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楊曉對我說,初次見你,應該是五年前,下午三點左右。四年沒有再見麵。是吧?
我說,是。但應該說,後來你就不再見我了。
火車從長沙開往西安。在最後一節車廂最後一排座位上,我能看到朦朧的鐵軌,無限的黑夜。偶爾閃過的近處樹和遠處山峰的影子,就像記憶中的靈光引導人回去。
在進這個車廂、遇到她、和她屁股貼著屁股之前,我經過了候車室。候車室裏升騰著一股煮白菜的氣味,又像是燉蘿卜的氣味,總之是熬蔬菜的氣味。幾個新疆人跑丟了白帽子,大聲叫著,別關門,別關門。穿製服的女人惱怒地放下鑰匙。我跟著他們一夥,拉開大鐵門,側身鑽過門縫,衝向站台。五車廂一般說,就在地道的出口。
火車的尾部,站著和火車中部一樣多的乘客。一個女孩弓腰在撿拾著破塑料袋裏掉出來的東西,露出半截白色腰杆。我掏出票,不錯,是18車廂,37號,就在前麵。我手指敲敲她,請讓一下。她抬起頭來說,等一下。伴隨她的聲音,她的臉上出現一種表情:眉毛上揚,眼睛睜大,眼角幾條閃電形狀的血絲,嘴巴傻乎乎地半張著,露出左側一顆齙牙。
"楊曉?"這我熟悉的表情,我熟悉的一顆別出心裁的齙牙。
她同樣驚奇地叫出我的名字。
她直起身來。相比五年前,她的眼角纏上幼小的細紋,但齙牙的位置既沒有更左,也不更右。我曾臆想過千遍這樣的重逢,現在它發生了。我想照我想過的情景演繹,但它們都跑光了。我隻能笑著說,這麽多年了,你牙還沒校。
她笑起來,這次並不因為牙齒不整齊而捂住嘴巴。
我又無話可說。假裝看著別處,看著四處。
車廂盡頭牆上緊貼一張發黃的招貼畫。一個警察,別著手槍,對全車廂的乘客敬禮,心髒的位置被剮破了一個洞。文字說明是:"警民同心,打擊犯罪!"四個人擠在三個人的座位上,感覺到楊曉眼光偶爾掃過我的臉。我的胸口在淌汗。車廂裏到處是淌汗的人,男人或女人。
據說春運期間的火車,就是這樣擁擠。空氣發出吱吱吱的叫聲,過道裏堆著行李和人。有的人坐在行李上,有的人護著行李。帶小孩的,就把小孩放在座位靠背上坐著,小孩的腳穿著鞋,小孩的腳一晃一晃的,座位上的乘客用討厭的表情側身躲避著他。
也許你沒有坐過南下的火車,不知道究竟有多擁擠。婦女把胸脯放出來,用手背把前麵的人推一推,挪出一點空間,把乳頭塞進哭鬧的嬰兒的小嘴。奶孩子的乳房,乳暈黑乎乎的,腫脹得從根部到頂端一直凸出青色的血管。這種乳房真的不漂亮,可是,前後左右都是人,胸脯貼著脊背,胳膊纏著胳膊,沒有人能扭過頭去。除非你閉上眼睛,不然就會看到那顆碩大、低垂、腫脹、烏黑、靜脈暴突的乳房。據說春運期間的火車,總是這麽擁擠。
乘務員把貨車推過來,把餐車推過來,壓著屁股和大腿,擠壓扭曲剩餘的微小空隙。車子開辟的路徑後麵,跟隨著長長的隊伍,他們基本上是借機上廁所的人士。他們已經憋了很久了。如果有個別人突然來了月經,黏稠、濕熱,那種難受的程度,會令她後悔自己已經不是個嬰兒。
嬰兒在媽媽大腿上躺著。奶完之後,她仍然哇哇地哭。媽媽於是知道她不是要吃奶,而是要撒尿了。她看到通往廁所的路途遙遠,人群就像原始森林一樣可怕。她抱起小孩的屁股,用那個習慣的姿勢,在座位上讓她尿開了......
一些肥胖的人,鼻子是酒糟的。他們在打哈欠、接電話的時候,嘴裏噴出的酒氣,像天上派來的雨,台上領導噴濺的口水,躲也躲不開。
楊曉越來越頻繁地扭動著屁股,我讓她坐在我靠裏的位子上。她曾經討厭小巷、油煙,討厭積水的馬路,生鏽的窗欞,在空氣汙濁的大排檔裏坐一會兒就心慌氣短,她對破舊而肮髒的環境總也不能適應。她似乎依然如此。她不願半邊身子在過道裏碰到汗濕的男人,被吃奶孩子身上的乳腥熏著。我把橘子剝開,給她橘子皮讓她聞。
車過汨羅的時候,我們已經說了很多話。不說話的時候,我過去積壓的回憶都出來活動。她是否也如此?
2
我要去的地方是西安郊區的一個山村。村名白山。這個小村裏住著我的父親母親。
我最後一次看到母親,是在1999年春節,而同年夏天,我與父親有過短暫的會麵。具體有多少日子不見我沒有算過,但終歸很長。在他們看來,或許更長一點吧。
白山村毗鄰藍田縣,翻過一座塬,是車水村,已經不是同一個縣了。逢農曆三、六、九,車水村有集,小商販雲集,小商品紮堆。人們說,別看是窮鄉僻壤,白山也曾人才輩出,村裏年年有人舉家大遷,往大都市去享受城市生活去。我懂事時,村裏餘下一百餘戶,到我上高中時,已經隻有七十餘戶。不知現今還有幾戶?可能我父母也遷往別處做營生了。
白山村一百戶裏,沈姓的就我一家。據母親所言,直到1985年,我家才遷入白山村。在此之前,他們生活的地方,是一片我完全陌生的山區叢林。叢林裏一個山村,村裏的人我一個也沒見過。
我的父親一直在那裏長成青年。湘西多土匪,這有電影《湘西剿匪記》為證。但他一直耕樵漁獵,並與一個正當妙齡的女性,照當地的習慣,夜夜在竹林幽會。
有一天,別人告訴他,該女性同時也親近另一個青年。又一天,一個人對他說,甚至不止一個。據說,女人和男人做愛,在人類發展史上,是一件非常重要,也非常平常的事。但很明顯,這種事降臨到具體的男人或女人身上,一旦發生錯亂,當事人就可能萌生"死了算了"的想法。又據說,湘西邊民剽悍野蠻,雖然自己不想活,但首先要出掉心中那口惡氣。比如把對方切碎,把屍體喂狗。
在沒有聽說這堆謠言之前,我父親活得挺好。整天背著一把土銃。筒子又長又粗,把托烏黑發亮,槍膛裏上滿了鐵砂,無論什麽凶猛動物都不想挨上一銃。一把鋼刀,插在蠟木刀盒裏,用草繩緊係在腰上。蠟樹木質細膩,像女童小腹那麽光滑。刀盒平時捆在他的腰上,睡覺時掛在牆上,辦事時扔到附近的草地、低矮的灌木裏。聽到足夠的謠言之後,他穿上幾乎從未穿過的汗衫,全副武裝,既像剿匪的,又像被剿的。他就那樣,走到謠言中的青年的竹樓,也不喝一聲,一腳把門踹開,徑直衝進去,砰地開了一銃。又跨步上前,一刀切下了人頭。
切完了頭,他又覺得活著不容易,死了可惜了。於是發足狂奔,像被獵狗追趕的野兔。腰上別刀,左手提槍,手臂和胸前血跡斑斑。由於當時是夏天,東南風向他迎麵吹來。
死人的親戚和朋友(以下簡稱"家屬")立即展開了搜捕,比任何一次圍獵都更加壯觀。還有人報告了公安局,殺好了雞,粥也架上灶了,隻等穿製服的人進村。
據我父親自己說,他來不及跑多遠,就躲在竹樓右側的茅房裏,左手抓緊刀柄,手心裏滿是汗水,牢牢蹲在糞桶上空紋絲不動。東南風扇動遮擋茅廁的塑料紙,他就以為是人在撥弄。
躲過這一劫,後來的事情就簡單好辦得多,也單調無趣得多:他連夜翻過山嶺,到達百裏之外的周元煤礦。他改名換姓,下井拖煤度日,偶爾販賣西瓜。他以為一切經時光流逝逐漸風平浪靜。世事難料,四年後的一天,一個拖拉機司機,去周元煤礦拉煤,看見了他。司機把這消息給了"家屬",獲錢100塊。
得此密信之後,"家屬"立即召集人馬,準備捉他歸案,槍斃他。可是故事在這裏發生了轉折,前麵說到的那位妙齡姑娘,竟然也聽到了這機密消息,而且,也給了那個司機100塊。就在"家屬"密謀殺害她老情人的過程中,天上下起了夏天才會有的大雨。她帶上一個四歲小兒,經過一片揚花的稻田,脫掉涼鞋,捋起褲腿,過了渾濁的小溪。在毛馬路上,雨水砸出泥窩,她聽到後麵一輛拖拉機突突突地開過來。她把兒子拉到馬路中間,直直站在那兒,分毫不動。司機隻好踩刹機,停車,並且讓她坐在自己身邊。雨水澆濕了她所有衣衫。路很滑,司機吃力地把方向盤、刹車、掛刹、換擋。雨很大,他像殺豬一樣嚎叫,問身邊的人要車費。如果他不號叫,對方一個字都聽不到。
那輛雨中的拖拉機改變了該女人、女人的小孩以及她意欲通風報信的那個人的命運,卻將"家屬"重新燃起的一線複仇火焰"呼"地吹滅,還害得人家花了很多車費,請公安吃了幾十隻雞......
這個女人就是我母親。1985年,他們帶上四歲的我,乘火車西去。在白山村以替人割麥子為生。
第二章
1
1996年9月,我前往地處西安近郊的飛機製造廠子弟學校就讀。我肩膀上有一條扁擔,扁擔左頭是被子、飯缸、衣物,右頭體積很小。你還記得初中物理上"密度=質量/體積"(ρ=m/V)的公式嗎,這個公式告訴我們,扁擔的右頭一定是大米、書等不同於棉絮的物品。
我在校門口掃掉了頭上、褲腿上的灰,走進種滿梧桐和銀杏的校園,左看看,右看看,心想,NND,大城市的學校就是漂亮。大城市的女人就是白。
我被安排住在三號樓209。那是一棟樓梯很窄的老房子,院子裏積滿了水,綠色青苔裏,遊動著紅色小蟲。我的扁擔太長,上不了樓,隻好先把一頭的被子搬上去。推開門,我看到一個腦袋很大的人,他盤腿坐在床板上,朝我笑了一下,露出焦黃的牙齒。屋裏一股嗆人的煙味,他正用白紙卷著另一堆煙絲。我也朝他笑了一下,並故作瀟灑地把被子往上一扔,被子落在他的上鋪,震了他一頭灰塵。
他問我要不要幫忙,我說不用。他說他叫陳未名。我令自己詫異地開了一個玩笑:"你家裏想讓你上北大?"我給了他一個開朗的印象,實際上,隻是因為在新環境裏,少了拘束,我成了我。而陳未名是否一直如此,我不知道。
他掃了頭上的灰,說,我榆林的,你呢。他的話帶著濃重的後鼻音,把陳未名說成程未名,不用說我也猜出他來自陝北。
接著,舍友陸續進來。五大三粗的體育生廖福貴、愛雞啄米般點頭、話裏充滿"當場"一詞的許青羊、嘴巴總是張著的張小勇......
當晚,我頭一回不在家裏進入夢鄉。我太累了,忽略了宿舍的黴味。當初,學校不像現在,動不動幾千上萬的建校費,沒錢蓋樓。飛機製造廠子弟學校隻有兩種顏色,灰色與紅色。灰色的叫"師資樓",紅色的叫"青工樓"、"學生宿舍"。我們睡的房間是一棟紅磚瓦房,從外頭看有點古樸,從裏頭看就有點恐怖。夏天,蚊蟲叮咬,潮濕悶熱;冬季,寒風蕭蕭,陰冷幹燥。一共有八張床,一床兩層,一層睡兩個人,32個人擠在一塊。人數眾多,形形色色。廖福貴打呼嚕、李小鵬磨牙、若幹人放屁、若幹人說胡話、張小勇尿床,房間裏總充斥著一種氣味,很怪,漢語無法形容。一開始,有的同學不習慣,上訪到學校,久了就習慣了。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我了。我和張小勇住在一張床上,開頭幾晚,我並不知道人這麽大了還能尿床。大約一個星期後,我聞到一股熟悉的尿騷味。這個味道我實在太熟悉。我尋找了半天,在床下發現一隻搪瓷杯子,滿滿一杯橙黃液體。是尿。我捏鼻子倒了,但味道還是不散。我翻箱倒櫃,什麽也沒有找到。掀開被子,草席上一大片黃,一叢叢黑。
張小勇尿床!從此全班皆知。我們封他為"尿聖"。
我要求換床。班主任周飛騰回答:"上學還要講條件,你家裏是做官的嗎?"從此我盡量不跟周飛騰說話,盡量不挨著張小勇睡。開頭,為了照顧其自尊,我堅持和他同被,後來就不同了。但這樣效果並沒有更好,偶爾還更壞:他會翻身把我的被子壓在身下,次日清晨,被子就有濕漉漉的一角。
到高二,學校新蓋了五層的宿舍樓,我們搬進了7309寢室。我跟陳未名霸占了靠門通風的上鋪。
2
我父親母親來到白山,寄住在蓮姑婆婆的老房子裏。蓮姑婆婆是個五保戶,但有個破房子,還有一小片地。母親是個勤勞女人,在那片地裏種上辣椒、茄子、四季豆、西紅柿等蔬果,自己吃,還包了蓮姑婆婆的飯。大約1987年,蓮姑婆婆一場大病,臨死之前,她叫來村長、支書,念母親照顧她,把破房子過繼給我家。從這時起,我們算是在白山有了片瓦安身之地。
由於地少,父親母親還是靠給人割麥子做營生。但割了一陣,卻就奇跡般地不割了。據我媽媽說,全靠她養豬。但我爸則說,全靠他販豬。他們各執一詞,但有一點則是相同的,他們都認為那段生活很美好。
按我母親的說法,1985年前後,關中地區豬價大漲。她拿出湖南人的幹勁,養了三頭母豬下崽。母豬也真爭氣,有一頭竟一胎下了17個崽子。隻見別的崽子都滋滋地吃奶,惟獨一頭卻在一旁垂頭喪氣。原來母豬隻得16個奶頭,卻偏下了17張嘴。
我父親則說,那一年,是賺了一點,但很快,豬價又大跌,豬崽三元一隻,也少人問津。家裏沒有地,全靠漫山遍野找豬草,能把人累死。投入產出不成正比,就不屑再喂了。但突然一天,來了大群河南豬販子,專門收購豬崽。我父親打聽之下,才知道這樣的豬崽到了廣東,就變成了烤乳豬,可以賣十元一斤;清明時節,又變成金豬、祭祖豬,可以賣幾十上百元一頭。於是他與村裏一個有小四輪車的人搭幫,專門販起豬來。
這樣綜合一下,其實他們二老都有功勞才是。卻苦了我。據說,我小時候瘦骨嶙峋,肚子很大,臉發綠。背上有一些斑駁的青印。整個人像一隻青蛙。經常被其他兒童暴打。母親想盡一切辦法,促進我的發育,增長我的力氣。她不知從哪聽來一個偏方,說是喝母豬尿能改善小孩的體質。這樣,我家的三頭母豬就有了別的用武之地。
每天睡前,母親把一食盆水放在豬圈的一角。第二天天剛蒙蒙亮,她就披衣起床,拿一個搪瓷杯子,去接母豬的晨尿。不一會兒就把我從被窩裏拽出來,把尿遞到我嘴邊,誘騙我說,趁熱把這喝了,就長得壯壯的,就沒人能打過你。母豬尿又臊又臭,我用手臂擋住嘴巴,表示我不想喝。她就拉我,可是我蹲在地上,讓她拉不起來。但母親有農村婦女的體魄和氣力,隻將我攔腰一抱,放在床上。
你把他腿按住,她對我爸說。我的腿就被死死按住。我很大聲地哭,嘴巴張得很開。她乘機把一根筷子卡在我的上下齒之間。這時我再哭也沒用了。
她端起杯子,把一杯黃尿,慢慢倒進我無法閉合的雙唇。我想吐,可是隻有舌頭獨自在轉動,無法和嘴唇配合。隻感到那股液體順流而下,溫熱,有點鹹,甜,更多的是騷。她放了鹽和砂糖。也許沒有放鹽,因為尿素本身就是鹹的。
等到確定液體已經全部流進我的胃部,她才示意可以放開我了。我哇哇地哭著。我的胃裏一抽一抽的,馬上要吐出所有的內髒,所有的血。母親抱住我的頭,擦幹我的眼淚,說別哭了,別哭了......然後她飛快地泡了一杯鹽水,讓我漱掉口裏的腥臊。這時,往往太陽也升了起來,我就去放羊。
母親說,一天三次,每次兩勺,喝一個月就好了。開始幾天我還哭,還鬧,後來我想,反正牙齒被撬住了,哭也沒有用,腿被按住了,鬧也沒有用,還不如乖乖地喝糖尿、漱鹽水。如今我長得比他們倆都高,不知道是不是母豬尿起的作用。
老母豬皮粗肉厚,骨頭硬,生豬崽子很厲害,但吃起來味道很壞。不過,我們還是把它們吃了,並將吃不完的掛在梁上,熏成臘肉吃。
3
正宗的陝西人,並不做臘肉吃。
在飛機製造廠子弟學校,同學們自帶糧食,交到食堂,加點加工費,一般是一斤米一毛,兌換成等量飯票,開飯時排隊購買。菜以豆腐和青菜為最多,有水豆腐、炸豆腐、家常豆腐、紅燒豆腐;夏天,冬瓜南瓜大白瓜紅蘿卜;冬天,大土豆大白蘿卜大白菜。有時去晚了則沒有菜,隻有菜湯。但菜湯往往都會便宜點,有時兩毛錢就有一大缽。
所以,下課鈴聲一響,同學們個個如脫韁野馬,勺子敲著缽子,飛也似地跑。而我安然如山,假裝念著英語。大約20分鍾後,同學陸續回來,我才慢騰騰走向食堂。快到食堂門口,我突然加快腳步,將粗氣喘著,好像因為有事耽擱了打飯因而很急的樣子,跟賣飯師傅(一般是阿姨)說,還有什麽菜?
師傅說,沒有什麽菜了,這些都給你吧,三毛錢。
我皺皺眉頭,把碗遞過去。
開頭都沒問題。有一回,我又獲得了一大碗湯汁,而且是魚湯。興高采烈地張嘴就喝,一股腥味直衝腦門而來,我哇的一聲全吐在地上。再也不敢吃了,被湯浸透的飯全倒在地上。
有一天,陳未名走過我身邊的時候,突然停下,說,走,吃飯去。隨後的日子裏,跟我說這句話的人越來越多。因為我在他們麵前基本都表現出開朗的性格。
問的次數多了,我很不好意思。於是,我就跟陳未名越來越熟。我們蹲在一起吃同一份菜。吃了一陣,覺得菜太少了,就又分開來吃。後來,廖福貴、許青羊也加入我們的隊列。我們三個人蹲在一起。我們一起比賽誰先跑到食堂。往往是廖福貴,因為他是跑長跑的。每天下午,他手裏舉著輪胎,身上流油,在操場上一圈一圈地跑。他的肱二頭肌,就像隻大老鼠,會動。
4
在價值規律作用之下,豬崽又貴了起來。父親賺下了第一筆錢,在縣城裏租了個門麵,賣水果。以蘋果和梨為主,也賣點時果。畢竟,關中不是南方,水果購買力有限。
有一天,他懷裏揣著幾千塊錢,站在蓮姑婆婆的破屋前,前後左右地看。他尋思著修葺一下這座破屋。他爬上屋頂,看到底怎麽修。椽子已經發黑,遠看就像小比薩斜塔,小修小補肯定是不行了。
我和母親看著父親在屋頂上查看。他回頭朝我們笑著,然後梯子倒了。房子也倒了。父親身上揣著錢,直接就進了醫院。
母親在路上數落他,顯什麽擺呢。怕是動蓮姑婆婆的老屋,驚了她了。你顯什麽擺呢,哪天總被壓死。
當然,她是刀子嘴豆腐心,嘴硬*****兒鬆。好酒好飯地服侍父親一個多月,直到他腿完好如初。可憐縣城裏的蘋果,全壞了眼兒。母親把門麵退了,蘋果全運回來,用一把小刀,把壞的剜掉,全家吃。壞一個吃一個,壞兩個吃一雙。吃得我看見蘋果就想吐。
我家在村裏建立起來一點點威望,瞬間坍塌。經濟社會,金錢第一。我家本來就在村子邊上,少人經過,現在荒草裏鑽著狗,溜著老鼠。小孩坐在草邊,哇哇哭,哭她媽媽不見了,她媽媽來了,一把把她拖回了家。她哭得很熱鬧,於是荒草反而更加淒涼。
偶爾,有人來我家借東西,我十分歡快地叫他們叔叔伯伯,母親對他們都很客氣,可是並不熱情。
有一次,有人到我家借鐮刀割什麽。母親說,對不住,鐮刀不太快。給了他一把舊的。我快快地說,我知道有一把新的,我知道有一把新的。就跑到櫃子頂上,拿那把新的風快的鐮刀給了借的人去。母親把我罵了一頓。
5
如果你到過飛機製造廠子弟學校的食堂,你就能看到開飯時窗口前混戰的情景。一百來人圍在一個窗口前,一千來人圍在十來個窗口前,男人吼,女人叫,手臂舉得比天高......如果要拍紅衛兵,不用找群眾演員,直接去我們食堂吧。
為此,學校安排一群學生會幹部值班,維持買飯秩序。在周一升旗大會上,政教處主任馮錫鋼說,"君子謀道,小人謀食",同學們,讓我們不再為了吃飯而打衝鋒......
"寧做真小人,不做偽君子。"同學們小聲嘀咕,嘲笑他。每天早上,還是那派火熱的景象。
後來,學校有了校園電視台。每天晚自習前,放20分鍾校園新聞。哪個領導又表揚我校了,哪些幹部又被評為先進了,文學社又去哪裏采風了。等等。這些無聊的新聞,經由一個漂亮的女同學嘴裏說出來,別有味道。尤其她每次說錯,還愛吐舌頭。全校師生都被她的舌頭迷住了。
有一天,新聞裏打出字幕:學校將對吃飯打衝鋒者、不按秩序排隊者進行嚴懲。扣除班級操行分一分,並與班主任獎金掛鉤。接著,屏幕裏出現了簡直像電視裏舊社會領救濟糧的鏡頭......一個可笑而又有趣的鏡頭出現了,在操場的跑道上,一個健壯的人自由女神一般舉著缽子,衝出了教室。在操場跑道上,他掄起手臂,快速有力地轉著圈。攝影師還給了他慢鏡頭,於是變成了他舉著缽子慢慢地轉著圈;一會兒又變成了快鏡頭,他跟孫悟空一樣神了......全班同學哄堂大笑,周飛騰也笑了。這時,屏幕上出現了一個特寫,那張嚴肅地奔跑的臉,是廖福貴......同學們臉上掛著笑,齊齊望著他。周飛騰鐵青了臉。沒有想到,電視裏又播出來一個畫麵:廖福貴舉著輪胎,在夕陽下跑著,汗流浹背......
陳未名、許青羊和我麵麵相覷,老廖倒黴了。老周不會放過他。
6
白山村住著三四百人,其中,有一戶人跟我家走得最近。這戶人有三間屋,三兄弟各占一間。一個叫綠毛,一個叫小山,一個叫啞巴。綠毛和啞巴都不是他們原來的名字。他們原來的名字是什麽,我現在還不知道。
綠毛是一個賊,也就是和我父親搭幫販豬仔的人。小山又瘋又傻,啞巴不會說話。三兄弟早就分家。他們的老人早死了。
綠毛每天晚上都不睡覺。偷東西的時候不睡,不偷也不睡,誰也不知道他在幹什麽。而且他沉默寡言,從來不說話,就像個啞巴,直到別人把他放了,或者把他打了,他都不說一句話。
在他被抓之前,有人丟了豬,丟了牛,有人丟了甕裏的麵粉,都不知道是他偷的。誰也不知道,除了雙水村出賊,白山村也出了個賊。
在北邊的雙水村,有一個賊是出了名的。都傳說他有神奇的本事。傳來傳去,遠遠近近的人都怕他了,丟了東西,就以為是他偷的,自認倒黴了事。
傳說說,他被剁成了八塊,頭一塊,一身七塊,分散地丟在荒草裏,水溝裏,山裏。他家裏的人把這八塊撿到一起,他沾了點口水,就合回去了。又可以飛簷走壁。
他不吃小菜,也不吃豬肉牛肉,羊肉也不大吃,他最愛吃的是人肉。哪家有人埋了,他就扒開墳墓,把胸脯、手臂、屁股和大腿這些瘦肉多的地方割下來吃。吃不完的熏幹。耳朵、手指,下酒。傳說說,有一次公安局的人到他家去做客,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吃人肉,他做了一盤菜,說是羊肉的端上來。客人吃了就酒。吃著吃著,他吃到了一塊硬的東西,一看,可不是一片指甲嗎?
他的名聲越傳越遠,沒有人不怕他,丟了東西,隻希望下次老天放過自己。
當然,有些人會去拜他為師,學習他的本事。但是誰拜成了?沒聽說過。
一年夏天,有一戶人丟豬了。他們埋伏好,抓住了偷豬賊。這不是綠毛嗎?原來豬是綠毛偷的。兔子不吃窩邊草,怎麽偷到我頭上來了?可恨!可是綠毛一聲不吭,又是村裏的人,又不好打他,就把豬要回來,把人放走。
有一陣子太平了。秋天在深荒草叢裏,一片片蘆葦開花了,晚上叫著蟲子,樹上叫著貓頭鷹。村裏的大路上,兩邊的土牆房子安安靜靜的。
綠毛又出現了。他換上一身壽衣壽帽、壽褲壽鞋,死人穿的。他臉上用麵粉撲得白白的。他打扮成鬼的樣子,在村子裏夜夜地走路。
一連有好多人說撞見了鬼了。他們見到的鬼臉上同麵粉一樣的白。
見了鬼,魂就嚇丟了,病也來了,慢慢地就變瘦。請來師公驅鬼。擺上一升米,或是一升麥子,一塊肉,插三枝香。師公腳下動來動去,嘴巴裏咿呀咿呀不知道在說些什麽。他在說些什麽?有機會問了他才知道。
師公說完了話,打一個卦。陰卦陽卦聖卦寶卦,不準不準,再打。觀音菩薩還沒請到,東嶽大帝還沒請到。莫怪罪,莫怪罪......終於打準了。啊,觀音菩薩保佑......他畫了一張符,貼在大門上。撞到鬼的人都來請師公做法式。
見到鬼的人少了。因為大家聽說有鬼,都不敢出門了。但是大家都說是師公很靈,法式好,以後沾到了邪,還要請他的。
過了一陣,鬼不但在路上,還跑到家裏來了。鬼翻他們的櫃子,砰砰砰地響。躺在床上,他們以為是家裏死掉的老人回來找吃的來了,找穿的來了......別出氣啊......白天一看,麥子少了,錢呢,不見了......不得了,先人怪我們了。他們議論。就在橋頭燒一大堆紙錢。還許諾來年7月半,一定燒多點錢紙,燒多點衣紙,正月十五放更大的河燈。
過了幾天,又有人燒紙錢了。一連幾天,都有人燒。河灘邊上紙錢的灰,一堆一堆,吹到了河裏的白石頭上,白石頭黑了。吹到了荒草裏,被荒草擋住了。雨一淋,灰都濕了。
難道所有老人都一起回家了嗎?不會是這麽回事。於是每個人都知道是誰在裝鬼了。各家各戶睡覺前都把門和窗子關得嚴嚴的。風都吹不進。白天的時候,他們也不去幹活,聚集起來,說世上哪裏有鬼,鬼都是人裝的......全都無神論起來。
但是師公的名聲已經播遠,以後小孩丟了魂,什麽人中了邪,還是要找他。
這時,父親跟母親商量,要不去學做道士吧。母親啐了他一口,好好的大路不走,去走那歪門邪道。
父親辯解說,把我們那兒那些把勢弄出來,還不把這塊的人神死?
他說的是湘西的巫術。他說的是慶黴山、趕屍、放蠱。母親說那些都不能隨便用的,更不能拿出來騙錢財。父親腦子活,脾氣不倔,又想別的法子去了。
7
老周把老廖叫去了家裏。我們在宿舍等著他。
他回來時,什麽話也不說,腳也不洗,脫了就往床上一倒。
這時,許青羊和他睡,我和陳未名是他的上鋪。我探出去半邊身子,問,老廖,怎樣。
廖福貴說,怎樣怎樣?吃了還能?需要說明的是,廖福貴說話斷句很奇怪,不是口吃,不是弱智,而是混亂,語序顛倒。我跟他同學了一個學期,才能差不多聽懂他每一句話的意思。
沒事吧?
殺了他總有一天。
陳未名說,他就是這熊樣,自己混得不好就亂撒氣。老廖,真要殺他,記得叫上我。我給你看風,嘿嘿。
就你,那點身架,別吹了。廖福貴不領陳未名的情。
許青羊小聲說,說話注意點。有人告狀你們就慘不忍睹了。
我說,別殺他,讓他看著你怎麽牛逼。他越斷定你衰,你越不能衰。我就不信你不行。
不知道老周把老廖怎麽了,讓他如此說話。廖福貴要殺老周,簡直易如反掌,他有的是力氣。
第二天,老廖才告訴我們,周飛騰見麵跟他說的第一句話是,你這種人呆在學校裏還有什麽意思?第二句話是,現在全校都知道你了,你成名人了。第三句話是,你真是四肢發達,頭腦簡單,怎麽就連話也說不清呢。第四句話是,明天拿100塊錢來,罰款。
老廖說,他聽的時候低著頭,聽完就昂頭走了。他的心情好點了,就坐在母校的草坪上吹牛。
第二天,我們至少證實了老周第四句話是真的。他夾著三角板走進教室,先往那一站,讓表情嚴肅起來。同學們都低頭不與他相見,我與陳未名等相視一笑。
老周公布了今後違紀罰款的細則,我至今記憶猶新:遲到早退各5角/次。曠課3元/次、5元/2次。上課看與課程無關的書籍(2×書價)/次。不交作業2元/次。抽煙(1×盒煙價)/次。不搞衛生5元/次。使班集體榮譽受損10-50元/次。被學校點名批評100元/次......附錄:1.舉報違紀現象者,可以得0.5×罰金;2.談戀愛者,立即開除。
所有罰金,期末時全部獎給前十。老周狠狠說完這句,環視四周。他把手一伸,叫班長上去接下文件,並命令將其貼在黑板邊。
8
和了泥磚,父親又把房子豎了起來。新鮮的房子在太陽下還冒著熱氣。父親要我幫他遞磚,我遞了一會兒,就覺得累了。趁吃飯的空閑,偷偷跑到別人的牆後躲了起來。
父親大聲叫我,越來越惱怒。母親也來叫。我躲進人家的廢水缸裏,任他們撕裂喉嚨,就是不出來。
他們都不叫了。我就跑到人家家門口去。大約七歲的我,坐在那些在弄堂裏乘涼的大人旁邊。他們戲弄我,問,沈生鐵,你是哪裏的人?
我沒理他們。他們又說,你是從湖南來的,你不是這裏的人。
我不知道"湖南"是什麽地方。就說,我是白山的。
你哪是白山的。你是你媽撿的。
我說,你才是你媽撿的。
他們說,你不信?你看你這裏一個親戚都沒有。別人都有親戚。你看,你奶奶也不在這,你爺爺也不在這......
我說,我爺爺奶奶死了。
看著我氣急敗壞地分辯,他們都哈哈哈地笑起來。我就轉身走了。走到河邊上去。
何上進在河裏洗澡,坐在橋墩上。看了一會兒,他說,怎麽下雨了,他還唱著,邊出日頭邊落雨,太陽公公嫁滿女。我在橋上哈哈哈地大笑。何上進一下跳到河裏,大聲罵著,捅你娘的,你想死。不打死你是你孫子。等他爬到岸上,我早提上褲子,跑了老遠。他窮追不舍,卻怎麽也追不上我......
我們從白山村邊緣跑到槐樹林的中央,最後來到了白山小學操場。全村的小孩都在那裏玩轉陀螺。何上進將我按倒在地,一頓痛打。我臉貼著地麵,呼呼地喘氣,吹起小股的塵土。我全身扭動,想要將他掀翻。騎在他背上,左手按住他的脖子,讓他的臉貼著黃土。不過主要還是他抓住我長度適中的頭發,把我的頭往地上捶。雖然黃土不如水泥硬,但是不可否認我的頭還是很暈,很痛。
按理,我應該把這件事告訴父親,讓他把何上進打上一頓,給我出氣。但是何上進打完我之後,還大聲宣布,我是個軟蛋。他說我怕他,他說,我沒力氣。這也未免太欺負人了。你想想,要是這時把大人搬來,他們不就會笑死了嗎?不笑死才怪。於是我對何上進說,誰怕你?誰力氣小?你讓我壓在地上試一下?
何上進說,反正你是軟蛋。打架不行就別打,又沒人逼你。
我說,我×你媽。
何上進指著我說,你再罵一句。
我×你媽......我實現了他的願望。
何上進飛過來,中途被一個年齡稍大的小孩抱住了。看把戲的人起起哄來,打什麽打,扳手腕!看誰力氣大。
誰都知道我力氣比何上進小。他比我大,比我高,比我壯。我的笑話他是看定了。
何上進飛快地說,扳就扳,×你媽的看你服不服氣。
我也說,扳就扳。不過要用左手。剛才我右手被他崴了一下。
隨便你。
你知道嗎?我贏了。你可能不相信,但是如果我告訴你我是左撇子,你就不會懷疑了。我左手比右手力氣大很多,而何上進左手比右手力氣小很多......後來我學了一篇叫《田忌賽馬》的課文,才知道這個方法在兩千多年前就有人使用過了。
9
不知道是聽信了我的話,還是廖福貴與我心靈相通,總之,下午他不再跑步,而呆在教室、圖書館。
而我呢,高一第一學期其中考試是第二名,期末是第四名,第二學期就變成了二十幾,三十幾。
陳未名教會我和許青羊抽煙,我抽不了他的煙絲,隻好買煙抽。我們在廁所裏抽,在昏暗的燈光下,學習電影與書本,成為男人。
有一夜,張小勇溜進廁所,看到我們抽煙,笑著說,三位大俠,出不出去?
出去幹嘛?
看錄像呀。
圍牆上都是玻璃,媽的你是特殊材料做成的呀。
嘿嘿,去不去?去肯定帶你們爬出去。張小勇老爸是飛機製造廠的職工,他理應比我們更熟悉地形。
那是夏天,高二第一學期開學不久。張小勇帶我們轉了幾個彎,來到講師樓後麵的圍牆。我竟然從來不知道有這樣一個地方。圍牆上爬滿了爬山虎,綠色遮蓋了紅磚,比任何建築都好看一萬倍。那裏不但沒有玻璃,還從來沒有人巡視,隨便可以爬進爬出。隻要是個人,都能跳到牆的那頭......
翻過牆去,是一大片荒地。星空下,我們看見一些鋼鐵的殘骸。張小勇說,以前曾經有一架破爛的飛機殼擺在荒地的中央。那是一架直升機的空艙。機窗上流下無數道棕黃色的鏽跡,機翼和降落架都不見了,但是依然十分優美,曾經它會飛,現在收緊了翅膀,像一隻巨大的蛋......
這真是個好地方,我覺得我們完全可以在上麵躺一會兒,但張小勇說,事不宜遲,早去早回。
我們跟著他,走了很遠的路。後來,在一條巷子口他停了下來,說,讓我想想錄像廳怎麽走。
那是城牆西南角的邊家村。街邊擺滿了烤肉攤,到處是戴白帽子的新疆人,到處是吃烤肉烤魚的男男女女。烤肉焦香,啤酒的清香,讓我猛咽了幾口口水,食蟲躥到了喉嚨口。先吃點東西吧。我提議。
陳未名和許青羊立即響應,隻張小勇不幹,他說,別吃了,別吃了,錄像廳12點就關門了。
你不是看通宵嗎?
看通宵也要你進得去呀。
到時再敲門吧。有生意他們還不開門嗎?
就是,他媽的好不容易跑出來了。好好喝喝。陳未名說。
要了十塊錢的烤肉,四瓶啤酒。陳未名抓起酒瓶往肚子裏灌,我說,你別醉得像個死豬,明天還要出操呢。
結果是我爛醉如泥,醒來時腦袋出奇地疼。隻記得他們把我拖到錄像廳裏,在長沙發上躺了一晚上。放的什麽片子,一眼都沒看。
我們跑回去時,大家正在做操,但是已經不是早操,是課間操。我們有點怕,又覺得很刺激,一邊笑,一邊商量怎麽統一口供。還沒談好一半,一雙手從後麵抓住了我和陳未名相鄰的肩膀。老周像一個娛樂節目一樣快速地眨動眼睛。我的臉立刻就紅了,因為什麽呢?我也不知道。
第三節課正是數學。同學們看見門口走進老周。他們安靜地注視他放下三角板,做好了準備工作,等候他上課。老周繞過講台,來到陳未名的麵前,小聲問他,你為什麽沒來上課?陳未名眨了眨他的小眼睛,說,我腳崴了,去醫務室了。老周說,那沈生鐵呢?他背我去醫務室了。老周說,你把腳給我看一下。
我真的是腳崴了。
我沒說你沒崴腳。
我腳真的崴了。陳未名誠懇地看著老師。
我相信你。我都相信你了,你就給我看一下。
腳有什麽好看的嘛?
說時遲那時快,老周敏捷地彎腰動手,抄起陳未名的腳,解他的鞋子,脫他的襪子。同學們都微微張了嘴巴,有的人站離座位,朝一個方向探出身子。陳未名的腳當然沒腫,腳背上什麽藥水也沒有,隻是白襪子烏黑,一股陳氏特有的陝北臭味彌漫開來。陳未名的臉皮霎時紅透,老周稍稍提高音量,說,原來你這麽不講衛生,腳這麽臭。有幾個女生捂住嘴巴笑了。
老周放下陳未名的腳,朝我走來。他高聲地說道,告訴我,昨晚你幹什麽去了。我盤算如何才可將穿幫的可能性降到最低,決定實話實說:"我們去看錄像去了。"老周說,你們四個中午到我房子來一趟。
10
我帶著一臉傷回到家裏,雖然天很黑,燈光暗,但母親一把扭住我的臉,驚呼了起來,死兔崽子,你是不是不想活了。我啊地大叫,捂住了臉,她看見了我臉上腫成那樣,又心疼地說,搞成這樣,看你爸不打死你。
父親真的想把我打死。他抽來一條幹柴,抽我的膝彎,說,你還跑,你還跑,我打得你猴子跳圈。我大聲哭,他又說,你還哭,你還哭。你還哭不哭,你還哭不哭。母親撲過來把我護住,說,打死他你有什麽好處?父親罵了一句娘,把柴禾一扔,說,媽的,哭哭啼啼,沒有出息。
母親說,你就有出息了,有出息當初怎麽躲在茅廁裏?兒子被打成這樣,也沒見你敢去吭一聲。
平時,父親怕母親,但大約是因為母親戳了他的疼處,他大呼一聲,你放什麽屁?你是不是想看我怎麽把他剁死?
母親嗤了一聲,說,你骨頭早軟了。
父親突然跑進裏屋,出來時,多了一把刀,奪門而出。母親扔下我,撲過去奪刀,你不想活了。也不想想這是哪裏,一人一泡尿也把你衝走。
父親狠狠看我一眼,用方言罵娘賣×的。母親對我說,以後別跟他們玩,知道嗎?
11
老周終於上課了。這一課上正弦函數。我昏昏欲睡,我們都昏昏欲睡。矇矓中有人叫我的名字。廖福貴用筆戳我的胳肢窩,我一醒,看到數學書上濕了一塊,是我的口水。
我回頭低問,幹嘛?
廖福貴對我齜牙咧嘴,好一陣我才明白他示意我看前麵。我按他的示意看去,發現老周正雙手叉腰,似笑非笑。全班同學的頭朝著一個方向。
廖福貴小聲說,上去做題。
黑板上真的有一道題目,在我惺忪的睡眼裏,像一條白蛇。我站起來,走出了後門,身後響起一片笑聲。有什麽好笑的呢?他們以為我還沒醒,其實我隻是想從走廊走到黑板上去。因為班上有七十幾號人,過道太擠了。
我又從前門走了進去。看了看黑板上的題,就像在看一條白蛇。老周說,做呀。接著,他講起了別的,我站了半天。開始舉著手,想要在黑板上寫點什麽,後來就放了下來,幹站著。
老周轉向我,笑了。用三角板敲了敲我的頭,你不是腦子活嗎?不要以為你是沙非常,想趕就趕得上來。
沙非常在高一第一學期是第一,高一第二學期期中考試一下到了四十幾,但期末又變成了第一。
我摸著腦袋走到了走廊上。走過了第一個窗戶,下身一挺,低低地咒罵道,×你媽。
下課時,我們自動站在門口等老周出來。與我們一同等待的還有一位中年男人,他提著煙和酒。當老周腋下夾著三角板,拍著沾滿粉筆灰的雙手走出來,他一個箭步衝了上去,叫了一句"啊!周老師",就把一條"希爾頓"往老周懷裏塞。當時走廊上大約有30個人。我記得老周臉紅紅的,胖胖的,連連擺手。
中年人抓著老周白色的手,把煙摁進去。不要啊,不要啊。這樣不好啊,這樣不好啊。老周叫著。就這樣來回推拉了15分鍾左右,他總算依了人家。
四名高中生一字排開,站在老周並不大的房間裏。老周坐在中央的沙發上,斜靠著。看上去,似乎我們正向他圍過去,把他推倒在沙發裏。
我們參差不齊地叫了一聲周老師,老周讓我、陳未名、許青羊三個先出去。我們看了張小勇一眼,他吉凶未卜,我們也無能為力。
老周住在講師樓三樓,樓下是一片大大的綠地,一株無花果樹,幾棵杏樹。我把一口痰奮力地吐了出去,陳未名比賽似的跟著吐......樹上沾滿了我們的痰,有的像一隻死蜘蛛那樣在葉子上吊著,打著旋,被風吹得晃蕩。我怎麽也想不到,以後我會經常來到這個地方,經常站在無花果樹下,望著老周家的窗戶。
張小勇出來了,陳未名被叫了進去。
老周怎麽說?我們問張。
回去再跟你們說。張小勇壓低著聲音,似乎無意識地,也吐了一口痰,我頓時感到自己剛才的舉動有點惡心。
陳未名又出來了,叫許青羊進去。陳未名明顯沒有張小勇輕鬆。我問陳未名,老周說什麽呢?
媽的,叫我喊家長來。
張小勇說,是嗎?
沒叫你喊嗎?陳未名說。
沒叫。張小勇說。接著他補充,可能直接去找我爸了。
陳未名掉過頭去不再和張小勇說話。這時,輪到我進去了。
老周說,沈生鐵,你為什麽好的不學,淨學壞的呢?
我低頭沒吭聲。但我心裏在說,這有什麽壞的呢?
老周說,剛開始,我覺得你跟他們不一樣,但看來是狗都愛吃屎。對不對?
他確實曾對我表示過好感。那是高一的時候,我交數學作業總是遲,並不是我不會做,而是我實在太懶得做了。他就表揚我,說,嗯,不抄人家的,獨立思考,不錯。大約在他眼裏,不抄襲就是好學生。
我還是低頭不吭聲。
老周說,你知道罰款是多少吧?不用我說了,明天交到班長那裏......
這時,老周身後的房門被推開了。一張臉一閃轉了過去,接著我就隻能看到背影。我看到她的長頭發攬向胸前,露出一截白脖子。
走動時,短T恤下一小截白色的腰肢......我眼光不由自主追隨她流轉,期待她轉過頭來,但她走進了另一間房。她似乎是跑進去的,因為有陌生人在客廳。
這少年人瞬息萬變的心事,老周哪裏捉得住呢。他用少見的誠懇和我談著心。他說,到了大學,你才知道外麵的世界;現在你不過是呆在籠子裏,而且,這個籠子還非常小。接著他賣弄了一下,有兩句詩不知道你聽過沒有,是毛澤東寫的,"自信人生二百年,會當水擊三千裏"。這樣的胸襟,才是你應該學習的榜樣。你現在和他們一夥子,能有什麽出息呢?
最後他總結說,沈生鐵,你要是還想變人,你就別跟他們在一起。你父母要是知道你現在這個樣子,恐怕都得傷心死了......
必須承認,這是一次令我印象深刻的談心。一個平時萬般討嫌的人,說出這樣的話來,他到底安的什麽心?真是難猜。但這並不妨礙我一邊聽一邊暗暗冷笑,覺得他每句話都是在放屁,不過是假惺惺地勸我從善,為的是不要扣了他那點獎金......也許換一個人會體會出他的好來,可我當時真的失去了分辨好壞的能力......不讓我怎樣,我偏偏就要怎樣。
我帶著未能見到背影前麵龐的遺憾走出老周家門,轉過身,嘴角浮起一絲笑容。老周真他媽的可憐,就那兩下子,也沒見把我怎樣。陳未名他們問情況,我又說,老周就那兩下子,假惺惺地叫我努力學習。
每個人的遭遇都不同,但我們形成了一致的看法:老周是個傻×。是不是因為我們都處在萬惡的青春期,是不是我們都頭腦簡單,是不是阻我路者,便壞,遂我願者,便好?沒來得及想這些,我們已經跑回寢室,順路帶回一個大西瓜。
12
母親買來田七,磨成藥水,蘸在手掌上給我揉。她坐一條椅子,我坐板凳;她把我的頭放在她膝蓋上,揉一會兒蘸一點藥水。雖然很疼,但我忍住不叫。我看著母親。母親問,疼不疼?我說,一點點。母親說,忍著點,要用力才有效。有時藥水流到了嘴裏,苦得我呸呸呸地吐,母親哈哈大笑。
後來,我問,媽媽,我們的親戚在哪裏?為什麽我們都不去走親戚?
母親說,他們太遠了。他們在湖南,坐火車要一天一夜。
我問,我有爺爺奶奶嗎?
母親說,當然有了。你有爺爺奶奶,也有姥姥姥爺。
我問,我有表姐表妹嗎?
母親說,都有,很多。
我問,我們什麽時候去他們那裏?
母親說,過一陣就去......
從此,過一陣我就會問這個問題。問了幾次,母親終於被我搞煩了。她大聲對我說,好好好,你考了第一就帶你去。
她的一句氣話,被我當成了承諾。我整天想著兩件事,第一,親戚。但母親終於沒有實現她的承諾,她忘了她說過這話。
有時父親母親吵起架來,全是方言。我就猜,我的親戚們是不是就說這種話?我通過他們的吵架,想像親戚們說話和生活的情景。南方的山村,不知道,是否整天到處響著這種聲音。
我找來無數的書,南方的,湘西的。我想看看他們是怎麽漁樵耕獵的,怎麽嘯聚山林的。我也問了父親母親,但是誰都不說,要不就是丟下句:少打聽!或者是:沒什麽好說的。
有時母親在切豬草,我在做作業。我會停下來,想一想我的堂兄弟、堂姐妹、表兄弟、表姐妹。我有嗎?母親說有,可是都在很遙遠的外地,我從來沒見過他們,也可能永遠不會見到他們。
父親為什麽不偷偷回一趟家?他媽媽,他爸爸,或者他兄弟死了,他難道也不回去?那時我很不明白。那時我並不知道他有凶案在身。
他以前打獵,應該需要獵狗吧。那裏的獵狗,跟狼狗比怎樣?跟村裏的土狗比呢?跟北海他們家的黃狗比呢?
小學的時候我經常想這些問題。我虛構著我的親戚,虛構著熱鬧的相聚與追打。過年的時候,我要去拜年,可是除了在村裏轉一圈,討幾顆"紙包糖",我哪裏也去不了。
我虛構了我的祖母,她給我糖吃,每當我經過廚房,她就用發黃的眼珠,盯住我笑。那眼光總是不變,像釘在牆上的年畫。
我想親戚想得最瘋的那一陣,天天嚷著要他們帶我到湘西去。可是湘西在哪裏,我並不知道。我隻猜測那裏有我從未謀麵的親戚。他們見到我,會熱情地拉住我的手,告訴我,同樣想我。
當我考上了白山中學,重點初中,父親問我想要什麽獎勵。我說你們帶我到奶奶那裏去。父親看了我母親一眼。我趁機對母親說,你不回去,奶奶死沒死你都不知道。你們這麽不孝順,小心我以後學樣。
這該是我少年時代說的最放肆的一句話,但這次沒有遭罵。父親說,以後再說去了。我知趣地閉住了嘴。
第三章
1
我們幾位被張小勇稱為"大俠"的繼續廝混著,做著老周下千萬次禁令的事,隻是更為地下。為了防止看錄像耽誤了出操,我們便每人隨身帶上一隻鬧鍾,同一時間響起;偶爾,老周會去查房,我們就等萬籟俱寂的時候再翻牆而出。
除了錄像,我們還有什麽出格的舉動嗎?我們沒有。我們不打架,不罵人,不"釣毛"(追女孩子),甚至從不曠課,隻是打打瞌睡。但我們也承認,我們三人在宿舍,談論了太多下流話題,以至於有些生性純潔的人聽得難受,揚言要向老周報告。我們說了幾句好話,他們答應不告,但我們下流的形象被他們深深地記在了心裏。
說實話,說這些的時候我總有些害羞,倒是陳未名賣弄得眉飛色舞。有一天,他得意地說,你們知道嗎,三級片都是假的。我和許青羊不約而同地恥笑,你別再拉糞了。
是呀,怎麽會是假的呢。那些女人的呻吟,那些遊移的手,那些激烈的動作。還有我們褲襠裏硬起來的家夥。
當然是假的,就是女的做仰臥起坐,男的做俯臥撐。
我和許青羊哈哈大笑。真好笑啊,有的還是站著做的,難道俯臥撐還有站著做的?
你們真落後。陳未名反過來嘲笑我們。你們知道嗎,電影裏的人為什麽會飛?你們以為人真的會飛嗎?是先把人吊下來,然後再倒著放。
那又怎麽樣?
還不懂啊,可以先做俯臥撐,再把片子斜著放唄。
他似乎有那麽點道理,又總覺得不對勁,可也找不出理由來反駁。我到現在都不知道三級片是怎麽拍出來的。我當然知道他們都在做假動作,但我的疑問是,他們怎麽能一直那麽做假動作呢?怎麽能忍得住。我們幾個一看完,總是得解決一下。
我們在廁所裏,在澡堂裏,在各種各樣的地方解決。有時獨自,有時一起。我最難忘的,是在學校後麵的打靶場上。青草連接著鬆樹林,鬆樹林那邊,是楊樹林,楊樹林那邊,是一望無際的麥田,偶爾升起炊煙;一麵土坡上,打著無數的彈坑。下課後,我們在鬆樹林裏尋找落下的鬆子球,在土牆上挖生鏽的彈頭,在草坪上"鬥雞",他們兩個個小,聯合起來對付我......我們鬥到紅日西沉,累得趴在草坪上大口大口地喘氣......突然有一次,說起了眾所周知的一個女生,正是那個播音的吐舌頭的。
在評說了她的身段、氣質,猜測了她的班級、名字以後,陳未名說,哪天把她拖過來強奸了。
許青羊說,你沒那個膽子。
我說,陳未名,別說你有賊心沒賊膽,就算你有那膽子,我估計你的家夥也不一定行。
陳未名笑嘻嘻地說,鐵哥有何高見?
我說,新時代的青年,要以智慧取勝,直接去釣。
陳未名繼續笑嘻嘻地說,那鐵哥上馬,我給你送信。
我臉有點紅了,我就是嘴上說說。我說,我不行。我不會跟女孩說話。他媽的你不是把誰都哄得團團轉嗎,你去。
2
初中時代,學校離家十幾裏,沿路要翻兩座塬,過一條河,住家已不現實,必得寄宿。從此,我一周回家一次,拿幾個幹饃,弄一罐子鹹菜。每次回家,母親都像招呼客人一樣招呼我,也從來沒見父親發過脾氣。
一個星期,我回家沒有看到父親,就問母親,爸爸哪去了?母親神秘地說,他到湖南去了。你別告訴別人。
那一夜,母親把他們年輕時代的事告訴了我。她的語氣裏帶著回憶的恍惚,偶爾一個眼神透著甜蜜。父親的形象刹時高大。很難說到底有多高大,總之,一想起他,會覺得他不在腦裏,而在麵前,影子遮蓋了目光。一切都變了。父親平時對母親的忍讓,變成了寬容、堅忍,父親屢次想出新的法子來維持生活,變成了堅忍不拔......
母親說,父親先回去看看,打聽打聽,要是沒事了,再讓我倆回去......
3
當然,我們都沒有去。我們評判著某位女生壯碩的大腿,另一位鼓鼓的屁股。陳未名喜好乳房,我則偏愛大腿。許青羊總是不參與評論,但我們都知道他其實最饑渴,夜夜手淫,射在王羲之的字帖裏......
波瀾無驚,有驚也無險。高一就那麽結束了。當我偶爾躺在床上睡不著的時候,我就會想起我家,想起小時候某些事。我發現,實在沒什麽好想的,我弄不明白以前為什麽那麽聽話,天天努力學習,還是遭打遭罵。我也弄不明白我為什麽還呆在學校裏。有一天,我跟陳未名又說起這件事。我是在被窩裏說的。我首先是問他,你以後想幹什麽?
陳未名說,我就想掙錢,當億萬富翁。開個西安飯莊那麽大的飯店。
我問,你還想不想上大學?
陳未名說,我高中都不想念了,我就是怕我媽他們傷心。我覺得現在已經學得差不多了。我普通話也會說,字也寫得還算可以,英語也會一點。以後也用不了什麽。比爾·蓋茨也沒上大學。
他是沒上完大學。
你是肯定要考大學的了。其實第一學期,我覺得你他媽真的是個天才,你從你們白水那破地方來這,還能考第二。隻要你努力一下......
沒什麽意思。我突然想起來一個問題,就問,你知道比爾·蓋茨是幾月生的嗎?
不知道。
是秋天。我前一陣在哪看到說,在秋天出生的天才最多。比爾·蓋茨就是秋天的。
為什麽?
那上麵也沒怎麽說明白,估計也是瞎說,外國人他媽的整天拿著美元沒事幹,淨瞎猜......
......你說那個播音的女的到底是哪個班的?你真的看見過她?
有一次我看見她在掃樹葉。後來我問生活委員,她說是高一(2)班的地方。
那哪天我們去他們班上偵察一下。
......你覺得......
......說著說著就給忘了最開始說的是什麽。很多時候都是這樣,我本來還想和他討論一下人生、未來之類的主題,但說著說著就離題了。說著說著,就忘了還有人生、未來這麽回事......不知何時,陳未名將腮壓在我的肩上。我趕走他,他總也不走,還將腿壓在我腿上。我想把他掀翻,可我動作幅度又不能太大,因為檢查紀律的幹部在樓道裏一撥一撥地逡巡。無奈,我隻好選擇側臥,背對著他。
這時,他就把腿曲起,腳掌踩住我的屁股,自己的背靠在牆上,用盡力氣使我卡在床欄和他的腳掌之間不能動彈。看我痛苦地掙紮,他得意地笑出聲來。我趁機雙手緊緊抓住欄杆,背部往後用力。他氣門一鬆,腿也一軟,我"呼"地躍起,翻到他身上,一把扯過被子,罩在他的臉上。他笑得更厲害了,簡直停不了。為了防止被門外巡邏的聽見,我隻好把他捂得更加嚴實。突然他不笑了,用力地蹬腳,手臂往外拉我的手。我怕出人命,趕緊掀掉被子。他用手捏住了鼻子說,給我條毛巾,我鼻子出血了。
他告訴我,他很容易出鼻血。後來,我就再也不敢用被子捂他的笑聲。要笑的時候,我們就鑽進被窩,盡量把頭蒙住。幾乎每天晚上,我們都會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為了什麽而發笑?對不起我真的記不起來了。
4
又一周過去了。我飛奔向車站。
屋裏卻死一般的沉寂。父親不說話,坐在一旁抽煙;母親也不說,在一旁幹坐著。我放下書包,說,媽?
父親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再坐了十幾個小時的汽車,趕到了他所在的縣城。天擦黑的時候,他走路回到村子裏去。走向自己的家裏。在狗叫聲中,他摸到自己的家門口,開門的是一個他不認識的女人。接著,父親的堂弟出來了。堂弟告訴他,開門的是他的老婆,他已經娶了老婆。而父親的父親母親,都已經死了幾年。
"去墳前看一下吧。"他就去墳前看了一下,並在那裏痛哭。
堂弟說,別哭了,哥。你還是趕緊走,趁天還沒亮。這幾年兩個老人家沒少受他們的氣,老了也是清淨。
難為你替我爹我娘辦後事了。父親感謝堂弟。堂弟說,還說這樣的話。你還要到姐姐妹妹那裏去嗎?
不去了。你這裏有沒有老人家的照片?
有的。都掛在廳堂裏。你跟我回去拿。
我家的土牆上,就多了兩幅黑白人像。一邊是我的祖父,一邊是我的祖母。祖母頭微微偏著,嘴角微微笑著,當你看她的時候,她發黃的眼珠就看著你......
經此一變,父親變得有點喜怒無常......當喝醉了酒,他變得更加嚇人......我似乎突然懂得了他的內心,他的內心隻有兩種物質,一種是苦,另一種也是苦......我不時會暗自思量,如果我遇到這麽多的事,經曆如此多的打擊,我是否還會開玩笑,是否不會染上惡習。答案是否。因此,在整個初中時代,我從不對人說起我的家,當父親來到學校,同學們就隻有禮貌的笑容沒有異樣的眼光;我理解地躲避著父親;我努力學習,不讓他傷心;在他麵前盡量不說話,不惹他發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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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的記不起來了,我們為什麽發笑。比起後來的陰鬱與冷靜,我那時沒事就會大笑,甚至是個陽光少年呢。當然,隻是少數幾個人這樣看。在大多數同學眼裏,我說好聽點是"憂鬱",說難聽點,是"孔乙己"。
我為什麽會笑啊?這真的讓人想破腦袋。
還有一件事我同樣弄不明白,那就是,我都不敢和女同學說話,她們為什麽稱我為"孔乙己"呢?
在中秋節的晚會上,同學們把課桌排成一個矩形,中間空出兩個講台那麽大一塊,作為舞台,慶祝節日。我恰巧坐在我班同學劉枝寒的旁邊。這個女生的笑容很潔白,很熱烈。她主動和我說話,問我家是哪裏的,問我中考多少分。大約是一些入學時就該了解的問題。說到後來,我被她撬開了話匣,談論的話題就漸漸接近正在發生的事了。我問她女生們都愛談論些什麽,是不是也跟我們男生一樣,喜歡談論異性呢?她不置可否地哈哈大笑。這時,耳朵裏突然傳來主持人陳未名先生的大嗓門,打斷了我倆頗為熱烈的談話。陳未名說,下麵,大家歡迎著名男中音沈生鐵為我們演唱《我想去桂林》。我哪會唱這麽流行的歌啊。於是我站在舞台中央,說,大家好,我就為大家唱一首大家都非常熟悉的歌曲吧。歌的名字叫《五月的花海》,是我們共青團的代團歌,大家會唱的一起唱。"我們是五月的花海,用青春擁抱時代。我們是初升的太陽,用生命點燃未來......"在一片掌聲中,我快速回到劉枝寒的身邊。
劉枝寒誇獎了一下我的歌喉,我借機問,你們女生是不是也跟我們男生一樣,都給我們起外號呢?
你們給女生都起什麽外號啦?
像王小波,我們給她起"儲蓄罐"。李微叫"威猛",鄭小豔叫"雷公"......
怎麽這麽難聽啊。
因為王小波的聲音很像胖胖的儲蓄罐小豬。李微比較剽悍,鄭小豔的臉是高原紅......我有點兒得意忘形了。這些外號既然不公開,自然就有它不公開的道理。
那你們有沒有給我起啊。
也有啊。我猶豫了一下,決定欺騙她。我們給你起的是"一樹梨花"。
什麽意思?
就是說你笑起來牙齒很白。
哈哈。她又大笑起來。你們真會亂起。
我當然不能把真實的告訴她,我們叫她"黑洞",因為她一笑起來,就能看到扁桃體,看到深不可測的喉嚨。
那你們都給男生起什麽呢?
陳未名我們叫他"痞子",李小鵬叫他"談心",廖福貴就叫他"鳳霞他爹"(餘華《活著》裏的角色)。
那我呢?
劉枝寒又笑了,不過捂住了嘴,發出嘻嘻的聲音。孔乙己。說完,她又很不好意思地解釋,你老坐在最後一排,每次一進來就看見你;你又老不洗頭發,襯衣都露在外衣外麵。襯衣是白色的,外衣是黑色的......
不解釋,我還以為隻是調侃,一解釋,反而告訴我,她們是有根據的。我傷心到了極點,強顏歡笑和她繼續聊天,等待著月亮升到中天,大家都到操場去賞月。
她們為什麽要叫我孔乙己啊?我傷心了一晚上。書上不是說女人喜歡不修邊幅的男人嗎?為什麽這形象到了我班女同學這裏就完全變味了。是因為她們還沒有變成女人,還是另有原因?我想不明白,但我的懶已成事實,形象就一直這麽保持著。
以前,我想做一個好孩子,沒有成功;現在,從書本上學做男人又告失敗;那讓我從哪裏學?馬克思說,我們要在在實踐中檢驗真理,可是身邊都是些什麽樣的人你也知道了,老周還算個男人嗎?我不知道,女孩喜歡什麽樣的男孩。我真不知道。有的書上說她們喜歡成熟的,有的說她們喜歡個性張揚的,有的又說她們喜歡溫柔體貼的。我總不能什麽人都做一陣吧......
我想了很久這個問題,突然有點兒羨慕起廖福貴來。他就挺招女孩喜歡的。我分析,一方麵,是因為他是搞體育的,散發著雄性氣息;另一方麵,他整天埋頭苦學,有一股上進的勁頭......真奇怪,女孩怎麽就隻注意到我油乎乎的頭發,忘記了我是個學習天才,忘記了我有著放棄一切和老周對幹的勇氣......她們真是太不懂事,太沒腦子了......老廖說話都說不清楚......我的頭發髒,洗一洗不就幹淨了嗎?難怪說女生頭發長,見識短,她們天生就會被表象迷惑,哪怕一點點深度她們都深入不了......不喜歡我,真是瞎了眼了......
一天,廖福貴又把輪胎從陽台上滾出來,我說,老廖,又去賽跑啊。你對自己太殘酷了吧。
廖福貴說,屁,癢了手。
癢了?手?什麽意思啊。
沒跑了好久。
最近又到哪裏去釣毛了?
我天天都上課沒看到嗎?媽的,期中考試就快了,釣個鳥毛啊。
朋友,我有點兒不好意思了,我說了很多調侃老廖的話。我承認我無意中帶著故意在整他,仗著我偶爾能伶牙俐齒。幸運的是,老廖是一個根本聽不出弦外之音的人,不然他也許會記恨我很長一段時間。那樣我就又少了一個朋友。我的朋友本來就少,不像有的人,多一個少一個都無所謂。
老廖出去跑步了,我打了一桶水。陳未名見我提水進來,驚呼了一聲,大家快來看啊,鐵哥打水了。在場的室友都笑了。我給陳未名揚了一手水花。他站在上鋪用腳踢我的頭。
說起來,這又是一件糗事。反正孔乙己都做了,也糗夠了。這件糗事就是:我老不提水。三樓有三個水龍頭,但是有兩個不出水。與此同時,三樓住著約200人。200人都買了鐵桶,防止在擁擠中破裂。在309,我親眼目睹圓潤完整的鐵桶扭曲變形,隻有我的保持了原貌。為什麽?因為我買的是塑料桶。那為什麽塑料桶沒有被砸碎,因為我幾乎從來不打水。每天下午,大家都跑回去搶水,我卻在校園裏來來回回地逛著,為路旁的玉蘭花陶醉,為身邊經過的女生回頭。晚自習一下,我飛速進入寢室,在所有同學回來之前,用一隻漱口杯子,每隻桶裏偷一杯水。舀起、倒進,舀起、倒進......十五杯水落進紅桶的聲音,各不相同。偷水比提水刺激。十五杯水剛好裝滿一桶,這也許是天意......而他們每個人隻少一杯,斷難發現。
而今天,我想打一桶水,用來洗頭。我想把頭洗得幹幹淨淨的,然後實行一個計劃。這個計劃對我而言十分重要,它很可能會改變我的一生。因此,我要對所有人保密,包括陳未名、許青羊,包括你。
6
而我最大的願望,是希望父親揚起眉毛下半閉的眼睛,露出潔白牙齒放聲大笑。我並不是讓他太煩心,似乎他對我也並不十分滿意。他到底要我做一個什麽樣的人呢?
他從不告訴我。他從沒有說過,你應該這麽做,不能那樣。一切靠我自己領會,在成長中摸索。我以為,他要我勇敢,但當我在學校把別人打得頭破血流,他卻把我吊起來打了一頓。
我以為,他要我努力學習,但當我名列前茅,他隻說,還不錯。有一回,我數學隻打了七十幾分,他一看到試卷就撕毀,把我的書包砸向門外一隻狗。我好是應該的,不好是該死的。
他到底要我做一個什麽樣的人呢?我以為他要我聽話,我沉默寡言,回到家從不出去玩。以為他要我勤勞,我從五歲開始就下地。
但他總是那麽不高興。或者,我總博取不了他的歡心。或許,他無暇顧及我。當我長得越大,我越明白他。他當年那衝動的一刀,讓他失去了太多。他失去了一起喝酒吃肉的兄弟,失去了調情的年輕婦女,失去了普遍的敬仰與喜愛。他要忍受孤單,忍受不熟悉的方言,忍受冷眼,獨自吞下失敗的苦果,忍受無人說話,無人開玩笑,忍受不能對經過身邊的女人吹口哨、唱肉麻的歌。
在母親的眼裏,父親同樣變了。從一個善解人意、討人歡心的青年,變成了一個脾氣火暴、惡習纏身的大老粗。
當我越來越大,我越能明白他,越知道他這一輩子就隻能這樣。
他最近惟一一次興奮,是知道我被飛機製造廠子弟學校錄取那天。電視裏會滾動播出錄取名單。父親看到了我的名字,就平靜地走向村裏閑雜人等聚集的巢坪。一個人攔住他,說,老沈,你有喜啦。父親說,我能有什麽喜啊。那人說,你兒子上飛機製造廠子弟學校了,你不知道嗎?父親說,是嗎,真的啊。旁人都議論起來,說飛機製造廠子弟學校是全省數一數二的高中,進了該校,就像進了保險箱,保險上大學。80%上重點。父親這才微微露出笑容,說,要是真的,我請大家吃酒。
於是,他大宴賓客。我躲在角落,覺得世界十分友好,未來一片美好。
宴完賓客,他突然不見了。有一天,我起床,發現父親已經不在家。母親說,他要到廣東去打工,不然我的學費是個問題。他走的那天,天還沒亮,村裏還沒有一個人起床。沒有人知道他去哪,母親一個人去送的他。
我上學的那天,母親又去送我。她一定要把我送到學校,我低沉著臉,說不用。母親說,你是怕我去你學校丟你的臉呀。我臉紅了,我不承認,但我心裏確實是這樣想的。
母親把我的東西挑到了車站。一袋米、一袋被子和生活用品。車子來了,我說媽媽你回去吧。母親說,攢勁。我說好,媽媽你回去吧。車子開動了。我說,媽媽你回去吧。車子開往前方,我感覺身後有一雙眼睛,她定定地望著我。我回頭一看,母親就站在那裏。
第四章
1
高二第二學期開學典禮在打靶場相鄰的新運動場上舉行。同學們帶著凳子,三五成群,在那裏歡呼,交頭接耳。
學校叫這裏為新運動場,但學生們叫這裏為黃土高坡。因為它原先是一座小山。後來在曆屆領導的號召下,幾千學生愚公移山,整出了一大塊平地,辟為足球場、排球場、田徑場、鐵餅場......黃土高坡中心全是黃土,四周還保留著山坡原有的植被;地勢高超,可以看到遠處的麥田,靜悄悄的山脈,還有細長發亮的河流。
同學們歡欣鼓舞那一天,我和一個女孩躺在背風的草坡上,透過朝天伸出的的槐樹枝椏,看著西安灰蒙蒙的天空。一旦看累,我就偏頭吐掉口水,並在樹根撒尿。這時,女孩就走過來說,不準隨地大小便。
我真不明白我是怎麽和她搞在一起的。上學期,我推脫了和陳未名同去偵察吐舌頭女生的任務,聲稱有事,請了一節課假,獨自來到校門口,看著"學生服務部"櫃台上琳琅滿目的煙酒禮品。
老板娘是一根幹柴,她問我要什麽,我說想買瓶酒。買什麽酒呢?不知道。自己喝還是送人?送人。那就買瓶包裝稍微好點兒的,這種怎麽樣,瀏陽河,15塊,包裝很漂亮哦。有沒有便宜點兒的?那這種吧,貴州青酒,十塊。還有便宜的嗎?竹葉青,八塊。還有沒有別的。別的你隨便挑吧。那種多少錢?三塊五。那好,拿一瓶吧。
"一滴香",我晃了晃,看到底香不香。聞出來證明它貨真價實,沒聞出來證明它包裝過硬。我提著它,在老周樓下的無花果樹下坐著。我捧著心叫它最好平靜下來。然後我敲了那扇門三下。
我沒有見到老周,沒有見到其他不相幹的人,隻見到我想見到的人。我知道我不會看見老周,因為他的課表上寫著他此時在講台上。
隻有一個女孩,約15歲。
女孩趴在沙發上,露出膝彎、淡棕色的紋路、脛骨上逆光溫和的絨毛,光還勾勒出她翹起的、晃動的、白皙的小腿形狀。她邊把零食送進嘴裏,邊翻著一本五彩繽紛的圖書。來了客人後,她轉頭看著我。她看到我提著酒瓶,臉上表情變幻不定。你找誰?她問道。
周老師在家嗎。我變換著目光降落的地點。
我爸上課去了。
這有瓶酒我放在這裏,周老師回來時麻煩你跟他說一聲。我有點兒事找他,能告訴我你家的電話嗎?我匆匆走到桌旁,默念女孩口中的七個數字,放下玻璃瓶子,轉身走了出去。高出地麵的門檻絆了一下我的左腳,不過我的右腳速度奇快地跟進,穩住了站立的姿勢。
放下酒瓶,我又看了一眼她。有關她的容貌,以後我會逐漸描述,現在我在想這個問題:我該如何接近她,追逐她。我跑到花店,買來兩朵小玫瑰花。我想馬上給她送去,順便提以下問題:我能否知道你的名字......不過到了她門口,我手舉到空中又放下。於是,我把花插進虛掩的門縫,隨後站在無花果樹下等她出來。
2
我站在無花果樹下,恨透了陳未名。可以說,正是他讓我不敢為美人獻上玫瑰花。那天,我把水推進床下深處,然後靜靜等待下午的自習課時間。中午時光,我躺在床上,一環套一環地設想著我的計劃。後來,我從箱子裏取出稱得上幹淨的衣服,準備洗頭去。
頭上頂著美加淨洗發膏,我興衝衝地跑向陽台,看見了一幕讓我火冒三丈的場景:陳未名正吹著口哨,把灰不溜秋的內褲往我捅裏扔。我大叫一聲"別扔",內褲還是不聽話地撲向了水麵。我一把抓起那塊灰布,"啪"一聲扔在水泥地板上。陳未名看到我頭上的泡沫,明白了是怎麽回事。他撿起自己的褲子,擰了很久,直到什麽都擰不出來了,就拿個衣架晾在門框上。風一下子就把那塊破布吹幹了。
我臉呈鐵青色地站在陳未名身旁。陳未名向我道歉,我拒絕接受,我要他還我一桶水。可水已經停了。陳未名隨後向我解釋說,學校裏的老大要帶他一起去看錄像,其中包括幾個女生,為了防止女生摸他,他就想換條幹淨內褲。我追問他,你為什麽自己不打水呢?他非但不回答我的追問,還譏笑道,你自己打過幾回水?我真的生氣了,指著頭問,我的頭怎麽辦?我兩個星期沒洗頭了。陳未名說,鐵哥,就算幫兄弟一回,好嗎?
我還是很生氣,不再和他爭辯。陳未名取來我的毛巾,並建議我擦十來遍。毛巾是濕的,我擦出了更多的泡沫......
帶著這一頭緊貼頭皮的頭發,我問到了那個女孩的電話。我還想知道,她的名字是什麽,我還想和她手牽手走在隱蔽處,走在街上,我還想和她去看錄像。
3
冬天已經過去,春天還在途中。我獨自走向打靶場。我用一塊尖石,或一截樹枝,把鬆土刨落,盡可能多地撿著生鏽的彈頭。這些散落在土坑邊緣的彈頭,幾乎都是槍法不好的人打上去的,要是平常,這樣饑不擇食,差不多是一種恥辱......可是槍法好的人實在太少,我需要的彈頭又實在太多了。
我每天翻過爬山虎遮掩的牆頭,穿越飛機殼所在的荒地,整天整天地不上課。一個月後,我挖出三四斤彈頭來。子彈生鏽的頂端,露出了鉛頭,沒有生鏽的底部,閃著黃銅的光澤。我把它們裝在黃色塑料袋裏,提到有池塘的地方,一直等到太陽落山才回到學校。那時,誰也不知道我提著什麽,但我將把它們貢獻給一個女人。
彈頭上的鏽跡被我用鋼絲球清理幹淨。小麵積的池水馬上變黃了,我於是換一個地方。蹲在那裏,像一個人在獨自捉蝦。回到學校,我用毛巾擦幹水珠,再打上蠟,從頭到尾。這樣處理之後,摸上去不但光滑,而且不會沾上金屬的氣味。我希望一個女人能把它們捧在手裏,細細端詳一番。
一路這麽想著,我撥打了老周家的電話,用稚嫩的聲音騙過老周之後,我以神秘同學的身份把該女人叫了出來。我的手指保持著紅蘿卜的形狀,指甲裏還夾著泥土和其他的汙垢,不過我相信,她在路燈下不會察覺。
回想當時,應該是2月初,開學不久。女人問你是誰,有什麽事。我驕傲地舉起手裏的東西。這是什麽啊?她問。隨後她歡喜地叫了起來。彈頭!她說。
隨後,我順理成章地知道,這個女人姓楊,單名一個曉字。我想誰都可以猜出,我走出了實質性的一步,接下來就是更加實質性的幾步。可是我沒有經驗,不知道接下來幾步該怎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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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此,我謙卑地問廖福貴。他從題海裏浮出來,問我到底在釣誰。我問他,那你現在在釣誰。他說,告訴你我怎麽可能呢。我說,那我怎麽可能告訴你呢。
兩人發出嗬嗬的笑聲,廖福貴便開始向我傳授他的經驗。他告訴我,我們需要分三步走,第一步,確定我們喜歡什麽樣的女孩。第二步,確定什麽樣的女孩會喜歡我們、是否已經喜歡我們。這兩步屬於戰略問題,接下來的第三步就屬於戰術了--我們該如何使我們喜歡而又可能喜歡我們的女孩知道我們喜歡她。第一步不用說了,第三步很簡單,隻需要向一個古人學習,這個古人名叫趙子龍,我們要學習他的就渾身是膽。第二步最難。
你說了個屁,我就是問你這一步。
複雜了這一步就,我也隻是學到了皮毛。我把這一步又分為三小步:第一小步,了解你自己,就是說是根什麽蔥你,比如完美無缺像我這樣的,哪個少女不懷春基本上沒有,而像你這樣的,會發瘋喜歡你的人,不喜歡你的也會發瘋;第二小步,了解她......
你他媽廢話真多,你還是給提供點兒戰術吧。我依計而行,要是成了,不就表示她喜歡我了,不成不就表示她不喜歡我了。不就這麽簡單嗎?
確實你指出了我一個問題。你說得對我覺得。太多了我想得,沒有行動的想等於沒想......
你那些馬子都怎麽釣來的,就說這個。
很簡單啊,我看上喜歡的,就問她,你喜歡我不?點頭了她就。有的還走過來問我喜歡不喜歡她......
就這麽簡單?
差不多。
我向廖福貴告辭,廖福貴說,不要告辭,跑步我正好要。校方要求他在西安市春季中學生運動會上奪冠。
不一會兒,他就從陽台上滾出他黑色的輪胎,跑到紅色夕陽裏去了。
5
我承認廖福貴有股拚勁,他用三個月的時間,硬生生把自己從倒數的行列拉回到前30名。我決定學習他這股勁頭,用兩到三個月的時間讓楊曉軟綿綿躺在我懷裏。
我們已經互通姓名,接下來,是不是該增進彼此了解。在第一節晚自習上,我用手臂擋住老周的眼睛,用他看不懂的英語寫下我當晚想對楊曉說的話。下課時,我跑到她們教室,一眼看見她雙手撐著臉蛋,靠在欄杆上看下麵的操場。
我約了她,她答應見我一小麵,在操場上走一圈,走到學生宿舍熄燈之前。
我把要說的話在第二節晚自習上再次背誦了一遍。我運用聯想記憶法,背得比任何一道政治題都要爛熟。
我的小鬧鍾秒針跳到20點59分60秒,下課鈴響了。在潮湧過來的數百人中,我搜尋那個身影。她該穿著紅色的毛線外套,她紮著頭發。我不用擔心找不到她,因為她會發光。
路燈很昏暗,但我還是感覺她朝我笑了一下。我背誦道,你好,我們去操場走走吧。
她的話符合我的設計:好啊。
走下了台階,我背到了第二句,你爸不會說你吧。
她說,沒事,以前我都是快熄燈才回去的。
接著,我們沿著操場的跑道走著。身邊是垂下的迎春花藤,有時會打到我的肩膀。我跌跌撞撞,像喝了點兒酒,有時會碰到她的手臂。我不應該碰她的手臂,因為這使我的大腦短了路。
我說,你喜歡聽誰的歌?
她說,我不太喜歡聽歌。我喜歡畫畫。你呢?你喜歡聽歌嗎?
我說,也聽得不太多。有時聽一點兒。
她說,......
我說,我給你唱首歌吧。
她說,唱誰的?
我說,你想聽誰的?
她說,我不太喜歡聽歌。
我說,......
身邊是一長溜垂下的迎春花藤,因為沒有燈光它顯得更長。偶爾一兩個人從商店買回東西匆匆經過我們身邊,好奇地回頭看那麽兩眼。她的頭低下去了。我該說什麽?我該說什麽?
聽我爸說,你們班好多好玩的人。是她打破了沉默。
是嗎?你爸跟你說我們班的事了?
是啊,他說你們班有個人天天舉著輪胎跑步。她發出了輕微的一聲笑。可這笑是為誰發的?
是啊,我和他是朋友。他跑步很厲害。有一次長跑比賽,他跑到中間想上廁所,上完了再來跑,還是拿了第一。
這麽厲害啊?
是啊。他單腿跳都跟一般人跑差不多快。我不願意把廖福貴說得這麽誇張,可讓我說什麽?
我爸還說了你啊,說你學習很厲害。
沒有沒有。我突然感到十分不好意思,想趕快岔開話題。找個什麽話題呢?我想起電視劇中的對白,就說,今天天上好黑啊。沒有星星,明天可能會下雨。
是啊。她說。又問,你有什麽學習方法,教我一下。
好啊。不過我也沒什麽好方法,而且好久沒看書了。
那你是說你聰明嘍。她飛快地轉頭看了我一眼,我真想一把抓住她的手。抱住她。我的手在空中亂動,期望碰到她的手;我還想,要是她想來碰我的手,我又把手插在褲袋什麽的,那她就碰不到了,所以我就讓手懸掛在空中,像被風吹的葉子般動。
長長的迎春花總算到了身後。我們又上了另一邊的台階,走上了她教室前的路。學生基本都已歸宿,她看起來有點兒急,而我這時恰好想到一個新的話題。
我問她,你平時看什麽書?
我爸不讓我看,我都是偷偷看的,《紅與黑》你看過嗎?我很喜歡裏麵的於連。還有《飄》裏麵的斯嘉麗。
我還沒看過。什麽時候你借我看一下吧。唉,我為什麽說起這個話題呢,我應該問她,你喜歡看什麽電影,那至少還能說兩句,至少還能談談明星的隱私。
好啊。她爽快地答應了。
眼看就要熄燈了,我得加緊確定下次見麵的時間。我說,星期天你有事嗎?
我還不知道。
要是沒事我們去逛書店吧。
好。
如果當時你在場,我想和你擊掌相慶,但你不在,我便興奮得搓起手來。
你冷嗎?她問。
我不冷,你冷不冷。
不冷。快熄燈了,我要回去了。
好,我送你回去吧。
......在她轉身走上樓梯的一刹那,她紮的馬尾揚了起來,有幾絲拂過我的臉。我衝動得伸出手去,想抓住馬尾辮。我沒有抓住,便把手停在半空,揮揮手再次跟她說再見。她噔噔噔跑上樓去,我站在無花果樹下,看見那屬於她的房間裏亮起了燈。窗前映出她的身影。
6
離星期天還有三天。我對這段空閑加以利用,去西安的大街小巷踩點。我問張小勇西安都有些什麽書店,張小勇說鍾樓有很大的新華書店,全市還分布著幾家分店。我問陳未名西安有什麽書店,他告訴我,端履門裏不是有書店一條街嗎。
老街上的小門臉裏,真有好些小書店。實話說,我本想先說說我在這三天裏遇到的另一件事,但因為我不想破壞這氣氛,私心裏希望那件事沒有發生,世界隻有我和楊曉,所以決定先說我們如何去書店,並在朱雀門裏一棵不知名的樹下互訴衷情。
那天,楊曉和我一前一後走向虎街站,上了同一輛車,我向她靠近了點兒,瞟她。她裝作看著窗外。按照我的計劃,我們應該在朱雀門下車,但楊曉突然說,在南門下吧,她願意和我走著去。
她都買了些什麽,我沒有記憶,好像卡通居多。
從下午三點多,直逛到天黑。終於到了朱雀門。那兒有一個小書店,是我從《華商報》上看到的。報紙上說,有一個患小兒麻痹的女孩,沒有工作,自力更生,開了個小書店,取名叫"聞達"。夜色降臨,我們走進城門。我感到一絲不安,有盜取楊曉同情心的嫌疑。但那時刻的我,閑步在老街的石板路上,風吹散了我的不安,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成了普世信條。店麵不過十一二平方米,隻有一個女孩,隻有我倆。當我們抬頭,總能看見對方。我為了表示愛好學問,很入神地看書,用餘光觀察楊曉的動靜。我去谘詢小女孩來了什麽新書,仿佛我經常來這裏。她介紹她特地進的好書,並給我留下一張名片。正麵是一方印,寫著聞達書屋,下麵是地址:西安市朱雀門裏五嶽廟門90號。還有電話:(029)72×××××。背後印著兩行小字:脫離了思想,我們還能飛多遠......我笑著說我已經有一張了,女孩說,沒關係的,這張給你女朋友吧。
我臉微微發紅,發燙。楊曉走過來,接過了名片,說謝謝。然後,我幫她提著西蒙·波伏娃的《第二性》,往更深的街道走去。經過拐角處中國工商銀行大門口大石獅子時,我手指第二個關節碰到楊曉的指甲,兩秒鍾後,我用小拇指劃拉了一下她的食指,她沒有移開,我便快速抓住她整個手掌,同時心髒劇烈跳動。
我們坐在工商銀行高高的台階的第二級上。楊曉說我把她的手抓疼了,但我拒絕放開。她把頭放在我膝蓋上,一隻手抓我的腰,威脅我要是不放手,就把指甲掐進肉裏去。我說你掐吧,掐死我也不放。我說你喜歡我送你的彈頭嗎?你是一顆打穿我心髒的子彈,怎麽挖也挖不出來。我說我背兩句詩給你聽吧,明月佼兮,佳人撩兮......什麽意思?就是說,月亮很亮,女朋友很漂亮。誰是你女朋友呢?她姓楊,單名一個曉字......
正如你所想,我和楊曉熟起來了。我變得滔滔不絕。
7
晚自習,我遲了到。整個學校安靜極了,我甚至能聽清身旁她的呼吸。她說,我們分開走。於是我們分別走進自己的教室。她走進那扇我望過無數次的白門,我走進老周的視野。
老周正在講台上訓話。以慢鏡頭的速度推開後門,我爬上座位,把頭埋在書堆後,打開耳朵,露一隻眼睛出來觀察。
老周似乎沒有發現我,因為他沒有停頓。他說,......那就是一夥爛仔。昨天同學們表現得很團結,陳未名、張小勇還有廖福貴都很勇敢,尤其是廖福貴,勇敢又機智......但是,以後遇到類似的情況,不要自作主張,要先報告老師,讓學校來處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出了事對誰都不好......
接下來,老周提議大家鼓掌,向他提到的勇敢者致敬。
老周這番話的起因,就是我急於與楊曉出去而擱著沒說的事。昨天,我決定不但洗頭,還要洗全身,於是約陳未名、廖福貴等人一同去氮肥廠洗澡。張小勇也跟著我們。學校澡堂沒有熱水,氮肥廠職工澡堂對外開放,一次五毛錢。我們讓不洗澡的許青羊假裝想出去洗澡,去和門衛說情,把他拖住,然後迅速衝出。跑動中張小勇口袋裏掉出一把木梳,我們取笑他一番後,向許青羊打出V手勢,許青羊就假裝被門衛說服,掉頭回去......
在熱水下,我們盡情地衝著。大股大股的熱水,升騰起大而厚的蒸汽,模糊了整個澡堂,我們隻能靠尖叫和呼喊來交流。真爽,有人說。你從哪裏來,我的朋友,好像一隻蝴蝶,飛進我的窗口......有人唱。以往,陳未名總喜歡讓水柱直接衝擊生殖器,每次都紅腫,我們就勸他,不如把毛巾衝熱,再包裹住那裏。他說果然很受用,便每次都如此。那天,他洗了全身,便開始集中享受,朦朧中看去,他身體中部像長了一個毒瘤。廖福貴說,陳未名,你手裏拿著什麽,是不是《九陰真經》?別說,還真像張無忌從猴子肚子裏取出來的布包。
差不多了。我穿好衣服在外麵涼快會,等他們。等了一會兒還沒看到人影,吵架的聲音傳出來。有人高喊道,你他媽想死是不是。你他媽眼睛是*****是不是,這麽大一塊毛巾你看不清啊......
接著,陳未名被推出來了,廖福貴緊隨其後。推廖福貴的是個黃毛小青年。我問老廖怎麽回事,老廖說,陳未名拿錯毛巾了。
黃毛把毛巾捏成一團,甩在地上,喊道,你敢拿老子的毛巾洗雞巴,老子就敢拿你的雞巴喂狗。
陳未名說,對不起啊,大哥。我沒看清楚,真的。我賠你一塊新的行不行。
黃毛說,老子現在不要這毛巾了,但老子受不了這口氣。
廖福貴說,怎麽樣啊你想。
黃毛說,他媽的我說話你插什麽嘴啊。你也不去打聽打聽我是誰。
他推廖福貴。廖福貴一手把他擋開,他趔趄一下,差點兒倒下。圍觀的人裏跳出來兩個青年,你他媽想死。廖福貴雙拳難敵四手。
陳未名拔腿就跑,黃毛追去。打廖福貴的也追過去。廖福貴罵了一聲媽的,對張小勇說,回去叫老周來你。張小勇便跑了回去。
他們把陳未名拉進一個院子。接著我和廖福貴也置身其中。院子裏有一棵老樹,我們三人站在樹下,他們堵住了院門。黃毛說,賠100塊錢,就讓你們走。陳未名說,我們身上沒帶錢,我們回去拿了給你。黃毛說,你是想跑是吧,你回去拿,你同學留在這裏。陳未名於是出去了。我說,怎麽辦。廖福貴說,一會兒等他們人少點兒,就衝出去。我說,別衝,等老周來再說。
等了一會兒,老周遲遲不來。老廖說,衝吧,頂多抓住一個,跑出去的再叫人來幫忙。我們握緊洗澡的鐵桶,慢慢走向門口,黃毛說,想走啊,沒那麽容易。他跑進屋裏,拿出一把小斧頭來。老廖對準擋路的人,就是一鐵桶下去,我也揮舞起鐵桶,髒衣服被摔了出去。我們飛一般地跑了,他們在後麵追著。
進了校門,我高喊著,關門,關門。門衛回過神來,嘩啦一聲把門關了。身後,門哐當哐當地響,是那夥人在踢,在罵。
回到宿舍,沒有見到陳未名。問李小鵬,班長,看見陳未名沒?沒有。媽的,一個人躲起來了。我們放下鐵桶,去教室找他。他在那裏借錢。
你們跑出來了?
我靠,等你來,餓也餓死了。我說。
我已經叫了人了,準備一會兒就去。
叫他們別去了。我們得躲一陣,一會兒他們肯定會進來找人。我說。
躲什麽?我們全班同學他們來了還能奈何?廖福貴說。
你別以為誰都幫我們。他拿把斧頭來你用什麽擋?
張小勇呢?叫張小勇喊飛機廠的人來。陳未名說。
他去叫老周了。
怎麽去叫老周啊,媽的,肯定挨處分了。
最好老周不告訴學校。
他能不告嗎?
我們去找他吧。
我們找到老周,老周說他正準備叫政教處的老師。出乎意料地,他表揚了我們。我記得,他的原話是這樣的:"就是要這樣,要武鬥,也要智取。"我們放下一半心來,但我們還有另一半心沒有放。我們忐忑不安地商量如何避免他們再找到我們。為此,我們把張小勇找來,讓他給認識的飛機廠青年打電話。
他們答應來二十個人,但要我們包飯錢和酒錢。
那得多少錢啊,還不如賠他們100塊呢。陳未名說。
真是的你他媽,還計較錢,都到這份上了。廖福貴罵了陳未名一頓。
陳未名說得也沒錯。我們哪有那麽多錢。而且,要是真打這麽大,以後他們再找怎麽辦?他們都知道我們是子弟學校的。我說。
沉默。
我說,我看我們還是躲著吧。也就一塊毛巾,躲過今天也許就沒事了。
遠遠的,我們看見氮肥廠的煙囪熄滅了濃煙。我們看見似乎有一群人走進了校門。其中,有男人,也有女人。他們走了進來,朝我們的教學樓走來。
他們來了。我說。每個人換件衣服。快。
每一層樓,他們安排兩個人搜索。一人從一端開始,包括廁所也不放過,甚至女廁所。他們之中有一個女人,專門進女廁所。那個女人的T恤前麵印著切·格瓦拉,後麵印著毛主席。那個女人前麵的乳房很大,後麵的屁股很翹。如果是平日,我一定會多看她幾眼。但那天,我隻看一眼,還沒看清她五官,就鑽進電視櫃裏。他們分散躲進另外班級的電視櫃裏。全教學樓的學生都趴在欄杆上看,所以,那些人不得不在走廊裏辨認了很久。
不一會兒,政教處的老師來趕人了。他們把學生趕進了教室,把氮肥廠的人趕出了校門。
8
我和楊曉逛遍了西安的書店。每個周末,我都和她在一起。有時,我想帶她去溜冰,去錄像廳,但我不敢跟她說。她看起來,一點兒也不像同意去那些地點的人。
我已經不跟陳未名和許青羊鬥雞,不跟他們去打靶場。有時,站在陽台上,看著打靶場的荒草,吹著那邊吹過來的風,陳未名會跑過來拍一下我的屁股,把我嚇一跳。他往往是問,你到底在釣誰啊。我往往回答,以後你就知道了。她漂亮嗎?你說呢。有沒有摸過......
我往往是笑,表示不回答這種下流問題。可是,我真的很想摸楊曉。尤其在想念她的夜裏。但一看到她,我就沒有了這個念頭。我隻想跟她走著、走著、走著。她的臉一照太陽,散發出光柱下雞蛋殼一樣的光,讓人不敢看。跟她說話時,我不敢看。我不敢看她睫毛下的眼睛,隻側麵望著她突出的睫毛。我不敢看她的手,隻敢握著不停地走路。
或者抱著,聞著她頭發的香。在夜空下,我穿黑衣服,她一身白,抱在一起。從側麵看過去,隻能看到我的頭。整個輪廓就像一隻直立的大熊貓,背是黑的,胸腹是雪白的白色......
當陳未名問我她長什麽樣子的時候,我不敢說。我到現在也不知道她究竟長什麽樣子。我對她左邊的臉更熟悉些,因為我總是走在她左邊。
9
西安市中學生春季運動會開幕式上,我再次逃離了集體,與楊曉躺在背風的草坡上。
這一次我,特意躺在她的右邊。我想看一看,她右邊的臉是否和左邊一樣,有一顆深藍色的痣。結果是沒有。
我問她想不想去看運動會。她說這會不看,等下長跑的時候,去看你們班廖福貴到底跑得有多快。我心裏泛起一陣酸意。但楊曉沒注意到這些,繼續說著她聽來的有關廖福貴的傳聞,並讓我講述老廖其他的趣事。
我於是把老廖說話顛三倒四、老周對老廖的奚落、我和老廖的友情等等說了個遍。楊曉聽了,不大相信說他老爸的那一段。我問她為什麽不相信,她說,你叫我怎麽相信呢,我爸又沒那樣說過我。
是的,很多事情不親身經曆,根本無法想像。在老廖跑完長跑後的一周,發生了一件事,楊曉也許更加不能相信。
長跑後一周,就是中考。我在考政治前一晚熬了通宵,在廁所裏領會了八九個小時的辯證唯物主義。第二天,我的座位在門邊,便要求陳未名從門縫下塞答案。我覺得答得還不錯,陳未名老也不來,睡了。趴在桌子上。突然我聽到有人大叫一聲我的名字,趕緊擦掉嘴邊的口水,看有什麽情況。什麽情況也沒有。接著,我聽到門被輕敲了兩下,低頭一看,一個黃豆大的紙團靜靜躺在我腳邊。我把它撿起來,看到了ABCD等字母,後麵寫著一行字:非標準答案,僅供參考。正是陳未名的手筆。
我激動了,把試卷上的答案塗改成與紙條一致的字母。
考試後三天,結果出來了,我68分,陳未名72,廖福貴65,許青羊70。又三天,所有分數都出來了。老廖的名次重新回大倒數行列。老周要我們四人去一趟他家,因為我們有多科考試選擇題分數完全一致。
這次,我們是一起接受談心的。就像你想到的,老周要求我們寫檢查,包攬一周班級衛生,並去操場跑十圈。你想不到的是,老周突然記起來什麽,說,廖福貴,你跑步厲害,你跑20圈。接下來,可能所有人都想不到了,他說,廖福貴,你老實說,去年你考試是不是舞弊了。老廖說,我沒有。老周說,還沒有,你當我是傻瓜。老廖說,我真的沒有,我今年沒考好,主要是因為我要訓練。老周說,那好,我相信你,希望你沒有騙我。期末考試你再給我趕上來,要是趕不上來,就證明你在騙我。那時該怎麽樣再怎麽樣。
出了老周的門,陳未名的臉一直陰沉著。走了很遠,他說,你們他媽的也太操蛋了,拿著答案也不會抄。
許青羊說,反正都這樣了,你怪我們有什麽用呢。
廖福貴說,你給的就是你自己的答案誰知道啊。也該換幾個,你要是聰明。
陳未名說,媽的,沒見過你們這樣的人。以後井水不犯河水。
我說,陳未名,別這樣。
陳未名沒有回答,氣呼呼快步走向前。他越走越快,接著跑了起來,很快就超出了我們的視線。
第五章
1
在這一節裏,我想說說高三的事,也就是1998年9月開始的一段日子。這段時間,廖福貴回家了,再也沒有來;陳未名成了學校老大,再也沒有和我說話;我沒有新朋友,也沒有了老朋友。
廖福貴回家,是因為他在高二下學期考試裏依然沒有走出倒數的行列。開學那段日子,我天天下午都會聽到這句話:你怎麽還不走哇,你怎麽還好意思呆在學校。這句話是老周說給老廖聽的,聽了大約一個月後,廖福貴就回家了。或許沒有回家。總之,他在電話裏說,他去了廣東,做建築工人。在電話裏,他笑道,他現在的力氣更加大了,包我兩隻手也扳不倒他一隻。
因為舞弊風波,陳未名與我等徹底疏離。有一回,我站在走廊上,看見樓下一群人揮舞著大刀長棒追趕一個人。依靠幾個讀報欄的掩護,那人成功地躲開了幾次奪命砍殺。後來,政教處主任馮錫鋼趕來,使他們安靜。正當馮對其中一個手提自來水管的小夥嗬斥,說時遲那時快,他撲將上去,將那人推倒在地,不顧馮的命令,狠狠踢踏地上的身體。
這人就是陳未名。經此一役,陳廣受尊敬,成為學校曆史上身材最小的老大。聽說道上送他一個外號,"鐵頭"。因為他最常用的招式,便是抱住對手,用頭撞擊對方麵門,直至頭破血流。他的鐵頭功跟老周喜歡用三角板敲他的腦袋有無因果關係,不得而知。
而許青羊,他對我說,他要學習。因為他父母雙亡,是由伯父帶養大的。他要學習,考大學。他的伯父我見過,跟我們見過的大多數農村老人沒有兩樣,我父親老了大概也就是那樣。
而我,我在開學第一天丟失了我的學費,我的生活費,我所有的錢。我當然不敢打電話再向媽媽要錢,更不敢向老爸要。我沒有告訴任何人。
發書那天,不交的就領不到書。老周問我,你為什麽不交學費。我如實相告。他不大相信,但還是幫我向學校申請了遲交。也許是因為我和楊曉在一起,也許是因為他不去申請我也沒辦法。
第二節課時,我收到一個紙包。紙包上寫著,請轉沈生鐵。打開紙包,有十塊錢,還有一行字:不用客氣,有錢的時候再還我。署名是陳俊。
我很感激。感激他借我錢,並用紙把錢包起來。我沒有給他回紙條,但下課的時候我說,謝謝。我想和他做朋友,但一直沒找到機會。
2
那時我真的一分錢都沒有了,吃飯都是和許青羊一起,很不好意思叫楊曉出去。開學時見了一麵,此後就隻見她打電話來說,你怎麽了,我們什麽時候出去玩啊。
而我和楊曉的事,不知是誰告密,還是楊曉自首,總之,在高二快結束的時候,老周告訴我,這件事已經瞞不住他了。
可是他不便開除我,因為我搞的是他的千金。而且,我那時成績開始回升,有考上大學的可能。於是從此,他天天找我談話,要給我補數學,要將他之所學,授之於我。要將我的思想,大一統於他的思想。不幸的是,他腦子不夠用,沒辦法搞思想控製。就拿做數學題來說吧,有時我早就看出了解法,他卻要折騰半天......可我又不能直說,為了楊曉,我可以裝成一個傻瓜......我不停地點頭,嗯,嗯嗯嗯,懂了,明白了......有時還要扮弱智,問一兩個問題來滿足他......這樣一個月下來,也就是暑假的時候,我完全學會了他的思路,再也不會一眼就看出解法了--我首先要把全部公式在腦海裏過一遍,再挑其中可能合適的,在草稿上演習一次,最後將答案工工整整地抄在試卷空白處,絕不旁逸斜出......人們都說我卷麵整潔,論證嚴謹,條理清晰,就像電腦做出來的。可是再也沒有人來問我數學題了,因為他們覺得,問我還不如直接問老周,問老周不如直接問電腦......
一個月後,即1998年7月,我對數學已經喪失了興趣,惟一保留了畫幾何圖形的愛好。當老周麵對難題冥思苦想,我就進入走神狀態......總是看見楊曉,她躺在沙發上,朝我吐舌頭,她蹺起小腿,腳指頭朝我扭動......書的下端頂著她的胸脯,往上,下巴仰著,脖子全部露了出來,眼睛專心對著漫畫書的時候,舌頭舔著嘴唇,左眼角下方約一寸處,一顆深藍色的七星瓢蟲殼上斑點那麽大的小痣左右搖動。是圓形的。透過半掩的臥室紅色的門,楊曉的床也是圓形的。要是我們並排躺在床上......
再把視線拉回來,跳到略顯擁擠的家具上。連線,想像出各種形狀的幾何圖案。或者用一根手指,在大腿上,在桌底下,畫圓畫方。發展到後來,我不用任何器具,就能把圓畫成圓,把直線畫成直線,把直角畫成直角,把45度畫成45度,把橢圓畫成橢圓,把拋物線畫成拋物線......比方說,有一次我給楊曉畫像,隨手一畫,臉是倒三角形,耳朵平行四邊形,鼻子等腰三角形,眼睛兩個圓,嘴巴菱形,菱形裏麵還有一些細小的長方形,算是牙齒。楊曉說,討厭,把我畫得那麽醜!我說,那你送給你爸。
一天,我突然發現自己撒尿都在畫圖,在牆上畫圈,要不就讓尿液在空中形成優美的拋物線,一直落到隔板的那頭。可惜因為地心吸力的緣故,我永遠無法在撒尿的過程中,畫一條漸近線......
有時我看著老周微禿的腦門,白色的肉,不知畫一個什麽圖能形容他。我想,他怎麽這麽難看呢?他可能不是我那個可愛的楊曉的爸爸。我不止一次這樣想過,甚至這樣證明:她姓楊,而他姓周。但我也知道,這種證法太不嚴密了,正如我和我爸同姓,卻不一定是我爸的兒子一樣,她和老周異姓也不能說明他們就不是父女。
......畫了一個圓,畫了兩個圓。在中間點上兩點。像是楊曉乳房......畫很多圓,把它們遮蓋......我想像,在她耳背畫橢圓,用指肚,左耳順時針,右耳也順時針。在乳房上畫拋物線,左乳房畫左拋物線,右乳房畫右拋物線,以乳頭的連線為橫軸,連線的中點為原點。在陰戶上畫圓形,由小至大,再慢慢縮小直徑,左手36下,右手再36下......
我想了一會兒,覺得自己真操蛋......我得叫她一塊出去玩,我想念她。十塊錢能幹什麽呢?逛街是不行的,逛書店也不行,一定要找一種花上十塊錢就能玩一整天的活動。
那是9月初。我叫楊曉一塊溜冰。溜冰一人五塊,不限時,剛好。車費我可以推說沒有零錢,讓她出。但她說人太多了,很熱,不好玩。我說那去看錄像吧,有空調。(錄像也是一人五塊,不限時。)她說她從來沒看過,好看嗎?我說,我說好看不算數,要你自己看了才知道。
到了門口,她不敢進去。我就想了個辦法。我說,你在這裏等會兒,我先進去看看。一會兒你跟老板說,你要找人,那時我再把你帶進去。楊曉說,那我什麽時候找你啊?
過十幾分鍾。
好吧。
錄像總是很好看。楊曉找我的時候,我就讓她坐在我位子上,然後出去給她買票。我們看了很久,楊曉盯著屏幕,眼睛一眨不眨,也不大看我,一直沒有發現我在盯著她左邊臉看。後來有人喊,老板,換片,換片。老板就關了機子。楊曉轉過頭,對我說,怎麽不放了。我說,一會兒還有。
你知道嗎,接下來的是個毛片。屏幕上長時間生殖器的特寫,音量被刻意調低,可金發女郎"Ohyeah,Ohyeah"的喊叫和她臀部的扭動都過於誇張。楊曉低下頭,閉上眼睛,好像要吐的樣子。可是又不好意思跑出去,大概是怕別人看見她的大紅臉。我抱住她,她把我推開了。
後來我要摸她,她就跑掉了。我去追她。我追到她的時候她說,再也不跟我出來玩了。
3
"再也不跟你出來玩了。"楊曉說。她是說真的。我再怎麽找她,她都不理我。
我不知道該怎麽辦。老周問我什麽時候能交學費,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我躺在和楊曉躺過的草坡上,當初的枝椏長出了樹葉,遮住了光,遮住了灰蒙蒙的天空。我咬著草,不知道該怎麽辦。
我跑到街上,看到一個賣玻璃刀的人。地上擺著一大堆劃破的玻璃,呈現出各種奇怪的圖形。我買了一把玻璃刀,放在兜裏。逛過之後,我坐車回去,下車後,走進校門,一摸,刀沒了。我隻好又跑到街上,找到那個賣玻璃刀的人,買了一把放在兜裏,並且用手按住。
因為沒有楊曉,從9月中旬開始,我就老在黃土高坡躺著;因為有玻璃刀,當我不在黃土高坡,就在一切有玻璃的地方遊蕩。隻要有機會稍作停留,我就在玻璃上畫我剛好想到的東西。有時是一個括號,中間一個人字,人字兩邊各一點,就是這種形狀:(.人.),代表乳房。有時是一個長方形連著一個半圓,那是男性生殖器。有時也畫槍、打叉......等到大掃除擦玻璃的時候,校園發出"哐當哐當"的響聲,房子周圍樹葉飄零,碎玻璃布滿了大地......半空中所有圖形全部凸顯了出來。往往我走在路上,突然身後咣當嘩啦一陣亂響,回頭一看,玻璃碴閃著耀眼的白光,幾片碎樹葉旋轉著落下。
我不斷地尋找可供劃破的玻璃。白天找,夜裏也找,不過一般是夜間出動。七點以後,學子們都在自習,路燈昏暗,偶爾幾個老師,也是低頭直奔教室,目不斜視。這時,我從宿舍來到操場,迷彩服保護著我的上身,十分寬大,風吹過以後會鼓起來,簡直是禦風而行。我非常喜歡夜風吹進衣服。我手上提著刀子,冷風彌漫時,特意吹起口哨,不成曲調,走在空無一人的角落裏,走到玻璃跟前。
幹這些事時,我全是一個人,表情波瀾不驚。我從未打算與人合夥,誰都知道,大鍋飯沒有單幹好,一旦有了同夥,出事的可能性就會大大增加。那時,"劃玻璃"就難以再保持神秘、生動、驚險。可就算謹慎到這個地步,還是差點兒出了亂子。那天學校放映電影。飛機製造廠子弟學校每兩周放一次電影,相當於學生每兩周過一次節。學生們傾巢出動,操場上的景象異常壯觀。每次廖福貴都出動得風馳電掣,結果有一回碰到教室外麵的四角水泥柱子上,額頭綻開一條口子,流了一臉的血;劉枝寒和王剛往往特意放慢腳步,去樹影下,在牆根裏,摟摟抱抱。陳未名走時會看我一眼,拍拍我的屁股,隨後興衝衝奔赴約好或密謀的打架場所。張小勇呢,他差不多是第一個到達現場的,他不看電影,卻總是抱怨電影不夠精彩,總沒有高潮,以致他難以偷偷摸摸解開女生的裙帶,隻能吹幾聲口哨頂多暗地裏摸一把女生的屁股。
而我這次離開了每一個人,連續劃掉了13個教室的玻璃。走在大路上,頭頂是夜空,我想把它劃成無數塊。我把夜空劃成無數塊,分給每一個人,把最大最晴朗的一塊給楊曉,也給陳未名一塊,保護他行走江湖,遇山開路、逢水搭橋......我越割越有勁了,尋思開辟新的戰場。圍牆邊緣有不少教工宿舍,我就在教工宿舍周圍轉來轉去。
到達教工宿舍樓之前,需要經過一片寬闊的橘子樹林。橘子樹每年都要結出一些乒乓球大小的果實,大概就是人們通常所說的"枳"吧。沒人吃過這種東西,但是人人都說它很苦。據我所知,至少這種果實的花,橘花,很香,隨風四處遊走,很奇異,花香濃鬱,但是並不讓人覺得頭暈。我經過橘子樹林的時候,在一堆還沒有枯完的青草上坐了下來。樹根下的草比別的地方死得慢,橘花還有幾個月才開。遠處電影的喧鬧傳來,讓我覺得橘子樹林十分寂靜。寂靜中我歎了口長氣,倒在地上。很明顯,我又想起什麽了。我想到了楊曉,還有張衡所數過的星星。相對於張衡來說,我是一個未來的人。於是我又想到了未來。
在一條小路上,我遇到了三家窗戶,便將它們一一劃破。沒有遇到任何阻攔,房主都看電影去了。我覺得過於平靜,缺少想像中的緊張與刺激。就在這時,劃到了第四家窗戶。裏麵透出燈光,窗簾沒有關嚴,一個女人在床上和另一個女人親吻。黑暗提供了藏身之地,整個天地封閉、幹燥,黑顏色的濃度在身邊的花壇裏漸漸升高了,手臂上有螞蟻不時地爬過,我試圖掃它們下去,但螞蟻爬得很深。我對自己說,等她們再鑽出被子,我就走。被子在動。過了十來分鍾,一個女人鑽出來了,另一個女人也鑽出來了。我任由螞蟻咬噬,沒有驚動她們。屏息靜氣,我知道自己下麵正在發生著什麽,更加緊盯著那張掛了蚊帳的小床。蚊帳。女人。屁股。風。影影綽綽。我想把眼睛取下來,用竹竿挑著,放到帳子上去......我的幻想、緊張和高興猛然結束了,一個女人用兩條細手臂支撐住身子,雙腿夾住摟著她求歡的女人,說,睡覺。燈於是被拉滅。
我以前不知道會有這種情況。一旦知道之後,就想知道更多。我在一排排或黑或亮的窗戶前,停留,傾聽,搜索。
我動用耳朵,少不了眼睛,甚至寄希望於第六感。後來,我臨近放棄了,但是我又看到了。我看到一個女人在床上躺成一個大字,一個男人趴在她身上。蚊帳和床一起晃動。此情此景,和A片裏的鏡頭區別甚大,但是更加真實刺激。我心裏一陣激動,在窗戶上迅速地劃起來。玻璃刀上的金剛砂刻進玻璃,再照我所想,做出位移。暗夜中發出吱吱吱的聲音,清晰而且刺耳,兩個人同時轉過頭來。我看到了兩張臉,一張屬於老周,一張屬於林淑英。林淑英時任飛機製造廠子弟學校副校長一職,她停下肥肉,用跟平時廣播裏不同的聲音說:"聽!什麽響?"老周側起耳朵:"沒什麽聲音啊。""真的有聲音。"林淑英一把推開老周,徑直往窗戶走來。
後來他們有沒有繼續,原諒我無法告訴你,因為林淑英起床的刹那我轉身就跑。踢倒了豎在窗戶根下的一截木頭。那一陣,學校裏風傳林校長熱愛根雕。
4
11月了,秋風開始刮,銀杏樹葉落在人行道上,很多老人帶領小孩,把黃色的樹葉撿在手裏,抱回去泡茶喝。我不撿樹葉,總是在學校閑逛。身後風吹動了窗葉,把玻璃晃蕩下來。玻璃落地後,馬上就碎裂了。白色的碎銀被腳一踢,發出嘩啦嘩啦的響聲。學校一邊指派各班級利用課餘時間清掃玻璃渣,一邊暗中組織力量突擊調查。
風聲驟緊,政教處主任馮錫鋼親自領軍,趁上課時候一個宿舍一個宿舍地搜查。正在上課他們又乘興而來,叫每一個人都把抽屜打開。我當然也打開了,玻璃刀被我用細繩拴在政教處前一株大桂花樹的樹枝上,連麻雀都發現不了。
一無所獲之後,平靜了個把星期。一天,上完老周的數學課,我起身想到黃土高坡去,老周叫住了我。他在講台上對我說,沈生鐵你等一下,然後擠過狹窄的過道,快步向我走來。他好像有話跟我說。我想他有什麽話好說,難道是要我和楊曉和好?
他越來越近了,臉上誠懇和擔憂的表情慢慢清晰起來。他說,沈生鐵,不是我對你有什麽成見,你跟楊曉的事我過問過沒有?從來沒有。
我想聽到關於楊曉的一點兒消息。不過我臉上表情馴順、安靜,恍若回到了從前,聽他艱難地給我講解正弦函數。那時他對我和楊曉,是讚成的,因為我數學很好,其他成績也很不錯,而且看上去很聽他的話。
他歎了一口氣。不知道他要說什麽,等半天了,他總是歎氣。好像跟楊曉關係不大。見我也不說話,他好像要跟我比拚耐力。可他不知道我沒那個意思,他說話不說話我都不想吭聲。我那堆得天高的空白試卷,他玩弄著。他仿佛鑽進了我的心髒,看到我內心的惶惑,看到他自己占了上風。
那天,他的語速很慢,聲音不高,獨白了很長時間,用一個術語來表達,就是"談心"。由於我的記性已經在兩個月的數學培訓中被他搞壞,喪失了背演說詞的功能,所以隻記得周老師的片言隻語,現抄錄如下(括號裏是我心裏的話):玻璃是學校的公共財物,怎麽可以隨便劃呢?(林校長不是公共財物,所以可以隨便×。)一個人年輕的時候,必須要明白自己的方向,樹立正確的人生觀、世界觀。不要整天想著搞破壞、搞破壞,而要思考怎樣做一點兒對社會有益的事情......(一個人老了,就可以老糊塗,亂搞。)不是有句名言嗎,"人生道路十分漫長,但緊要處往往隻有幾步"。現在是你的關鍵時候。高考迫在眉睫,現在努力,還來得及。(走了這幾步,考上大學什麽的,才可以胡來,像我老周一樣。)......
整個過程我一言不發,冷得像塊冰,因為老周的態度惹惱了我。他說了那麽多,概括起來隻有一句話:我們互相都有把柄在對方手裏,要是你不仁,也別怪我不把你當人。
5
按照程序,劃了這麽多玻璃,是先賠錢,再開除。但老周諄諄教化我大義都過了快兩個星期了,怎麽還不來找我。我不知道。我並不關心這件事。
我關心的是什麽呢?我的學費已經交清了。爸爸又寄了一次學費過來,並寫信把我罵了一通。他是這樣說的:"我不知道錢是不是真的丟了,但有一條,你太不體諒父母了。怎麽就不把錢好好保管呢,又不是第一次丟東西了。照這樣下去,金山銀山也會丟光的。"我知道他在外頭很苦,但我看了信沒什麽感覺。以前,我會難過、內疚,但這次我沒有。我不知道為什麽。
我關心的是什麽呢?我不知道。我不敢肯定自己完全是因為楊曉。我感覺還有別的事在抓撓我,我感覺得到,我看不見。我對呆在學校感到厭倦。我整天不上課,作業全抄,物理抄物理課代表,數學抄數學課代表,語文不交,但我還是感到厭倦,抄也不想抄。
6
我隻想躺在黃土高坡,隻想在夜裏劃掉所有的玻璃。有時躺著躺著,我就感到手癢。
我整天躺在那裏,不去上課。有一天,一個陰影飄來,擋住我臉上所有的光斑。眼前一黑,我以為是烏雲,睜開眼睛才發現是一個小個子女孩,卷頭發,很瘦。如果她和另外兩個人站在一塊,她在中間,那麽別人就像門頁,而她像一條門縫。
我不認識她。但她說,你是沈生鐵?我知道你是沈生鐵。我還知道你班主任是周飛騰。
馬上我就明白了:周飛騰也是她的數學老師。她嘰裏呱啦地說著,你很難判別她到底是在敞開心扉,還是在胡言亂語。她說,冬月天,周老師喜歡用手摸別人的脖子。而且不光摸男生的,連女生也摸。有時還把手插到人家背上去了......她就被插過幾次......她苦惱極了,愁眉苦臉地問我:"你說怎樣才能不讓他插呢?"我怎麽知道呢,我沒有注意到老周有這個習慣。我說,"你可以不洗澡,讓他摸一手油。"她哈哈大笑,綠舌頭暴露在我的眼前,舌麵上還有草的殘渣。笑完,她繼續她的口若懸河。說她叫李小藍,說她早就知道我是沈生鐵,沈生鐵是我,說人生就是一團泥巴,每個人都在裏麵打滾,說她去過我們高三(5)班,說她對周飛騰有一種生理上的討厭,說燕飛草長,百舸爭流,《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奧斯特洛夫斯基尾骨上有一個突起,地球正脫離最適合人類居住的軌道,西安會變成雲南,雲南會變成沙漠,沙漠會變成火星......在我應付她的過程中,天空漸漸變成紫紅色。草地上看不到綠光。足球場邊上的銀杏樹葉一片金黃。紫紅天空低垂在半枯的葉子上方。一隻幹癟的蜘蛛從一片死葉上吊下,旋轉、晃蕩。我用力一跳,把它抓在手裏。李小藍湊過來,興奮地問我抓住了什麽。我把死蟲扔在她的頭頂,她啊地一叫。學校的路燈一齊發光。
7
我不知道李小藍來找我幹什麽,我也不知道她為什麽認識我。整個過程,我都是一副應付的表情,幾乎一聲不吭。我心情不好,討厭說話。
和李小藍分開,我徑直走到宿舍門口。房門竟然鎖著。所有人都去上晚自習了,我隻能跑下樓梯,轉一大圈,來到七號宿舍樓的背麵。漆黑一片,我摸著水泥牆找到309的窗口,順著水管爬到陽台邊,貼在牆上像一片瀝青。左手攀住牆沿,左腿架上陽台,右腳踩住水管接頭凸出的地方,用力一蹬,我整個人就趴在了陽台上。
我本來可以把房門上方的窗欞扳開,側身擠進。比爬水管要簡單、快速、安全得多。但也就是因為簡單,鑽窗戶顯得沒什麽意思。我們那時普遍認為簡單沒什麽意思。我們崇拜英雄,崇拜複雜和艱深。
在房間裏,在床上躺著,有跟黃土高坡完全不一樣的感覺。被子比草皮更加柔軟、溫暖,而且不用擔心濕氣浸透長褲,給屁股留下涼絲絲黏糊糊的感覺。我脫下外衣、毛衣、長褲和內衣,全身隻剩一條內褲,躺在黑暗裏。冷是冷,但我想著自己剛才爬水管的敏捷從容,臉上沒笑眼睛笑了,心裏代替別人佩服了一下自己。要是在楊曉麵前表演一下多好啊。
我幾乎想不起當時的情景。有人以為自己是電腦,一插電就什麽都有了,因此總拿自己的記憶力來炫耀。我不是電腦,也不能插電,所以我承認自己的記憶力並不超群,很多事情都忘幹淨了。我還記得的是,晚自習要到9:30才下,在這之前宿舍得一直黑著。我躺了一會兒,眼睛不由自主地閉上了。不瞞你說,我還做了一個夢,夢到自己經曆了很長的時間、路程,在火車上。他們的腳刺穿了火車的地麵,隻好用手掌撐著,不讓自己掉到輪子下麵。他們一動也不能動,卻拚命想動,腳掌拖在鐵軌上,血肉模糊,已經與腳掌無關。隻有我踩在椅子靠背上,晃蕩著,晃蕩了很長的時間、路程......我醒來時,發現雙腿吊在床沿,吊麻了,也凍僵了。把它搬到床上,揉一會兒,捏一會兒,總算不那麽難受了。
我還記得,我又想起了李小藍。她小小的臉,頭發卷成螺旋狀的,把臉遮得隻剩下中央一小塊。她從哪裏冒出來的?她怎麽找到我的?她為什麽找我?這些都是我想到的問題。除了楊曉,沒人知道我喜歡躺在黃土高坡睡覺。(我喜歡躺在那裏,有楊曉的時候,我會看著她;沒有楊曉,我一動不動,想念她。有時下起了小雨,我還是一動不動。一個人不想動的時候,下刀子也沒用。)我一下子想下樓去找李小藍,問她認識不認識楊曉。但是我隻是想了想,身體還是一動不動。
我沒有去找李小藍,而是把被子枕頭全部搬過來,當是枕頭,手交叉壓在頭下,陷入別的疑問。
8
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也許是李小藍,也許是老周,也許是楊曉,也許是登月計劃......在這個過程中我點著了一支煙。完全不知道煙是什麽時候點燃的......已經燒了半截啦......煙灰不掉,微微卷著,很像小男孩的生殖器......小時候......我沒有關於煙的來處的記憶,就像我沒有關於我出生的記憶。我什麽都不敢肯定。我怎麽也想不起來有關點煙的事了,所以拚命想,所以把李小藍什麽的完全拋到了腦後。煙好像是飛到我食指和中指間。
如果我不立即掐掉那半根煙,恐怕還會浪費更多寶貴的光陰。所以我把煙摁在地上,又把煙頭和煙灰掃了出去,打開門窗,讓煙氣盡快散發。要是我不這樣做,就有被同學察覺的危險。等他們一告狀,我將被扣掉0.5個操行分,罰掉幾塊錢。我無錢可罰了。
走廊上響起淩亂的腳步聲,偶爾還有鐵器碰到了欄杆。我告訴你,那是水房放水了,留守宿舍的人都提了盡可能多的桶子,去搶水。一片混亂嘈雜的響聲。
回想那時的情景,我躺在床上,突然爬了起來,抓了八個水桶衝向水房。如果你當時在場,你會看見我的褲襠鼓鼓囊囊,而水龍頭邊一大群人吵吵嚷嚷,沒有任何人注意到它,包括我自己。鐵桶碰著鐵桶,個別人大聲地咒罵,大多數人一言不發。人們身體前傾,像齊心協力推著一輛卡車。
一輛跑進新世紀的卡車。2000年就快來了。這群跨世紀的人才。最裏圈的人才單手頂住牆壁,手臂暴突出或大或小的肱二頭肌。
第二圈的,擺出拔河的姿勢。
當時的情形就是這樣。渭河還有點兒水,但是飛機製造廠子弟學校三樓水就顯得很少,喧嘩吵鬧之中,聽不到水落入水桶的聲音。
我將桶高舉過頭頂,仗著身軀高大,把很多人撞得東倒西歪。有時候桶底碰到了人們的天靈蓋,招來一片怒目而視......我不是力神,手總有酸的時候。一個小平頭吼道,擠什麽擠。
我已經靠近了牆壁,所以把右手四隻桶頂在牆上,扭過頭去看那個敢於吼我的人,並用力插進小平頭胸前的空隙,誰讓他往後仰呢?
賊你媽,插我隊。我感到我的肩頭被人用力往左邊扳,要不是人擠人,我又頂著牆,恐怕要被他推出一大截吧。但就是這樣,我還是往左大傾,人牆也一陣晃動。有人起哄了。突然響起。"嗥--"一陣混亂。世界亂套了。幹他娘子的,亂世出英雄,我決定甩手大幹。
回想當時,是12月,我身穿內褲,站在水房的中央,四周是搶水的人群,其中有一部分要打我。我心情不好,根本不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把將右手四隻桶扔掉。我掄起左手。所有鐵桶全部砸向小平頭的平頭。我扔桶的同時人群開始觀戰。迅速散開。圍出一塊窄小然而合適得不得了的空地。四隻桶都落在小平頭的手臂上。我的後腦勺"嘭"地響了一下。偷襲!誰幹的?小平頭及其熟人圍衝上來,把我當成沙袋。大概有兩個人將我從後麵抱住。我的水桶全部落地。
就是說,我的武器全部落地。我隻好用腳朝小平頭一陣亂踢。人群的聲音在叫喊、吵嚷、哄亂。拳頭落在我臉頰。落在我前胸。落在我褲襠、肩膀、後心。我手舞足蹈。我使不上力。就如丫鬟揮動粉小拳頭,在給人捶腿。
他們叫著,你還還手,×你媽。打死你,×你媽。其實我都不怎麽動彈了。我隻是恍惚看見後麵的人撥開前麵的人,把拳頭送到我身上。把我摁在地上,用腳踢。可是飛機製造廠子弟學校的學生,在冬天總是穿著毛拖,毛拖落在我身上,就像宇航員走在月球上......
他們打得我並不怎麽疼(這得益於我兒童時代無數次被打的經曆),地上的髒水我也不在乎,可是他們把我按在地上實在太久了,這不免讓人感到有一點兒羞辱。我就使盡全身的力氣,發出撕心裂肺的叫喊,直到將肺裏的氣體全部排淨。他們愣神了。我朝離我最近的手臂用力咬去,手臂的主人殺豬般地嚎叫。你不知道,我有一口鋼牙,可以咬開任何酒瓶的蓋子。
回想當時,在12月,水房裏傳出兩聲叫喊之後,一雙膝蓋壓上我的胸膛。膝蓋上方是非常白的肉,幾乎沒有一根毛。有一句方言高叫著,打死這個瓜屁(傻×)。但就在他們準備打死我的時候,樓管氣勢洶洶地跑到了水房,吼了一通我如今已毫無印象的話。不過憑經驗,我可以猜出他的大意--你們這幫王八羔子,竟敢打架,哼!哼!處分你們。當然他沒有權力處分任何人,他所能做的是通知政教處,將我們抓到政教處辦公室。政教處會作出處分決定。
在被政教處傳喚之前,我把16隻桶都裝滿了水。我左手食指根部有一道口子,可能是給桶沿什麽的劃破了。用自來水衝洗之後,白色的肥肉鼓出了皮膚。(這是我左手手指第一次受傷,因為我是左撇子,菜刀鐮刀總是切開我的右手。)此外,洗掉臉上的血塊時,確實有通常刺痛的感覺,但是離我關於疼痛的想像還很遙遠、很遙遠。
我記起陽台上有一包鹽,是廖福貴以前洗澡用的;還有一瓶白醋,也是廖福貴洗澡用的。廖說這樣洗澡不但可以增白,還能消毒,不生皮膚病。他一般把鹽放在陽台櫥櫃的頂層,把醋放在鹽的旁邊,據說那裏是"通風陰涼幹燥處"。鹽和醋都在,我拿下來,兌了一杯醋鹽水,在身上擦傷的地方消毒。這一作法引來一陣火辣辣的疼痛。
我知道,我一會兒就要被傳去政教處。但是在有人來叫我之前,我的同學陸續回到了房裏。下課鈴一響,房裏霎時燈火通明,雖然我朝裏躺著,還是無法遮擋住全部傷口。傷口招致一片大呼小叫。除了陳未名,他們問長問短,都想知道真相。
他們說,誰打的?他媽的把他打殘。沈生鐵你怕什麽。他媽的那麽多人欺負一個,太操蛋了。
他們說,讓他賠錢。他媽的打人不能白打。你說是誰,我們給你要錢去。
他們說,別吵了,別吵了。複仇的計劃我們慢慢商議,目前工作的重點,是讓沈生鐵好好休息。
他們都想知道真相。換了是我,我也想知道,但是如果對方表現出他被搞得煩死了的意思,我就會知趣地閉嘴。真相一白,他們又要追問細節,他們絕不會放棄,一心深究細節背後的原因......最後我必須先去精研進化論、動物學、植物學和細胞學等自然學科,以及心理學、社會學、曆史學和現象學等社會學科,才能不讓他們失望。
我心情不好,不想說話。我沉默,熄滅不安的眼神。
突然門被一腳踢開,門頁彈在我床上,床一陣震蕩。我不用看也知道是李小鵬踢的,因為他是班長,隻有他敢那麽大力踢公共財產。我祈禱他不要碰我,但他不知道我在祈禱,用他的鐵鉗,一把將我扳了過來。我痛叫一聲,一口一口地吸著涼氣。要知道我全身是傷,親嘴都嫌太重......
"哪個*****打你?我們全班替你出氣。"我不喜歡聽"*****"這兩個字。但我還是忍住,說:"不知道。不認識。"我什麽都不想說,可是碰上對你表示關心的人,你不能太冷漠。"沒事兒。就一點點傷。"說實話,隻要他不動我,我並不覺得有多疼。
"你怕什麽。他長什麽樣子?"
"不是--"
"他長什麽樣兒?"
"留個小平頭,鼻子有點塌。沒怎麽看清楚。"當時的對話就是這樣。雖然我確實不認識那個小平頭,但我所有的話都顯得愚蠢可笑--李小鵬據此可以認為我膽小怕事;李小鵬會認為我告訴他小平頭的特征,是想讓他發動全班替我出氣。其實我一點兒氣都沒有,更不想再去找什麽小平頭。我隻是心情不好,想好好睡一覺。真應該先把傷口處理好,或者用被子蒙住頭。真應該躲開他們的視線。
但是我也不能不說話。隻是我該說一句別的什麽,一句既能表達我的痛處,又不讓人誤解的話。但這句話是什麽,我到現在也不知道......
很多事情根本就說不清。比如我又犯了一回傻。我問李小鵬,你認識李小藍嗎?
為什麽說這是一句蠢話?--他聽到這裏,自然會想,我受傷跟這個女生有關。所以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事實上他果然這樣認為。他說,她呀。聽他的語氣,他什麽都明白。她也高二(2)班,不是嗎?他說。
這個結果跟我的猜想一樣。
我好一陣不說話,拉上被子,準備睡覺。就像張小勇他們說的,我的工作重心,是好好休息。沒想到李小鵬還是不走,突然將我攔腰抱住,劈胸扯住,整個身軀一半將我壓住,幾乎是親到我臉上了,說,說一下最新的風流史,我保密。
什麽風流史。
你不風流誰風流。李小鵬摟住我又搖又晃。說嘛說嘛。
我啊啊地呻吟,央求他,領導,請不要將我弄死......雖然我快要被他弄死了,幾處傷口摩擦、迸裂,卻還得和他開著玩笑,表示他真的很幽默。李班長最喜歡和人開玩笑,而你要是不和他玩笑,他就會收斂自己的表情,認真地和你談心......
楊曉知道不知道?
知道什麽?
我越辯解他越好奇。隻好不理睬他。除此以外,我實在想不出別的辦法,我祈願上天賜我足夠的力量,賜我必要的智慧,教我一拳打到李小鵬的麵門,使他清醒而不受傷害......
9
我眯上了眼睛。但我睡不著。有什麽在抓撓我的心,但我抓不住它們,看不見它們。他們談論一道三角函數題直到淩晨。有人在夢裏大聲呼喊,用數學歸納法,用數學歸納法。這說明,數學是文科生的噩夢。我不知道聲音來自幾號床,所以無法告訴你這個文科生的名字。八號床陳未名的夢話更加含糊,但依稀可以聽出是英語。
我去上廁所的時候,發現頭很疼,發現陳俊坐在樓梯上,看一本較厚的書。我跟他打了個招呼,他抬頭看了我,但是沒有理我。廁所裏,一天的便紙還沒有打掃,上麵有很多英語單詞,還畫著一些淩亂的草圖,跟數學有關。兩個抽煙的人坐在欄杆上抽煙,掛在天上的,是冬天的月亮,少量的星星。
外麵比裏麵涼快多了。空氣也幹淨一點兒。樓下的圍牆邊,一個黑影正在爬牆,他爬到牆頭的時候,我認出他是(3)班的馬小偉。這一點我並沒有意外,為了看一場通宵黃色錄像,上一次通宵網,打一場通宵遊戲,就得翻越三四道圍牆和鐵門。我意外的是馬小偉突然罵罵咧咧,說他被牆頭的玻璃割破了手指。
我問他,你為什麽不去爬有爬山虎的牆呢?那裏沒有人巡視,而且很好爬。他說,這也很好爬啊,本來玻璃都被敲掉了的。原來如此。因為楊曉,我已經很久沒有爬牆。
"我這架一打,應該會激勵他們加快開除我。"我迫不及待想離開飛機製造廠子弟學校。老周沒有像當初對待廖福貴一樣催促我離開,我不知道是否因為我發現了他和林淑英的性交。"你們性交你們的,關我什麽事呢?難道這種事我也要到處宣揚嗎?"我搞不懂老周怎麽想的。再不來,我還不如主動退學算了。可是我不能,我要是自己不見了,他們肯定會通知我老爸老媽找人。這不是置人於死地嗎?謀殺娘親的事情我不幹。
遠方的城牆閃著霓虹燈光,燈光勾勒出箭垛的形狀,但誰都知道箭垛之後沒有箭手。夜風不大,也不是太冷,吹得我受傷的地方很舒服。我舉起左手,發現手背的口子已經結痂,應該是淡黃色的凝固體,還不是很硬。也許涼一點兒會對傷口愈合有好處。屋裏悶熱渾濁的空氣隻會滋生無窮的細菌,說不定能讓我一夜之間腐爛完畢。
我長久地在走廊上站著。陳俊後來不在樓梯上看書了。我又走到天樓,在那裏坐下,迷迷糊糊地想著楊曉,和一些別的東西。後來我好像睡著了。天氣很冷。天樓四周有半人高的護欄,擋住了大部分北風,還是冷得要命。大概淩晨三點,我被凍醒了。胃裏猛然一陣抽搐,我還沒睜開眼睛,已經跑到天樓邊沿,趴在欄杆上嘔吐。胃裏的食物一鼓作氣地排了出來。髒東西經過四樓、三樓、二樓,四散落在水泥地麵上。我趴在那裏,使不上什麽力氣。
我喘了幾口氣,定了一會兒神,積攢了一點兒氣力,準備回到溫暖的房裏。這時我才發現,黎明之前確實比別的時候更冷,更黑。這時,樓梯上傳來腳步聲。是許青羊來了。他說他在找我,問我怎麽了。我說剛才吐了一下。
許青羊說,等下。說完他又跑下去了。再來的時候,他端著一個飯盒,飯盒裏是滿滿的熱水。漱一下口。他說。
漱了之後,我發現水有點鹹。你放了鹽是吧?我話沒說完,又趴在水泥上,將剩餘的胃液和半消化的食物,排出了體外。有些被風吹斜了路線。這是我後來的想像。當時我隻是趴在那裏,使不上什麽力氣。許青羊一把將我扛了起來,扛回床上躺著。
我讓他再給我打一碗水來,但不要再放鹽了。自從喝過了母豬尿,我就再也不想喝任何有味道的液體。
許青羊又打了水來。他隻穿一條內褲,我看著覺得有點兒惡心,就閉上眼睛。有些人被我們吵醒了,發出翻身的響動。我有點兒感激許青羊,對他說謝謝。盡管我頭昏腦漲,但我覺得這隻是一時的不適,馬上就會好轉。
我在許青羊床上躺著。我希望他也躺下,躺在我身邊,因為我很冷。我想我一定是著涼了,摸上去發燙,卻一陣一陣地打著哆嗦。可是許青羊偏偏不躺下來,他還要拉我起床,去醫院看病。我不能要求一個男的說:你陪我睡會兒。所以我隻是咬著牙齒,告訴他我睡會兒就好了。我太陽穴和後腦勺都很疼。我說許青羊你睡吧。
再睜開眼睛的時候,有一縷晨光透過沒關嚴的窗戶照進來。看看四周,空無一人,我知道他們都上課去了。想看看幾點了,可是四周都沒有表,床頭倒是有一個雞蛋,一個花卷。我沒胃口吃東西,就翻身朝裏。我隻好那樣躺著,一動不動。一切都很安靜,有一段時間我感覺到了餓意,聽到肚子裏傳出的聲音,這讓我覺得自己還活著。
鈴聲急促地響起來,我不知道是第幾節課的。應該是第三節吧?是下課還是上課?
鈴聲未落,有人敲門。我隻好披著被子,挪過去撥開門閂。眼前是那個瘦得像門縫的李小藍。我趕緊跑到床上,蓋得嚴嚴實實。這一陣劇烈的動作搞得我氣血上衝,眼前有點兒發黑。但是我並沒有暈過去。我好像從來沒有暈過。
李小藍冷不防這樣問我:"你怎麽去跟人打架了?"用的是責怪和探詢的語氣。可是我跟人打架關她什麽事。
我沒好氣地說:"你來幹什麽?"
"楊曉讓我來的。我是楊曉的同學。她要我來喊你到醫院去。""她怎麽知道我打架了?"
"她......別人告訴她的嘛。你起來吧,我到外麵等你。""我不想去醫院。"
"你快起來,我扶你去。"
"我真的不想去。"
"你真的不想去?楊曉說要是你到醫院裏去這封信就給你看,要是不去就算了。"說完,她突然掏出一張折好的稿紙。
我笑了。"你等我一下。"我說。
李小藍果然給了我一封信,我不想在她麵前看,可是光是拿在手上,我心裏就說不出的激動,差點兒抖起手來。李小藍扶住我往醫院走去,一路上惹來許多好奇的目光,其中有我認識的,也有我不認識的。李小藍說,楊曉之所以不見你,是因為老周不讓她見你。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為了照顧我的感受在盡情瞎掰,但我的心情真的好起來了。
醫生說我輕度脫水,必須輸液。我乖乖地伸出右手讓她紮針。紮了之後,她又包紮了我左手的傷口。給我臉上抹了很多藍藥水、紫藥水,在我身上被踏青的地方搽上紅花油。李小藍目睹了全過程,看著我把上衣撩起,露出脊背,看著醫生往淤血的地方塗藥。她一直皺著眉頭,又不願偏過頭去。
李小藍說,我給你去買點東西吃。我乘機拆了那封信。
沈生鐵:
我看到我爸在整理你曠課的次數,還有你劃學校玻璃的事,他也知道了。可能學校要處分你。我不知道你怎麽辦。今天我讓李小藍去告訴你,讓你注意點兒,可她說她沒有說,所以才寫這封信給你。沒有別的意思。
楊曉
1998.12.25
我把信翻過來,看到背麵還有兩行字:
聽說你被人打傷了,去醫院看看吧。好一點兒。楊曉即日。
楊曉,楊曉......我把信重讀一遍,躺下去,躺到放平的涼椅上,聲音不大地出了口長氣。閉上眼睛,我什麽都不想關心,什麽都不願去想。閉上眼睛,手放在躺椅扶手上,想像滴液如何一顆顆地注入我的血管,想像自己的臉塗滿藥水後如何五彩斑斕。想像楊曉怎樣告訴李小藍我會倔強地不肯去醫院,她們又怎樣神色嚴肅地商量用一封信脅迫我......想像要是我真的被開除了,要不要拉楊曉來個私奔呢?"還是不要了吧。"......
我好像睡著了。我一定睡了一會兒吧。當天我有點兒迷糊,記不大清楚。隻記得再看到李小藍時,她正掀開門簾,陽光那一瞬間照亮了醫務室,但門簾一落,屋子裏又是陰涼的一片。李小藍手裏提幾個蘋果。她拿出一個說要洗給我吃。我不吃。
早知道她去買蘋果的話,我說什麽也要打消她這個念頭。我說我不吃蘋果。李小藍說了一大堆話開導我。吃蘋果對身體很有好處,她告訴我,這是富平的蘋果,優良品種,有很多維生素,A、B、C都有,還有果糖,微量元素,吃了能去油膩,清喉潤肺。還能減肥呢,醫生打上一針毛衣,說了一句,吃一個吧。我說我真的不吃,我吃不下。她們不知道,那一年我吃了那麽多腐爛的蘋果,哪個爛了吃哪個,把那壞掉的一塊剜掉,把剩下的吃進肚子。但是李小藍以為我在講客氣,她走出去,在水龍頭底下衝洗蘋果青皮上的農藥,又削了皮,遞到我嘴巴上麵。
我還想說,我真的不吃,我寧願喝鹽水,但我知道那樣會讓李小藍覺得尷尬。李小藍是一個小姑娘,她陪護一個高年級男生輸液,給他削蘋果,目的就是讓這個男生把蘋果吃下去......我接過她手中淡綠色的蘋果肉,大口,大口,把無數的蘋果肉,吞進了肚子。李小藍一直看著我吃完......我心裏說,請不要給我削蘋果了,我真的不能再吃啦。
一點半,李小藍去上課了。我很奇怪政教處竟還沒有就打架的事傳喚我。醫生說,我脫水,而且發燒,所以除了葡萄糖和生理鹽水,還要吊諾氟沙星500ML。照正常速度,等這些藥水打完,已經是萬家燈火長安城了。我催醫生給我加快速度。
那時才打完?太晚了。
該到什麽時候就到什麽時候嘛。你急什麽?我不知道她哪兒來那麽大的火氣。可能是我躺得太久了,她看見我就煩。也可能是她看見誰都煩。我不去惹她,自己把滴液速度擰快了一倍。我能夠感覺到有一些辛辣的液體強行衝進我的血管,血管發脹、刺痛、刺痛、刺痛......胸中有點兒憋悶,心髒跳得快了起來。不一會兒,靜脈變成一條暗紅的長線,像拉扯後的蚯蚓,刺痛感也更加強烈。但令人欣慰的是,滴瓶中的液體迅速減少,比原先快了一倍還不止。我叫醫生換藥的時候,她非常吃驚,看了一下手表,又抓起我的手臂,大叫了一聲:"你想死啊!說了讓你慢點兒滴!滴這麽快出了事誰負責?"她聲音很大,"趕緊把血管來回擦一下。""怎麽擦?""來回摸啊!"她抓起我左手往右手上一扔就跑進了裏間,沒有人叫就不再放下那半截毛衣。我依然加速輸液,隻想盡快離開這把椅子。在醫院的感覺糟糕透頂,我怕楊曉下課後看到我病怏怏的樣子。
10
回到宿舍,竟然所有人都在。陽光已經變成稀薄的紅色。他們又買了大量的水果,堆在行李架上,其中包括數不清的蘋果和梨子。還有發黑的香蕉。他們熱心地幫我又洗又削,把香蕉剝了皮送到我抹了藥水的嘴邊。我選擇性地吃了幾口香蕉。我說大家把梨子分了吃了吧,我一個人哪能消滅這麽多。他們不依,周雲海還說,不能分不能分,分梨(離)不吉利。得,不分就不分,我隻想躺會兒。雖然已經躺了那麽久,可我還是渾身沒力氣,站著打晃。
他們圍著我,詢問我的病情。他們沒有再像前夜那樣,問我打架的事。我不知道怎麽回答他們,就告訴他們沒什麽。我想說點兒別的,他們擠成一個半圓,我斜坐在床上。李小鵬擠不進來,坐在許青羊床上。張小勇和我床位相鄰,就趴在床上和我說話。我問他,政教處還沒來叫我?
他說,沒有。
有人說著感謝我提水之類的話,有人重複那幫孫子以多欺少不公平,就像要給我做一篇壽文墓誌。我如果知道那是最後一天和他們全體聚在一塊,就不會那麽厭煩,那麽應付了事。但是實際情況是,我無法提前知道一切,所以我漫不經心地說著笑話,故作輕鬆,開自己的玩笑。我說,他媽的我現在就像一枝彩色的冰棍。我很冷,臉上又很花,真的像一枝彩色的冰棍。
後來他們不圍我了,我雙手交叉放在胸前,用我習慣的"木乃伊"姿勢睡覺。如果你當時在場,會發現我臉色蒼白,雙眼緊閉,嘴唇發灰,像一個如假包換的死人。
不知道為什麽,他們那天都不去上晚自習。李小鵬拿著複讀機在玩。他邀請王微、張小勇、陳未名,四個人一起唱歌。一個人唱,其他三個,一個冬冬冬地敲臉盆、用勺子,一個雙手各拿一個飯盒蓋子,哐哐地拍,一個用筷子打擊大小不一的水杯。混合成一種奇怪的、刺耳的聲音。他們把陳俊叫來,讓他唱他寫的歌:那些夢想/在那個陽光強烈的房間生長/被荒原吹來的大風吹彎/彎向了別處/垂下了頭顱......他唱得頗為動聽,我聽得十分舒服,隻可惜我不會記譜,沒法記在這裏。
他們把聲音錄下來,命名為7309的舍歌,用複讀機一遍遍地播放,一直到聽厭了,就換一個人唱......
有時不唱歌,隻是對準話筒,一連串地說,哇操、哇操、哇操、哇操、哇操、哇操......放出來的聲音也很奇怪。
當他們停下歌唱,一屋子的人都覺得沒什麽事做,又睡不著,就電話騷擾了一個女孩。是陳未名打的。他們說他最會說話,天賦異稟,有騙女孩的天才。所以他就打了。他打給一個叫何莉的。何莉在校門口開發廊,很漂亮,像劉小鈺。他們認識何莉,但是何莉不認識他們。
然後就按下免提,撥了電話。開場白陳未名使用的是一種非常鬱悶的口氣。他說,你好,你是何莉嗎?是,你哪位?你不認識我。每天下午,我都會在背後看著你。你喜歡在操場散步。我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你是在足球場的草坪裏,帶著一隻小狗,那狗是綠色的,開頭我還以為是玩具狗呢,沒想到是條真狗......
你誰呀,何莉打斷他的話。從聲音聽她很不耐煩,陳未名一點兒也不怕麻煩,他說,操場那邊是不是特別安靜。我每天下午都看見你在那裏。
哎,你到底是誰呀,你打錯了吧。
我每次都是偷偷看你的,所以你沒見過我。陳未名蹲在電話旁,說一句,就用手掌捂住話筒,頭轉到一邊,嘴巴來不及張開就笑了,幾乎是噴出來的。別人都一邊花枝亂顫,一邊豎起手指"噓"。
那你打電話幹嗎?何莉好像不那麽想掛電話了,這得益於陳未名果斷地結束開場白,直接表達對她由來已久的暗戀。
陳未名得寸進尺,你有男朋友嗎?
有。
聽到這個字,陳未名的聲音突然變得低沉而傷感,仿佛刹那動了真情。他說,男朋友是男朋友,愛情是愛情。他停頓了一下,似乎接下來的話太沉重了令他無法說出口來,其實,我隻想默默地看著你,看著你快樂,就是我最大的滿足。可是世界太無情了,我對周圍的一切都絕望了。今天打電話給你,沒有別的意思,隻是想在我生命的盡頭,聽聽我最愛的人的聲音。
電話那邊的聲音有點兒警惕了,不是吧,你不是說要自殺吧?有什麽事想不開的呢?
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事,什麽事都沒什麽大不了的,你說死有什麽大不了的,活了跟死了也沒什麽區別。陳未名長歎了一口氣。
其實還是有很多可以去做的事啊。不要那麽悲觀消極。生命本來就很短暫,為什麽不想開點兒呢。
想開了又怎樣?世界是一個大工廠,這個工廠越來越大,越來越大,產品越來越豐富,可我既然一出廠就是次品,那就注定永遠是次品。陳未名越來越進入角色。
什麽工廠,次品的。你別胡思亂想呀。
像你這樣的優質產品,是明白不了我這樣的次品的。
怎麽明白不了。你先說說你為什麽想不開嘛。畢竟誰沒有煩惱。要是一點點事就都去尋死,那我們當初就不要生好了。你難道沒有可以留戀的東西了嗎?
大家嫌棄我還來不及呢。
你挺可愛的,怎麽會有人嫌棄你呢。我就喜歡你。真的。
那你做我姐姐好嗎?
......
陳未名通過他不失幽默和學問、悲觀而個性的談吐,成功地博得了何莉的同情。到最後,他完全被自己感動了,像是真的愛上了何莉,內心絕望無比,一切已死惟有癡情依舊,隻要何莉點一下頭,他立即就會一刀結果了自己。何莉的聲音也越來越輕柔,像一個患咽喉炎的祖母。我搞不懂她為什麽聽不出來是騷擾電話,她多少也是一個有社會經曆的人了,而陳未名還隻會在被窩裏不出聲地手淫。難道她也心血來潮想玩玩遊戲假戲真做嗎?可是不像,因為當陳未名訴說他是如何背,如何不一般地愛她,傷悲如何深切,她就一個勁地勸他,給他講笑話,一籮筐一籮筐地倒自己的糗事,一直到逗笑他為止。
電話差不多打了一個小時。大家都對陳未名佩服得五體投地,李小鵬甚至趴在床上,說出"師傅請受徒兒一拜"這樣的話來。
自從陳未名成功地和何莉達成了姐弟關係,答應何莉不再自殺,話筒裏不時傳來何莉的笑聲。大家聽得癡呆了,因為據說她的笑容比她的臉蛋更加殺人。
當陳未名終於因心疼電話費而建議掛電話的時候,何莉竟然有點兒舍不得。她說,要就別打,打了你就別想掛。
於是他們又從頭說起,開始回憶剛剛過去的細節。陳未名說,姐,我打電話給你的時候,你在幹什麽。何莉嗬嗬嗬嗬地笑起來,用我們熟悉的類似天真的聲音說,你猜。在做愛?陳未名要體現他的混蛋本色。令人無法想到的是,何莉興奮地歡呼起來,啊。你怎麽知道的?你太神奇了。誰讓你是我姐姐呀。心有靈犀一點通,以後你要小心啊,你什麽罪行都躲不過我的法眼。陳未名知道怎樣讓人心花怒放。
何莉心花真的怒放了,她說,靠!太神了。我前幾天晚上也接過這樣的電話,後來被我臭罵一頓,我告訴那個想撞車的年輕人,你他媽要死就趕緊死去,死了你媽還能拿一筆賠償金咧,別他媽浪費我的時間,我正在做愛呢。可是剛才我老公讓我別掛,沒想到被你這家夥聽出來了。
那現在你在幹嗎。
我們還在玩啊。
聽到這個消息,陳未名臉上突然有點兒失落,他心裏可能還有點兒痛苦。他可能真的有點兒痛苦。也許是突然降臨,也許是情緒波動,也許與生俱來。那玩笑的名義下泄露出來的內心,我聽出來了,沒有第二個人。除我之外沒有一個安靜的人。臨近高考,一片混亂。傾巢之下,焉有完卵?他們難得瘋狂,所以十分瘋狂。
我懷疑陳未名真的喜歡上那個會剪頭發的何莉了。要在以前,他會告訴我,他會讓我和他一起去理發,一起去接近,一起去失落。因為以前我們是親密的朋友。很親密。
他悻悻地說了一句那你們繼續玩,就按了電話。事先大家隻知道何莉的漂亮,卻不知道她的風騷和風情。事先大家也聽過何莉的笑聲,卻第一次聽得這麽完整。他們一致認為感覺不錯。他們都想再播放她的聲音。最好是聽她詳細說一說邊接電話邊做愛的感受。
過了十幾分鍾,商量了一個新方法,冒充碑林區公安分局的人,嚇唬嚇唬何莉,說陳未名割腕死了,要她配合調查......打電話的人都定下是張小勇了,可是陳未名扔下一句誓言,"誰這樣幹我就×誰他媽"。張小勇無奈,他蹲到陳未名的麵前,說了一句話。說完以後,他把頭轉向四麵八方。他說道,陳未名,我發覺,有一個人陷入了愛河。
陳未名沒有理張小勇。他並不聲明喜歡或不喜歡那個剪頭發的女人,而是躲到一邊,打開英語書看。隻有兩種情況會使人想看看書,一種是實在太無聊,屁事也沒有;還有一種是精神困惑,需要借書排遣。陳未名神情有點兒奇怪,我懷疑他哪一種情況都不是,他隻是拿本書出來做做樣子。
別的人都沒有注意到他,他們HIHIHI地為剛剛過去的事情笑著。隻有拿複讀機話筒的李小鵬似笑非笑,環顧這個宿舍的每個人,包括我。他說,認真工作,認真工作。誰有磁帶,我們把剛才的錄音翻錄一盤。
某人又貢獻一本磁帶,把電話記錄永遠保存下來。在錄音的末尾,他加上田震唱的《執著》,做為片尾曲。他錄上:本片由7309工作室錄製/版權所有/翻錄必究/編劇周雲海/主演陳未名、何莉/錄音周雲海/燈光王瑰瑋/....../....../讚助單位飛機製造廠子弟學校/鳴謝飛機製造廠子弟學校/王微作品......
他們不顧陳未名的奚落,把複讀機掛上宿舍門框,反複播放。音量被調到最大,沒有人聽了之後,還能閉上眼睛睡覺。我幹脆坐起來,跟他們一起玩。走廊上經過的人都往309門裏張望,帶著好奇和笑容。309全是嘻嘻哈哈的笑聲。
當陽光完全失去耀眼的光芒,張小勇又要陳未名再打一個電話。陳未名說,他沒有靈感了。他們要求、推辭,再三要求、堅持推辭......不知什麽時候,又說到了木乃伊上。說到了埃及金字塔,神秘主義。他們各自說著自己聽到的鬼故事。笑著,鬧著。
我們嘰嘰喳喳,抒發著自己的疑問和向往。有人問:死後到底到哪裏去。有人說有靈魂,有人說不相信,有人說信則有不信則無。如果我知道我過幾天就要走了,真該好好問問他們,到底他們對我有何看法。問問他們,究竟有沒有見過鬼魂。可是我當時沒有問,甚至沒有說話,隻是聽他們談論,把斜靠著床欄的身子放倒,完全縮進被窩,想著一個遙遠不知所終的女人。
天漸漸黑了,打靶場那邊刮來透明的風。門被推開的時候,風就穿過門框,到了走廊。
我沒想到,推開門的是周飛騰。我更加沒有想到,楊曉跟在老周的身後,用那雙罕見的單眼皮眼睛看著我。老周的目的是叫我去政教處,但是他進門後,不叫我,反而先把張小勇訓了一通。原來他一早就吩咐張小勇找我去政教處。現在天都黑了,我卻還在宿舍。他問張小勇到底是怎麽搞的。張小勇說他剛剛才看到我。他確實很難找到我,因為我在醫務室,隻有李小藍和楊曉知道。
別人都沒說話。周飛騰叫我跟他去政教處。我說,我現在渾身疼,說話都沒力氣。我沒辦法去政教處。
周老師說,李小鵬,你背他去。
我走在老周背後,楊曉在我旁邊。她說,她沒有對我不理不睬。我不應當當著她的麵給她爸一串白眼。我說我哪裏管得了這麽多,我心情又不是好得要死。
紅X 作者:李傻傻 上
所有跟帖:
• 這篇有人喜歡嗎?有人反感嗎?會有評論嗎?不管怎樣,我會貼完。。。大家周末愉快! -玉珠- ♀ (0 bytes) () 04/18/2015 postreply 04:36:18
• 紅X 作者:李傻傻 中 -玉珠- ♀ (221344 bytes) () 04/19/2015 postreply 05:21:59
• 紅X 作者:李傻傻 下 -玉珠- ♀ (113097 bytes) () 04/20/2015 postreply 15:07:22
• 好看。 -笑含- ♀ (0 bytes) () 04/20/2015 postreply 16:13:11
• 你說好看,就進來看。今天不想幹活。 -麟麟媽- ♀ (0 bytes) () 04/21/2015 postreply 16:39:51
• 主人公的年齡背景跟我差不多哦。剛好lg也是西安人,他說的很多事情,小說裏都提過。 -笑含- ♀ (0 bytes) () 04/21/2015 postreply 17:03:18
• 結尾可能是美好願望吧。我想要是給他機會,他應該也能成材。隻是社會這麽殘酷 -笑含- ♀ (33 bytes) () 04/21/2015 postreply 17:01:26
• 另外主人公性格有很大的性格缺陷,童年沒有正常人的生活所致吧。讀起來有點渣男手記趕腳。 -笑含- ♀ (0 bytes) () 04/22/2015 postreply 10:20:17
• 站這裏。 -玉珠- ♀ (0 bytes) () 04/22/2015 postreply 14:31:20
• 看到中間是不是有棄文的衝動,然後想,看看渣男怎麽死的。看到結尾就忍不住笑啦 。 -笑含- ♀ (0 bytes) () 04/23/2015 postreply 12:01: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