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樣?”
見笙簫默的身影猶如一絲輕煙緩緩流入殿中,摩嚴一立而起,想必已經等候多時。
笙簫默嘴唇有些蒼白,眼中是濃得化不開的霧靄,早已不複當初的慵懶輕佻,隻是微微皺著眉,搖了搖頭。
摩嚴重重的跌坐回掌門之座,雙拳緊握,眼中盡是恨意,映襯著臉上的那道傷疤顯得更加陰沉可怕。
“對不起,我攔不住他。”笙簫默踏出一步,身子虛晃一下,摩嚴心頭一驚想去扶他,笙簫默卻輕輕抬手:“我沒事。”
“受傷了?竹染他?”
笙簫默一臉自嘲的苦笑:“不愧是師兄的弟子,再假以時日,仙界怕是無人可製。”
摩嚴一捶桌子:“怪我當初一時心軟,才會害得今日三界生靈塗炭。”
“師兄不用太過自責,畢竟……”餘音在嘴邊繞了兩圈消聲滅跡,殿外弟子匆忙跑來通報。
“稟告世尊儒尊,蓬萊島方才收到妖魔戰帖,遂向各仙派緊急求援。”
“下一個輪到蓬萊了麽?”笙簫默歎氣低語,“師兄有何打算?”
“漫天畢竟是十一的徒兒,如今尚且落在妖魔手中生死不明。長留有愧於蓬萊,不能棄之不理。隻是不到一年時間,九個仙派逐一被滅,如今各派自顧不暇,避由不及,怕是不會再有其他援手。”
“難道隻能坐以待斃?可是如果沒有妖神,光是對付竹染和二界妖魔……”
“她現在的確是沒有出手,可是若真遇到竹染解決不了的,她難道會袖手旁觀麽,到那時,她隨便揮揮衣袖,仙界怕是再不複存在。因此明知就算聯合也隻是以卵擊石,加速滅亡,各派為了自保,顧不得其他,隻能多拖一日算一日。”
笙簫默久久不語:“他們最恨的不是長留麽……”
摩嚴搖頭:“所以才要留到最後。竹染的野心我再清楚不過,不慌不忙先滅掉小的仙派,製造恐慌,一麵享受蠶噬的快感,一麵報複……”
“不能力敵的話就智取,我們先從竹染下手。”
“我一開始也是這麽想的,可是現在,怕來不急了……”
二人對望一眼,想到什麽,臉色都不由而同蒼白起來。
“不能不管子畫。”摩嚴終於還是焦躁起身大步向殿外走去。
“師兄!你去哪?”
“我去找墨冰仙。”
笙簫默回憶了片刻,腦海中跳出一個潔白身影,不由愣了一愣,立刻明白了摩嚴的用意。
“師兄,你要去蜀山?不可能,他不可能答應。而且……不能這樣……”
摩嚴固執的搖頭:“管不了那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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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北之地,一望無際的冰雪,天寒地凍,除了白再看不到別的顏色。
竹染雙手插在袖子裏,安靜的低著頭站在冰壁外足足三天了。一動也不動,若不是睜著的眼偶爾眨上那麽一兩下,就像是睡著了或是被凍僵了。
終於聽見冰洞裏有一點聲音,他滿是疤痕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意。
“神尊,竹染求見。”
“進來。”空靈的聲音從四麵八方傳來。仿佛將這世間最動人的樂曲和爾雅之音都融合在了一起,從大腦到胸腔一直嗡嗡的回蕩不息。
竹染輕吸一口氣走了進去,迎麵就是一陣花香鋪頭蓋臉而來,滿眼都是流淌的彩色,竹染微微有些發暈,連忙封閉了嗅覺。
花千骨背對著他躺在冰榻上,右手斜支著頭,狐裘披肩斜搭著,香肩外露,衣帶和華麗的紫色裙角從高高的榻上一直滑下冰階拖到地上,漆黑如墨的長發簡單鬆散的被一根花枝挽起,竟黑得如同要將人吸進去一般絲毫未反射光彩,溪流般也從榻上蜿蜒而下,卻一根不亂。
竹染微微有些窒息,頭抬到隻看到她冰榻上她腰上墜下的紫色流蘇的高度。盡管外麵北風呼嘯,卻還不及者冰洞內一半寒冷。
“有什麽事麽?”這一年來,大多數時間她都在這裏休息。若無必要,竹染不會來打擾她,她也懶得管他在外麵翻雲覆雨。
“雲宮已全部造好,請神尊移駕。”
竹染看著眼前陌生而遙遠的花千骨,從外貌到內心完全變了一個人。再不是他過去所熟悉的那個單純善良的孩子,性子也變得漠然和乖僻,可是處處都完美得仿佛一個神跡。
說不清心裏是什麽滋味,瑤池中眼睜睜看著她為了白子畫被連刺三劍的時候,她被壓在長留海底十六年的時候,十六年後她以妖神之姿靜靜站在自己麵前的時候。
那時的眼神是比在瑤池被白子畫所傷更淒然的絕望死寂。隻喃喃的說了三個字——救糖寶。
哪怕如今成了妖神的花千骨,卻什麽也不求什麽也不要,想盡了一切辦法隻為了達成一個目的——救糖寶。
就算東方和小月死了還能再入輪回,朔風死還留下了女媧石。可是糖寶卻是真的徹底消失,什麽也沒留下。就算是身為妖神,她也沒能力讓一隻連魂魄都沒有的靈蟲起死回生。
一切都超出竹染預料,卻又以他期待的方式進行著。那時的他麵露微笑,口裏輕輕吐出四個字——三千妖殺。花千骨紫色的眼眸裏,總算有了一絲光亮。
“你是在騙我麽?”那時她靜靜看著竹染。捏死他是如此的容易,如今她僅憑意念都可以辦到,可是為什麽救一個人卻那麽難?
竹染隻是笑,眼神深不可澈:“雖時有隱瞞,卻從未騙過神尊。”
於是花千骨點頭,兩人達成契約。或許此時她需要的隻是一個希望,或者支撐她活下去的理由,哪怕是個謊言。
所有逆天的代價都需要用血去換。和出蠻荒一樣,糖比已修成人形,用禁術或許可以救得回。隻是靈蟲太過純淨,此次做祭品的三千人,必須有法力的同時還是童男童女。
花千骨沒有片刻的猶豫,如今這世上,除了糖寶,她什麽也不在乎。
隻是三千修行者已難尋,何況童男童女,隻能捉了娃娃來從小逼著練。幾年,幾十年,幾百年,沒關係,她可以等。
於是終於竹染得到了他想要的,有了光明正大打著妖神旗幟統一六界的理由。
當初蠻荒眾人紛紛歸至麾下,殺阡陌昏迷後,妖魔二界也俯首聽命。有了如此強大力量的竹染,根本不需要花千骨再幫忙插手。憑他的謀略,掃蕩六界是遲早的事,而且享受著報複和野心得逞的過程他樂在其中。
花千骨不介意被利用,隻要糖寶能夠得救,她做什麽都可以。什麽,都可以——
“神尊,這兒天冷,什麽都沒有,還是隨我回宮吧。”
“這兒睡著安靜。”
竹染笑:“我保證回去比這還安靜。屬下有份大禮要送給你。”
花千骨不習慣他故作謙卑的態度:“你做你自己想做的事就好,不用浪費心思來討好我。”
看著竹染的臉上貪婪池水留下的疤突然覺得有些刺眼:“你想恢複本來麵目麽?我幫你把疤去掉?”如今這對她而言隻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沒想到竹染竟退了一步:“謝謝神尊,這樣已經挺好了。”
花千骨不置可否,徑直向外走去。竹染始終沒有抬頭看她,隻瞧見地上每一處她踏過的冰麵上都生出一朵花來。
禦風而飛,花千骨速度太快,竹染循著空中蜿蜒的花跡追了上去。人間再不複過去的祥和,天災人禍,戰爭瘟疫,到處荒涼一片,千裏不留行,不然就是路邊如山般堆積的屍體。
花千骨對下麵完全視而不見,很快便到了南海的雲宮之上。連綿翻騰的雲海中,大大小小竟漂浮了數千座宮殿,陽光照耀下,何等巍峨壯觀。而一年以前,隻不過漂著當初的那個小島罷了。
周圍妖魔守衛和仙婢都非常多,見她來了都紛紛下跪參拜。
“神尊請隨我來。”竹染也到了,把她領上最高的一朵雲。花千骨眉頭微皺,若是不知道,還以為他把絕情殿整個移來了。
“神尊可還喜歡?”
“不喜歡。”花千骨揮揮衣袖,眼前已是另一種模樣,“我說過不用在我身上費心思了,你要的我都會給你。”
竹染挑眉,笑而不語。
突然周圍湧起巨大殺氣,竹染倉促轉身,劍氣劃破他的衣角。竟是鬥闌氣急敗壞的衝了過來。
“你居然派人去追殺藍雨瀾風?”
竹染有些錯愕,轉頭看著花千骨。
花千骨淡然道:“是我派的。”
鬥闌幹渾身一震,這一年來他看著花千骨的變化已是心痛自責不已,可是不管說什麽一個已經沒有心的人如何聽得進去,他隻能在一旁看著幹著急。她和竹染想報仇也好想一統六界也好,他不管也不在乎,可是為什麽最後連藍雨瀾風也不放過?
“為什麽?”
“沒有為什麽。”
“丫頭你……”
“不要叫我丫頭。”花千骨冷冷轉過身去。
鬥闌幹怒氣衝衝的離開,從蠻荒回來後的這些年,藍雨瀾風就歸隱一樣再沒出現過,他也再沒見過她。就算過去藍雨瀾風是有錯,他相信她也一定醒悟了,為什麽要在這時候突然要殺她。他想不明白,也沒時間去想,必須要在其他人之前先找到她保護她。
竹染看著鬥闌幹的身影迅速消失不見,不由輕輕搖頭。
“我不明白,你何苦把身邊最後一個人都逼走。”
花千骨不語。
竹染眼中閃過一絲心痛轉瞬又換作諂媚的笑容:“有幾樣東西獻給神尊。”
翻轉掌心,十六件神器頓時出現在半空中。花千骨微微愣了愣,慢慢上前,抓過女媧石緊緊握在手中。
“怎麽會在你這裏,你把他抓來了?”
“我可不敢用強,他自願的。”
花千骨點頭示意知道了,依舊無動於衷的往宮殿內寢室去了。
她又困了。
隱隱約約傳來門被打開的聲音。是她?是她來了麽?
眼前模模糊糊看不清楚,闔動一下幹裂的嘴唇,緩緩抬頭,隻看見一襲青衣便又慢慢閉了眼睛。
“尊上,這些天可還好?”
竹染聲調中毫不掩飾著快意,仰視著麵前被高高吊起綁在殿中金柱上的白子畫。
見白子畫並不搭理他,也一點不覺得無趣的緩緩繞著柱子一邊轉一邊說。
“我知道你很失望,可是我話已經帶到了,是神尊自己不想見你,可不管我的事。”
白子畫手指微微動了動。
她不肯見他,她還是不肯見他,不論受自己多少傷害都不曾有過一絲怨言的她,終歸還是因為間接害死了糖寶而埋怨他……
一年前她把宮鈴的碎片扔在他的麵前。她說,從今往後,我與你師徒恩斷義絕——
心狠狠的抽搐著,大腦因為缺氧一陣暈眩。這是一生中,最讓他肝腸寸斷的畫麵。他盡了全力,卻終究還是將二人逼上了絕路。
竹染突然騰空而起,飛到他麵前,滿臉笑意的看著他。
“被綁在柱子上的感覺怎麽樣,可惜沒有□釘,不然我還真想讓你多體會體會琉夏和神尊當時的恐懼和絕望。”
白子畫輕閉著雙眼,哪怕仙身已失成了凡人,哪怕被吊在這裏近一個月,卻依舊塵埃不染,不見半點狼狽之態。隻是一張臉還有唇都蒼白憔悴得如紙一般。
“看著我!”竹染微微有些慍怒,不敬的伸手抬起白子畫的下巴。白子畫雙眼一睜,精光一閃,竹染手抖了一下,不自然的放了開去。心頭不由對自己又有幾分懊惱,最是看不慣他這樣高高在上的樣子,把他綁在這就是想要故意羞辱他,如今明明輕而易舉,卻總是下不去手去。
不能動他,不是因為自己心軟,隻是因為神尊,他給自己找了個理所當然的理由和台階下。
“當年如果不算上你後來在摩嚴麵前講我的壞話,對我也算是極好的。我這人比較小心眼,一向喜歡恩將仇報有仇必報。我知道你此次來用意何在,神尊對你早無師徒情分,你不要白費心機。否則她不殺你,我自會殺你。”
白子畫依舊沉默不語,很早就看出竹染的野心和不擇手段,努力導他向善他卻始終不知悔改。可惜那時師兄太過護短,否則以當時竹染殺過的人犯下的罪行,自是死不足惜,卻偏偏有琉夏做了他的代罪羔羊。
竹染伸手點了他穴道,喂了兩粒朱果給他吃。畢竟白子畫如今已是凡胎俗體,不吃不喝吊在這裏撐不了多久。神尊雖看上去是不管不問,可真若連白子畫也死了,還不知她要變成什麽樣。
突然門外有人來報,春秋不敗硬闖雲宮神尊殿。竹染再顧不得白子畫,急衝衝的趕了過去。
花千骨冷冷的看著跪在自己腳下的春秋不敗,一語不發。
春秋不敗的長發垂在地上,額頭緊緊貼著地麵,聲音顫抖卻堅硬。
“求神尊,讓魔君陛下醒過來,屬下和二界妖魔緊記神尊大恩大德,出生入死,做牛做馬,在所不辭。”他不懂也不明白,花千骨明明已經成了真正的妖神,有了讓殺阡陌醒來的力量,卻為何不救?自己過去雖得罪過她,但魔君一向對她疼愛有加,兩人關係也一直很好。如今明明舉手之勞,她卻為何置之不理。難道人變了,心也變了麽?一年來他不得不聽命於她,跟著竹染征討仙派,幾度求她,她都無動於衷。如今他不在乎誰是六界之主,也不在乎花千骨會不會殺他,他隻想魔君早日醒過來。
“屬下知道當年太白之上罪不可恕,請神尊降罪責罰,春秋死不足惜。但是魔君陛下對神尊情深意濃,就算醒來也絕不可能和神尊爭奪帝位,請神尊念在往日情分,救他醒來吧……”
花千骨緩緩站起身來:“不用再說了。來人,把他拖出去。”
“神尊!”春秋不敗隻能拚命的磕著頭,鮮血染在晶瑩剔透冰玉鋪成的地麵上分外刺眼,花千骨衣袖輕舞便抹了去。任憑春秋不敗被隨從拉了出去,徑直走入後堂。
才剛躺下,竹染已立在門外。
花千骨冷冷嗬斥:“幹什麽一個接一個來煩我,你又有什麽事?”
竹染自然知道春秋不敗為何而來,便也不再提,隻低聲道:“神尊既然回來,想不想去見見霓漫天。”
房內沉默許久:“她如何?”
“一切遵照神尊吩咐。”
門開了,花千骨走出來已換了一身衣裙,華麗的金色暗紋藤蔓般爬滿袖口,紫色毛領高束,遮住了半邊臉頰。低垂著眼,因為妖化而比常人長了兩三倍有餘的睫毛彎彎翹起。美卻不若殺阡陌的那種閃亮逼人,望上去隻是一片死水。
隨竹染進入一處偏僻的矮殿內,就算看到霓漫天的那一刻,臉上也沒有絲毫波瀾。
霓漫天黑洞洞的眼眶內眼珠已被挖掉,爬滿了蛆蟲,聽到來人聲音聲嘶力竭的大叫著。
“花千骨!花千骨!你殺了我!你殺了我!”
……
“神尊隻交代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八個字,至於其他具體的竹染就擅作主張了,還希望神尊能夠滿意。”
滿意麽?
被活生生挖去雙目,身上蠅蠅爬滿了各種各樣的毒蟲,日日夜夜蠶食著肌體,在她的口鼻眼耳中爬來爬去。沒有了右臂,從膝蓋下麵也被啃噬殆盡,如同一個蟲彘一般被吊在空中,滴淌著鮮血和膿液。在身體沒剩下多少之時,再服用仙丹重新將下身肢體筋骨皮肉長回來,日日夜夜在極度清醒的意識中受著這樣永恒的痛苦折磨和輪回之苦。
花千骨直視著她體無完肌的樣子,想在心中找一絲快意,可是沒有,什麽都沒有。死掉的心早已什麽都感受不到了,無論是傷痛,歡樂,還是憤怒。她就這樣靜靜的看著霓漫天,看著比當年初上茅山見過的更血腥更殘忍的景象,麻木的如同看著一處平淡的風景。
“為什麽殺了我師父!為什麽殺了我師父!花千骨,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我詛咒你生生世世不得好死!”
霓漫天早就已經瘋掉,在眼睜睜看著落十一死在她麵前的時候就瘋了。她隻是恨隻是嫉妒,卻沒想到花千骨竟會為了糖寶殺了師父。怎樣折磨她都不要緊,為什麽要殺師父!他明明,什麽錯都沒有,錯的是自己,是自己啊……
淚水從黑洞洞的眼眶裏流下,她終於後悔了,不後悔自己曾怎樣對待花千骨或是殺了糖寶,隻是後悔居然是她間接害死了師父。
“你殺了我!殺了我!”聲音顫抖著,有蟲不斷從她嘴裏爬出。
她不過是殺死一條蟲子,花千骨竟用千百萬隻來折磨她。她總是輸給她,她以為至少有一點比她強,就是比她狠比她毒,卻沒想到還是輸給她。花千骨,你才是世上最殘忍最無心之人!活該受天下人唾棄,活該你師父不要你,你怎麽就不死在白子畫劍下!
花千骨靜靜的看著霓漫天:“我不會殺你,不會再讓你再去打擾糖寶和十一。你也不配,髒了我的手。”
有些遲鈍的轉身,慢慢的向外走去,充耳不聞霓漫天的瘋狂而尖銳的慘叫和謾罵聲。
“怎麽,神尊心軟了?”竹染笑望著她。
“你果然厲害。”她以為霓漫天最多受些殘酷的皮肉之刑,卻沒想到竹染可以這麽狠,這樣的刑罰對於一貫美麗而驕傲的她遠勝於剝皮之痛千萬倍。
“神尊之命,屬下自當盡力而為。”對於所有傷害過他和他在乎的,他從來都不手下留情。
“神尊還有什麽地方覺得不滿請盡管吩咐。”
花千骨搖頭:“既然交給你了,你自己拿主意不要再來問我,我隻要求她活著。”
要霓漫天活著,要她活著——
自己活多久,她就要活多久。對她的恨,還有糖寶複生如今已是支撐著她存在的全部。
打開臥寢的暗格,朝裏走了進去,撲麵而來的寒氣遇到她似乎都退避三舍。
穿過空蕩蕩的冰廊,是一間巨大的,布置華麗精美的臥房。夜明珠柔和的光幽幽照亮每一個角落,花香遍布的床榻上躺著絕世的美人。
花千骨安靜的在一旁坐下,低頭看著,看著他紅潤的臉頰,睡得兀自香甜,情不自禁伸出手想要觸摸,卻在最後一刻停住,迅速收回,仿佛這一碰,就弄髒了他。
姐姐,你想我了麽?你想醒過來麽?
……
的確她現在輕易就可以將殺阡陌從夢中喚醒,可是醒了之後呢?讓他看著她如今長大後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麽?
他最喜歡她單純傻乎乎的模樣,那個疼她愛她總是恨不得掏小蹺給她的姐姐。
因為重視,所以在乎。不想被他看見,不想看見他心疼的樣子。
她以為霓漫天那慘不忍睹的景象會讓她吐出來。可是她沒有,什麽感覺都沒有。
再也回不去了,如今的小不點,是個徹頭徹尾沒有心的怪物。
她沒有臉見他,更無法麵對他清澈的眼眸,就讓她再徹底的自私一次……
姐姐你好好睡,你不是最喜歡睡覺的了麽,就當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夢裏的我還是那個什麽都不懂的孩子。我保證一定會讓你醒過來,就在我死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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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尊,明日屬下要率兵攻打蓬萊。”
“知道了,我說了這些事不用向我稟告。”
“霓千丈畢竟是霓漫天的爹爹,屬下是想問,需不需要蓬萊滅門。”
“隨便你。”花千骨頭也不抬。
“神尊,春秋不敗已經在外麵跪了幾天幾夜了,現在還在外頭。”
“他喜歡就隨他去,不用管他。”停了一會又道,“白子畫呢?還在雲宮?”
竹染似笑非笑:“屬下無意與他為難,是他自己不肯離開。”
花千骨緩緩下榻:“我去看看。”自己無愧於他,何必相避。
二人行到關著白子畫的大殿,幾丈高的門吱呀呀的緩緩打開。空蕩蕩的殿內,金柱上綁著的白子畫格外刺眼。
花千骨麵無表情:“這就是你說的自願?”
竹染笑,不置一語。
被吊了一個多月的白子畫身體極端虛弱,似是處在昏迷之中,聽見有人來了,還是忍不住慢慢睜開眼睛。
小骨。他唇輕輕闔動兩下,沒有發出聲音。
下麵紫色的身影是他極其陌生的,連周身冷冷的氣質都是,仿佛另外一個人,而不是他相伴多年的徒兒。
再次相見,沒有喜悅沒有痛苦沒有激動,就這樣靜靜相對著。
“白子畫,你來做什麽?”本已決定各不相幹,他如今區區凡體,何苦來自取其辱。
白子畫淡淡看著她,終於開口吐出兩個字:“殺你。”
她雖不再當他是師父,他卻始終當她是徒弟。她做錯了,他就不能置之不理,必須清理門戶。這是他對她的責任,也是對天下的責任,哪怕大錯終究是由他促成。
花千骨垂下眼眸,一年來頭一次有了想要冷笑的衝動。可是嘴角依然僵硬,做不出任何表情。
哪怕事到如今,他還是一心想要殺她。
花千骨抬頭看著他:“白子畫,你不欠我什麽,而我欠你的,早已經還清。想殺我,可以,各憑本事。看在終歸師徒一場的份上,我給你最後一個機會,你仙身因我而失,我再給你一滴血,你當作施舍也好補償也罷。法力恢複,就立刻離開。”
白子畫定定的看著她,緩緩搖頭:“殺你之前,我不會走。不然,你殺了我。”
他的眼睛不再明亮卻依舊深邃,花千骨看不懂。他是一心來求死的麽?還是他覺得自己的感情可以一再利用,一直被他擺布?
“好,既然這是你想要的……來人,把他帶我房裏去。白子畫,從今往後,你可以時刻呆在我身邊,不論任何手段,隨時想殺我都行,憑你的能力。但是當然,我不會再在你身上浪費半滴血。”
花千骨眉頭微皺,轉身離去。白子畫一從柱子上放下來就暈了過去。
竹染看著花千骨離去的背影滿意的點點頭,總算在她身上看到一丁點的情緒了。果然,這世上隻有白子畫才做得到。
……
花千骨,我希望看到你還活著。
冰心依舊
白子畫再睜開眼的時候依舊被綁著,隻是這次是被鎖在牆上。
空蕩蕩的臥室,大而寒冷,隻有簡單的一桌一椅一榻。
花千骨正對著他躺在榻上,斜支著頭,眼睛睜開,卻不像是在看他,半天一動不動一眨不眨,白子畫才知道她睡著了,隻是依舊睜著眼睛。
再無所顧忌的打量著眼前熟悉的人陌生的臉。她長大了,變高了,雖有了冠絕天下的容貌身姿,他卻更喜歡她小時候的樣子,就連她被絕情池水毀了的臉也是喜歡的,不似如今這般殘忍無情。
單薄的身子貼在冰冷的牆上幾乎麻木了,早已忘記饑渴寒冷的感覺,原來凡人的身軀,竟是如此脆弱不堪一擊。一動不動的看著花千骨,仿佛一眨眼,她就會再次從他生命中消失不見。
時間不知道過了多久,花千骨還沒睡醒,他已再次陷入昏迷。同往常的夢一樣,小骨抱著他的腿哭著求他,而他提著劍,一劍一劍又一劍,不知道刺了多少劍。然後小骨的身影突然幻化成他自己,可是哪怕再痛,他仍舊不肯停下來,鋪天蓋地都是血,他泡在血裏,渾身都是濃稠粘膩。
胸口一陣劇痛,然後一股清流緩緩流入,滿頭大汗的睜開眼睛。花千骨站在他麵前,是的,雖模樣不同了,可是至少小骨還活生生站在他麵前。
“小骨……”輕吐一口氣,白子畫聲音微微有些顫抖。
“不要叫我小骨。”花千骨冷冷看著他,喂了粒不知什麽丹藥到他嘴裏,他毫不猶豫的咽了,身體的寒意頓時去了不少。
雖然之前有說過白子畫可以時刻跟在她身邊,伺機殺她,不過花千骨似乎並無意解開束縛放他下來。
“我改變主意了,我不想看見你。你肯離開就最好,不肯走我就叫人把你轟出去。想殺我,你自己想辦法,我沒那個閑情逸致每天陪你玩遊戲。”
他想殺自己,自己沒有義務給他提供機會。這不是怕不怕的問題,隻是覺得犯不著跟他意氣用事。把他留下來想做什麽,證明他對自己已經沒有絲毫影響力了麽?
白子畫無法理解她如今的反複無常,過去了如指掌的花千骨突然變得漠然而乖僻,他已經完全不懂她了。
“小骨,你把霓漫天怎麽樣了?錯歸錯,她終歸是你的同門,是你十一師兄的徒弟,你已經殺了十一,難道還不解氣麽,不要一錯再錯。”
“我早已經脫離長留,不要再跟我提這些。我怎麽可能舍得殺她,我隻會讓她生不如死罷了。”
白子畫看見她眼中乍閃的恨意,不由心底一涼:“是我對不起你,你若恨我,就殺了我,不要遷怒其他人。就算霓漫天殺了糖寶是罪有應得,可是六界生靈都是無辜的,你不能如此放任竹染,眼睜睜看他殺人坐視不理,和你親手殺的有什麽區別?”
花千骨心底苦苦冷笑,都這個時候了,他竟還能像往日一樣對她諄諄教導?
“那些人本就都是我殺的,我懶得動手,竹染替我處理罷了。恨?你我既已互不相欠,我為什麽要恨你。”
恨,不過說明她在意。
可是如今,白子畫的一切都跟她無關了,她什麽也不想理。
有時候她也不明白,自己為了他走到今天這一步,間接害死了所有她愛她在乎的人,為什麽卻依舊對他無法埋怨。若能像恨霓漫天一樣恨他該有多好,簡單幹脆,報複直接。可是發生的所有一切歸根結底都是她的責任,咎由自取,她不會怨天尤人。
沒有誰比她更清楚仇恨的力量和因為仇恨而要背負的罪孽是多沉重。若不是事到如今,她甚至找不到活的理由,死的借口,她不會選擇去恨任何一個人,包括霓漫天,她應該恨的,隻有她自己。
“是不是很後悔?當初沒有收霓漫天而是收了我這麽一個狼心狗肺的人做徒弟?”
白子畫心揪了起來,嘴唇動了一下,卻終究沒說出口。
“你走吧,趁我沒改變主意,不想殺你。”趁有些事有些溫暖,她還記得。
白子畫搖頭,與其袖手旁觀她的殺戮,寧願死在她手上,如果這樣可以償還她哪怕萬分之一的痛苦。
“你真以為我不敢殺你?還是……舍不得殺你?”花千骨揪著他的衣襟,眼中的紫色深得像是要滴出來。
白子畫不由苦笑,她如今有了蔑視九天的力量,還有什麽是不敢做的。自己之所以在這裏,不過因為始終相信,她就算變得再多,也還是當初那個善良單純的孩子。而如今發生的所有一切,他寧願騙自己,她隻是生他的氣,在跟他鬧脾氣。他哄一哄,她氣消了,一切還可以回到當初。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你明明最反感血腥殺戮,勉強自己隻會更加痛苦。既已有了可以選擇一切的權力,何不將過去一切通通放下。”
花千骨在心底冷笑:“是誰口口聲聲跟我說,不管理由是什麽,錯了就是錯了?難道糖寶東方小月他們的死可以當作沒發生過?難道一句放下,就可以把所有的一切都忘了?白子畫,你是來贖罪的?還是來感化我的?如果是來贖罪,不必了,我說了你不欠我什麽,都是我咎由自取。如果想感化我,那也未免太可笑了,你以為事到如今,我還回得了頭麽。不過……”
花千骨突然上前一步,猛的貼近白子畫,臉幾乎要碰在一起,紫色的深邃眼眸似乎望進他靈魂深處。白子畫退無可退,被那陣誘人花香逼得幾乎窒息。然後就聽花千骨魔魅一般低喃的聲音如無數隻螞蟻在咬著他的耳朵。
“不過你如果想留下來任我玩弄,我一點也不介意。”
白子畫依舊波瀾不驚的眼眸絲毫不懼的凝望著她,緩緩吐出三個字:“你不會。”
花千骨死寂一片的心頓時就有了怒意,他哪裏來的自信,既認定了自己不會殺他也不會羞辱他麽?
揚起手來,毫不猶豫一把便將他的前襟撕開,破裂的聲音在空曠的房間裏分外刺耳。白子畫一動不動,可是突然暴露在冰冷空氣裏的肌膚還是引起一陣細碎的顫栗。
“白子畫,你知道我對你的心思,不要挑戰我的極致,我如今對你一點耐性也沒有,你不要逼我。”不要逼她傷害他,趁著她對他至少還有一絲敬意,趁著她對他至少還有一絲良知未泯。
白子畫沉默不語,花千骨對他悲憫的神情厭惡至極,狠狠用力掰住他的下巴。
他真的確定他能承受自己的恨意和憤怒麽?
冰涼的手穿過撕破的衣襟,輕輕覆了上去,沿著完美的鎖骨緩緩而下,留下一道浸入骨子裏的冰涼。
白子畫沒有動,卻終於還是忍不住在那雙熟悉又陌生的手緩緩覆在胸前之時閉上了眼睛,不想眼底泄漏自己的任何情緒,卻隻是長歎一聲。
“你還是沒有長大。”
看著這樣負氣的她,白子畫反而隱隱心安,死一樣的冰冷才是最可怕,她怒隻能證明她還在乎自己,這樣就夠了。
花千骨挑眉,慢慢收手,明白哪怕他失了仙身,卻冰心依舊,屍囊皮相在他眼中不過鏡花水月,自己的褻瀆對他沒有任何意義,隻會讓自己失了方寸罷了。
轉身離開,留下白子畫在空蕩蕩的房間裏。
“神尊,幽若偷偷溜進雲宮被守衛拿下了,該如何處置?”
花千骨猜她是為了白子畫的事而來:“攆出去。”
“她賴著不肯走,非要見你,還跟守衛大大出手。畢竟是你的弟子,怕不小心傷著她。”
怎麽一個這樣,兩個也這樣。花千骨微微皺眉:“弄暈了,扔回長留山。”
“那白子畫……神尊有什麽打算?”竹染似笑非笑的眼睛望著她。
她不用打算,如今有什麽事是需要她計劃的麽,想做就做,不想做就算。不過關於白子畫,她是真的還沒想好怎麽辦。
竹染一眼便明了她心裏的矛盾和掙紮,輕輕推了一把:“白子畫留在手裏,不管對長留還是對仙界都是很好的人質。”
白子畫作為上仙之首,花千骨的師父,是整個仙界的精神支柱,摧毀了他,就像折斷了整個仙界的脊梁骨。
花千骨不置可否,起身往房裏去,卻終於還是忍不住停下來問道:“已經過了十六年了,東方他……”
竹染知道她在擔心什麽:“神尊,天上一天,人間一年。異朽君若是有一些耽擱,說不定還沒投胎呢。神尊若不放心,我去地府查查生死簿,他若已轉世,屬下多派些人以確保他安全。”畢竟仙界都知道他和花千骨的關係,難免不會用來作為要挾。
花千骨像是鬆了口氣:“不用了,異朽閣自會有人守護。”
“有句話屬下不知當說不當說。”
花千骨轉身看著他。
“神尊有沒有想過,當初為什麽異朽君會突然出現,還對神尊這麽好。”
花千骨手不著痕跡的顫動了一下,沒有說話。
“異朽閣存在之久遠幾乎無人知曉,做著世人最憎恨的收集和出售秘密的勾當,卻曆盡朝代變遷,六界戰火,始終屹立不倒,連仙魔都拿他們無可奈何,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古往今來,他們無所不知,自然明白如何避禍逃凶。神尊成為妖神,這是宿命。異朽君從出現伊始就從未有過阻攔,反而一步步將神尊往此路上引。收集神器利用女媧石給白子畫解毒的確可行,但是若屬下在定還能想出其他辦法,不信堂堂異朽君會隻此一棋。救神尊出蠻荒,憑異朽君半年即可,剩下半年他在做什麽?又或者準備些什麽?出來的時間怎麽就這麽巧,正好趕上白子畫收徒?甚至連糖寶都是異朽君給神尊的,神尊被壓在長留海底無人知曉更無人知道解救方法,糖寶又是怎麽知道,還那麽巧被輕水得知告訴給了霓漫天,讓神尊眼睜睜看著糖寶死在眼前……”
“不要說了!”花千骨怒斥一聲,瞳孔顏色時深時淺。
夠了,她不需要知道那麽多,無論東方的目的是什麽,隻要知道他是真的愛她就夠了。
回到屋內,腳步有一些虛浮。案上紫檀木的盒子打開來,裏麵裝的全是過去東方給她寫的信。打開一張畫著他們和糖寶一家三口的全家福,緊緊抱在懷裏,她伏在桌上,氣血翻湧。
“糖寶……糖寶……糖寶……”一聲聲呢喃著,似哭似笑。
白子畫迷蒙睜眼,發現身上不知何時多了一件袍子,抬頭看花千骨,隻覺得四周空氣隨她情緒波動起伏不定,卻不知出了什麽事。
“小骨。”
花千骨抬起頭來,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慢慢走向他。白子畫剛想說話,花千骨冰涼的手便撫上了他的身子,話不由又硬咽了回去。
手腳都被扣著,花千骨傾身上來的姿勢顯得十分尷尬。一隻手遊移在他胸前,一隻手順著腰線穿過衣襟滑向他腰後。
“小骨你怎麽了?”白子畫麵對她突如其來的舉動微微有些心慌。
花千骨埋頭在他項間,竟連鼻息都是冷的。薄唇擦過他的鎖骨,身體微微泛起酥麻。卻未待他回神,頸間一陣劇痛。
冰涼的液體順著胸前滑下,空氣裏的波蕩平複了,卻隱隱散發出一陣血香。白子畫微微皺了皺眉,卻沒有掙紮。
花千骨貪婪的□著他的血液,如此溫潤,勝過世上任何的玉液瓊漿,怪不得他中毒受傷時受不住自己血液的誘惑。那血裏也有她的血,想到這身體的溫度慢慢升高。緊緊抱住白子畫,將他更拉近自己一些。
白子畫微微仰著頭,體會著血液從身體中迅速流逝,腦中一片空白暈眩。原來當初自己吸食小骨的血續命時,她是這樣的感覺……這就叫因果報應麽?
花千骨大口大口吞咽著,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感覺白子畫在懷中逐漸無力,似乎是失血過多快暈過去。她總算是抬起頭來,唇邊發際沾滿了血,紫色的眼眸空洞卻又滿足,那樣的魅惑叫白子畫刹那間有些失了心神。
手指輕撫傷口,血瞬間止住,隻留了兩個小小的牙印。仍是覺得不滿足,又俯上前去,舌尖順著血液的痕跡,緩緩向下舔過他胸前,隻留下一道濕滑的涼意。
白子畫猛的顫抖,感覺四肢的束縛突然被解開,腳一軟,頭暈眼花的向前栽去。花千骨穩穩的抱住他,看著他蒼白的臉微微皺了皺眉頭,度了些內力給他,放在床上,蓋好被子。
醒來的時候花千骨正坐在床前看著他,眼神紛繁複雜。
白子畫長歎一口氣,又閉上了眼睛。
“餓了麽?想吃東西麽?”
花千骨手中瞬間多了一碗熱騰騰的桃花羹,慢慢扶他坐起來。想說點什麽,卻又發現他們師徒早已言盡,根本無話可講,隻能默默的喂著他喝。
白子畫已經逐漸習慣她的喜怒無常,可是低頭嚐一口桃花羹,入喉皆是苦澀,還是難免有無是非人,滄海桑田之感。
花千骨見他身子輕顫,手拂過他額頭。知他身體本已極其虛弱,又失了那麽多血,現在一定十分難受。想了一下要不要讓他恢複仙身,卻又立馬打消了這個念頭。
突然門外竹染道:“神尊,三百餘名天山和昆侖弟子夜闖雲宮坤羅殿想要救人,現已全部俘獲,請問如何處置。”
花千骨眉頭微挑,可以自己處理卻偏偏要來稟報,分明是故意說給白子畫聽,他又在搞什麽?
若是平常,花千骨隻會不耐煩的交代他自己拿主意。這次卻隻簡單的說了一個字:“殺。”
白子畫猛的握住她拿勺子的手腕,低沉著聲音道:“不要再殺人了。”
明明隻能懇求,說出來卻如同命令一樣。花千骨冷笑,雖然能力不及往日,氣勢卻絲毫未減,白子畫果然還是那個白子畫,就算你將他踏進泥裏都一樣,他就是可以一塵不染。
心頭似乎有一絲惱怒,又似乎有一絲不甘。突然就笑了出來,卻叫白子畫後背發寒。
空靈又帶著幾分戲謔的聲音:“你自願陪我睡一晚,我就放一個人,如何?”
四下裏安靜得有些詭異。
白子畫嚴肅的看著她,似乎想知道她是不是在開玩笑。花千骨麵帶笑容,笑意卻未深入眼底,看上去實在太假,她什麽時候也學得竹染了。
“好,我答應你。你不要再殺人了。”
花千骨眼中閃過一絲譏諷,若不是知道白子畫的為人,也知道他此行的目的,她真的會誤以為他是奉命來□她的。
“不要得寸進尺。我隻說過一晚放一個人。”
竹染在門外笑,這兩隻各懷心思,暗潮洶湧,免不了一番明爭暗鬥。白子畫看上去雖處劣勢,可是他何曾敗過,甚至從未敗給自己。花千骨在他麵前,永遠都隻是個孩子。真不知道女人在愛麵前,為何總是如此不堪一擊。
永恒而漫長的生命裏,除了等糖寶複生,她總得給自己找個事做。而他,就全力一統六界好了。
雲宮外層的守衛尤為森嚴,因為總有一些想要報複或是想要做英雄的人不怕死的往裏闖。可是花千骨的寢殿無妄殿卻大而空曠,除了外麵用來隔音防打擾的一層護罩,連半個看守都沒有,平日裏殿內就花千骨一人沒日沒夜的昏昏沉睡。五識比往常千百倍的靈敏,讓周遭略有些什麽動靜就感覺特別吵。
不去回憶,因為回憶裏太多傷痛。至高無上、長生不老,所以她沒有追求,對明天也沒有期待。什麽都可以做,卻沒有做任何事的興趣。她甚至不用防備,隨便各方勢力一波一波的暗殺。反正不死之身,傷得再重都可以瞬間恢複。沒有過去,沒有現在,沒有未來,原來行屍走肉就是這個樣子。她有想過讓自己像殺阡陌一樣陷入冰凍和沉睡,直到糖寶複活再讓竹染將她重新喚醒。卻又總不放心,怕那唯一一丁點微弱的希望出任何的紕漏。
對這個世界她其實並不恨,也從未怨天尤人,隻是變得漠不關心了。她不是聖人,也沒有白子畫那麽偉大,接二連三的打擊和傷害下,封閉內心已是她能讓絕望的自己變得堅強的唯一辦法。又或者在潛意識裏,對於白子畫為了天下人一次次將她逼上絕路這一點,她還是有恨過的。可是她終歸還是學不會傷害,也沒心情去學,隻能完全無視不理,身體和心靈都麻木的像一灘死水。
白子畫的到來讓無妄殿裏微微有那麽些不同了。她一開始不明白自己既然無心報複或者傷害他,為什麽還願意讓他留在身邊。是因為愛他太深,始終放不下,還是太過孤寂,留念他的溫暖,亦或者自知汙穢,向往著他的無暇?後來隱隱潛意識裏懂了,她隻是想知道他會以如何的姿態來殺死她。這樣沒有知覺的活著她常常會覺得疲憊,如果真的要了斷這一切的話,她隻願意死在他的手裏。
白子畫望著她眼中的那一絲自嘲和了然,像一場即將傾覆的海市山瀾,拋出驚濤駭浪的隱匿的絕望,讓他心疼中又微微有些驚慌。她是神,她預見了什麽,看到了什麽,可是這人世間發生的一切或許對她而言已經沒有意義了。不是每個人都願意看到自己的未來,就像一場勝負已分的棋局,枯燥而乏味。在他還是仙的時候,他極少掐算自己或是別人的命數,又或者從來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可是此刻,他卻很想知道這一切最終的結果是什麽。雖然任何事都不會改變和左右他的想法,他仍然隻會做自己認為對的事。可是卻仍然想要知道,想確定最後,自己真的不會後悔。
安靜的坐在榻上,從入定中醒來已是翌日清晨,花千骨整夜沒有回來,他知道她不會來,雖然她居然說,要他陪她每睡一晚,就放一個人。
若是摩嚴聽見她這犯上而大不敬的話,怕是要氣得背過氣去。可是白子畫太了解花千骨了,又或者太相信她。這孩子從來都是這樣,心軟又愛逞強。他其實寧願她恨他報複他,或許他心裏會好受點,可是哪怕到了如今,她連一句埋怨的話都不曾有。
推門而出,外麵和屋內一樣寒冷,已是酷暑時分,卻依舊冷風刺骨。自十六年前那一戰,昆侖山崩,瑤池水竭,日月東南傾,人間已是異象頻頻,戰亂紛伐。而妖神封印全破,完全歸位之後,蠻荒沉陷,九天龜裂,人間更是天災人禍,屍橫遍野。
花千骨此時安靜的站在雲宮高處一座大殿的飛簷上,大老遠就看見白子畫遙望著海天,負手而立的背影。同過去的許多年一樣,隻是變得單薄了。肩頭卻依舊固執的背負著長留和六界眾生,不肯卸下,早已不是仙身,他難道不會累麽?
他以前常說,重要的是人的選擇,而不是能力。
可是要做出選擇太過困難,他有他的責任和原則,她有她永遠無法擺脫的可悲宿命和對別人的連累。注定了他們都有選擇而無法選擇。
同時能力也會滋生邪惡之心,曾經那樣深愛和渴望的一個人就這樣站在麵前,一點點喚醒她沉睡的欲望。她無法再像過去一樣無怨無悔的去愛他,可是她可以輕而易舉的得到他。這對於此刻孤寂無依,生無可戀的花千骨來說無疑是一種天大的誘惑。
那隨風飄飛的衣袂仿佛在對她招手一般,時刻勾引著她,她掙紮而又迷惑,想要,又怕自己沾了血的雙手把它弄髒。
突然背後泛起一陣強烈殺氣,花千骨緩緩轉身,疲憊的揚手一擋,沒想到那劍竟是神物,右前臂被齊齊斬斷,整個飛了出去。眼前那人從麻雀的形態剛變回人身,臉上還有些翎羽未褪去。本抱著必死的心來的,沒想到那麽容易得手,整個人都傻了。
花千骨皺了皺眉,眨眼間手臂已回歸原處,速度快的連血都來不及流一滴,剛剛發生的一切仿佛都是幻象。或許是潛意識裏憎恨著自己身上的妖神之力,她一向極少使用,甚至沒有任何真氣護體,如若不是嫌頭被砍下來有點太難看,她連手都懶得抬一下。
“你是哪門哪派的?”
仙界有能耐的散仙多不勝數,光靠竹染等人還有妖魔的守衛顯然是防不慎防。她身邊的刺殺總是一波接著一波,不過沒有人會擔心這個問題,因為沒有人能殺死她。但是她還是微微有些惱怒有人在這個時候跳出來打擾。何況這人身手和武功雖然十分了得,可是明明就不是修仙之人,也不懂仙術,怎麽會變身,又怎麽進得了雲宮的。
眼前儀表堂堂、正義凜然的中年男子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剛剛是背對著她,如今看清楚她的容貌,若有若無的花香縈繞在周圍,持劍的手不由微微有些抖了。她明明早察覺了自己,卻為何不閃不避,自己就真的這麽沒威脅力?連自己的逆天神劍竟絲毫也傷不了她?可是她就算能很快複原,難道就不會痛嗎?還是妖神有自虐傾向?
“我叫王昔日,與任何門派都沒有瓜葛,是我自己要來殺你。你這妖孽,自封為神,悖天逆道,為患六界,今日拚上我的性命也定要取你首級。”
周圍此刻已被妖魔團團圍住,竹染也在,卻擺擺手,不讓眾人靠近上前。
王昔日拔劍又刺,那招數似曾相識。花千骨眉頭皺的更深了,高高向後飛起。王昔日化身為鳥時會飛,此刻卻沒有翅膀,可是輕功相當了得,一擊潛龍飛天直擊而出。花千骨看著撲麵而下的巨大龍形光影,有刹那間被撕碎的感覺,可是也僅僅是刹那而已。身影瞬間消失,已出現在王昔日的身後,否則威力如此巨大,至少也是血肉模糊。
光論武功而言,他的確是不光是人間,就是仙界也難逢敵手,可是終歸隻是個凡人而已,要殺他如同捏死一隻螞蟻般輕而易舉。
可是花千骨還是沒有出手,望著他的雙眼越發深邃起來。
“你打不過我的,武林盟主。”
王昔日怔了怔,有些驚詫的抬頭。撇見花千骨眼中一閃而過的悲哀笑意,突然隱隱覺得有些熟悉。
難道自己曾經見過她?不可能,她是妖孽,何況這樣容貌氣勢的女子,見過的人怎麽可能忘。
轉身拔劍再刺,幾乎用盡畢生所學。他雖是江湖中人,卻也不忍見民不聊生,想盡辦法前來行刺,哪怕身死,隻想盡一份自己的綿薄之力。
花千骨似是有些倦了,不耐煩的剛要抬手,突然周圍傳來一個聲音。
“小骨!”似是喝令又似勸阻。
花千骨微微一滯,王昔日已趁著她猶豫閃身的片刻一劍劃過她小腹。血流出來沒幾滴傷口就迅速恢複如初。
花千骨心頭冷笑,原來他當日說的他們二人或許還有一麵之緣竟然是指這個。掌心突然蔓延出花藤將王昔日牢牢纏住。
“還是一點沒變,憨傻衝動,能活到現在算你運氣。”
王昔日驚異的看著她,又轉頭看剛剛出聲的那個人。頓時半張著嘴巴愣住了,花千骨容貌變了氣質也變了,他自然是半點都認不出來。可是那男子,在他記憶中雖總是麵目模糊,可是那太過出塵的氣質還有聲音卻是極其容易辨認的。
“你、你們……”他看看花千骨又看看白子畫,突然呼吸有些急迫起來,胸上仿佛壓著塊重物。
救命之恩,永世不忘——
王昔日握著劍的手慢慢垂了下去,任憑自己被牢牢縛住。
“神尊,怎麽處置?”
竹染有些好奇的看著那男子,身為凡人竟然敢獨身闖入雲宮,也未免太過自不量力。
花千骨靜靜的看著王昔日不說話,白子畫輕輕握住她的手臂:“他隻是個凡人而已,放他走。”
花千骨突然就笑了,周圍的人全都倒抽一口涼氣。
“當然。”她的手曖昧的環住白子畫的腰,聲音止不住的魅惑,“今晚陪我。”
連竹染都不由得起了身雞皮疙瘩,無奈苦笑,她的性子真是越來越喜怒無常了。
王昔日抬起頭來不信的看著他倆,如果他沒記錯的話,他們倆不是師徒麽?雖早知道他們不是凡人,可是為什麽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二十年前那個天真的小女孩竟然成了為禍六界的妖神!?
白子畫微微有些尷尬,但是沒有回避也沒有說話。他有時候會懷疑自己的初衷,真的是想要殺她還是來贖罪的。
“為什麽?”
花千骨挑眉看著王昔日,不知道他是在問為什麽她會變成妖神,還是問為什麽她會放了他。
“沒有為什麽。”
“你殺了我吧。”王昔日一想到她竟然是當初的那個女孩,語氣再硬不起來。二十年了,他已經老了,當初的孩子也長大了,物是人非,他不知道他們二人發生過什麽,眼中都有那麽濃重的悲哀,明明上慈下孝的師徒關係,如今卻不倫不類,連他一個外人都看得出的明顯隔閡。
或許真是這世道變了,他老了,不懂了。被押著離開的時候,終於還是忍不住回頭,人與人之間的遇見有時候就是這麽奇妙,他壽命有限,緣分淡薄,以後怕是再也見不到了。
最讓人幸福的一種力量,就是遺忘。
過去的所有一切,她以為自己都忘記了的,可是王昔日的出現,又讓一切都曆曆在目。原來那麽多年,他的一言一行,和他相處的一點一滴,自己全都牢牢刻在心上。跟著白子畫在人間行走曆練的日子,是她一生之中最快樂的時光。
人可以放下痛苦,又怎麽會忘記和拋棄自己曾經擁有過的幸福?盡管那幸福的背後就是懸崖峭壁,下麵白骨森森。
夜色氤氳,幽暗模糊。花千骨紫袖輕舞,案上瞬間多了一盞琉璃曼佗羅花燈。
白子畫立在門邊,麵色蒼白如紙。
花千骨坐在榻上燈光閃爍下妖豔如同鬼魅,緩緩的向他伸出手。唇上仿佛沾染著血色,紅得有些刺目,緩緩闔動著輕吐出兩個字:“來吧——”
時間會淡化一個人的記憶,卻永遠沒有辦法消磨一個人的悲痛。
她太久沒想過去的那些事,恍惚以為自己記不得了,可是隻要白子畫在眼前,就仿佛不斷有人用鈍鈍的刀在她心上撕拉著口子。雖然死去多時不會再有痛的感覺,但是還是覺得胸口沉甸甸的,悲哀像海水一樣溢出來,一次次將她淹沒。
坐在在榻上,臉上是妖冶如絲的笑,緩緩向白子畫伸出手。
之前她以為她的臉像冰凍的石頭,任她再怎麽擠,也是一片空白,可是白子畫來之後,那上麵總會出現一些莫名其妙、詭異非常的表情。然後她明白了,那不是她的臉,也不是她的身體。她像一隻殘破的蝴蝶,將自己封閉在一個名為妖神的密閉的透明容器裏,享受安靜的孤獨,直至窒息而死。
可是她看見白子畫了,就又忍不住扇動翅膀想要出來,一次又一次,撞得血肉模糊。好不容易反應過來,自己已經無路可走,再也出不去了。於是她開始想要把白子畫一起關進這個容器裏。
看著花千骨伸出的手,白子畫沒有回應,隻是側過身子,安靜的合衣躺在榻上。房間依舊大而空曠,他的心早已習慣這種冰冷,可是他的身體還不習慣,大半個身子都凍得有些麻木了。
花千骨低頭看著他,再怎麽也不會想到居然會有他躺在自己身邊的一天。姿態依舊優雅從容,合著眸,表情寧靜而釋然。像是已經沉睡了很久很久,讓人不忍心喚醒他,更何況是弄髒他。
手指輕彈,燈滅了,瞬間沉入一片寂靜中,被黑暗包裹的感覺既踏實又空洞,像有無數隻手糾纏擄住她的四肢,左右拉扯。
“冷麽?”
白子畫沒回答,像是已經熟睡。
變出一條被子,輕輕的給他蓋好。手終於還是忍不住,覆上黑暗中他的麵頰。
她其實喜歡這樣蒼白,脆弱的他,至少她可以靠近可以觸摸,可以像一直想的那樣照顧他保護他,而不隻是遠遠的看著。
感受到冰涼光滑的手指在自己臉上遊走,白子畫微微皺起眉頭。然後聽見一聲清幽的歎息,像風箏飄在空中,突然斷了線。
那個人睡下躺在了自己身邊,一隻手橫過自己胸前輕輕抱住。空氣中淡淡一股清香,白子畫知道她此刻心情還算不錯,如果她發怒,花香就會變得濃鬱而不可捉摸。
感覺到那柔軟的身子又微微靠近了一些,斜側著緊貼著自己的手臂。過去總粘著自己的平板的身子,如今變得凹凸有致。他的臉燒紅起來,心底有幾分慶幸這片隱藏他的黑暗。
他沒有感覺被侮辱的羞恥,更談不上欲望,花千骨在他眼中,還隻是那個在撒嬌的孩子。她在鬧脾氣,但她不會傷害他。
可是終歸他們是師徒,不應該躺在同一個榻上,與禮不合,他心底自責而尷尬。
突然感覺胸前的那隻手慢慢上移,在解自己的衣服,他驚了一下,握住那隻不規矩的小手,輕聲嗬斥道:“小骨!”
“你不是假裝睡著了麽,繼續。”聲音裏帶著幾分調笑。另一隻手又爬了上來,再次被他牢牢握住。
花千骨不動了,下巴枕在他肩窩裏,任憑自己的雙手在他的掌心。當初他還是仙的時候,渾身都冷冰冰的。如今成了凡人,反而倒溫暖起來了,倒是自己渾身都是寒氣。
似是發覺不妥,白子畫不自然的鬆了鬆,那手立馬掙脫靈活的解開了自己的領口,拉開前襟。
冰冷的空氣從胸口灌入,未待白子畫反應,身邊那人已輕輕一翻,伏在了自己身上。
空氣中的香味濃重起來,迷離醉人。
“不脫衣服,怎麽睡覺?”
聽著那滿是笑意吊兒郎當的話,白子畫沒有氣惱卻有些無奈。聲音的微微沙啞和毫不掩飾的渴望,又叫他有些慌亂。
花千骨溫順的伏下身子,像小動物一樣側臉趴在他胸前,抬頭看著他完美無暇的下巴,冰冷的呼吸變得有些灼熱,白子畫隻覺得頸間濕濕癢癢,卻無處可躲。
她以前就小小的,現在雖然長大了,還是小小的,壓在身上仿佛沒有重量。
花千骨能夠感受身體中沸騰的欲望,煩躁不安的在他身上輕輕扭動。鼻尖一麵在他發間摩挲,一麵拉開他的領子,頭埋在他項間,克製不住的深吸一口氣,然後張嘴就咬了下去。
熟悉的被牙齒刺破的感覺,白子畫顫抖一下,然後又很快恢複平靜,任她吸食,沒有任何的掙紮或不滿,他知道,這都是他欠她的,所以血債血償。
萬籟俱寂,隻有花千骨的□和吞咽聲,聽上去頗有幾分淫靡。失血的快感像在天空中飄浮,酥麻無力,而又一片空白。花千骨抱他抱得那樣緊,仿佛想將他隨著血融入她的身體。眼前起先是腥紅色的雨,逐漸逐漸的變淡了,粉粉的到處飄灑,是那年瑤池的滿地桃花。
人世間有極樂麽,如果有的話,此刻就是了。
感受著白子畫的血液流進身體裏,仿佛自己又重新活過來了,所有的傷痛全都不曾存在。
意識還算清醒,知道顧及他身體,依依不舍的抬起頭來,吧噠吧噠小嘴,仿佛是在回味,又仿佛還不滿足。
白子畫放鬆下來,長長的呼出一口氣,下一刻卻又立刻緊繃,因為花千骨一滴也不肯浪費的在舔他的脖子。
這樣的姿勢太過曖昧纏綿,不自在的偏過頭去想要躲閃,花千骨卻又懲罰性的用虎牙咬了他一口。她的睫毛太長,隨著移動到處刷過,異樣的麻癢直到心裏去了。
過了許久身上的人終於不動了,均勻的呼吸,似乎是睡著了。白子畫低頭看她依舊睜著大大的眼,暗夜中顯得有些可怕。總是醒眠容易做噩夢又容易被驚醒,她這麽久以來雖然總在睡,但是沒得過真正片刻的安寧吧?
有些心疼的伸出手,覆上她的眼睛,緩緩向下將其合上。想把她放在一邊不要睡在自己身上,又怕不小心吵醒了她,便也隨她去了。失血的暈眩,還有心力交瘁帶來的疲倦讓他也很快就睡著了。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花千骨還趴在他身上睡,仿佛死去一般,甚至感覺不到呼吸,安靜得有些可怕。白子畫的身子被壓得失去了知覺,隻有手指頭能微微活動一下。
皺著眉近在咫尺的低頭打量她,試圖在這個人身上找到一絲熟悉的感覺。
以前許多時間他都在沉思,他的人生像一盤布置精巧的棋局,總是習慣將一切都牢牢掌控。可是沒想到一步錯,步步錯。從失去小骨的那天,他像崩斷的琴弦,再沒有心力去思考,想到什麽,回過頭來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已經做了,就像現在這樣,原來自己也可以如此隨性的。
明明可以不用這種方法,他完全可以輕易化解小骨的任性,卻為何竟然答應了她。是傷害她太多,所以無法再做出任何拒絕?還是根本就受不了她完全冷漠忽視自己,想多靠近她一些回到從前的樣子?如今師徒二人竟會這麽不倫不類的同床共枕,而更可怕的是他心底還會覺得一絲溫暖和欣慰。他到底怎麽了?
微微動了動身子,想將上麵的人移開。
花千骨感受到身下人的不安,慢慢轉醒,她好久沒睡得這麽安穩踏實過了,也沒有做噩夢。
“早。”似乎許多事情都忘記了,世上隻有她和他,存在於一片祥和美好中。花千骨迷蒙的睜開眼,嘴角露出微笑,抬頭輕輕用鼻尖摩挲著他的下巴,
白子畫顯然是被她親昵的舉動給嚇到了,而更嚇到的他的是她的那份自然,仿佛他倆從來都不是師徒,而是愛人。眼中驚懼一閃而過,不著痕跡的將她推了下去,卻是覺得渾身酸痛。
“對不起,沒睡好吧?”忘了他如今隻是凡人身骨,花千骨像往常做了錯事一樣不經意的吐了吐舌頭。
白子畫怔了怔,是啊,不論如何改變,換了身姿換了容貌也換了脾性,她始終都是他的小骨,他打從心底疼愛的那個徒兒。
“我幫你揉一揉。”花千骨心情不錯的伸出手去捏他的肩,卻被他迅速躲開。
花千骨無奈轉頭,看了看空蕩蕩的房間。突然伸手指了指,書櫃、桌椅、小幾、簾子……各種物品憑空出現,逐漸將周圍填滿。地上是厚厚的白色絨草地毯,溫度也升高了許多。
白子畫不由輕歎,創物是一種何其偉大的力量,隻有神才擁有。可是小骨她不懂,整個世界都在她的一念之間。造物主若隻把一切當作與自己毫不相幹甚至是玩物,她根本就不配身為神。
“餓了吧?”
桌上突然出現許多白子畫過去喜歡吃的食物,花千骨遞筷子給他,過去總是他陪她吃飯,現在她不需要了,輪到她陪伴他了。這讓她覺得欣慰的同時又覺得心酸。
兩人都沒有再說話,花千骨看著桌上盤裏的那個桃子,終於還是受不住了。再自欺欺人也沒有用,糖寶不在了,什麽都不一樣了,以前三個一起吃,現在隻剩下他們兩個。
“我吃好了,你慢慢吃。多出去走走,對你身體有好處。如果有什麽需要,就……”她本來想說可以吩咐下人。卻突然想起這無妄殿裏一個人都沒有,而他失了仙身,自然不可能飛到其他殿上,等於是獨自被囚禁於此。
白子畫再抬頭,眼前的人已經不見了。放下筷子,轉頭望著窗外,天色似乎要晴朗一些了。
無妄殿裏突然多了許多仙婢,來來往往的,而兩位主子卻又基本上都不需要伺候,事情少得可憐,閑來無事,就每天胡亂嚼嚼舌根。大抵內容,無非是上仙依舊如何如何出塵,神尊如何如何貌美,神尊對上仙如何如何寵愛,如何言聽計從,師徒之愛又如何如何禁斷雲雲。
這邊一位剛開口:“當年我在瑤池的時候就見過上仙和神尊,當年神尊才這麽高一丁點。”
比一個才及腰間的手勢,於是那邊一窩蜂的就圍上去了。八卦啊八卦,不論是在仙界還是在這都有講不完的八卦。她們都不怕妖神,隻怕竹染,每次竹染一來,一個個裝模作樣乖得跟小貓似的。
這裏沒有天宮裏那麽多規矩,還有美人可看,樂得輕鬆自在。而守在六界最最厲害的妖神身邊,不由也開始洋洋自得起來。開口閉口就是神尊陛下,我家主子,早已沒了初時的提心吊膽、戰戰兢兢。
白子畫幾乎從不差遣她們,不過私底下常常會問一些雲宮裏的事,還有仙界眾人的關押之地。更有不怕死者,為博上仙多一些青睞,偷繪了雲宮的分布圖給他。隻是宮殿連綿千座,又隨雲彩漂浮不定,一時想要弄清也不是易事。
而仙婢們每天蜂蛹爭搶的莫過於夜晚和早上在神尊門外隨時侍奉著。完全可以想象屋內神尊和上仙睡在同一個榻上會做些什麽叫人臉紅的事。早上還可以第一時間看見上仙出門時蒼白虛弱的模樣。更讓人噴血的是,傳言有時候晚上甚至能聽見上仙的低喘。
每次仙婢們在一起討論這些的時候,都像炸開了鍋,一個個捏著小拳頭揮舞著那個叫激動,仿佛她們看到了實況現場一般,描述的詳盡無比,活脫脫就一叫人熱血澎湃的春宮大戲。連帶著平日裏看白子畫的眼神都曖昧不已,臉像煮熟了的大蝦米。
更別說看到他頸間留下的啃噬的傷口和各種印記。鋪天蓋地的流言和小說版本,描述著上仙每晚該是如何在神尊身下輾轉呻吟。於是針對女性主義和強權政治等又迎來一番激烈的討論。最後一致擁護神尊陛下打造女人天下,實行一妻多夫製,讓她們小小仙婢也揚眉吐氣一次。
不過想象歸想象,神尊麵前還是半點不敢放肆,就算偶爾犯了什麽事,上仙隨便說一句,就萬事大吉。需要提防的是竹染,那邊匯報出了任何差錯,死都死得無聲無息。
白子畫和花千骨之間關係已經緩和了不少,雖然兩人都帶著自欺欺人的成分,但總算能夠平心靜氣的待在一間屋子裏,而不冷言冷語。
花千骨原本覺得,因為曾經自己心裏的執念結果害了太多人,哪怕如今已無所不能,也再不能執著於愛他或是把他留在身邊。可是終歸還是沒忍住,夜裏抱著他的時候,她這麽久來頭一次,覺得自己還活著,或許也不是什麽壞事。
他的血是她的安眠良藥。小心翼翼不傷害他,卻忍不住用另一種方式來滿足自己的渴望。故意不消除他頸上的傷口,她喜歡看他的身上留下她的印記,仿佛證明著什麽。
夜裏血液相溶的那一刻,兩人總是曖昧得暗潮洶湧,卻又沒有□流動。是哪裏不對,又或許是他和花千骨兩人都不太懂。
白子畫極少開口說話,每次說,無不帶著規勸的意味,或是得知了什麽,讓花千骨不要做,或是把人放了。
他知道外界已經把他們倆傳成什麽樣,把他又傳得有多不堪。他不在乎,讓他無法習慣的是每夜花千骨都需要吸完他的血,抱著他入眠。更讓他無法忍受的是自己已經逐漸將與她同床共枕當作理所當然。
一夜又一夜,他像弦越繃越緊,也越來越敏感。不能就這樣拖下去,對事情沒有任何實質上的改變。
終於等到花千骨和竹染都不在雲宮內,白子畫出了無妄殿,往坤羅殿趕去,他雖失了仙身,武功卻是不弱的。幾乎所有人都認識他,所以也沒人敢攔他,他到哪裏去都是一路上暢通無阻。
早有了計劃和準備,所以將人放出來並沒有那麽困難。被竹染關押的幾乎都是各仙派的掌門或德高望重的長老,便於掌控各方勢力。
一幹守衛為難至極,長跪不起,不敢忤逆他,卻又不敢放人,左右都是個死。
“你們別怕,有什麽責任,我自會擔待。”白子畫許諾,守衛這才忐忑讓開路來。
“上仙,為何不跟我們一起走?”被關押已久,並不很了解仙身已失的白子畫是如何闖進來救他們的,而且似乎並未受阻攔,卻又最後要留下來承受責難。
“我還有一些事沒做完。放心,她不會傷我。”
眾人自然知道他口中的那個“她”是誰,於是相扶逃離雲宮。
花千骨回來,果然沒有任何要追究的意思,本來此事就與她無關,她隻是默許了竹染的遊戲而已。竹染也出奇的沒說什麽,隻是一臉皮笑肉不笑。人放了再抓回來,對他而言輕而易舉。他更感興趣的是白子畫和花千骨之間的進展。
“你生氣了?”花千骨很認真的在繡一床被麵,她對刺繡並不精通,可是這一年來時常會穿針引線。因為實在是無事可做,而這能讓她內心平靜還有打發時間。
“哪裏,我們不是早知道他的目的也由著他了。再說屬下的愛好與白子畫的心願相比,自然是不值一提。”
花千骨抬頭看他,沒有說話。
“不過他總一天會毀了你和我,你就不怕我暗中害他?”竹染幻想,要是白子畫死了……
“你不敢,殺了他,我會殺了你。”
“嗬嗬,錯了,我是不會殺他,不過不是因為我不敢,而是因為他死了就不好玩了。”
從某個意義上來說,她和竹染是相同的,活得意興闌珊,不過她不知道自己要什麽,應該做什麽,而竹染知道。
白子畫算了算,距離摩嚴定下的反攻的日子一天天近了,他們那邊的準備應該是做得差不多了。他臨插一腳,不過是心有愧疚,幫一點是一點。真正想找的是霓漫天的下落,那是他的罪孽,是小骨的罪孽,他要結束這一切。
可是真當找見了的時候,那比他想象中殘酷慘烈千萬倍的景象,還是狠狠的給他澆了盆冷水。或許小骨的罪,真的隻有以死才能償還。
他救不了她,甚至靠近不了,隻能聽見她的哭喊和哀求,一遍遍求他殺掉她。
晚上回去的時候,他渾身僵硬,步履隱隱有些踉蹌。
花千骨進屋,房裏沒有掌燈,白子畫坐在黑暗中。假裝什麽也不知道的上前去,如往常一樣,替他脫下外麵的白衫,輕輕推在牆上,大口的吸血。
末了徑直的看著他的眼睛,嘴角是殘忍而充滿自嘲的笑:“不想對我說點什麽?”
白子畫手慢慢握成拳,卻又最終鬆開,輕歎一口氣:“殺了她吧。”
“殺了她,我就活不成了。”花千骨知道這樣說,他不會明白也不會懂。
“你以前不是那麽殘忍的。”白子畫搖頭。
“其實我一直都很殘忍。”除了對你。
“你這樣到最後又能得到什麽呢?”
“除了糖寶,我什麽也不要。”包括你,我也再要不起。
醒醒吧,糖寶已經死了,它也不希望看到你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不要再說了!”花千骨渾身顫抖咬破下唇,空氣裏花香浪蕩。
猛的緊緊逼近白子畫的身子,仰頭看著他,聲音突然如絲如媚,酥滑入骨。
“你不是很想再次恢複仙身麽?隻需要一滴我的血……”
白子畫低頭看著她妖冶的臉龐,火紅的唇上殘留著他的血,又覆上一層她的血,輕輕闔動著,懾人心魄,仿佛正邀請著他的品嚐。
那麽近,幾乎頃刻間就要碰到,花千骨的呼吸緊貼著他,束得他喘不過氣來。大腦一陣暈眩,神使鬼差的差點就覆了上去,不知是因為她唇的誘惑還是血的誘惑,卻終於還是關鍵時刻狠狠的偏轉了頭。
看見白子畫眼中那一閃而逝的厭惡,花千骨無力的笑,輕佻的舔了舔自己的唇,退開兩步,先躺到了榻上。許久白子畫才在她身邊睡下,沒有蓋被子的背對著她。
不知道什麽時候睡著的,站在一望無際的冰原上,白茫茫的,清冷一片,什麽也沒有。突然被一陣極力隱藏的巨大殺氣驚醒,她沒有睜開眼睛,知道黑暗中,白子畫正用冰冷的雙眸注視著她。
如此濃烈的殺意啊,勝過千軍萬馬。雖然這麽久以來,他一直隱藏的很好,卻從未在他身上完全消散過。她知道他若手中有刀,就算殺不死自己,也定會忿然一試。他每日每夜躺在自己身邊,想的莫過於用什麽辦法可以讓自己死吧……
許久,白子畫身上的殺氣終於散去。她能感受他心中的跌宕起伏,不過她從未對他攝神取念過。他怎麽想,他想如何殺自己,這都不重要,她隻是還留念他的溫暖,想要他陪在身邊。
不過僅僅這樣看似的平靜,也終於被打破了。
這日白子畫醒來的時候,花千骨已經不在,像往常一樣,桌上已準備好吃的。
壺中清茶他隻喝了一口便發覺不對,竟然被下了藥,烈性春藥,而且是市井煙花之地所用的最粗糙劣質的那種。
一時間他有些懵了,他什麽都想到過,卻唯獨沒想過花千骨會對他下藥。
本來兩人之間脆弱如同薄紙一樣的關係一下就被捅開了。
白子畫腦中一片空白,氣得都不知道說什麽了。她變得殘忍也就罷了,為人竟也不擇手段,卑劣至此麽?就算沒辦法得到自己,也要狠狠的給自己一個難堪?
感受體溫從未有過的慢慢升高,熱浪一浪高過一浪的襲來,有生以來第一次,他如此的手足無措。身為上仙的他,根本就不知道什麽叫欲望。如今仙身已失,小小的一個春毒竟可以把他逼到如此窘迫的境地。
不可思議的感覺到自己身體的反應與渴望,濕熱難耐,他顫抖著身體,一氣之下掀了桌子,終於知道,什麽叫奇恥大辱!
聽到動靜的仙婢,發覺了房內的不對,試圖進去,卻被他大聲的咆哮回去。從未見過上仙有任何的失態,一個個嚇得花容失色,連忙到處去找花千骨。
花千骨皺著眉沒有說話,觀微房內,見白子畫神色便全明白了。
召了竹染來,高聲喝斥道:“你不要太過分了!”
竹染雙手插在袖子裏,躬身而笑:“見神尊遲遲沒有動作,又不見進展,反而受製於白子畫,屬下擔心,鬥膽推波助瀾一把。”他自然是不會殺他,他隻會看好戲。
花千骨冷笑,說得好聽,分明是想將他們的關係推到水火不容,再無法挽回的地步。不過罷了,反正他們之間,早就無法挽回了,他再多恨她一層又怎樣。
“我的確是不會殺你,但是我也有別的辦法。你以為關於摩嚴如今我又有什麽不知道的?”
竹染臉色變了變:“我想殺摩嚴完全可以做到,可神尊你以為你舍得白子畫受任何的傷害麽?”
花千骨搖頭,不知是在承認還是在說竹染不懂。疲倦的起身往無妄殿去了,迎接她的定是白子畫的狂風暴雨。
丹田中的熱火一浪高過一浪,眼前物體都仿佛罩上了一層桃紅色。白子畫凝神聚氣,屏除雜念。可是房間裏到處都是花千骨的香氣,絲絲縷縷,撲鼻而來。仿佛她正纏繞著他的身體,妖嬈扭動。那一夜吻她的畫麵突然之間就那麽蹦出腦海,血液仿佛沸騰了一般,而他滾滾冒著熱氣,想要將她再次壓在身下。
房間裏一片狼藉,他從來都沒有這麽失態,更沒有這麽憤怒過。哪怕沒了道行,他仙心依舊,並未覺得一切有什麽不同,他還是他。可是當他發現自己原來像個凡人一樣有血有肉有肮髒而醜陋的欲望,不由變得狼狽而恐慌。
這就是你想要的?這就是你想要的?
大腦被怒火充斥著,幾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所以當花千骨開門進來的時候,他想也沒想的順手抓起個茶杯就狠狠砸了過去。
花千骨沒有躲,神情帶幾分木訥,茶杯迎麵砸在她額上,悶悶的一聲響,血很快順著左眼流下臉頰,然後傷口又瞬間閉合了。
白子畫愣在那裏,能看見她平靜眼底深處的悲哀。
自己又一次傷害她了。
突然很想說對不起,可是為什麽要說,錯的明明是她!
“對不起。”這句話卻是花千骨先說了,看著白子畫因為中藥而完全不同於平時冷漠疏離的模樣她有些錯愕。睫毛被染紅了,血流進眼睛裏微微刺痛著。她伸手用袖子隨意一抹,感覺到和過去一樣死水般的麻木冰冷又全部回來了。
這一杯子砸掉了他們所有看似和諧的假象,砸掉了她所有心存的僥幸和幻想,突然明白,她和白子畫之間就是做戲也再演不下去了。
“我幫你把藥逼出來。”花千骨上前一步,白子畫連退三步。顫抖著聲音吼道:“不用了,滾出去!”
看著他冷冽而鄙夷的眼神,花千骨手腳更加冰冷了,慢慢退了一步,然後轉身離開。
仿佛走在雲上,腳步虛虛浮浮,她一臉自嘲的笑著,眼神空洞。
花千骨,他恨你,恨當初為什麽要收你為徒,恨你害得他身敗名裂,恨你害死了那麽多人害得六界不得安生,恨你挾製他每晚陪你做出讓他覺得羞辱的事,恨你讓他失了仙身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他一直都努力壓抑著的恨意,如今終於爆發出來。而你,的確是可恨的。
養你育你辛苦教導你,為了救你身中劇毒,替你承擔罪責受了那麽多顆銷魂釘,為了包庇你成為長留和六界的罪人還失了仙身,從堂堂一個上仙落到今日不得不忍受劣質春藥之苦的地步。花千骨,你有什麽好怨的?他始終被你拖累,為你贖罪,從未忘卻推卸過自己為人師的責任。而你呢?你的苦,都是活該都是自找的。憑什麽事到如今,還要拖著他拖著整個六界和你一起痛苦?你難道就永遠隻能自哀自憐,屈服於命運,等著別人一次次為你犧牲麽?
踉蹌回到殿裏,竹染看到她神不守舍的樣子知道目的達到,卻又不知為何又有一絲心軟。
“沒事吧?”
“紫、紫薰呢?”
“她?”竹染不知道她為何此時會問起紫薰淺夏,“她閉關入定大半年了,不知道神魂現在在哪飄著。神尊要見她麽?”
“是的,立刻。”
花千骨突然羨慕起紫薰淺夏來,這些年,她反而想通了,重新找回平靜,不問世事,悉心製藥調香,而自己卻不知道要何時才能放下。
仿佛遭受烈火焚身之苦,白子畫奮力壓製疏導。他不信,他連一個小小的春藥都奈何不了。
門再次開了,除了花千骨不會有人敢進來。他心頭怒火更甚,她到底想要什麽,難道真愚蠢到以為可以靠這種爛俗的方法得到自己麽?多年用心教出來個孽障也就罷了,難道還是個傻子?
可是自己為什麽會那麽害怕的著急趕她走,是生氣是厭惡?還是說其實沒有克製住自己的信心,怕做出什麽錯事?
身體劇烈顫抖著,她的媚眼如絲不斷在腦海中閃現,像一個魔咒。她撫摸他□他咬碎他,緊緊融為一體。
“我說滾聽見沒有!”再次聲音沙啞的咆哮,不肯回頭,他知道這次自己絕對再狠不下心往她頭上擲一個杯子。
“子畫?”聲音溫柔的試探,卻滿懷關切。
白子畫猛的抬頭,眼前的人居然是紫薰淺夏。像被人狠狠一悶棍,頭腦頓時清醒大半。
“你怎麽來了?”
“是小骨,她讓我來給你送藥。”紫薰淺夏揚了揚手中的那個瓷瓶,臉有些紅,為什麽子畫會中春毒的?他為什麽又會在雲宮裏麵,她不在的這些日子貌似發生了許多事情。
“她特意讓你,來給我送藥?”白子畫身上彌漫著一股從未有過的危險氣息,眯起的雙眼,充斥著更多的怒氣,那個“你”字如刻意強調般拖得長長的。
紫薰淺夏過去眉間的戾氣不見了,墮天的印記也淡了許多。有些不敢對視白子畫,他變了好多,氣質變了,連眼神都變了。怎麽說呢,變得更像個人了,不過或許這是因為他此刻中毒了的原因。
“她什麽也沒說,隻說你中毒了,讓我來給你送藥。”沒說中什麽毒,就隻把解藥給她,卻沒想到她急急忙忙的趕來一看……
“好,很好。”白子畫有些咬牙切齒的說,手中茶盞被他捏個粉碎。
他怎麽會不懂花千骨的意思,分明就是給他送了兩份解藥來,一個瓷瓶一個紫薰淺夏。好啊,真是太好了。可惜,他兩樣都不要。
“不用了,你馬上出去!”他的聲音低沉而威嚴。
“可是子畫……”紫薰淺夏看他快要挺不住了,上前幾步想要扶他。
“我說出去!”白子畫大聲吼道,雙目赤紅。一掌將她推出老遠,卻再壓製不住,猛的噴出一口血來,暈死過去。
紫薰淺夏連忙上前封住他逆流的血脈,喂了解藥給他,扶他在榻上躺下。望了望四周,這是小骨的房間……
花千骨一直佇立在院子裏,紫薰淺夏進去已經很久了,房門始終沒打開過。白子畫現在一定更加恨她了吧,她苦笑一下,慢慢轉身離開。
到了關押霓漫天的地方,如今的她已經被折磨的瘋瘋癲癲了。時哭時笑,時求時罵,更多的時候一個人對著空氣假裝和落十一在說話,回憶述說著過去的一點一滴。
花千骨看著,聽著,很久很久。慢慢舉起手驅散她身上的各類蠱蟲,一點點恢複生長她的血肉。
因為疼痛,霓漫天慘叫著扭動掙紮。
“花千骨!你又想做什麽?”
“我累了,不想跟你玩了。”
“哈哈哈,終於肯殺我了麽?想向我向世人展現你的慈悲?”
“我說過,我不會殺你,髒了我的手。你一輩子都愛漂亮,我讓你死的有尊嚴,你自盡吧。”
霓漫天感覺自己又能看見,能站起來了,除了被白子畫斬斷的右臂,基本上都已恢複。壓抑已久的憤怒和憎恨排山倒海而來,唯一的心念就是殺了花千骨。可是畢竟沒了法力,隻能瘋狗一樣撲了上去,然後狠狠的一口咬住了花千骨的左手。
花千骨眼神一片空洞,遲鈍的輕輕揮了揮,霓漫天立刻飛出去狠狠的撞在牆上,斷了肋骨。
“我肯讓你死,不是因為原諒了你,你殺了對我最重要的人,我依然恨你。隻是一切,都到了該結束的時候了。為什麽,受了這麽多折磨,事到如今,你仍然一點也不覺得懺悔不覺得自己做錯?”
“我為什麽要懺悔,再重來一百次我依然想要殺你殺糖寶那賤人!”
花千骨沉默,每個人的想法和觀念都不一樣,你覺得是錯的事,別人不一定覺得,或許她想讓霓漫天後悔,從一開始就錯了。
“我不會讓糖寶就這樣死的,它會再回到我身邊。”
“哈哈哈,花千骨,你以為你是神就真的可以扭轉一切了麽?就算你讓糖寶活過來又怎樣?你親手殺了她最愛的男人,你以為她會原諒你?”
猶如大冬天裏又被潑了盆冷水,花千骨整個都冰凍僵硬了。不由微微退了一步,聲音顫抖起來,使勁搖著頭。
“不會的!糖寶最愛的人是我!她不會因為十一而恨我!絕對不會!”
“笑話,若糖寶殺了白子畫,你又怎麽想,你會一點都不怨她麽?還能像以前一樣朝夕相處?”
花千骨的眼裏被久未出現的惶恐所充斥:“我、我既然可以讓糖寶複生,就一定可以讓落十一也再活過來!”
霓漫天絕望的仰頭大笑:“花千骨,你沒聽說過麽?被神親手殺死的人,又怎麽還可能複生?”
腦中轟然一下,一切都倒塌了。花千骨無力的靠在牆上,不可置信的搖著頭:“你在騙我!你騙我!你們每個人都騙我!”
藍雨瀾風騙她,放出了妖神。輕水騙她,以為她們是最好的朋友。殺阡陌騙她,其實一直把她當作琉夏的替身。竹染騙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利用她。白子畫騙她,接近她隻是想要瓦解她殺了她。連東方都騙她,就算死了,所有的一切還是全在他的計劃之中。
為什麽會這樣?她真的就那麽傻,世上所有的人都要欺騙她?
霓漫天得意的笑,很滿意看到自己的目的達到。她的確是隨口編的,神界消亡近萬年,她又怎麽會清楚。不過隻要花千骨相信就好,她最大的弱點便是在危急和憤怒的時刻無法冷靜。害白子畫中毒是這樣,以為能救朔風結果卻放了妖神出世也是這樣。
再一次親手將花千骨推至絕望的邊緣,這種報複的感覺真是痛快啊,她可以瞑目了。
霓漫天把頭用力往牆上一撞,鮮血四濺,身子慢慢滑下。眼睛依然詭異而陰險的對著花千骨笑,她終於可以去見落十一了。
“上輩子,這輩子,下輩子,或許生生世世我們都隻能做仇敵,勢不兩立。”
花千骨就這樣看著霓漫天緩慢的氣絕身亡,臉上掛著滿足的笑。
她已經從痛苦中完全解脫了,自己呢?
霓漫天死的事,讓竹染完全震驚,這時間比他預料的提前了太多,是因為白子畫麽?還是她再也無法忍受那個殘忍冷漠的自己了?
要親手掐斷自己生存的維係是不容易的。他知道花千骨看開了,又或者說是放棄了,連他匯報三千妖殺進程的時候,都顯得意興闌珊。
她再沒有去見過白子畫,獨自搬到了般若殿裏。開始沒日沒夜的閉關,閉關出來就在殿裏大肆擺宴。看著周圍群魔亂舞,自己則滴酒不沾的聽著絲竹琴簫斜倚在榻上淺睡。
整個人都變了,不再冷冰冰而變得似乎有些木訥,也不能說是木訥,而應該說她時常出神,對周遭的反應都遲緩了許多。語氣淡淡的,不再掩飾什麽,眉眼間帶著決然,眼神透徹而空明,又有一絲悲哀的氣息經久不散。
又是通宵的夜宴,宿醉的妖魔在殿下肆意調笑,到處充斥著一股荒亂淫靡的味道。花千骨對一切仿佛視而不見,安靜的在最高處的紫金榻上睡著,案上隻放了一盤瓜果一杯清茶。最近妖力的過度消耗讓她疲憊不堪,可是之前養成了壞習慣,沒有白子畫的陪伴很難睡踏實。而且當想通了一切,也下決心要做的時候,她居然開始害怕起黑暗和寂靜來。將自己置身於燈火通明中,聽著周圍吹拉彈唱和嬉笑怒罵聲,被眾人所包圍陪伴著,反而能夠心安。
突然有一雙手伸到自己肩上輕輕捏揉,她一把握住,慢慢睜開眼。一張漂亮到不真實的臉顯得慌亂而又無辜,眸子猶如世上最清澈透亮的水晶。
她輕歎一口氣,突然一隻捏著顆葡萄的手又伸到嘴邊。另一個出塵的男子正努練出笑容看著她。
“不用了,你們都退下去。”花千骨苦笑,抬頭看著旁邊的竹染。最近他總找些絕色的男子來伺候她,甚至找畫師畫了許多畫卷,或直接像這樣在宴上帶著人讓花千骨挑選。一副勢必要為她找幾個男寵來打發時間的模樣,美其名曰將功贖罪。
很顯然那兩個男子更為懼怕的是竹染,仍一動不動。
竹染語調輕鬆:“喜歡哪一個?”
“別鬧了,你知道我不好男色,把他們都放了吧。”因為花千骨喜歡白子畫的原因,竹染找來的大多是出塵的仙,而不是魅惑的妖魔。
“神尊總不能這麽惦記著白子畫一輩子,往後日子還長,也應該為自己做點打算。這世上出色的男子多得去了,隻要神尊想要,沒有得不到的,何苦執著於白子畫。這男女間的樂事,隻要神尊體會過,一定會喜歡的。”
花千骨不由笑了起來:“你自己難道不是酒色不沾?”
竹染愣了一下,沒有說話。
花千骨道:“你若自卑絕貪池水留下的疤,我可以讓你恢複成以前的模樣。你若借口事情太忙,現在大局已定,六界全在你的手裏。我看你每天沒事做,給我忙這些有的沒的,還不如自己好好逍遙快活。你若是不喜歡這些,應知我也是不喜歡的。我知道你在擔心我,不過你也明白靠著酒色不可能緩解任何痛苦。我很清醒,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你放心。”
竹染顯然有些錯愕,她說他擔心她?擔心?這麽久以來他們一直都處在相互利用相互敵對相互戒備的位置。她為什麽會覺得自己是在擔心她?
很久沒聽過她一口氣說那麽多話,眼底全是溫和,連說話的語氣都變了。最近她對自己的確十分寬容甚至是縱容,不管是之前給白子畫下藥還是如今的刻意招惹,都未曾有過半分怒意或是斥責。
她又撤下冰冷的防衛回到當初的那個樣子了麽?還是說真的把一切都看破,什麽都不在乎了?
竹染無奈輕笑,就算一切都看破,我倒想看看你放不放得下白子畫。
從殺阡陌處出來,花千骨的神色稍稍舒展些了。每隔幾日,她總要去陪陪他,一個人對著安靜沉睡中的他絮絮叨叨、喃喃自語。
突然隱隱約約聽見一陣撫琴的聲音,行雲流水一般,自由而超脫,不由叫人心生向往。雲宮裏有誰會有這個閑情逸致撫琴?莫非是白子畫?不對,不是他,他的琴聲一貫內斂,不可能這麽灑脫。
有些好奇的尋著琴音去了,沒想到會隔那麽遠,看來撫琴之人不但技藝高超,內力也十分深厚。掠過不知多少朵雲彩,終於來到一小小的偏殿之上。簡陋歸簡陋,白雪覆蓋的院中竟種滿了桃花,銀裝素裹下也依舊競相開放。一白衣男子背對著她,正坐在樹下悠閑的撫琴,周身灑落桃花瓣瓣。
胸口如捶重擊,那背影和身姿,簡直像極了白子畫,不過她知道不是他。
聽著琴音,不由有些神遊天外的慢慢從空中落下,立在飛簷上,安靜的望著他。琴聲時起時落,和著風聲輕輕述說。往日和白子畫在絕情殿上的快樂日子又一點點浮現在眼前,心中湧起無限酸楚,沒有淚卻止不住輕歎一聲。
琴聲戛然而止。男子轉過頭來看見她,眼裏全是驚訝。
花千骨也整個癡傻了。那男子墨發垂蕩,眉目清雅,如同從畫中走出一般。論仙姿論氣質,就是白子畫也不遑多讓。但是卻不似白子畫那般冷漠遙遠,怎麽看怎麽舒服。
仿佛瞬間又回到那年瑤池初見時,花開如海,風過如浪,白子畫步步生蓮的朝她走來。她,失了魂魄。
“你是誰?”男子開口問她,聲音像是月夜下古琴的空鳴,溫和又帶幾分淡漠,如清風流水般環繞住她。
“我是誰?”花千骨依然沒有回過神來,隻是跟著迷茫的低喃。
那男子笑了,滿樹的桃花都跟著燦爛起來,她眼前又是一片鋪天蓋地的粉色,快要窒息。
“別在屋頂上站著了,小心摔下來,不嫌棄的話下來坐坐如何?”
花千骨鬼魂一樣蕩蕩悠悠的飄落下地,坐在案邊,竟無端的開始緊張起來。那男子把琴放在一邊,把她麵前的杯子斟滿。她連忙擺手:“謝謝,我不會喝酒。”
那男人又笑了起來:“這不是酒,這是茶,名叫‘醉人間’,有酒的香氣,但是不會醉人,隻會醉心。”
花千骨有些窘迫,捏著小小的杯子淺嚐一口,的確不是酒,卻比茶更芳香,比酒更醉人。
“謝謝,你是?”
“我叫墨冰仙。”
花千骨看著他,有些移不開眼去,果然如一幅淡雅的水墨畫,骨子裏又滲著絲絲涼意。
“你怎麽會在這裏?是被竹染抓來的麽?”想起之前竹染獻上的那些男子,的確很有可能。可是仙界裏竟然會有這樣一號人物麽,她怎麽從來沒聽過。
墨冰仙不置可否的淡然品茶:“他哪有這等能耐,他隻會拿蜀山一派要挾我。”
“你是蜀山的?劍風掌門新收的弟子麽?我以前沒有聽過你。”
“你當然沒聽過我,我不問世事多年,劍風都算是我徒孫了,如果我收徒弟了的話。”
花千骨有些錯愕:“對不起,你被迫來到雲宮很久了麽?”
“沒多久,其實在哪都是一樣的。你叫什麽名字?”
“我……”花千骨站起身來,“我該走了。”
好不容易有個人,不討厭她也不怕她,停留在這一刻就好了,她回去之後馬上讓竹染放他走。
墨冰仙也沒有再多問,目送她慌慌張張的離去,不由有些好笑的埋頭喝茶。不多時,天邊又飛來一人,正是竹染。
“怎麽樣了?”
“騙小孩真沒意思。”墨冰仙眉間一抹嘲弄,“我還以為妖神是怎樣了不得的三頭六臂的怪物或者冷豔的蛇蠍美人。真是,害我白期望了。”
竹染失笑:“你若早來一些日子,或許可以看見冷豔美人,她最近不知怎的一直恍恍惚惚的,不過倒是很輕易的被你迷住了。”
“感覺自己跟個傻子似的,沒想到我墨冰仙也會有以□人的一天,還被當做某人的替身,真是笑話。”
“這是她最容易接受你的辦法。再說你不用假裝,真的跟白子畫很像。東子畫西墨冰,果然奇虎相當,難分高下。”
“錯,是白子畫跟我很像,不是我跟他像,我馳騁六界的時候,他還沒出生呢。”
“好吧,那就拜托你了。”
“你想我怎樣,無非是討她歡心,還是你想得到妖神之力取而代之。你要知道,我是來想辦法殺她的。若失去了靠山,你不怕麽?”
“我當然不怕,你殺不了她的,除非你真是白子畫。”
“她怎麽會愛上自己師父的?真搞不清楚,六界如今怎麽變得這麽亂糟糟的。”
“你似乎並不怎麽關心蜀山和六界的命運,那你來做什麽?”
“我是不關心這些,不過就是有點吃驚。竹染小子,你看到過你師父給人跪下過麽,那你就不會奇怪我為什麽在這裏了。”
竹染狠狠的被震到了,頭腦嗡嗡作響。他居然會給墨冰仙跪下?為了救六界?為了救長留?還是說僅僅為了白子畫?
墨冰仙笑望著他搖了搖頭:“我認識你師父這麽久,從沒見他這樣過。還有她居然可以把白子畫也害了,所以不由有些好奇,反正閑得無聊,便過來看看那妖女是什麽樣子,又有何能耐。雖然的確是絕色無雙,但一想到我得為了某種目的和她上床,還是難免有點惡心自己。你師父真有意思,舍不得犧牲白子畫,就犧牲我。”
竹染無奈搖頭:“墨冰仙,你好有信心啊,以前每一個人剛遇見她的時候都很有信心,包括白子畫、包括異朽閣主,包括殺阡陌,包括我,好像很容易就能將她玩弄於股掌之中似的,到頭來也不知道誰比誰可憐。”
“謝謝你的忠告,我會小心的。”
竹染轉身離開,了解他們的人才會知道其實墨冰仙跟白子畫一點都不像,墨冰仙太傲然太瀟灑了,什麽都不願意承擔,更討厭牽絆和拖累。而白子畫卻背負得太多,想得太多了。六界、長留、花千骨,甚至隨便一個路人,他都會覺得自己有責任,怎能不累。
閉關出來已是深夜,突然發現般若殿裏多了個人。莫非是白子畫來了?不對,不是他。推開內室的門,卻看到墨冰仙正坐在案前望著窗外出神,不由有些詫異。
“你怎麽在這?”
“怎麽是你?”
兩人一起開口問,花千骨顯得有些尷尬。
墨冰仙看著她,嘴角微微上揚:“原來你就是妖神,竹染讓我來侍寢。”
花千骨嘴裏有茶的話肯定會噴出來,他說這話的語氣未免太過平靜,可是心裏肯定是又氣又恨吧?
“對不起,他不是故意折辱你,隻是閑來無事喜歡捉弄我,看我為難的樣子。”
捉弄?墨冰仙皺了皺眉頭,任誰都可以看清竹染的陽奉陰違,還有兩人之間的相互利用,她何必在人前裝模作樣?還有她堂堂妖神,幹嗎總跟人說對不起。才見兩次,她已經跟他說了兩遍了。那單純無辜,甚至帶一點白癡茫然的眼神是身為一個妖神應該有的麽?真搞不懂這女人到底是城府太深還是太傻太天真。她是怎麽當上妖神的?就靠那種無辜的眼神去勾引男人?
“你回蜀山去吧,我會跟他說的,他不會再要挾你。”
“你很討厭我?”墨冰仙上前兩步站在她麵前。
花千骨被他的陰影籠罩著有些喘不過氣來,那身形,那幹淨清爽的味道都像極了白子畫。
“沒有。”
“那為什麽趕我走?”語氣中帶一絲嗔怨和調笑。
花千骨微微有些吃驚,他不會是在和她調情吧,他難道不恨她麽?
“我不想勉強你。”她的心在瑟瑟抖著,她在害怕什麽?怕自己這個時候太軟弱,怕自己突然想找個人依靠?麵對其他人她不會心動,麵對白子畫她已心死,可是麵對一個像白子畫的人她該如何是好……
“你什麽都沒讓我做,怎會勉強我。我說過在哪裏都一樣,你會不會下棋?”
轉折太快,花千骨有些反應不過來。
“會。”
墨冰仙已經習慣了她說話的遲鈍和慢半拍,興致悠悠的和她下起棋來,倒沒想到她下棋倒是不笨。
“白子畫教你的?”
“呃?”
“白子畫以前不是你師父?”墨冰仙看她顰著眉,似乎正努力回憶著。
“最開始是爹爹教我,但是我學得不好,後來他又指點我,我還看了《七絕譜》的棋譜。”
墨冰仙挑起眉毛,感覺妖神也有爹爹似乎是一件怪怪的事。以前聽聞中完全被妖魔化的形象越來越趨向一個平常人,他微微有些不自在。
“雖然知道你不會餓,但是想不想吃東西?我的手藝很好的。”墨冰仙望了望窗外天邊一片魚肚白,雲宮裏逐漸開始霞光萬丈。
“你想吃什麽我可以變出來。”
“那樣的東西不好吃,凡事要親力親為才能體會到其中的快樂和味道。廚房在哪?”
花千骨仿佛又看到白子畫站在跟前對她諄諄教導,可是眼前的人溫暖親切,她伸手就可以觸碰到。
墨冰仙很快便弄好了幾樣小菜出來。很簡單,也沒什麽花樣,但是清淡爽口。花千骨感覺自己的味蕾紛紛蘇醒了,她已經很久沒好好的吃一頓飯了。之前陪白子畫的時候總是想到糖寶,越吃越難受。
“原來百合還能這樣炒。”
“我瞎搗騰的,閑來無事有時會自創些菜式。”
“你經常自己做飯吃麽?”
“恩,雖然沒有必要,但是這麽多年,我每天三餐都會按時吃,才感覺自己還有血有肉真實的活著。不過基本上都是一個人,隨便弄兩個菜就打發了。”
“一個人?”
墨冰仙點點頭,有如寒星的眸中似有千年積雪。從很早很早開始,就是他一個人了。
花千骨說話一直仿佛夢遊一樣眼神飄浮:“我的手藝也很好,以前都是我做東西給大家吃,還從沒有人給我做過吃的,晚上輪我來做吧。”
墨冰仙看著她,輕輕點頭。
於是很自然的,墨冰仙在般若殿住下了,花千骨什麽也沒說,兩人看上去仿佛如多年好友一般,有時對弈,有時彈琴。墨冰仙若即若離,態度常常十分曖昧。花千骨沒有掩飾自己對他的喜愛和優待,幾乎是言聽計從。但是她閉關的日子也相對越來越長,精神也越來越恍惚。
“今天我們出去走走吧。”花千骨蒼白的臉轉向窗外,睫毛輕輕顫抖著,像蝴蝶的翅膀。
“外麵在下雪。”
花千骨略一彈指,轉眼已是晴空萬裏。墨冰仙無奈的笑:“你想去哪?”
二人朝著東海的方向飛了去,墨冰仙心道,難道她想回長留麽。卻在離長留不遠的一個島上停了下來,周圍繁花似錦。
“這裏叫花島,以前常常和一個朋友一起來。沒想到天那麽冷,花還是開得那麽茂盛。”
“這裏施了很強的保護咒,你的朋友一定希望你每次來的時候,都可以看到那麽多盛開的花吧。”
花千骨點點頭,仰臥在綠草花叢中,閉上了眼睛。墨冰仙在一旁幾乎要為眼前美麗的景象所迷惑了,海藍天闊,花叢中的她猶如精靈,美得江山失色,完全沒辦法和塗炭世人的妖神聯係在一起。
刺骨的寒風逐漸變得溫和起來,他眺望海天之間,摩嚴的話在耳邊響起。
——妖神之寥然是可以轉移的,就說明它再強大也是有限度的,不可能取之不竭用之不完。雖然花千骨的神之身是承載妖之力的最好的容器,可以對消耗的力量進行源源不斷的創造和再生,但是那畢竟需要花費時間精力。我們就算無法將她身上的妖力再次轉移,隻要趕在她最虛弱的時候下手,依然可以使她重創,將妖力重新封印,再殺她則輕而易舉。問題是她連收複六界都根本不用自己出手,全靠竹染和手底下妖魔,根本就消耗不了什麽力量,所以隻能求助於墨冰仙了。
墨冰仙長歎一聲,居然把六界的希望都壓在他一人身上,他雖不喜歡做救世英雄,卻也從來不喜歡輸。
花千骨看著他颯颯坦蕩的背影,筆直的脊梁如一把出鞘的劍。慢慢走過去,伸出手來,墨冰仙看她掌心一朵盛開的冰蓮,接過來聞了聞,然後揚起嘴角笑了一下。
花千骨又神情恍惚了,墨冰仙見慣了各種女人總是望著他的癡癡神情,花千骨對他的迷戀既讓他有些自喜又有些惱怒,因為她眼中望見的根本就是另外一個人。
“我們回去吧。”花千骨剛準備轉身墨冰仙突然握住了她的手,直覺性的想抽出,墨冰仙卻已帶著她騰空而起。
不再多語,任憑他握住自己,修長如玉的手指溫涼而有力,手臂酥麻了一般,什麽東西在消散瓦解,破碎成空氣。原來這就是他的能力,這就是讓他來的原因,花千骨望了墨冰仙一眼,臉上有一絲苦笑,隻是這世上被他握住的手,怕是都不會舍得放開,哪怕魂飛魄散。
落地時臉色更蒼白了幾分,墨冰仙放開她,邪挑唇角看著她。花千骨知道他的意思,卻並不說破,慢吞吞道:“我去閉關。”然後又一頭鑽進地下的巨大冰窖。
墨冰仙見她似乎早已料到,卻依舊無所謂的模樣,微微皺起眉頭,這到底是怎樣一個女人呢?隻是,不管怎樣,他都不會手下留情的。一手捏碎手中的那朵冰蓮,花汁四濺,略有些嫌惡的擦了擦,大步踏過扔在地上的殘瓣。
夜裏醒來,感覺身後多了一個人輕輕貼著自己。白子畫?
她翻轉身,墨冰仙正斜支著腦袋看著她。
“你睡得真死,絲毫都不留神防範的麽,那麽多人要殺你。”一隻手撩起她的一縷發別在耳後,眼神溫柔得讓人沉醉。
花千骨睡眼惺忪,遲鈍的搖頭:“不喜歡提心吊膽的活著。”的確沒有什麽好防範的,以前或許還防範,成了妖神之後,她就再也不關心周圍了,或許是因為知道沒有任何人能真正傷害她,又或許是因為潛意識裏真希望有人來把妖神殺了。
“你怎麽跑過來了。”花千骨依舊疲憊想繼續睡。雖然知道雲宮裏一直盛傳他是她的新男寵,可是墨冰仙一直都睡在隔壁的。
“我過來做我該做的事啊。”
“你指的是陪我睡覺還是殺我?”
墨冰仙笑了:“你什麽時候知道我是來殺你的?”
“你不走反而留下來的時候,或者說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如果不是別有目的,憑竹染怎麽可能脅迫得了你。我隻是想仙界絞盡腦汁,最後派了你來,到底是想出了什麽辦法。”
“然後知道了?”
“差不多吧,的確很厲害。”
“我隻是體質比較特殊,而且我沒有修過五行術,比較喜歡專研一些失傳了的奇怪術法。仙界的人都覺得我太邪門,厭我怕我。”
“所有的法力,包括我的妖力你都能吸收?”
“不是吸收,我吃不下那麽多,身體負擔不起,隻是化解,像一種能量的轉化,將其融回自然中的風雨雷電和空氣什麽的。”
“很奇妙。”
墨冰仙陷入回憶,輕笑一下:“是啊,我從小打架就沒輸過,誰一碰上我就沒力了。以前同門師兄弟也總是說我賴皮,根本不用比試就能獲勝。”
“自己可以控製麽?”花千骨憂心的皺起眉頭。
“非接觸性質的可以控製和選擇。”
“也就是說,凡是直接接觸的,所有力量都會被你消解?”
“對,妖神之力也不例外。”
“沒辦法停下來麽?”
“不接觸自然就停下來了,否則,至死方休。所以我娘當初還沒生下我,就已經被我耗光斷氣了。”從小自然沒無任何人敢抱他,碰他。
花千骨突然明白了他眼中偶爾流露出的孤獨和寥落從何而來了。他的一生,比他們都要長,一定吃過更多的苦吧。
花千骨伸出手握住他,打了個嗬欠又想睡了。
墨冰仙凝望她的臉,眼中深邃不可測:“明知道後果,卻仍然願意被我觸碰?”
“我是妖神,我很強的。”花千骨安慰的看著他咧嘴一笑,墨冰仙心中猛顫一下。
“為了這世上的魚和雁,你還是少笑一點好。”
花千骨愣了半晌,好不容易才反應過來他的調侃,忍不住又笑了。
聽見花千骨醒來,墨冰仙放下書卷從案邊抬起頭來。
那迷迷糊糊揉著眼睛的呆模樣,實在是太像一個孩子,他皺皺眉頭,突然很想知道到底發生過什麽,會讓她變成妖神。
花千骨在妝鏡前坐下,墨冰仙很自然的拿起梳子溫柔的替她梳著,靜謐而溫馨。花千骨怔怔的看著鏡中的墨冰仙,心頭如水涼涼浸潤著。真好,要是他可以永遠留在自己身邊,要是這些都是真的而不是做戲……
花千骨望著鏡中的自己,那張臉真是美到可怕也陌生到可怕,那個女人到底是誰?
“竹染,他是唯一一個陪在我身邊的人了,這些年來,不管是在蠻荒還是成為妖神之後,總是在我最苦的時候,他與我相依為命。六界與我無關,他對我卻是重要的。”
蠻荒?相依為命?她對竹染竟然有那麽深的感激之情?看來他真是有太多的事情不知道啊。告誡自己不要對她產生任何興趣,他唯一需要做的隻是讓她癡迷他,而不需要知曉她的任何從前。她如今居然能影響到他的情緒,這讓他隱隱有些擔憂。
“那為何竹染肆虐六界你不管,甚至連長留都不理,卻單單隻保茅山派。現如今,所有人都往茅山躲,茅山幾乎已經成了反攻你們的大本營了。”
花千骨長長的輕歎一聲:“給你說一個故事,我曾經有一個朋友,他和他的師兄情同手足,一起長大,師兄照顧他寵著他,為了他幾次出生入死。可是有一天他不在的時候,他的師兄突然夥同一幫妖魔殺了他們師父和所有師兄弟,幾乎覆滅了整個師門。他一直不肯相信,想找師兄當麵問個清楚。可是真當再次相見的那一天,他發現師兄麵具下的那一張臉原來跟他一模一樣,原來師兄是隻比他晚生一點點的孿生兄弟,一世隻能作為他的影子而存在。原來師兄恨他恨到骨子裏去了,所有愛護他救他的行為都隻是出自於不得已的本能,而不是自己的心意。原來師兄欺師滅門,隻是因為不能直接傷害他,隻能拐彎抹角的報複他。原來師兄一直生活在痛苦中那麽多年,而他一點都不知情。”
“你說的是不是之前茅山派的掌門雲隱?”
花千骨點點頭,神色變得悲哀又帶幾分嘲笑:“知道了一切的雲隱,後來的那些年一直在想如何破除這種禁忌的血的牽絆,最後他終於發現了唯一的一個方法,可以讓雲翳不被自己所累得到真正的自由,但是自己卻必須得死,死了之後雲翳才能真正擁有自己的人生,於是……”
“於是他死了?”
花千骨點點頭:“雲隱會這麽做我一定都不奇怪。雲翳對他而言是世上最重要的人吧,他怎麽舍得他痛苦,又怎麽能承受他恨他。可是……明明牽絆已經解除了,雲翳為什麽最後還是跟著他一起死了?竹染說他從茅山搶走了雲隱的屍體,瘋狂奔走了七天七夜,然後自盡在茅山的思過崖上,死的時候還緊緊抱著死去多時的雲隱,屍體被他咬得血肉模糊,白骨都露出來,神誌不清反反複複的隻會說三個字——我恨你。”
花千骨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仿佛能想象當時殘忍可怖的景象。
“十六年後,我從長留海底出來的時候,已經再看不到他們了。我一直在想,要是雲隱再等等,再等等就好了,如果是現在的我就有力量幫到他,他們也不用死了。我從未為茅山負起什麽責任,也沒為他做點什麽。可是我就是想不明白,雲翳不是一直想要解脫想要自由的麽?為什麽真的擁有的時候他卻那麽輕易的放棄了。雲隱做了那麽多就是不想他繼續恨他,為什麽他到最後卻更恨他了……”
墨冰仙心頭竟不由一痛,沉默良久:“或許對雲翳而言,他為雲隱而生,雲隱就是他人生的全部信念了吧,比自由比一切都重要。可是他之前不懂,雲隱也不懂,當明白一切的時候,已經什麽都來不及了,隻留下遺憾和怨恨。當愛成為一種習慣和執念的時候,真的很可怕。”
“是啊,愛真的很可怕。你以為你隻是愛一個人,卻沒想到那份愛對那個人甚至對這個世界會造成多大的災難。”
花千骨又是一聲悲涼長歎:“希望黃泉之下,他們倆能夠冰釋前嫌。”緩緩閉上眼睛,回想起當年在長留初見雲隱時的場景。執念也好,野心也好,愛也罷,最後空落落的什麽也不會剩下。人散的散,走的走,為什麽還要留下她一個人在這裏?
不堪回首
花千骨已經一個多月沒有踏入過無妄殿了,換了新男寵的事幾乎天下皆知,蜀山派上上下下都得到特別優待,就是妖魔也不敢隨便得罪。
仙婢們每天無事,閑話更多了,突然從神尊寢殿被打成冷宮,心裏難免都有幾分失落和憤憤不平。自己家主子是何等人物,怎麽會輕易被一個聽都沒怎麽聽過的墨冰仙給比下去了。見白子畫仍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一個個急得直發愁,到處張羅打聽。等窺見墨冰仙姿容後,不由更為自家主子擔憂了。
白子畫怎會不知道她們每天嘰嘰喳喳的都在身後議論些什麽。春藥那件事他當時是氣糊塗了,等藥效過去,不用腦袋想都知道是竹染做的。小骨有心要折辱他多的是辦法,怎麽可能用春藥。雖然一直對她的愛慕裝作視而不見,可是那一劑藥分明活生生戳破了他倆之間的關係。
——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你分明知道她想要你,雖然沒有卑劣到使用春藥的地步,但是心思和目的卻其實是一樣的,終歸還不是一個齷齪。
這就是竹染想說的。
春藥不是用來讓他屈服,而隻是用來羞辱他,讓他直麵這一切,再無法躲藏。除非他真把自己當做她的男寵,否則他倆再沒辦法躺在同一個榻上,否則就等於默許了她對自己的欲望。
自己那一擲又傷到她了,但是更傷害她的是自己眼中的厭惡吧。白子畫想見她額上鮮血流下時無辜的眼神還有那悲涼一笑,心就狠狠揪成一團。她可以那樣坦然的跟自己說對不起,哪怕錯的不是她,為什麽自己就做不到?
而那點負疚感在一想到她後來居然叫紫薰淺夏在那個關頭送藥來,又變成鋪天蓋地的怒火。
僵持著,一日兩日,他沒有忘記自己想要挽回一切的初衷,如今好不容易才有了一絲進展,小骨恢複了些人性,他怎麽可能放棄。正想著該如何緩和二人之間的關係,就聽到傳聞她又納了許多新男寵,夜夜歡笙歌宴,舉止荒唐糜爛,還迷戀上了墨冰仙,為了討他歡心六界到處搜羅畫作和一些古怪玩意,難免再次惱怒。
他了解小骨的單純執著,知她不可能色迷心竅或者意氣用事做出什麽荒唐事來。可是卻沒想到那人是墨冰仙,心裏頓時便沒了底氣。
聽著般若殿遠遠傳來的悠悠合鳴的琴音,看著他們屢次執手飛過天際,胸中堵得發慌。
突然發現自己似乎什麽也做不了,每天在這裏就真好像失寵了的妃子在冷宮裏坐等皇帝的再次光臨和寵幸,何其可笑。
所以,他趁花千骨閉關時去了般若殿。
墨冰仙正在水中涼亭小憩,旁邊案上置著古琴,白玉桌上有書卷、茶水、瓜果和未下完的一盤殘局。
大老遠就知道是他來了,墨冰仙依舊一動不動,靠在華麗的紫檀雕花木椅上,好半天才慢慢睜開眼睛。
白子畫看著他身上搭的紫色狐裘,想必是花千骨離開時隨手給他蓋上的,心頭猛的一緊。雖然明知道小骨不可能和他發生什麽,也還沒發生過什麽,可是一想到她居然和別的男子夜夜同床共枕、耳鬢廝磨,難以抑製的怒火就猛的向上竄。
墨冰仙有趣至極的看白子畫忽變的臉色,若有所思。他一開始以為花千骨癡戀白子畫,所以不擇手段的將他留在身邊,卻又舍不得對他用強,所以摩嚴來求他,如今看來似乎並不是這樣。
“上仙,好久不見。”墨冰仙慢吞吞的坐直起身為他斟了杯茶。
“他讓你來的?”
墨冰仙點頭。
“我說過我可以解決,請你馬上回去。”
“解決?怎麽解決?她現在是無所不能的妖神,就算你是她的所愛也不能改變什麽。”
“我不會放棄她。”他是她的師父,她這世上唯一一個親人,她變成如今這樣的罪魁禍首,如果連他都放棄了,小骨就永無回頭之日了。
“我不知道以前發生過什麽,但是她如今作惡多端,人人得而誅之。你一向以天下大義為重,自然知道什麽應做什麽不應做。仙界暗中準備那麽久,萬事俱備,隻欠東風,六界很快要硝煙四起。我有把握助你們贏這一仗,你現在不過一介凡人,幫不了什麽,留在這裏太危險,應該離開的人是你。”
白子畫自然知道他說的贏是借交合奪取妖神之力,其他人或許做不到,但是若憑借墨冰仙的能力,小骨就死定了。
“不要碰她!”
依舊若萬年寒冰的聲音,語氣裏卻又帶了些威脅和火藥味,墨冰仙皺起眉頭,重重的放下茶盞:“你以為我很想麽?我可不是個可以為什麽而犧牲的人。這事本就是你的過錯,應該由你來辦,你自詡清高不肯舍身不願彌補也就罷了,有什麽資格阻攔我?”
白子畫氣結:“堂堂墨冰仙,怎可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段。”
墨冰仙大笑:“難得有經得住我輕揉愛撫的女人,我自然樂得享受,再說她的滋味當真不錯。”眯起眼睛,仿佛正回憶著夜裏兩人之間的纏綿悱惻。
白子畫奮力克製住自己,卻仍是怒不可遏的拂袖而去,古琴從案上摔下來,重重的掉在地上。墨冰仙撿起來,怔怔望著白子畫離去的背影似是有些不信。那個人真的是當初他認識的那個白子畫麽?為了花千骨?他們之間到底都發生過什麽?
白子畫才走不久,竹染就來了,若有所思的樣子。
“我知道你在好奇什麽,不過我奉勸你,不要窺探神尊的記憶,知道多了對你沒有好處。”
墨冰仙不但可以瓦解對方的法力,還能看到對方的內心,很容易便能找到對手的弱點,所以總是無往不利。
“我真搞不懂你們兩人,明明看起來關係如此惡劣,心裏卻又總在為對方著想。”
竹染冷哼一聲:“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墨冰仙嗤笑:“她說你總是在最苦的時候和她相依為命,對她而言,整個六界比起來都沒有你重要。”
竹染身子一震,呆住了,他沒想到……不自然的苦笑了一下,他的臉籠罩在傷疤之下,所有的表情看上去都十分虛假,墨冰仙卻知道他眼中的那一抹悲涼是真的。
“我們倆太像,她卻是比我更可憐的。我找你來,是想有個人好好陪她,白子畫做不到,或許隻有你能了。盡你的所能讓她開心吧,她的時間不多了。”
竹染轉身離去,背影說不出的冷清孤傲。
墨冰仙皺起眉頭,沒有一個人看到竹染身上象征野心的疤痕會不害怕,他的心太大,自然不會甘願屈居於人下,如今整個六界已在他手中,他顯然依舊沒有滿足。是想借自己和仙界的手,鏟除花千骨麽?他需傳信回去讓摩嚴他們多加提防他才是。否則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誰能知道天下最後會不會是落在他手。
雖然一再告誡自己不要對花千骨的過去產生什麽興趣,可是相處的時日久了,仿佛要被她吸進去,總是不經意的想要了解她更多。
深夜花千骨回來時,隻見墨冰仙抱著琴安靜的坐在房中。白子畫雖也總是獨自一人,遠遠望去,卻從沒有他的這種孤獨寥落之感。
“怎麽了?”空氣中隱隱有一絲白子畫的味道,他來過?呼吸一緊。
“修仙了又怎樣,我還是不能靠近她。再說她有自己的人生和選擇,不應當僅僅為了陪伴我而改變自己。”
花千骨點點頭,看著自己愛的人一天天老死,想要將她抱在懷中撫慰都做不到,那感覺一定很絕望吧。
想起她之前對他說,羨慕他身上總有一股灑脫自由的感覺。
而他隻是淡淡的笑答,沒有牽絆的人很寂寞,你不懂。
現在,或許她有點懂了。
呆愣間,墨冰仙突然將她攬進懷裏,手撫上她的胸,她一驚,他卻已離開,從她懷裏掏了什麽出去。
“你總在懷裏揣著塊石頭做什麽?”好奇的在手裏上下拋著,看上去有幾分孩子氣。
花千骨茫然的眼神變得深邃起來,剛要開口,墨冰仙笑道:“你又要給我講故事了麽?”
花千骨也笑了,伸出手從他那裏拿回石頭,握在手中輕輕摩挲著:“雖然現在看上去,它隻是塊普通的石頭。可是其實這就是一切事情的開始——女媧石。”
“這就是女媧石?”墨冰仙眯起眼睛,為什麽女媧石上會有最近被煉化過的痕跡?花千骨要拿它做什麽?
“是啊,女媧石,它的一個碎片曾經幻化人形,後來為我而死。我不甘心,想要救他,卻沒想到放了妖神出世,一切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不過我知道他沒有消失,有時候我常常會聽見他在呼喚我,撫慰我,我知道他還在這石頭裏,一直陪著我。”
又是她一段痛苦的往事?墨冰仙沉默許久:“我知道一種古老的術,可以把消散了的物化妖魂重新收集起來,但是不知道對女媧石管不管用。而且,就算招回來一息一魄,再次物化修煉出的,可能也不是你以前的那個朋友了,而是另外一個人。”
花千骨驚喜的望著他,突然就撲上前來緊緊抓住他的雙臂:“真的麽?”
墨冰仙俯視著那張突然如花般綻放的笑臉,明媚得有些刺眼。過去的她就是這個樣子麽,天真快樂而充滿朝氣,像陽光一樣將他穿透,照得身體的每條血液都成了透明的河流歡快的沸騰起來。
不習慣自己的心頭一動,有些窘迫的撇開臉去不再看她。
“或許吧,我可以試一下,不過光靠我肯定不行,但是加上你的妖神之力說不定可以。”
“好,什麽時候可以開始?”花千骨激動得快要說不出話來。如果,如果一切還有機會挽回,錯誤還可以彌補……
“天地靈氣越盛的時候成功的概率越大,但是你要想清楚,這會消耗你非常多的妖神之力。”
“沒關係,隻要可以救他。”
墨冰仙沒想到她會這樣輕信,還是說真對自己的力量太過自信。
“那、那糖寶呢?它、它是一條異朽閣的靈蟲,已經修煉成人了,可是為了救我魂飛魄散,有沒有什麽法子可以也把它救回來?消耗再多的妖力也沒關係!”花千骨激動得有些口齒不清起來。
又是為了救她?墨冰仙心頭一震。有時候,負疚比直接的傷害更能摧毀一個人。她的心裏到底有多少痛,又有多少悔?
“這個我也沒有辦法,但是它既是異朽閣的靈蟲,你為何不問問異朽閣主呢?”
“他……他也死了。”
瞥見她睜大的雙眸裏的絕望,仿佛回憶起什麽最痛苦的事情,心頭不由一緊。
“不要放棄,你因知宇宙恒長,萬物不滅。你若是真愛,就不會計較哪怕已不是最初形態。好好守著,天地輪回,終有一天所有你以為離開和消逝的都會再次回來。”
花千骨心頭一陣濃濃暖意,突然就有了想要掉淚的衝動。
是啊,回來,她要一切都回來,回來好好的。哪怕,她再也見不到那一天了。
墨冰仙突然彎下腰,折了地上一朵流光溢彩的透明小花遞予她。花千骨回頭看,鮮花鋪滿她來時的路。已經很久沒這樣了,之前無論到哪都會留下花痕是因為初時妖神之力太強大,她不會駕馭,處處外泄。如今……則是她已經沒有能力控製了。
墨冰仙眉頭糾結在一起,雖然他每天夜裏都有動手腳,但是花千骨的力量也不可能消逝的那麽快啊,到底是怎麽了。為什麽她明明成了六界至尊,卻總是有著將死之人的眼神呢?
見花千骨正握著他遞給的花凝望著自己發呆,最近他總會在她癡癡的眼神下有微醺的感覺。忍不住伸手將她環抱在懷中,眸中有一絲掙紮,明明如此強大,為何他卻總覺得她像瓷器一樣,輕輕一碰就會破碎?明明是六界的禍水,滿手血腥的妖孽,自己又為何總是一麵鄙夷她又一麵隱隱心疼。就因為她那楚楚無辜的眼神?他怎能這樣輕易就被她誘惑?
終於還是下了決心,他的手放在她的後腦,將她壓入懷中更深。
花千骨猛的打了一個寒戰,墨冰仙的力量一向是十分強大的,和他在一起靠得越近,身體就越不舒服,力量像是被什麽撕扯著,向外翻湧。可是心裏麵卻又是極其安穩的,她留戀癡迷於他身上的味道。所以還是總忍不住想要靠近他。可是這回……
她很快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一把將墨冰仙推了開去。
“不要看……”不要看,她那些傷痛的過往,羞愧的曾經。
墨冰仙怔住了,半張著嘴看著他,麵上寫滿了不可置信。
那個孩子……那個孩子是她麽?曾經的花千骨?在鬼怪麵前害怕著的她,孤身一人去拜師的她,為了白子畫而努力著的她,在朋友麵前開心笑鬧著的她,和糖寶嬉戲玩耍的她,為了白子畫一次又一次肝腸寸斷的她……
他終於明白了,明白了為什麽她的眼神裏有時冰冷,有時茫然,有時悲涼。為什麽連竹染都會可憐她,為什麽摩嚴會來求他,為什麽白子畫寧願在她身邊承受屈辱也不肯離開。
斷念劍、消魂釘、絕情池水……看見她在蠻荒又瞎又啞受盡欺淩的時候他心痛如絞。竹染雖為圖利,但在那個時候那樣照顧她,重新給了她希望,難怪她會對他如此放縱。這世間人隻會謗她、傷她、欺騙她,原來這個妖神,竟是陰差陽錯一步步被逼出來的。
捫心自問,他一生看盡世態炎涼,雖不至於怨天尤人,但對這世間多少有些冷情。要是遭受花千骨那樣的苦,他又會變成什麽樣子。
隻是,她怎麽就這般執迷不悟?這所有的一切一切,就隻為了一個白子畫?
內心的憐憫都被憤怒所取代,對白子畫的憤怒,對仙界的憤怒,對自己的憤怒。
花千骨見他神色,輕輕搖了搖頭,無力的癱坐在椅子上。
“很可笑吧,六界因我狂掀瀾,蒼生因我遭塗炭,血流成河海,骸骨積如山。可我真正親手殺的,卻隻有落十一一人。”
“我……”墨冰仙有一些茫然又有一些愧疚。他本可以毫不被花千骨察覺的,可是窺見那一切的瞬間打擊和觸動太大,他失了魂魄。
突然間有一股很強烈的衝動,想殺了白子畫。突然間很恨,自己遲來了那麽些年。如今的花千骨,再不是當初淺笑盈盈的單純孩子,而隻是一具美麗的行屍走肉。
而他,竟然想夥同那些將她一步步逼成如今這個樣子的人,將她毀得屍骨無存。何其殘忍——
花千骨慢慢站起身來,若是墨冰仙什麽也不知道,她尚且還可以和他逢場作戲,相互取暖,相互慰藉。如今,卻是再不能了。她不想赤裸裸的站於人前。
“小骨!”墨冰仙拉住她的手。
花千骨聽他竟和白子畫一樣叫她,不由怔了一怔。
“難道事到如今,你還放不下麽?”
花千骨茫然輕歎:“我的世界裏,從來就沒有任何能夠和他相比。”終究沒有回頭,抽了手慢慢走了出門。
墨冰仙滿麵頹然。
不知道花千骨是不是出了雲宮,墨冰仙哪裏都找不見她。也知如果她若有心隱藏,這世上無人尋得到。時間一天天過去,花千骨始終未再露麵。墨冰仙一向寡情的性子變得有些焦躁,沒有想過自己對她的消耗是不是足以仙界將她封印,反而為她的最後結果擔心起來。還有幾日便是仙界的反攻,不用說定是曠古的大戰。明明是以卵擊石,不到半分勝算的舉動。然而他心底卻清楚,需要對付的人隻有竹染,花千骨根本就不在乎勝負。那死水一樣的眼神偶爾透露出來的也隻有絕望和疲憊,猶如瀕死之人。其實她也早厭倦了這一切,隻想快點有個了結吧。
一日倒數著一日,終於最後的日子臨近了,墨冰仙不信竹染他們會什麽都不知,隻是六界安靜得有些詭異。
花千骨站在過去的那條小河邊,河水早已枯竭了。她記得很久很久以前她最喜歡光著腳丫在小河裏捉魚翻螃蟹了。爹爹就坐在簷下看書,總是傳來斷斷續續的咳嗽聲,精神好的時候會教她讀讀書寫寫字或是給她做一個漂亮的紙鳶。
才一眨眼就許多年過去了,當年的小木屋早已不見了蹤影,妖神出世以來,天象異變,連續幾年大旱,村子裏的人死的死遷走的遷走,幾乎再沒半個剩下。
她將爹爹墳頭的草一點點拔了,重新修葺了一下。又尋了些木頭來,敲敲打打,依著回憶,想把木屋重建,法力雖強,卻終是手笨,做了兩天,卻仍然非常簡陋,更別提時常呆愣走神把榔頭砸在手上。等全部完工,木屋倒成花屋了,到處開著花,爬著花藤。花千骨躺在黑暗裏,和過去一樣有小小的屋頂遮擋著風雨,安心而踏實,像被包裹在母親的肚子裏,像那些時候,躺在白子畫的懷抱中。
天空黑壓壓的,已經許多天不見日頭,她知道不能僅憑自己的情緒影響日月天象影響山河大地,可是她幾乎已經沒有去控製這些的餘力了。
突然察覺有人來了,而且是她所熟悉的氣息,依然控製不住一陣手抖。
那人隻是站在門邊,卻不進來。花千骨心底苦笑,既不想見,又何苦尋來。
“外麵風大,進來坐吧,茅舍簡陋,雖款待不周,卻總還是有落腳處的。”
白子畫推門而入。
花千骨正靠坐在隨意支起的木板上,紫色的雙眸凝視著他,平靜無波,黑暗中兩人對視許久。白子畫隨意尋了處坐下,白衣勝雪,周身仿佛有一圈熒熒的光暈。
自上次那春藥鬧出來,他倆就再沒見過,仿佛隔了許多年一般,越來越遠了。
白子畫望了望她的額頭,心又揪了起來,想到自己上次的失態。
他在瑤池橫霜劍不受控製的插入她身體看見她滿麵疤痕的那一刻,就對自己發誓說,今生今世,哪怕死也再不傷她一分一毫,卻又一次違背了誓言。
輕輕閉上眼,他以為他知道應該怎麽做,其實他一點都不知道。感情與理智硬生生被扯得分離開來,一個白子畫冷冰冰的站在前麵,另一個白子畫就在背後歎氣。
知道她久不在雲宮裏,略一想,天地之大,其實她已無處可去,猜她是來了這,果然。當年與她出外曆練時,便與她回來過一次。
他不知道自己來尋她做什麽,是因為墨冰仙還是因為再過兩日仙界馬上要反攻了。他依舊沒有恢複法力,笙簫默怕他被波及出什麽危險,幾次要他回去。可是他又怎麽能甩手離開,明明這一切都是他的責任。
如果他當初能再多顧及她一分,在她決心偷盜神器之時察覺,在她被送去蠻荒之前發現,在糖寶被殺之前阻止,或許,一切都不一樣了。
可是,雖已到這樣的地步,害死那麽多人,他卻從未覺得自己收她為徒,包庇她封印她體內的妖力,或是替她受消魂釘是做錯了。
“找我有什麽事?”花千骨的聲音冰涼入骨。
白子畫沉默良久:“仙界兩日後反攻。”
“知道,那又如何。以卵擊石,不自量力。他們既然一心尋死,我就成全他們。你這次來,不會是替他們告饒的吧。”
白子畫看著她,沒有說話。
花千骨冷冷嘲笑,語氣裏又帶一絲曖昧:“不要說,你是在為我擔心。”
白子畫麵上一肅:“自然不是。”
“又是想要求我放人?不要大開殺戒?那你該阻攔的應該是仙界的人。”
白子畫輕歎一口氣:“放下一切,別再做妖神了好麽?”
花千骨看著他像是在看天大的笑話,事到如今,怎麽可能還有後路可退。卻終歸心還是有片刻軟了,苦笑問道:“做妖神如何,不做又如何?做你便要殺我,不做你便願意帶我走麽?”
“我不會殺你,放下一切,隨我回長留海底。”
花千骨大笑:“你居然還是打算將我永生永世壓在那樣一個地方,白子畫,你已經是個廢人了,憑什麽我會聽你的。告訴你,我、不、願!”
花千骨長袖一拂,突然起身,近了他兩步:“不過……我們倆做個交易怎麽樣,你帶我走,我就真的不做妖神了,隻陪著你,隻為你。你既能解救蒼生,又能贖罪,隻是小小的代價何樂而不為,長留尊上不是最喜歡為了天下犧牲的麽?”
那樣近的盯著他的臉,隻希望,哪怕能看到一絲毫的動搖。可是她還是失望了,白子畫緩緩搖頭:“隻有這件事,永遠都不可能。你怎樣才能消氣才肯原諒,如果你做這一些一切都是因我而起……”
剛剛抬手,花千骨已製住了他的穴道,苦笑著踉蹌退了兩步。
她怎會不知道他突然來尋她事有蹊蹺,明知道自己依舊深愛著他,竟然想自盡在自己麵前以死贖罪。而明知道有自己在,決不會讓他死,他這舉動,不過是向自己表明他的決心,故意在逼迫自己罷了。白子畫,你厲害!因為我愛你,所以永遠鬥不過你。
花千骨緩緩轉過身,內心過多的鬱積和悲苦排山倒海往外湧出,嚐見喉頭的甜腥,硬生生咽下,然後仿佛在嘲笑自己般的緩緩搖頭。其實就算他如今肯為了天下,為了她不做妖神,跟她在一起,她又怎麽可能接受,從她成為妖神那一刻起,一切都早已經不能回頭了。可是還是忍不住試探,忍不住想問,忍不住抱那麽一丁點的期待。他卻終究是哪怕為了天下,也不肯委曲求全跟她在一起。罷了罷了,這世上從來都沒有假如……
白子畫看著花千骨的身影越來越遠,慢慢閉上眼睛。他知道自己太殘忍,可是既已沒有時間去挽回,這是他唯一能做的了,不想看她手上再次染上血腥。
“竹染。”
“恩?”聽著她柔柔喚他的聲音他愣了一愣,花千骨仰頭慵懶的看著天空,明日就是大戰了。
“你想做的事都做完了麽?”
“差不多了,隻剩最後一件。”因為最重要,所以留在最後做。
“真好,我卻一件也沒有做成。”當初,他們在蠻荒約定了的。
“我全是多虧你的力量。”他一直在利用她,她不在乎被她利用,一開始的前提是隻要不傷害其他人,後來成了妖神後,便都由得他了。
花千骨搖頭,突然拉過他的手,上麵覆蓋著醜陋的疤痕,沒有小指,是當初被她硬生生切斷的。
“疼麽?”突然覺得有點心酸,他們倆相依為命出蠻荒又走到如今多不容易。
“不疼。”竹染眸子裏再不見往日虛假的笑意變得溫和起來。
突然感覺滾滾力量往身體內流入,他放開花千骨的手,緩緩搖頭:“不用。”
“你打不過他。”
“沒關係,隻有這件事,我想依靠自己的力量。”他的野心他的欲望他的抱負都滿足過了,六界在手也不過是那個樣子。隻剩下最後一件事,報仇。
“你說,我若見了糖寶,她會怨我殺了十一麽?會不會不理我。”
“不會的,沒有孩子會真正生父母的氣的。”
“那你呢?”
竹染不語,沉默許久終於伸出手,有生以來第一次將花千骨抱在懷裏。這是一場,他們倆都注定會失敗的仗。
亭台小榭,花千骨對月獨酌。這是她多年後第一次喝酒,光是酒香已熏得她昏昏欲醉。
突然回憶起當初她喝忘憂酒做的那幾個夢,回憶起白子畫對她說,不管以後是有了雄鷹的翅膀,還是太陽的能力,都一定要記住自己身為一顆小石頭時候的心情,多多造福蒼生大地。
他其實早就預感到了這一天了吧,可是還是相信自己,就算有了再大的能力,心卻是不會變的。可是自己終究還是變了,讓他失望了。
發覺有人來,抬頭看卻是墨冰仙,她有氣無力的趴在案上,笑著咕噥:“你怎麽還沒走,還嫌不夠麽?拿去。”握住墨冰仙的手,妖力洶湧澎湃的往他身體裏送去。
墨冰仙一把把她拖拽起來,帶著一絲心疼又有一絲恨意,不可置信道:“你當真在依照我說的方法想要救活朔風?”短短幾天她的妖力竟散漫絮亂成這樣?她到底幹什麽了?
花千骨妖冶笑著點頭,一臉醉意,一向蒼白的雙頰泛著淡淡的粉紅。
“我好開心啊,這次的他,一定是有臉的,生得和你一般俊朗。”
隻可惜還要等好幾百年他才能再次化為人形,她看不到了……
墨冰仙搖頭:“你為什麽總是這麽輕信於人,明知道我的目的是為了消耗你的力量讓你變弱了好殺你,如果這方法,隻是和之前那個女人一樣騙你的呢?”
花千骨淒涼一笑:“你以為我還有什麽好失去的麽?你雖懷目的而來,我又怎麽看不出你是真的關心。你走吧,我剛剛用妖力在你體內設了屏護,以後你不會再沒有選擇了。走吧,去找當初那個你愛的人,就像你說的,哪怕她已不是當初的那個她,好好守著。我能報答你的,就這些了。”
墨冰仙心如刀絞。他錯了他錯了,他就不應該來,不應該不聽勸告,更不應該看了她的回憶,讀懂了她,卻除了為她心疼,什麽也做不了。
緊緊握住她雙臂,簡直是在咆哮:“報答?我有什麽地方值得你報答?都受過那麽多欺騙和傷害了,你怎麽還敢?還敢拿真心對我?”
花千骨轉身,卻被他緊緊抱在懷裏。
“別傻了,沒有人心疼的傷心不值錢。忘了他,忘了他,我帶你走,不要再管這不通的世界,不要再做什麽妖神了,我帶你走……”
花千骨鼻子一酸,卻隻能拚命搖頭:“對不起對不起。”
“不要老說對不起,你沒有對不起任何人,是他們對不起你!”
捧著她的臉就狠狠的吻了下去。
花千骨怔怔的睜大著眼睛,大腦一片空白,四肢也完全麻痹,隻看見眼前那張臉上寫滿痛苦掙紮的神色。想要推開,卻全身酥麻無力,那人的吻如此凶狠如此用力,一向冰冷的身體溫度開始升高,酒精麻醉著她的大腦,眼前那人的臉突然幻化成了白子畫。再次心如刀絞的感覺,她被動的回應著,嘴裏喃喃道了句:“師父……”
花千骨緊繃已久的弦完全崩斷,為何?為何她要如此執著?為何她要緊抓住他不放?若自己可以不用愛他,就不會落到今天這一步,不會有這麽多人因她而死。為何事到如今了,他寧可犧牲天下也不肯和自己在一起,他就當真對自己如此厭惡?為何自己還是不肯死心?為何自己不能灑脫一點?自己明明是妖神了,有什麽事不能做,為什麽要為他守身?憑什麽受他逼迫?
眼前模糊不清了,她已不知道那人究竟是白子畫還是墨冰仙。她隻知道她好苦,好累,好孤獨。所有人都拋下她了,死去的心像被剮了個大洞,淅淅瀝瀝的淌著血,她需要填補。伸手緊緊抱住跟前的那一點點溫暖,像拚命抓住救命的稻草。
衣裳從肩頭剝落,那人恨恨的在她脖子上吻著咬著,猶如當初白子畫吸著她的血。她呼吸急促起來,任憑陌生的手在身上撫摸著,一處處點燃欲望,她無力的弓起腰,輕呻細歎。
卻突然之間,周圍溫度冷到極點,殺氣排山倒海而來。花千骨醉夢中睜眼,看著遠處那人,心頭猶如帛裂。
時間刹那停止了,仿佛回到了當初,他是他師,而她仍是他弟子。
猛的翻身推開墨冰仙,不顧一切的朝他追了過去。
墨冰仙從後麵緊緊環住她,聲音幾乎哽咽:“不要去……”
花千骨滿麵驚慌失措,用力掙開他,仍隻是搖頭說對不起。
墨冰仙望著她的背影,雙手捂住自己的臉,他已不知自己這樣,到底是為了她還是為了她的妖神之力,苦笑一聲:“是我對不起你……”
仿佛如當初她想殺霓漫天被發現,她在院中一直磕頭一直磕頭,隻想求得他的原諒。從未這樣恐慌過,因為她知道是她做錯了。
奮力追上白子畫的腳步,他連身伐幾乎都不穩了。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她在心裏念叨了一萬遍,雖然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說,也沒必要同他說,可是她就是覺得自己錯了,大錯特錯。
伸手去拉白子畫的袍子,她像孩子一樣害怕又茫然無措。
白子畫麵色蒼白,幾乎不能言語,顫抖著身體,回手就是狠狠一耳光打在她臉上。
花千骨沒有閃躲硬生生受了,滿麵頹然的跪倒在地。
白子畫胸口劇烈的起伏著,看著她衣衫淩亂,香肩半漏,一手僵硬在空中,一手指著她,想要說什麽卻是氣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花千骨從未見他如此動怒過,赤紅著雙目,排山倒海,像一場讓人窒息的風暴。這麽久以來的冷戰,對峙,在這一刻全部爆發。隻因為,她不知自愛的正要和另外一名男子行苟且之事。
白子畫隻覺得心都快被絞碎了,滿腦子都是那二人親人的齷齪畫麵。他將她帶大,比任何人都了解她,就算成了妖神,就算旁人再多閑話,他也不信深愛自己的她,會自甘墮落到那般荒唐淫亂的地步。明日就是大戰,他若不是擔心著她前來撞見,她真給了墨冰仙,不用等到明天,便能見著她的屍首了。她明知道後果,竟然也如此糊塗,一晌貪歡,是真愛上了那個男人了麽?
看見那一切之時,那瞬間湧來的莫大哀痛與憤怒,頃刻間將他的心完全吞噬,仿佛被人一刀刀剮著,那種絕望與無力幾乎將他魂魄也啃食殆盡。
突然間好恨,恨她不爭氣,恨她從來都不明白自己對她的苦心,恨她總是讓他為她心痛為她操心,恨她身邊男子一個又一個,她卻不知道世上沒有人能比他對她更好。
更恨自己,恨自己沒有能力挽回沒辦法讓她回頭,恨自己陰差陽錯一步又一步把她逼成這個模樣,恨自己怎能一次又一次讓她絕望讓她傷心。
而此刻最恨最恨的,是自己法力盡失,不能把墨冰仙給掐死。
花千骨跪在他身前,滿臉乞求神色,幾乎快要掉下來淚來。她知道她錯了,她錯了,她又做錯了。
“師父……”情不自禁兩個字已低啞的喚出了口。
白子畫震住了,隻那麽一刹那,他的所有防衛與偽裝,原則與堅持,盡數崩塌。
那一直在心裏潛滋暗長的愛,那其實他早已洞悉卻從來不肯麵對和揭開的愛,以無可挽回的姿態排山倒海而來。
花千骨還沒反應過來怎麽回事,眼前那人已突然俯下身子吻住了自己。
天昏地暗。
那唇是她所熟悉的也是她所留戀的,卻與過去不同,滾燙而熱烈,帶著無邊的惱怒和憤恨。花千骨喪失了所有思考的能力,跪在地上無力的攀附著他,仰著頭急促的喘息,任憑他毫不溫柔的侵入占領。
這一刻,她已等了千年萬年。
白子畫緊緊將她禁錮在懷中,攫取著她口中的花香酒香,一想到剛剛她竟然與別的男子吻過,親吻就變成了恨恨的啃咬,嘴裏一陣鹹腥,才知道咬破了她的唇,心頭一疼,不由又溫柔下來。
柔軟的舌尖抵死纏綿,白子畫所有思維早已一片模糊,如果這隻是一場夢,他寧願永生不醒。如果這依舊是一個錯,他隻願此刻一直錯下去。
這一吻,像是懲罰又像是賜予。當他好不容易找回理智慢慢放開她的時候,一切都變得無可挽回。
踉蹌退後幾步,他滿臉震驚的閉上雙眼,絕望的仰起頭,不再看她。花千骨也不可置信的癱倒於地,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她從未在白子畫臉上看見過如此痛苦、懺悔和害怕的神色,仿佛做了這世上最不可饒恕的事情。
她也根本沒有反應過來剛剛到底發生了什麽,白子畫為什麽會這麽做。但是她知道,這件事是最為他所不恥的,會從內心深處徹底的摧毀他。
“別、別怕……”
花千骨晃晃悠悠的站了起來,像壞掉的木偶。
白子畫慢慢退了一步,整個人麵無血色,處於隨時崩潰的邊緣。
他剛剛做了什麽?
“別怕……”花千骨又搖搖晃晃上前了一步,咬了咬牙,對著他舉起手來,指尖閃爍一陣強烈紫光。
白子畫立刻明白了她想做什麽,飛快退了一步,憤怒的幾乎等同於咆哮:“不要再消除我的記憶!”
她怎麽敢!怎麽敢一而再再而三的讓他忘記!
他是做了!是做錯了!那又怎樣!他絕不會靠遺忘這種方法來逃避!
白子畫大口的喘息著,隻覺得全身都開始劇烈疼痛,特別是左手的手臂。錐心刺骨的感覺,幾乎讓他暈眩。他用力的抓住手腕,冷汗大顆大顆的往下掉。
察覺到他因疼痛而痙攣,花千骨慌張的上前,卻被他一把推開。
“走、開……”幾乎是咬著牙吐出來,從沒有感受過這樣的疼痛,連心也在抽搐著。花千骨被他臉上的神色再次嚇到了,再顧不得一切的使勁拉住他的手。
“我叫你走!”
一聲帛裂,伴隨著白子畫怒極的喝斥,花千骨驚呆了,倒抽一口涼氣,完全不敢相信的看著他的手臂。
那是什麽?
四下都安靜了,隻聽得見二人急促喘息的聲音。花千骨又怔怔上前一步。
白子畫用另一支袖子捂住露出來的手臂,卻帶著幾分茫然和絕望:“不要看……”
不要看……
……
花千骨倒退兩步,深吸一口氣,慢慢閉上眼睛。
怎麽會?怎麽會?
仿佛晴天霹靂,腦中一直嗡嗡作響。她沒有看錯,那的確是絕情池水留下的痕跡。可是那麽大一塊殷紅色的可怕傷疤,他怎麽會有?怎麽可能有?又是什麽時候?
“為什麽……”她抬起手碰了碰自己的唇,這一切發生的太快太突然,叫她怎麽相信?可是看到那個疤,她終於一切都明白了。回憶起那一夜,他神誌不清,他吻她,口口聲聲叫著她的名字。
原來……
他一直都是愛她的。
白子畫在她的目光下赤裸的無所遁形,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尷尬和恥辱。
手臂上的,的確是絕情池水留下的疤痕。他一開始根本就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師兄潑在他身上的時候半點感覺都沒有,後來才發現留下道淡淡的紅印,直到一日一日這疤痕越來越深,他才明白過來……
也有過瞬間的震驚,但是他對自己太過於自信。直到方才情動,那疤痕終於帶著遲來多年的數倍疼痛讓他在她麵前敗了個體無完膚。
白子畫長發低垂,渾身顫抖,忍受著這一生從未有過的挫敗。
是啊,他愛她,從很久以前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隻是,他的心不知道,理智不知道,感覺不知道,隻有身體沒有說謊,留下了那麽一丁點證明。
可是,他是個遲鈍的人,也是個絕情的人。愛了又怎樣?更何況是愛上不該愛上的人。
花千骨像是要哭出來,眼睛裏有激動有欣喜,更多的卻是痛苦和憤怒,為什麽會這樣?他居然是愛著她的,而他居然連愛上她了都可以一直這樣殘忍無情?
紫色的雙眼凝望著他,伸出手想要撫摸那道疤痕,減緩他的疼痛,可是所有舉動卻隻讓白子畫更加羞慚,更加惱怒。
他總是口口聲聲說她錯了。
卻其實,他才是錯得最多的人。怎麽可以也愛上她?
搖晃著退後兩步,突然就拔出了劍來,毫不猶豫的往自己左手上斬了下去,疤痕連皮帶肉,竟被他活生生貼著骨頭割了去,露出森森白骨。
……
時間停止。
花千骨被眼前突如其來的一切驚到傻掉,血濺到她的裙擺上,紅豔豔的,像潑墨桃花。
剛剛才湧起的那一絲喜悅,剛剛才感受到重新跳動的心,就這樣硬生生的被他剜了去,又是一次肝腸寸斷……
“怎麽可以這樣?”
喃喃自語的退了兩步,對自己有愛,就這樣讓他覺得恥辱這樣覺得鄙夷麽?那唯一的一個證明他哪怕自殘也要拋棄。
“你怎麽可以這樣?”臉上兩道血淚落下,大而空洞的眼睛茫然望著他,什麽東西在體內像是要炸開一般。
白子畫緊咬牙關整個身子都疼的在顫抖。
這疤痕什麽也不是,什麽也不能代表!他愛她又怎樣,不愛又怎樣?他們不可能在一起,永遠也不可能!
感受到花千骨身上澎湃是殺氣四處蔓延,他隻是冷冷的看著她。內心深處最隱秘的事被這樣揭開,他絕望而憤怒。他總是用劍傷她,唯一一次傷得是自己,卻比過去任何一劍都更刺痛她的心。如此瘋狂而任性的舉動,隻是想讓她清醒也讓自己清醒。
花千骨雙手緊握成拳,咬牙切齒的退了兩步。這輩子,不管在什麽時候,哪怕糖寶死的時候,她都沒感覺到自己這麽恨他。
他若真從未愛過她,也便罷了。怎麽可以在她好不容易知道他是愛自己的時候,又把自己的心扔在地上如此踐踏?之前他做的所有事她都不曾怪過,現在卻隻留下怨恨了。再無半點理智,臉上的憎恨與憤怒隻化作一片妖到極致的冷峭邪魅,猙獰而恐怖。
白子畫,你會後悔的!
驚天動力的一聲怒吼,像是要發泄出所有的痛苦和憤恨,花千骨猶如一條銀白的線,眨眼便在天邊失去了蹤影。
白子畫頹然於地,手依舊顫抖的抱住左臂,鮮血依舊汩汩的流著,猶如花千骨第二次掉下的淚。
當一個人做出決定,心也就慢慢平靜了,隻需去做,然後等待結果。
不願聽到這世間的廝殺聲、哀嚎聲,和雲宮外麵的陣陣鼓角爭鳴,袖一揮設了結界,花千骨安靜從容的在殿內沐浴更衣,任憑外麵仙魔大戰,腥風血雨。
池麵上飄著層層白氣,再加上殿角燃的香,到處霧蒙蒙的看不清楚,猶若水墨仙境。閉著眼抱著膝安靜的沉在池底,被溫暖的液體包裹著,仿佛回到當初被壓在長留山海底的日子,雖然孤寂悲傷,可是平靜安寧。
輕煙繚繞,赤著腳緩緩從池中走出,如出水的蓮,人世間最美的景象莫過於此。藕玉般修長的手剝開層層華幔,衣裙飛來穿戴完全。流蘇輕擺,極盡浮華,周身環繞著四條飄浮在半空的飾帶,如墨的發簡單隨便的用一花枝綰著。
這將,是一個華麗的謝幕。
走過蜿蜒回旋的長廊,周圍越來越冷,打開暗門,殺阡陌依舊安靜的躺在那裏。
伸出手溫柔的撫摸著他的麵頰,記起他微笑時的樣子。
翱翔九天的火鳳,不應該在一個地方停留太久的。花千骨低頭吻了吻他的額頭,輕聲耳語:“姐姐,別睡了,到時候醒來了……”
空蕩的聲音在室內久久回旋,殺阡陌眉心那一點殷紅如花的妖冶印記光芒大盛。花千骨久久的凝望著他的臉,嘴角露出一絲微笑,終於還是轉身離去。
“保重。”
外麵正下著瓢潑大雨,天空黑壓壓的,雲宮裏三層外三層被圍了個滴水不漏,墨冰仙此刻正負手站在門邊。
花千骨麵無表情的看著他:“你來做什麽?”
墨冰仙眼神複雜,五指張開,手上一把光劍,灼灼逼人,卻又絲毫沒有殺氣。
“不要去。”
明知是死路一條,為何還是執著?他今日,拚盡全力也要攔下她。一旦去了,便再也回不來了。他如今什麽也不求,隻想她能好好的。
花千骨冰冷著眸,大步走過:“關你何事?”
墨冰仙瞬時已攔在她麵前,光劍長劈,卻未近她一丈以內已被遠遠彈開,大雨覆頂而下,不多時便將他淋了個透濕。
“除非我死,否則不想看見你殺人,更不想看見別人殺你!”
花千骨微微遲緩,墨冰仙已到了她身後。巨大的銀光罩住她,體內妖力在他的瓦解之下洶湧而迅速的流逝消散。
“笑話,天下誰能殺我!”
花千骨二指輕點眉心,一道黃光隨之抽出,重重的打在光罩之上,然後直接擊在墨冰仙前胸,一陣巨大的爆破轟鳴聲響起。
“崆峒印?”墨冰仙不可置信的睜大雙眼,喉頭一鹹往前一頭栽倒。
花千骨上前兩步,接他在懷裏。
“不要去……不要傻……”她居然煉化了十六件神器?墨冰仙明白她想做什麽了,知她此行更是凶多吉少,用力的伸出手扯著她的衣裳,不肯放開,卻終究是漸漸麻痹無力,眼前越來越模糊。
花千骨將他扶入房中,低聲道:“以前的我很快樂。就因為太快樂了,所以當悲傷降臨,如此輕易的就被完全摧毀。可是人不能借口逃避悲傷,就忽略那些自己應該做的事。這次我要把握命運,自己做出選擇。無論如何,謝謝最後這段最難熬的時光裏,有你陪我。雖然明知道是假的,但是我還是很開心。”
花千骨看著他嘴輕輕闔動著,卻發不出聲音,終於慢慢閉上了眼。猶豫片刻,輕輕點了點頭,像是答應了什麽。
徑直離開,竹染在殿外雨中安靜的躬身而立。
“神尊,春秋不敗帶著二界妖魔臨陣倒戈,仙界已兵臨雲宮之外。”
“知道了,隻是沒想到你居然對他沒有防範。”
竹染搖頭,眼神既厭倦又期待,現在讓他在意的隻有一件事情,其他的又有什麽重要。
“反正結果都是一樣的,每個人都有自己要堅持的東西。”
花千骨不說話,騰起身來,二人穿過雨幕,飛入雲霄。
海天之間,密密麻麻全都是人,玉鎧金甲,彩衣飄帶,劍芒閃爍,猶如當年波光粼粼的五色瑤池水。隻是與當初昆侖山上仙魔對峙的狀況不同,形勢幾乎一邊倒,如果沒有花千骨,這將是一場注定會輸的仗。
雨依然下得很大,仿佛要衝刷走世間一切肮髒與罪惡,天地間模糊一片,到處隱隱湧動著不安與不詳。
等待許久,花千骨紫色身影的飛臨而至,仿佛在海上刮起一場颶風,引起一陣騷動,許多人並未見過她長大之後的模樣,難免神思不定,又驚又懼。
花千骨神一樣俯視仙魔,麵容冷淡,嘴角露出一絲不屑。
摩嚴、笙簫默、火夕、舞青蘿、幽若、朽木清流、輕水、軒轅朗、洛河東……她數得上名的、數不上名的,見過的、沒見過的,九天仙魔、各大門派基本上全都來齊了。
過去那些她所愛的所熟識的人就那樣站在她麵前,一個個手持利劍,臉上是將生死置之度外大義凜然的悲壯豪情。他們是正,她是邪,他們是對,她是錯。她自問,唯一的成全,是不是隻有一個死字?
白子畫站在所有人前麵,單薄的身子,卻在她和眾人間築起一道牢不可破的城牆。
多傻,既想保護身後的人,又想保護身前的人,最後被摧毀的隻能是他。花千骨揚起嘴角,仿佛在嗤笑他的愚昧和頑固不化。
白子畫似在看她,眼中仿佛又從未有她。素衣如昔,周身光暈,將雨隔絕其外,猶如身處另一個時空,任憑外麵亂成何樣,連風都感覺不到一般,衣角紋絲不動。
他右手負在身後,左手自然垂在身側,寬大的袍子掩蓋了昨夜白骨森森的不堪入目。
花千骨心頭一絞,突然有在天下人麵前扒了他的衝動。用力壓製住恨意和怒火,也努力忽略他仙身居然奇跡般的再次恢複的事實。恢複不恢複又如何,終歸不過是她手裏的一隻螞蚱。他們早就不是師徒了,她也不會再當他是任何人。
“你是故意的?”
雖然不相信昨夜發生的那一切有假,可是如果那個吻真的隻是他的一個安排,她就真是再無話可說。
白子畫轉開眼沒有看她,始終輕皺著眉,眼底的冰封下蓄滿了哀傷,聲音卻依舊冷淡決絕。
“你可以這麽想。”
他也寧願昨天發生的一切都是故意的,希望自己和她都不知道。
小骨還小不懂事,分不清愛與孺慕之情不是她的錯。可是自己已經活了三百年了,難道還勘不破這世間情愛麽。過去對她的所有關懷與愛護,護短與包庇,因為這份不一樣感情的出現,全都變得肮髒和可恥了起來。
叫他怎麽接受?他竟一直以來對自己疼愛有加的弟子,抱有那樣齷齪的心思?這是比春藥更甚的奇恥大辱,給他們過去所有一切美好的曾經,都蒙上了塵埃。
她不明白,他從來都不覺得她對自己的愛是可恥的,盡管那是一個錯誤。他的心因她的愛茫然過,掙紮過,痛苦過,也溫暖過。浸泡在她的全心全意裏,因她每一次的付出而感動震驚,為她每一次受傷害心疼顫抖。她給予他的愛如此美好,這世上沒有任何東西可以相比。可是理智讓他隻能一次次下狠心逼她放棄。卻沒想到,連自己也深陷其中,無法自拔。
那他過去做的,手提著斷念劍一劍劍砍在她身上,手握著橫霜劍狠狠刺碎她的心,這一切,又都算是什麽?他又算是個什麽東西?
她不明白,讓他覺得恥辱的不是她的愛,而是自己。他可以包容她的一切,還有她所有的錯,卻沒辦法原諒自己。
如果承認了此時對她的愛,就說明過去所做的一切都錯了。可是那沒有錯,是這份愛錯了,是他錯了。
仙身雖已恢複,白子畫的臉色卻白的近似透明,薄唇輕抿,似是不知到了今時今日還能說些什麽。一切早就脫離了掌控和預料,老天若真要覆滅六界他也無話可說,隻能盡力。
“別再做無謂的抵抗平添死傷了,隨我回長留海底吧。”白子畫輕歎口氣,仙界之人雖有不滿,但是也都明白這是目前最好的辦法,哪怕六界的人都在這裏,要擊潰妖神的把握也不到一層,風險雖不得不冒,能避免自然是最好。
“你能保證不殺我?”花千骨冷笑。
“隻會將你的妖神之力重新封印,我會用我的性命護你周全。”這是唯一的辦法了,她肯主動交出妖力,然後不管她變成什麽樣子,他都會伴著她,哪怕囚禁千年萬年,總有一天能償清彼此的罪過。
“那跟殺我有何分別?”她早已廢在他劍下,全靠妖力續命,封印之後,要她變回當初又瞎又啞又醜的樣子麽?
白子畫側身望著波濤翻滾的大海,沉聲道:“有,我會在你身邊。”
花千骨冷笑:“繼續負責看守我麽?謝謝,我不稀罕。今天別說是你們,就是六界的所有人站在我麵前我也殺的完,你們有什麽資格跟我談條件。”
白子畫憐憫的眼神看著她:“憑你根本就沒辦法殺人。小骨,你是神,無論如何也沒辦法違背自己的本性,就像太陽沒辦法從西邊升起。殺戮隻會給你帶來瘋狂和痛苦,親手殺十一已讓你無法忍受,沒毀滅六界前你的神格會率先崩潰,再無法承受妖神之力。何苦弄到玉石俱焚的地步。”
花千骨低下頭,原來他始終努力想要挽回,也從未對自己絕望放棄,不是因為真的相信自己,而隻是因為知道自己是神,就算身負最具毀滅性的妖神之力,也沒辦法違背本性做出殘忍殺戮之事。
而自己也的確是這樣,哪怕再恨再不甘,也什麽都做不了。她愛這個世界,雖然謗她毀她騙她傷害她,她依舊是愛的,不是因為白子畫或者其他,是真的打從骨子裏的,想要去保護,去給予。如同糖寶是她的孩子一般,她又如何狠心毀滅她以血肉修複守護的這個世界?
仙界的人敢這樣大著膽子來送死,就是因為知道這點麽?就是因為白子畫告訴他們,如果自己要想殺他們,最先毀滅的會是自己。神之軀雖是承載妖神之力最完美的容器,卻也是最有效的製約。他們之前,都忽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