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X 作者:李傻傻 下

來源: 玉珠 2015-04-20 15:07:22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13097 bytes)
回答: 紅X 作者:李傻傻 中玉珠2015-04-19 05:21:59
第十章

1

算算日子,已經是春天了。一年正在開始。時間是永恒的。過一天什麽也少不了。相比之下,人的生命短暫倉促,春天過一個就少一個。有的人甚至還什麽都沒做過就死了。

我對某些人的思念與日俱增,兜裏的錢卻以春天的速度變少。我以為那麽多錢,會用到很久以後,可是總有意想不到的花銷。比如房租,比如水電費,比如突然降臨的對食物的愛好。但是最大的一筆,還是手機,光這一項,就是900塊不見了。

李小藍再來,吃飯方麵就是她請了。和男人做朋友和做情人的另外一個不同,就是做朋友需要請他吃飯,而做情人永遠有理由不自己買單。男的口袋裏總是沒有錢。我是說我這樣的。

因此我就要計劃了,要小心了。我也是個有計劃的人,不過總要挨到緊要關頭。所以,總是過不了平均的日子,有錢十塊錢過一天,沒錢一塊錢過十天。不但要省錢,還要去找點錢。我當時就是這樣想的。要節流也要開源。

可是我能做什麽呢?我還不想離開西安。何況我還沒錢買車票。先將就幹點苦力吧。我又不想幹苦力。其實苦力也不是我能幹的,因為我沒什麽力氣。

我數了數錢。沒錢的時候,才需要數錢。我發現,當下錢的數目,要是交了房租,就不夠水電費和吃飯的,要是吃了飯,就不夠交房租的。那麽,還是吃飯吧。還是吃飯好。毛主席說,吃飯是第一件大事。俗話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2

我要工作了。誰都要幹活。隻要你是人。為了生。或者說,為了死。一副好棺材。為了金錢和女人。我懷著一個夢想,找到工作,收到工資。

我還懷著另外一個夢想,工資到手,楊繁來到。那時,說不定她會改變一下標準,不光以學習成績,來決定她的是否喜歡了。那就太好了。我學習上永遠不可能再跟楊曉比肩。我不上學了都。(我當時對學校竟然有一點懷念,對當年不配合老周有一點後悔。)

西安的春天,刮風是很正常的。所有北方的春天,刮風都很正常。區別隻在刮的時間長短,刮的風力大小,和刮來沙子數量的多寡而已。

但是,也並不是天天都刮。我開始思考幹活的那天,就是一個風和日麗的好天氣。我把這看做一個好的開頭。那這是不是成功的一半?天知道。

我不想去搞賺小錢的活。要賺就賺一筆大的,最好夠用那麽個把月。理論上我可以通過多種途徑大發橫財,好比買彩票、天黑了去偏僻的街道用乙醚搶劫獨行的女性,或者重操舊業,鑽進我描述過的那張老式木床的床底。可是這些本人都不想做。有時人有一種偏執,或者說一種夢想,尤其是年輕得不得了的時候。當時我就一片天真地想,不求驚天動地,隻求財源滾滾,也算不負我吃了這麽多年的飯。

我用一天時間來想我該做什麽。我數學好,但是還沒有好到陳景潤的地步。且陳景潤生活水平也不高,據說是從公車上掉下來摔死的。搞數學研究當沒上過大學的數學家這條路被我自覺地否定了。還有什麽可以財源廣進甚至不勞而獲的?我羅列著,諸如影視,諸如當官,諸如偷搶,諸如做鴨和拉皮條。可是我知道,這些都不是我的出路,我不是力所未逮就是勇氣不足。我的出路在別處,我尚未發現,它究竟在哪裏。我想得頭疼,把後腦勺用拳頭用力擊打直到下午也沒磕出什麽能讓我豁然開朗的火花。不能鑽牛角尖,牛角尖不是人鑽的。想得太久隻會讓頭越來越疼,對需要達到的目的則無濟於事,這時候用胡思亂想來緩解緊張的神經是必不可少的。

所謂胡思亂想,就是一會兒想到東,一會兒想到西。這一秒撫摸×××,下一秒祈禱上帝。我想到小時候:街邊上一個老頭拉著漏風的二胡,跑調的古樂和汽車喇叭合奏,他是瞎子也可能聽不見。他的老嗓子沙啞蒼涼低沉堅韌。腳踩一個小木架子,算是為二胡旋律打擊節拍。他隻用一隻腳,可以一邊打鼓一邊擊鈸同時敲著木頭做的木魚。

我蹲在他腳邊,仔細地看那幾根木頭和橡皮筋、手工做成的機械。後來我發現,那個東西我也做得出來。而且可以做得更精致,更科學。我忘了說,我爸曾經是一個木匠,耳濡目染,木匠活我也一度鑽研甚深。他愛打水桶、腳盆和穀倉,但他最愛做的不是日常用具而是木頭玩具。他的工具有刨子、量尺、墨鬥和斧頭,但我最感興趣的是刨子鋒利、墨鬥烏黑。有一天,我把這個前木匠的這兩樣寶貝藏了起來。那可能是我偷過的第一起東西。我偷過的東西真不少,但那是第一次,大概在小學四年級。後來,我利用它們做了一對奇特漂亮的高蹺。

這一對高蹺當年在白山村引起過轟動。你可能不知道,做高蹺最好用小杉樹苗,不能太粗也不能太細,因為粗了顯得笨,細了容易斷。一般的高蹺,可能大家都見過,是在棍子下端約20至30厘米處,用鑿子鑿兩個方形小孔,再將削好的短棒垂直插入。最後為了固定之,總是以一根更細的小棍子連接兩根垂直的木頭距離最遠的端點,搭成一個三角形。眾所周知,三角形是最穩固的構圖。總的來說,高蹺好玩,也十分漂亮,但我說不出它全部的美妙,除非畫一張示意圖。

而我初次使用刨子做出來的高蹺,和一般的不同。它更細卻更堅實,采用非三角構圖卻更穩固。比當年度所有別的高蹺更修長和光滑。那是秋季,我在山裏找了一個上午,總是沒有發現合適的樹苗。日到中天,我再不回去就要挨罵,隻好將就砍了一根。這一根太細。

我用刨子刨過之後,它通體不再暗紅而呈現雪白,沒有一點凹凸,因為我眯縫著一隻眼睛無數遍地量過。不過它太輕了,容易折斷。

我當時是個小孩。我要把這根容易折斷的木頭做成高蹺,而且要踩在上麵,和別的人用力相撞,直到某一方落地認輸為止。我這樣處理這根木頭:不在中間鑿孔,而是兩側各鋸一道半厘米深的小口,斜著削去小口上部的木料,使凹口呈階梯狀突出。短杉木由正中間劈成兩半,夾在"階梯"外側,再以鐵絲固定。這時你會發現它還有點晃。為此我又想了一個高招:削一塊堅硬的木片,尖在鐵絲裏。

這對高蹺由此變得非常牢固和特殊,風靡了那年秋天,導致越來越多的仿製品麵世。它之所以沒有繼續風靡,並不是因為有更新的玩具出現,而是因為我爸看不慣我踩著高蹺進出大門整天玩樂。他說,你他媽給我做作業去。他以肌肉暴突的手臂折斷它們。一共斷成六截,在爐火中同根相煎。

後來我就聽他的話,去念書,並且考上了我前麵說過的省重點中學。不過我並沒有放棄對木頭玩具的愛好,刀、劍、弓、紅纓槍、木人、木車、木人坐在木車裏、組合樂器,這些把戲我都做過。

一方麵是沒有事做,另一方麵是沒人和我玩,我隻好做這些。我做了這些,就有人因為想借玩而討好我。這樣一來,就像成語"一箭雙雕"說的,不但有人和我玩,我還不再無所事事。

但一箭雙雕不是我的特長,是郭靖的。我很想擁有這種特長,所以照著《射雕英雄傳》裏頭郭靖的彎弓做了一把,射殺野雞和家雞。我一隻都沒射死過。更別說一箭雙雞了。比我更大的人搶去玩耍,也沒有射死任何家禽,但他們射死了一頭母豬。射死了母豬,弓卻不還我。我威脅他們要向豬的主人告狀。他們禁止我去告狀,也禁止我再向他們要弓。我出口操他們那些媽媽,他們於是把弓折斷。我再罵他們的媽媽,他們把斷弓還給了我,但是是扔過來的,而且還紛紛往我臉上扇巴掌。我爸知道這些事件之後,賠了母豬,也下令剝奪我從那往後再做任何工具的權利,無論是否有殺傷性。

離題太遠了,言歸正傳。再想起這些的時候,事隔十餘年,我不得不以另外一種眼光看待我的"一箭雙雕"。就像你想說的,我有發明家的天賦。但是我也知道,由於我所學不多,性情和素質跟愛迪生都相差太遠,所以注定當不了發明家。不過發明家的想法已經徹底擾亂我心,用另一種眼光看,我或許可以考慮以此謀生。設計玩具,申請專利,投產,收錢,吃飯,這一係列過程一環扣一環順理成章。

3

接下來,一連幾天晴朗的日子。

樹葉正使勁地頂破樹皮。人們通常把這做是春天要來的征兆。天氣依然是那麽冷,且並無轉暖的痕跡。我並不關心季節,隻關心身體的冷暖,隻要我暖和,隻要我的手還沒有僵到做不成木工活畫不成圖紙,夏天和冬天我都可以接受。

春天將到未到的時候,走在街上,風還是要吹出清亮的鼻涕來。我有時買一點水果放在地上,不洗就吃掉一個了。自來水太涼了,刺骨。

接下來,就進入三月了。我不知道外麵的人們。他們呼吸著多少度的空氣。我也不知道,月亮是圓是缺,是上弦是下弦。

我給李小藍打電話,讓她不要再來找我了。我給楊繁打電話,說我將有一陣不給她打電話。她們都問我為什麽,我說,沒有事。李小藍說,別傻啊,你不能得過且過了。

現在想起來,我都覺得自己有點小題大做了。不就是需要一個人的清靜時間嗎,犯不著讓全世界都來猜測我的行蹤。也許我當時是特意讓無數眼睛來對我監督。我知道自己懶散的毛病很重,還最容易改變主意。

千萬別放鬆。我這樣對鏡中的沈生鐵說道。一定別泄。偉人們之所以那麽偉大,首先是因為他們的誕生,而他們誕生,隻有一個原因:某顆精蟲始終鼓足幹勁力爭上遊,毫不懼怕陰暗潮濕的陰道環境。

我買了三箱方便麵。堅持不懈吃了一個月。皮膚、發囊、舌頭上,全是"康師傅"的味道。(從此以後我就喪失了吃方便麵的能力。從此以後那味道讓我嘔吐。坐火車的時候,旁邊的人哧溜哧溜吃得很香,而我隻能捂著鼻子。)那一個月裏,我畫了無數的圖,用了無數的鐵絲和橡皮筋。很多木頭被我一次性毀掉,掃地出門,就像工廠焚燒檢驗不合格的次品。留下來的,隻有兩件東西,組合樂器製造圖和方便輪胎設計圖。

時至今日,我仍然要向家長們建議:組合樂器給小孩子玩確實不錯,可以搞音樂,還可以開發大腦。愛因斯坦智商蓋世高,還會拉小提琴,說不定小時候也玩過類似的把戲。而方便輪胎,聽我細細說來。眾所周知,市麵上的自行車輪胎都是一個圓圈(我說的是內胎),一旦被刺中或者脹破,就免不了要修補。可是修過自行車的人都知道,這種圓圈要取下來特別麻煩,所以一般都不取下來,直接套在鋼圈上擺弄,修的人和看的人都很辛苦。而所謂方便輪胎,它是這樣一種東西:總體形狀就像一根特大號的香腸,可直可彎,兩端封閉。我想我不用再說了,這種兩端封閉的香腸要離開鋼圈無比方便,直接一拉就是。所以鑒於它簡單實用,且成本不會增加隻會減少,所有廠家都應該製造。不光自行車輪胎可以這樣造,其他大小各類車輛輪胎也最好這樣造。包括飛機降落架輪胎。一切輪胎。一切封閉、原本環狀的橡膠製品,比如遊泳圈......就是說,它的用途廣泛,商機無限。

一個月過去了,一個月的埋頭苦幹過去了,春寒雖然料峭,我已經感覺不到寒冷。眼前的兩張圖紙讓我心生溫暖,也讓我一片空虛。顱腔裏的物質向一碗豆腐腦轉變。撐起手臂站起來,看著窗子外麵的空氣和天。渾黃的一片黃色,正在下著稀疏的雨。黃雨。天生鏽了,我也生鏽了。尤其是我整個右手,手指,手腕,肘,肩,比服裝店櫥窗裏的塑料模特還要僵硬。保持姿勢的時候沒什麽,一動,就發現轉不靈了。

我沒想到自己還能生病。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忘了人有身體這回事。我太久不動了,我傷害了腸胃。總之是一個"虛"字--沒力氣。氣喘。太陽穴突突突地跳動,像一架正在熄火的拖拉機。

看看四周,被窩已經亂了,衣服有些掛著,有些沒掛。身上還是李小藍那天洗的幾件。地上到處是方便麵包裝袋,"康師傅"在我的房子裏滿地倒伏。這成了造"康師傅"的車間了。我暫時把它們踢到一邊。活動一下筋骨吧,我踢踢腿,膝關節格格地響了。

照著記憶裏中學第七套廣播體操,我自己給自己喊拍子。一二三四,伸展運動,踢腿運動跳躍運動......剛做到第八節,樓下就大聲抗議了。媽的,這會兒想起我來啦。我一個月都一動不動,怎麽不來感謝我。照鏡子。我額頭上出現了細密的一層水汽和霧,鼻子上有幾滴汗珠......我熱了,全身隨之癢起來。我該馬上洗洗了,再不洗就長苔蘚了。

頭發是一綹一綹的,油光發亮,像無數健壯的老鼠尾巴。我說的是我的頭發,一個月沒洗的。該拿瓶洗發水,好好搓搓了。找了找房子裏。洗發水沒有,香皂沒有,洗衣粉都沒有了。摸摸口袋,還有個屁錢,早貢獻給"康師傅"了。這要是在我母校還好點,我母校還興用菜票購物。我什麽都缺,就是不缺菜票。

癢。用手在頭皮上用力抓撓。我不好意思說我的指甲有多長,總之深不見底的指甲溝裏,都填滿了黑黑的油垢。聞一下,基本上是煤油渣的味道。

頭皮都被我抓破了,抓出了血。我緊閉眼睛,咬緊牙關。飛速抖動頭顱。皮屑紛紛揚揚,當著我麵飄到地上、肩頭上和袖子上。我癢得叫了起來。

繼續在房子裏,做愛前找避孕套一樣亂翻,好翻出點什麽來。光用水洗肯定是不行的。漱口缸子裏還有牙膏。至少它也有泡沫吧,雖然泡沫不是那麽多......牙膏在嘴裏還有很多白沫,可是到了頭上,壓根兒就感覺不到。興許是我的頭太髒了。

牙膏竟比洗衣粉舒服。我也用洗衣粉洗過頭,它性子很烈,溶在頭皮上燒得肉疼。而牙膏帶著薄荷的清香,帶來清涼的刺激。

接著就是擦幹頭發了。擦完一遍,毛巾上沾滿了虱子。有的死了,有的還在爬。我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一個月不洗頭就會生這麽多虱子我沒有想到。如果這樣那身上不成了動物園了?可是毛巾上明顯地沾滿了虱子,有的死了,有的還在爬。我用水衝,龍頭擰到最大。死虱遍地,我要趕快把它們衝走,在被人看見之前。

我再洗一次,期望牙膏把虱子毒死。我放了更多的牙膏,加大撓的力度,冒著掀掉頭皮的危險。牙膏咬在頭發根上,涼颼颼的,但這樣或許毒性更強......試試看吧,總不能去理發店剃光頭吧,何況現在理發還缺乏資金。用了房東大約一噸的水,我才算洗完。房東噔噔噔跑上樓提意見,告訴我洗頭不要直接在龍頭下衝,應該用盆子接住。

我把虱子屍體一顆顆從毛巾上拈走。可是毛巾上還沒有幹淨,還有無數纏繞的頭發。頭發又細,又黑,又長。我不敢斷定是斷的,還是脫的。拿一根對著光線看,如果有肉白色的毛囊,那我就慘了,照這樣的速度,不出半年,我的腦袋就會和龜頭一樣亮堂堂的。我不知道,是不是牙膏使人脫發,如果那樣,還可以補救,以後不用那東西就是了。

(牙膏可以洗牙,防蛀,潔白牙齒,防止牙齦出血,還可以止血止痛。在小的時候,晚雲把兩隻白狗照成了金狗,兩隻金狗在坪裏發了瘋地撕咬。我看得入了神,狗越咬越凶,混亂之中,不留神把我的腿當成了狗腿,在上麵撕開了一道長口子......回到家裏,血流還是不止......我媽迫不及待擠了一大截中華牙膏,給我抹上,像刷石灰牆......爸爸知道了,笑嗬嗬地說,"他媽的,變成狗腿子了......"牙膏是淡綠色的,血在塗上牙膏之後仍然流了很久,在淡綠中滲進了濃重的紅色。)

薄荷味牙膏被我洗得差不多了。我可以放心地走進外麵的世界。我可以給李小藍看看我的組合樂器,我的方便輪胎。有機會的話,我也可以給楊繁楊曉看看。我那時像一個剛剛分娩的產婦,快要暈厥了,還拚命積聚最後一點心神,等待護士笑嘻嘻地說,好大的一個××,有九斤重呢......

找公司投產,或者申請專利,接下來就該幹這些了。再接下來,就是等待消息,等待拿錢,等待西安最美麗的季節--夏天。

第十一章

1

我又去了"陽光E都",去了那裏最偏僻的機區。我有點愛那個地方,散發一點破沙發的黴氣、膩味,屏幕上積著薄薄的灰塵。陰暗的地方,看不清我真實的臉色;陰暗的地方,我可以秘密完成任務,一鳴驚人。我移動光標,睜大眼睛,到各個網站搜索可以投資生產我的新發明的廠家。我給它們發郵件,等待回音。

在這些等待的時光裏,春天真的來了。並且迅速走到了末尾。時間太快,來不及細看樹木變綠的過程,隻看到綠的現象。所有該在春天開的花,都開過了,紅的就是紅的,白的就是白的,黑的就是黑的,紫色的卻不一定是紫的,往往在接近花蕊的地方,有一點白,或者一點紅。人們的衣服開始變少了,皮膚不再那麽幹燥。性急女人已經穿了裙子,在街上先逛一圈。

我則和季節不同,她新,我舊,她滋潤,我幹枯。所以我要說,網絡真害人。我的眼睛總是剛剛脫離屏幕,就準備馬上投向屏幕,世上正在發生的一切,在我的身邊,卻仿佛在玻璃的那邊。它們像美女,在屏幕的那邊。像金錢,在手掌的外麵,無法通過敲擊鍵盤實現。到後來我懷疑自己有點精神恍惚。

由於長時間的使用電腦,我的眼睛不太習慣看外麵這時而陰沉時而明麗變化多端的世界。準確地說,我雙眼刺痛,眼前總是晃著屏幕的亮光。用李小藍的話說就是,全是血絲,像兔子眼。我的視力可能就是那時候急劇下降的,可當時我沒工夫考慮視力這種問題,我隻是擔心我眼睛外觀看起來是否已經完全走樣。我一天比一天更擔心。這隻是因為,楊繁曾說過,她喜歡我的眼睛,曾經清澈修長。那麽楊繁不可能喜歡一雙兔子眼睛,雖然有好事的人把兔眼比作紅寶石,可是一雙再好看的兔子眼睛,也不能安在人臉上。

暗黃的臉龐,紅色的眼珠,發白幹裂的嘴唇,跟我爸有得一拚。我像一個女孩那樣憎惡起自己的麵容來。一般而言,女人再漂亮,也會認為自己不夠漂亮,男人再醜,也會認為自己長得中等,可我當時真的認為自己實在太醜了,在楊繁麵前,我會抬不起頭來,在楊曉麵前,我也會抬不起頭來,隻有李小藍我還可以正常地對她發言,至於出門我不得不出可是我十分不好意思出。

2

這個過程難以複述。總之我找了很多公司,寫了若幹郵件,但是沒看到有誰回信。後來我也登上西安一些公司的大門,他們普遍認為,我的東西不可能有市場,不可能給他們帶來收益。倒是可以考慮往什麽發明雜誌投投稿,賺點稿費,專利還是別妄想了。也就是說,賺大錢絕對是異想天開。

我差不多為這奔走了一個月。1999年的時候,上網還很貴,在西安這樣消費低廉的地方一小時也要四塊。我跑到母校的食堂,把那堆菜票換成鈔票,一分撕做兩截用,竟然還是飛速用完了。他媽的真快。那一陣我簡直想回到原始時代,野果子很多,可以隨便采,隻要吃飽,就沒有煩惱。當然更不用交水電費了,長江黃河,尼羅河兩岸,兩河流域,水都很多,人卻很少,沒有人為了水費發愁。

一天,我終於覺得自己不那麽年輕了,偏執感迅速消退,跟年齡變大的速度相當。我燒了點開水,泡了包麵。吃完。我爬到床上,雙手遮住肚臍。我慢慢接近了天黑。月出後,光線發生變化,我側身朝裏。那天晚上我睡得前所未有的香,因為睡之前我就已經決定少想或不想那些八竿子打不著的東西,先把伸手可及的覺睡好、飯吃好、眼睛治好再說。

當方便麵也找不到了的時候,我就等太陽出來很久把我全身烘熱了才起床。這是我節省能量的經驗。夏天快到了,房子裏總是很明亮。如果哪個地方躲著零錢,我會把它們翻出來,買一碗米線,河南紅油米線,一塊五就可以要一海碗,可以要麻辣,也可以要三鮮。以前我老是錯誤地想著這些錢可以上10分鍾或者20分鍾的網。

後來我真的沒錢了。我在街上走了整一圈,也沒有撿到一分。當夕陽即將西下,春末的大風刮開了頭。窗玻璃擊打著窗框。我把插銷插上,繼續考慮到哪裏去弄點錢去。這真他媽是個無聊又煩人的問題。可是如果不考慮它,就什麽問題都解決不了。我決定回家去。這麽久,我回去要點錢,一般人都可以理解,我想。

那麽車費從何而來。我計劃向房東借,提醒她要是我回了家,也就拿到了錢。拿到了錢,就可以交清拖欠的房租,區區五塊更不在話下。下樓,房東正在炸著蝦片,準備給她一家做那天的午飯。她端了一盤子,邀請我吃,我拿了一片,她還要我吃。我又拿了一塊。一連拿了三塊,她再給我也不要了。

"房東,能不能借五塊錢車費?我回家拿點錢。"我很老實地跟她說實話。

"是吧?"她在圍裙上蹭了蹭油乎乎的雙手,褲袋裏摸索了一陣,意外地沒有要求我解釋,"呀,沒有五塊的,拿十塊去吧。"走在路上,我的肚子努力提醒我它的存在。在很久以前,它也曾這樣鬧過,長時間咕嚕咕嚕地響。這種響聲,我已經有一年多不見了。

一年以前,我曾經和陳未名,和許青羊一起,度過一段同吃同住的難忘歲月。我們三人經常睡在一起,談論著老師和手淫,國家及女人。我們把錢合在一起,有飯同吃,沒飯同餓。

陳未名甚至還和我同穿。有時他穿著我的褲子,有時我穿著他的褲子。他比我矮,我比他高。他穿我的褲子要卷上幾卷,幾分新新人類,我穿他的則無奈地露出腳踝,土得可以種麥子。

我們三個,總是每個月的頭一個星期就把一個月的生活費花個精光。我們吃最好的菜,有錢享受,沒錢遭罪受,我們習慣了這種生活。

許青羊身材最小,但是食量卻是最大,所以他總是仰麵問天:為什麽我從來都吃不飽?為什麽?

我們告訴他,沒有為什麽,沒有別的原因,隻是因為你的家夥太大了,所有的能量,都沉澱了。他不信,問我們是不是他太愛打籃球了,所以消耗大。我們說絕對不是,隻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你那命根子太大了。

我們沒錢吃飯的時候,想過很多辦法,首先是喝水充饑,其次是借,再次是自籌......那時我還沒有機會顯露我神偷的功夫,因為情況總會慢慢轉好。

當教室裏沒人褲兜裏沒錢的時候,三大巨頭湊到一起。富有神秘色彩。一般先是某一個人嬉皮笑臉地提議,吃飯去吧,然後三個人就哈哈大笑起來。外人看來,還以為誰說了個天大的笑話,其實他隻是輕飄飄地提醒大家吃飯。

"這次輪到你去借錢了。"有時他們這樣對我說。

"沒人好借了主要是。除了你們倆,我沒別的朋友了。"我會訴苦。讓他們相信,我不是不願意借,是我的朋友太少了,熟人也不多。他們開始會逼我,催促我,虛情假意恭維我有女生緣,完全可以借到飯錢。女生花錢是節約,而且幾乎從來不會拒絕人,但是我總不能老找那幾個人借錢,搞不好要被完全看扁。我拉不下臉麵,不願被看扁......他們了解事實的真相,往往就原諒了我。

"陳未名你去借吧,你那麽能混,錢都借不到?"陳未名油嘴滑舌,幽默風趣,是女生的寶物,也正是因為口齒伶俐而結識了很多混混,並最終加入了混混隊伍。但他也有理由:那些人能借錢嗎?他們自己都沒錢吃飯,還要靠敲詐別人......

那就隻有許青羊了,嘿嘿。雖然我們說好輪流借錢,可是最後完成任務,救了我們的,往往是許青羊一個。他這時總是紅著臉,毒毒地點點頭,好,好,這個光榮任務當場落到了我的肩上。

我曾經說過,許青羊很喜歡說"當場"這個詞。他告訴我們,討論到最後,總是當場決定派他出馬,而他當場就餓了。等借到錢的時候,食堂的學生已經快要走光了,我們三個聯手穿過禮堂(食堂大廳就是禮堂),隻看見所有窗口的阿姨紛紛向我們揮手呐喊,而我們六目相交,心領神會,當場就朝袁師母那裏走去。打上六兩米飯,打上三個小炒。太好吃了,來不及走出禮堂,我們已經當場把食物消滅。

看到許青羊當場就去借錢,我總是很高興。他有很多籃球朋友。那些人雖然個子很高,但是都很喜歡、佩服他,願意把錢借到他手裏。

有時,誰也沒借到錢,我們就餓一頓,這沒什麽,誰沒有餓過。有時會餓兩頓。我神思會有點恍惚,走路不太穩當。我不知道他們是什麽感覺,因為這時候我們往往不說一句話。餓三頓的機會很少。除非我們打賭絕食,不然總會想出別的法子。麵子、尊嚴會被暫時拋開。沒有人會看著自己餓死的。

有一次,已經餓了兩頓了。還是叫許青羊去弄錢。他爭辯了一番,去是去了,可是沒有像往常那樣當場借了錢回來。我和陳趴在桌子上,一動不動,安靜地等他。拿眼看著那半開的木門。外麵正對著盛開的泡桐粉白和淺紫的花,風一吹就落下一朵兩朵來。泡桐花可以做哨子,吹出很好聽的聲音,像一個小的嗩呐,但是不可以吃。大部分花都不可以吃。

我們等了他很久,他都不見回來。後來我穿過長長的走廊,到走廊盡頭的龍頭下去喝水。龍頭下有人在洗飯缸子,池子裏倒了很多剩飯剩菜,把下水道堵塞了。樓下的花壇邊,一群初中生在玩"鬥雞"。花壇裏開著一些月季,還有一些不知道名字的花草。遠處升起一根濃煙,可能是小楊樹林那邊的農民在燒草木灰。廁所裏傳來"你從哪裏來,我的朋友"的歌聲......這是許青羊最愛唱的歌了。我走進去,他正唱著"好像一隻蝴蝶,飛進我的窗口",站在尿槽的旁邊,孤零零地撒尿。

(那次,他的尿道、他的腰開始劇烈疼痛,他隻好唱歌。他決定要去做一次全麵檢查。照了片之後,醫生說有尿結石,要吃藥,或者激光碎石頭亦可,錢多點。他就決定吃藥了。買藥的錢,使他很為難。為了他康複,李小鵬做了一件錯事:粘了一個紙箱子,一個班級一個班級地募捐。錢雖然得到了很多,可是卻使許青羊的笑容暗淡下去,很長一段時間籃球場也不見他的身影。他不願意靠別人的幫助,他願意借錢,不想要人情的施舍。他漸漸和人很少說話。李小鵬以為是為了他好,但這是他所犯的不可饒恕的錯誤之一。)我說,你還沒去借,操,我去借算了。你問誰借去?女生啊。劉枝寒又?不她還有誰?

我已經向劉枝寒借過不知道多少次了。每次開口,她都毫不猶豫地解囊相助,身上沒有,還坐車回去拿。我感激她,卻不想以此作為屢次騷擾的借口。她對每個人都那樣好,尤其對男生,但是我不想一而再再而三地利用她的好心。

劉枝寒不在教室。我下樓去找她,搖晃著走不大穩當的身子。肚子裏水灌得太多,蕩來蕩去,很難受......像個沒裝滿的熱水袋,疲軟,而且好像有點漏。我想了想她可能經過的地方,我想,她現在應該吃完飯了吧,她應該在食堂到宿舍的路上。碰碰運氣吧。路上的人吃完了飯,都迎麵而來。逆人流而走,我不能走得特別快。

劉枝寒真的站在她們宿舍門口,背對著我。我準備好表情,把要說的話又梳理了一遍。"劉枝寒,吃飯了嗎?還有沒有錢?借我十塊,過兩天就還。"這些是我必須要說的。她從來沒有拒絕過我,不過我還是希望她的錢就帶在身上,立即給我,讓我們可以趕在上課前跑去食堂,也免得王剛知道了吃幹醋。

她好像在等人,專注地看著宿舍門口。我走到她身後,打算拍她的肩膀。輕點拍,別嚇到她了。我拍上去,卻沒有拍到,她朝前走了一步。

我再一拍,又沒有拍到。媽的,沒錢連個肩膀都拍不到。我臉紅了,幸虧當時旁邊沒其他熟人。第三拍,還是沒有拍到。怎麽搞的,她朝前跑了,跟我玩啊?不是的,是她等的人到了,她上去迎接了。

她等的人是儲蓄罐王小波。她們走在一起,叫我如何去借錢......

王小波看見我了。她甕甕地問我,沈生鐵,吃飯了嗎?

早吃過了,哪像你們櫻桃小口,吃得那麽慢。

知道你是血盆大口,哼。

她們走了。我來不及開口。我隻好跑到宿舍,第一次問廖福貴,有錢嗎,有錢的話借我十塊。他二話不說就給了我。萬幸。我拿上錢,爬上四層高的樓梯,去叫等在那裏的難兄難弟......

餓三頓的機會是很少的。我們會想別的辦法。我們借不到錢的時候,可以去撿一些塑料瓶子,塑料薄膜,塑料涼鞋。我們還有很多的試卷和別的廢紙。所有的這些,我們用大黑塑料袋裝好,連同垃圾堆裏的紙張,等天黑了以後,就送到廢品收購站去。可以換兩到三塊錢,甚至如果我們把紙用水浸過,會得到更多的錢,但是那樣會讓我們稍微有點不安。

這些錢雖然不多,卻足夠我們一天的生活費了。隻需要兩塊錢,就可以買十個兩毛錢一個的包子。印象中有一次,星期天的時候,我們賣了兩塊四毛錢。到了星期一,我們商量著如何用它,最後還是決定到外麵去買包子回來吃。學校的包子貴,而且個也小,平時還沒什麽,特殊的時候,就讓人覺得很劃不來。而虎街對麵有一家店的豆沙餡的包子,隻賣兩毛錢一個,四個就可以讓我們大飽。兩塊四剛好買12個,太好了。那派誰去買呢,這是個問題。因為那時飛機製造廠子弟學校業已實行半軍事化的管理,平時嚴禁出入。我和陳未名又一次推舉了許青羊,心照不宣。我們稱他是門衛的老鄉,說不定可以通融。

把理由攤到桌麵上,許青羊不得不服。他去了。我們等著他的包子,過了約莫半個小時,他卻兩手空空回到我們麵前。怎麽搞的,我們眼裏閃爍的全是饑餓又迷惑的光。

靠!沒買到?

不是,被我全吃掉了。嗬嗬。

許青羊有點不好意思,可是還挺樂的。我和陳未名沒有說更多的話,四隻手同時掐上了他的脖子。像鉗子夾住木板上的釘子搖撼。許青羊憋成了一個滿臉通紅的紅燒豬頭,還咳起來。我們逼問他為什麽做出如此卑賤下流的事,許青羊連咳幾聲,道出了真相:是門衛逼我吃的。我出去的時候,他沒看到。回來倒被他捉住了。他說不準從外麵帶飯進來。我說是我一個人的。他說,你一個人的,你是個飯桶啊。你給我全吃了,我就放你進去。我說我要到教室才吃的,沒有水我吃不下。他就給我倒了杯水。威脅我說要是不吃就把我送到政教處去。小把戲,亂跑。他還說。嗬嗬,他水都倒來了,我實在沒辦法,隻好吃了。

幹你娘子的,老天怎麽不把你這樣的人撐死啊。

剛剛好啊。哈哈。許青羊拍了拍肚子。我和陳未名又要掐他的脖子,他就跑了。他吃飽了,我們沒吃,所以追不上他。

追了一陣,我們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好像遇到了特別高興的事情。或許是笑許青羊的飯量,或者隻是因為我們很想笑。說不清為什麽。在以前,總有很多說不清楚的事情,有時候突然哭了,有時候莫名其妙地笑了,有時候整天整天地發呆,撞在路邊的樹上......

我們並不因為沒有錢而難過。何況餓三頓的機會很少,我們會想別的辦法。麵子、尊嚴會被暫時拋開。沒有人會看著自己餓死的。如果找朋友借不到,城市又出奇幹淨沒有垃圾賣,我們就啟動特殊的方案搞錢。

在西安,或者說在全國各大城市,都會為一種不幹膠粘貼的小紙片困擾。如你所想,這種小紙片正是各種招"男女公關"的微型廣告。高薪誠聘。月薪兩萬元以上。專兼職均可。性格開放。形象好氣質佳。要求大致如此。接著是聯係電話(有手機有傳呼)。麵試合格當天上崗。誘人嗎?誘人。就是因為確實誘人,我和陳未名曾經瞞著許青羊,坐30分鍾車來到小寨。在公汽上我們虛擬了一下各自的身份:一對外地來此打工的高中畢業生。落魄。走投無路。無錢無糧。無以度日。

幾個電話都打了。接電話的人,有男士也有小姐。我記憶猶新的是一個極富特色的南方鴨公嗓子,它勸告電話這邊的我們:姿道琢什麽嗎?是琢舞男啦。考慮清楚再打仄個號碼啦。

舞男,他說得太客氣了啦,我們早就知道,是男妓。看它來錢快,我們才試試的。另一位深沉的大姐顯得更為直接:你到南門城堡酒樓來麵試吧。我們直奔南門而去。我和他,沈生鐵和陳未名,可以說均抱有不一般的自信,在車上我們就開始為即將到來的兩萬以上月薪暗自欣喜。

我說,千萬不要把現金都裝在錢包裏,有錢人都不帶現金在身上。幹他娘子的,等咱有錢了,也辦一張信用卡。

陳未名點頭稱是。在城堡大酒店前方的街道,我們一眼就看到了三個烤藍色IC卡電話機。我卡上還有四毛錢,陳未名還有五毛,加起來還有九毛,還可以打四次市話。於是由陳未名用最簡練的話語跟深沉大姐說明了來意。我在一邊靠著,我後來發現我的腿還一晃一晃的。陳未名掛了話筒告訴我說:那女的讓我們在這站著,他們派人來麵試。五分鍾後再給她打過去。

不知道我的晃腿是否已經影響了我的形象。我準備好自信而又冷峻的神情。

離我一米處,是陳未名。不知在哪裏,有一雙眼睛看著我和他。她屬於麵試者。而離我三米開外,是另一架電話機,上麵靠著一個老頭。他年過而立,風塵仆仆,頭發亂糟糟的。他看上去像一截爛木頭,快要發臭,馬上要流膿。相比之下我們顯得新鮮、強壯、美麗、性感、明媚、富有潛力。但這個穿牛仔的大爺臉上神情和我看到的陳未名同出一轍。莫非他要和我們搶飯碗嗎?我和陳未名相視一笑,把揶揄的目光給了不自量力的人。

大部分時間我們站得筆直,眼珠滴溜溜暗觀四周,希望發現一對或一對以上的眼睛正在偷偷地打量我們。但結果總是那麽令人遺憾。隻能自我安慰,也許在酒店臨街的某個房間裏,窗戶前,窗簾邊,一架望遠鏡正在默默工作吧。從上到下,一寸不落。

南門實在太吵,在鬧市聲中陳未名必須大聲說話才能對我傳達雇方意見。他說現在我們需要準備300塊錢,用於購買工作服、安全套,證件工本費等等;他說我們現在需要準備兩張一寸黑白免冠照片,有全身生活照更好;他說,那邊說,如果同意,現在他們就用車來接。

我突然有點激動與不安,好像我們就要入虎穴,得虎子。同時我看到在我們的俊容和陽光雙重映照之下,老牛仔臉上露出喜憂參半的神情,仿佛也就要入虎穴,得虎子。

300塊我和陳未名確實暫時拿不出來。要不也不會來碰這個運氣了。想做鴨而不得,極大地打擊了我的耐心和積極性。我有點虎頭蛇尾,撞上點困難就想退,這種性格缺陷在這件事上也體現出來了。

會不會是騙我們呢?當陳未名提出這個猜想的時候,整個下午我們都在緊鑼密鼓地討論它,試圖驗證它,或推翻它。我們走在東大街上,陽光遍目。無處不在的風帶來灰塵和飯香,途經重慶"豐光饞嘴鴨"連鎖店第167分店的時候,我笑著提議買一隻小鴨子嚐嚐,陳未名說怎麽能殘食自己的同類呢?他說得很有道理,可謂一語中的。於是我們遠遠地走開,一直走到了騾馬市的十字路口。

那裏高樓環繞綠樹,街邊還有石刻的護欄,雕龍畫鳳。很明顯我們要坐就隻能坐在護欄上。來往的車輛異常壯觀,而穿梭其中橫越馬路的男女士青少年更顯得英勇無畏。我讓目光在他們身上,在一個與另一個之間,騰挪,跳躍。我覺得我沒有他們那樣的勇氣,就算我現在有300塊錢,就算我知道小老虎就在窩裏睡覺,就算確實有無數的怨婦確實在那家色情服務組織裏預訂了新鮮之鴨,她們確實迫不及待地需要一個雄性硬物去碰她蹭她舔她頂她插她滿足她虐待她安慰她......我也不一定敢搭上某輛不知從哪裏來到哪裏去的神秘汽車。我怕死,同時又好逸惡勞。

對於這輛汽車,我真是又愛又怕。它會不會來?它會從哪個方向來?它要把我們帶到哪裏去?其實,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如果我給了第一個問題以否定的回答,後麵兩個問題就將不成其為問題。

但是當時我心存僥幸,我一再假定那輛車是一件具體的事物。啊,我觸摸到了它的輪廓,啊,它奔跑之後散發的熱量就在我們身邊蒸騰。我對陳未名說,如果我們有600塊錢就好了,至少可以試試嘛。我懷的是賭徒的心理,陳未名卻有實幹家的謹慎:這肯定是騙人的。

再打一次電話吧,看能不能先上班再給錢。陳未名又撥了一次。深沉的大姐說,給你們優惠吧,400。讀者朋友,她的聲音已經不耐煩了。你是不是也看得有點不耐煩,為我們這個時候仍然不知道這類色情中介機構的騙子性質?

這肯定是騙人的。我們在回來的路上,最終達成了共識。我們並且決定做一回好公民,去報警,以彌補受騙帶來的挫敗感。如果你當時和我們做著同樣的事情,你就會和我們有同樣忍俊不禁的反應。記得商量一番後我們認為打110比較合適。以下是此次通話的部分情景:喂,是110嗎?我是一位普通市民。

您有什麽事?

我發現我們西安街上,到處都貼著招聘保安、公關的廣告,其實那是騙人的。

人家招保安就招保安嘛,怎麽會是騙人的?

真的,那都是騙人的。他們說招保安,其實是,其實是搞色情活動。這嚴重影響了咱們西安的形象,你們應該管管這事兒。

是不是你被騙了啊?

......

我掛掉話筒的時候滿臉笑容。陳未名很奇怪地問我為什麽笑,我把內容給他複述了一遍。我說那個女接線員最後一句話是,"是不是你被騙了啊"。

說完之後,我們一路歡笑著走向車站,擠進了402路公共汽車。

幾乎就是從那一天開始,朋友們漸漸疏遠了。這也是無數說不清的事件之一。有理由讓兩個人肝膽相照,就有理由讓朋友變成陌生人。我突然很想念他們。想念那哈哈大笑的幾個高中生。已經有那麽一段時間沒哈哈大笑過了,在又一次麵臨餓肚子的時候我想起了那些無論如何都不擔心未來的時光。想起以前,再看看現在,我有點懷疑是不是那種叫記憶的東西欺騙了我。是不是它依照那美好的希望,順從那天真的想法,虛構著什麽。王國或者天堂。

3

我現在要說,我拿著從房東那裏借來的車費,卻半路改變了回家去的主意。因為我不想回去了。我隻想往前走走看。雖然可能餓死街頭,可總要強過伸手乞討。我更不想看見那些關切我的眼神,我沒有理由再因為害怕而躲進陰影。

我用那十塊錢吃了一碗麵。還是那褲腰帶寬的名麵。又長,又寬,又厚。雖然吃得很吃力,卻可以讓肚子飽得更久。

我媽他們應該正在"上班"。她也許正拿著一個盤子,一邊刷著,一邊想像她的兒子是多麽地爭氣。到了天色昏暗的時候,他們就會"下班"。下班的路上,不用說,她又會想著她的兒子是多麽的爭氣。她說不定還會想起了我一天的生活:清早起床,吃早飯,認真聽講,下午和同學們盡情地嬉鬧......大人是一種奇怪的動物,他們不該想我的生活,但他們就要這樣。

我想我要去找點活幹,可以立即賺錢的活,或者包飯吃的活。媽媽救不了我,李小藍救不了我,楊曉救不了我,楊繁也救不了我。她們都是我愛的,可能也會給我飯吃,但是救不了我。幻想和回憶也救不了我,它們一般沒法使人安寧。我除了想活,還想愛。這些都是我的欲望。我愛的不止玻璃刀,不止女人,不止組合樂器和方便輪胎,不止回憶,我愛的不止這些。不止這一切,但是很明顯,要是沒有任何一個,我都無法支撐下去。

是。我是想起了楊曉。我已經有一段時間不那麽欲生欲死了。沒有看到她,沒有聽見她,愛和悲哀一樣,會被新的生活衝淡。這是時間的魔力......她在一個遙遠的地方,跟我像南極和北極那麽遙遠;她像氫氣球一般自行飛走,越飛越高......但是我知道,隻要一有機會,我對她的渴望還是會像刀子那樣鋒利,割傷她也劃破我。

楊繁已經有一段時間沒和我聯係。在最近的一次電話裏,她告訴我她最近很忙,楊曉和她一樣忙,要準備會考,準備托福,準備出國。她問我有沒有找到補習學校,如果找到了就安心備考,如果沒找到就趕緊找。我盡量用輕鬆的聲音和她說話,但說實話麵對她的信任和關愛我感到羞愧難當......

李小藍呢?她應該也在準備會考吧。我惟一能找到的人,是她,但我現在不想找她,或者說,我不好意思讓她請我吃飯。

我想著她們。想著如何遇見每一個人。她們把我的心思全給占了。她們也想起了我嗎?想到我渾渾噩噩的生存,她們可能會黯然神傷吧。尤其是楊繁,她還一直以為我也在努力,朝著公認的理想中的大學--而我他媽已經被開除了。還有我媽,她知道我已經幾個月沒有上課,甚至從此再也跟學校沒有關係,她會哭。哭了之後呢?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了,關於未來,我真的無從知曉。

4

我說過,春天真的已經來了。夏天也已經探頭探腦。整個城市忽然幹淨了一點。空氣不再像沉重的衣服,要把人拉住,往地下按。西安就如一件出土的古董,春天漸漸修複它已經氧化褪脫的顏色。

我的房間裏依然是無聲無息。除了雪白的白牆有時會在下午印上淡黃色的傍晚陽光,幾乎跟外麵的世界毫無關聯。我一走出去,它就是一間白色的、空空的房子。沒有生氣,更沒有體溫。

穿過房東做飯時四處彌漫的油煙,我就會完全置身於人聲喧嘩的大街。走廊裏碰見身係圍裙的房東,她的乳房躲在春天的毛衣裏,可是她的眼睛卻看著我走下樓梯。我的脊背上有一種冰涼東西流過去的感覺,臉上有點掛不住,而房東卻若無其事地望著我的眼睛笑了。我也隻好向她笑笑,我不知道她是否真的忘了十塊錢和房租的事。

附近的西北大學裏,因為樹木花草都較街上為多,所以春季在這裏也長得更快。在這塊更春天的土地上,有更多的海報欄,更多的招聘信息。我在每一塊碎紙飄蕩鏽跡斑斑的大鐵板前流連忘返,不放過任何可能帶來鈔票的信息。家教是不可能的,沒人會要一個高三還被開除過的學生教自己的千金萬歲。文員,經理助理,那些更不行。公關禮儀待遇很好,讓我垂涎,可是我還沒聰明到以為自己是河莉秀的地步。看來看去,隻有兩樣可以考慮:廣告抄寫員,發傳單。這花力氣的活我咬咬牙也能幹。

按廣告上的電話打過去,抄寫員的價錢是一毛五一張,先試用一天,看看你抄的字如何。此外,在這一天,要購買公司統一發放的墨水、紙張、毛筆......我沒聽完,掛了。

發傳單是給西門"好又多"發。接電話的人叫李文彬,他告訴我,每個周末,早上七點到他那裏領取傳單,在指定區域的小區及街道發放。發完後有專人檢查,若確認合格,則發整份工資,若不合格,則扣除百分之十到百分之百不等。工資采取按件計費法,發一份三分錢,發十份三毛錢......但是原則上每人每天至多限發3000份。我聽了,覺得真不錯,發3000份有30塊錢,而且可以當天領取。我答應了下來,並定好第二天就去上班。

次日將近清晨,我做夢聽見閻王催我快起床,快起床,要幹活了。不幹活,鉤你名,讓你死。就醒來了。睜開眼睛,窗戶上還是黎明前漆黑的一片,才四點多鍾。我隻好又睡了,可總是半睡半醒半睡半醒。快六點我被折磨得爬起來,坐在床上等窗子亮。

就是說,為了這靠手掙錢的機會,我夜裏醒來了兩次。這並不是我第一次興奮得睡不著,卻是我覺得好時光結束,要重新開始後的第一次......

借房東的錢還剩下四塊,我吃了一塊錢的油條,坐了一塊錢車,領到了整整3000份傳單。好又多超市促銷的,花花綠綠的,印滿了食物還有別的吃的、用的、玩的。

我那天是規定在四府街一帶工作,把傳單發到店鋪裏、自行車的前筐(如果沒有前筐,就插在後座上),小區各家各戶的門縫裏,還可以發給行人。3000份傳單被捆成兩大捆,大約重15公斤。我把它們寄放在一個看自行車棚的大爺那裏,就抱了200來份,走到街上去了。

那時已經快八點了,天地間一片美麗的亮黃,陽光照在一切可以照到的地方,包括我,包括我差不多的心情,還照著自行車棚或新或舊的自行車。不管是新的還是舊的,自行車的皮座都有點發亮。我那時想,要是我有輛自行車,還可以省下一塊錢公交車費呢。我打算長期幹這個。一天30塊錢,周末兩天就有60塊,一個星期省點用,也就差不多了。

我先從東方的街道發起。那裏的店鋪不多,一條街走完了,才發出去20多份。這使我有一點著急,照這樣下去,我能發完嗎?恐怕不能。出了巷子,是一個很大的小區。門口的警衛狐疑地看著我。也可能他隻是掃了我一眼,但我以為他盯住我了。李文彬曾經告訴我,就算警衛不讓進去,也不能就那麽算了,至少要往警衛室塞上幾份。

看到穿製服的人,我就有點害怕,不知道他會不會搞我的名堂。我裝作從容地走進大門,注意著警衛的反應。可是,他一點反應也沒有的,就讓我那樣走進去了。

進了門不久,就是一個車棚。我鑽到裏麵,照李文彬說的,有前筐的就塞前筐,沒前筐的就插後座,又發出去了四五十份。

發得最快的,還是那小區內的樓房。在那些門縫裏我插了七八百份。但是那也讓我很累。我記得該小區一般是八層的樓房,開始我是跑上八樓,再飛到一樓,後來就隻能爬上八樓,走到一樓。汗當然是要出的,至於出到什麽程度,是否結了鹽花,鹽花又有多厚,這一切我已經記不清楚。如果你也幹過發傳單的活,就會知道那種感覺。

我覺得我要是吃了中飯,或許力氣會大點,速度也會相應地快起來......眼看已經快五點了,我卻還有五六百份。我著了急,提起精神和力氣,跑得又稍微快了起來。我也開始發給行人了,雖然李文彬說最好不要那樣。有人走來,我就迎麵插過去一張,往往讓人措手不及。我沒有忘記說一聲"謝謝"。我真的謝謝他們,如果他們那天不出門,我就會發得更晚,同時肚子也就餓得更久,不舒服的感覺延續的時間也就會更長......但是我一般隻插女人,因為男人總是很酷地、麵無表情地躲開我不那麽靈巧還有點僵硬的手臂,有的還伸手擋開,教我如何塞進這種人的懷裏。

小區裏春天的氣氛不可謂不濃,有人在香椿樹下打哈欠,有人在打牌,老頭子居多,老太太在旁邊看。我把幾份彩色傳單放在桌子邊沿,他們也看,其中一個白頭發抓起來翻了兩頁,對我說,又是"好又多",西門"好又多"東西壞了就降價,吃了會毒死人的。你還來發傳單?

我是臨時來發的。現在應該不壞了吧?

怎麽不壞?越來越壞了。

他有點慪氣似的,別的老人都被他逗笑了。跟這種頭發稀疏麵門老年斑腦子也跟個包子似的全是氣泡的人,什麽都說不清楚。我繼續往前走。

太陽雖然不強烈,出奇的白,還是讓人發熱。我脫了外衣係在腰上。一個收垃圾的人,穿著藍色的衣服,坐在三輪車上,叫住了我。喂,把那些紙給我吧。還發什麽,反正又沒人知道。就發我這裏吧。嘿嘿,他想拿我的紙賣錢,我不幹,隻給了他兩張,讓他看看。他不會真去買那上麵的東西吧。我猜他這一生還從來沒有進過超市。其實我也從來沒進過超市,碰到那種特大的場麵,不管是超市還是聚會什麽的,我總是有一點不自在,尤其當我聽說超市每個角落都有攝像機注視著你,越發怕了它了。

如果我沒記錯,大約五點半的時候,我全部發完了。每一張傳單都找到了可靠的歸宿。跑到李文彬那裏,我跟他要錢去。我很高興,幾乎感覺不到饑渴這回事。

發完了,你去檢查吧。我說。

好。他家的煤爐子上高壓鍋在冒著突突突的熱氣。飯挺香,提醒著我。他老婆晃動兩個乳房,在水池子裏搓衣服,從寬大的衣領看進去,她的乳頭如同桑葚烏黑。

你先回去吧,明天早上來領工資。李文彬把高壓鍋提下來,拔掉鍋蓋上的鐵砣,頓時一股白色的水汽衝到天花板上。嗯,飯挺香,米應該不錯。

我在這等會兒。沒關係。

檢查完還得一個多小時呢。明天你一來就給你嘛。

不是說好當天給的嗎?

是說好當天給,但是今天太晚了,檢查完都幾點啦?以後發快點,早點發完。

那能不能把今天的工資先給我。

看你,還怕我少了你的錢不成。我拿你30塊錢能幹什麽。明天你來嘛,不會少你的。

不是。我有點事,要點錢用。

那這樣吧,今天先給你一半,明天早上再拿另一半。你也不用在這等了。好吧?

行。我點了點。拿了錢,走了。來到賣包子的店,準備大吃一頓,準備吃一堆包子。

買了五個大肉包子,一塑料袋,提回了房子。天是黑的,包子雪白雪白,還在塑料袋上蒸出了一層白色水汽。

房東的十塊錢也還了。還告訴她,我找到了一份工作,等過兩個星期發工資,就可以給她房租。我確實打算把兩個星期的錢存起來,還掉欠她的房錢,沒有騙她的意思。

喝了一大杯水,把一天失掉的水分又補進去,我就開始吃包子了。一個兩三口地吞了下去。太急了,太急了,我告訴自己,會胃疼。果然胃疼了。細嚼慢咽身體好,狼吞虎咽傷胃腸,這是我媽告訴我的,可當時我給忘了。

半夜我夢見了所有白天想過的人,她們在一張桌子上吃飯,相親相愛......那時外麵天還是漆黑的,窗子沒有進任何光,還沒有到早晨。我看一看時間,是三點多。爬起來撒尿,雖然已是春天,淩晨還是很涼,空氣像醫生的聽診器。我又感覺到餓了......也許我就是餓醒的......桌子上吃剩的包子已經冷硬,我三口兩口吃進肚子,馬上又縮進了被窩。

第二天,西安好像又綠了一點。我在路上想,李文彬真的會去檢查嗎?他做完飯還要做菜,做完菜又要吃飯,吃完飯說不定還要洗碗,洗完碗就該睡覺了,睡覺的時候他會搞他老婆吧。他不可能做著做著就抽出來,去檢查傳單。再說,他也是半路幫"好又多"叫人,發好不發好,關他屁事。他肯定不會去檢查的。

所以那一次,我就發得懶洋洋的,不到兩點就發完了。到後來又給了收廢紙的老頭一捆。他笑成了濟公的蒲扇,提出用三輪車送我回去,未果。

領工資的時候,李文彬還是隻給我15塊。還是說另外的下次再給。我知道他想讓我以為他真的會去檢查。15塊就15塊吧,反正不怕你跑掉。

下次給你下次給你。他說。虛張聲勢,嚇唬老子。

那好吧,我明天來。

明天來拿也好,下個星期來拿也好,反正不會少了你的。他還說,對了,你們還有沒有同學想發的,下星期活比較多,你多叫兩個同學來。

行,我回去問問他們。

再去的時候,我說我叫了一個同學,但他有事,不能來,我先替他領了去吧。李文彬正在喝稀飯,點了捆數又去盛粥去了。

3000份。30公斤,我提得很累。但是心裏很高興,因為這等於60塊錢。

我不再一份一份地發了,碰到行人就扔過去三四份,掉到地上也無所謂。反正西安到處都有人亂扔垃圾。經過店鋪,我至少要給他十份,可以煮熟一頓米飯。而小區裏,我不再傻乎乎地爬到八樓去了,上了三樓就打轉身;每一戶人家塞五六份,也並不比爬上八樓發得少。

發了一個多小時,我所經過的路上,就好像剛剛放映完露天電影,也像學生遊行隊伍剛剛通行,地上一片傳單的海洋。

還剩下了五六十斤,我全賣給了廢品收購站。那是穿藍色衣服的老頭啟發了我。肥水不流外人田。一公斤廢紙九毛錢,一共賣了22.5元。連同工資,我那天掙了82.5元之多......在回去的路上,我吃了一頓烤肉,喝了一瓶啤酒。

交了一半房租,還剩下60多塊。又用40塊在土門舊貨市場買了一輛載重單車。於是第三個星期,因為有單車的幫助,我說有三個同學和我一起。李文彬毫不懷疑,就給了我60公斤傳單。我馱著它們,分兩趟拉回了房子。我一張也沒發,全拿去賣了。等於就是54塊錢,再加四個人50%工資一百二十塊,我那一天掙了174塊。我覺得自己簡直是個神仙。

但是那天也被李文彬察覺了。或許是他老婆發覺不對勁也未可知。他說他檢查過了(真的嗎),很多地方都沒有發到,要扣掉我40%的工資。我跟他爭,但是我心裏在說,廢話,我一個人哪裏能發那麽多,我又不是千手觀音......

爭著爭著李文彬急了,提著高壓鍋,像提著流星錘,衝我吼:"要是你想幹,你就認真點,要是不想幹,就別在這跟我吵。"媽的,他耍酷!被我耍了還耍酷!

我的生活好了很多,有時還去吃烤肉,喝啤酒。就這樣進了五月。一個星期五的晚上,我給李文彬打電話問他第二天需要多少人。李文彬說,西大街現在修路,"好又多"也關門了,這段時間沒有發的了。

那我上次的工資什麽時候來拿?

"好又多"都關門了,我的錢也沒拿到啊。

那它什麽時候開業?

不太清楚,可能要等修完路以後吧。你有沒有電話?一開業我就打給你。

我手機停機了。

那這樣吧,你過個把月再給我打電話吧,掛啦。

等一下,過多久?

一個月吧。

好吧。

第十二章

1

我騎著我的大輪子單車,向飛機製造廠子弟學校出發。門衛把我攔住,門衛問我找誰。從他的眼裏,我看見了"民工"兩個字。我掏出幸存的校徽,令他放行,那上麵清楚地寫著:高三(5)班,沈生鐵。

我走進"學生服務部",給李小藍打電話。手機早就停了,我甚至忘了自己還有過這種電器。李小藍聽到我的聲音,有點吃驚,但馬上就變成了興奮。她說還以為我在玩失蹤呢,沒想到還在原地,而且還好好的......她等了我無數的電話,總在晚上想起我通過電流傳遞的聲音,後來她失望極了,而那天,她說她又被我激活了高興的功能,我又打電話了,而且白天就打了過去。

她還告訴了我一個重要的消息:就要會考了。在會考之前,她要好好見我一麵,看看我的身體狀況。約好了見麵的時間和地點,我們心滿意足地說了再見。

就要會考了,楊曉不是要回來會考嗎?

萬一我和楊曉見麵怎麽辦?我現在的樣子連門衛都討厭。我要洗澡、打掃、正常化。我要弄點錢,讓房子幹淨、整齊,讓自己變得新鮮、光潔,像個愛幹淨的人,也像個幹淨的人。

但在做這一切之前,我要先去會會李小藍。她約我明天下午四點在"青年天堂"見麵。

三點多,我穿過街上的人流。不巧,天上刮起了沙塵暴。沙漠地帶吹來的沙子,迷糊著我的眼睛,稀疏的黃雨,弄髒了我的衣服。我一張嘴,就得偏頭把口裏的土吐掉。我慶幸自己沒換衣服。

汽車在沙土中開掘,它們身上的黃土,又被雨淋得星星點點,所以,街上跑滿了巨大的金錢豹子。

沙塵雨一直下著。黃色空氣裏,李小藍站在"青年天堂"門口。她對我笑著,頭上戴著一大頂深藍色的帽子。圍巾則是白色的,嘴唇則是紅色的。我輕易地就看到了她。她一點也沒變,既不更美,也不更醜。她和我想念的人一模一樣。

雨已經不下了。

她的笑容似乎有些羞赧,因為我們太久不見......她拉著我的手,朝公交站牌走去。我問她,不溜冰嗎,我請你。她說,不,我們去火車站。我睜大眼睛,說,接人?是誰?是楊曉嗎?

她神秘地一笑。跟她認識這麽久,她頭一次這麽神秘兮兮。她買了一張站台票,說,你就在出站口等著。

她的身影消失在地下通道。因為焦急我不停地走動,不斷變換站姿。

我張望李小藍去時的方向。她將帶來什麽人呢,我基本上在想這個問題,並自顧自地認為答案就是楊曉。

在這段時間裏,有那麽三秒鍾我是雙手合十度過的。同時,我嘴裏念道,上蒼眷顧,在我曆經思念折磨,以為從此永訣時,火車送來等待的人。她從春天的西安火車站幽深的出站口走進我的視線......我情不自禁地抒情。

......大門嘩啦打開,人流從遠處湧來,並帶來一股悶騷的熱氣。出站的,進站的,卡在大門之間。我東倒西歪,目光還是如炬,一眼看見了李小藍。她低著頭走出來,兩手空空。她身邊有無數人,我還沒看見楊曉。

突然,她被人群推得不見了。我慌張地尋她,直到她拉我的袖子。我問她,你要接的人呢。

我們先走,一會兒再告訴你。

她不由分說,拉著我就走。在走上公車的刹那,我看見一個女人拉開一輛出租車的門,側影像極了楊曉。

那不是楊曉嗎?我對李小藍說。李小藍說,哪裏啊,走吧,我們去溜冰。她想把我拉上車。我掙脫了她。

我喊,楊曉。女人回過了頭來。我以為她會笑,至少會打聲招呼,但她沒有,隻是露出驚訝的表情。

一個男人打開出租車的後備箱。我不知說什麽好,回頭看李小藍,她也看著我。

男人走到楊曉身邊,脫下手套,對楊曉說,你同學?

楊曉說,是。她說是。

男人一身黑衣。我認出他來了,他就是那個聲稱要摔死一隻噪鵑的中年男人。

我說,再見啊。然後,我走上公車。很快,他們的出租車也走了。

2

在"青年天堂",李小藍緊緊抓住我的手。我不想理她。她向我道歉,道歉她不該帶我去接楊曉。她以為那樣會讓我高興。她道了無數遍歉,但說實話,我對她沒有一絲見怪,隻是不想說話。

幾個月不見,"青年天堂"和世界一樣,沒怎麽大變。一眼望去,掃地的還是原來的大媽,躺在椅子上的還是"花和尚",溜冰的還是一群掛著滿臉膩歪透頂的表情的年輕人,窗外的火車,還是那麽飛馳而過。

我們看到的都沒有變,但我們看不到的都變了。地上的垃圾變了,"花和尚"的姿勢變了,年輕人的名字變了,窗外的火車,趴在車窗上的人變了。

我拉著李小藍,瘋狂地溜冰。摔倒,又爬起來。摔倒,又站起來。累得快死的時候,我和她斜躺在長椅上,和她說著不可思議的傻話。我說,你覺得人活著有沒有意義?

李小藍不願意回答,她說,你累了,我們回去吧。

我說,你就說一下你的看法。你覺得人生到底有沒有意義。

李小藍說,你怎麽了你。

我說,我沒什麽。你就說一下,你覺得人生的意義是什麽?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李小藍說。我沒想過人生有沒有意義這個問題,我在想怎樣才能讓你別胡思亂想。我們回去吧。

3

在邊東街200號,李小藍努力地轉換我的心情。她說,別想啦,過去就好了。我說,我沒想。我就是有點情緒低落,每個人都有情緒低落的時候,就像女人來月經會脾氣暴躁一樣,我過會兒就好了,真的。

真的嗎?從我的背後,李小藍雙手抱住了我的腰,把我拖到床上。

在床頭,我釋放了我的怨氣,在做愛的間隔,我和李小藍又重複著重複了千百遍的行為,把嘴唇親到腫脹。而在親嘴的空隙,氣氛親密而溫暖,李小藍問我,你會不會覺得我很淫蕩呀。我說當然不。我愛你。

我從床上站起來,張開雙臂,用美聲說,我愛你的一切,一切的你。你獨一無二的年齡,永不再來的18歲......

李小藍把我推倒。我們抱在一起,累了,沉沉欲睡。我們咬著彼此的嘴唇進入夢鄉,如同接吻的雙魚......

一夜的瘋狂,使我第二天難以直起腰來。中午的時候,我把枕頭下記了楊曉的那些日記拿出來,傻乎乎笑,給李小藍看。她翻著,字跡怎麽這麽潦草,看不清......下次寫清楚點......她說了這樣的話,準備回去上課。

我說,你能不能跟楊曉說一聲,我想跟她談一談。我想跟她在網上談一談。李小藍說,好。她提包,出門,打開雨傘,擋住黃色的雨滴。

你的那個發明生產了,一定要第一個送我一套,我是第一用戶。說好啦。她半真半假地說。我抱住她的腰,不舍得她走。我抱得很緊,像一個拳擊手抱著另一個拳擊手。

楊繁也曾說過和她一樣的話,而且,說在前頭。我也答應她了。那我到底該給誰好呢?也許我可以給每一個人看,然後說她們全是第一用戶,可是我不想構成對她們說謊的事實。有些人我永遠不想對她們撒謊。後來我想還是有一個解決的辦法,即兩樣同時生產,一樣給一個人。

想到這裏,我又笑我自己了。圖紙還躺在箱子裏呢,可我卻想著"兩件同時投產"以後給誰使用的問題了。我自嘲了一番,回到了房子裏。然而心情還是輕快的,因為李小藍在我這裏留下了豐富的氣味,因為我畢竟還有兩張親手繪製的圖紙。

有一件事情可以證明我真的心情輕快。李小藍走後,我從為數不多的幾塊錢裏拿起一個硬幣放進嘴裏,在牙齒和嘴唇的空間裏吹氣。硬幣振動,發出昆蟲扇動翅膀般細小的聲音。這是我們小時候經常玩的遊戲。小時候的我們普遍沒有什麽硬幣。而當時硬幣那麽多,心情又那麽的不錯,我想不如吹出那以前的聲音來聽一聽。我記得聲音還是那樣的小而有趣,沒有變。

第十三章

1

空閑下來以後,我騎上大輪子的載重單車,去廣闊的郊外,去我去過和沒去過的地方。按李小藍的說法,我在散心。

夏天的風剛剛開始吹。我在麥田邊上油菜地裏整天整天地坐著,看著眼前的一切,遠方不動的山,山上不動的綠色,天空飄動的雲彩,腳邊青草和青草下的黃土。我經曆了油菜盛開金色,風掠過草原越吹越遠。

五月,麥穗初長,麥芒鋒利,我已經不方便踏進麥田。前方,附近村子的山羊在山坡上鬥架,前足騰空,"嘭"地相撞,沒有人能把它們分開。它們天性喜歡鬥架,而不喜歡別人把它們分開。

田野上吹過夏天的風,耳機裏傳來英國鄉村歌曲。歌聲來自一個小單放機,我花100塊錢買了下來,本打算送給楊曉。歌裏唱道,躺在金色的麥田裏......這是不可能的,眾所周知,麥芒很刺,會刺痛人的皮膚。

郊外的空氣和廣曠使人感到放鬆。在邊家村,開了窗戶,是別人家的牆壁,出了大門,是整個城市的城牆,這無形的壓迫,讓人喘不過氣。而街上的人慢騰騰的身影,好像腳板粘著口香糖,空氣則全是糨糊。你要是想走快點,這些空氣會扭成鐐銬,地底下13個王朝堆積的屍骨會伸出大手拉你。除了吃飯、睡覺、做愛和生活,誰會喜歡整天窩在這裏。

幸虧這個城市裏,還有一個李小藍,還有幾個我懷念的人。又是夏天了。我一空閑下來,就難以忘記楊曉的一切,我承認,我經常躺在床上想她,即使在和李小藍放縱的日子裏。時間使淡的更淡,使濃的更濃。有時我也會突然驚醒,覺得自己在做一個荒誕不經的夢,這種時候,我往往就跑到李小藍那兒去,或者把她叫來。

有一天,李小藍告訴我,楊曉不太想上網,因為老周不讓她跟我聯係。我說沒關係。這個理由以前曾讓我激動,不過現在我已經知道它可以用在任何場合。我對李小藍說,沒關係,我們去外麵玩吧。

回想那天,她穿著一條顏色難以形容的裙子,爬山虎葉子則為陽光所照發出綠色白光。飛機製造廠子弟學校那些被我劃壞的玻璃,提醒我沈生鐵確實在這裏呆過。天空晴朗,萬裏無雲,一片灰褐,西安的上空是一顆老頭的眼珠。所幸我多少已經習慣。如果誰都因為空氣汙染就不高興,那西安就會躺滿了死人。

我們高興地逛街。我們之間的特殊感情使我們手拉手走在街上,不緊不鬆。像一個"M"。我希望這個字母永遠不要分開。我們一人一個耳塞,聽著我買的磁帶。聽著她喜歡的歌曲。王菲的歌,《相約98》。我們還騎著單車,在街上飛馳。行人退後,樓房退後,我的速度太快,她發出尖叫。她的叫聲美麗動聽,讓我忍不住加快了頻率。單車輪子仿佛要飛離馬路,我們仿佛要飛離單車,要飛離地球。

2

天黑了。太陽和月亮都沒有。在護城河公園裏,茂密的黑鬆林下不止我們一對情侶。零散閑逛的人更多。

夏夜在沉默中流淌,夏夜的涼爽叫人不想回家。蟲子的叫聲由於環境安靜簡直像嘈雜的搖滾。我抬頭看了李小藍一眼,她也恰好在看我。我們隻好笑了,抱在一起親親。我們誰也不想說話,隻想沉默地親吻,永久地親吻。我們這輩子就這麽完了,誰也離不開誰。

我們憋足了勁,親到氣喘籲籲。最終李小藍忍不住了,要對我說話。女人總是有點心急,她們要是想說話的時候,你用多少糖也哄不住。

我以為李小藍要說些肉麻的情話,但她擦掉嘴角的口水,說,楊曉要到德國去了。可能下個月就走。

她的意思是說,要是我再不去找楊曉,以後可能就再也沒有見麵的機會。她的意思也是說,要是我主動去找她,說不定還有最後一次機會。我雖然早就想到楊曉會走,聽了還是有一點傷感。

"挺好的。"我說。我裝作沒聽出她的意思。接著,我說,"李小藍同誌,我們永遠這樣好,你能不能保證?"我的本意是想開個玩笑,表示我並不那麽在意楊曉去哪裏。但我的語氣透露出類似傷感的氣息,出賣了我。李小藍抱住我,拍了拍我的背表示安慰,瘦小雙臂緊緊差點把我箍疼。

不知道幾點了,護城河公園黑樹夾峙的路上,人們相依偎,走回各自的家裏。足夠晚了。到了半夜,空氣寧靜,頭頂是星光下的鬆樹林,風貼著樹冠飄著、飄著、飄著。李小藍坐上我的膝蓋,我們麵對麵,用黑夜裏大地和天空的姿勢,抱在一起,懷裏一片湧動的黑色。我把她的裙子撩起,把我的褲鏈拉開,我們抱在一起,我們連在一起,一動不動。我閉上眼睛,臉貼著她的胸脯。她抱住我的脖子。她胸前是海浪。我聽到潮聲。我隻想刺得更深,連得更緊,在她的裂縫她寬大的子宮長出糾結的樹根。(寫到這裏,我很亂,不知道為什麽。幾乎寫不下去。我趴在桌子上,休息了很久。)3

有人在後麵叫我們。他是叫我們嗎?他叫什麽?我沒有聽清。他越走越近。那麽他剛才一定是在叫我們了。

我從李小藍體內抽出,整理衣衫的動作略顯慌亂。那人走近。他拿出一支煙。嘿,兄弟,抽支煙。他說。

我不抽煙。我聽說過那種用煙迷幻人的騙子,不想上這個當。

抽一根嘛,給個麵子。他幾乎要把煙塞到我嘴巴裏來。這表示他是故意來找碴兒的。我扭過頭去。真想唾他一口,他媽的。

但是我沒說什麽罵人的話,我不習慣那樣。我隻是提高了音量,一字一頓地說,我不抽煙。

喲,火氣還挺大。他一副你隨便罵的賤樣,兄弟,給個麵子嘛。抽一口,就抽一口,行嗎?他不但把煙湊近我,連臉也挨過來。那張臉倒是長得不錯。

我不想抽煙。謝謝。我像跟他鬥氣似的裝紳士風度。其實他一點氣都沒有,他看到我這樣,反而更加高興。這就是他的目的。

"真的不給麵子嗎?求你抽根煙也不行?兄弟。他生氣了,按照程序到了他該啟動生氣功能的時刻了,我叫你大哥行不。大哥你抽根煙。

他話未說完,把煙嘴往我嘴巴上湊。我一扭頭,你他媽滾蛋!我不抽。我說。我看了看四周,都很黑,我不確定他是否有同夥躲在暗處。

不抽是吧。他突然摑了我一巴掌。你不抽我抽!

我推他。打他一拳。他打我。李小藍說,沈生鐵,我們走!

妹妹,這麽早就回去啊。他摸了一下李小藍臉。李小藍把它打掉。我一腳踹過去。可能尚未踢中,鬆樹林裏衝出幾條黑影。

就這樣他們把我打了一頓。我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任他們打。他們把李小藍按在地上,摸她,揉她,拍她。我閉上眼睛。視網膜上兩塊紅色的光斑。它們像李小藍的眼睛,在向我呼救。它們在向我呼救。可是我什麽都聽不到。我聽不到李小藍喊救命。我也聽不到那些人的叫罵聲、踢打聲。我掙紮了一番卻扭動不了身軀。兩個人按著我。我頭壓在枯草叢裏。我能感覺到枯草叢裏幾十萬年的灰塵,幾十萬年的屍體。慢慢的李小藍不再向我呼救了,我耳朵裏一片巨大的響聲,可是實際上卻什麽都沒有聽到。我一動不動。我救不了她。我呼吸粗重一動不動,隻希望他們快點完。

4

我沒有心思細說過程了。我早就幾乎寫不下去。但我還是要寫。這隻是一個前因,它的後果今天仍然讓我心痛。它的後果提早進入了我的記憶,提早侵占了我的敘說,讓我沒有心思回憶任何細節。

它的後果是,我的手機被搶了,我的自行車被他們騎走了,我的錢也被掏了個空,我的人還被打了一頓。李小藍奮不顧身,要來保護我,於是她也被打了。也可以說沒有打她,沒有對她動拳頭,隻是把她推在地上。可是無論如何,她受了傷,她在流血。她全身淩亂,原本說不清顏色的裙子染上了血液。

它的前因後果就是這些,可是它的影響還遠遠沒有說完。它影響了我的生活。我不知道怎麽說,但是它確實影響了我的生活。

他們走了。李小藍低著頭,一句話也不說。我以為她會哭,但是她沒有哭。她隻是拿眼睛看著我。我看不清她的眼神,但是我知道她在看著我。她像是在背後盯著我。背後。我能感覺到。一雙眼睛冷冷地看著我。陌生地。冷地。

我想把她拉起來,她甩開了手,就如甩開那個摸她臉的人的。怎麽了小藍?事情過去了不要想了好嗎?我說。我努力想安慰她,然而我知道我們的想法截然不同,我是無法安慰她的。我猜不透李小藍究竟是怎麽想的,然而我確信我們的想法截然不同。

我把身上的灰拍掉,把衣服整理好,鼻血都有點凝固了,用小拇指的指甲細摳一陣才勉強幹淨。我弄完了,對楊曉說,我們回去吧。

就這樣回去?這種話你怎麽好意思說得出口?李小藍問我那些人是誰,那些人是誰。

我怎麽知道。我怎麽知道。可李小藍不聽。她變了一個人。她的話像迫擊炮一樣,投進我的耳膜,讓我懷疑剛才我們是不是真的互相扭動根與根相連。她在質問我,可我脖子被打了一拳,喉嚨腫痛,咽不下一滴口水。我渴望她輕柔的安慰,就像在郊外渴望她摸我腫脹的陰莖。我們需要相親相愛啊小藍,而不是互相質問。我心裏大聲叫喊。我霎時心情沮喪到極點,一句話也不想說。

走!我們去報案!李小藍說。我要他們不得好死。我還沒有成年。他們不得好死!她話裏有股惡狠狠的得意。

小藍,你真想去報案?

去啊!怎麽不去?!

我不想去。

你不能不去。沒有我的事,還有你的事!他們剛剛把你打成什麽樣子,你忘了嗎?你怎麽能不去。你不去我更加要去!而且我要你和我一起去!我不報我的也要報你的。你去不去?

我不去。你想想,這種事會有結果嗎?不會有結果的。公安局有用嗎?報案有用嗎?我們去了也是白費力氣。

你怎麽搞的嘛你。難道就讓他們這樣白搶了。你心甘嗎你?!

心不心甘是我的事,你不用管我。

好,我管不了你。我從來都管不了你。隻這一次,我求你。

......小藍,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們回去吧小藍。我不想站在這裏了。我想回去。我真的不想呆在這裏了。算了吧小藍。這點事算什麽呀?誰會管你死活?死人的事都管不過來呢。哪天不死人,報案了又能怎麽樣?你以為。要是你一定要去,我陪你去。可你別管我的事。這是我自己的事。我知道怎樣處理。

我不管?我能不管嗎。你想怎麽辦,你告訴我。

我們等會兒慢慢商量好不好?報案真的沒有用!我一直低著頭,但是我能看到李小藍忍住哭的雙眼。

那你說什麽有用。你站在這裏就有用啦!李小藍痛苦地甩頭,因為用力過大,踉蹌著原地轉了兩圈。你到底去不去?你快說嘛。她撕裂嗓子,聲道產生十分高的哭腔。

我的嘴唇又像嚅動又像顫抖,總之在動。我半天才說,我現在真不想提這件事了。

李小藍的反應出乎意料之外。如果你當時在場,聽力又足夠好,你就會聽到大致如下的話語:你快說嘛!你快把我急死啦!而我麵對她高聲的喊叫,心裏充滿疑問:這是逼問,還是求饒。我聽不清,我拿不準。我說,讓我想想怎麽說......

你快說嘛。她在哭,我說,你別問了,讓我說好不好。你可以看出,我其實很不耐煩了已經。我控製不住自己的任何想法,難以冷靜,我的修為根本不夠。我隻知道放縱自己的意見:我不就是不想報案嘛。難道我應該傻乎乎地等待警察伸張正義嗎?難道我不能有我的理由?就算理由不夠充分,也是理由。我當時就是這樣想的。

如果我能用稍微柔和的語氣說話,我們必定可以找到兩全其美的解決辦法。可是我們都很衝動。我還記得李小藍厲叫了一聲,抱住了腦袋。我現在說起來輕鬆,可當時真的被她嚇得方寸大亂。你快說,你快說,我求你了......李小藍持續高音量地喊叫,使我擔心她的嗓子是否受到了破壞。不是嗎?我說過我愛她的一切,當然也包括嗓子。可是我又不敢輕易碰她。當時的情形是,我一碰她,她就把我的手打開。我簡直比那幫耍流氓的還不如。也許我答應和她一起去報案的話,就什麽事也沒有了,可我當時就是不想去。我告訴她,我現在不想說,也不知道怎麽說。我沒辦法做出決定。

李小藍抬起亂發下的頭,我看見她眼睛盯著我,淚水浸淹了淚腺,說,好,那我現在問你,你為什麽不去?你怕是不是。

是啊是啊是啊。我扔下一句話。我不想說話,我不想扯這件事情。我當時不想再回憶任何一個與護城河有關的鏡頭。

李小藍又用求饒的聲音,對我說,你別恨我好不好。我也是為了你好。快說,好不好,我求求你了。

你別求我。我說。你別說求這個字。讓我想一想。我真實地感覺到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我說出來的話硬邦邦冷冰冰的,像一根水裏的木頭。這不可避免地讓李小藍大為光火。她哇哇大哭,邊哭邊說,想想想,還要想,你以為是構思小說啊,還要見報是不是?!

我笨嘛。李小藍話裏的刺在我身上發生了作用,我恍恍惚惚地回答她。

啊!--李小藍抱住腦袋,狠狠把腳踢向綠化帶的護欄。一個趔趄。她疼了嗎?她會疼。我有點擔心,但是沒有去安慰她。我當時想,我自己的心情還糟不過來呢。這不是理由,可像惡咒一樣左右了我的心。

我一言不發了。全是李小藍在說話。她邊哭邊說,你別恨我,沈生鐵,你別把怨氣發在我身上。我不求你對我好,我隻求你別恨我。這跟我有什麽相幹,屁事都不關我的。我的事也不關你屁事。我死了你也隻想回去。你回去你的呀。你怎麽還站著呢,你回去呀,你快跑呀,待會兒他們又來啦,你快跑呀,你快跑呀。她邊說邊哭,直直地看著我,眼睛瞪著。她似乎有無窮的怒火,無窮的汽油,被我點燃了。她從頭到尾地數落著眼前或身邊的人。她厲聲地說道,你別這樣畏畏縮縮的,你平時對我是怎麽對的,你不是這樣的。我怎麽是這樣的命,跟了個男人,還要我來保護他,還要讓他討厭,還要讓他恨。沈生鐵,我告訴你,你以後一定會後悔的。你一定會知道你今天說的話是錯的,你等著看吧。你怎麽不是個女孩,你要是個女孩還好一點,一定會逗人喜歡的,一定。我真不知道你怎麽想的,我沒被打啊,我心裏好受啊。你還搞什麽發明。狗屁!你知不知道你的發明為什麽沒有人用。因為那是狗屁!整天就隻知道發傳單發傳單,除了傳單你就不知道別的嗎。你不知道也可以學呀。我教過你多少次了,小學生也學會了。我就不知道,你口口聲聲說愛我,你心裏是怎麽想的。我告訴你,沈生鐵,你太軟弱了,我跟著你沒意思。她斬釘截鐵地說完那一句,就靠在樹上,厲害地哭著。

我站在旁邊,一句話也不說。李小藍說著說著已經跟原來的事件毫無關聯,可她的情緒卻越來越激動,用詞越來越鋒利。李小藍。楊曉。楊繁。陳未名。陳俊。許青羊。廖福貴。你們。你們所有人。我。我認識和珍惜的人比夢還快地閃過去。一個一個,毫無秩序。李小藍,她大概不知道,她差不多擊垮了我對一切友誼和親密人士的信任。很多字突然刺進我的耳膜。它們都十分鋒利。它們是毒針、刀刃。它們又切又鋸。留下一些血口,滲出幾滴血珠。繼續滲,終於流下。我像省略麻醉的病人,手術刀這裏割割,那裏割割。割雞巴、割心髒。割最敏感最重要處。你別這樣說話行嗎。你不要這樣說話。我說,我知道不可能,但是我還是想說。我還是相信相親相愛。相信互相信任。她說,怎麽了?我說錯話了是不是。是不是降低你尊貴的地位了。是不是詆毀你豁達寬容的高風亮節了。我不回答。我還是相信相親相愛。別絕望。別。它一定存在。也不看她。她說,你看著我的眼睛。你看著我的眼睛。我不看她。遊移。我不知道為什麽不看她。我對她頭一次那麽害怕。她的話尖酸刻薄,她變成了一噸炸藥,她的目光是導火索。她又說,你看著我!你看著我!請你看著我,沈生鐵。我那時沒有心情做那種遊戲。我覺得像是模仿電影的對白。而電影裏的一切都是假的。裏麵沒有人真的相親相愛。而且我,確實不敢看她。她的情緒,她的表情,她的話語,讓我不敢貼近她外衣下急劇跳動血液奔流衝突的心髒。不敢看她的眼睛。心髒是硝,眼睛是火。你看我一眼都不願意啊,沈生鐵。好,好。她突然又哭了起來。歇斯底裏地哭了起來。因為我不看她。

5

多年已過去,我為我那天對李小藍說的每一句話後悔。我當時看著她,竟然有一點討厭,覺得這個女人有點煩。我也為我的這個想法後悔。現在我知道,她當時正受著雙方麵的痛苦,然而卻把大部分的注意力放在我身上。我現在一想起自己的做法就羞赧無比,恨不得有人來打我兩巴掌。這是我犯下的不可饒恕的過錯之一。我永遠也無法忘懷和寬恕這個錯誤。我不應該對李小藍那樣說話。我不應該。我應該安慰她。如果我對自己守信,我就應當控製自己,放下自己的難受,不逞一時之快,讓她的心獲得少許平靜。就算我堅持自己的決定不去報案,但是出於愛我必須要求自己保護她,不能有一絲怨言。可是我沒有這樣。

我不但沒有這樣,還認為自己受到了最嚴重的傷害。我一言不發,這正是我心如刀割的表現。如果要我選擇,我不想選擇,因為所有的事情,都脫離了我的想像,強奸我原本以為的真相。許多年以後我還記得當時所想:是的,那是很小的一件事,可是真情和信任似乎都已經離我遠去;是的,我害怕暴力,但我更害怕最親密的人離我遠去。這些東西我以前重視得要命。我沒有辦法,隻能沉默。沉默不是我的選擇,我無法開口。

我是一個懦弱的小人嗎?我這樣問著自己。那時我氣急敗壞。我沒法不問。害怕一切突然麵目全非,愛不是愛,親不是親。這個問題我不敢對任何人提起。如果我問他們,他們會對我說"我負責任地說,你是一個傻×"。因為他們跟我不愛,也不親。我真的是一個傻×嗎?我想找一個我又愛又親的人問問。可是這個人是誰,我他媽一時想不起來。我想證明我不懦弱,也不傻×。重新和我喜歡的人在一起。重新看到人心的真相和世界的麵目。我想把那擾亂一切的人一刀捅死。事情剛剛發生我就已經這樣決定。仇恨鞏固我的決心。這個辦法是惟一的辦法,雖然這個辦法很傻×。我沒有更多的選項,為了證明我不懦弱,我就要傻×,為了說明我不傻×,我就隻能被認為懦弱。天生懦弱,或者天生傻×,我能且隻能選擇一種。我願意選擇做一個傻×,因為我不想做一個懦弱小人。我不做一個懦弱小人,因為我不想讓李小藍說我軟弱,她跟著我沒屁意思。她是我愛的人。我在她身上種下過魔咒,可她早就變成我心髒上的文身。我種的魔咒越多心髒受的毒害就越深。我紮小紙人,用針刺它的心,痛楚的地點總是我的心口。我不想讓李小藍看扁我,因為我不想失去她。為了不失去她,我願意做一回傻×。

我把李小藍送回家裏。不,我跟著她回到家裏。她在前麵走,我在後麵跟著,路燈在頭頂熄滅。站在她家的樓下,她要進門的時候,我對她說,小藍,我是一個懦弱的小人,你以後不要理我了。

她說,我早就決定了,我沒說還要理吧。

我說,晚安。

你也晚安。她說。

我走回邊家村,在路上用腳走路。我突然哭了。這是高三那年的第二次了。真是去他媽的,竟然哭喪著臉在街上走。

6

我的頭發很長,如果你見到我在街上哭喪著臉走路,一定會認為我是個被人按在地上強奸過的女人。我他媽的頭發留這麽長幹什麽。不可理喻簡直。頭發留成清朝的辮子,我像一個走狗,鷹犬,奴隸。狗也把我的腿認作狗腿。剪了你們還好。剪成癩子,剪成刷子。可是無論如何剪,還是像一個女人,而且是個瘋女人。瘋女人還好,至少她什麽也不怕,什麽也敢碰,什麽也敢吃,哪裏都敢拉屎。而你呢?簡直狗屁不如。連別人罵自己傻×都不還口,還說這乃是大度。這不就是你。一邊大度,一邊心裏又痛苦得要命--除了軟弱,還很虛偽。軟弱,虛偽,還自以為是大度,內斂。我能做什麽,我要殺了那個人。如果我不殺了那個人,就隻配被踩在地上,讓我舔他的鞋底,舔他的腳板,舔他的雞巴,舔他的*****。

我買了一把尖刀。不管是什麽刀,隻要可以殺人,我就買下。我把它插在腰裏,在街上轉。我要找到他,我不信他不出來。他搶了錢,要出來買煙,喝酒,吃飯,我就去這些地方找。他搶了手機,要去舊貨市場賣,我就去二手手機市場。他錢用完了,還會到街上,我就到街上。他媽的我不信找不到他,他不會跑,他也不會躲,他不會出西安。我總有一天會找到他。我才18歲,我到80歲也要找到他。找到他,然後殺了他。看誰命大。

第十四章

1

我想迅速毀滅掉一切記憶,可是我為什麽不能?我想就此讓時間停滯,可是總遭到時間的嘲笑。我想結束這倒黴的生活,可是我還有任務沒有完成。

我討厭那灰不溜秋的城牆,討厭那些照在城牆上的陰冷陽光,討厭那些曬太陽的人,討厭他們呼吸的灰色空氣,可是這就是我的戰場,我還有任務沒有完成。

它驅趕我走遍大街小巷,鑽進每個角落。我不想忍住我的衝動,哪怕夢裏全是鮮血。每天早上,我八點就開始出門,腰裏插著五塊錢買來的三角刀,晚上十點回來。別的事我都放下,甚至不去央求李小藍。我沒有臉去央求她。就算見到了,也不知道說什麽好。還不如先不去,直接殺了那個人,我再去吧。如果我被抓住了,她說不定會來看我。那時我戴著手銬和她見麵,她會不會哭?她也許會哭。

那時她還會不理我嗎?我不敢肯定。我決定一切等做了再說。等到殺了那雜碎,一切設想才可能發生。

要是公安局先把他抓去了怎麽辦?我周密地計劃自己的計劃。我得去派出所打探打探。我走到城西派出所,邊家村一帶歸那兒管。我爬上派出所辦公樓的九層,找到值班室。值班民警高而英俊。我要報案。我要報案。什麽案。我說了。這案早有人報過了,你現在才來呀。以後發生這種事要及時來報案。知道吧?那那人抓住了嗎?還沒呢。哪有這麽快。你要是哪天在街上碰見搶你的人了,就把他抓住,馬上打110,知道吧。離你最近的警車就會開過來。我們報警係統是全球定位的。知道吧。他媽的,我把他抓住還怎麽打110?知道吧知道吧知道個屁。知道你媽個×,我他媽就是來打聽打聽,還要受這麽一大通教育。

五天之後,我發現他了。他媽的竟然是美術學院的學生。我×你媽,躲在學校裏,難怪老子找不到你。可是總歸還是被我找到了。我緊跟著他,我要跟他到偏僻的地方,或者天黑的時候,上去在他身上捅一個窟窿。之所以要等到偏僻的地方或者天黑的時候,並不是因為我怕被抓住,而是因為我不想周圍的人把他救出。我要保證萬無一失,直接捅進他的心髒,一刀不夠兩刀,兩刀不夠三刀。我就不信捅不死他媽的。我早已豁出了性命,隻想得到一個證明。所以我要抱住他再捅,免得被他跑掉。

我跟著他走著。他他媽的無所事事,晃到書店,拐進網吧,又打個電話。可是我不急,我該幹的事隻有一件了,我急什麽。倒是他該急,他馬上就要死了,可是他還想幹很多事,說不定還有做一個畫家的理想。畫家個屁,你快死了,雜碎,小B,你快吃一頓飽飯吧。

2

我跟他來到了東大街。路上人太多了,我必須離他很近,才不至於跟丟。我想隻要我聚精會神,不讓他發現,一定可以順利地把他殺掉。世上沒有錢辦不到的事,天下沒有刀殺不掉的人。

他媽的前麵怎麽這麽多人。不是購物的,也不是逛街的,也不是耍猴子的。他媽的,別壞了老子的大事。他也跑過去看熱鬧了,我必須像死神一樣緊緊盯著他。我告訴自己,不要分神,不要分神。

那一大堆他媽的竟然是遊行的隊伍。什麽時候不好遊行,偏偏這個時候來。有什麽好遊的。隊伍前麵拉著一條很長的白布,寫著什麽"千古奇冤計劃生育活活踢死未婚女娃"。什麽意思,計劃生育又沒有腳,怎麽踢人?女娃?什麽女娃?肚子裏的還是肚子外的。媽的什麽都不明不白。

計劃生育是沒有腳,可是我跟的人有腳,他還跑得非常快。我知道他肯定會紮進人堆看熱鬧,他媽的這種人最愛幹的事就是看熱鬧。他們所謂的畫也是一個角色,亂哄哄一堆顏料,他媽的還不如廁所牆上的尿,然後就起個這樣有語病的題目:計劃生育踢死人。計劃生育踢死人,沒人知道他媽的畫些什麽。

遊行的人真多。我搞不懂怎麽會冒出那麽多人來。我他媽運氣真背。他們還有一大堆人在發傳單,全寫著計劃生育踢死人計劃生育踢死人。踢死人就埋了啊。難道還要跑到街上來送葬。送葬也該挑個好點的日子。我他媽要是把人跟丟了,我就捅你們。

那個雜碎還在一塊站牌後麵插在人縫裏看,他媽的張著嘴巴,臉上一層膩歪透頂的傻笑。笑吧,笑吧,多笑一會兒,等會兒你就會哭了,你就會流出血、淚、冷汗和尿。

看來隻要遊行隊伍不過去,他就不打算降下臉上那麵傻乎乎的膏藥旗子了。那好,我等你。我等到天黑。我等到80歲也無所謂。

傳單上寫著,那個被計劃生育這種東西踢死的未婚女娃竟然是我們那個鄉的。背!我先放過那個雜碎,在人群裏看看有多少我認識的人在裏麵湊熱鬧。我看到了白山村的幾個人,綠毛北海都在裏麵。我突然閃過一個念頭,要是我爸他們也被叫回來遊行怎麽辦?我否定了這個設想,因為他們不可能放著活不幹回來遊行,因為他們不可能為了白山村的人回來遊行。總之,不管如何,他們不在就好了。

"白癡"還在白癡地看,突然有人在背後叫我的名字。誰?我可不想在這時候碰到熟人。可是你不想什麽的時候,往往馬上就是什麽了。西安冤鬼多,就是這麽邪。那時也是,我簡直要暈倒過去,你說是誰,那個叫我的人竟然是沈田玉。他什麽時候看到我的。他媽的,運氣背的時候,是不是真的喝涼水也塞牙,放屁也被環保局抓。我沒什麽好應他的,還是看著那個白癡。可是他好像瘋了一樣,把手裏一塑料袋蘋果照我麵門就扔過來,我根本來不及反應。幹什麽你。我還沒搞清楚他哪裏來的那麽大氣,自己已經快被他氣死。他就算不知道我正在盯人,也不能這樣亂扔蘋果。

還幹什麽,幹什麽,我×你媽你馬上跟我回去。

他當然要×我媽,不然我也不可能有此肉身來到這裏盯著一個白癡。我也跟他吼,你回去你的,關我什麽事。

他媽的你都被開除了還在這幹什麽,還在這等死呀,啊?

"白癡"要走了,我不能把他跟丟。所以我沒考慮他是怎麽知道我被開除了的。我對他說,我現在沒時間跟你吵。

他媽的,我怎麽有你這樣的兒子。他氣得發抖,低頭看四周,大概是看有沒有磚頭。

"白癡"要走了。我勸沈田玉說,你氣什麽,我不上學你還輕鬆點,有什麽好氣的。

我話聲未落,他"啪"地抽了我一耳光。好吧,我也不是少被人抽耳光。我沒工夫跟你計較。我朝著"白癡"的方向跑去。

3

我跟了這麽久了,我不想跟丟。無論如何,無論別的事我是不是都虎頭蛇尾,這件事我一定要幹成。那個雜碎總是往人多的地方湊,他媽的他怎麽那麽愛熱鬧,雖然他們的畫就像一堆狗屎,可是這種能臭死人的東西應該跑到偏僻的角落裏去亂塗才對。看來他他媽的沒有成為畫家的希望。什麽狗屁美術學院。什麽遊行。狗屁。

傍晚時,他在女生樓下等人。不一會兒一個女的出來了,眼鼻子很小,從我的距離看上去簡直像一個盤子。不過她他媽真白,白得像一個白瓷盤子。他們坐上公車,又要到哪裏去玩似的。除了玩,就沒看他幹過別的。我也坐上公車。就算他去嫖妓我也要跟進去。

他們竟然在邊家村下了車。這不是我的地盤嗎?他們竟然去了溜冰場,好,他媽的,就讓你死在這裏。這裏是"青年天堂"。我送你進"青年天堂",也算對得住你爸你媽了,他們沒白養了你,不管怎麽樣,你總算上了天堂。

他們進去溜冰,我在門外轉悠,等他們出來。天氣他媽的太好了,天氣利於殺人,大家都在玩,我卻在沒事轉。但是我不急,你們玩吧,玩吧,就快要上天堂了,為什麽不多玩一點呢。人生苦短,為什麽不多玩一點呢。月光金黃,前路迷茫,黃泉路上無人相伴,為什麽不多玩一點呢。

他們出來了,卻還沒有分開。而且身邊還多了一個人。當他們從我身邊走過的時候,我發現新來的人染著金黃的頭發。突然他叫了我一聲,沈生鐵,你怎麽在這裏。他媽的他是陳未名。他怎麽什麽爛人都認識兩個。陳未名我×你媽。怎麽把毛染黃了。怎麽這麽久也沒見你來我家找我。我大聲地驚奇地說。×他媽發自內心,第三句完全是假的。陳未名給我介紹他即將犧牲的朋友。我低著頭說,你好你好。我讓長發垂下來蓋住臉。我裝作是第一次看見他。他伸手,我不握。那是臨死人的手。陳未名要我一起去玩,我自然拒絕了。於是他們就邊說邊走了,我看見"白癡"摟著"瓷盤"的肩膀,而陳未名在後麵摸著她的屁股。我尾隨他們,到了豬街。我已經一天沒有吃飯了,不過一點也不餓,因為我他媽心裏有越燒越旺的火。

不知道陳未名他媽的要跟他們去幹什麽。跟著他們走過銀行,走過酒吧,走過廁所和商業街,走過太白商廈,都沒停下。後來到了邊家村站牌張曼玉的腋窩之下,才隱約聽見陳未名和他們告別。還好,陳未名,你走了就好。不枉我和你兄弟一場。快11點了,"白癡"和"瓷盤"坐在工商銀行門前的台階上,摟摟抱抱,都一個多小時了,既不走,也不幹。我站在不遠的電線杆背後。等女的一走,就衝上去給他兩刀。可是女的偏偏不走。

女的你不走怪不得我了。我不打你就是,你愛報警就報警,警察愛抓我就抓我。我不信警察有那麽神我剛舉起刀他們就能給我戴上手銬。更何況警察還不一定就抓我。他們開車找到現場的時候,我不相信他還沒有斷氣,更不相信我還會呆站著不動,就算抓了我,又如何,頂多是被槍斃,說不定那時李小藍還會來看我。那時我戴著手銬和她見麵,說不定她還會傷心痛哭。

我就把他殺了。我衝上去的時候,閃過值班警察的話:抓住他!打110。可是真的等我衝到他跟前,早已沒了撥電話的時間。我手機又被他搶了。我隻好抱著他,一刀複一刀。我幾乎是稀裏糊塗地就把他捅死了。整個過程比你想像的要簡單得多。也就是說,隻要一個人萌生了殺人的念頭,他要殺多少都有可能。我沒有想到的是,怎麽會流那麽多的血,怎麽地上全紅了,怎麽手上濕熱黏稠,怎麽連那雙看著我的眼睛裏也血紅一片。我看到血液流在地上,沾濕了我的鞋底。女的嚇得尖叫,牙齒咬住拳頭。我讓她跑,她就跑了。

4

也許我還應該跟你說說我殺了人之後的心路曆程,說說我逃跑時的驚慌。還應該說說我為了逃跑,扔下了所有的東西,獨獨拿了那把尖刀,去馬路上對一個女人說,大姐,借點車費。還應該說說我半夜脫掉血衣,走到街上,站在李小藍家門前寬大的草坪裏看見流星長墜,迎來淩晨藍不藍灰不灰的天空。還應該說說我如何搭上火車,蹲在車廂一角,假裝睡覺,卻如一隻驚弓之鳥。可是這樣一開頭,很多事情又得說上一大堆。我想我還是結尾為好,因為我在剛剛過去的歲月裏遇到的一點挫折和驚慌,並不比任何人的苦難,來得更有意思。因為一些事情終要結束,一些事情正要開始。人生就是一個不斷結束又不斷開始的過程。舊的結束不是毀滅,可新的開始更不是新生。或者說,人生就是從小到大,從一個蝌蚪,到一隻青蛙的過程。這樣比喻有點使我要說的話混亂不堪,可是不這樣,又能如何,很多事情根本說不清楚。難道不是,很多事情根本說不清楚。我搭上火車,一路南下,不知道自己要到哪裏去,去幹什麽。讓火車搭著我,一直開,直到開成一截廢鐵。

窗外是越來越多的森林,我該去哪裏。我還沒有想好,可是我有隱約的向往,那裏似乎是個我不得不去的地方。

可能那是南方的深山與叢林。廣闊的無人地帶,我可以獲得無人打擾的安靜,還可以和當地的婦女生兒子、女兒,種田過幾十年,老死不再回家。

可能那是廣東的工廠,我可以在街頭乞討,在工地當建築工人,運氣好的話當個文員,打打字。

窗外的森林越來越壯觀,江河越來越寬。途經長江,鐵軌下深不可測的河流和火車急劇地交叉。緊接著火車插進隧道,眼前一片漆黑,江河漸遠。

我想起楊繁。我1歲的時候,她已經24歲了。我現在18歲,她已經42歲了。她會什麽時候死,我如果陪她,還可以陪多少年。我會不會先她而死。誰也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會死。誰也不知道自己會和什麽人發生關係。對楊繁而言,我是不是一列呼嘯而來的火車,她是不是深不可測的江水,她會不會和我在某個地方交叉。我是不是一列呼嘯而去的火車,她是不是深不可測的隧道,我會不會插進她的一端,卻沒有辦法停下。

5

這次是真正的結尾了。我到了長沙,就坐船跑到楊繁那裏,目標明確。我把一切向楊繁坦白,惟獨省略了李小藍的遭遇。開除,嫖妓,偷竊,脫楊曉的內褲,殺人,搶車費,對她秘密的情欲,去山區叢林隱居......那一段時間的一切,我都告訴她。我先是在下車以後睡了三天三夜。火車上的驚懼交加使我的身體極度虛弱。等我醒來,我決心寫一封信給楊繁。我想告訴她我對楊曉的思念,告訴她我對李小藍的悔意。告訴她,我知道自己自私、懦弱、笨拙,做不了想做的男人。我想把一切向楊繁坦白,可我不敢當麵和她交談。我不是怕她斥責。不,我相信楊繁絕不會斥責任何人,我隻是擔心看到她吃驚的表情和痛苦的眼神。我害怕她認為我是一個無法讓人放心的孩子。我要她相信我可以坦白錯誤,勇於懺悔和承擔責任。這麽做,與其說是為了我的所謂新生,毋寧說是我想博取楊繁的信任和愛。我不想對她撒謊,如果我那樣做了,我便不配獲取她的信任和愛,所以我鼓起勇氣完全坦白。我記得,我把信交給楊繁以後,就坐在她對麵。她讀完以後,閉上雙眼沉思了一會兒,於是把信紙撕碎了。她看著信的時候是坐著的,後來她又躺下了。她讓我也躺下,跟她睡在一張床上。如你所想,她撫摸著我的臉頰。她撫摸著我的臉頰,說,傻瓜,你會長大......我情不自禁靠在她胸前,哭了起來。

早上,她會買來早餐,一杯熱牛奶,甚至還有一份報紙,放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然後去上班。晚上,澧水河邊,夜風有點涼,我們去散步,散到很晚。然後我們打開窗戶,月亮像一朵窗花。我們在被窩裏說話。當被窩太熱的時候,就一腳把被子蹬開。

到了開學的時候,楊繁給我聯係好了一所補習學校。我不說話。她還給我改了個名字,叫蒲荔子。我也不說話。她問我願意不願意,我總是不回答她。她說,以後要學乖點,到了學校要多和人交流,沉默寡言可以,但是不能沒有禮貌,見了老師要叫老師,見了同學要打招呼。我答應她一定照辦。

這種無微不至的照顧,對於楊繁來說,是不是生性如此?我在享受著充分的閑暇和舒適的暑假時,曾偶爾冒出這樣的疑問。然而來不及得出答案(也許沒有答案),就到了該上學的時候。我就以蒲荔子的全新身份,在湘楚學校補習部學習了一年。在新的地點,遇見新的人。一年後,考上了現在的大學。我記得開學那天,楊繁要我坐在鏡子前麵,給我把長長的頭發理短。她要剪短就剪短,她要削薄就削薄,她要燙卷就燙卷,總之,我全依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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