切。在一堆雜物下麵,有一張紙片,放在窗前月亮下一看,是同學打來的小報告。我把小報告拿走了。我當然也拿走了錢。這是我這次行動的最終目標。

關門的時候我猶豫了一下。我是關好,還是不關好。後來我還是把門碰上了。讓楊曉挨凍,還不如讓老周把我抓住。我心裏想著那屋裏一雙跳動的眼皮上遊移的光線,那微抿的嘴角的暗影,拆炸彈一樣把門碰上了。隨後我順著水管往下溜。上麵傳來老周含糊的喊聲:嘿!誰知道他以為是什麽呢?也許是老鼠吧。

在樓下,我又看了楊曉家的陽台很久。叢生的植物看不清了,發黃的報紙看不清了,什麽都看不清了。我隻能想像它們,想像它們,然後爬過幹枯的爬山虎圍牆,回到萬籟俱寂的邊家村。

我在房間裏做完數錢、重看題字畫、讀小報告這些事後才好好睡了一覺。錢一共有418塊,應該可以讓李小藍舒服點了。題字畫上有一句說,媽媽要來西安了,我要送她一顆子彈頭。先前我匆匆掃一眼,沒想到什麽,後來我細細讀一遍,想到了這個:據楊曉說,她媽和她爸十年前就離婚了。原因並不特別,跟許多家庭都差不多。她爸除了跟學校領導層女性發生關係之外,還把女學生帶到家裏來猥褻,以輔導數學的名義。她媽看不得他,教育他亂搞也要有分寸,不要做出禽獸不如的事情來。老周聽了,脾氣很大,鬧著要離婚,說婚姻是愛情的墳墓,是自由的枷鎖。別的事她不曾細說,但是單從這一句看,她還是非常想她媽的,甚至有把我跟那個從未見麵的女人聯係在一起的意思。她媽會是什麽樣子,她們應當有點相像吧。

至於那個小報告,大概是這樣說的:

敬愛的周老師:

我覺得我們班有很多同學沒有集體榮譽感,做出了很多給班級抹黑的事。懇請老師開展一下整風運動,把全體同學團結起來,共同建設一個積極向上的高三(5)班。

積他媽個屁。

接下來,他又舉了很多例子,以表示高三(5)班已經不積極,不向上了。他說郭小山在課堂上看金庸,甚至看《玉蒲團》,還偷偷在抽屜下抽煙,抽一下用書扇一下,煙子都散了,所以老師沒有發現。他說劉枝寒和王剛在教室裏吵架,互相抓破了臉,可是吵了不到半天又抱在一起,已經引起廣大同學的反感。他說尹豔豔經常很晚才回宿舍,有時還夜不歸宿。他說黃明也在外麵租了房子,經常在商店裏買酒回去喝。他說李曄、賀雙雙那夥人總是請人代寫數學作業,他作為課代表也不太好說。最後他甚至說,"萬一再出現一個江麒麟和沈生鐵那樣的害群之馬......"以我為壞典型......害群之馬......我知道在許多老師眼裏,我沒有羞恥之心,不珍惜一切,不孝敬父母,不尊敬師長......可是在同學眼裏,我也是這樣的形象嗎?要是我還沒被開除,他也會這樣說嗎?我不知道,我沒有未卜先知的功能。我把紙給扔掉了。

寫報告的是沙非常,我跟他有什麽仇怨嗎?我真想自己跟他有仇,那樣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解釋他的詆毀。哦,記起來了,我曾經給他起過一個外號:"非常傻。"可是我並沒有侮辱他的意思,隻是因為他的姓名倒過來念就是這三個字罷了,他不也叫我"熟鐵"嗎?而且事實上,他還是一個我非常佩服的人,隻有他算數學題可以和我一爭高低......我想不明白,我承認以我的智商不可能搞清楚這個問題。

管他呢,我已經跟他沒有任何關係......老同學們,我有點替你們擔心,老周會怎樣羞辱、處罰報告中提到的人呢?可是我再擔心,也管不了那麽多了,老同學們,說起來,我比你們還要倒黴一點呢。我脫掉衣襪,鑽進被窩,在下半夜進入安靜的睡眠。窗外大風,我開始睡不著。我想,這世界上,至少還有一些人想著我,除了李小藍,還有楊曉。甚至還有沙非常。我也至少想著幾個人。有他們我就夠了,我不是一個多麽貪心的人......在入睡之前,大約淩晨三點,我還想到,當楊曉早上六點準時醒來,她一定會發現自己的內褲不翼而飛,到處都找不到。她會明白為什麽?她也許會明白,也許不會。或者說,她明白了就是明白了,沒明白就是沒明白。總之,我固然希望她明白,但是我不能強迫她恰好往我身上想。我相信有些事根本強迫不來。

4

星期五我一天都沒有出門。我說過讓李小藍周末來,這恰恰表明她會在周五到達。這樣的事發生過不止一次,她往往不聲不響放馬過來,殺我個措手不及。開頭我以為她是太想我了,就讓她安心學習,要畢業會考了。可是不說還好,我越說,她反而來得越勤。後來我也明白了,像許多女人一樣,她是以突擊檢查的形式,偵查我有無跟別的女人鬼混。

等我知道李小藍的用意後,我就委婉地提醒她要對自己有自信,要奉行惟我獨尊的政策,不要怕外敵入侵。我說,我又窮又醜,除了你,也沒人要我了。可是我越暗示,李小藍越心慌。女人的思維方式就是這麽奇怪。

但意外的是她這次沒有提前。整個星期五我都呆在房裏,感覺自己正在緩緩變成一塊木耳。後來我隻好趴在圍巾上,寫日記、畫楊曉的像和生殖器。我把我們畫在一起,還借鑒了春宮畫的手法。可是我越畫,心裏越是想得厲害。

星期六,李小藍來了,我告訴她,我星期五一天都在等她,她聽了好像很高興,但是我知道,她心裏懷疑著呢。我拉著她,往醫院走去。頭上是冬天的薄日,天空不怎麽藍,也不怎麽灰。走到半路,她讓我回去拿那天我做的"藍圖",說她要在醫院裏看。我說,不是看過了嗎?她說,還要再看嘛。

隻好又回去了。對於走回頭路,我確實不太高興,但我不表現出來。那天我決心滿足李小藍的任何要求。等又到了醫院,我開了發票,交了錢,填寫了假病曆,就拍了拍她的屁股,讓她躺到手術台上去。她說她怕,我說沒什麽好怕的,我在外麵等你。

李小藍進了病房之後發生的事情,我完全是聽她轉述的。據她說,女大夫讓她張開雙腿,放在兩個皮架子上。皮架子很涼,她不由得打了個哆嗦。大夫說,別動。然後就用一根手指,一直伸到她的子宮。她那裏又幹又澀,痛得她想哭,但是她才叫了一聲,女大夫就說,傻瓜,別叫。她隻好讓眼淚在眼眶裏打了一會兒轉,然後順著臉頰,無聲地流在手術台的白色床單上。大夫在裏麵鼓搗了半天,興奮地說,好家夥,四十幾天,最適合做藥流了。

李小藍掀開門簾,我看見她有點打晃,就跑過去扶著她。她吃過藥,躺在床上,靜靜等待胎兒死亡。大夫說,傻瓜,明天再來排嘛。還有一次藥要吃呢。我們就又回去了,晚上吃了第二次藥。

終於到達排胎兒的那一天了。醫生給李小藍掛上了三瓶藥水,說這樣有助於子宮收縮,可以及早排出排淨胎兒。她又收了一些錢。李小藍躺在床上,很不安定地看著我,眼睛一會兒閉上,一會兒睜開。我問她舒服嗎?她說講笑話給我聽吧。我一連講了幾個,每次講完,她都隻是牽一下嘴角。我看出她並不是真正高興,於是決定給她編一個長一點的,我想,我一定要讓她高興一下,哪怕隻是一秒鍾,隻要是真正的高興就好。我說,聽了這個故事,高興點兒,好不好?她點頭之後我才開始講述,大體上是這樣的:

從前,有一個仙女,名叫李小藍。(她笑了一下)一天早晨,她偷偷離開了宮殿,乘一朵彩雲來到了人間。

開頭很像一個童話,不是嗎?童話往往最能讓人產生美好的情感,可是要讓一個人高興,童話往往不夠。所以我接著說:

她的身邊是一條湍急的河流,河的上遊不知什麽地方有獅子的吼叫聲。吼聲低沉,她害怕極了,也沒有人同她一起害怕。她想逃跑,可是獅子比她跑得更快,她還沒有起飛,它已經撲了過來。李小藍站在那兒,兩條腿僵直,一步也挪不開。獅子把李小藍叼住,大搖大擺地向樹林走去。在樹林中央的野草叢中,她被獅子平放在地上。李小藍又累又怕,她的雙手不住地顫抖。獅子出神地看著李小藍晨霧一樣潮濕和山穀般蜿蜒起伏的身體。它蹲下來,用牙齒把李小藍的衫裙撕碎。它的動作慢騰騰的,李小藍的臉上出現兩片粉紅的紅暈。......就這樣,獅子和睡夢中的李小藍發生了關係。

李小藍一直在笑,但是這時候她怒嗔一聲,壞。還皺起眉頭,噘起嘴巴。我知道,她心裏的什麽冰正在慢慢融化。我知道,要讓一個女孩高興,光有童話是不夠的,還必須有世俗的歡樂。可是你又不能把這世俗說得太俗。比如你如果直接說"李小藍被獅子強奸了",意思沒變,但肯定起不到逗她開心的效果。所以我安排了一個童話的背景,又設計了一個浪漫的環境......

但是故事還沒有完。我還要適當地損一下她:

獅子會這麽溫柔,人的身體會有這麽奇妙的感覺,這是生活在天庭的李小藍做夢也想不到的。她醒來的時候,林中一片白霧已經被陽光驅散,她恍惚記得曾經有那樣一個東西麵對著她,有什麽東西在她身上擦過。她不敢肯定是否真的有什麽進入過她的身體。這時她突然感覺到肚子撕裂般地疼。怎麽回事?她想,她想站起來,但是搖晃不已。低頭一看,她被眼前的景象嚇了一大跳,哇地哭了起來:她的大腿上,紗裙上,身下的草地上,印著大片大片鮮紅的血跡。她馬上蹲下來,怕別人發現。其實這是密林,根本沒有人......她還想到河裏去洗洗,可是這時候,兩隻兔子走了過來,一隻叫小白,一隻叫小灰。

李小藍聽著聽著,表情慢慢開始舒展,好像入了迷。當我停下不講的時候,她還問,後來呢?

原來,那兩隻兔子迷路了。它們為了采到新鮮的林中蘑菇,跑得太深,找不到回去的路了。所以它們對李小藍說,姐姐,你能帶我們出去嗎?李小藍說,可以,但是有一個條件。小白小灰問,什麽條件?李小藍說,就是你們采的蘑菇要歸我。我們出去之後,一起做蘑菇排骨湯吃。小白說,可以。小灰說,不可以,這裏野草茂盛,我一樣可以活得很好,小白你回去吧。

後來,小灰變成了一隻野兔。而小白跟著李小藍,穿過小河,在樹林中彎彎曲曲地向前走。走啊走啊,一路上經過了無數的荊棘和藤蔓的包圍。終於,它們穿過了樹叢,來到李小藍降落的地方。彩雲自動飛來了。李小藍說,小白,蘑菇給我吧,我們一起燉湯喝去。小白高興地答應了。於是李小藍走上雲彩,抱著小白一起朝天上飛去。

李小藍突然打斷我的話,問道,它們是不是廣寒仙子和玉兔。她完全進入我編的故事了。不是,我說。我本來也想要一個這樣的結局,但是我突然改變了主意。我接著說:

小白飛在天上,好奇極了。它看到了陸地上廣闊的森林,看到了自己家的煙囪正在山坡上冒著藍色的煙。升得越高,她看到的越多。紅色的沙漠,藍色的海洋。還有高山頂上閃閃發光的白雪,刺痛了它的眼睛。突然,它想起了一件事,就向李小藍提出了自己的疑問:姐姐,你是嫦娥姐姐嗎?我是傳說中的玉兔嗎?李小藍笑了笑說不是。很快,到了天宮了,李小藍把小白帶到廚房,剝了小白的皮,剔出了它的排骨,做了一鍋香噴噴的蘑菇排骨湯,給她娘喝,她娘一高興,就免去了對她私自下凡的處罰。

我才說到"給她娘喝"這四個字,李小藍就開始用不紮針的那隻手捶打我。"你耍我。"她真的高興起來了。這就是我需要的反應。我一邊把她的手按住,一邊在笑聲中把剩下的十幾個字說完。她打得太凶了,差點把輸液管扯下來。

為了讓小藍更加高興,我又跑去買了一包旺仔QQ糖,蘋果味,一顆一顆喂給她吃。喂完了糖,我問她要不要吃飯,她說不想吃。我就說那我去吃一下飯,你在這好好躺著,我一會兒就回來。

5

出門時,已是一點過了。我隻想吃碗刀削麵,可是沿途的店都說沒有刀削麵了,有餃子,有拉條子,有包子,有麵片,有羊肉泡饃,但就是沒有刀削麵了。可我隻想吃刀削麵,人要是認起死理來,九頭牛兩隻老虎都拉不回頭。刀削麵是山西的特產,我想起學校食堂有個山西窗口。口袋裏還有菜票,那就去學校吃吧。飽暖思淫,可我當時很餓,於是把共同淫亂的受害者李小藍拋到了腦後。

我朝公車站牌走去。北風不是太大,我想起熱氣騰騰的食堂和刀削麵,不由走得更快了。飛快。在此之前,我左手插進口袋的時候,想起了提著玻璃刀走在雪地裏的聖鬥士星矢。那一瞬間我對楊曉的思念讓我吃驚。她的內褲還在我口袋裏,打從那天爬進她家起,我就一直在想她。不知道放假以後她會去哪裏,我必須在她走之前,見上一麵,或者打個照麵也好,不然實在太難熬了。不是嗎?默默想一個人的滋味是如此不好受,而如果能跟她說話,甚至睡覺,整個世界給人的感覺就會完全不同。就算遠遠地看她一下也好。她冬天愛穿紅色的上衣,即使在白霧迷漫的早晨,依然光芒奪目,在人群中十分搶眼,仿佛周圍的一切全是空氣。

我該坐603路。603路遲遲不來,西安交通很不暢通,站在街邊上的人都站在街邊上安靜地等車。我幾次有衝出去的衝動,想不坐車了。當你急著見一個人,或者吃一頓飯的時候,也會有等不及的感覺。不過我總算沒有衝,因為常識告訴我,我跑得再快,也跑不過車,即使它再過半個小時才來,我也不會比它先到。

我抱著手臂,不安地張望汽車的來路。每出現一輛公車,你都會發現我踮起腳尖,試圖看清它頂上的路次。當沒有車來的時候,你會發現,不遠處一個男人時不時看我。我與他目光一碰,他就轉過頭去。後來我不再朝他那個方向看了,可我總是感覺有一雙不大不小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的側麵。我的側麵有什麽好看的,又沒有花。

我想著楊曉,好像把李小藍給忘幹淨了。有時候熱情總是把責任打敗,尤其是像你我這樣處於青春期末尾的人。有時候,真的沒辦法讓所有人都高興。現在想來,就是這樣,我沒有辦法扭轉當時心裏最強烈的想法。而我當時最強烈的意願,就是吃完一碗刀削麵,馬上去找楊曉。許多年以後,我才想起,其實我更應該照顧李小藍,至少把她安頓好再走。

我一直想著楊曉,想著和她有關的一切。我記得,我和她認識不久後的一天,曾經約好一起去西安圖書大廈。等車的時候,一個中年男人提著一個鳥籠,就像這個看我的一樣,不停地瞄著我們,不過我知道,他主要是看楊曉。楊曉也朝中年男人的方向看著,但我也知道,她主要是在看那隻小鳥。好漂亮啊,她說。後來,中年男人走了過來,對楊曉說,你喜歡這隻鳥兒不?說話中,他把鳥籠舉到楊曉的麵前。喜歡。楊曉把手指伸出去,逗小鳥玩。小鳥的尖嘴啄著她的手指肚,啄得很歡快。楊曉說,叔叔,這隻小鳥叫什麽名字呀?男人說了兩個字,讓我至今不能忘記那隻鳥的大名:噪鵑。世界上真的有這麽難聽的鳥名嗎?我有點懷疑,楊曉卻表現出興奮的樣子,說,那它一定很喜歡叫嘍。那時我第一次覺得楊曉有點奇怪,她明明聲稱喜歡安靜,為什麽對一隻愛叫的鳥兒那麽歡喜......

男人說,它最愛做的事,就是叫了,吃飽了叫,餓了叫,吃的過程中也會叫。它現在剛好不飽不餓,所以才沒有叫......你喜歡它嗎?你要是喜歡,我就送給你。

楊曉說,那不好。我沒時間養啊。

男人說,鳥兒送與愛鳥人,你一定要收下。

我希望楊曉別要。你不知道,要是老周聽到有隻鳥在陽台聒噪,一定會捏死之而後快。我雖然不喜歡聽它沒事亂叫,但也不願看它死於非命。我勸楊曉別要,楊曉也說,她不會要的,她哪兒能平白要別人的東西。可是男人一定要送。推來推去,看熱鬧的人圍上。最後中年男人舉籠齊眉,正色說道,你不要,我就把它摔死。楊曉收下了。中年男人迅速眉開眼笑,問楊曉家的電話,問楊曉對鳥道的看法,並和楊曉握手,說他找到了一個小同道,紅顏知己。還說以後有了新的鳥兒,有了新的鳥籠,有了新的鳥食,一定第一個給她看。

據楊曉說,噪鵑果然被她爸害了。不過不是捏死的,老周嫌捏死髒。楊曉說,有一天夜裏,很冷,我爸睡不著,鳥還老叫,他就把籠子掛到陽台上去了。第二天早上,它都凍僵了。到晚上就死了。楊曉為此哭了一場,不過後來中年男人給她打電話說,再送一隻鳥給她。還順便請她去喝咖啡。

不知過了多久,該有20分鍾以上,603還是不來。我看見天上的灰塵漸漸多了起來,有的女人臉上濃妝已經漸趨染黑。盯著我看的人走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他個子不高,聲音特別小地問我:"同學,請問到朱雀公園怎麽走?"我還是像一個學生嗎?不過我確實還是穿著在學校裏穿的衣服。"對不起,我不知道。""我看你像本地人嘛。朱雀公園你沒去過嗎?"他臉上露出一副急切的表情。

"好像在朱雀門裏麵。你坐車到朱雀門再問一下吧。"我耐心地回答他的問題。

"那我應該坐幾路車呢?"

"我也不知道,你看一下站牌吧。"我有點煩了。

可他似乎一點也沒看出來我的情緒變化,"不好意思,你能幫我看一下嗎?我不認識字。"哦,我知道了。說自己不識字,需要莫大的勇氣。我轉過身,一行一行地看,耐心地尋找。朱雀門應該是一個不大不小的站。可是我身後的站牌恰好沒有。我又走到三米外另外一個站牌下麵,伸長脖子,找"朱雀門"三個字。

找到了,506路。我回頭告訴那個人,可是那個人不見了。到哪去了?我有點奇怪。不過接下來我就明白了:我口袋裏一百多塊錢也隨他而去。我當時十分氣憤,蹬蹬蹬跑到天橋上察看四周,跑得太急,差點把天橋腳下賣玉米的攤子碰倒了。我看到四周行人如織,各行各業安分守己,哪裏有什麽不識字者的影子。

我罵了一句操。過了一會兒我也就不氣了。我安慰自己說,反正那錢也不是我的,而且李小藍的事也差不多做好了。我安慰自己說,我馬上就要吃飯了,楊曉也快和我見麵,我沒必要不高興。就這樣,我高興起來了。我向緩緩移近的603走去。

我向緩緩移近的603走去。我投了兩塊錢。投幣箱裏應該有很多錢(我當時就是這樣想的)。在車上我遠離那些看上去不懷好意的男人,而對女人保持親近。我口袋裏已經沒有幾塊錢了,但我還是願意對女人保持親近,遠離那些不懷好意的男人。603路空調車載著我,開始緩緩移動。

603上的女人和楊曉相比,都很醜陋(我當時就是這樣想的),不知在楊曉的心裏,是否也曾經覺得和我相比,別的男人不過爾爾。

603緩緩接近了虎街,接近了飛機製造廠子弟學校,接近了楊曉。我在虎街下了車,走進了學校,想先給楊曉打個電話。我當時想現在是中午休息,不如給楊曉打個電話,她也許在睡覺,也許在看書,也許在外麵玩。接電話的是老周,老周也聽出了打電話的是我。老周對我的聲音還是很熟悉的,他說了一句"楊曉不在",好像是問候語,又好像是結束語,或者什麽語都不是,總之說完就是忙音了。我抱著試試看的想法,抱著碰碰運氣的態度,開始在飛機製造廠子弟學校閑逛。

我走進了食堂,我吃了一碗刀削麵,我走出了食堂,抱著試試看的想法,抱著碰碰運氣的態度,繼續在飛機製造廠子弟學校閑逛。有的人認識我,跟我打招呼,問我現在身在何方,走了很遠還看著我的背影。我走著走著,偏離了主幹道,偏離了有人問我身在何方這個問題的主幹道。

6

我在飛機製造廠子弟學校閑逛了半天,也沒看到楊曉的影子。後來,我推開楊曉家的房門,還是沒有看到她。

我推開門,看到了另外一個女人。她坐在楊曉躺過的沙發上。因為我沒有敲門,她滿臉驚詫地轉頭看我,接著,她大概以為我可能是來找老周的,就對我笑了,站起來,叫我進去。"進來呀。"我想她應該是楊曉的媽媽,她們很像。

我沒有進去,也沒有說阿姨好。隻是愣頭愣腦地問,請問楊曉在嗎?

不在。

我想了無數遍的情景終於沒有出現。我無數遍地想,我推開門,就看到了楊曉,楊曉也看到了我。她馬上跳起來,叫起來。

然後我說,楊曉,你能不能出來一下。

才走到門口,才躲開屋裏人的視線,門還沒有關嚴,我就把楊曉抱住。才走到門口,才躲開屋裏人的視線,門還沒有關嚴,楊曉的心就跳得特別厲害。後來我拉著她跑,她被我拉著跑,跑過了廣玉蘭夾道的林陰大道,來到那片我描述過無數遍的荒地。在那裏我又把她拉入懷裏,在那裏她又被我拉入懷裏。她的臉緊緊貼著我的胸膛,拉鏈在她臉上壓下了紅紅的齒印。男生樓陽台上有人打著呼哨,也有人隻是偷偷地看。我也曾看過別人在街上接吻,我知道她也看過別人在街上接吻,我們都知道看別人接吻是什麽感覺,所以我們都理解為什麽有的人打著呼哨,有的人隻是安靜地看。

......荒野上的風讓人顫抖,天上還飛過了一架飛機,她在我懷裏偷偷張望雲彩之中飛行的大鳥,耳邊響著我急劇的心跳。我們不停地走,腳下的荒草發出沙沙的響聲。她問我我要把她帶到哪裏去,去幹什麽。她的語氣甜蜜憂傷激動恐懼像剛剛做完一個在涼爽的夜晚死亡的夢......

我帶她遠離男生樓高亢的呼哨,穿過暗黃色的寬闊的打靶場,在楊樹林的深處坐下來。我激動。我在她身邊亂動,她坐在樹林的中央。我們笑著親嘴,因為忍不住笑又把對方推開。我們就這樣,一直親到天黑......她又一次咬住我的嘴唇,用力地吸,同時半張開嘴巴,讓我咬。用力咬我,她說。一直咬到天黑。我們的嘴唇都腫了,她說,怎麽辦......

......但這一切都沒有發生。走出老周的家門,我像喝了點酒。我看到楊曉媽媽和老周交換了一個看到怪人的眼神。

天已經黑了,李小藍還在診所嗎?我心裏滿是愧疚,用菜票買了一包冬瓜糖和幾塊餅幹。餅幹有些潮,冬瓜糖從包裝上看不出什麽,但我懷疑都是那天我在荒草叢裏丟棄的食品。

我在虎街等車,車總是不來。

對於一個等車的人來說,最壞的莫過於有人在等著他。何況那還是一個躺在醫院的人。

我靠在樹上,像抽多了煙,喝多了酒,無力地靠著。穿校服的人站在我的周圍,他們並沒有看我,我看著他們,我希望楊曉碰巧也在裏麵。

我心存僥幸地四麵看著,有人拍了我的肩膀,我看到那張比楊曉成熟、天真爛漫的臉龐。你為什麽要來找我呢,是老周告訴了你,你要追來罵我。你罵吧。

我後退了一步。

她笑了,說,你是沈生鐵嗎?我說是。她說她知道我,因為楊曉告訴過她。說完她竟然從皮包裏拿出一個彈頭。

她那孩子似的臉上,看不到對我的威脅,看不到一絲西安的塵埃。她比楊曉矮點,頭發更香。她的眼睛含著笑而不是戒備。

怎麽靠在樹上呀?她說。

你知道楊曉去哪了嗎?

她今天出去玩去了。

去哪裏玩了?

好像是去看鳥了。

皮包從她肩頭滑到了手腕,她拍拍我的肩膀,說,沒事你過來玩。

我點了點頭。她拉開包,寫了一張紙條給我。她的電話。

楊曉什麽時候回來呢?

我也不知道,她老說起你呢......

這時,603緩緩地靠邊。一張痛苦的臉迅速地浮了上來,它屬於李小藍。我說,我走了。

有事給我打電話。她說。

在車窗裏我看見她望著我,與我的目光碰上就笑起來,並搖了一下手掌。在車窗裏,我看見她真的比楊曉低那麽一點,她的頭發紮在腦後,是卷的......

7

在"李秀華婦科診所"的病床上,李小藍冷冷說了一句,這頓飯吃得真久。是啊,我這一去,確實有點久了。李小藍側身朝著牆壁,表示不想理我。我乖乖坐在床的一角,看著滴瓶慢騰騰地冒著氣泡。

滴瓶的氣泡冒得很慢,所有的魚冒氣泡都沒有它那麽慢,難怪李小藍輸了這麽久還在床上。如果是我,我就會受不了,私自把速度擰快。

那天晚上不止李小藍一個人在做藥流。病房一共有五張床,有三個人在輸著同樣的液體。三個人中,應該數李小藍最為年輕,其他幾個應是附近西北大學的女生。我試探著抓住李小藍有點冷的小手,告訴她我心裏其實也很抱歉。不但是為已經做過的抱歉,也是為將要做的事抱歉。小藍,對不起。我在心裏對她說。我還沒有傻到馬上脫口而出的地步,我喜歡的方式是,把話說得斬釘截鐵,但是絕對不脫口而出。那樣會讓李小藍傷心欲絕,那樣會讓李小藍想一死了之,那不是我要的結果,因此那不是我選擇的方式。

我從後麵抱住李小藍的肩膀,說,小藍,對不起,我給你吃冬瓜糖好不好。

李小藍開頭沒有任何反應,約莫三分鍾之後,她說,是"冬瓜糖"嗎?我們小時候都叫"糖冬瓜"。

應該是一種東西吧。我說。

怎麽會呢?定語不同。她說。

對。叫"糖冬瓜"更符合它的特征。我說。

接著,李小藍讓我給她舉著滴瓶,她要撒尿。我看著她站了起來,看著她像一根繩子那樣站立不穩。她吃力地蹲下身去,叫我不要看她,她要尿了。她說肚子疼。一隻手按住小腹,胸脯趴下去,下巴頂在膝蓋上,緊皺著眉頭,眼睛痛苦地閉著......她扯了一團衛生紙,折成幾疊,擦幹下身。紙上沾著紅得發黑的血塊。尿槽裏,一池紅色的液體,裹住一團板栗大小的血球,更小的血塊行星、衛星般圍繞著它。她蹲下去看著血球在紅色的液體中緩慢地沉浮、浮沉,最後一動不動。"她現在沒呼吸了。"李小藍說,說完她用力拉了一下衝水器。

我托住李小藍的腰。那是一條很細的腰,和熱水瓶差不多大小。打完所有液體,已經是晚上十點半了,李秀華大夫叮囑我們,要注意消炎,一個月內不可性交。當然她說的是,別行房,千萬別。我執意要背李小藍回去,李小藍堅持要自己走。李小藍說,你那麽瘦,骨頭會咯疼我的。我隻好又托著她和熱水瓶差不多大小的腰。

到了。我說,小藍,你躺會兒,我去買點東西給你吃。

你快點回來。

我答應著好,飛奔下樓。提了一袋砂鍋米線和幾樣甜食回到屋裏,李小藍已經累得進入了睡眠。我小聲叫醒她,讓她吃點東西。我吃不下,她答道。我溫柔到讓自己吃驚地對她說,那吃點糖吧好不好。甜的補血。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看著李小藍睡到天亮,像以前看楊曉一樣。她用力箍住我的腰,我想那就是愛的感覺,包含信任和關切。從那以後,我們相約一個月內不做愛,但是我知道,我暗暗決定的不是這個。

李小藍很虛弱。我努力之下,氣氛還是不乏輕鬆和溫暖。我跟她談起我所知道的房中術,我偷看到的《素女經》和《洞玄九式》上的玩意兒,我告訴她,我們經常使用的招式是"鶴交頸",我們的快樂是黑暗中大大的快樂。我們該是第一次說那麽多的話。說著說著,我們竟然討論起朋友和情人的關係來,誰都以為自己就是尼采說的那個掌握了真理的世界上最孤獨的人,為了那自以為是的真理,爭論著,誰也不讓誰。最後看李小藍臉色蒼白,呼吸急促,我才提議息戰,先睡再說。可早上醒來,我們已經忘記了這個懸而未決的話題,幹幹淨淨,至今未提。我還記得李小藍的觀點是:好朋友隨時可以充當情人,可是情人代替不了朋友,還時時有反目成仇的危險。"朋友多好啊",曖昧的關係,閑時耕織,戰時上陣......而我的觀點是什麽,我開顱取髓切片CT掃描都找不回了。

可以肯定的是,說完該說的話,我陪李小藍一直坐到了中午。我還打算陪她坐完那一天,這從我約好和楊曉下午見麵可以看出。戶外出了太陽,是溫暖的、讓人懶洋洋的冬日,室內依然陰涼,讓人感到寒冷。我還沒起床,也沒有穿衣服,皮膚摸上去就像水泥馬路。李小藍也光著身子,也沒有起床,但是她玩偶般細小的身體和平常一樣柔軟、光滑,因為我用整條被子將她包裹得嚴嚴實實,而我自己隻用一個小角遮住肚臍。最後西斜的陽光被對麵的窗玻璃反射,在被子上描下藍色的楊樹影子,隻有一塊大光剛好照亮了李小藍的臉,迫使她不得不張開眼睛。她的眼睛又細又長,被夕陽一照,變成純粹的棕色。這一點我也從未發覺。我知道,我至今都不是完全了解她。

8

楊曉媽媽再次看到我時,我提著玻璃刀從一條破爛的胡同裏跑出,跑得很快,頭發遮掩下的臉全部暴露了。那條胡同就是牛街,邊家村三條大路之一。楊曉媽媽和我約好見麵的地點,就是牛街口子上的"德福祥"餐廳。門口。

當時她正從另一條巷子口出來,看見我一陣風躥出牛街,她叫都叫不住,就隻好看著我的背影。這注定我到了"德福祥"門口,會見不到我要找的人,會站在那裏悵然若失。一到目的地就發現約見的人正在那裏張望自己的身影,誰都會很高興,反之則會不高興。好在我等了沒多久,她就來了。當時太陽還沒有全落,餘光照得她熠熠生輝。一天不見,她把頭發染成了栗色,逆光時,閃著火一樣漂亮的光澤。

她告訴我,我該叫她阿姨,或者楊阿姨,因為她是楊曉的媽媽,而她的名字叫楊繁。她沒有問應該叫我什麽,她直接拉起我的手,離開了餐廳破敗的大門。天上很紅,我心裏很高興,用眼睛馴服地看著身邊的她,在她的眼神下馴服地走著。

我問她楊曉為什麽不來。如果她來了,一定把舌頭伸到下巴上,一手扯住耳朵,一手把鼻子往上翻,學"豬八戒"。她愛這樣。

但我一點也不著急。我來不及想太多,完全被楊繁帶來的溫暖的氣氛包圍。我一刻也不願鬆開我的手,我樂於跟著她,走遍大街小巷。

雖然在西安呆了三年,但有很多地方我還是頭一回去。我沒有去過兵馬俑,沒有爬過華山,沒有去過回民巷,更沒有吃過那裏各式的小吃。楊繁把我帶進各種場所,西安在我眼裏變成了另外一座城市。陽光照在城牆上,反射出陰冷的光,牆根下坐滿了曬太陽的人。他們懶洋洋地看著天,懶洋洋地看著我和楊繁從他們麵前經過。我總是回頭,像看著另一個城市的人。楊繁把我拉著,對我表現出來的好奇笑了,笑了又笑。

晚上七八點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我們走進朱雀門旁一家照相館裏。好像叫"蘭波攝影樓"。就是。照相館的老板據說是楊繁的老同學。老板一見我們走進去,就用眼睛勾引楊繁,還對楊繁說,這麽多年不見了。這是你小孩嗎,都這麽大了。楊繁解釋清楚之後,老板竭力要給我們照相。他把燈光打在我們臉上,楊繁則把我拉到她胸前。她自己站著,而我坐著。凳子很高,我的頭剛好靠著楊繁的側胸。雖然是冬天,隔著厚厚的毛衣,我還是感覺到軟軟溫溫的一團,還有溫熱的肉香。如果你有過類似的經曆,也就應該有和我一樣的奇妙的感受。我心跳快了,臉紅了,下麵也動了。我不是沒碰過女人,可是我承認那種感覺我是第一次嚐到。每當我扭頭去看她,楊繁就把我的頭一按,說,傻瓜,別動,看鏡頭。攝像的也跟著楊繁說,對啊,看鏡頭。

從後來照片中我的表情看,我忍住了一部分心頭的慌亂,隻有我自己能看出細微之處依然泄露了心事。(楊繁一直不知情,直到半年之後,我把當時的情形說給她聽,她還是不相信,不相信我色膽會那麽包天。我說真的,我那時就對你心懷不軌了。)我的心事就是,我真想抱住楊繁,親她、聞她、摸她的乳房。楊繁不知道我心裏想著這些,她一個勁地讓我別動,讓我好好照相。

拍完了照,楊繁擺脫老同學的挽留,拉上我來東大街上。燈火通明。東大街是西安最繁華的地方,到處是賣小吃的,小玩意兒像燈光一樣倒在地上。隻有一家店鋪沒有霓虹,在黑黑的木板上寫了兩個白字:鷹巢。

"鷹巢"是東大街最有特色的店,是愛玩的人最經常去的地方,是我想去而不敢踏足的場所。走進大門,迎麵一座噴射五色泉水的假山,擋住了全部視線。繞過假山,是一個巨大的地下室,像一口深井,有一條螺旋形的扶梯通到井底。地下室一共有三層,一層賣奢侈品,一層賣食品,一層賣性用品。奢侈品層洋溢著乳白色的燈光,仿佛古羅馬極盛時期的澡池裏稀薄的水汽。飲食層飄浮著綠色的羽毛或者帷幔,所有的森林在這裏深淺不一地呼吸。情色場的牆壁是粉紅色的、半透明的。此外,整個地下室放置在一口極大的水缸之中,玻璃的四圍,遊著五顏六色的淡水魚群。以前據說有鹹水魚。人們不知道這是海洋還是陸地,但是都會認為這並不是人間,當然也不是地獄。據介紹,再沒有一個地方,比這裏更適合玩樂,尤其是你身邊有一個美人的時候。

幾乎所有有錢的人都集中在這裏消費,相約在這裏揮霍,競相在這裏比闊。不過我們隻是在裏麵吃了一頓飯。我記得,我幾乎忘了連日來所過的生活,一個勁地說著我所能記起的所有笑話,甚至給講了我給李小藍講過的故事,隻是把跟獅子發生關係一段刪除。我還給她複述周雲海說給我們聽的香河老人歸天六年不腐的神秘舊事,聽得她不想吃飯,還有點想吐。我們的笑聲像噪鵑一樣引人注目。如果你當時在場,你也會認為,再也沒有一件事能比和喜歡的女人一起放聲大笑更讓人沉醉,讓人神往。

吃飽之後,楊繁還在細嚼慢咽,我無事可幹,就看著周圍的一切。我發現,鷹巢餐廳比"M城"更加隱蔽。"M城"是用高靠背椅將每一張桌子隔開,"鷹巢"卻是擺滿了盆栽的綠色植物,灌木、藤蔓、匍匐草本、小型喬木......生長在五顏六色的水晶土裏。我掐破一株據說是宿根花卉的火炬花的花瓣,指肚染上略帶甜味的汁液。植物和諧排列,並沒有爭奪日照、水分和溫度的跡象。從門口望去,整個餐廳蔥蘢茂盛,啄食樹籽的麻雀嘰嘰喳喳。如果你當時在場,你也會認為,再也沒有一件事能比和喜歡的女人坐在叢生的陰涼植物裏更讓人沉醉,讓人神往。

再也沒有一個地方比東大街更適合遊玩,尤其是當你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楊繁不時像拉纖一樣,把我拽過去,和她一起看滿地小攤玲瓏的掛飾。那些人告訴她有的玻璃珠子是熒光的,夜裏會亮,她就拿了人家的珠子,跑到一個黑一點的角落,用雙手捂成一個不透光的小盒子,驗證是否真的發光。她表現出完全的少女風度,我卻沉靜得像個大人。

我們看了所有的霓虹夜景。夜風吹涼了城牆,吹涼了人們的麵頰、手、整個身體。將近12點,我們經過護城河公園。冷風吹過河麵,白色的燈光蕩來蕩去,水波的影子反射到每個人身上,好像老虎皮毛花紋。護城河公園靜悄悄的,甚至有點陰森。如果不是實在冷得厲害,楊繁好像在發抖,我寧願在那裏和她走一輩子。

據楊繁說,那天我像個瘋子,跟以往任何一天都不一樣,好像很安靜,其實心裏很瘋狂。鬼得要命。她不知道是她楊繁把我迷住了,還以為我從來如此。

我們再來到"蘭波攝影樓"時,整個西安像一堆夢做的積木,比任何曆史階段都好看。風吹來深夜特有的氣息,包括微塵,包括潔淨和清冷。楊繁讓我別回去了,就和她一起,在"蘭波"睡。我樂得如此。主人安排楊繁睡一個房間,他在另一個房間打地鋪,我睡客廳。客廳裏有一張寬大的會議桌,有半個足球場那麽寬。楊繁先洗了,在客廳裏看電視。等我洗完出來,她說,好好睡覺。就走進了臥室。

我看了看寬大的會議桌,那裏緊挨窗戶,而窗戶外是朱雀大街。路上有很多車,車裏坐著很多人,有很多年輕人,夫婦或者情侶。他們有的回家親熱,有的在車裏就親熱了。他們想親熱就親熱,就像車窗外深夜的風一樣自由自在。

我想念一張床,我要想個辦法把自己放在那張床上,身邊緊挨著我喜愛的女人。

我希望楊繁對我說......那張桌子像屠桌一樣,躺在上麵跟賣豬肉似的。而且窗戶邊上很冷,又沒有厚被子,小鐵跟我一起睡吧......

主人也洗澡出來,大聲說,大家睡吧,晚上冷,注意蓋好被子啊。他又跑進房裏,把兩張小床並到一起,變成一個大遊樂場。這樣暖和點,主人笑對楊繁說。我眼睛盯著電視,耳朵卻傾聽著房間裏的動靜。那時已經淩晨一兩點了,我一點睡意也沒有,等待楊繁出來......

回想那天晚上,楊曉不可能出現了,我夢想和喜歡的女人睡覺,可是天生的害羞使我難以啟齒。如果我貿然開口,她以後對我冷眼相向怎麽辦?我不想讓楊繁對我冷眼相向,所以我不敢跟她說出我的請求。

在屠桌上,翻來覆去。楊繁似乎還沒有睡,至少她的門開著,燈也亮著。我不知道她在幹些什麽,想些什麽,但是最好跟我有關。聲音漸漸小了,屠桌又冷又硬,和我的骨頭相撞。我下定了決心,裹上單薄的棉被,側身朝窗,閉上眼睛,等待睡夢的來臨。我用兩聲咳嗽結束幻想,然後,攤開四肢,放棄了所有希望。

可是我心裏依然有很多美麗的想像。四年前那個冬天的夜裏,淩晨,我睡不著,心裏有很多想象。我從床上坐起來,拉開窗子。我看著外麵飛行的車輛,心裏裝滿了奇怪美麗的幻像。我還記得我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一粒沙子掉進了我的眼睛。它磨著我的眼瞼,是那麽的疼,冷風又揮舞著,來回割著人的臉。我眼淚長流。我覺得難以忍受,又不敢用手背去擦,隻敢用力地眨、眨、眨。風灌進窗戶,穿破棉被,劃在身上,我騰地跳下桌子,走向門口的亮光。

我跑到門口,卻沒有進去。我折向了廁所。沙子把我的眼睛磨得疼死了,我想用水衝一下。我記不清在屠桌上看了多少回黑暗的客廳,隻知道一切家具都越看越清楚。而楊繁房間漏過門縫的一小片白光,引起我無盡的遐想。我的身邊空無一人,她睡了沒有?那裏麵擺放著幾件家具。她是我心向往之的夥伴。如果能和她同睡,不蓋被子我也心甘情願。

楊繁真的睡著了嗎?我猶豫了很久,總是不放心,也不肯死心。我第三次走到門口......楊繁的身影在逆光中像一個寶物。

她麵朝門口,睡靨恬靜。我踮腳進門,關燈,鑽進滿床的體溫,像小廝偷闖進皇室的浴池。被窩是那麽熱。雖然冬夜寂寂,身邊卻有她的呼吸。我睡在她的左側,頭挨著她右邊的耳朵。

她的肩胛骨因為側身的緣故微微外凸,我時不時地碰到了上麵。我感覺到來自楊繁背部的肌膚的光滑,心中湧起不止一次的衝動。我的手伸出去,又縮了回來。我想把手放到她微微起伏的肩膀上。可是我還是不敢放,害怕把她驚醒。最後我閉上眼睛,沉入冥想之鄉,感受來自四麵八方的夢境一般的快樂,輕飄飄的顫動將我沉重呼吸的身體提升地麵搖晃著漫無目的地飄蕩,一片葉子落入閃著波光的大湖。我雙手攤開,掌心朝上。

如果我侵犯了她,她還會讓我睡在她身邊嗎?我不想冒這個風險,我不想用一次性侵犯換來永遠不能再和楊繁睡覺的結果。我想像著,就這樣一動不動地躺著。我想像未來,有一天,楊繁老了,讓我睡在她身邊,並且要求我的雙手一動不動,我照著她的要求去做了......不知道幾點的時候,我睡著了。

早上醒來,天已大亮,楊繁已經不在房裏了。我記起夜裏的事,嚇了一跳,馬上套起衣服跳出去了。

第九章

1

楊繁沒有罵我,背地裏用手指刮著臉,說,羞羞。我頓時臉紅。

但是,她要走了。

陰曆1998年的冬天,楊繁要走。冬天驟然變得冷了。我獨自回到邊東街,清理東西,準備回家。快過年了,楊繁要回家度過這隆重的時刻,我也要。

我坐車,萬千風景。一步步臨近,樹木和房屋。記憶爬向大腦。聽到了豬被殺瞬間的淒厲叫聲,在村邊,還沒有走過橋。河水隻有一條細線,冬天總是這樣,橋顯得比擺設還沒有用。而我家門前坪裏,一把刀正捅進豬的喉嚨。我媽把一個木盆塞進豬血噴濺的地方。豬血冒著熱氣,鼓著泡沫。圍觀的小孩,忘了舔他們的鼻涕。

看見我回來了,我媽露出興高采烈的表情。她叫我的名字,我叫她媽媽。

她的聲音是蒼老的。她的相貌也很蒼老了,傳說中的美貌蕩然無存。一張臉鬆鬆散散,好像我家的房子,用土牆壘起來,東一塊,西一塊,合在一起,就是房子。

2

過年的時候,看不出繁華,隻看得見繁忙。多了忙碌,沒有增加歡聲笑語。過年的功用,本來是用來慶祝,用來玩耍,用來歡度,但人們各懷心事,過年不過是為了掩飾心事。

各懷心事,這就是我看到的人世。我有很多事不願對他們說,他們同樣有很多事不願對我說。他們的心事是什麽呢?我能猜到一些,你也能猜到一些,但我們永遠猜不對。

媽媽什麽都不讓我幹,隻準我看書。我雖然帶了三本書回來,可是每一本都看了幾百遍了。

好像是因為要高考了,媽媽才讓我抓緊看書,其實不是的,是因為她認為,我什麽也幹不成,不讀書,將來連飯都沒的吃。她害怕把她的心事一說出來,就會影響我讀書,就會增加我的心事,所以她就什麽也不說。但是她的聲音蒼老,她的容貌也蒼老,這些都是因為她心裏有事。

我就這樣成了一個隻會讀書的廢人。而且越來越廢了。以前還會放羊,喂豬,割麥子,現在除了做飯,就隻會吃了飯睡。做飯還常常放多了水,或者放少了水。放少了水,我也懶得去加,就那樣吃夾生飯。

整個寒假,媽媽隻讓我出過一次門。她讓我騎上爸爸的載重單車,去30裏外的一個村莊找我的幹舅舅。他對我媽有過意思,所以他是我幹舅舅。這附近,這是我們家惟一的親戚。我媽讓我去那裏借點錢,準備我來年的學費。

路上有一條狗,大狼狗,鄉村裏很少見。挺著棕色的脊背,把黑色的爪子搭到我單車後座上來了。它跑起來真快啊,我用力蹬,它還是和輪子並行地跑著。它嘴巴張著,舌頭掛到冬天外麵了。嘿,它跑得真快,好像在跟我玩。

我慢下來,它好家夥,一下子就跳上我的車了。它不重也不輕,可是那一跳,還是嚇了我一跳。我以為它要咬我,但是它隻是站在後座上。它有點晃,但是它不肯下去,吐著紅紅的大舌頭。

我借到了錢,還帶回了一條大狗,把我媽喜壞了。她取下一塊臘肉來做菜,還親自調飯給它吃。可是狼狗不吃她的飯,它朝著盤子裏的肉,眼睛骨碌骨碌地轉,鼻子裏發出小小的哼聲,還伸出舌頭舔著自己的上麵的嘴唇,舔著胡須、鼻子。

媽媽以為它嘴饞,羨慕我們有肉吃,給了它一塊,就喝它去吃飯去。可是它不吃飯,一口也不吃,偏偏要吃肉。這是一隻喂肉長大的狼狗。它不吃飯,那不是要餓死了嗎?爸爸說幹脆打死吃掉算了。可是我想,它餓極了,也會吃米飯吧。饑不擇食,人狗莫非還會有分別。

餓了兩天,它真的用鼻子嗅起地上的飯來。它的本性已是奢望。但是在吃之前,它還抬頭看著我,好像最後還在希望我給它吃它經常吃的東西。吃啊。給,飯盆。它一小口一小口地咬起來,挑那些幹淨一點的。

喂了兩天飯,"大灰狼"發揮體內適應環境的功能,沒有死,可是瘦了。媽媽給我做肉吃的時候,我就跑到外麵,把"大灰狼"叫來,拋肉給它吃。

"大灰狼"是我給狼狗新起的名字。

它跟我來,受了苦,不過馬上就又回去享福了。它又回到了它的世界它的生活。"大灰狼"的主人找到了我家,把"大灰狼"牽走了。它被牽著,還有點不肯走的樣子。我看見了這副情景。我也有點不肯讓它走。雖然它是別人的狗,也不叫"大灰狼"。媽媽也有點傷心。她後悔那天怎麽不把它藏起來。她一邊剁豬草,一邊後悔著。爸爸煩了,就衝她大聲地吼,你自己不會去買一隻啊?一隻狗也要搞成這樣。這次我媽毫不示弱,完全不管他的聲音是如此雄壯,把手裏的切菜刀一扔,買買買,你買得起嘛你!

我說爸,我媽對狗有母性,你跟她吵什麽呢。

你看你的書去。

他們一直吵,一直吵,吵到最後雙方都說開了方言。我一句也聽不懂了。

3

"大灰狼"叫我知道,這世上總還有一些趣事。"大灰狼"讓空閑的寒假變得很有意思。我不知道我爸我媽是否也這樣想,但很可能他們更關心別的事。

我聽到他們在商量我的學費。他們並不是一開始就在商量這個,而是在說該買幾斤瓜子,幾斤糖果。接著,爸爸說,明年不想到那個工地上幹了,太累,工資也不高。媽媽說,現在也老了,你以為換個地方那麽容易。以前在農場一千多塊錢你不幹,哭著喊著要走。換個老板就不幹了,你還把你當什麽人了,跟誰打工還不是打......爸爸說,你怎麽這麽多嘴巴。媽媽說,我怎麽了,我說錯了嗎......最後,他們才說起我的學費問題。我在裏屋把這些話聽得清清楚楚,開頭,我真想叫他們別說了,問他們,還讓不讓人睡覺。後來我想走出去,加入他們的談話,或者終止他們的談話;我想對他們說,我已經不上學了,不用為我的學費發愁了,我還可以去掙錢,並且完全可以比他們掙得更多。

當然,我沒有說。我想,我要是說了,我還怎麽見楊曉,楊繁,李小藍,以及別的人。我隻要一說,立馬就會進入另一個世界,與我現在所想見的人完全隔絕。我懷著這樣的心事,整夜做夢。

4

回想農曆1998年最後幾天,1999年最初幾天,一切都退居二線了。我吃著肉,壓抑著對楊曉和楊繁的想念。躲在房子裏,在被窩裏,回憶著她們的體溫。我專心地等待除夕、春節、元宵,等待冷冷清清地過完寒假。

臘月二十四五,陳未名打來電話。聽到他的聲音,我就知道,我們達成了和解。

他說他剛打完一場大架,本來要和弟兄們慶功的,可他爸聞訊從鄉下跑來把他抓了回去。他宣布,一個多月以來,他老大的地位鞏固了不少,弟兄們都對他刮目相看,佩服有加。他一口一個弟兄,被我無情地奚落了一番。我問他變成英雄以後還流不流鼻血,他說,流,怎麽會不流!血就是用來流的嘛!我又問,你是不是打算專心幹革命?他以為我在揶揄他,哈哈一笑,說非也非也,我一手抓革命,一手抓學業,兩手都要抓,兩手都要硬。還有下麵一隻手,用來抓愛情。哈哈哈哈,牛吧?幹你娘子的,怎一個"牛"字了得,簡直就是牛群!哈哈啊哈哈。

真奇怪,一跟陳未名說話我就得笑,想不笑都不行。這跟我的性格完全相左,我在班上被公認為是對各類笑話呆若木雞式的人物......往往別人笑都笑翻幾回了,我還一片茫然......

可是陳未名不會天天給我打電話。家裏越來越悶。每過一天,就比前一天更悶一點。我媽以為我一直在房子裏看書。她打發爸爸去買車票,她給我做飯。她叫我的時候,我就說我在看書。如果你在房子裏呆著,門閂插上,一天沒有人和你說三句話,偶爾說一句,也是叫你吃飯,叫你睡覺,你也會悶,也會心裏煩躁。

何況房間狹小,冷風呼嘯,季節如此悲涼。為了看到屋後麵的麥子地和山坡,我把我媽釘的塑料窗子給掀開了。風直接打進被窩。我蜷在床上,有時睡,有時覺得難受,但什麽感覺都沒有的時刻占多數。最難熬的不光是冬天。所有的時間都很難熬。就算那次回家是在暑假,我也最好老不用醒來,總是睡。後來,實在躺不下去了。腰疼。全身酸。越睡越沒勁。我打開所有的箱子、櫃子。把疊得整整齊齊的衣服全搬出來。一件一件抖開,再塞回去。搬出來,塞回去。我用這種活動打發慢騰騰的時間。我們為什麽沒有讓時間變快的機器。為什麽越難受時間過得越慢。生命為什麽要難受。我們為什麽能清楚地意識到生命無法刪除難受的程序。箱子都亂了。媽媽把我大罵了一通。我笑了。媽媽,別罵我。我說。我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傻嗬嗬地笑。我站在門邊,靠在牆上跟個小孩似的。我專心致誌地聽完她的嘮叨。

5

陰曆初九,我借口補課,提前脫離了說不清道不明的家庭氣氛。不到一個月,邊家村飛速地陌生,屋簷之下,掛滿具有某種象征功能的燈籠。我不用交學費,不用去學校,所以很不習慣,不知道自己接下去該幹點什麽。我隻好站在房間一側,空空望著窗外的陰天,加緊適應異地及獨處。

先是給楊曉打了個電話,想告訴她我已經來了,想見見她。接電話的是老周,他"喂"一聲,我就知道,要是我用本來的聲音說話,不用說兩個字,他就會啪地掛斷。

我盡量把聲音裝得深沉點,想冒充那個送楊曉小鳥的中年男人:喂?周老師啊?你好你好。楊曉在家嗎?我貼近話筒,傳進耳朵的我的聲音跟我平時完全不一樣。

你是誰?我想像得到老周懷疑的神情。找楊曉的電話,無論是誰,無論聲音多老多嫩,都免不了嚐嚐老周的盤問。

我有隻新的鳥兒,想讓楊曉過來看看。她在嗎?

她不在!你以後別再打電話找她!老周的聲音突然變得氣勢洶洶,好像有人剪他陰莖割他睾丸。才一個月不見,他發火的機能似乎突飛猛進。他聽出是我的聲音了嗎?他情場受到挫折了莫非。也可能更年期到了。總之我比以前更不懂老周了。

6

奔著一個人去,她突然不在,完全沒有消息,會覺得一片茫然,完全想不起幹什麽別的。我站在房子中央,你會看到我變成了一台毫無主意的機器。我所有目的都在別處。我如同一件零摩擦力的物體缺少任何方向的力,確切地、不與外界發生任何聯係地存在。生機或許隱藏、消匿,我扒出同樣隱晦破舊的日記本,撕掉被老鼠寒假撕咬破碎的幾頁,打發接下來幾天的陰暗時光。

(星期三,2月24,正月初九。)我手裏有1300多塊錢,包括學費和生活費。可是找不到楊曉,該怎麽花。走在北大街上,路兩邊的綠化帶比任何地方都要綠。遠遠看去,青草像草原一樣蔥蘢,牧草一般深沉,可以把整隻小羊放進去,藏起來。近了我才知道,那是滿地的麥子。街上怎麽會有麥子?據說有領導來視察西安,所以在道路兩邊,撒了麥種。不多久,就長出碧綠的麥苗來了。青青的,比草要綠,長得又快,還不用多麽澆水,看著也真好看。我一直把這條綠化帶走完了,心裏還填充著綠這種顏色。麥苗比別地那些斷折枯萎的青草漂亮多了。等它長出麥芒,金黃色的,整個城市都飄著麥子香,那會多好看。甚至城牆上風一吹,也飄舞著一片麥穗的海浪,麥芒刺破陽光,耀眼起來,那會多好看。有人說在綠化帶種麥子應付領導,搞形式主義。可是不想想,麥子小的時候綠,老的時候黃,隨季節變換城市的顏色,還成本低廉,更加可以節省無數噸水......麥子種在城市裏,比種在地裏還要好。

7

(星期四,2月25,正月初十。)睡了一天。

(星期五,2月26,正月十一。)想想,她趴在沙發上的樣子。露出膝彎、淡棕色的紋路、脛骨上逆光溫和的絨毛,光還勾勒出她翹起的、晃動的、白皙的小腿形狀。十個腳趾扭著。她邊把零食送進嘴裏,邊翻著一本五彩繽紛的圖書。我走進去,她轉頭看著我,露出一排碎牙的白光笑著。

早上醒來,穿褲子,摸到口袋裏硬邦邦的錢。它們可以幹點有意思的,我想幹的事。但是什麽是有意思的事,什麽又是我想幹的事,它們是不是一樣的事,如果不一樣,那我是該幹有意思的,還是幹我想幹的,或者一樣幹一點,這些我都不知道。我到現在都沒有想好。

(星期六,2月27,正月十二。小雪。)要不是因為記日記,我肯定不知道今天是星期六。周末。她會不會去哪玩呢?我猜她可能去鍾樓,所以也去了一趟。

鍾樓下的車跟心髒裏的血液一樣多。人們穿過鍾樓四周的馬路。我睜大眼睛,那裏麵可有她?雖然有地下通道,人們依然一撥一撥插過汽車縫隙。他們就像是氣泡,跟血液一起坦然通過心髒。

我又來到東大街了。賣花的小孩看著一對對的男女。他們木訥、倔強地跟著你。你不買花可不成,他們一直跟你跟到床上!他們堅持跟著每個可能買花的人。如果再不賣出,花就要枯幹了。

楊曉,還記得那次我們被一個男孩苦苦糾纏?那次,我們沿著大雁塔的圍牆散步,他拉住我的衣角,對我帶著顫音請求,姐姐好漂亮啊,買一朵吧,買一朵吧。你堅持不要,沒辦法。他跟了我很遠,我臉紅了。我手裏提著橘子,靈機一動,就給了他兩個橘子吃。可是這一給,仿佛得到要我買花可以得吃橘子的可靠消息,一個小女孩又拉上我的衣角了。

這個小女孩不慌不忙地走到了我的麵前。她對我說,先生,請給你的太太買朵花吧。在這句話的作用之下,你興奮得滿臉潮紅,主動要求我送你一朵。小女孩收錢動作利索無比。剛一離開我們,她又擋住一對中年男女,用大眼睛撲閃,用小嘴唇遊說,先生,請給你的女朋友買朵花吧。那皮膚鬆弛的婦女臉上霎時湧上了紅暈。又賣出一朵。你說,多聰明的女孩啊。你還說,以後我們也要生女兒,也要十分、十分聰穎......

現在沒有人來拉我的衣角。東大街上的人遠比平時要少。天氣尚冷,又是春節,人們不是呆在家裏,就是坐在回家的車上。我餓了。

楊曉,我想你。楊繁,我也想你,一切都在跟你們有關。我無法不四處遊蕩,去大街上尋找她們。我記得她們的體溫的溫暖,隻要她們走近,我就能感覺到。

8

(星期天,2月28,正月十三。大雪。)夜裏雪下大了。地上結冰的麵積變大。我忘了帶毛鞋來,腳冰死了。我該買一雙鞋,要是有女人在就好了,哪個都行,隻要她願意幫我挑一雙鞋。

上午,我買了一根鍾樓奶糕,走進一家店鋪,不知道背後天空下雪的工程越來越巨大。

店裏有空調,冰棍快速地融化,在地板上滴上了幾滴乳白黏液。溫暖的空間裏,人比外麵要多一點。冬天,大家都喜歡暖和的地方。夏天,大家都喜歡涼快的地方。這些是人人都懂的道理。可是我還是最喜歡有女人,尤其是有楊曉她們的地方。

經過長長的鞋架一直往前走,我始終不敢開口。我不是怕貴,我是怕討價還價。我想起曾不情願地陪李小藍買鞋的事情。店主本來最低120塊,可是李小藍隻給80。爭了半天,賣鞋的簡直要煩死了,他說你走開,我不做你的生意了行不行。李小藍說我就要買。店主說那你給120,少一分不賣,反正你也不在乎那幾十塊錢。這下可把李小藍惹火了,她厲聲高喊,誰說我不在乎!你做生意你有錢,可我是學生我沒你那麽多錢。40塊錢你以為少啊,你以為少你就別在乎啊,就別掙啊。你不在乎怎麽還和我講這半天呢。我出你80又不會讓你虧本,你要不在乎還不如讓我買走得了。你自己在乎,還不讓人家在乎......後來店主快哭了,請求我墊上40塊錢,把鞋拿走算了,還有很多生意等著他去做。平心而論我也很想出錢結束戰鬥,可當時的情形決定我不可能結束戰鬥......

兩相比較可以看出,我真傻帽,李小藍真會講價。我又給楊曉打了電話。不忙音了,竟然。可是又是老周,說她"不在不在不在"。想給李小藍打,可是突然想起,她是高二,離開學還早著呢。

(星期天,2月28,正月十三。大雪。)上午沒買到鞋,隻好下午又去。

隨便買了一雙,80塊,當時就穿到腳上。走出店門,雪越下越快。一個男孩比雪的速度還快的,從後麵衝上來,擋在我的麵前,雙手成作揖的樣子,搖著。叔叔,給點錢吧。叔叔,給點錢吧?我有那麽老了?摸了半天口袋,也沒摸出零錢來,於是對他說,不好意思,沒零錢了。可是他不管我哪樣,就是要求我給他一點錢。雪越下越大,他抱住了我的腿。我不給錢,他就會跟我走遍天涯海角。我隻好買了份報紙,找開了十塊錢,抽出一塊給他。有錢能換回自由,此例一也。

他抱住我的時候,雪落在他的頭頂上,還有一些沾上了他的睫毛。更多的雪下在地上。我下了車,邊家村像電影裏那樣,正在承受逐漸變白的命運。

總是一個人、一個人、一個人。

走在路上。該往哪裏去。我不想睡。不睡又能去哪裏。無聊的想法左右著我。無所事事、得過且過的日子使我有一點痛苦。痛苦像皮膚病引發的癢,從手指開始。森森細細。我不能把自己吃了。隻能眼睜睜一天天,看著自己像麵對毫不相幹的物體,無能為力。

(星期一,2月29,正月十四。陰。)風溫和。路邊幾個小孩在燒塑料袋,臉上神情天真。也可以說是傻。他們燒著塑料袋。很高興。我看了一會兒。

小孩們把無數的塑料袋點燃。騰起高高的火焰。他們抓起雪,朝火裏扔。雪放得少的時候,火焰中哧地冒出藍色的火苗,放得多了,就慢慢矮了下去。最後完全熄了。完全熄了。喂,要熄啦。火微弱,我不禁出聲提醒。可是他們一點也不著急,又點燃了打火機,點燃了新的塑料袋。放進新雪,冒起藍色火苗,直到漸漸熄滅。幹你娘子的,你們就做不厭!他們看到我站在旁邊,也饒有興趣地偏頭看我。

在我的兒童時代,雪下得更大。屋簷滴水處,掛著晶瑩的冰淩。冰溜子。敲下來,可以吃。吃的是它的脆,而不是甜。也不是香或者辣,吃的是那咯嘣嘣響的脆。事實上它一點也不甜,隻有雨水的味道,冬天的寒冷。我們可以一直吃著。到最後嘴唇麻木了,整個嘴麻木了,我們就開始放棄手裏高舉的竹竿。在屋前的坪裏,在荒草很高的路邊上,往雪裏撒尿。還是童子尿呢,嗬嗬。

堆雪人並不是最愛,滾雪球也不是最愛。最愛的,是在雪地裏,撒上彎彎曲曲的尿。尿液落到雪上,淋出圖案。淡黃色。你可以掌握好技巧,用尿在雪上寫上你最不喜歡的人的名字。

最高興的時候,是看到,那個你最不喜歡的人,興高采烈在雪地上打滾,或者堆著雪人,連沾著你尿液的雪一起搬走了。

從來不燒什麽塑料袋,因為塑料袋,還有薄膜紙,都可以卷在一起,賣給收破爛的。破涼鞋也可以賣給收破爛的。你可以收錢,也可以不收錢,而要換一個白色的氫氣球,充滿了氣,飛到高高的天上。

如果天上下著雪,氫氣球高高地飛著,那該多好!

不小心手裏的細線扯斷了,氣球乘上了風,飛進了更高的天空。

網吧空氣渾濁而溫暖。甚至很熱,讓人有點胸悶。這是無數人聚集的公共場所。倉庫。記憶也是個倉庫。

坐到電腦前,我就忘記回憶了。我不能花了錢卻不上網。我閉上眼睛聽歌,把自己想成氫氣球,飛到高高的天空裏,在雲端往下看著這城市。回憶裏的世界,仍然是現實,惟一逃逸現實的方法,隻能依靠上天的恩賜這自由的想像和自由自在的意誌。

我18歲,幻想像雪一樣落進大地,像氫氣球衝上天空。當我戴上耳機,我幻想是雲,幻想是歌,幻想是家園中的童年,快樂的人沒有心事,圍在一起,孩子在外玩耍,追逐著自由自在的風。可是當我取下耳機,聲音戛然而止......

取下耳機,我又打了一場"帝國時代2征服者"。選西班牙遊俠,電腦隨機。我連輸兩場,屏幕上"你被擊敗了"五個字也就出現了兩次。以前不是這樣。我還想再打一次,打遊戲如果老是輸就沒有意思。可是一想,再打一局又如何,"三盤兩勝",我已經輸了。

網吧外麵,小孩們還在高興地燒著塑料袋。我離開他們,離開火堆。

大人要把他們從雪地拖走。

燈光下能夠清晰地看見他們帽子上的雪。

如果他們不戴帽子,雪就會落到他們的頭發上。如果他們長大了,他們就會很少戴帽子,雪也會落到他們的頭上。像我一樣。

明天就是元宵節。整個城市都在製造節日氣氛,尤其是商業繁榮的街道。楊曉、楊繁如同氫氣球丟失在山穀的上空,我看不到她怎樣飛至不見。我看了一會兒書,又看不進去,就想想和楊曉她們有關的事。我想找出楊曉不是故意不理我的證據。

9

元宵節前夕這天,我最終沒有找出楊曉故意不理我的證據,可是我懶散的陋習再一次阻礙了我完成寫日記的計劃。我寫完最後三行,把筆一扔,跑進了"陽光E都"。走出網吧時,又下雪了。還有風。路燈幾盞不亮。邊東街200號,這就是我的目標。我總以為再等一天就可以找到楊曉,可是沒有。以為至少能找到李小藍,也沒有。

我走在雪地裏,從背影看,走得很慢。我大概是在想如何適應長期單獨生活,腳抬得不太高,嚓、嚓、嚓、嚓,鞋尖把雪碰開,雪地上留下兩行打結粗繩一般的軌跡。我走到了李秀華診所的對麵,身邊是一堵高高的圍牆,裏麵圍著一群房子,和一群學生。裏麵就是西北大學的校園,以後說不定張小勇他們就會到這裏去上學。飛機製造廠子弟學校升學率數一數二,最不濟的也能考上西北大學。

我走在雪地裏,樹擋住了很多雪,可是地上還是白了。我拉開褲鏈,邊走邊尿。沒有人,也沒有車燈。除去白雪和黑夜空無一物。

經過幾個蹲在圍牆根等候垃圾車運來垃圾的人。一片聲波從前方傳進我的耳朵,我視力不好,不知道眯縫著看見了誰。她朝我飛跑過來,開頭像一個雪球,近了就變成一個雪人。這個雪堆越來越大,我終於看清了,是李小藍。

你怎麽來了?穿這麽多,還以為是誰呢。

以為是誰啊?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來!

太遠了。

你到哪兒去啦?等你半天了。

上網去了。

下雪天上什麽網呀?真是。等得我都快凍死了。......她說話的時候,我們走在雪上,腳下傳來雪叫的聲音。雪已經很大,如果我們站著不動,就像被一隻黑白毛色的巨型野獸咬住了雙腳。但我們一直在走,而且走得不慢。雪繼續下著。主要是李小藍一個人在說話,她雙手動個不停,說,雪怎麽下這麽大了?早知道下這麽大雪我就不等你這王八蛋了......你不知道我等你三四個小時了。那時天還沒黑。現在幾點了你知道嗎?你怎麽還像以前一樣,一點都不知道照顧自己?真不知道怎麽說你,稍微說你兩句你又要生氣。不許生氣啊?反正現在我也幹涉不了你了,把你當朋友我才說你的。要不誰管你啊?死了活了都跟我沒關係嘛。你自己以後還是得注意。你老說你身體好,可是身體越好越要注意,平時不生病的人一生病就很難好。那時看你後悔還有什麽用?......"如果我的記憶沒有欺騙我,我應該是一臉笑容地聽她說著。她來了,我太高興了。她說了那麽一大串話,要是以前,我肯定快煩死了,可是她這會兒機關槍般掃射我的耳膜,我卻拉著她跑起來。

她比以往更大聲地笑著。據我所知,一個人要是拿從前開著玩笑,就可以初步放心她的以後。

跑到了樓下,李小藍說,好了,你自己上去吧。我要回去了。我媽肯定急死了。她站在屋簷下用手撣掉頭頂的雪,說,我回去啦。

都這麽晚了,別回去啦。你打電話跟你媽說你在同學家裏。就這樣吧。我們晚上說話。

誰跟你晚上說話呀?她抬起手腕看表,另一隻手來回搔動劉海,以後再找你。快上去吧。

我想你。我說。我擋在她麵前,雙眼無辜地看著她。我沒有思考就說出了這句話,也許我確實想她,也許我想任何一個人。

我也想你。她聲音低沉,溫柔,沉醉。她抱住我。

各自洗洗,躺在床上,悄悄地說話。那好像是從未嚐試過的方式,不抱,不親,不撫摩,忍住不做愛,隔了薄薄的一層空氣說話。這個情景讓人難以忘記,已經結束......我趴著,但臉朝她,她也趴著,但臉朝我......我們的腿都曲著,偶爾一動,膝蓋就碰在一起......

她高興地說她媽終於和她繼父離婚了,現在租了個房子在外麵住。她說,男男女女住在一起,真的不好,會吵架,惟一的快樂,那點性愛的樂趣,也因此不再銷魂。最後,不是愛的把不愛的撕裂,就是不愛的把愛的撕裂。她說,做朋友最好。像我們這樣,把彼此放在心裏,而不是拴在腰上。她問我們要不要再做。我說不了,我可不閑時耕織,戰時上陣。她鼻孔裏笑出聲來說你還記著我的話呢,朋友就不可以做了嗎?情人是不想做的時候做,朋友是想做的時候不做。我語氣一本正經一本正經,可是表情十分不嚴肅。真的不做啦?這樣睡著不好?我喜歡這樣躺著和你說話。可是,可是真的不做了嗎?你想嗎?我想。為什麽......

這回李小藍的熱情拗不過我了。我們最終沒有做。我並不是不想。不,我承認自己情欲高漲,我的大部分功能和心理都很正常,但我就是想克服自己的欲望。何況我還想著楊曉。甚至她也正想著我,我不想在我們彼此掛念的時候,我卻沉迷於另一場性愛之中。別人說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讓別人永遠是別人,而我是我。於是我和李小藍就那樣躺著。

又在黑黑的窗戶下,說著閑話。我心髒壓疼了,翻了個身仰躺著問,現在有男朋友了嗎?

寒假有一個人。在溜冰場碰到的,初中時候的同學。她答。

搞老同學呢。

去死!

哪個學校的?

社會大學的。

那不跟我是校友了?

才不是呢,你們一點都不相同。

怎麽不同了?不都是一條道上混的嗎?

你還混呢,我看你是"渾"還差不多。李小藍也翻了個身,朝我這邊側臥。

我不是渾,我是渾蛋!我突然伸手撓向小藍的胳肢窩,她驚天動地地叫起來,連連求饒,不要不要不要,不要撓了嘛。又嗔又怒。

好不撓不撓。我把蹬掉的被角抻嚴實一點。手臂下麵就是李小藍的臉蛋,突然,她抬起頭來,照我的乳頭咬下一口。哇靠,你想咬死我呀!我絲絲絲吸著涼氣,小心我告你相好的。

巴不得你告呢。最近都煩死他了。

怎麽啦?你們夫妻不和呀?爹親娘親,不如夫妻心連心。夫妻沒有隔夜仇......

你別編諺語大全了。就知道取笑我。夫妻夫妻的,難聽死了。

不說這個。說說你是怎麽喜歡他的。以及你怎麽又不喜歡他了。

這還得問您。李小藍半真半假地生氣,您才是這個領域的專家。

我被這句話生生噎了好一會兒。正當我絞盡腦汁搜索話題的時候,李小藍主動開口了,冷不冷?

不冷,你呢?

我也不冷。黑暗中傳來李小藍細微的一聲歎息。隨之,我感覺到她輕輕地朝我這邊移動。接著她的臉頰靠在我的琵琶骨的位置。再接著,她的頭伏上我的右肩。她的左手橫過我的胸膛,手指摸著我左邊的鎖骨。她離我的耳朵如此之近,呼吸叫我全身發癢。她的話叫我有同樣的感受,你和楊曉怎麽樣了?

我不知道。我都好久沒跟她聯係了。我小心翼翼地挑揀著用詞。她給你打電話了嗎?

沒有。我也好久都沒她消息了。

真的?

我還騙你?

那去年放假前她有沒有跟你說什麽?我害怕聽到楊曉的消息,害怕我之所以這麽久見不到她,是因為她不打算再見我。但我又想聽。這種心情你應可以理解。

去年還沒考試,她就走了。去哪了我也不知道。

竟是這樣一個消息。她去哪裏了,去哪裏了?老周不會告訴我,李小藍不能告訴我,還有誰知道她的行蹤。楊繁,對,楊繁。我該給她打個電話。我早該這樣做。

李小藍輕撓著我彎曲、突出的鎖骨,瞳人轉到右上位置,看著我的下巴,你打算以後怎麽辦?你會不會離開西安,到別的地方去?等你畢業了你家裏肯定會知道你的事。瞞是瞞不住的,你還不如早跟他們說了呢。說完她閉上了眼睛,頭動了動,又把被子往上拉。蓋住了自己的半截臉龐。一會兒,她可能覺得透不過氣來,於是頭往後仰了仰,用下巴壓住被子的邊沿。

我用一根手指卷著她螺旋形的頭發,往後挪了半尺,後腦勺別扭地貼在牆上。我不知道怎麽回答她。我想過到底要不要對家裏實話實說,但我從來沒想過我要到哪裏去。哪裏我都不熟悉,更不熟悉如何在陌生的地方生存。我想了想說,我也不知道要到哪裏去。要去也隻可能去一個有熟人的地方。我老家是湘西那邊的,我可能去找那邊的親戚。那裏有很多森林,水運很發達。我說不定去那邊做木材生意。開貨船也行。還有挖沙子,也行。反正都是幹活嘛。我頓了頓,又說,就留在西安也不一定。大不了打流嘛。撿垃圾也行。聽說撿垃圾還掙錢得很。去別的地方不一定就會比在西安好。還不都是人壓人。我一個高中沒畢業的......我爬起來,點了根煙。也不知道我說清楚了沒有。

李小藍抬起頭,你還可以上補習學校嘛......

我趕緊打斷她,別,你可別害我。我說得過急,被煙嗆得咳了兩聲,李小藍掃著我的胸口。我真不想在學校呆了。上高中要不是因為我爸我媽,早就不上了。

是不是呀?其實我也不想上高中。可是我媽一個人,我要是不上她非氣死不可。

嗬嗬,你不愧是你媽的救命恩人。她現在怎麽樣了?

也沒怎麽樣。上個月升宣傳部主任了。

......

第二天早上,我很晚才醒來,而李小藍還沒有醒。我恍惚記得,昨天她翻身翻得比我更加不安。打開窗戶,射進逼人的白光,刺得我張不開眼睛。

我去買來飯--福建千裏香餛飩,中飯和早餐,一起吃了。在桌上留了紙條:

小藍,你再睡會。醒來吃餛飩。我出去一會,即回。

我回來的時候,她已經走了。但是房子裏還有一點她的氣味,桌子上的紙條也多了幾行字:

餛飩真好吃。已經三點一刻了,仍不見你回來。我先走了,幫你洗了床上的衣服,下次請我吃飯,嘿嘿。另:加油。小藍。

我在紙條上說,"我出去一會兒",實際上卻去了兩個多小時。我用這一點時間,去買了個最便宜的手機。西門子,黑乎乎的外殼,沉甸甸的,抓在手裏像一顆地雷。

我想用這個手機跟楊繁聯係。我可以給她發短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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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一番努力,我學會了使用西門子手機,並用它給楊繁發了第一條短信:小繁阿姨你好我是沈生鐵這是我的號碼。(我一直沒有找到標點符號在哪個鍵,此後,不加標點就變成了習慣。)她沒有回,我於是跑向IC卡電話機。我斜靠在電話機上,臉或者額頭,貼著有機玻璃。玻璃很涼,但也很結實,我靠著它,可以輕鬆點。

小繁阿姨。接電話的是楊繁,她一"喂",我就聽出來了。

她告訴我她在洗澡,所以沒有聽到短信。她還說,不準再叫我小繁阿姨了。不許這樣叫啦,一點都不尊敬我。她說這些都是笑著說的,我聽著她的聲音,可以想到她確實在笑。玻璃因為臉部長時間接觸,也不那麽涼了。或者是我忘記了涼。

誰讓你年輕呢。不叫小繁,難道還叫老繁。喲,難為有了那一次的親近,我敢於這樣用誇死人不償命的平淡語氣回答那個或許正擦著滴水的長頭發的濕潤的女人。我迷戀於深夜裏想像她的身體、氣味和眼神。在她麵前,我不知不覺就會這樣說話,她跟別的女人不一樣。也許是因為我從來就沒把她看做一個比我大一半的女人。甚至一半還多。她很年輕,也很漂亮。最主要的,她是一個天真的女人。

如果一個女人到了40歲,還那麽整齊、新鮮,她就會發出光來。何況她還真的那麽漂亮。她漂亮極了。

楊繁笑了。她也是個愛笑的人,一連串、一連串,沒有李小藍那麽高,也沒有楊曉那麽細,具有各種魔力的合力。你沒聽過,你可以想像。她笑完了才記起要說話似的,問我,這麽晚了,你還不去睡?

她一邊像孩子那樣地笑著,一邊突然說出幾句溫暖人心的話,叫人猛地想起她已經是一個媽媽。

我想你。碰上孩子氣的人,我的口無遮攔就變本加厲。從某時候起,我跟楊繁通話的時候,不再考慮禮貌。

楊繁忍住笑,對我說,這個你都要拋開,現在是奔前程的時候。

我說,"這個"是"哪個"?

她哈哈哈地笑開了。我眼前清晰浮現她說話時眼睛彎成鉤月的弧度、臉上閃過一絲接近羞赧的神色,同時不由為自己的嚴肅發笑。那些我看了熟悉的小動作。這些構成了她留給我的印象:成熟而天真,總想表現出長輩的嚴肅卻總是忍俊不禁。最後她說,雖然不在學校,你也要給楊曉作個榜樣。

你錯了。是我要向她學習。我沒有撒謊,也沒有客氣謙虛什麽......要我給楊曉作榜樣,不是讓她進"社會大學"嗎。

互相學習嘛。誰好我就喜歡誰。楊繁鄭重其事地說。

我低落。楊繁開玩笑,可我怕她說真的。我趕緊把話題從學習踢開,楊曉在你那裏嗎?她怎麽沒來上學。

在啊,她睡了。我老催她回去,她不肯。過一陣,她不回去也要把她趕回去了。

為什麽?

不是快會考了嗎?而且,我想讓她去補一下英語,考個托福。

她要考托福?或許她說過,而我忘了。那你讓她早點回來吧。你也過來,我們一起玩。我更加失落。我不希望楊曉出什麽鳥國。

笨蛋,不要老想著玩。好好學習,知道吧......

嗯阿姨再見......親愛的朋友,我不好意思繼續說下去了,言多必失,我怕越滑越遠,露出馬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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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X 作者:李傻傻 下 -玉珠- 給 玉珠 發送悄悄話 玉珠 的博客首頁 (113097 bytes) () 04/20/2015 postreply 15:0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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