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辭冰雪為卿熱:21-40

來源: 虎妞娃娃 2009-11-25 19:08:04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31843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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壽辰(三)

  塵芳牽著胤禟的手,漫步月下,出亭過池,一山一石,一花一木,都與日間所見不同。
  “看來夜遊禦園,確是別有一番風情。”胤禟歎道。
  兩人走上拱橋,宮燈下,隻見水上落花隨著水流,溶溶蕩蕩,曲折迂回。池邊兩行垂柳,夾雜著桃杏,紅綠相襯,分外妖嬈。
  倚著石欄,塵芳道:“有一座園林,以傾國之力,集無數能工巧匠,費銀億萬建造經營而成。那裏有山水相依、煙水迷離的江南景致,有石雕、噴泉、銅像、洋樓的西方特色,有傳統的迭石技術和磚雕工藝,還收藏了極為豐富的文物珍寶、字畫典籍,被世人稱為‘萬園之園’。”
  胤禟奇道:“我怎麽從不知道有這麽個好地方,聽起來倒是比禦花園還引人入勝。”
  “被毀了。因為戰亂,被敵國一把火燒了,燒了整整一百五十年的心血,燒了曆經數代人的苦心經營。”塵芳歎道:“我不曾看到,你卻也等不到了。”
  胤禟抱拳惋惜道:“真是可惜,這園子若是在我大清,豈容別國肆意踐踏。”
  塵芳笑道:“花無百日紅,國運亦是如此。今日登峰造極,保不定他日的虎落平陽。”
  “我大清決不會淪落到那步田地,莫說皇阿瑪英名蓋世,就我們這幫皇子,又有誰敢小窺。”胤禟不無自豪道。
  塵芳無語,心中暗歎,所有的不幸,就源於你這些個兄弟個個英才,都太過優秀了。
  胤禟看天色不早,便帶她抄條石子鋪成的甬路出宮回府。羊腸小道,隻容一人獨行,走在他的身後,月光將胤禟的影子拉得修長。突然想到那一年生日筵席後,他送自己回宮時,也是這樣,一前一後,兩人的身影不時在地上交錯。
  人生的路如果可以重走,自己決不會象當時那般傷害他。
  “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塵芳臉豔紅若桃,在青石路上蹦蹦跳跳,口中不斷吟誦著,“八月蝴蝶皇,雙飛西園草。感此傷妾心,坐愁紅顏老。”她醉了。胤禟一路不斷將她落在地上的手絹、香囊撿起來,忽見她踉蹌的跌倒在地,忙跑上 去道:“塵芳,可摔著了嗎?”
  塵芳眨著眼道:“不要叫我塵芳,叫我梅兒。我娘小時候就喚我梅兒,因為我是在梅花開放的季節出生的。”
  “好,梅兒!你是枝在五月天開放的梅花,現在起來,我們回宮去。”胤禟邊哄著她,邊想將她拉起身。
  塵芳賴在地上道:“我不要回去,我怕見到小敏,我不要回去!”
  胤禟無奈地蹲下道:“那你想怎樣?”
  “唱歌,你唱歌給我聽。”塵芳拍手笑道:“我最喜歡聽別人唱歌了!”
  胤禟先是不允,塵芳借著酒意撒嬌,兩人磨蹭了半日,胤禟隻得席地而坐,唱起了首《巴圖魯滿尼》。
  “——曾經蒼海難為水,為伊消得人憔悴 。許下千古絕唱的誓言, 踏雪尋梅時能再相見 。那朝朝暮暮的前世姻緣 ,終化作輪回時淡淡飛煙 。”
  一曲完畢,他轉眼看到塵芳的臉上滑下道淚珠,詫異道:“你怎麽了?”
  “我該怎麽辦?小敏該怎麽辦?你告訴我,好嗎?”塵芳茫然的問道。
  “你醉了,明天一早醒來就沒事了。”胤禟輕輕擦去她的淚痕,拇指舍不得離開那滑膩柔嫩的感覺,在如玉的臉上不斷摩挲,當撫上那鮮紅欲滴的櫻唇時,終於俯身上去。
  口裏充斥著混雜著酒香的馨甜,她的唇比想象中更柔軟,更甜美。舌尖的挑逗,誘惑著自己不斷地深入、探索。身體似被一團烈火所點燃,灼痛了每一寸肌膚,手忍不住伸進她的衣襟內,可當碰到那冰冷的肌膚時,不覺一顫,腦子頓時清醒過來。睜開眼,卻看到了她眼中的鄙夷和嘲弄。如同臨頭澆了一盆涼水,身上的火苗瞬間熄滅,自己猛得推開她。
  塵芳站起來,整理著身上的衣物,冷笑道:“好惡心啊。”
  胤禟一怔,抬頭望著她。
  “這就是你們這些個皇子們心裏所想的嗎?聲色犬馬,肉欲縱橫。平日裏一個個道貌岸然,其實心裏肮髒不堪。”塵芳拿手絹用力擦了下嘴道:“你的吻真令我惡心。”
  胤禟的臉如抽去了血色般慘白,他搖頭道:“我不是——我以為——”
  “你不是什麽?你以為什麽?你以為自己是皇阿哥,我們這些個做奴婢的,就要任你蹂躪,任你踐踏嗎?你以為你有多高貴?隻不過是因為你投胎投得好,生在帝王家。其實你隻是個五穀不分,四肢不勤的廢人罷了!”塵芳厲聲喝斥。
  胤禟隻覺周身發軟,想撐起身,雙手卻使不上力氣。
  塵芳冷眼看著他頹然地坐在地上,哼道:“九阿哥,既然您這麽喜歡這裏的月色,那奴婢就不打擾您的雅興了,奴婢告辭了。”
  胤禟終於掙紮著起身,跑過去抓住她的手,顫聲道:“你對我,是不是有什麽誤會?我對你是真心的?”
  “把你的髒手拿開!”塵芳用力甩開他,冷著臉道:“真心?真心值多少錢?表麵上對你甜言蜜語,背地裏卻捅你一刀。這宮裏的把戲,我看膩了,我不再陪你們玩了!”
  胤禟呆滯地看著她走遠,腦子裏一片空白,卻不知,她這一走便是整整兩年。
  塵芳一口氣跑回自己的房前,在房門口調整了下氣息,方推門進去。“小敏,東西收拾好了嗎?”她笑問。
  小敏坐在燈下,看向塵芳,眼神毫無焦距。
  塵芳紅著眼,上前道:“明天我們就要走了,不收拾好東西,明早可要手忙腳亂的。你也知道,我好不容易才求阿瑪答應,咱們隨他去察哈爾的。他若見你這副模樣,肯定不會帶上你,要把你送回納蘭家。那我可怎麽辦?”
  小敏仍是不動,燭光在她空洞的眼中跳躍。
  塵芳按住她的肩膀道:“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明天我們就可以離開這裏了,離開這個肮髒、陰險的宮廷,離開這個勾心鬥角、是非不斷的紫禁城。我們去察哈爾,那裏有一望無際的草原,有遍地牛羊,白天我們去學騎馬、打獵,晚上我們圍著篝火喝酒吃肉。你說,那樣的日子會有多好!”
  塵芳見小敏還是無動於衷,忍不住搖晃著她道:“難道你想死嗎?你不吃不喝已經三天了!你想怎麽樣?你要我怎麽辦?你到底要我怎麽辦?”
  小敏象個毫無生息的人偶任由自己擺布,塵芳隻覺已力不從心,跌坐在地,喃喃自語:“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她狠狠打了自己一個耳光,口中罵道:“都是你不好!都是你的錯!”接著又是一個耳光,“你對得起小敏嗎!對得起舅母嗎!”
  骨瘦如柴的手臂擋住了自己的臉,塵芳抬頭,小敏黝黑的眼中一粒飽滿圓潤的淚珠打著滾。
  “小敏——”她摟著那纖可盈握的腰哭道:“對不起,一千個對不起,一萬個對不起,一輩子的對不起!”
  小敏的淚珠落了下來,在衣襟上化成朵漣漪,不斷暈染開。
  那一天,是塵芳這一生的噩夢。她陪惠妃在榮妃娘娘那裏用完晚膳回到房中,打開房門,卻見小敏衣衫淩亂的畏縮在自己床上,床單上的落紅令她觸目驚心。
  “小敏!”塵芳上前抓住她,惶恐地問道:“是誰,是誰幹的?”
  小敏流著淚不斷搖頭,塵芳想了想,試探地問道:“是大阿哥?”小敏的淚水湧地更凶。
  “是十阿哥?”
  “是九阿哥?”
  塵芳一直得不到答案,心中悲憤交加,突然看到小敏手中緊捏著的東西,眼皮一跳。扒開她的手,一顆棕褐色的琥珀珠子赫然躺在手心。

  小敏

  昏暗的燭光搖曳,一雙蒼勁有力、經絡密布的大手緩緩拿起桌上的漆虎九環寶刀,鞘出刀現,立時房內寒光四射,銳氣刺骨。
  “殺氣三時作陣雲,寒聲一夜傳刁鬥。相看白刃血紛紛,死節從來豈顧勳。”輕拭著刀刃,世間最悲哀之事,不外乎美人白發,英雄遲暮以及這寶刀蒙塵了。
  他——愛新覺羅氏胤褆,康熙的第一個阿哥,大清朝的皇長子,自十六歲起,便開始領兵打仗,曆經大小戰役數無數,每逢戰事,必身先士卒,勇猛無懼。數年來,戰功標榜,可到頭來卻被奪職削爵,軟禁幽居。萬籟俱寂時,憶及往事,想起最多的不是金戈鐵馬的崢嶸歲月,不是繁華奢靡的宮廷生活,而是她——那朵雖飽經蹂躪,卻仍屹立於風雨中不倒的小小茉莉。
  小敏——每次進宮探望額娘時,她總是悄悄地跟在自己身後。他走她也走,他停她也停,可當自己回頭時,她便像隻貓似的飛快地閃躲起來,又會忍不住用她那雙小鹿似的眼睛,不停地伸出頭來張望。桌上總會擺著自己喜愛的黃山毛峰和金華酥餅;遇到下雨時,屋外總會擱著把碧綠油紙傘;偶爾留宿,床上的被褥也早已更換一新。雖然不能常常見到她,卻總覺得背後有雙眼在看著自己,總覺得她的氣息時刻縈繞在身旁。
  “送給你。”小敏一楞,呆呆得看著他手中那束潔白的茉莉花。
  “這是我路過禦花園時,親手采的,它雖然不是很豔麗,卻很清新、可愛。”胤褆黝黑的皮膚在陽光下發著金銅色的光芒,“就像你一樣。”
  見小敏遲遲沒有反應,胤褆不覺尷尬道:“我隻是借花獻佛,若不喜歡,丟了便是。”說著,舉手欲棄。
  小敏醒悟過來,慌張得一把奪過去,小心翼翼的捧在懷裏,撫弄著花瓣。
  “喜歡嗎?”胤褆頓時心情大好,見她愛不釋手的樣子不禁問道。
  小敏圓溜溜的眸子望著他,用力地點點頭。
  “那以後就不要總是躲躲藏藏的了,為什麽不正大光明的站在麵前看著我。”胤褆笑道:“難道我真的有那麽可怕嗎?”
  小敏紅著臉,輕輕點了點頭。
  塵芳不見的那個夜晚,胤褆恰巧奉旨回京告祭郊廟、陵寢,在額娘這裏用完晚膳,聽說此事便幫忙尋找。可偌大一個紫禁城,找一個失蹤的人又豈是易事,徒勞無功的回到長春宮,看到小敏獨自坐在宮門外的台階上,兩隻眼紅腫得如核桃般,便走過去道:“回去睡吧,奴才們會繼續找的。”
  小敏搖搖頭,固執的坐在那裏。
  聽塵芳說過,小時候小敏隨父母舉家北遷,半夜遇到劫匪,熟睡的她卻渾然不知,一覺醒來,家人都已倒在血泊中,自己則是被個忠心的老管家壓在身下,才幸免遇難。在睡夢中被奪去了父母姐妹的她,看著滿目荒夷,再也不能開口了。後來幸得被自己的姑母沈氏收養,初到納蘭府,她晝夜不敢睡覺,每每入睡就會被噩夢驚醒。沈氏無奈,每夜將她抱在懷中,不斷在她耳邊輕唱童謠,方能睡上一二個時辰。情況直至塵芳的到來,才得以好轉。兩個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女孩,一見如故,就像迷途的羔羊重回到母親的懷抱,小敏在塵芳的懷中竟然能安然入睡。自此兩人同桌吃飯,同榻而眠,沈氏曾笑言兩人好得就像雙生子,形影不離。
  “是害怕嗎?害怕一覺醒來,再也見不到塵芳了嗎?”胤褆坐下問道。
  小敏將臉埋在膝間低啜。
  “我也曾害怕過,害怕自己一閉上眼睛,在睡夢中便被敵人斬去了首級;害怕一覺醒來,隻剩下自己孤零零的一個人站在沙場上;害怕自己死在客鄉,不能見到額娘的最後一麵;害怕自己觸怒了皇阿瑪,一昔間就會被剝奪所有。第一次與裕皇叔征討噶爾丹時,我終日惶恐不安,上了戰場也心不在焉,結果被敵將自背後劈斬一刀,頓時失去了知覺。醒來時,四周屍橫遍野,禿鷲在空中成群的盤旋,叼食人肉。當時,我想自己死定了,再也見不到父皇、額娘,再也回不了紫禁城了。我還有很多想做的事沒有做,還有很多想去的地方沒有去,人生就要這樣霍然而止。”
  胤褆轉臉看到小敏緊張的看著自己,不禁笑道:“後來,裕皇叔在死人堆裏找到了我,於是我的人生又繼續了下去。我繼續打仗,繼續撕殺,可我不再害怕。知道為什麽嗎?因為在我最接近死亡的那一刻,我才明白,任何事情都不可怕,最可怕的莫過於內心的絕望。”他拍拍小敏的臉道:“所以隻要你堅信塵芳一定能回來,還有什麽可怕的呢?”
  小敏站起來,走到他身後,輕輕撫摩著他的後背,似乎想撫平那道深及入骨的傷痕。胤褆回身握住她的手,問道:“你可知,我比你大上十餘歲?”小敏輕笑。“你可知,我家中已有福晉、妾室?”小敏雖笑著。“你可知,我終年在外征戰,性命朝夕難保?”小敏笑得更歡,指指自己,又指向空中的一彎明月,最後比著他的胸口。——妾情如月,永沐君心。
  那一晚,在宮門外,小敏就靠在胤褆的肩上沉沉睡去,嘴角掛著甜甜的笑意。
  後來曾問她,為什麽會喜歡自己?她冥思半日,在紙上寫道:因為你很好。又問她哪裏好,她想了想又寫道:全部都好。當時胤禟整日往長春宮裏跑,在塵芳和她眼前晃悠,忍不住將自己與俊美年少的九弟做比較時,她有那麽一刻的猶豫,然後寫道:從沒比過,因為隻有你。
  她雖然渺小得不起眼,但在她的世界裏卻隻有我的存在,可當我永遠失去她的那刻方才明白,其實她才是我的全部。
  “離開她吧?”塵芳擋在胤褆的麵前道:“您的府裏有的是才貌雙全、健健康康的女子,小敏年紀小,還不詆世事,希望您不要傷害到一個天真無邪的少女。奴婢雖然勢單力薄,但也決不會原諒任何一個傷害到小敏的人。”
  見塵芳一副沉著冷靜的神色與自己談判,想到她竟然和小敏一般年紀,兩人卻是天壤之別,胤褆不禁失笑道:“那麽你認為我是因為不聊,才接近她,逗弄她嗎?”
  “奴婢知道,您多年來征戰沙場,風霜血雨,是一位不折不扣的血性男兒,您不是一個以玩弄失聲少女為樂的紈絝子弟。可是即便您對小敏真的有那麽一份憐惜之情,但是你最終能帶給她什麽?試問堂堂一個皇子能取一個啞女嗎?皇上、惠妃娘娘能允許您這樣做嗎?你的福晉們能容得下她嗎?祖宗、家法能容忍得下一個有殘缺的皇室女眷嗎?”塵芳一字一句皆說中了要害,胤褆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一時的貪歡妄為卻要抱憾終生,既然知道是個錯誤,就不能明知不可為而為之。請您離開小敏,不要帶給她任何希望,那便是對她的好。”
  “我,我會想到辦法的。”胤褆沉凝道。
  “恐怕等不到那一天,小敏便會被除之而後快。這樣的事,宮裏還少嗎?”塵芳冷笑道。
  胤褆心中一驚,轉而道:“你聽說什麽了?”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今天長春宮的餐桌上多了道點心,明天整個後宮都會知道,更何況一個皇子看上了的一個宮女呢?”塵芳歎道:“我如今已不知懊悔多少次,為何將小敏帶進宮,卷入這是非之地。”
  “你說的不無道理,讓我再想想吧。”胤褆猶豫道。
  “這種事情應當機立斷,拖泥帶水隻會越陷越深。”塵芳勸道。
  “那你呢?”胤褆不覺懊惱,“你若遇到這事,就能快刀斬亂麻嗎?就能毫不留戀嗎?”
  塵芳略一頓,隨即憾然道:“隻希望永遠不會有那麽一天。”
  自那日起,胤褆進宮的次數逐漸變少了,即使偶爾遇到小敏,也視而不見。看著她那原本圓潤的臉龐日漸消瘦,無邪的笑容逐漸消逝,自己心中總不免有絲惆悵,但是為了她,為了自己,兩人的確再也不能有交集了。
  康熙三十七年的五月,胤褆回宮向惠妃辭行,欲回古北口鎮守。宮外傳事太監見是他,照例直接讓他進了內室。剛到門外,隻聽到長春宮的總管太監王貴在與額娘竊竊私語。
  “奴才看著太子殿下闖了進去,知道董鄂格格正和您在儲秀宮,所以也就沒去打擾太子殿下。”王貴尖聲細語。
  惠妃捂嘴笑道:“好,這次你可真會審時度勢,既抓下了這個把柄,又順便吹去了我眼中的那粒沙子,真是要重重賞你。
  王貴忙磕頭謝恩。惠妃又道:“找個機會,把這事透給和嬪。最近皇上老去找這小妖精,她最是藏不住話的——”她猛見胤褆走進來忙收口,豐膩明豔的臉上閃過絲驚慌,隨即笑道:“你來了,數日不見可想死額娘了。”那王貴則乘機退了下去。
  胤褆問道:“額娘,您適才和王總管說什麽呢?”
  “沒什麽,過兩*****便知道了。”惠妃得意的笑道,當對上他狐疑的眼神,又道:“你隻需知道,額娘一切都是為了你。”
  胤褆見惠妃笑著眯眼時,魚尾紋如兩排扇子在眼角展開,雖說保養得不錯,終究是歲月不饒人。想到皇阿瑪已經數年未踏足長春宮,君恩似水,一去不複返,他心中一痛,不禁道:“額娘,讓你為兒子勞神費力,是兒子的不孝。您要好好保重身子,否則兒子怎能在外安心打仗呢?”
  惠妃歎道:“你是長子,又終日在戰場上出生入死,卻還隻是個郡王。可那個一出生便定了名分,自小養尊處優,一呼百應,你拿命打下來的江山,他卻唾手可得。額娘每見你身上多一道傷,心裏就如剜去了塊肉,額娘不甘心啊!為了你,額娘死也甘願。隻是,你日後不要怨額娘便好。”
  後來當宮中傳出皇太子穢亂宮廷的流言,方才明白額娘的意思,趕到宮中,卻已是人去樓空。幽暗空曠的房間裏,隻見一束壓製風幹的茉莉花靜靜地躺在桌麵上,心頭的失落豁然加重。
  小敏,原來當我站在樹下,將你牢牢接住的那一刻起,我和你的錯便已開始。

  鹿血

  石氏自慈寧宮向太後請安回來,感覺腿酸人乏,便想回房歇息。經過前庭的回廊,見太子新納的妾室裴氏正和個丫鬟說笑著往書房走去,便招手示意她過來。裴氏年芳十六,生得清麗,她見太子妃喚自己,顯得有些畏懼,低頭過來磕頭請安。
  石氏看著她滑嫩的俏臉,聲色嚴厲道:“你年紀輕,太子殿下平日裏不免會慣縱你些,但是既入了宮,就要懂得禮儀宮紀,大廳廣眾之下,嬉笑玩鬧成何體統。嬤嬤教你的規矩都忘了嗎?”
  裴氏顫顫巍巍道:“妾身不敢,妾身知錯了。”
  石氏瞄了眼她身後丫鬟手上端著的瓷盅,問道:“那是什麽?”
  裴氏猶豫了半天方道:“是妾身給太子殿下燉的補品。”
  石氏見她突然麵紅耳赤,心中起疑,上前掀開盅蓋一看,裴氏早已嚇得全身虛軟的坐在地上,卻不料石氏道:“這東西涼了就腥了,快點端去吧。”裴氏忙磕頭謝恩,帶著丫鬟匆匆離去。
  一旁的的尚嬤嬤奇道:“主子,她燉的是什麽?您就這樣讓她端去給太子了。”
  石氏冷笑道:“小妮子想是急於求子,去弄了那東西,等著吧,這次有她受得了。”
  胤礽正在寫奏則,見裴氏走進來,皺眉問道:“這會子過來,有什麽事嗎?”
  裴氏笑道:“知道這幾日殿下晚上睡不安穩,我從宮外得了個偏方,便親手燉了這好東西給您養血安神。”
  胤礽見她笑容嬌憨,不覺擱下筆,笑道:“是什麽好東西?”待裴氏端上掀蓋一看,頓時變了臉色。
  石氏站在書房外的花蔭下,果不然,片刻房內便傳來摔碗聲及怒喝聲,稍頃,兩個小太監拖著哭哭啼啼的裴氏出來。那裴氏哪還有剛才的錦衣秀容,髻散發披,襟墜釵落。其中個小太監對在外值事的幾個老嬤嬤道:“太子殿下說,裴娘娘觸犯了宮規,讓你們帶回去再好生調教,若有再犯,連你們幾個也要一並重罰。”
  幾個老嬤嬤唬得忙領命,哪還顧及得憐香惜玉,粗魯地拽著裴氏便往後庭走。石氏冷笑道:“一碗鹿血就值得如此大發雷霆,真不知見到本人時,他是怎麽忍的。”隨即又對尚嬤嬤道:“走,今日本宮心情好,咱們逛園子去。”
  書房內,地麵上灑著一灘淺紅的水漬,散發著濃鬱的腥味,那本以為早就淡忘的痛苦記憶,卻一幕幕浮現眼前……
  “每個人心裏都住著個鬼,一旦人的意誌薄弱了,那個鬼便會鑽出來,慫恿人幹壞事。”塵芳坐在胤礽的腿上,比劃著他的胸口道。
  “噢,是嗎?”胤礽撫著她細致的臉龐,眼瞳逐漸轉為深褐,笑道:“那我心裏的鬼一定快鑽出來了。”
  塵芳臉一紅,從他的懷裏跳起來,啐道:“男人都不是好東西。”
  胤礽自身後摟住她的纖腰,下頜擱在她的頭頂道:“是啊,都不是好東西。可我心裏的那隻鬼隻想著你。梅兒長大了,我的梅兒是個大姑娘了。”
  塵芳嬌嗔道:“是你的總是你的,跑不掉的。”
  胤礽將她緊緊地勒在身前,“梅兒,我絕不會讓你跑掉的。”
  可是一切,似乎說得太早了。
  自慈寧宮裏出來,胤礽舉目望著重疊雲繞的宮宇樓閣,腳一軟,一旁的太監忙攙扶住他,焦急地問道:“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您這是怎麽了?”慌得眾隨從一迭聲的傳太醫。
  “沒事。讓我自己走走。”他擺手,獨自一人漫無目的地在皇宮中閑逛。不知過了多久,忽見天邊晚霞,才發覺竟已走了兩個時辰。正待回宮,忽聽到拐角居心亭內有人在說話。那居心亭鄰水而蓋,三麵皆是雕鏤窗戶,他站在亭外本欲要走,卻聽到‘董鄂’兩字停下了腳步。
  隻聽道:“你是不是喜歡董鄂家那丫頭?那夜,將你和她從井裏一起拉上來,我就知道不對勁了。”
  又有一個人說話:“那又怎樣,難道我就不能喜歡她嗎?”
  “可是,你也知道她心裏有喜歡的人了,你爭不過的。”
  那人隨即冷笑道:“你也聽到了,她嫁不過去的。等她到年紀參加選秀,我就去求額娘討了她。”
  胤礽在外麵聽出了是九弟和十弟的聲音,心中吃驚,接著想道:“是了,梅兒是那般出色,喜歡她的自然大有人在。我已經答應了太後不娶她,那麽她自然會被許配給其他人。”
  一旦想到塵芳會成為他人的妻子,心頭如被厲電劈中,呆站在原地。
  “太子殿下,酒來了。”太監將一壺酒放到雨石桌台上,又不放心回頭道:“殿下,這鹿血酒性重,奴才替您去傳位娘娘過來吧。不知您想找哪位娘娘?”
  “你先下去。有事我再傳你。”胤礽自斟了杯,看著杯中腥紅的液麵,雙目一閉,一飲而盡。腥味滑喉而過,他苦笑了聲,將酒盞向一旁的石階狠狠砸去,拿起酒壺猛灌。酒水如泉而下湧入嘴內,丹田處也隨之升起一團火焰。
  在遠處守候的太監和宮女,見太子殿下滿臉漲得紫紅,踉踉蹌蹌地向西宮走去,忙欲上前跟隨。
  “別跟著我!”胤礽回頭吼道:“誰跟著我,我就打斷他的腿!”
  星光黯淡,胤礽摸索著來到長春宮西側的廂房前,卻猶豫地停下腳步,內心焦灼激戰。額頭不住冒著熱汗,喉中幹渴,身體更是繃緊地作痛。他晃晃頭清醒過來,艱難地移動腳步想回去,可當看到窗前那婀娜纖細的身影時,所有的理智,哄得在瞬間破滅。他昏沉沉地破門而入,燭滅燈熄,在一片淩亂的碎裂撞擊聲中隻聽到他那一聲聲心碎的涕語:“梅兒,我的梅兒——”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塵芳望著波光粼粼的禦池,無限感慨。聽到腳步聲,便責怪道:“為什麽每次都要我等你呢?”
  “下次不會了。”他的聲音幹澀。
  塵芳回首笑道:“遲到了可是要受罰的。”見他的臉亦如往常般淡定柔和,隻是那雙棕褐色的眼眸上蒙了層紗霧,看起來是那麽憂鬱。
  胤礽嘴角牽強地笑道:“你說怎麽罰?我都接受。”
  塵芳妙目一轉,抿嘴笑道:“好大方。那就把我送你的那對珠子拿出來,讓我查查,你是否保管好了。”
  胤礽看著她無語。
  “是丟了嗎?丟哪了?巧了,我這裏倒有一顆。沒想到,這世上竟有和那對珠子一模一樣的。”塵芳手一抬,綴著殘穗的一顆琥珀珠子在風中搖曳。
  “那天我喝醉了。”胤礽背身望著湖麵,“她在你屋裏,穿著你的衣裳,身上有你的脂粉香。”
  “這可怎麽辦呢?”塵芳似未聽他說話,隻顧自歎道:“本以為是這世上獨一無二的一對,卻原來橫豎多了一顆,真是可惜啊!”說著玉臂一揮,那顆琥珀珠子在湖中激起小小的一輪波漾,隨即歸於沉默。
  “梅兒!”胤礽聲音發顫:“我這就去求皇阿瑪指婚,你嫁給我,可以帶著小敏一起過來,我不會虧待她的。”
  “這是自然,不僅不會虧待她,也許會讓她永遠消失吧。”塵芳冷笑道:“怎麽能讓個啞女玷汙了太子殿下的清名呢。”
  胤礽伸手一把將她抱在懷中,哽咽道:“不會的,我怎麽會想傷害你呢。我隻是想等一切成了定局,太後即便要阻撓我們的婚事,也無濟於事了。可是,沒想到卻是這般的陰差陽錯。”
  “你變了,你心裏的那隻鬼,已經跑出來了。”塵芳抬頭望進他的雙眼,突然墊起腳,在他冰冷的唇上輕輕一啄,“礽,知道曾經我有多喜歡你嗎?而現在,我的淚已經流幹了。”
  “梅兒,我不能沒有你!”他焦急的呼喚,在那漆黑如墨的眼中,看到了自己蒼白絕望的臉。
  “可是,我卻不要你了。”塵芳推開他,決然轉身離去。雲淡輕風中,留下那一片無語的孤寂。
  胤礽,如果時光可以倒流,希望從不曾遇見你。與你的相見、相識、相知,我都要統統忘記。如果有一天再相逢,我們也隻是兩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

  兄弟

  到了六月,這日胤禟下了朝,想到久未進宮看望宜妃,便乘機溜了彎往後庭西宮走去。剛過萬春亭,卻見胤禛迎麵走來,便上前笑道:“四哥,真是巧了。是從德妃娘娘那裏來嗎?”
  胤禛點頭道:“是啊,九弟是要去看望宜妃娘娘嗎?”
  胤禟道:“好幾日沒去了,一早起來耳根子發紅,想是被額娘念叨了。我不像四哥您那般勤快,晨昏定省,想來德妃娘娘一定很高興吧。”
  胤禛平淡無波道:“這是應該的。想來你是在外生意繁忙,抽不及時間去看望宜妃娘娘。”
  胤禟拍掌笑道:“四哥別折殺我了。我那點買賣,拿出來豈不是丟人現眼。年底節餘下來,還不如您雍王爺一年的俸祿呢。我家裏人口又多,瑣事雜,加加減減的,說出來旁人都不信,固山貝子府雖然外表光鮮,其實裏麵隻剩下個空架子了。”
  胤禛道:“你這是向我在哭窮嗎?”
  “哪裏敢啊!”胤禟道:“這年景,誰家容易了。不過呢,都是自家兄弟,見了麵難免要話多,咱們平日裏也說不上幾句,不是嗎?”
  “也是,這兩年比不上以前了。”胤禛歎道,冰冷寂淡的眼中閃過絲憂慮。
  “還是四哥您好,除了上朝,就在家裏潛心理佛,閑時還親自下田耕種。‘偷得浮生半日閑’,咱們這麽多兄弟裏就數您最輕閑了。”胤禟笑道。
  胤禛看著眼前這個此刻笑容滿麵的弟弟,朗眉俊目,全無在朝堂上那咄咄逼人,與自己爭鋒相對的氣勢,不禁淺笑道:“時候不早了,我先走了。”
  “那四哥您可走好了。”胤禟見胤禛轉身離去,臉上的笑意頓時消然,隻冷哼道:“生意繁忙?他倒是很清楚。”
  來到翊坤宮,宜妃才用過早膳,兩個宮女正在收拾碗筷。見他進來,宜妃罵道:“總算來了,我還以為自己是不是沒生過你這位貝子爺呢?”
  胤禟笑嘻嘻得走過去,將臉湊到宜妃麵前道:“兒子可是來討打的。額娘您別打得太重,小心傷了手!”
  宜妃噗哧笑道:“油嘴滑舌的,小時候也不見你多會說話,不知怎的就便成了這副玩世不恭的樣子。”
  “還不都是因為額娘,自小宮裏的人見了都道:看看,九阿哥生得多好啊。也難怪,也隻有宜妃娘娘那模樣的,才生得出這樣的兒子。整日裏,被人這麽說著、寵著,兒子能不變嗎?”胤禟委屈道。
  宜妃笑得合不攏嘴,又道:“就你這孩子矯情。”
  母子倆閑扯了兩句,宜妃又道:“這些個日子看你人也精神了,笑容也多了,可不似前幾年一副陰氣沉沉的模樣,若是能這般長久下去就好,額娘也不用日夜為你憂心了。”
  胤禟道:“讓額娘操心,是兒子的不孝,日後不會了。”
  “這可難說。”宜妃冷笑道:“你心裏在想什麽,我作娘的會不清楚。她若順你意了,你就是摘月亮、星星都願意,若是鬧一點別扭,你不傷害自己,我已經算是阿彌陀佛了。”
  胤禟沉凝不作聲,又聽宜妃道:“你十五歲那年,生得那場大病,我至今想起都不寒而栗。三日三夜的昏迷,半個月的臥床不起,若不是額娘苦苦哀求,你連口粥都不肯喝。就這麽著折騰了一個月,瘦得已沒了人形。自那以後你就變了,額娘知道那全是因為她。後來再見她時,我真想讓她永遠不能再出現——”
  胤禟聽到此,猛得抬頭,失聲道“額娘,你——”
  宜妃見他驚慌失措的模樣,眼中一熱,歎道:“傻孩子,額娘不是沒有這樣做嗎?瞧你嚇得冷汗都出來了。”說著她用手絹輕輕拭著胤禟的額頭道:“如今額娘隻求,你們倆能夠和和睦睦地過日子,不要今天重傷,明天跳湖的。我老了,經不起你們這樣折騰了。”
  胤禟哽咽道:“兒子大了,再也不敢讓額娘勞神傷心了。”
  宜妃抹著眼角道:“你知道便好。”
  出了翊坤宮,胤禟緩步走在樹蔭下的五彩雕花青石路上,見一處山石後,那株百年銀杏樹俊美挺撥、葉片玲瓏,且已開了花,許許多多淺黃色小花擁擠成團球狀。
  “銀杏栽為梁,香茅結為宇,不知棟裏雲,去做人間雨。”幼時,塵芳曾指著這株銀杏對他道:“我不甚喜歡王唯的詩,唯有這兩句卻還好。你知道嗎,銀杏可謂是樹中的‘活化石’,它可以活上數百年,上千年,即便這紫禁城都被歲月剝蝕吞沒,這銀杏雖會在此地屹立不倒,見證著你,我,過去的,以及將來的曆史。”
  當時塵芳稚嫩的臉上帶著淡淡的哀傷,到如今自己始終雖不明白,為何即便在她笑得最歡時,眼裏卻還總是有著那絲抹不去的憂鬱。也許正是因為不能讓她徹底的快樂起來,自己才會這般經常喜怒無常、放縱無忌。
  正想著,卻見一道濃煙自山石後湧起,胤禟吃了一驚,忙轉過山石一看,隻見胤禩正蹲在那裏,手裏還燒著火,守著些紙錢灰作悲。胤禟忙道:“八哥,宮裏不準隨意燒冥紙的,若讓別人瞧見了,又是場事端。”
  胤禩見了他也不作聲,胤禟知道他是在祭奠去年驀了的良妃娘娘,無法隻得站在遠處替他看著,許久,胤禩紅著眼從山石後麵走出來,道:“九弟,這回謝了。”
  胤禟見他神容憔悴,似比前幾日見時又瘦了些,不禁道:“自家骨肉,哪用得個謝字,豈不見外了。”
  胤禩清淡的眼中漾起笑意,“自皇阿瑪宣稱與我斷絕父子之恩後,如今也隻有你和十弟、十四弟將我當作自家兄弟了。”
  “有三個肝膽相照的兄弟,難道還不夠嗎?”胤禟道:“皇阿瑪當時說的是氣話,你的爵位不是又複還了嗎?”
  胤禩冷笑道:“那他說我是辛者庫賤婦所生,也是一時的氣話嗎?我是他兒子,他要打要罵要殺,我心甘情願,可他不能這樣侮辱我額娘。我額娘為了我,在這深宮裏苦苦掙紮了數十年,打落了牙齒也隻敢往肚裏吞,憑什麽到最後,還隻是個他嘴裏的辛者庫賤婦。若不是為了我,我額娘就不會受那麽多苦,若不是因為他,額娘本該和——”
  胤禟一把捂住他的嘴道:“八哥,弟弟求你了,這話可千萬不能說出來。要說話,咱們回府去,這裏可不是能抱怨的地方啊!”
  胤禩不覺點頭,待他鬆開手後方道:“我隻是一時傷心罷了,那話再也不說了。”
  胤禟吐了口氣道:“莫說不能說,就是想也不成。這宮裏到處都是耳目,小心被有心人抓了小辮。”
  胤禩見胤禟神情緊張,不禁想到自小他便不愛搭理自己,隻與十弟一起讀書玩耍,是從何時起才開始與自己熟撚的?是了,是從塵芳入選伴學進宮後,他便開始常找借口和自己一起回長春宮研討功課,找借口約自己與塵芳一起去騎馬遊園,找借口將婷媛帶進了自己的生活。
  一切都是因為塵芳,因為那個玲瓏剔透、秀麗婉約的女子,因為那個至今自己看到,仍會感到忐忑不安的女子。
  “八阿哥,聽說你會吹簫,我前日想起了首曲子,可惜隻會唱詞,你可能譜成簫曲?”塵芳笑問道,頰邊的梨窩深現。
  胤禩點頭應允,又道:“若是不好,你可別笑。”
  塵芳清唱道:“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後性空靈。家富人寧,終有個家亡人散各奔騰。枉費了,意懸懸半世心;好一似,蕩悠悠三更夢。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呀!一場歡喜忽悲辛,歎人世,終難定。”
  胤禩聽完,不覺愣了。那邊塵芳抿嘴笑道:“可是太難了。”
  胤禩搖頭,略想了下,舉簫吹了兩句,又覺似乎音太高,停了下,又接著下去,倒是一氣合成。
  塵芳待聽完,拍手笑道:“可是了,八阿哥果然精通音律。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可見人生如夢,終是一場鏡花水月。”她狡狤的看著自己道:“您是聰明人,自然也明白這曲中的奧妙。”
  當時,自己剛被封為貝勒,是得爵皇子中年紀最小的,一時風頭獨一無二,旁人都對自己奉承拍馬,卻唯有她,旁敲側擊地提醒自己莫要忘乎所以。原以為她最多不過是個才情出眾的八旗閨秀,但從那時起方才明白,她真的是與眾不同。
  胤禟見胤禩良久不語,問道:“八哥,你這是在想什麽?”
  胤禩回過神道:“我在想,當初若是由你站出來,也許皇阿瑪就不會如此鄙夷了,畢竟你額娘的身份高。”
  “還不是一樣,皇阿瑪隻是不容朝中有人結黨營私罷了,隻可惜他的眼睛也看得有限。”胤禟冷笑道,隨即又沉聲道:“況且這是我欠你的。”
  十二年前的那個雨夜,胤禟跪在瓢潑大雨中,對胤禩哭道:“八哥,我是瘋了。我隻求你向皇太後去說明,你不要娶塵芳。我會一輩子感激你,我什麽都可以不爭了,我幫你得到你想要的,隻要你把她讓給我!”

  酷暑

  到了六月末,天氣便已熱得即便不動,身上也能擰出汗來。這日下午,胤禟自書房出來,走進內院,見丫鬟們皆出去自便了,滿院子靜悄悄的。掀起湘繡軟簾,見綿凝正歪在椅上打盹,劍柔倒不知跑去了哪裏,便進入裏間,看塵芳正在床上午睡。眼中笑意一閃,輕步走過去,正欲伸手擰她的鼻子,卻不料塵芳猛得睜開眼,一把拍開他的手,笑道:“想作弄我,可沒難麽容易。”
  胤禟頓時氣餒道:“就你耳尖,好沒意思。”
  塵芳見他沉下臉,笑得更歡,道:“好了,那你繼續,就當我沒醒過。”說著,便閉上眼作勢睡覺。
  胤禟見她因剛睡醒,滿臉紅霞,嬌豔欲滴,現又雙目微迷,鼻息含香,心中一熱,自身邊的荷包裏掏出了枚生津雪潤丹,放在嘴中。
  塵芳隻覺唇上一重,隨即一股涼意自胤禟的舌間傳到嘴中,不由嬌喘了聲,雙臂忍不住勾上他的脖子。兩人耳鬢廝磨,正意亂情迷時,忽聽得外間綿凝道:“四格格來了,福晉還未睡醒呢。”
  塵芳忙一把將胤禟自身上推開,嬌喘籲籲向外喊道:“是蘭兒嗎?進來吧,你阿瑪也在。”
  胤禟躺在床上,呼著大氣道:“這丫頭算白疼她了,竟挑這個時候來。”
  塵芳邊整理著衣裳,邊笑道:“你呀,自己不害臊,還怪女兒。有你這麽做阿瑪的嗎?”
  這時,蘭吟走進來,見到胤禟高興得踢了鞋撲上床,在他懷裏打滾,嘴中嚷嚷道:“阿瑪,蘭兒有三日未見您了,您就不想蘭兒嗎?”
  胤禟用手滿臉摩挲著她的小臉,笑道:“阿瑪這幾日忙,沒空去看蘭兒,明兒阿瑪陪你一整天,可好?”
  蘭吟大聲道:“這不算,我還要吃‘高生記’的烤乳鴿,還有上次十叔給我的英吉利奶糖。”
  “好,好,我的蘭兒想吃什麽,想玩什麽,阿瑪都答應你。”胤禟擰著她的鼻尖道。
  塵芳好笑地看著這父女倆,不禁道:“才不知是誰說白疼她了,可見人真是說一套,做一套的。”
  胤禟指著塵芳,對蘭吟道:“瞧,額娘吃醋了。”
  蘭吟則爬到塵芳懷裏,眨著酷似她的一雙秋水分明的大眼道:“額娘,你吃醋了嗎?蘭兒怎麽沒聞到酸味啊?”
  塵芳和胤禟忍不住都放聲大笑,塵芳抱著女兒歎道:“蘭兒,你真是額娘的寶貝!額娘多希望你能長命百歲,一輩子無憂無慮的過日子啊!”
  胤禟道:“我們的蘭兒自然是一生健康安泰,福壽延綿。”
  塵芳眼中一熱,隨即笑道:“可是了,你也知道我向來不耐熱,這兩天難免心浮氣燥,胡思亂想的。”
  胤禟恍然想到什麽,忙道:“後日,皇阿瑪就要去木蘭圍場了,我是落不下的。雖說秋獮不許女眷參加,但去木蘭避暑是無妨的。那正在修建避暑山莊,有幾處宮殿己經完成了,清涼幽靜,宮裏的娘娘們準備去那渡暑,皇阿瑪允許咱們帶家眷去住上個把月。你怕熱,去了正好。”
  塵芳想了想道:“算了,還是不去了,那裏人多嘴雜的,我嫌煩。”
  “哪會啊,又不是所有人都去。”胤禟盯著她道:“縱是遇見不喜歡的人,咱們避開就是了。若把你留在京城,我豈不是每日裏都要牽腸掛肚的。”
  蘭吟問道:“阿瑪,蘭兒也可以去嗎?”
  “那要看你額娘了,你額娘去了,蘭兒自然也可以跟著去。”胤禟回答,果然蘭吟忙纏著額娘哀求耍賴的,塵芳一時被逼得無奈,隻得答應。見胤禟隨即笑得得意,她心裏卻極是不安。因知不久便又會有大事發生,朝廷動蕩,不知到那時,胤禟是否還有這般閑情逸致與自己和女兒談笑。
  此時府中的側福晉兆佳氏正急急忙忙的往完顏氏婉晴處趕去,來到她院中,見四下安靜,隻有幾個丫鬟和嬤嬤在門外廊下聽候。
  兆佳氏進入廳中,婉晴正與個嬤嬤在議論家務,說的是過兩日貝子爺隨駕去木蘭的事宜。見她來了,便讓她暫且坐在一旁,又對那嬤嬤說道:“該帶的東西就按照往年的慣例,貝子爺隨侍的人除了崔公公,再挑幾個伶俐的。這次恐怕福晉和四格格也會去,福晉身邊已有了兩個貼身的丫鬟服侍,就帶兩個粗使的丫鬟和婆子便可,對了,四格格的奶娘恐也不能落下,車馬可要預備妥當。”
  那嬤嬤一一應了,待她下去後,兆佳氏問道:“這次貝子爺是要帶她去嗎?事先怎沒聽說啊?”
  婉晴喝了口茶,道:“這還用問嗎?往年幸許有你、我的份,今年就別奢望了。橫豎是去不了的,咱們便在府裏清閑幾日。”
  兆佳氏納納道:“凡事也要有個限度。自她回來後,我連見貝子爺一麵都不易。二格格、五格格和弘相,也都快忘了他阿瑪長得什麽樣了。”
  “也隻能這樣了。”婉晴笑道:“你是個明白人,這麽多年都過來了,今天怎麽又抱怨起來?”
  兆佳氏坐立不安,喝了兩口茶便道:“姐姐還有事要操辦,妹妹就不打擾了。”說著便走了。
  婉晴隻覺她今日與平日裏的爽直大不相同,心下起疑,便跟了出去。走了一段路,見兆佳氏正站在花園的池塘邊發楞,烈日當空,卻紋絲不動。便上前拍著她的肩道:“你若真有事,我若能幫上忙,自然不會推托。若是幫不上的,咱們便商量著辦,何必悶在心裏傷身呢?”
  兆佳氏哽咽道:“我實在是氣不過,貝子爺憑什麽被她一個人霸占了去。我想反正不是我下的手,自然與我無關。可想到後果,不覺又怕起來。”
  婉晴急道:“究竟是什麽事,你快說啊!”
  待兆佳氏將看到的說了遍,婉晴跺腳道:“你果然糊塗,怎麽不早說呢。那碗藥呢?”
  兆佳氏慘白著臉道:“想是已經端到她房裏去了。”
  婉晴嚇得灰了臉,道:“咱們快去看看,興許還來得及。”
  兩人互相攙扶著向塵芳的房中趕去,才半路上卻看到個丫鬟在打掃一灘藥漬,問了才知是福晉的藥在路上不甚被灑了,現正回去重熬著。婉晴重重鬆了口氣,方神色嚴肅道:“去找她,我倒要看看,她膽大妄為到什麽地步。”
  郎氏正在房中躊躇不安,猛聽得推門聲,驚得從椅子上跳了起來,見是婉晴和兆佳氏,慌亂道:“兩位姐姐到我這裏來有什麽事嗎?”
  婉晴拍著桌子道:“你還有臉問,你都知道自己幹了些什麽?”
  郎氏嘴硬道:“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
  “說你往嫡福晉藥裏下毒的事。”兆佳氏道。
  郎氏顫聲問:“那她喝了嗎?”
  “半路灑了。”婉晴冷笑道:“若真喝了,我們這些人豈不是都要為了你而陪葬。”
  郎氏頹然坐到椅子上,咬牙切齒道:“真是功虧一簣。若不是因為她太咄咄逼人,我也不會下這狠心。因為她,貝子爺將我置之不理,不讓我參加宮宴,不讓弘曠見我。我忍不下去了,不是她死便是我亡!”
  一旁的兆佳氏隻聽得心裏發毛,婉晴突然用力拽起郎氏的發髻將她往內屋裏拖,郎氏被她凶狠的模樣嚇住了,隻感頭皮被扯得撕裂般的痛,淚水不覺嘩嘩流下來。兆佳氏見婉晴全無了往日裏的溫柔和善,也唬得顫微微地跟了進去。
  婉晴將郎氏拖到梳妝台前,拽高她的臉,讓她看著菱鏡中的自己道:“你以為你是誰,你隻不過是個替身罷了,若不是因為你的一雙眼睛長得像她,你以為貝子爺會娶你嗎?這府裏的女人身上,到處都是她的影子,劉氏的嘴,齊氏的鼻子,王氏的身形,還有那個宮女巧萱的聲音,你倒現在還不明白嗎?在貝子爺心裏,你什麽都不是!”
  “你胡說!”郎氏使勁掙脫她,喊道:“貝子爺是喜歡我的,我為他生了弘曠,我是名正言順的庶福晉!你是嫉妒我才這樣說的,你嫉妒我比你得寵,嫉妒我比你漂亮,嫉妒我比年輕!”
  婉晴見她眼神混亂,一巴掌甩過去,喝道:“要瘋就在自己房裏瘋,把手伸到別人藥罐子裏,你想她死,還是想貝子爺死!”
  郎氏被打愣在地,一臉眼淚鼻涕,隻喃喃道:“你胡說,我是弘曠的額娘,我是庶福晉——”
  “你不是還有弘曠嗎?有了他,你還求什麽呢?她即便再得寵,再專房,也隻能有一個四格格了。她這輩子,再也不能生孩子了。”婉晴蹲下身,在她耳邊道。
  郎氏呆滯地抬頭,看著滿臉同情的婉晴不解。
  “原來都在這裏啊,也省得我派人去找了!”
  婉晴心頭一戰,回頭見塵芳正笑盈盈地站在門外,後麵跟著綿凝和劍柔。
  塵芳走進來,揀了個位子悠閑地坐下,對郎氏道:“郎妹妹,這是怎麽了,大暑天的坐在地上,別是中暑了?”
  郎氏身子一抖,不敢說話,婉晴和兆佳氏忙上前行禮後,不安地站過一旁,隻見劍柔掀開手中的食盒蓋,裏麵卻是一碗熱氣騰騰的湯藥。
  “劍柔看見你在廚房煎藥,卻不知是誰把這藥端我房裏來了,現在我親自來端還給妹妹,這藥可是要乘熱喝了才好啊。”塵芳笑道:“妹妹可不要辜負我的這番心意!”
  婉晴和兆佳氏在旁早變了臉色,郎氏更是慌亂得直搖頭。
  “你們還不進來幫忙!”劍柔對門外喊道,隻見兩個小太監跑進來,將郎氏按倒在地,郎氏掙脫不得,絕望地喊道:“福晉,賤妾再也不敢了,您饒了我這回吧!”
  塵芳哪裏還理她,隻對婉晴和兆佳氏頷首道:“你們兩個倒還算明事理,總算我沒看錯人。這次的事,我沒有告訴貝子爺,也免得他煩心。不過,我雖閑,但這府裏大大小小的人、事,該知道的我都知道,不該知道的——”她一頓,道:“我也知道”。
  婉晴和兆佳氏早嚇得說不出話來,隻垂首不語。那邊,劍柔已捏著郎氏的鼻子將一碗藥湯灌進了她嘴裏,待小太監鬆手後,郎氏拚命地摳著喉嚨,卻隻是幹嘔。
  塵芳起身走到郎氏麵前,看著她狼狽的模樣,冷笑道:“放心吧,死不了的。雖然是你親手下的藥,可是你從門房那裏拿到手的,隻是些瀉藥罷了。”
  郎氏聽了,如死裏逃生般哭了出來,忽覺喉間一緊,頓感痛苦地抬眼,望著上方那冷豔如霜的臉。
  “這滋味不好受吧,我看你在貝子府也住不慣,讓婉晴給你找個別院安頓吧。”塵芳見她已經雙目泛白凸現,快窒息過去,方鬆了手道:“很早以前,我就發過誓,不會再讓任何人掐住我命運的咽喉了。”

  秋獮

  到了木蘭秋獮那日,響導官兵大臣率響導官兵於大駕所經之地清道,隨後是前鋒護軍統領在最前戒備,隨圍執事。康熙則戎裝騎馬,鹵薄引駕,翊衛諸臣前引後扈,兩翼八旗兩側隨扈,百官采服夾道跪送。上萬人的秋獮隊伍延綿數百裏,揚起了遮天蓋日的煙塵,沿途皆是烏壓壓的一片,爭相觀看這盛況的百姓。
  塵芳一行女眷的車馬隨著後宮娘娘們的鳳攆落在最後,她掀開馬車上的窗簾,遙望前方氣魄宏大的軍隊,不禁歎道:“果然是九重真龍,叱吒天下,難怪那麽多人為了這位子前仆後繼,至死方休。”此刻已到了卜克崖口,再往前便要進入圍場。
  “額娘,你看是阿瑪和十四叔!”蘭吟指著遠處策馬而來的兩個戎裝軍官喊道。
  塵芳仔細一看,果然是胤禟和胤禎。待接近自己的馬車時,胤禟勒馬而立,胤禎打了個招呼,繼續向後麵自己家眷的馬車趕去。
  “女眷要和獮獵的隊伍在這裏分道揚鑣了,我和十四弟護送你們往南去,走過兩個時辰便可到避暑山莊了,我知道馬車顛簸的很,再忍忍可好?”胤禟對她道,隨即輕喝座下的馬駒與車隊同步而行。
  塵芳見胤禟盔帽下,麵若白玉,清臒俊秀,劍眉入鬢,鳳眼生威,一身白色的鎧甲,在陽光下閃著耀眼的銀光,紅纓在風中飄舞招展,不覺當下愣住了。
  胤禟看她雙頰飛紅,問道:“馬車內可是太悶熱了?”
  塵芳忙搖頭,猛放下窗簾,蘭吟問道:“額娘,您怎麽把簾子放下了,那阿瑪不是看不到我們了。”
  塵芳隻低頭不語,一旁的綿凝抿嘴笑道:“四格格,您看阿瑪今日可是威武?”
  蘭吟用力點點頭,笑道:“阿瑪是蘭兒見過最好看的巴圖魯。額娘,您說是不是?”
  塵芳白了眼綿凝,轉即將蘭吟抱在懷中道:“是——,額娘今日看道阿瑪,不禁想到了一位古人。”
  蘭吟忙問是誰,綿凝和劍柔也好奇地睜大眼。
  車外的胤禟正奇怪塵芳怎麽突然放了車簾,卻聽到車內傳來她的清音低語,“三尺青鋒懷天下,一騎白馬開吳疆。虎鎧燕翎多颯爽,羽扇綸巾亦飛揚。雄姿英發從征路,縱橫江東扶君王。”
  胤禟先是一怔,隨即展眉笑道:“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終不及你我夫唱婦隨 ,共挽鹿車。”
  塵芳聽了本是甜蜜,忽想到周公瑾英年早逝,獨留小喬寂寞銅台,又想到康熙五十一年在轉眼間竟已過去了一半,歲月如梭,曆史正一步步向著既定的結局前進,自己卻又是這般無可奈何,一股悲意不覺又從心底湧上。
  胤禟隻道她累了,也不再多話,車隊浩浩蕩蕩的向承德的避暑山莊前進,到了傍晚時分終於到了目的地。塵芳和蘭吟被安頓好住處,胤禟與胤禎部署了守衛的禁軍後,也不及休息便匆忙趕回木蘭圍場複命。
  次日五更,管圍大臣率蒙古布圍人先往開始布圍,天亮後,康熙便上了土城開始觀看布圍。以圍場正中的大黃纛為中權,視山川大小遠近撒圍,隻見蒙古兵千人、響導百人、各類槍手百人協從,正白、正紅旗為左、右兩翼,黃旗指揮,藍旗為兩翼前哨,此刻隻圍而不捕。 待前哨進,後隊依次隨發,由遠而近繞圍場,兩翼前各數騎飛馳,兩翼不時會合。接著,布圍隊伍軍旗搖動,呐喊鳴金,壓山而下,縮小包圍圈,獸物則在圍中狂奔。
  布圍畢,原本往年康熙都會先信馬出獵,今年卻隻坐在台上,下令出獵。一聲令下,皇子皇孫、各部大臣、蒙古王公、八旗各營及從全國各地派來的射生手便在圍內馳騁,各顯身手。隻見矢上弦、劍出鞘,戰馬嘯嘯,旌旗獵獵,身飛逐走。
  胤禟隨著大隊人馬馳騁片刻後,便漸漸放慢了馬步,座下的膘騎嘶鳴咧咧,鼻中不斷噴出熱氣,他拍拍馬首道:“又何必這般興奮呢,時下多的是善騎弓射的好手,咱們去了也未必能掙到什麽,何必白白浪費氣力呢?”
  望著絕塵而去的眾人,他自言自語道:“十三弟有腿疾留在了京城,我看這次準是十四弟拔得頭籌了。也好,畢竟是自己人。”
  忽聽空中一聲嘯鳴,坐騎不安地走動了兩步,胤禟勒住韁繩後,仰目抬望,臉上露出笑意。隻見湛藍的的天空中,一隻海冬青正翱翔在雲霄中。口中一聲長哨,那海冬青隨即銳鳴了聲,俯身衝向他。遠處的獵狗嗷嗷直號,馬匹驚嘶,他鎮靜地舉起右臂,海冬青雙翼撲震出的氣流打在臉上陣陣生痛,尖銳的厲爪閃著刺目的金光。它在胤禟頭頂盤旋了兩圈,便溫馴地停在了他的手臂上。
  胤禟側目看著臂上的海冬青道:“赤翎,就知道你會跟來。是嫌鷹房裏的肉不好吃,想來捕些活物嗎?”
  赤翎日穎星明的眼睛看著主人,嘴中低咕。胤禟大笑道:“好,這才是天生的獵手本色!”震臂一揮,喝道:“去吧!”
  海冬青展翅高飛,刹那間就騰空直上雲霄,向著西北眨眼功夫就沒了影。
  胤禟喜歡鷹。在貝子府裏設有鷹鷂房,裏麵有海冬青,蘆花鷹,鷂子白等,這隻赤翎是他最鍾愛的。他喜歡看著在藍天展翅高飛的蒼鷹,看它們盤旋空中,無微不矚。最羨慕它們可以舒展翅膀靜臥不動,翱翔在空中,與天地融為一體,整個世界似乎都在它們的懷抱裏,雄姿藐世,傲氣橫生。
  “我喜歡鷹。”當年在察哈爾的草原上,自己與塵芳並躺在草地上,望著無垠的天空,他道。
  “我知道。”塵芳淡漠道。
  “我想變成隻鷹。”自己又道。
  “是嗎?”
  “知道為什麽嗎?”自己支起臉望著她。
  塵芳也轉過臉,不解地看著他。
  “因為我慚愧。”胤禟看著她皎潔如月的臉道:“我慚愧自己,懦弱得都不如鷹。”
  雄鷹發現獵物,即便是再可怕再凶猛的,也可以毫不猶豫的傾身獵捕,可當自己再次遇見她時,卻惶惶不安,不敢再輕舉妄動。
  忽聽到赤翎一聲長嘯,胤禟知道它發現了獵物,策馬而去,來到一片矮林,見赤翎正在圍追隻麋鹿。那麋鹿東躲西藏,在林中急馳,卻終究甩脫不了赤翎的追蹤,口中不斷發出淒慘的呦叫聲。
  胤禟舉箭瞄準,正欲勢待發時,眼前一閃,一道火紅的身影一馬當先竄到了他前麵,寒光一閃,利箭正中鹿咽喉處,那麋鹿當即倒地,抽搐了幾下斷了氣。
  赤翎見有人與主人爭搶獵物,自是不滿,低盤而下,衝著那獵手嗷嘯。那獵手被驚了馬,一路狂奔而去,胤禟恐出事,急忙追了上去。追了約莫一裏路,前麵竟是個數丈寬的溝渠,那獵手仍然控製不住坐騎,胤禟也顧不得多想,縱馬一躍,將獵手撲下馬。
  兩人在地上翻滾了數圈停下來,胤禟還不及吐口氣,雙唇卻被對方緊緊咬住,一陣脂粉香撲入鼻間,那獵手乘他還未回過神來,竟將舌伸進他嘴間糾纏。
  胤禟終於猛力推開那獵手,卻聽到一竄女子銀鈴般的嬌笑,他定神一看,不禁驚訝道:“是你,珠木花!”
  眼前那一身紅色錦衣,豔麗豐膩的蒙古女子則招手道:“好久不見了,九阿哥。您可是風采依舊,不遜當年啊!”
  胤禟隨即恢複常色,也起身道:“王妃,原來您也來參加這次秋獮了。適才是胤禟的獵鷹突擾,讓王妃受驚了。”
  珠木花手中甩著馬鞭,詭異的笑道:“我不再是王妃了,呼淪王爺已在去年過逝了。所以今年,我便來找你。九阿哥,這次你可該履行我們之間的婚約了吧。”

  肖氏

  珠木花走在市集上,頭圍的鎏金花座上綴嵌著血瑙珊瑚,映襯著她豔麗嬌嫩的容顏,兩側鏤空的蝴蝶飾連接著流穗,下接著各色鬆石珠穿編成的網簾,簾長及肩,火紅的牡丹嵌花掐腰織錦長袍,勾勒出她年輕豐滿的身形。擦肩而過的人,眼中紛紛流露出驚豔的目光,更有些蒙古青年尾隨在她身後,不斷吹著口哨,嘴中念著蒙古詩人夢麟側的情詩。
  珠木花得意地眉開眼笑,她上有三個兄長,下有兩個弟弟,是家裏唯一的女孩,又生得貌美,族中的長老都將她視為掌上明珠,可謂是集萬千寵愛於一身。前些日子剛過了十六歲的芳壽,慕名登門求親之人絡繹不絕,她對那些求婚者橫挑鼻子豎挑眼,沒有一個中意的,她父親知她眼光甚高,也不敢輕易答應。今日難得開了個大日頭,為冬日的草原增添了份暖意,珠木花便帶著女奴坎坎出來溜達一圈。
  “珠木花——珠木花——”聽到呼喚聲,她仰頭一看,兩張一模一樣年輕粗曠的臉,自酒樓上的窗戶裏伸出來,其中一個更是對她揮手高呼。原來是自幼一起青梅竹馬長大的賀什、賀騰兩兄弟,她也笑著頷首上了酒樓。
  此刻正是正午,樓下盡是些在用飯的牧民和小商販,二樓是專招待貴賓用的雅座,雖然隻是用屏風簡單的隔開桌子,但環境清幽、幹淨,在這個小鎮子上已算是最豪華的酒樓了。珠木花坐到兩人中間,坎坎則跪坐在角落裏。賀氏兄弟是為了公事出來采辦商品的,珠木花邊吃著羊肉夾饃,邊奇道:“是什麽大事情,竟需勞動你們親自出來買東西?”
  “你竟然還不知道,你爹沒和你說啊!”弟弟賀騰笑道:“你回家便知道了,想必你家裏現在正忙得熱火朝天呢。”
  見他故作神秘,珠木花哼道:“希罕你說啊!賀什哥哥,你告訴我吧。”轉眼卻見賀什心不在焉地擺弄著酒杯,眼睛不時瞟向樓下。
  “他呀,這不知是第幾次走神了。”賀騰道:“你不知道,今天雲珠是和咱們一起出來的,才來這裏前,說要去辦點私事再來此會合。我哥就坐立不安,食不下咽的。”
  “雲珠也來了!”珠木花笑道:“好些日子沒見她了,待會可要好好和她聊聊。”
  聽到雲珠的名字,賀什才回過神問道:“雲珠回來了嗎?我怎麽沒看見啊?”惹得珠木花和賀騰趴在桌子上直笑。
  忽聽到隔壁一個年輕女子高聲喊道:“笑什麽!這個鬼地方盡是些三教九流混雜。”隨即又聽到男子輕聲低語了兩句。
  這邊賀騰按耐不住吼道:“誰是三教九流?臭丫頭,你給我說清楚!”
  “誰是臭丫頭啦!”女子大聲嚷嚷著,將中隔的屏風用力一踢。屏風隨即往珠木花頭上倒去,幸虧賀什眼明手快的用臂膀一擋,將屏風推向一旁。
  珠木花後怕的臉色發白,接著火冒三丈道:“臭丫頭,你不要命了!”說著,將腰間纏著的馬鞭解下,向那女子揮去。那女子沒料到她會動手,眼見鞭子就要落在自己臉上,她身後一位男子見勢不妙,上前抓住鞭尾道:“這位姑娘,下手何必如此狠毒呢?”
  珠木花見是位年輕的公子,濃眉大眼,身著青石色藤紋長衫,外罩著黑狐皮裘褂子,看著裝扮氣度便知是富貴人家的少爺。她收了鞭子,冷哼道:“這丫頭險些傷了我,我隻不過抽她兩鞭,已算是便宜她了。”
  “你若敢傷了我,可不是兩鞭子可以了事的。”那女子也道。
  珠木花這才看清對方也是個和自己一般年紀的少女,生得明豔亮麗,聽到身旁賀騰的抽氣聲,心裏不悅道:“你算什麽東西!你知道我是誰嗎?”
  那少女似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眼含譏諷道:“你又算什麽東西!你又可知道我是誰嗎?”隨即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搖頭道:“長得倒還過得去,可惜一身馬糞臭!”
  珠木花何曾被人如此羞辱過,咬牙切齒道:“賀騰,你還愣著幹什麽!你平日裏說要對我好,難道都是假的嗎?”
  賀騰忙應聲上前欲抓住少女,那年輕公子自然也不肯,兩人便動起手來,彼此間武功不相伯仲,過了幾招,樓上已是一片狼藉,其他的幾個客人紛紛抱頭鼠竄,急得掌櫃和店小二在旁直跺腳。
  珠木花見少女已落單,冷笑著又向她甩鞭而去,那少女一時措手不及,連連後退,撞進個溫暖的懷抱,她仰目一看,方鬆了口氣。珠木花見來人也是位錦衣公子,一襲藍菱鬥紋長衫,灰色羽紗披風,麵容淡定,眼神和煦,也是一怔。
  藍衣公子扶穩少女,看到正在打鬥的兩人,皺眉道:“十弟,怎的才出趟遠門,便就生事。小心回去受罰!”
  那十弟閃躲開賀騰的一掌,道:“是他先動手的,我就不信,小爺會栽在這小子的手裏!”
  一旁的賀什也不想生事,便對那藍衣公子道:“兄台,既是你我的兄弟,咱們便一起勸他們停手吧。”
  “不行,要打,一定要打!今天定要分個勝負方可。”樓下又走上一位少年公子笑道:“十弟,學了這麽多年的功夫,好不容易來了個貨真價實的對手,可不能這樣就退下來啊!”
  那十弟應了聲,用足了力道,掌下唬唬生風。
  珠木花不覺看直了眼,那剛走上來的公子一身湖綠色的鶴繡長褂,搭著件白鷲羽的雪氈,頭上戴著頂同色的貂皮絨帽,帽子上鑲了塊藍玉暖暖生輝,容貌更是俊美,可說是她至今見過的最漂亮的男子,他向自己挑眉一笑,不禁心如鹿跳。
  “表哥!”少女跑過去,撒嬌道:“這幫蠻子欺負我!”
  俊美公子笑道:“你不去欺負別人已是萬幸了!”隨即掏出一錠銀子丟給一旁的掌櫃道:“討擾了,我弟弟看來還要再玩會,這些夠賠償今天的損失了吧?”
  掌櫃見了銀子喜笑顏開,道謝後便帶著小二下去了。
  賀什道:“這位兄台,還是要勸住你家弟弟吧,我看他們一時半刻還分不出勝負,再打下去恐要鬧出大事!”
  俊美公子擺手笑道:“咱們家的規矩,向來是隻有被打退的手下敗將,沒有臨陣脫逃的膽怯鼠輩。”
  賀什氣結地轉而看向那藍衣公子,見他也一時無話,便也無可奈何。俊美公子看了會兩人過招,便閑極無聊地走到珠木花身邊道:“這位小姐,看來麵善的很?”
  珠木花不禁臉紅道:“是嗎?我可卻從未見過公子。”
  “我記起來了,原來在下是欠了小姐一樣東西。”他似恍然大悟,說著將手伸到珠木花耳邊,一眨眼便從那裏變出朵無名的紅色小花,遞過去道:“現在物歸原主。”
  珠木花又驚又喜,再看那公子豐神韻潤,笑若燦陽,臉紅得更厲害,接過花道:“我叫珠木花,請問公子尊姓大名?”
  那公子輕撫了下她頭上的流穗,俯首在她耳邊磁聲道:“我在家中兄弟裏排行第九,你可以叫我一聲九哥。”
  這時,一旁他的表妹看到正在調笑的兩人,氣道:“表哥,你若再敢和這些鶯鶯燕燕牽扯不清,我回家就告訴姑姑去!”
  那邊打得正酣的賀騰聽了這話,也分了神,趁機被對方擊中胸口,倒退了三步,賀什見了急道:“大膽!你連貝子爺也敢打!”
  那十弟收了手,滿不在乎道:“貝子怎麽了?察哈爾遍地都是貝勒、貝子,可惜我一個都不怕!”
  那藍衣公子終於開口道:“算了,十弟,到此為止吧。”
  “不行!”賀騰捂著胸口道:“今天我若不剁了這小子的手,我就不叫賀騰!”
  一旁的少女冷笑道:“你算什麽東西,就算你爹來了,也沒這膽子!”
  說著隻聽樓下一陣混亂,衝上來一小隊蒙古士兵,領頭的隊長見了賀什、賀騰、珠木花三人抱拳道:“讓兩位貝子和郡主受驚了,小人這就將這幫大膽的賊子捉拿回去!”
  珠木花正奇怪著,見到尾隨上來的坎坎方了然,隨即舉起鞭子便抽了她兩下罵道:“誰讓你多嘴去找人來的!”
  坎坎吃痛地往後退了兩步,一個不慎從樓梯上滾了下去,一旁的俊美公子道:“這可怎麽辦?我們兄弟是不是都要下大牢了,郡主殿下?”
  珠木花聽他口氣並不緊張,奇道:“你知道了我的身份,怎麽都不驚訝?”
  那公子笑道:“當我第一眼看到你的美貌時,才是最驚訝的時刻。”
  賀騰聽到更是黑了臉,對隊長道:“統統給我關進大牢,我要一個個審問!”
  “不準!”珠木花口氣強硬道:“一個都不準動!”
  賀騰原對珠木花是百依百順的,今天一來是比武落敗,心中不甘,二是看到她和那漂亮公子眼神曖昧,更是火上澆油道:“誰敢不聽我的命令,就軍法處置!”
  珠木花卻道:“我是肖鎔王爺的孫女,誰敢不聽我的,就將他一家趕出察哈爾!”
  這肖鎔氏一族,在康熙早年‘三藩之亂’,察哈爾汗室乘京城空虛,策動各旗蒙古王公參加反清起義時,臨陣倒戈,旗主台吉托尹率領四佐領兵投奔了科爾沁的沙律親王。後來叛亂平定,察哈爾汗室被消釋待盡,唯有肖鎔氏所屬的土默特右翼旗一支因平亂有功而被存留下來。現土默特右翼旗的旗主,肖鎔王爺滾斯斯紮布正是珠木花的爺爺。
  賀騰氣得兩眼發直,突聽到樓下有人道:“呀!坎坎,你怎麽滿臉是血倒在這裏?你家郡主呢?”忙衝著下麵喊道:“雲珠,你快上來!珠木花要被個壞男人騙走了!”
  隻見個穿著鬆石色蒙古裙袍的少女噔噔地跑上來,五彩流穗在她兩頰邊左右跳躍,映襯著芙蓉般白淨素雅的臉,她見到迎上來的賀什道:“坎坎傷得不輕,可要快找個大夫瞧瞧。”
  賀什見她光潔的額頭上冒著細汗,問道:“你這是去哪裏了?看你累得!”
  少女一笑,頰邊漩出兩個酒窩道:“哪是累的,是走暖了才出的汗。”隨即又道:“珠木花,是哪個壞男人騙了你,惹得賀騰快氣炸了?”待看清她身邊的公子時,猛然僵住了笑容。
  “是你啊!董鄂格格!”適才和賀騰過招的公子,看到這少女後訝異道,接著緊張地看向珠木花身邊的公子。
  那被喚作雲珠的少女,待看清了所有人後,忙跪下道:“奴婢給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請安!”
  眾人皆是一驚,珠木花轉臉看向身邊的公子。適才還和自己談笑風生、甜言蜜語的他,此刻臉上流露出極度厭惡的表情,似見到了這世間最不想見的人。

  篝筵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裝濃抹總相宜。”塵芳歎道,這避暑山莊裏的風光又何曾遜於西湖,隻可惜現在也隻有自己這些所謂的皇親國戚,才能一睹為快。
  避暑山莊裏的塞湖占地百頃,整個湖區一泓清水,洲島錯落,兩岸綠樹成蔭,一派江南水鄉秀色。右邊湖上的三座亭子,屹立在石橋之上,結構勻稱,明快輕盈。臨近湖邊的地方,有座草亭,形似鬥笠,聽說去年的七月十五日中元節,還在這裏舉行了盂蘭盆會。
  “雲珠!”乍聽到這久不曾喚起的名字,正沉醉於美景中的塵芳先是一愣,隨即轉身望去,不由驚呼道:“是你,珠木花!”
  珠木花笑盈盈地走過來道:“夫妻倆一個德性,看到我就像見了老虎似的,有那麽可怕嗎?”
  塵芳笑道:“隻是太驚訝了。你是和呼淪王爺一起來秋獮的嗎?”
  “我呀,現在可是寡婦了。”珠木花捏捏脖子道:“那老不死的,去年就掛了。”
  塵芳看著她滿不在乎的樣子,一時無語,倒是珠木花拍著她的臉喊道:“都過了這麽多年,你怎麽都不顯老啊!枉費我日日夜夜的在詛咒你,讓你早些個年老色衰,早些讓九阿哥把你休棄了。老天爺真是不公平!”
  塵芳這才發覺珠木花雖畫了個濃妝,一眼望去雖豔光四射,再細看下卻是皮膚鬆弛,眼圈浮腫,眼角、唇邊已現出了許多細紋,不禁道:“這些年過得很辛苦,是嗎?”
  珠木花笑彎了腰,指著自己道:“我可是呼淪王爺的妃子,科爾沁草原上可以呼風喚雨的呼淪王爺啊!怎麽可能過得辛苦!”
  “那就好。”塵芳良久方道:“如果你過得不如意,我想賀騰泉下有知,也會不開心的。”
  “提他幹嗎,好掃興。”珠木花收斂了笑意,又道:“不過,我既然死了丈夫,就得再找個。九阿哥以前和我可是有婚約的,這次我可是嫁定他了。”
  塵芳淡漠道:“如今不比從前,滿漢文化交融,父死子娶庶母、兄死弟娶嫂的習俗在宮廷中已是行不通的了。你若想再嫁,已是艱難,更何況是嫁給皇子。”
  珠木花一頓,轉而笑道:“縱是嫁不了,作個情人也無妨。”
  塵芳皺眉看著她道:“你變了,變得不再是我認識的那個珠木花。”
  “你又何嚐不曾變?”珠木花道:“你也不是我在察哈爾認識的那個雲珠了。我曾將你視為這世上最好的姐妹,想不到最後,竟然會為了個男人而翻臉。”
  “那不是一個普通的男人。”塵芳眼中一熱,道:“那是賀騰啊!是自小對你嗬護倍至,千依百順的賀騰,是將我視為親妹妹般,關心愛護的賀騰啊!”
  “那又怎樣?又不是我害死他的!”珠木花也高聲嚷道:“他死了,我也難過了好一陣子。賀什哥哥從此就不理睬我了,你也總是躲著我,爺爺還狠心將我嫁給了呼淪那個老頭。我欠他的,早就還清了!”
  塵芳氣得全身發抖,一巴掌甩過去,恨聲道:“事到如今,你還死不悔改!”
  珠木花捂著火燙的臉頰,惡狠狠地瞪著她道:“你敢打我!你竟敢打我!”說著跨上前,一把按住塵芳的肩膀,將她往塞湖中推去。
  塵芳自然不比珠木花的力氣,踉蹌地向後退了兩步,慶幸身子被湖邊的白玉石欄擋住了,方未掉下去。
  “你不該打我的,我最恨別人打我了!”珠木花的神情混亂,將她死命的往湖中按去,塵芳大半個身子已掛在石欄上,眼看就要掉進水中。
  “你在幹什麽!”有人尖叫道:“你們看,有個蒙古女人在害人!”
  珠木花的後襟被人一提,猛地向後摔去,隻聽那人道:“蒙古女人可真是野蠻!”
  塵芳喘著大氣,仰起頭來,看到了胤禎的臉。那邊胤禎見了她先是一愣,隨即鐵青著臉喊道:“九哥,快來看,是九嫂!她差點被這蒙古女人給殺了!”
  那邊正和沂歆說話的胤禟霎時黃了臉,跑過來上下打量著她,焦急地問道:“怎麽了,你可有傷著!劍柔和綿凝呢?她們怎麽讓你一個人出來了?”
  塵芳擺擺手,隨即推開他,走到跌坐在地的珠木花麵前,蹲下身,撫著她紅腫的臉側,柔聲道:“可是打疼了?珠木花,你這是怎麽了?你難道忘了,你給我取名時說的話嗎?”
  “你既在蒙古,我就給你娶個蒙古姑娘的名字,叫起來也順口。就叫‘雲珠’吧。從此以後,雲珠就是珠木花的妹妹,珠木花就是雲珠的姐姐。”當時,才十四歲的珠木花對塵芳笑道:“雲珠可以相信珠木花,珠木花會保護雲珠,不讓任何人欺負你!”
  “珠木花也可以相信賀騰,賀騰會保護珠木花一輩子!”一旁的賀騰拍著胸膛,豪爽地道。
  “那麽賀什就來保護賀騰、珠木花和雲珠,看放眼草原,還有誰敢欺負我們!”賀什看著三人也道。
  賀什、賀騰將色彩斑斕的野花編織成花冠,戴在珠木花和塵芳的頭上,四人嘻笑玩鬧作一團。在一碧千裏的草原上,白雲的影子投在遠處的山丘上,使山丘的顏色由淺綠變成了深綠,遠處的湖泊上,數千隻潔白的天鵝在湖中休憩戲水。藍天,碧水,綠草的中的少男、少女們,伸展著雙臂,希望能夠肋下生出雙翼,就此翱翔在天地間。
  淚水自珠木花眼中滑落,在擦著厚重脂粉的臉上留下道觸目的痕跡,但轉眼看到塵芳眼中的憐憫之色,一把打開她的手,冷笑道:“我不需要別人可憐我。我不會善罷甘休的。總有一天,你們都會後悔,曾經如此對待我!”
  是夜,康熙在塞湖北麵山腳下的草原上舉辦夜筵,招待前來參加秋獮的各路滿蒙藏回王公和大臣。空曠的場地中間,木材搭成支架,依次堆壘成垛,燃起了熊熊篝火。悠揚的馬頭琴拉起,歌手唱起了讓人心醉的蒙古族歌曲,穿著豔麗服裝的蒙古姑娘和小夥子們圍繞著篝火載歌載舞。篝火映紅了草原的夜空,也映紅了人們的笑臉。
  胤禟敬酒回來,見塵芳麵無表情的盤坐在那,不禁道:“還在想白天的事啊?那女人,往後你可要提防著,今天可嚇死我了。若不是看在她哥哥闊台郡王的麵子上,我早就將她的一雙手廢了!”
  塵芳道:“珠木花雖然和以前大不相同,但我決不相信她會真心傷害我。”見胤禟沉下臉,隨即笑道:“好了,我不想就是了。”
  胤禟方才笑道:“這才是乖!”說著,擰著她的臉蛋低語問:“我在圍場呆了幾日,你夜裏可曾想我?”
  塵芳臉一紅,啐道:“又不正經了。你——”還沒說完,突聽得一陣喧鬧,隻見場中一位穿著火紅衣裳的蒙古女子正在獨舞。在三弦和揚琴的伴奏下,舞者兩手各握兩個酒盅,隨著音樂的節奏,每一拍碰擊一下盅子,擊打出快、慢、碎、抖等聲音。手在舞、腰在扭、眼跟手、腳步穩,舞姿典雅優美,引得眾人一陣叫好。待一曲下來,那舞者香汗淋漓,喘著嬌氣,再一看,不正是珠木花嗎。
  珠木花環視四下,高聲道:“珠木花獻醜了。聽說皇上的九媳婦色藝雙全,不知可否出來獻上一舞,讓大家也見識一下皇家的風采!”
  聽她一說,果然旁人紛紛附和,引得上座的康熙也停下和沙律親王的談話,側目向塵芳處望來。塵芳和胤禟對視一眼,胤禟站起來,笑道:“不好意思,我福晉不會跳舞,這點呼淪王妃應該也清楚。”
  珠木花冷笑道:“原來貝子爺的福晉,這般不濟,真是見麵不如聞名啊!”
  胤禟笑容依舊,道:“讓王妃掃興了。”
  “那你來吧!”珠木花笑道:“聽說貝子爺風流倜儻,應該不介意和我在此共歡一舞吧?”
  胤禟僵了下臉,隨即道:“王妃說笑了,胤禟隻會和自己的妻子共舞。”
  “那我更要和您跳了。”珠木花轉向康熙道:“皇上,您不會讓您的阿哥掃了大家的興致吧!”
  “珠木花,你太放肆了!”右上首的闊台郡王喝道,康熙卻道:“的確,不該掃大家的興致。”
  胤禟一聽,還待說話,一旁塵芳已經站起來,走上前對珠木花道:“既然王妃想看歌舞,那塵芳也隻好獻醜了!”
  珠木花笑道:“怎麽?難不成你想現學現賣嗎?”
  塵芳道:“是不是,您看了就知道。”說著,從一旁的伴奏者中借來支笛子,在手中擺弄了兩下,自言自語道:“將就著,也可用一下。”
  眾人隻見塵芳將竹笛放在嘴下,隨即響起一陣悠揚的笛聲,她邊吹著邊向胤禟走去,在離他三丈處,突然抽出篝火裏一支燃著火苗的樹枝往空中拋去。在一陣驚呼聲中,胤禟心領神會,跳出來一把抓住樹枝,隨著笛聲以樹枝為劍舞動起來。但聽笛聲時而婉轉縹緲,悠揚圓潤,時而鏗鏘激昂,鶴唳九霄。那燃燒著的樹枝也如有了生命般吞吐自如,飄灑輕快,突然胤禟一個‘迎風撣塵’掃向塵芳,旁人看了不覺倒抽口冷氣,唯有塵芳紋絲不動。胤禟持枝的火苗,在塵芳身子四周遊走,卻不沾衣,如遊龍行雲,飛鳳起舞。兩人動靜結合,敏捷沉穩,配合得天衣無縫。待曲畢,胤禟收了劍勢,枝端的火苗陡然熄滅,升起一縷青煙。眾人齊聲鼓掌叫好,兩人不覺相視一笑。
  上座的沙律親王對康熙翹著大拇指道:“皇上真是教導有方啊,您的阿哥和媳婦可真謂是人中龍鳳!”
  康熙哈哈笑道:“小孩子家的玩意,讓大家見笑了。”又吩咐道:“賞老九和他媳婦,白銀四千兩。”
  胤禟和塵芳忙上前磕頭謝恩,一旁的珠木花隻冷笑無語。
  待夜筵快結束時,塵芳見珠木花遠遠向自己招手,便乘胤禟和胤禎在拚酒,悄悄走了過去,劍柔和綿凝知道白天的事,自然不敢怠慢,也跟了上去。珠木花也不多話,領著三人走了一段路,來到個蒙古包前,對劍柔和綿凝道:“你們倆在外守著,我有要事和你們主子商量。”
  兩人本不願意,但見塵芳點頭同意,隻得站在外麵,卻暗自留心裏麵的動靜,恐有不測。塵芳走進蒙古包,隻見燭光下,一個原在做針線的少女,抬頭奇怪的看著自己,接著對後腳進來的珠木花笑道:“娘,您回來了!”
  塵芳愣在原地,淚水簌簌而下,她慘白著臉看向珠木花喃喃道:“她——不可能——”
  珠木花笑道:“我帶你來見她,隻是想讓你帶著她,去見她的親生父親一麵。怎麽樣?我說過總有一天,你們都會後悔的!”

  重逢

  塵芳撫著少女的臉,哽咽地問道:“好孩子,你叫什麽名字?”
  少女手足無措地看著她,轉而望向珠木花,見她點頭便道:“我叫其其格,就是花兒的意思,娘說我是草原上一朵人見人愛的花兒。”
  “其其格!其其格!”塵芳笑道:“你真是朵人見人愛的花兒!”她雖極力忍耐,淚水卻雖止不住得往下落。
  其其格用手擦著她臉,問道:“你見了我為什麽要哭?是不喜歡其其格嗎?”
  塵芳將她摟在懷中,連聲道:“怎麽會!怎麽會!我怎麽會不喜歡其其格呢?我找了你好久好久,久得我以為你都消失在這個世上了!”
  良久塵芳才放開其其格,對珠木花道:“我該怎麽感激你呢!這份恩情,我這輩子都還不清了。”
  珠木花輕輕梳理著其其格的頭發,笑道:“感激我做什麽?其其格可是我的女兒,你休想撿現成的便宜,她是我的心頭肉,我可不會讓給任何人!”
  塵芳沉凝了下,方道:“這是自然,不過可要容我再想想。”
  “好啊!”珠木花親了下其其格的額頭,對她道:“其其格,去叫聲姨娘,你剛出生時,姨娘可是抱過你的。”
  其其格想是被塵芳適才的舉動嚇著了,隻攥著珠木花的衣角,怯聲聲地對塵芳喚道:“姨娘好!”
  塵芳聽了心中感慨萬千,早亂了方寸,胡亂地應了便掀簾走出蒙古包,外麵的劍柔和綿凝見她安然無恙的出來,皆鬆了口氣。塵芳在回去的路上低頭不語,忽聽得:“你這是跑哪裏去了?讓我好找!”原來是胤禟正迎麵走來。
  塵芳心中一動,撲到他懷裏抽泣道:“阿九!我好高興!我今天真的好高興!”
  胤禟聽她喚著自己的乳名,不禁柔聲道:“這是怎麽了?是什麽事能讓我的梅兒都喜極而泣了?”
  塵芳埋在他胸前道:“今天我找回了,我曾以為已經永遠失去的珍貴東西。我現在才知道老天爺是公平的,失之東偶,收之桑榆。”
  胤禟笑道:“這是自然的。就象從前我第一次隨皇阿瑪巡幸塞外,到了察哈爾的第一天便又遇到了你。老天爺真的很會賣關子!”
  康熙三十九年的初春,察哈爾的草原因為當今皇上的巡幸而分外熱鬧,塵芳的阿瑪董鄂七十現任察哈爾的協領,禦駕親臨,自然要隨侍侯左右。董鄂七十近年來患上了痛風之症,常有發作,塵芳因怕下人服侍不周,便住進了巡幸的蒙古包群,親自在阿瑪身邊服侍。這日,董鄂七十剛出門伴駕去,塵芳從些熟悉氣候的老人口中知道,過兩日便有場大雪,便急忙趕回去想多翻兩床被子。
  才走到半路,聽到背後有人喚道:“雲珠!”她笑著應聲,卻見胤禟和胤礻我走過來。胤礻我笑道:“叫這名字好別扭啊!可我看董鄂格格卻是很喜歡。九哥,你說是不是?”
  胤禟冷著臉道:“羅嗦什麽,不要和些無關緊要的人搭話。你可是個皇子,別貶低了自己的身份。”
  胤礻我一愣,然後道:“知道了。”隨即眼光不斷在胤禟和塵芳兩人臉上徘徊。
  “有你這麽看姑娘的嗎?”從遠處走過來的賀騰看到這情景,喊道。一旁的賀什則不動聲色的將塵芳拉到自己身後,隨即對上了胤禟冰冷的目光。
  “賀騰,怎麽能和十阿哥這樣說話呢?”賀什斥責著,隨即笑道:“我弟弟是個直性子,還望兩位阿哥海涵。”
  胤礻我道:“果然是個直性子的莽夫。”
  賀騰一聽,登時來了火氣,卻見塵芳拍手叫道:“可了不得了!”唬得忙回頭看她。塵芳道:“咱們快回去吧,賀騰你昨日讓我幫你做的菜,我還放在石灶上呢!現在恐怕是要炒糊了。”說著,拉著他就走。
  賀騰一邊走,一邊搔著腦袋問道:“我什麽時候讓你燒菜了,燒什麽菜了?”
  “生薑炒辣椒!”塵芳頭也不回道。
  “生薑?辣椒?”賀騰更暈乎了,“那是什麽?我隻吃馬奶酒和烤羊肉的。”
  胤礻我聽了,噗哧笑出聲道:“生薑炒辣椒?果然是火辣辣的。董鄂家這丫頭,還和以前那般刁鑽古怪。”
  胤禟微眯著眼,陰騖地盯著她遠去的身影。賀什見了,心中一凜,隨即笑道:“是啊,雲珠是個愛淘氣的,卻又讓人恨不起來。她剛跟隨她父親來察哈爾時,珠木花總愛找她麻煩,可倒後來反被她降服了。聽說她曾在宮裏待過段日子,大家夥可都不信,若真是在宮裏受過教,哪會有那麽多稀奇古怪的想法和點子。不過現在看來,倒還不假。九阿哥,雲珠以前一定沒讓您少生氣吧?”
  胤禟轉即看向賀什,見他身形高大健碩,穿著身藍色的豹紋雲卷長袍,殷紅的腰帶上掛著綴著寶石的蒙古刀和火鐮。方正的臉,濃眉鷹目,雖算不上英俊卻正氣凜然,豪邁爽朗。“我和她不熟,所以也沒被她氣到過,不過我看賀什貝子似乎沒少生氣吧?”
  賀什嗬嗬笑了兩聲,隨即道:“沒有啦。我怎麽會生她的氣呢!她雖淘氣,心眼卻好,我們這裏每個人都很喜歡她。”說著臉上染上了紅暈。
  “是嗎?隻可惜她在這裏住不長了。”胤禟歎了口氣,隨即看著神情緊張的賀什道:“朝廷的規矩,凡八旗女子都需經選秀後方能婚配。董鄂格格也快有十六了吧,看來該是時候回京參加選秀了。”
  “那可怎辦?”賀什脫口而出,隨即又道:“我是說,她若走了,這裏的人都會舍不得。”
  “希望她可以落選吧!”胤禟拍著賀什的肩膀笑道:“我想,以賀什貝子的能力應該不難。”說著便和胤礻我擦身而去。
  待走遠了,胤礻我方問道:“九哥,你這是想讓他去做手腳,讓董鄂那丫頭選秀落選嗎?”
  胤禟回首看了眼還在原地發呆的賀什,冷笑道:“有那麽容易嗎?納蘭容若的甥女,明珠家和惠妃那裏有多少雙眼盯著呢,就讓他去碰這個釘子吧。”
  胤礻我沉默了會,問道:“九哥,你還喜歡她嗎?你是不是還想娶她?”
  胤禟猛地停下腳步,目光銳利地瞪著他道:“誰說我還喜歡她了?我還會傻得去自討苦吃嗎?”
  兩年前的那個夜晚,她將自己的自尊狠狠踐踏在腳下,冷嘲熱諷,極盡刻薄。
  “你的吻真令我惡心。”
  “你以為你有多高貴?隻不過是因為你投胎投得好,生在帝王家。其實你隻是個五穀不分,四肢不勤的廢人罷了!”
  “真心?真心值多少錢?”
  在她一字一句將自己的心,硬生生地給撕裂後,便驟然從自己的生命裏消失了。自己隨後便一病不起,每每噩夢中都會聽到她這殘酷的聲音,原來天之驕子的自己,在她眼裏竟是如此一文不值,棄之如敝屣。熬好的湯藥喂進嘴裏,隻覺得苦如蛇膽,無法下咽,便不由自主的都吐了出來。後來連糖水、雞湯都吃不進去,方才明白原來苦的不是藥,而是自己的心。
  額娘流著淚,跪在床前哀求他吃一口稀粥,自己卻茫然不知。五哥胤祺實在看不下去,將他拖起,狠狠揍了一拳道:“要死就上戰場上去,殺身成仁,也不枉皇阿瑪和額娘生養你一場。這般的餓死,簡直玷汙了愛新覺羅家的名聲,你難道想死後也進不了祖墳嗎?”
  自己看著五哥噙著淚水的臉,終於忍不住抱著他痛哭道:“五哥,我不要這麽痛苦下去了!這滋味實在太難受了!我要吃飯,我要活下去,我要活得比誰都痛快,都自在!”
  “那滋味我可不想再受第二次。”胤禟對胤礻我笑道:“所以我不會再去喜歡她了。”
  胤礻我看著他並未傳達到眼中的笑容,隻道:“走過了,知道是條死胡同,不再去走是最明智的。”
  “放心吧!”胤禟伸著懶腰道:“今天可比前幾日暖和多了,咱們騎馬去。草原的姑娘可是最欣賞馬上英雄了!”胤礻我看著他瘦削挺拔的身影,隻覺不安。
  九哥,若你從沒有走出那條死胡同,那又該如何是好呢?
  珠木花抱著其其格坐在草地上,指著夜空中道:“那是織女星,隔著雲河的是牛郎星。牛郎和織女本是一對恩愛夫妻,可是王母娘娘不允許織女和是凡人的牛郎在一起,便將兩人拆散了。在兩人之間劃下了一道銀河,隻允許兩人每年在七夕這一日,借著鵲橋相見一次。”
  其其格歎道:“牛郎和織女好可憐,一年才可以見一次。”
  珠木花笑道:“傻孩子,牛郎和織女一點都不可憐,這世間還有比他們更可憐的人。有些人分隔天涯海角,一輩子卻不能相見;有些人陰陽相隔,連書信都無法傳遞;最可憐的是有些人直到死,都不知道世上還有那麽一個人在默默地守候著自己。”
  “那有人在守候著娘嗎?”其其格隨即點頭道:“一定有。像娘這麽美麗的人,怎麽會沒有人守候您呢?”
  珠木花親著她的臉頰道:“是啊,會有人一直在守候著娘,直到永遠。”
  在那年夏日的草原上,一個少年將美麗的花冠戴在自己頭上,拍著胸膛,燦爛地笑道:“珠木花可以相信賀騰,賀騰會保護珠木花一輩子!”

  婚約

  珠木花頭戴鎏金高頂花座,臉上罩著紅色麵紗,穿著一襲鑲嵌著各色珊瑚、瑪瑙的桃紅色鏤花喜服,足蹬著精致的紅狐軟靴,喜滋滋的坐在蒙古包內。外麵的蒙古小夥子高舉銀杯,開懷暢飲;姑娘們伴隨著馬頭琴,放聲歌唱。這時,走進個男子,透過麵紗隱隱看到那男子身上穿的,正是自己親手縫製的新郎喜服,不禁羞怯的垂下臉。麵紗被揭開,她含笑著抬眼望去,驟然進入眼簾的卻是張蒼老、浮腫的臉,嗬嗬地對自己笑著,露出兩排參差不齊、熏黑的牙齒——“不要,我不要!”珠木花搖頭驚叫著,陡然睜開眼睛,她坐起身看著身旁仍在甜睡的其其格,不住地喘著粗氣。
  婚禮原該是女子一輩子中最美麗風光的時刻,年輕時的她,也曾數百次想象過自己的婚禮,會是如何的富麗堂皇、光鮮耀眼,也曾在心中暗暗描繪著未來的夫婿,會是何等的英俊瀟灑、雍容華貴。可是當這一日來臨時,卻是她一生噩夢的開始。
  “雲珠!”珠木花看著坐在大帳對麵的胤禟,問身旁的塵芳道:“你可曾想過,希望將來能嫁給什麽樣的男子嗎?”
  由於此次隨駕服侍的人手不足,又不能隨便就從外麵招人進入王帳,塵芳今日便被阿瑪拉來臨時充當幫手,坐在席間的珠木花看見她,哪還會讓她去當下手,硬要將她留在身邊陪伴。塵芳正左右為難時,聽到珠木花的問話,一頓方道:“想過。不過,我想嫁的人已經死了。”
  珠木花驚訝的張著嘴,好半晌方道:“什麽時候的事?你一定很難過吧!”
  “就在兩年前。”塵芳淡淡笑著,指著自己的胸口道:“是死在這裏了。”
  珠木花不解地還想繼續追問,塵芳拿起桌上的酒壺道:“我還是去幫忙吧,我阿瑪在那裏看著我呢。”說著起身,繼續為客人去斟酒。
  王帳中央,一位來自科爾沁草原的蒙古青年正引亢高歌,唱著纏綿的情歌。“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哪,為什麽旁邊沒有雲彩?我等待著美麗的姑娘呀,你為什麽還不到來喲嗬?”
  塵芳躬身從歌手身旁走過,欲要到對麵去斟酒,那青年猛看見她,眼前一亮,攥住她的衣袖唱道:“如果沒有天上的雨水呀,海棠花兒不會自己開。隻要哥哥你耐心地等待喲,你心上的人兒就會跑過來喲嗬。”
  在座的賓客看到無不哄笑,塵芳甩不開對方的手,又急又愧,那青年看她羞紅臉的模樣,目光越發的灼熱。見他正作勢要跪,塵芳忙低語了兩句,當即那青年如觸上烙鐵般,慌忙鬆開她的手,她乘機溜到了對桌。
  對桌依次坐著的,是此次伴駕而來的數位阿哥,塵芳鎮定地為五阿哥胤祺斟滿杯中的酒,也不去理會他探索研究的目光,來到下座的八阿哥胤禩麵前。胤禩看著她輕聲道:“琴簫蒙塵,知音不在。”
  塵芳為他斟完酒,抿著嘴道:“高山流水,草木皆有情。”
  胤禩仍是那般對她溫和的一笑,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塵芳替他續斟後,接著來到胤禟的桌前蹲下。隻見他勾著嘴角,冷笑道:“果然是越大越發出息了,到處招蜂引蝶,是男人你都不放過嗎?”
  塵芳先是一愣,隨即靜靜地替他斟滿酒,正想起身,卻被胤禟按住手問道:“和別人就談笑風生,和我就無話可說嗎?”
  “奴婢不敢和九阿哥多話,怕抬高了自己的身份,惹您不快。”塵芳皺著兩彎煙眉道。
  “還是這般的牙尖嘴厲。”胤禟猛灌了口酒,將空杯遞到她麵前道:“不怕嚇跑了你那些貝勒、貝子嗎?”
  “是自己的,跑也跑不掉,不是自己的,追也追不到。”塵芳替他斟好酒,用力抽出手道:“九阿哥,酒可宜情,也可亂性。您量力而行吧。”
  胤禟狠狠盯著她,手中的酒盞應聲而碎,幸好王帳中歌舞生平,喧嘩熱鬧,旁人並未注意到他的失態。隻有一直在旁看著兩人的胤礻我悄悄走過來,歎道:“這是何苦呢!”又對還躇在那的塵芳道:“去拿塊幹淨的布來,總要包紮下,千萬別被碎渣子傷了手。”
  塵芳回過神,放下酒壺,跪坐到胤禟身旁,輕輕攤開他緊握殘杯的右手,見一塊磁片碎渣正插在他手心。“別動,我幫您拔出來,若傷了筋骨,小心一輩子握不了筆,拉不得弓。”塵芳輕喝道,按住他欲掙紮的手。
  胤禟見她表情嚴肅,低垂的眼簾微微顫動,仔細的看著自己的傷口,不覺安靜下來,怔怔的望著她素淨柔和的臉。塵芳把那碎渣輕輕拔起,登時鮮紅的血自傷口處潺潺流出,她將酒澆在傷口上,隨後從衣袖中抽出手絹,為他包紮好方道:“幸好口子不深,過兩日便會好。記住了,在傷口沒愈合之前千萬別沾水。”
  胤禟突然問道:“你也這樣給其他男人包紮傷口嗎?”
  塵芳氣結道:“不知是奴婢的福氣,還是九阿哥您晦氣,您是奴婢第一個給包紮傷口的男人!”說著,泄恨地將他受傷的手狠狠敲在桌子上,拿起酒壺便走。
  胤禟吃痛地皺起臉,卻聽一旁的胤礻我哼道:“自討苦吃,活該!”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然後看著包紮在手中的那方手絹。潔白的絹布一角上,繡著枝紅梅,嬌豔嫵媚,傲傑冰霜。
  此刻坐在上首的康熙對下麵的肖鎔王爺道:“滾斯斯紮布,聽說你有個孫女是察哈爾草原上最美麗的姑娘,不知今天她來了沒有?”
  肖鎔王爺笑著轉身,招手道:“珠木花,還不快來拜見皇上!”
  珠木花應聲跑上來,磕頭向康熙請安。康熙細看了兩眼,便道:“果然名不虛傳,不知可曾婚配?”
  肖鎔王爺道:“這丫頭眼刁的很,整個察哈爾的勇士讓她挑了個遍,也沒中意的。”
  “這麽美麗的姑娘,就是我八旗子弟也心甘情願讓她來挑剔。”康熙笑道:“滾斯斯紮布,你看這王帳中可有你中意的孫女婿啊?”
  肖鎔王爺明白了康熙的意思,坐在下首的賀騰早變了臉色,一旁的賀什忙按住蠢蠢欲動的弟弟,向他搖頭示意。賀騰咬著牙,捏緊鐵拳,全身顫動地坐在原地。珠木花羞紅著臉,見爺爺環視四下,舉棋不定,忙拉著肖鎔王爺的手,向他弩弩嘴。
  肖鎔王爺順著珠木花的眼光望去,看到那麵若冠玉的俊美男子,隨即朗聲笑道:“皇上,我的珠木花看中了你的九阿哥,看來也隻有您的阿哥才入了我這刁蠻丫頭的眼啊!”
  胤禟還未等康熙開口,便起身道:“皇阿瑪,年前您剛給兒臣指過婚,若此刻再賜婚,恐委屈了郡主。”
  珠木花聽說胤禟已指了婚,心裏一緊,卻又聽康熙道:“那隻是個側福晉,你嫡福晉的位子不是還懸著嗎?我想滾斯斯紮布的孫女應該不會介意的。”方又笑開了臉。
  胤禟正為難時,隻聽對座的婷媛起身道:“皇上,今年十月便是皇太後的六旬萬壽,您知道她老人家是最心疼咱們這些個晚輩的。您何不來個喜上加喜,將這指婚的好事,留給她老人家呢?我想郡主的婚事,也不急在這一時。”
  康熙拍掌笑道:“果然是你這丫頭心細,怪不得皇額娘平日裏那般疼你。”又對滾斯斯紮布道:“這親事咱們就先定下了,等到了皇太後萬壽節那日,你帶著你的孫女來京城,朕就正式下旨指婚。”
  肖鎔王爺忙帶著珠木花磕頭謝恩,待珠木花起身回座時,隻看到那邊婷媛得意地對著自己冷笑點頭,她隨即也抬高了臉,暗哼了聲不去理睬。
  胤禟坐下來,恨恨無語,驟然摸到手中的絹帕,眼中不禁劃過道陰鬱的厲光。胤禩則舉杯,若有所思的望著婷媛。胤礻我轉身尋找塵芳,卻見她對著賀騰貝子焦急地說著什麽,漸漸地原本焦躁的賀騰平靜下來,一旁的賀什感激的看著她。
  一次意外的婚約,令大家的命運在不經意間都有所改變。數年後,珠木花曾常常回想,若當時康熙能夠直接賜婚,那麽也許後麵所有的一切都不會發生了。
  待筵席散後,賀什送塵芳回自己的蒙古包,“今天太謝謝你了。要不是你,我相信誰也勸不住賀騰的牛脾氣,若他真的衝上前去冒犯了皇上,後果可不堪設想。”
  “我們之間還需要說謝謝嗎?皇上與肖鎔王爺結親,是為了穩定和安撫察哈爾,若攪了這門親事,吃虧的隻會是察哈爾的百姓們。當年汗室的那場叛亂實在死了太多的人,大傷了察哈爾的元氣。如今有機會和皇室成為姻親,正是彌補傷痛,休養生息的好機會。”塵芳搓著凍僵的手,歎道:“賀騰自小便對珠木花有情,但他是個識大體,明大意的人,隻要給些時間,他會接受這個事實的。”
  賀什望著她被夜風吹紅的臉,隻覺她的眼比貝爾湖中的黑寶石還美麗光燦,流動著睿智聰穎的神采。不禁別過臉去,咳嗽了兩聲才又笑道:“對了,你剛才和那歌手說了什麽?他嚇得臉都白了。你可知,他是科爾沁沙律王爺最寵愛的小兒子哈森王子,我還從沒見過他這般惶恐的模樣。”
  “我自然知道他是誰了。那哈森王子有副好嗓子,在草原上可是出了名的。可是我眼看他就要跪下求婚了,總不能傻愣在那裏吧。所以我啊,就抬出個大頭銜來,沒想到真把他給唬住了。”塵芳越想越好玩,忍不住拍手笑道。
  “大頭銜?”賀什疑惑道:“那是什麽?”
  “我告訴他啊,我是當今皇上未過門的兒媳婦。”

  春寒

  塵芳和珠木花坐在樹蔭下,看著遠處在玩耍嬉戲的蘭吟和其其格。其其格比蘭吟年長六歲,卻是個天真浪漫的孩子,反觀蘭吟雖小,卻老成嬌縱,相處了半日便開始指使起其其格來。珠木花見了道:“蘭吟這孩子長得像你,難怪九阿哥會這般寵愛。”
  塵芳搖頭歎道:“這孩子被他阿瑪慣壞了,在家裏像個小霸王似的,姐妹兄弟見了都隻能退讓,庶母們也不敢管教。我曾想好好約束她,可她隻要一噘嘴,她阿瑪就擋在前麵說她年紀小,長大了自然就會懂事,每次都不了了之。”
  “其其格自小便很乖巧,她膽子小怕見生人,所以也沒什麽朋友。”珠木花笑道:“她隻愛粘在我身邊,看著我騎馬、射箭。”
  “你是怎麽找到她的?當年我找遍了整個察哈爾,都沒有她的消息。”塵芳好奇道。
  “我是在嫁到科爾沁後,在一次偶然的機會中遇到她的,當時她正要被人販子轉賣給一戶牧民,我一眼便認出了她。畢竟她是我親手接生的,她來到這世間,睜開眼第一個看的人可是我啊。”珠木花歎道:“人與人的緣分真是很奇妙,沒想到後來,她卻成為我在科爾沁得到的唯一快樂。”
  “謝謝你,珠木花!”塵芳握住她的手道:“你把其其格養得很好,她是個多麽溫柔、善良的孩子啊!”
  “那你把九阿哥讓給我吧!”珠木花突然嬌笑道:“我想你也不會介意多一個姐妹吧!聽收固山貝子府裏可是妻妾成群,美女如雲啊!”
  塵芳淡笑道:“若你真想要,我不會介意和你做個伴,畢竟我們很早以前便是好姐妹了。”
  珠木花收斂起笑意,嚴肅的看著她道:“這不是我認識的雲珠,我認識的雲珠是個眼裏容不進沙子的人,否則當年你也不會千裏迢迢,從京城躲避到察哈爾來了。為什麽能眼睜睜看著,其她女人投進自己男人的懷抱,而無動於衷呢?現在九阿哥脂粉環繞的局麵,難道不是因為你刻意的躲避、縱容而造成的嗎?”
  塵芳站起身,整理著衣襟,望著一望無垠的草原道:“有很多時候,我知道他其實隻是在試探我,希望我能夠開口說一句話阻止,哪怕隻是一個不悅的眼神都可以。可我,卻不能去阻止那些女人對他的投懷送抱,不能去改變那些已確定的事實。”
  “為什麽?”珠木花也起身不解地問。
  “因為我在等一個人,一個女人。”塵芳淒涼的笑道:“再過幾年,她便會出現了。到那時所有的事情,所有的人,都會按著曆史既定的方向前進。我的命運,梅兒的命運,都依附於那個女人的身上,所以我必需忍耐下去。”
  “你總是說些我聽不懂的話,可我知道你說的,卻總能成為事實。”珠木花無奈道:“就像從前,你告訴說,我不可能成為九阿哥的嫡福晉,最後果然如此。”
  “雲珠!”珠木花跳下馬,跑過來問道:“你一大早去哪裏了?我找你好多次了!”
  “明天會有場大雪,我連夜趕製了床被子,送到鎮上去。”塵芳輕聲道。
  珠木花立即明白地點點頭,也不多問,又道:“闊台哥哥約了幾位阿哥去騎馬,你也和我一起去吧!你不是在宮裏呆過嗎,一定和那些阿哥說得上話。不知為什麽,自從和九阿哥定下婚約後,他便對我愛理不理的,還有他那表妹,動不動就找我的茬,若不是看在九阿哥的麵子上,真想好好教訓她一下。”
  塵芳歎息著將她一縷碎發捋到耳後,道:“珠木花,有時候太過執著,是會受傷的。今日的快樂,也許就會成為明日的痛苦。你喜歡九阿哥是沒錯,但你也要看看周圍的人啊,賀騰已經一天一夜沒出門了,我們去看看他可好?”
  “放心吧!他死不了的!”珠木花冷笑道:“我最討厭這種懦弱無能,經不起打擊的男人!他這樣,是做給誰看?”
  “你和他十幾年的情份,去說句安慰的話都不行嗎?”塵芳也不悅道:“你難道不知道,他是為誰變成這樣的嗎?”
  “他為了誰,與我有什麽幹係?”珠木花高聲嚷道:“喜歡我的人比草原上的馬糞還多,我難道都要一個個向他們說抱歉嗎?”
  “的確是賀騰不自量力,妄想高攀郡主了!”兩人回頭望去,卻見賀什正站在不遠處,冷著臉對身旁一臉憔悴的賀騰道:“聽到了嗎?你隻是人家眼裏的馬糞,還站在這裏丟人現眼幹什麽!”
  望著珠木花冷若冰霜的臉,賀騰痛苦的閉上眼,轉身而去,迎麵正遇見闊台貝子領著一群人走過來。闊台叫住他道:“賀騰,你來的正好!我和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和婷媛格格正在找珠木花和你哥倆個,咱們去騎馬吧!也讓諸位阿哥和格格見識一下我們草原的風光。”轉眼看到塵芳,笑道:“雲珠,你也一塊來吧。有你看著珠木花,我更放心些。”
  一群人便這樣各懷心事的被湊在一起,躍馬馳騁於草原上。春季的草原沒有夏日裏那洶湧著綠濤的草地,沒有夾雜著草香的清風,春季的草原是落寞、荒涼的。寒風急馳而過,蒼黃的天空帶著輕薄的涼意,就猶如此刻賀騰的心境。
  賀騰隨著眾人來到貝爾湖畔,下了馬,遠遠坐在一邊,看著珠木花圍繞在九阿哥胤禟身邊歡聲笑語,此刻的她是如此溫柔、體貼,臉上不時浮現出女兒家的羞怯。
  “在想什麽呢?”塵芳猛拍著他的肩,笑盈盈地與他並肩坐下。
  “那個男人會對她好嗎?“賀騰指著那邊的胤禟問道:“會一輩子都保護她,不讓任何人欺負她嗎?”
  塵芳看著賀騰,他的麵色發青,眼窩深陷,因為不曾梳洗,下巴上已經冒出了密密麻麻的胡渣。那雙滿是血絲的眼睛下埋藏著的是無限的痛苦,自己閃避開他的目光,道:“會的,珠木花是個人見人愛的姑娘,沒有人會欺負她的。”
  “那就好。”賀騰鬆了口氣道:“我看她今天比往日裏都要快活、高興,看來她是真的喜歡那漂亮阿哥。我也知道自己配不上她,看她能夠找到個自己喜歡,又可以待她好的丈夫,我也放心了。”
  “可是我知道,在這世上,沒有人可以比賀騰對珠木花更好了。騎馬的時候,總是小心翼翼地跟在她後麵,怕她甩鞭太狠,驚馬墜地;打獵的時候,總是跑在她前麵,怕潛伏在旁的野獸襲擊了她;夏天的時候,跑到北邊國境處的湖裏鑿來冰塊為她解暑;冬天又單騎闖進熊瞎子窩冬的巢穴,為她打來皮裘做襖。”塵芳紅著眼笑道:“這世上真的沒有比賀騰更傻的人了,到頭來卻是枉為他人做嫁衣。”
  賀騰也苦笑道:“難怪珠木花看不上我,是啊,我真是個大傻瓜!”
  “傻人也許有傻福。賀騰,耐心再等等吧!珠木花也許嫁不成九阿哥,你還是有機會的。”塵芳頂頂他的臂膀,玩笑道:“大不了到時我將就一下,嫁給你啦!”
  “那我哥不是要找我拚命啊!”賀騰渾身抖了下,不敢作想。
  塵芳捶著他厚實的背,歎道:“你呀,吃虧就吃虧在這實心眼上,女孩子喜歡嘴甜心細的男子,看來你是無藥可救了。”
  賀騰納納一笑,突然抱住她,將臉埋在她的肩頭。“雲珠,你真好!為什麽我喜歡的人不是你呢?”
  塵芳一愣,隨即道:“煢煢白兔,東走西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總有一天,珠木花會知道你的好。”
  “真的會有那麽一天嗎?”賀騰沙啞地問。
  “當然。”塵芳說著推開他道:“可要是讓珠木花看到,你這樣抱著其他女孩子,恐怕就一輩子沒機會了。”
  賀騰揉著眼道:“她才沒閑功夫看我呢。現在她的眼裏,就隻有那九阿哥了。”
  塵芳吐著舌,笑道:“那也不能隨便抱其他女孩子,再說我的擁抱可矜貴呢,你別仗著自己現在惹人憐,就占便宜!”
  賀騰笑著揉亂了她額前的劉海,起身去牽馬喂水,塵芳懊惱地吐了口氣,向他的背影作著鬼臉。
  可是賀騰,如果我知道,這是你對我最後的一次擁抱,我當時決不會就如此輕易的推開你!你是我來察哈爾結識的第一個朋友;你將賀什、珠木花帶進了我的生命,讓我在草原上渡過了兩年無憂無慮的快樂日子;你如兄長般關心、愛護著我,就像煦日灑向草原的光芒般溫暖、舒適。
  賀騰,我敬如兄長的朋友,在那個疾風驟雪的夜晚,我終於感悟到了自己命運的所屬,卻也永遠失去了你。

  雪夜(一)

  “在寫什麽?”胤禟猛地抽過塵芳筆下的宣紙,不悅道:“在家寫也就罷了,來了避暑山莊還是不落下,太醫說了,你心血耗損太多,要多休養。”
  塵芳放下筆,急著起身去搶,口中道:“你就知道在背後作弄人,快還給我,不然我可要惱了。”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 漢有遊女,不可求思。”胤禟抬高手,將紙放在空中,才念了一句,便啞然止聲。
  塵芳抿著嘴笑道:“你念啊!你不是想看嗎?為什麽不大聲地念出來?”
  胤禟紅著臉,將紙頁還給她道:“你沒事寫這作甚?”
  “我呀,是寫著給蘭兒臨帖用的。”塵芳妙目一轉,又道:“順便也可以給她講個故事。”
  胤禟笑道:“你都是孩子的額娘了,怎還這般淘氣?”說著上前搔著她的腰。
  塵芳最是怕癢,邊嘻笑躲閃,邊嚷嚷道:“還說我呢,你都是孩子的阿瑪了,也不在玩這小孩家的把戲。你再不停下,我可真惱了!”
  胤禟哪肯罷手,直癢得塵芳連連求饒,窩到他懷裏道:“好了好了,我認輸了。我今天突然想到賀騰,才想起寫這東西的。梅兒下次不敢了,阿九饒了梅兒吧!”
  胤禟見她水眼汪汪,軟語清甜,不覺歎道:“你呀,真拿你沒轍!”
  塵芳笑著揉了下眼睛,悄悄退開他數尺,又道:“其實就算蘭兒知道,這是當年她阿瑪,犯單相思時候寫的詩,也沒什麽啊!”說完,便跑了出去。
  胤禟搖頭看著她跑遠,撿起飄落在地的宣紙,此刻看到這首《漢廣》,隻會一笑而過,可誰又知道,當年他寫下此詩時的苦澀和無奈呢。
  “九阿哥,您是身體不舒服嗎?怎麽從貝爾湖回來,一路上都悶悶不樂的?”珠木花與他並駕齊驅,看著他陰沉的臉忍不主問道。
  胤禟皺著兩道劍眉,目光注視著前麵的塵芳和賀騰、賀什,在回程的路上三人有說有笑地,讓他心裏極不是滋味。雖然不時提醒自己,不要再去看她的臉,不要再去注意她的一舉一動,可是自己的眼睛,總是控製不住地往她那瞟去,一旦看到她的笑臉,心裏就會突然漏跳一拍。
  珠木花見胤禟也不理睬自己,心裏極是不爽,一旁的婷媛看在眼中,冷笑道:“終於知道什麽叫‘恬不知恥’了,從沒見過這麽不要臉的女人。”
  珠木花聽了,怒紅了臉道:“你說誰不要臉了?你再敢說一遍,我可不管你是誰的外孫女,誰的表妹,照抽鞭子不誤!”
  婷媛也提高嗓門道:“你有膽子就來啊!我郭囉羅氏婷媛,從生下來,就還沒怕過什麽人呢!”
  聽到兩人又開始爭吵,塵芳疲憊地捏著鼻梁,正待開口說話,卻見遠處一個中年蒙古婦女騎馬過來,見了自己忙招手打招呼。
  塵芳心中一凜,喝馬過去聽那婦人說完話,慘白著臉回來對珠木花道:“我要去鎮上一趟,你們先回去吧。”
  珠木花急忙問道:“出什麽事了,我和你一起去吧!”
  塵芳擺擺手,道:“不是什麽大事,我去去就回。”說著也不及道別,便策馬而去。
  賀什望著絕塵而去的單騎,自言自語道:“快變天了,她可要快去快回啊!”
  胤禟一聽,看向空中,但見適才還晴朗的天空此刻已陰鬱漸暗,遠處山頂一朵灰雲正在漸漸團集,他心中驟然生出不祥的預感。
  夜幕降臨,草原上的風越來越大,那朵灰雲變成了一片黑色的濃雲,慢慢地飄了過來,漸漸遮滿了天空。
  胤禟在蒙古包中來回不安地走動,終於牙一咬,穿上件厚實的黑熊皮裘,帶上火石和酒袋便掀簾而出,卻見胤礻我守在外麵,對他搖頭道:“九哥,不要去!她在草原上生活了兩年,不會有危險的。現在這天氣,就是最有經驗的獵人也不敢出門,何況是你?”
  “你也說了,這種天氣就是老獵人也不敢呆在外麵,更何況是她一個小姑娘呢?”胤禟閃開他,筆直向外走去。
  “九哥!”胤礻我聲音有些顫抖道:“讓奴才們去找吧!她,不值得你這樣!”
  “胤礻我!”胤禟突然回身抱住他道:“就這一次,就讓我放縱這最後一次吧。安心等我回來,回來後我們一起回京,像從前那樣一起上書房,一起騎馬打獵。我會變回原來那個你熟悉的九哥,這回,我一定要把我所有的孽障一次除清。”
  “那我就在這裏等著你,你可一定要回來啊!”胤礻我哽咽道。
  胤禟捶著他的胸口,笑道:“放心吧。”說著轉身而去。
  “九阿哥,您這是要去哪裏啊?”珠木花帶著坎坎走過來,“快下大雪了,我特意給您送條毛毯來。”
  胤禟似想到了什麽,問道:“去鎮上的路就隻有一條嗎?是不是必需經過前麵那個山口?”
  “是啊!”珠木花奇怪道:“您問這做什麽?”
  胤禟笑而不答,揮著手向馬廄走去。珠木花更是著急了,轉而問胤礻我道:“十阿哥,九阿哥這是去哪裏啊!”
  胤礻我沉凝會道:“他去找人,找他在這世上最重要的人。郡主,我想您和我九哥的親事還是作罷了吧。我九哥心裏早就有人了,我想這次他即便回來,心裏的那個人也不會消失的。”
  “那個人是誰?”珠木花吃驚地瞪著眼問道。
  胤礻我憐憫地看著她,良久方吐聲道:“雲珠。”
  不久天空便開始下起雪籽,接著是稀稀落落的雪片,如柳絮隨風輕飄,隨著風越吹越猛,雪越下越密,雪花像織成的一麵白網,又像連綿不斷的幃幕,往地上直落,同時返出回光。陡然間,狂風怒吼,暗黑的天空同雪海打成了一片,一切都看不見了。
  坐騎無法再前行,胤禟棄了馬,提著盞小玻璃油燈徐步向山上移行,疾風打在臉上如刀割了般的痛,冷不防被掩埋在積雪下的山石絆倒,他抬起嵌在雪中的臉,忍不住放聲大笑,心中自嘲。
  胤禟啊,胤禟啊,枉你自認為聰明一世,卻原來也是個癡人。你可是當今皇上的阿哥,天皇貴胄,世間女子何止千萬,為什麽偏偏獨鍾情於她呢?她有什麽好?她對你不苟言笑,對你冷若冰霜,對你肆意羞辱,對你無情無義,難道這些還不足以讓你醒悟嗎?
  雖如此想著,胤禟還是掙紮著起身,迎著風繼續一步一步前行,山上的積雪越來越深,已快沒到膝蓋處,可是雖不見塵芳的蹤影。胤禟心中焦急,按照馬匹的腳程來算,她最多該行至半山腰,就會被風雪阻止,那麽在這空曠的山野中,她究竟人在何處呢?
  塵芳窩在山洞裏,看著外麵的風雪不禁心歎,適才出行太過匆忙,竟忘了帶禦寒的衣服和火石。自己現在已冷得簌簌發抖,看樣子這雪是要下一夜了,也許明早,人們就會發現自己凍僵的屍體。
  想到自己竟是這樣告別這個世界,不禁好笑。轉即想到,若是就這樣離去,又有多少人會為自己的死而傷心難過呢?扳著手指細數了遍,卻是不多,可是這其中又有誰會為了自己的離去,而痛不欲生呢?真的沒有,每個人都有著各自的生活和命運。對於董鄂七十,對於小敏,對於珠木花,對了,還有他,自己隻是他們生命中,或重或輕的一個過客罷了。
  “梅兒——梅兒——”塵芳迷迷糊糊的睜開眼。
  自己是不是快死了,才會在這裏聽到如此親切熟悉的呼喚聲,是快死了,她虛弱地笑著。突然有股巨大的力量將自己從地上拉起,帶入到一個溫暖的懷抱中。
  “找到你了!我終於找到你了!”上方傳來激動沙啞的聲音。
  “我就知道,我一定能夠找到你!你是我命中的劫,我怎麽可能逃得過去呢?”一雙冰冷的大手捧住她的臉,迫使她看向那雙如星宿般明亮美麗的眼睛。
  “不許睡,睡去了便再也起不來了!知道我找你找得有多辛苦嗎?可是無論是在茫茫人海,還是在戈壁荒灘,你隻要等著,我一定能找到你。”

  雪夜(二)

  珠木花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憤怒,她拿著馬鞭瘋狂地抽打著凡是自己能看到的一切東西,蒙古包裏頃時一片狼籍。
  “騙子!都是一群騙子!”珠木花氣紅了眼,口中不斷地咒罵著,一眼看到畏縮在櫃子旁的坎坎,上前糾扯著她的頭發,罵道:“你為什麽不說話,你心裏一定也在笑話我吧!笑話我也會有這麽一天,是不是?是不是?”
  坎坎痛得眼淚直流,用著古怪的語調道:“沒有!坎坎沒有笑話小姐!坎坎真的沒有!”
  “你有!你一定有!”珠木花將她摔在地上,狠狠地往她身上甩著鞭子,“連你這個奴隸也敢笑話我!我看你還敢不敢,還敢不敢!”
  坎坎痛得黝黑的小臉皺成了一團,在地上來回打滾,不住發出哀嚎聲。
  “你在幹什麽!”賀騰衝進來,擋在珠木花麵前道:“你這樣,是想讓整個察哈爾的人都看笑話嗎?”
  珠木花一聽,當即叫囂道:“連你也知道了,是不是?還有誰聽到了,還有誰知道?還有多少人知道我被人拋棄了,你說啊!”見他不語,珠木花氣急攻心,舉起鞭子便往他身上打去。“我怎麽辦?我現在該怎麽辦?你說啊!你說啊!”
  賀騰紋絲不動地站在原地,任由她發泄,倒在地上的坎坎掙紮著爬過來,抓著珠木花的裙擺哭道:“小姐不要打二少爺,小姐打坎坎!小姐打坎坎吧!”
  珠木花一腳踢開坎坎,頓感無力地癱坐在地,淚水滑眶而出道:“為什麽?我有什麽比不過雲珠的?為什麽是雲珠,為什麽一定要是她?”
  賀騰心酸地蹲下身,手掌輕拭著她的臉道:“一切都會過去的,會沒事的。你和九阿哥的婚事是皇上親定的,誰也改變不了。”
  “賀騰,你說過會保護我一輩子的,是不是?”珠木花緩緩抬起頭,厲聲道:“那你幫我把九阿哥找回來,快把他找回來,好不好?”
  賀騰陌生地看著眼前的珠木花,原本美麗的五官,此刻因憤怒和嫉妒而扭曲變了形,顯得如此猙獰、冷酷。“你,是要我現在就去?”他苦澀地問。
  “是,現在就把他找回來。”珠木花盯著神情痛苦的賀騰,斬釘截鐵道。
  “外麵的風雪很大,又伸手不見五指,如果現在出去,那是九死一生的。可是九阿哥還是去找雲珠了,他真的很了不起。”賀騰搖頭歎道,隨即又笑著對珠木花道:“我真的不及他,可是你也知道,從小到大,我從沒有拒絕過你的任何請求。這次,也不會。”說著,他站起身,長噓著轉身而去。
  “不要!”坎坎張開手臂擋在門前,驚恐道:“少爺不要去!坎坎求你了!”
  “讓開!”賀騰喝斥著,坎坎矮小的身體如鐵錐似得杵在那裏,他輕而易舉地拔開坎坎,隨即道:“以後自己小心點,不要再惹小姐生氣了,知道嗎?”
  坎坎嗚咽著不住搖頭,看著賀騰的身影掀簾而出,就這麽消失在自己的視線裏。
  “少爺——少爺——”
  黑夜和風雪吞噬了大地,也湮沒了那令人膽寒心痛的呐喊。
  山洞外風雪狂舞,洞內卻已有了些暖意,塵芳抱膝坐在原地,看著胤禟往火堆裏添柴。“幸好洞裏有獵戶遺留下的幹柴,否則真是要凍死了。”胤禟說著,見她蜷曲成一團,不禁皺眉問道:“很冷嗎?”
  塵芳猶豫了下,搖搖頭。胤禟冷哼著,脫下身上的黑熊皮裘丟了過去。看著落在身邊的皮裘,她輕聲道:“我還熬得住。”
  “都這個時候了,還這麽逞強。”胤禟走過去歎著氣,隨即撿起皮裘裹住她的身子。塵芳看著他近在咫尺的臉,幽暗的火光下,那白淨的皮膚似染了層薄如蟬翼的熒光,眉尖和睫端上掛著由融雪化作的水珠,如水晶般透著晶亮,抬頭一瞬,那深邃的眼眸裏跳躍著兩簇火紅的焰苗,灼熱得令自己措手不及。
  “你坐在這裏多久了?”胤禟有些焦急地問道。
  “約莫一個半時辰。”塵芳不解地回答,順著他的目光向身下望去,原來自己的棉靴上竟然結了層厚厚的冰模,試著想挪動腳,卻毫無知覺。見她急欲脫靴,胤禟撥開她的手道:“別急,我來!”
  他從自己的靴中拔出柄匕首,輕撚著塵芳的靴緣劃刀而落,冰破靴卸,剝去縟襪下的是一雙白皙光滑的玉足。紅色的血脈,紫色的經絡清清楚楚的呈現出來,那是比羊脂、玉石都要美的尤物。胤禟看地發怔,忽聽到聲抽泣,方恍過神來,忙將那凍僵的雙足放進自己的衣懷內。
  塵芳的臉如火燒了般的紅,不禁低垂下臉,狹小的山洞中隻聽到柴火燃燒時的劈啪作響,以及時重時輕的鼻息聲。良久,感到足底有了微微的刺痛,她知已無大礙,方鬆了口氣,又一想到自己的腳隔著薄衣正抵在胤禟的小腹上,拘束地不敢輕舉妄動。
  “小時候每到初冬,我從北苑騎馬回來,額娘總會把我凍得冰冷的腳放在她懷裏捂熱,可十歲後,額娘就再也不給我捂腳了。那時候我就想快些長大,能夠娶個福晉繼續給我捂腳。”胤禟打破了沉默。
  塵芳忍不住笑道:“你娶福晉,難道就是為了捂腳不成?”
  “那時才多大,懂什麽?”胤禟也笑起來,“可是沒想到,如今卻要給別人捂起腳來。這抱著冰塊似的感覺可真不好受,難怪後來額娘不給我捂了。”又道:“滿族女子的腳可是最矜貴的,你讓我看了、摸了你的腳,是不是該以身相許了?”
  塵芳尷尬無語,半晌才道:“謝謝你!”心中卻知,他的這份情又豈是這‘謝’字可回報的。
  “這是你第一次向我道謝,真是來之不易啊!”胤禟感歎:“其實我想問你,為什麽——”他突然住聲,咳嗽了聲方道:“為什麽這種天氣,還要出門呢?”
  其實他是想問,為什麽是他?隻因為他是太子嗎?雖然這是自己長久以來的困惑,可終究沒有勇氣問出口。
  “小敏不見了。”塵芳也不隱諱直言,“來察哈爾後,她一直住在鎮子上,可今天照料她的大嬸帶來口信說,小敏自午後便獨自出了門,一直未歸。”
  “我還一直奇怪,怎麽到了這,從沒看見過她呢?你們不是一直孟不離焦的,怎麽會分開兩處了?”胤禟更覺古怪。
  塵芳神色一變,含糊道:“她來這裏時得了場大病,生活不甚方便,所以我安排她住在鎮上,雇了人幫忙照看。”
  “這裏不比京城,你回京後可需找個醫術精湛的大夫給她瞧瞧,姑娘家帶著個病根子總不是好事。”胤禟見她眼神憂鬱,又道:“你也不必太過擔心,再則宮中的太醫良藥多的是,還怕治不好?”
  “你變了。”塵芳感慨。這樣的胤禟令自己陌生而吃驚,印象中的九阿哥是驕傲、任性,有時甚至是跋扈的,這是每個皇子或多或少帶有的通病,可現在的他卻是如此的體貼、豁達。
  “不是我變了,而是長大了。”胤禟撥著火堆道:“我們都長大了。”
  “是啊,你也長大了。”塵芳自語,眼前的他已完全褪去了當年的稚氣,成為了一位俊秀挺拔的翩翩少年,一個在這疾風驟雪的黑夜中,冒著生命危險來尋救自己的錚錚漢子。又道:“聽說你已娶福晉了?”
  “你是說婉晴?”胤禟輕描淡寫道:“她隻是按慣例在皇子開衙前納的側福晉罷了。”
  “那董鄂格格呢?”塵芳奇道:“皇上還沒給你們指婚嗎?”
  “哪個董鄂格格?”胤禟隨即了然,不悅道:“你是說三嫂的妹子?總是把她和我湊在一起做甚?她去年就嫁到盛京去了。”
  “怎麽會?”塵芳驚訝了半天,又忙問道:“她阿瑪還在山西作三品協領嗎?”
  “那都是老黃曆了。她阿瑪前年冬天就調回京,升任從二品的散秩大臣了。”胤禟見她臉色發白,擔心道:“你沒事吧?”
  塵芳定下神,搖頭苦笑道:“原來繞了個大圈子,竟還是來到了原地。枉我自作聰明,果然是人算不如天算。”
  胤禟不明白她的話中之意,隻道:“你還冷嗎?我這裏有酒,喝點可禦寒,要嗎?”
  “你為什麽要來?”塵芳長歎道:“我適才想,也許會有人來救我。那個人可能是我阿瑪,可能會是賀什、賀騰,卻從沒有想過會是你?你不該出現在這裏的。”
  “我可是來討債的,所以我不能讓你死。”胤禟冷笑道:“你欠了我一條命,你這輩子都會覺得虧欠我。”是的,他的自尊和驕傲,在這次後便統統能找回了。
  “不是要我以身相許嗎?”塵芳也不再裝聾作啞,索性挑明了問。
  “你不用在意,我知道你討厭我,才是和你說著玩的。若讓你心不甘、情不願地嫁給我,那受罪的還不是我嗎?你那張厲嘴,我可無福消受。”胤禟笑著,舒展了下僵直的手臂道:“再說我也不忍心啊!現在的雲珠,過得是那麽快活自在,我想,也許這裏比京城更適合你吧。”在宮裏的塵芳雖然常笑,卻不真正快樂,而在察哈爾,即便是清風浮雲,一草一木都能讓她開懷大笑。
  塵芳發覺臉上有了濕意,伸手一摸,卻是鹹澀的淚水。胤禟瞄了火光下那張清秀溫婉的臉,垂下眼簾道:“所以我決定放開你了,放開你,也解脫了我自己。”。

  雪夜(三)

  “好了,腳可暖了!”胤禟將塵芳的雙足自懷中取出,小心翼翼地替她穿上縟襪和靴子後,大功告成般的長舒了口道。
  塵芳擰著眉,盯著他的笑臉,一言不發。
  胤禟問道:“怎麽還悶悶不樂的,等外邊的風雪停了,咱們就可以回去了。你可是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啊!”
  “我想到了些事,隻覺得人生真是妙不可言。”塵芳許久方道:“本以為有了先見之明,便能隨心所欲地走自己的路,卻原來即便繞了再多的岔路,還是走在老天爺早就安排好的那條路上。”
  胤禟聽糊塗了,隻道:“什麽自己的路啊,岔路啊,老天爺的,你別是發燒了吧?”說著,傾身過去摸了下她的額頭,才放心道:“幸好不燙。”
  “你也算沒福的。” 塵芳突然搖頭笑道:“似乎我每一次落難,都是你來陪我一起受罪。”
  胤禟知她說的意思,也拍腿笑道:“可不是,上次是枯井,這次是山洞,真不知下次會是在什麽地方了?”又歎道:“也許再也沒下一次了。”
  故意忽略他眼中所流露出的憂傷,塵芳淡笑道:“就算有下次,也要選個好地方,我想再也沒有比枯井和山洞更難受的地方了。”
  “那你可有即便呆上三天三夜,也不覺厭煩的地方?”胤禟問道。兩人打開了話匣子,海闊天空地聊起來。
  塵芳轉眼想了下道:“如果能有一片梅林,夏日的傍晚坐在樹下喝著青梅酒納涼,冬日裏則欣賞著紅梅吐豔,獨立冰雪,春天交芒種節時,在那裏祭餞花神,秋天則在林中臨帖讀書。如果是這樣,我想自己一輩子都不會厭煩。”
  胤禟也不覺聽楞了,良久方道:“你果然是愛梅之人,難怪小名叫梅兒呢!”
  塵芳抿嘴笑道:“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土,隻有香如故。你可知,塵芳裏其實就諱含著梅香?”
  見她笑得絢爛,胤禟心中一滯,隨即道:“果然是好名字,可見給你取名的長輩也是位風雅之人。”
  “那是當然。”塵芳不覺得意道:“納蘭性德取得名,還會有錯!”
  “瞧你得意的!”胤禟指著她笑道:“我看啊,在你眼中除了你舅舅外,其他的男子大概都是些俗人莽夫吧。”
  “奴婢不敢。”塵芳吐著舌笑道:“在九阿哥麵前,奴婢怎敢詆毀當世男子。其他人不說,皇上和您以及您的兄弟們,可就都是‘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的曠世奇男子啊!”
  胤禟放聲大笑,隨手擰著她的臉頰道:“就數你伶牙俐齒,刁鑽古怪!”
  塵芳一楞,胤禟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忙收回手,尷尬地坐開了些距離。
  “其實——”兩人同時開口道,隨即又一起道:“你先說——”
  胤禟示意讓塵芳先說,塵芳清了清嗓子道:“其實你待我是極好的,很早以前我就知道。雖然表麵上很冷淡,卻從不曾在我麵前擺阿哥的架子,有時咱們鬧僵了,也往往是因為我的任性造成的。”
  “你既知道,為何那晚還——”胤禟提及此事,心中仍隱隱作痛,嗓子幹澀地說不下去。
  塵芳歎息道:“大概是太傷心了吧,傷心得連傷害到了別人也不知道。”轉即傷感地望著他道:“所以我,再也不想回到那傷心之地去了。”
  天寒地凍,黑幕低壓,賀騰就這樣頂著風雪,摸索著沿崖峨壁向前而行,腰間懸掛的玻璃油燈早已不知被吹到何處,道路便更是難以辨認,數丈外是萬仞深穀,可是他竟絲毫不在乎,仿佛自己是這世間最輕賤的生命。也不知走了多久,風勢漸漸減弱,雪光也慢慢照亮了前方的路。他拐上一個山道,乍見一匹馬正臥在路當中,忙跑過去一看,豈不正是九阿哥的坐騎。
  那可憐的馬駒驚恐地睜著兩隻絕望的眼睛在掙紮,殷紅的鮮血從脖子的傷口處流下來,沿著身體淌了幾道血柱,看來是剛死不久,死時被咬住了喉管連叫都叫不出來。賀騰隻覺毛骨悚然,背脊上湧出股寒意。忽聽到身後有嗤嗤聲,猛然回頭,隻見一雙碧綠幽暗的眼冰冷的盯著自己。
  那匹淡黃色的草原狼輕蔑地看著眼前的人類,驕傲地長嚎了聲,它是草原之王,又有什麽獵物可以逃出它的厲爪呢?
  賀騰倒抽了口冷氣,慢慢起身拔出靴中的匕首,和那黃狼周旋起來。一人一獸對峙片刻後,黃狼猛地一撲竄,在空中劃出道健美騰躍的軌跡,賀騰敏捷地一閃而過,卻被狼爪劃到了左臂,厚實的衣裳不堪一擊便撕裂了個大口子,血絲慢慢滲了出來,聞到這血腥味,黃狼更加興奮地低嚎。
  賀騰幾次閃避開攻擊,可每一次的涉險過關,身上便會多添道傷痕。突然黃狼又一高撲,他乘機一蹲身,抓住了一條狼腿,黃狼落地不穩一踉蹌,匕首已刺進了它的肚子。黃狼做著垂死的掙紮,側翻到賀騰身上,張口咬住了他的右肩膀。
  賀騰臉上青筋突暴,他忍著劇痛,拔出狼肚子上的匕首,不停地在它身上亂捅,終於黃狼鬆開了口,無力地倒在了地上。賀騰抹了把血流滿麵的臉,不住地喘著大氣,許久感覺恢複些體力,顫微微地從地上坐起來,卻看見了不遠處正徐徐踏步而來的令一頭狼,那是頭母狼,在瞥見了公狼的屍體後,它淒厲地長嚎了聲,複仇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賀騰。
  睜開眼,塵芳看見了張蒼白卻俊逸的臉,她恍過神,發現自己竟然躺在胤禟的肘彎裏,想是夜間太冷,睡夢中的兩人不覺靠在了一起取暖。發覺他的眼皮顫動,自己忙緊閉上眼。
  胤禟醒過來,看著像貓兒一樣在懷中熟睡的塵芳,不覺伸手捋著她鬆散的絲發長長歎息了聲,良久將她輕放在地。見風雪已停,天色漸亮,便起身向洞外走去。
  那聲無奈的歎息不經意間觸動了自己的心弦,塵芳起身望著洞口,朝陽在雪光的折射下,較平日更加刺眼奪目,他修長瘦削的身影沐浴在一片絢亮中,顯得是那般的不真實。忍不住跨前一步,卻發覺了腳下的異樣,低頭一看,卻是方手絹,一朵紅梅俏立一角。撿起攤開,原本雪白的絹帕正中,已被提上了數行雄秀混勁的字跡。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遊女,不可求思。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塵芳將手絹攥在掌中,心上似裂開了道縫隙,見他回頭笑著呼喚自己道:“快出來啊!”不覺移動腳步走了過去。
  山洞外,白雪皚皚,天地溶為一體,萬物被覆蓋在白色的世界下,一切都顯得如此寧靜悠遠。似乎這一刻,已沉寂了有數十年、數百年之久。東邊旭日冉冉而升,在雪地上映射出數道色彩繽紛的光芒。
  “別看了!”塵芳拉著他的衣袖道:“這樣看雪,會傷眼的。”
  胤禟低頭對她挑眉笑道:“沒事的,一起看吧!”說著拉起她的手指著前方的彩光道:“多美啊!真希望永遠不要消失!”
  在多年前,一個女孩對他說過,“在遙遠的極北苦寒之地,一年中有半年,都是無晝的黑夜,經常會有一道劃過天際,亮彩奪目的光芒出現,稱作極光。相傳有情人攜手看著極光升起,便可一生幸福美滿。”
  賀騰仰臥在雪地中,身邊是兩頭草原狼的屍體,他微眯起眼,看著頭頂的紅日。草原的日出是美麗而壯觀的,揮灑在大地上的陽光暖和而溫馨,可是為什麽此刻,自己卻感受不到這種溫暖呢?好冷,真的好冷啊!他覺得眼皮上似有千金壓頂般的沉重,漸閉上眼想睡去。
  可是珠木花該怎麽辦?這個念頭在腦海中一閃而過,淚水不禁自眼角滑落,混雜著臉上的血跡滲進潔白的雪地。
  “賀騰——”一聲驚呼,他努力睜開眼,看著遠處跑來的兩道身影,嘴角不覺掛起笑意。
  “怎麽會這樣,賀騰!賀騰!”塵芳跪在他身邊,不住哭喊。
  血泊中的賀騰麵色死灰,眼神渙散,他欣慰地看了眼塵芳,轉而一把抓住她身旁胤禟的手笑道:“找到你了!我終於找到你了!”

  坎坎

  夏季是察哈爾草原的黃金季節,天地之間,綠草茵茵,繁花似錦,一望無涯。草地中點綴著無數小湖泊,湖水碧藍,小河如藤蔓把大大小小的湖泊串連起來,河水清澈見底,遊魚可數。牧歌悠揚,清風夾香,在這片草地高處的山崖上建有一座樸實無華的石墓,墓碑正麵朝著草原,似想讓石墓的主人,每天都能夠俯瞰到這片曾養育他成長的土地。
  石墓的守陵者是位矮小的異族女子,每日踏著清晨的露水來到墓地打掃、祭奠,夜晚帶著無限的眷戀依依不舍地離去,日複一日,年複一年,風雨不改。
  “少爺,今天坎坎給您帶來了您最愛吃的烤羊腿。”坎坎將一碟烤得金黃的羊腿擺在墓碑前,然後倚著碑身坐下,望著山下的草原道:“昨晚阿木爾大叔家的母羊竟然生了四隻羊崽,大夥兒好奇地一大早就擁過去看熱鬧,阿木爾大叔得意地連胡子都快笑掉了。蘇日娜大嬸把家裏的馬給賣了,說是要給兒子娶媳婦辦聘禮。賀什少爺前些日子摔了的腿已大好了,可是烏蘭夫人說還需休養,就是不準他出去騎馬,其實大家心裏都明白,是夫人的醋勁上來了,怕少爺去木蘭參加秋獮。”
  說到此,坎坎不禁笑道:“少爺別怪坎坎話多,坎坎知道少爺睡在這裏很寂寞,是不會介意聽這些瑣碎的小事的。”黝黑的臉貼上冰冷的石碑,輕輕歎道:“大家都沒有忘記少爺,都記掛著您,坎坎也是好想少爺啊!”
  坎坎自記事起,隻知道自己不斷地被更換主人,那些主人們高興時便會丟給自己一塊肉,不高興時便會對自己拳打腳踢。由於自己沒學過說話,隻會些簡單的發音,做事又手腳不麻利,所以總是被買回幾日後便又被轉賣出去。
  這日坎坎被送到個陌生的地方,衣衫襤褸地跪在高台上,任人查看估價。“這天平盛世,竟然還有人敢明目張膽地販賣奴隸,真是沒有王法了!”一個聲音在頭上響起,她不覺抬頭,在眩目的陽光下,一位少年正憐憫地望著她。
  見少年要動手放人,賣主忙道:“這位少爺,這個奴隸不是大清朝的人,是從爪哇國買來的昆侖奴。賣她,可是經過地方上旗主的同意的。”
  那少年一頓,隨即走過來個美麗華貴的少女道:“賀騰,別管閑事了,賀什哥哥可要等急了。”
  少年被少女拉著離去,坎坎知道那少爺是位好心腸的人,可惜卻成不了自己的主人。少年走了兩步,回頭看了眼坎坎,突然鬆開少女的手跑過來對賣主道:“這個奴隸我買了。”隨即回頭對正不悅的少女道:“珠木花,你不是要過生日了嗎?今年我就把她送給你了。”
  自此珠木花小姐便成了坎坎的新主人,雖然小姐的脾氣並不好,有時候還會拿鞭子抽打坎坎,但賀騰少爺待坎坎很好。他教坎坎說話,給坎坎拿好吃的,每回坎坎被小姐責打後,他總會為坎坎拿來藥酒擦拭傷口。後來雲珠小姐也來到了這裏,她是第二個對坎坎好的人。雲珠小姐既漂亮又和氣,賀騰少爺和賀什少爺都很喜歡她,漸漸地連珠木花小姐也喜歡和她一處玩耍。
  那段時光,坎坎真的過得很快樂,白天跟著少爺小姐們去騎馬、打獵,夜晚就圍坐在篝火邊,聽雲珠小姐講些稀奇古怪的故事。轉眼便過去了兩個春秋,原以為日子還會這樣無憂無慮地過下去,可一切快樂卻在那年寒冷的春天厄然而止。
  風雪驟停的那個清晨,賀騰終於回到了家。他躺在羊毛褥子上,耳邊不時傳來抽泣聲,一雙粗糙厚實的手緊緊握住自己,他知道那是哥哥賀什。賀什的手總是這樣溫暖有力,是什麽令向來沉著穩重的他如此害怕,手指竟在自己的掌中栗栗顫抖?眼前已是一片茫然,賀騰努力睜大眼睛,卻仍看不清麵前晃動的人影。
  珠木花才剛起床,便被衝進來的胤禟莫名其妙地拽到了個蒙古包內,看見族中的巫醫都齊聚一堂,心中默名恐懼。爺爺滾斯斯紮布嚴厲地瞪著自己,全無了平日裏的慈祥和藹,眾人見到她,都自覺地讓開了路。珠木花一步一步走向前,當看到躺在那裏血肉模糊、奄奄一息的賀騰時,腳一軟跪了下來。
  “是珠木花嗎?”原本已萎靡的賀騰突然間雙眼發亮,高聲喚道。珠木花噙著淚上前握住他的手,賀騰緊緊抓著她道:“我找到九阿哥,我幫你把他帶回了。你可高興了?”
  珠木花無語,隻是不斷地點頭,飽滿的淚珠一滴一滴地打在了賀騰的臉上。
  “剛才我做了個夢,夢見我們小時候一起玩娶新娘的遊戲。我扮新郎,珠木花你是新娘,我騎著馬帶你在草原上馳騁,你頭上紅色的紗巾在風中飄舞,真是美極了!”賀騰的聲音越來越來微弱,“我們說過,將來要生一雙兒女,男孩會成為草原上的英雄,就叫他巴特爾,女孩會是像花兒般美麗的姑娘,就叫她其其格。我們就這樣快樂地渡過每一天,直到——直到——”
  賀騰咽聲撒開珠木花的手,臉上帶著滿足的笑容,閉上了眼睛。
  珠木花慘白著臉,瞪大眼看著在自己掌中滑落的大手,腦海中一片空白。良久聽到眾人的哭嚎聲,她突然撲上前推搡著賀騰冰冷的身子,喊道:“你快起來,你像小時候一樣在嚇唬我,是不是?你快起來啊,我真的會被嚇到的!”
  賀什一把推開她,沙啞著嗓子喝道:“你走開,不許你再碰他!”
  珠木花一愣,環視四周,大家望著她的目光都是那樣的痛恨和冷漠,她不住向後退卻,口中念道:“我不會原諒他的,他說過要保護我一輩子的,我決不會原諒他的!”說著,轉身跑了出去。
  跪在一旁的坎坎,顫抖地伸出手,第一次觸碰到了賀騰少爺尊貴的臉。此刻的少爺,睡得是多麽安詳寧靜,世上再也沒有任何痛苦可以折磨他了。想到此,坎坎起身走到賀什麵前,重重磕了個頭道:“坎坎願意為賀騰少爺守陵,坎坎想陪賀騰少爺一輩子。”
  號角嘹亮,王師啟動,康熙結束了塞外之行,擺駕回京。胤禟在餞別臨行前,出人意料地走向送行人群中的珠木花。連日來憔悴了許多的珠木花,驚訝地看著九阿哥麵帶笑容地走過來,拉起自己的手向偏僻處走去,旁人隻道他們有貼己話要說,也不見外。
  胤禟帶著珠木花來到四下無人處,看著她歎道:“這些天可苦了你了,看你瘦了這許多,怪讓人心痛的。”
  珠木花眼中一熱,哽咽道:“大家都在怪我,怪我害死了賀騰,可是我是無心的,我沒想到他真的會出去,他為什麽那麽傻!”
  “是啊,賀騰真的太傻了!”胤禟撫上她的臉道:“為了你這種蛇蠍心腸的女人,妄送了性命!”
  珠木花臉上霎時褪去了血色,避開胤禟的手,有些畏懼地望著他。胤禟笑意更濃,狹長的眼中卻是寒徹入骨的冰冷。
  “怎麽了,你不是想嫁給我嗎?為什麽又開始害怕起我來了?”胤禟舉起馬鞭,磨娑著她的下顎道:“你放心,我是不會傷害你的,不過,我也不會娶你的。像你這樣的女人,我可不敢高攀。肖鎔王爺會給你再找門好親事,你就放心等著做新娘吧。”
  “我們的親事是皇上親定的,怎麽能——”珠木花不信道。
  胤禟柔聲道:“真是個可憐的孩子。察哈爾肖鎔王爺的孫女,這名頭的確令很多人趨之若騖,可是再美麗再尊貴的女子也是有身價的,而你的身價就值一把鹽。”
  珠木花疑惑地看著他,胤禟歎道:“察哈爾真是太貧瘠了!每年隻靠些羊皮買賣的收入,怎能和其他蒙古各旗一爭長短。不過,這裏的湖水中可以提煉出鹽,隻可惜賣到關內的運程遙遠,利潤微薄。我的一個舅舅現任河南都轉鹽運使司運使,隻要他一句話,察哈爾的鹽便可以被收定為官鹽,所有的運費由朝廷承擔。”
  珠木花聽明白了他的話,不禁心灰了一半。胤禟冷笑著,從腰間的荷包裏抓出一把鹽,在她麵前徐徐撒落,“肖鎔王爺讓我把這包鹽帶回去,請我舅舅鑒定,我就用這把鹽的價格,把你又退還給他老人家了。”
  聽到遠處胤礻我的呼喚,胤禟拍拍手應聲而去,走了兩步,又回頭對著還呆滯在原地的珠木花的道:“真是浪費了,在我眼裏,你連一把鹽的價格都不值!”
  站在賀騰的墓碑邊,塵芳眺望著山下正在緩緩離去的驃騎車隊,煙塵飛揚,鳥驚獸走,天下也唯有帝王之家才有這般磅礴的氣勢。
  “賀騰,我該回去嗎?該帶著小敏回到那個傷心之地去嗎?”塵芳原本決意不歸的信念,在想到賀騰臨終前的叮囑時,不禁有了動搖。
  “雲珠,其實九阿哥也是個可憐之人,別讓他落得和我一般的下場啊!”

  湯池

  避暑山莊後麵的山林湖區,有常流不斷的溫泉注入莊內,出了山莊又匯入武列河,故武列河也叫熱河,這便是避暑山莊又俗稱熱河行宮的緣由。
  塵芳坐在莊內修建的溫泉沐浴處,閉目養神,口中不禁吟誦道:“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遙想當年楊貴妃從華清池中扶起的嬌態,與唐玄宗李隆基幾經波折又蕩氣回腸的愛情故事,最後馬嵬驛前的碧草青青,隻歎息紅顏薄命,帝王無情。
  聽到劃水聲,她抬目一看,卻是珠木花披散著長發踏水而來。珠木花走到塵芳身邊坐下,雙臂劃著混黃的池水,忍不住呻吟道:“太舒服了!沒想到大熱天泡在這裏,竟比下了涼水還好,當今皇上可真會享福啊!”
  塵芳歎道:“帝王家的生活自然是奢華糜爛,但這浮華之下,也有著旁人想象不到的無奈和痛苦,有所得必有所失。”
  珠木花瞥了眼她,冷哼道:“至少我看你就過得不錯。九阿哥的嫡福晉,皇上的兒媳婦,你還有什麽不滿意的?”
  塵芳替她將沾在嘴邊的一縷濕發撥開,淺笑道:“我以前聽到過一首歌,叫做《好了歌》,其中有幾段歌詞可說是唱出了人生真諦。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塚一堆草沒了!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所謂功名、嬌妻,也不過如此。”
  “若你真看開了,便不會有那麽多的長噓短歎。”珠木花笑道:“我看九阿哥未必是真待你好,否則你怎會越來越憂鬱沉悶了。”
  “他待我極好,所以我才放不下,正因為放不下,才會生出這般的憂愁和苦悶。”塵芳揀起漂浮在池中的一朵浮蓮,撥弄著花瓣道:“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
  “你又文縐縐的念什麽詩句了,我可聽不懂。”說著,珠木花起身欲上池穿衣。塵芳一把按住她,吃驚道:“這是怎麽回事?是誰幹得?”
  隻見珠木花的背上傷痕交錯,雖都是些陳傷,乍看卻也觸目驚心。珠木花輕嚀了聲,隨即淡漠道:“是呼淪那個老不死的,他是個禽獸,喜歡折磨女人。我嫁過去後,才知道他前兩個妃子,就是因為不堪他的淩辱而自盡死的。”
  “你為什麽不回去找肖鎔王爺,他這般疼你,決不會讓你受這樣的苦!”塵芳手指輕劃過她的傷痕,哽咽道。
  珠木花也不覺紅了眼,道:“從爺爺將我許配給呼淪那會兒,我就知道自己隻不過是一個用來交換名譽、財富的貨物罷了。有誰會在乎我的感受和意願呢?”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塵芳歎道:“如果——”
  “別提他!”珠木花高聲阻止她說出那個名字,“別在我麵前提起他。”美麗的眼中流露出無限的痛苦,“我被迫嫁到科爾沁的時候,他在哪裏?我被呼淪夜夜鞭打折磨的時候,他在哪裏?我流產失去孩子的時候,他又在哪裏?他已經死了,為什麽總有人要在我麵前提起他呢?為什麽!”
  裏間的高聲呼喝,引得在外守候的劍柔頻頻向裏張望。
  塵芳示意無礙讓她退去後,摟著珠木花柔聲細語道:“誰說賀騰不在了?他一直在天上看著珠木花啊!你受得苦,賀騰都知道,所以他不是將其其格送到了你麵前嗎?現在呼淪已經死了,你可以重新開始生活。賀騰說過要保護你一輩子,他不會賴帳的,他一直是個遵守諾言的人,不是嗎?”
  珠木花像個孩子似的,在塵芳懷中放聲大哭道:“雲珠,我知道其實這些年自己所受的罪,都是老天爺對我的懲罰,我唯一的安慰就是在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後,可以收養其其格。可是前些年,呼淪也開始虐待起其其格來,所以我實在不能忍不下去了,便每日裏在他的飲食中下毒,漸漸地他便臥病不起,去年終於就一命嗚呼了。我是不是很壞?是個惡毒的女人?可我再也不允許任何人打我,打其其格了!”
  塵芳心中一驚,隨即沉聲道:“不會,你是個好母親。如果換做是我,也會這麽做的。”
  珠木花破涕為笑,揉著眼道:“我就知道,這世上也隻有你可以明白我的。賀騰走了,沒有人再可以保護我了,所以我隻能靠自己的力量,保護自己和其其格了!”
  塵芳望著珠木花,半晌道:“是啊,隻有靠自己的力量保護自己所愛的人了。”
  月光撩人,胤禟一身戎裝,風塵仆仆地回到避暑山莊的住處,見房中無人,轉而穿過中堂,來到宮殿後的一處幽靜別院內。穿過一排竹籬花障,隻見綠柳低垂,芭蕉繁茂,一個白衣勝雪的身影正赫然站在翠縷吐丹的海棠樹下。他不禁笑道:“可是找到你了!”
  塵芳回身,看著月光下精神矍鑠、英姿颯爽的胤禟,驚喜地跑過去一頭撲進他的懷中。胤禟措手不及地抱住她,隨即笑道:“怎麽今日與往日裏不同?這般的柔情蜜意,讓我好生受寵若驚。”
  塵芳將臉緊貼著他的胸膛問道:“你怎麽來了,不是在木蘭紮營嗎?”
  “想你了。”胤禟撫著她披落在肩的長發,道:“所以連夜趕了回來,明早就要趕回去。”
  “這是何苦呢?來回奔波的。過兩日不是便可隨皇上一起回來了嗎?”塵芳嬌嗔道。
  “可是我連一個時辰都不想等,隻想在今夜就看見你。”胤禟捧起她的臉,密密地布上輕柔的吻,不時低喚道:“梅兒,我想你,我想得都快發瘋了。”
  塵芳勾著他的脖子,不斷發出細細的呻吟。胤禟聽得熱血沸騰,一把將她打橫抱起,折回房中。燭影跳動,落花卷簾,房內嬌喘纏綿,聲聲繾綣。
  “雲鬢花顏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 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塵芳趴在胤禟的身上,點著他的鼻尖道:“你呀,幸而不是那唐明皇,否則要被多少後世之人恥笑了。”
  “我自然不是那李隆基了。”胤禟抓住她的手,道:“因為我決不會讓你成為那楊玉環!”
  “若我是那楊貴妃啊——”塵芳笑道:“即便是三丈白綾也死得心甘情願,至少保全了唐明皇的江山社稷,皇權帝位。”
  “要那皇位有何用?”胤禟不屑道:“連自己心愛的女人都保護不了,算什麽天子皇帝!”
  “可見有時,人還是薄情些的好。”塵芳歎道:“就似皇阿瑪這般的,恩澤群妃,雨露均分,才能置身於後宮瑣事之外,放眼天下,成就百年基業,為後世傳頌。”
  “你怎知皇阿瑪便沒有鍾情之人?”胤禟笑道:“你呀,太偏激了。”忽然又神色黯淡道:“隻是皇阿瑪的情,卻害苦了另一個人。”
  “是誰?”塵芳好奇地睜大眼,“皇阿瑪鍾情之人是誰啊?又害苦了哪一個人?”
  胤禟點著她的唇,搖頭笑道:“不可言,不可言啊!”
  塵芳敲捶著他的胸膛道:“告訴我嗎?我真的好想知道!”
  胤禟不為所動,隻道:“你這般的聰慧,難道還猜不出嗎?”
  塵芳略一沉凝,明白了他因有忌諱不願意提及的人,隨後又道:“那皇阿瑪害苦的人又是誰呢?”
  胤禟見她執意堅決,便長歎了聲,在她耳邊私語兩句。
  “原來是她。”塵芳恍然明白了些事情,方道:“到如今卻是萬事皆休了。”
  在塵芳重回到紫禁城的那個秋天,她尋著落葉,來到株紅似火霞的楓樹下,在那裏卻早有一位青衣麗人坐在樹下,按音執簫。一曲哀怨纏綿的《憶故人》,伴著飄零的楓葉在空中傾訴憂思。
  “空山寂寂,明月皎皎。故人一別,鴻雁不來。我有好懷,無所控訴。茅亭孤坐,鼓弦而歌。”
  聽到自己的聲音,麗人放眼望來,眉若遠黛,目若秋水,身形娉婷,氣質典雅。
  塵芳一愣,忙磕頭道:“奴婢給良嬪娘娘請安。”

  回歸

  秋獮已近尾聲,這日珠木花帶著其其格來找塵芳商量事情,先讓劍柔和綿凝帶著蘭吟和其其格到房外玩耍,後方問道:“你什麽時候才帶其其格去見他的父親啊!等秋獮結束,我可要帶著她,回察哈爾去了。”
  “現在還不是時候 ,再等些日子吧!”塵芳剝了顆葡萄送到她嘴邊,悠閑道。
  “為什麽?是你不想去,還是不敢去!”珠木花扭開臉道:“若你不願意見他,我自己帶著其其格去。”
  “你帶其其格去見了他,是想讓其其格認祖歸宗嗎?”塵芳收回手,將葡萄放進自己嘴中,道:“是想讓他把其其格,從你身邊帶走嗎?”
  珠木花一愣,隨即道:“其其格是我的女兒,誰也不能將她從我身邊帶走!”又道:“我隻是可憐這孩子,從小就被人笑作是野種。她小時候還會跑到我這裏來哭訴,但隨著年紀漸長,便再也不提及這事了。我知道她親娘死了,可至少讓她看一眼她的親爹,至少讓她知道她爹長什麽模樣。”
  想到其其格幼時所受到的委屈,塵芳眼一紅,歎道:“不是我不願意,如今朝中有多少雙眼睛盯著他那裏,貿然把其其格帶過去,不僅徒增事端,我怕其其格也會受到傷害。”
  珠木花知她說的有理,便道:“那要等到什麽時候啊?總不能這一天天地拖下去吧。”
  “快了,等到了九月就可以了。”塵芳望著在院子裏玩耍的其其格道:“到了九月後,他便再也不會是那眾矢之地了。”
  珠木花看著她麵露憂色,不禁問道:“雲珠,你和我說句心裏話,你是不是心裏對他還有眷戀,畢竟他是你第一個喜歡的男人。”
  塵芳一怔,轉即笑道:“虧你想得到,這話若被貝子爺聽到,他不掐著你的脖子,才怪呢?”
  “我隻是好奇,你若真的對九阿哥心無旁騖,當初回京參加選秀前,為什麽會答應賀什的求婚呢?”珠木花笑道:“旁人都說我任性,其實你又何嚐不是個任性妄為的人,答應後又出爾反爾,把賀什折騰地大病了一場。”
  “其實,當時並不是我出爾反爾,而是我不得不離開察哈爾。”塵芳歎息了聲,道:“答應賀什的求婚,是我和老天爺打得最後一個賭。原本我想,若真能夠留在察哈爾,便可以過些舒坦的日子。可是在我答應賀什求婚的第二天,他就得了傷寒,藥石無用,三日下來便已奄奄一息。”
  “當時我還以為,是因為你毀婚,賀什才急病的呢!”珠木花解惑道:“原來在這之前他就病了,當時巫醫們都束手無策,爺爺急得老淚縱橫,還以為賀氏便此就要絕後,幸好後來賀什病好了。”
  “是好了。”塵芳苦笑道:“就在我毀婚以後,他的病就不治而愈了。”
  珠木花皺眉道:“你的意思是說,你和賀什八字相克,所以才會犯衝嗎?”
  “也許是吧!”塵芳站起身,倚著窗,看著湛藍天空中的朵朵浮雲道:“我和老天爺打賭輸了,所以便乖乖地回京參加選秀。”
  就是從那時起,自己才真正體會到了命運的堅決和可怕,誰也不能改變曆史,不能妄想更改未來,否則便會被毫不留情地剔除在這時光的洪流中。不能讓自己身邊的人,因為自己的私心和任性而受到傷害,從此她便不得不兢兢戰戰地又走回了,自己原本的人生之路。
  也許正是因為當時自己的無可奈何,所以在後來和胤禟的相處中才產生了那麽多的間隙和波折,可也正是因為如此,又更真切地明白了自己,所想所要所求的。
  “如果說當初我回來參加選秀,還帶著那麽點不甘,那如今我卻是萬分慶幸自己當時的決定。”塵芳回頭對珠木花,嬌笑道:“此刻想來,其實我比許多人都幸運多了。”
  康熙三十九年的十月,對胤禩來說是喜悅的,自隨皇上巡幸塞外歸來後,額娘衛氏在九月被冊封為良嬪,想到額娘總算在宮中有了立足之地,可以揚眉吐氣,自己便興高采烈地去給她道喜,可是額娘卻淡淡一笑道:“隻是多了封號而已,其他的又有何不同呢?”
  自己不懂,額娘為何總能如此淡漠地看待這宮中的一切,不想也不爭,難道就這樣平靜寂寞地在禁宮中渡過一生嗎?每當宮中慶典盛宴時,沒有名分的她隻能待在房中撫簫弄琴;每當遇到妃嬪,即便是剛入宮,才冊封的貴人,都要下跪磕頭;每次到長春宮看望自己,都不敢正大光明地走正門,隻能從側門而入。難道這一切的屈辱和心酸,額娘都無視於睹嗎?
  記得幼年時,自己聽著額娘淒涼的簫聲,忍不住問道:“您心裏一定也在怨皇阿瑪吧!怨他這般的薄幸,竟連個名分也不給你?”
  衛氏卻笑道:“傻孩子,你皇阿瑪是位胸懷天下,豁達豪爽的君王,你以為他會故意刁難一個後宮中的侍妾,一個為他生了阿哥的母親嗎?”
  “那為什麽他將您置之不理,任由宮中的奴才欺淩呢?”胤禩忿忿不平道。
  “他的置之不理是對額娘的恩賜,他知道這是額娘的心願。”衛氏歎道:“別看你皇阿瑪坐擁天下,卻也有無可奈何的事啊!”
  胤禩越發聽不懂了,俯身將頭靠在額娘腿上道:“難道皇帝還有做不了的事嗎?我若能坐上那個位子,一定會讓額娘母儀天下,為百姓所敬仰。”
  衛氏撫著他的背,笑道:“童言無忌,這話以後可不能說了。大清國早就立了太子,你不知道,你皇阿瑪有多心疼太子,這天下不傳給他,還能傳給誰呢?”
  回想往事,不覺走到鹹福宮門口,卻聽到一陣陣悅耳的笑聲,心中好奇,走進一看,卻見平日裏沉默寡言的額娘,此刻正坐在廊下的黃藤椅上捂著肚子,笑得花枝亂顫。
  他不禁笑著走過去問道:“額娘,怎得今日裏這般的高興?有什麽好笑的事也說給兒子聽聽?”
  良嬪揉著眼,指著身旁的一個格格道:“這丫頭真是古靈精怪,難怪惠妃娘娘這般疼愛她。”
  隻見背著他的那位女子轉過身道:“奴婢給八阿哥請安。”
  胤禩定眼一看,詫異道:“是你,董鄂格格!”
  塵芳笑道:“怎麽八阿哥見到奴婢很驚訝嗎?奴婢可是按製來參加選秀的啊。”
  胤禩定了定神,道:“是啊,前兩天待選的秀女都入宮了,可是你這會子不是該在東所裏接受禮儀訓練嗎?”
  “奴婢開小差了。”塵芳俏皮地眨著眼道:“奴婢和教規矩的嬤嬤說身體不適,便跑出來欣賞這深秋的楓葉,沒想和良嬪娘娘不期而遇,娘娘便帶著奴婢來鹹福宮閑磕會牙。”
  良嬪道:“這丫頭滿腹的笑話,笑得我都直不起腰來了。”
  “額娘喜歡便好。”胤禩笑道,隨即問塵芳道:“你——還有誰知道你己經進宮了?”
  “嗯,惠妃娘娘了,大阿哥,現在還有良嬪娘娘和您呀”塵芳意味深長道:“總之即便不知道的,過不了多久也都知道了。”
  胤禩還未及開口,隻聽外麵有人高聲道:“我就說八哥在這裏嗎!他額娘剛封了嬪,咱們也進去道個喜吧!”
  塵芳拍手笑道:“可巧了,這不又多了幾個!”
  隻見胤礻我、胤禟、胤禎相繼走進來,先見了胤禩還笑盈盈的,再猛看到塵芳都不覺怔了下。倒是胤禎先回過神,跑過來笑道:“塵芳,你回來了!先前聽說你在察哈爾,我還後悔著沒能和皇阿瑪去塞外呢!怎麽九哥和十哥前腳先到,沒幾個月,你後腳就跟來了!”
  兩年不見胤禎,他已長高了許多,隻是眉宇間尚還未脫去稚氣。塵芳道:“十四阿哥惦記著奴婢,是奴婢的福氣。奴婢是來參加今年的選秀的,才剛到了兩日。”
  一旁的胤礻我看了眼胤禟,隨即道:“我說吧,如果不是選秀,董鄂格格怎麽會舍得察哈爾的草原,跑回這京城來。”
  胤禟放在身後的手微微一顫,笑道:“察哈爾的確很美,換了是我也是舍不得的。”
  塵芳淺笑道:“察哈爾是很美,奴婢的確舍不得。可是這回十阿哥說錯了,就算不是因為參加選秀,奴婢也是要回京城的。畢竟奴婢的家在這裏,奴婢的親人也在這裏,再說了,奴婢還要還債,怎麽能不回來呢?”
  胤禎奇道:“你欠誰債了?多少銀子?”
  塵芳搖頭不答,轉而望著胤禟道:“我這次回來,就是來找債主的。”
  在很久以前,母親對女童道:“不能忘祖,是作為愛新覺羅家後代最基本的責任。這裏的族譜,記載的是我們曆代的祖先,從今天起,你便要開始學習了解家族的曆史。”
  女童懵懂地翻開桌上陳舊的一本黑皮書冊,看了會,皺著小臉道:“這些字好難,不會念。”
  母親看著女童手指著的頁麵,宛然笑道:“娘念給你聽。皇九子原封固山貝子允禟,康熙二十二年八月二十七日子時生,宜妃郭囉羅氏出,嫡妻董鄂氏,為三品協領董鄂將軍之女——”

  命運

  木蘭圍場中,煙塵滾滾,八旗弟子策馬揚奔,正抓緊這最後的日子狩獵,已便在慶功會上拔得頭籌。胤禟與往日裏一樣,悠閑地駕著馬,在林中尋找獵物,本與自己一同出發的胤禎早已絕塵而去,想來此刻應該已是滿載獵物了吧。
  塵芳曾說過,十四弟是個將才,將來必被委以大任,如今看來確是初露端倪,皇阿瑪已對他日漸器重。不知為何,塵芳總是有如此的先見之明,看事透徹,識人真切,她這般的冰雪聰明、慧智蘭心,有時候真是令自己又愛又怕。
  那年她跑回京城參加選秀,自己乍見依人,渾然不知所措,聽得她一句‘是來找債主的’,便蒙蔽了心智似的,尾隨在她身後,默默陪著逛了大半個園子。
  塵芳信手掐了朵嫩黃的八爪蟹菊,歎息道:“一轉眼便過了數月,這禦花園裏也己百花凋零了。唯有這盛開的秋菊清秀神韻,雋美多姿,不以嬌豔姿色取媚,以素雅堅貞取勝,不愧為‘花中君子’。”說著,將蟹菊遞到胤禟道:“送給你,菊花可代表著吉祥和長壽喔!”
  胤禟接過蟹菊,問道:“你究竟回來做什麽?你不是說再也不想回來了嗎?”
  “我是回來參加選秀的,這老祖宗定下的規矩,我怎麽敢違製呢?”塵芳答道。
  “那——”胤禟有些躊躇,“那你適才說還債,是什麽意思?”
  早料到他憋不住會問,塵芳不禁笑道:“我前年和八公主玩骨牌,輸了她二十兩銀子還未還上,自然是要回來還債的。”
  胤禟氣黃了臉,冷笑道:“二十兩銀子欠了兩年,這利錢倒也要不少。”說著,甩袖便走。
  塵芳看著他的背影,想到那日他獨立於雪洞外的情形,心頭一暖,高聲喚道:“胤禟——”
  胤禟頓然止步,須知他自幼除了皇上和宜妃,從未有人敢叫過他的名字,隻“九阿哥”“九爺”的稱呼,待長大後,連皇上和宜妃也漸漸不喚他的名字,隻“老九、老九”的喊著。此刻被她這突然一喊,隻覺陌生突兀,卻又分外親切。
  “我是來參加選秀的,我要入選成為秀女,我要成為當今皇上的兒媳婦,我要成為阿哥福晉。”塵芳頓了下,又道:“因為董鄂塵芳,要嫁給愛新覺羅胤禟!”
  胤禟緩緩轉過身,不可置信地呆呆問道:“你剛才說什麽?”
  “我說,塵芳想嫁給胤禟。不是因為他是皇上的阿哥,不是因為他姓愛新覺羅。塵芳想嫁給那個在枯井中,和自己遙望星空的胤禟;想嫁給那個為自己操辦生日的胤禟;想嫁給那個在風雪之夜,冒險來救自己的胤禟;想嫁給那個和自己攜手共看雪景的胤禟。”塵芳一步步走過去,站定在他麵前道:“這樣的胤禟讓我無法拒絕,這樣的胤禟值得塵芳廝守一生。”
  “我——我不用——你感激我。”胤禟望著麵前清麗的素顏,艱難的道。
  “哪個女子會將自己的終身大事當作兒戲?而我,更不會!”塵芳從懷中拿出那方手絹,道:“這首《漢廣》,看來是用不著了!”
  “真的嗎?”胤禟眼裏噙著淚花,顫聲問道:“你若再誆我,我絕不會饒了你。”
  塵芳盯著他的眼,堅定道:“君當做磐石,妾當為蒲草。蒲草韌如絲,磐石無轉移。”
  “是真的,是真的!我太開心了!真的太開心!”胤禟一把將她攔腰抱起,在空中旋轉,笑聲朗朗。待被放下地時,塵芳眼前眩暈,腳軟地跌進他懷中,隻聽他笑道:“這回你可再也跑不掉了!我呀,會把你緊緊拴在身邊,寸步不離。”
  “我怎麽會跑掉呢?”塵芳仰頭望著他,感慨道:“我們的緣分是天定的,跑不了,就隻能去勇敢麵對。”
  胤禟,你可知道,其實我們的姻緣早在前世便已注定,隻是我領悟的太晚而已。既然命運將我們緊緊捆綁在一起,那麽讓我們從今後,一起去麵對這坎坷、艱辛的人生吧。
  與塵芳告別後,胤禟興衝衝地來到翊坤宮,才走到東廂外間,便聽到裏麵的摔碗聲,進去一看,隻見宜妃冷著臉坐在大紅金漆椅上,一個小宮女正跪在那裏撿碎片。
  “額娘,這又是誰惹您生氣了?”胤禟奇道。
  宜妃也不作聲,一旁的太監道:“娘娘今天逛園子,遇到了惠妃娘娘,兩人閑聊了兩句。”
  胤禟聽明白了,這時宜妃扯著嗓子道:“她以為自己是誰?她是妃,我也是妃,她生了個阿哥,我可生了兩個阿哥。憑什麽她在我麵前就止高氣昂的,囂張跋扈!”
  胤禟頓了下道:“大阿哥是直郡王,去年率領八旗兵丁協助修永定河堤,差事又辦得不錯,皇阿瑪前幾日在朝上,還誇讚了他。惠妃娘娘這兩日,不免得意些,您就別放在心上了。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何必撕破臉呢?”
  “我才不信,我的阿哥就不如她的阿哥了!”宜妃咬牙切齒道:“你五哥現在軍中當差,雖有些功勞,卻也沒見大出息。我現在可就指望你了。你自小機智,安親王對你可是讚不決口的,日後你若被指派了差事,定要認真辦妥當了,也好為額娘爭口氣。”
  胤禟一一應道,又聽宜妃道:“長春宮那裏,你就少去些,也不要整日的和八阿哥廝混在一起,我現在看到她身邊的人就頭痛。”
  聽宜妃這一說,胤禟原本想說的話,也隻好咽了回去,心中七上八下的。待過了兩日,和胤礻我去慈寧宮請安,卻巧遇見惠妃正帶著塵芳和胤禩在那裏。
  仁憲皇太後和惠妃閑聊了兩句,轉臉對塵芳笑道:“你這孩子,兩年不見,似長高了些,越發出落得標誌了。我看今年的秀女裏,你可算是人尖了。”
  塵芳羞澀道:“太後娘娘過譽了,博爾濟吉特氏才是專出美人的。我在察哈爾聽肖鎔王爺說過,娘娘您當年可是譽滿草原的科爾沁美女啊。”
  皇太後笑眯了眼,對惠妃道:“這丫頭的嘴可是抹了蜜的?說的話,都甜到心裏去了。”
  惠妃起身笑道:“哪是這丫頭會說話,是您老人家真如其所言,不信找個宮裏的老人問問,誰不知道您當年豔冠後宮啊!”
  一時間,皇太後笑得更歡了,胤禟坐在一旁,看著那裏眉飛色舞的塵芳,不覺也勾起了嘴角。又聽惠妃道:“這孩子太招人喜歡了,若嫁到宮外去,臣妾怪舍不得的。所以我想,若能將她留在身邊就好了。”
  皇太後收了笑意,道:“你的意思是——”
  惠妃也不便直說,猛推了把身旁的胤禩,接著道:“八阿哥今年也該指婚了吧,他從小在臣妾身邊長大,也算是個貼心的孩子!”
  在場的人都被惠妃的話給驚呆,隻有皇太後看著塵芳和胤禩不住點頭道:“倒還是般配的一對。”
  胤禟頓時心裏如被掏空了般愣在那,後來也不知是如何走出慈寧宮的,和胤礻我分手後,隨便坐在塊山石上發怔,良久才發覺眼前站著個人,抬頭一看,卻是她。
  塵芳望著他滿頭的大汗,麵無血色,不覺心中一酸,蹲下身,拿著手絹替他拭著汗道:“放心吧,我是當仁不讓的九阿哥福晉。誰也改變不了!”
  胤禟猛握住她的手,貼在臉上,喃喃道:“這一次,絕不放開你。”
  當仁不讓!想到此,胤禟不覺一笑,眼前雪光一閃,盤旋在空中的赤翎厲聲長嘯,原來是隻罕見的白狐!他頓時來了精神,蹬馬急馳,挽弓射箭,世間也唯有這般的稀罕之物,才可以撩起他的掠奪興致。
  是夜,胤禟踏著暮色回到避暑山莊,手中捧著張毫無雜色的白狐皮,心中盤算著是給塵芳做條圍脖,還是給蘭吟做件背心。走到房門口,卻聽到蘭吟的催促聲,“額娘,那後來呢?睡美人被王子吻了下,接著如何呢?”
  “睡美人睜開了眼睛,當她看清了眼前人,便說——”塵芳抬頭望見門外的胤禟,轉而笑道:“親愛的王子,你可知,我已經等了你整整三百年!”

  賭局

  樓台重閣,煙雲繚繞,滿目落紅繽紛,到處鶯啼柳翠,避暑山莊中的江南春色真的很美。胤禩望著麵前的山巒,栽種著鬆樹的山丘蒼翠而如滴,那綠色的沉稠,像是要從遠處的雲端緩慢地滴落下來,好沉重。
  他神情惆悵的臉上突然一驚,為何那滴綠的沉稠竟如同是血,恍惚中,自己已嗅到了血腥味。緩緩地在胸口抹了把,攤手一看,雪白的掌心除了橫長淩亂的掌紋,什麽也沒有。難道不是自己的心在滴血嗎?
  “快入秋了,這樣站在風口裏,小心著涼。”聽到身後的叮囑,隨即肩頭一重,便搭上了件月華色的風衣,衣間還殘留著淡淡的榴香。
  “謝謝!”胤禩側目淺笑道:“你自己也要注意身子,秋季可最易得傷風了。”
  婷媛望著他眉宇間化不去的憂鬱,心中一痛,口中卻道:“我自小身體就結實,你可曾見我得過什麽大病?”
  “既是這樣,就更該小心。”胤禩將風衣取下,披在她身上,歎道:“越是胸有成竹,就越容易一挫而敗,別拿自己的身子開玩笑。”
  婷媛眼眶一紅,哽咽道:“咱們倆都要保重,日子還長著呢,可不能在這個時候垮下了。”
  胤禩輕輕用指腹,拭去她眼角的淚花,柔聲道:“都是大人了,怎麽還和小時候那般,動不動就掉淚!你的首飾盒還裝得下嗎?”
  婷媛聽他這一說,眼淚不禁掉得更厲害了。記得小時候,和表哥吵架被氣哭時,胤禩總是笑著安撫自己道:“滿族家的格格,眼淚可是很珍貴的,一滴淚落在地上便化作了一顆珍珠,你掉了那麽多滴眼淚,該用多大的首飾盒裝珍珠啊!”當時自己總能夠破涕而笑,可是此刻聽了,卻越發酸楚。
  “你可曾怨過我?”婷媛歎道:“其他阿哥們都兒女成群,唯有你膝下隻有一雙子女。都是我不好,也難怪皇上說我是妒婦了。”
  “其實是我連累了你才是。”胤禩望著遠處道:“以你的出身,本不該似如今這般落魄淒涼,是我不好。”
  “這是我心甘情願的。”婷媛望著他清雅瘦削的臉,沙啞道:“富貴榮華也好,貧窮落寞也好,隻要能和你在一處,即便是死後挫骨揚灰,我也絕不後悔。”
  胤禩身形一僵,看著她,嘴唇輕顫道:“流著郭囉羅氏血的人,果然都是瘋子。”
  那一日胤禩剛從書房下課,見天空中烏雲密布,忙疾步趕回擷芳殿,剛到便被胤礻我拉去他的住處。房中胤禟、胤禎、塵芳、婷媛正圍著桌子在玩骰子,他便道:“一幫阿哥、格格公然在房中聚賭,若傳到皇阿瑪耳裏,豈不是自討苦吃?”
  “八哥,咱們隻是偶爾玩玩罷了,外邊有小崔子看著,不礙事的。”胤礻我拍著他的肩膀笑道:“再說小賭怡情,無傷大雅。”
  胤禩皺眉又問塵芳道:“那董鄂格格呢,你不是秀女嗎?怎麽不在東所,這次又是開小差了?”
  塵芳吐著舌,笑道:“八阿哥扳起臉來,真比老夫子還嚴厲啊!奴婢這次,可是惠妃娘娘親自從東所帶出來,您可別想給奴婢穿小鞋告狀去。”
  見到她嬌俏的笑臉,胤禩不覺也笑道:“就你嘴厲,我哪有那閑情。”
  胤禟則冷著臉道:“既來了,大家就玩會子吧。”說著,示意胤礻我將胤禩拉入座。
  其實玩骰子很簡單,比大小而已,贏家坐莊,輸了的則罰錢,每次十文,胤禩見賭錢不大,便也不願掃大家的興致,一起玩了起來。
  幾圈下來,胤禟是大贏家,其餘的人各有輸贏。此時,胤禟突然道:“光賭銀子好沒意思,咱們賭些其他的吧!”
  “賭什麽呢?衣服?首飾?還是字畫?”婷媛問道。
  “咱麽就賭個願望吧!”胤禟環視眾人,笑道:“輸家要完成贏家的一個心願,不可反悔!”
  胤禩按在骰盅上的手一緊,望進胤禟墨黑湛亮的眼,剛想開口拒絕,隻聽那邊塵芳道:“這可不行,九阿哥您連贏了數把,在場的,有誰比得上您的手氣?”又道:“不如咱們反著來,贏家要完成輸家一個心願。大夥兒看,這可好?”
  胤禎首先舉手笑道:“好啊,這下我可要把前時輸的,一次撈回來。”胤礻我和婷媛也連聲附和。
  胤禟為難地斟酌了會,方才點頭答應。胤禩則問道:“若是故意輸了呢?這輸贏豈不是毫無意義了。”
  “八哥,您這是什麽意思?這輸贏本就是未知之事,難不成你還懷疑這骰子有問題?”說著,胤禟一把奪過骰盅,從裏麵掏出骰子便往窗外一丟。
  沒想到他會有這麽大的反映,胤禩一怔,隨即道:“我隻是開玩笑罷了,你這一丟,大家豈不都玩不成了。”
  “八阿哥說的倒也不錯,畢竟咱們賭注稀罕,除了殺人越禍不能答應外,這心願可大可小,為了以防出千,就用最幹淨利落的法子吧。”塵芳自右耳上取下隻墨綠滴水翡翠耳墜,握在手中道:“猜左右手怎樣?莊家自選在座一人為對家,對家猜中了,即是贏家,便要完成莊家的一個心願;若是猜不中,即是輸家,莊家的願望也就作罷。”
  看著她留在左耳上,不住晃動的單墜,胤禩不覺點點頭,其他也無人反對。從塵芳開始坐莊,先選了胤禩猜,胤禩沒猜中成了輸家,她要胤禩書房中那幅《九洲煙雲圖》的願望便落空了。接著依次是婷媛、胤礻我、胤禩、胤禎。結果婷媛要了胤禟一塊玉佩,胤禎則讓胤禩下月帶他出宮玩一天,胤禩和胤礻我坐莊皆沒被對方猜中,便無所得。
  輪到胤禟時,房外突然一聲轟雷,唬得眾人皆是一驚,待回過神來,胤禟已伸出緊握的雙拳,對胤禩道:“八哥,請猜吧!”
  “表哥,你還沒說你的願望呢?”婷媛提醒道:“你可不能占八阿哥的便宜啊!”
  “我的心願,八哥心裏最清楚了。”胤禟挑了下眉,眯著眼道:“我隻怕,他不願意和我賭而已。”
  胤禩沉著臉,看向坐在他身旁的塵芳,隻見她眼含笑意,默默望著自己的眼中閃著點點星芒,不禁慎重地指著胤禟的右手道:“就這手吧!”
  攤開雙手,那翡翠耳墜卻赫然在他的左手中,胤禟笑得燦爛道:“沒猜中,看來好運並不是總跟著我的。真是天不助我啊!”
  一旁的塵芳道:“看來九阿哥隻有作贏家的手氣,早知如此,先前就用這規矩了,我都聽到自己的銀子在他的荷包裏喊冤呢?八阿哥,您說是不是?”
  “九弟向來命好,還從不知道輸的滋味呢!”胤禩暗鬆了口氣,見塵芳又對自己伸過雙手來,便笑道:“你對我那幅《九洲煙雲圖》還真是不死心啊!”說著,隨意指了下她的左手。
  他話音剛落,電閃雷鳴,婷媛驚得跳了起來,胤礻我和胤禎同時望向窗外,隻見傾盆大雨如洪水泄閘,洶湧而下。劃過天際的閃電,驟然照亮了塵芳高深莫測的臉,她攤開自己的左手,狡狤地笑道:“八阿哥,奴婢可沒說這次要的是《九洲煙雲圖》,奴婢的願望還沒說呢!”
  胤禩望著她左手中那紮眼的墨綠,心中一寒,對著緩緩站起與她並肩而立的胤禟,冷笑道:“果然是個精妙的賭局。”隨即撩起衣擺,氣憤得推門而出,胤禟忙跟著追了出去。
  塵芳又攤開自己的右手,望著雙掌中一模一樣的翡翠耳墜,苦笑道:“果然是個好賭局。”
  胤禩甩開身旁太監撐著的油傘,衝進大雨中,心中痛楚難當。雨水模糊了視線,他也不知自己究竟要前往何處,隻覺豆大的雨點打在身上隱隱作痛,伴隨著這肉體上的疼痛,多年來深埋在心中的種種不甘和委屈,在這一瞬間統統湧了上來,咽入嘴中的雨水鹹澀苦楚。
  “八哥!”同樣一身狼狽的胤禟,衝到他麵前喊道:“你聽我說,我們不是存心想設計你的!我實在是沒法子了,才出此下策。我額娘和惠妃娘娘有嫌隙,對塵芳又有偏見,惠妃娘娘還一直在太後麵前撮合你們。我怕一旦下了懿旨指婚,一切就都晚了!”
  “那又怎樣!”胤禩推開他吼道:“難道我配不上她嗎?難道我和你就不一樣嗎?難道就因為我額娘身份卑微,我就要把所有好東西都讓給你們!這次,我再也不會退讓了!”
  胤禟踉蹌地倒在地上,澆在身上的雨水釀起了層煙霧,他半晌才抬起頭道:“八哥,咱們做個交換吧!從今後,我會是你最貼心的弟弟,我會以你馬首是瞻,我會成為你最忠實的臣子!”
  胤禩一愣,隨意搖頭道:“你在說什麽,我不懂!”
  “在這紫禁城裏,最好的東西隻有一樣,就擺在太和殿上,難道你不想要嗎?”胤禟沙啞的問,語氣卻是不容置疑的肯定。
  “你簡直瘋了!”胤禩緊張地看向四周,又道:“怎敢說這般大逆不道的話。”
  胤禟走過來,重重一跪,哽咽道:“八哥,我是瘋了。我隻求你向皇太後去說明,你不要娶塵芳。我會一輩子感激你,我什麽都可以不爭了,我幫你得到你想要的,隻要你把她讓給我!”
  手中的綢傘驟然落地,立即被風雨吹跑到了遠處,塵芳反身倚著牆沿,淚水奪眶而出。這一跪,今生何以為報!

  淮陰

  胤禟剛出生的時候,宜妃曾將他的生辰八字,讓弟弟和碩額駙明尚拿出宮外去,找了位高明的相士掐算。明尚回來後道:“相士說了,此八字之人生於子時,乃晝夜交替,陰陽混沌之際,兩儀生泰,是大福大貴之命,不過——”
  宜妃聽了正歡喜,見他猶豫,忙道:“不過什麽,說了也無妨。”
  明尚躊躇了下,道:“相士說咱們家小哥兒是個韓信命,慧根聰穎,英姿勃發。本有傲視群雄,問鼎天下之能,卻因屈居人下,而前途坎坷。”
  “韓信?”宜妃喃喃自語,她是滿人,對這漢史不熟,明尚自然也不會和姐姐直說,從袖口裏掏出張黃紙,道:“這是那相士寫的,您看看吧。”
  宜妃接過一看,隻見上麵幾個粗淺的漢字,她倒還認識。待看完後,自己越發的不解,連夜找了《史記》,讓個識字的太監,將韓信的生平紀事念予她聽。從最初的胯下之辱,蕭何夜追;到後來的拜將封王,三軍統帥,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天下莫敢與之相爭;直至最後淮陰黜侯,為蕭何所騙,被呂後斬殺。韓信的一生何其輝煌,又何其令人扼腕。
  宜妃對這漢人的八卦占卜之術本是將信將疑,但終非祥瑞之事,自此便烙下了個心病。幸而胤禟自幼生得唇紅齒白,又機靈乖巧,很是招人喜歡,除了太子外,皇上最疼愛的便是他。可是待他逐年長大,卻和生母地位卑賤的八阿哥胤禩漸漸親近,整日往惠妃那裏跑,後來從婷媛口中得知,胤禟每回去長春宮,總會去看望那裏的八公主伴讀董鄂格格。宜妃乘機會去看過那格格,生得眉目如畫,且口齒靈慧,是個百裏挑一的好姑娘。隻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看著自己的阿哥為了個女子,整日裏魂不守舍,怠慢學業,她既是生氣,又是心疼。
  尋了一日,宜妃在和惠妃閑聊時,談起想和她結親的意願,卻不料惠妃雙目一橫,道:“咱們家的塵芳年紀還小,又未參加過選秀,怎能私下就定親事。再說了,那孩子心氣高,若不是拔尖的人才,可入不了她的眼。”
  宜妃當時氣憤交加,至此作罷。總算等到那格格被她阿瑪接出宮,胤禟好歹安生了兩年,自己也就在快淡忘此事時,那日卻在宮中的侍選秀女中又見到了她。依舊是那麽秀麗飄逸,溫婉可人,唯一改變的,便是那原本嬌俏無愁的笑廧中多添的那抹憂鬱。
  “站住!”在雨廊下看水中紅鯉的宜妃厲聲嗬斥,喚住了在麵前經過,卻對自己熟視無睹的塵芳。
  渾身濕透的塵芳恍然回過身,怔怔地看著宜妃,良久方才下跪請安。
  宜妃冷笑道:“才過了多久啊,董鄂格格連這宮裏的禮數都忘得一幹二淨了,看來這教秀女規矩的嬤嬤們都太寬容了!依照我說啊,就該將這些不守禮數,漠視宮規的奴才們統統趕到外邊的雨天下,頂著碗跪上三個時辰。看誰還敢逾越!”
  見塵芳低頭不語,宜妃又道:“我在這宮裏待了二十多年了,還從沒見過哪個做奴才的,竟敢爬到主子頭上來,肆意撒野戲弄!我知道你心高氣傲,是個不可小窺的丫頭,但是咱們把醜話說在前頭,無論你將來是入宮封妃作嬪,還是成了王爺貝勒的福晉,總之別和九阿哥牽扯在一起,我可不能讓你把他給毀了!聽到了沒有?”
  宜妃見她雖不出聲,隻道她是怕了,便向一旁的老嬤嬤使了個眼色。
  那老嬤嬤領會地走過去,扶起塵芳道:“格格快起吧,這細皮嫩肉的別磕出淤青才好。格格也別怪宜妃娘娘,娘娘是看九阿哥和您親近,著急了才發牢騷的。您還不知道吧,昨日裏,和碩額駙已和娘娘商定了九阿哥和婷媛格格的婚事,就等皇太後點頭了。娘娘是怕您啊,竹籃打水一場空!”
  此刻塵芳已身形搖曳,如風中蒲柳。
  宜妃略是不忍道:“好了好了,看你淋了雨,快是回去換身衣服,免得著涼。你隻需記著我的吩咐,我便也不會為難於你。”說著,便扶著個小太監要走,忽聽到身後的老嬤嬤喊道:“格格,您這是做什麽?娘娘!娘娘!”
  宜妃回身一看,隻見塵芳衝進大雨中,直直地跪在青石地上,望著她大聲道:“娘娘,塵芳對不起您!塵芳甘願受罰!”
  “你這唱的是哪出戲?你是故意和我作對嗎?”宜妃跑到廊沿邊,氣結的喊道。
  滂沱的大雨令塵芳說話都倍感吃力,吞咽下口雨水後,她朝著宜妃重重磕了個頭道:“奴婢對不起您!奴婢不能聽您的話,奴婢想和九阿哥在一起,奴婢要陪伴九阿哥一生!”
  宜妃煞白了臉,望著那淹沒在雨幕中,纖細瘦弱卻依然倔強的身影,她突然感到莫名的害怕,十多年前那相士黃紙上的兩行字,儼然浮現眼前。
  ——“成敗因蕭何,生死在婦人。”
  青柳搖曳,曇花送香,婷媛手執著盞六角宮燈,獨自走在禦花園的九曲回廊上,隔著臨廊的水麵,淒涼的簫音漸漸傳進了耳內,她不禁尋聲找去。來到禦池一處陰暗的角落,見一個孤寂的背影正坐在池邊的矮石上,清淡得猶如這夜幕中的和風。
  待一曲完畢,胤禩呆望了湖麵良久,方站起回身,猛看見背後的人。
  “嚇到了嗎?”婷媛笑道,手中的燈籠照亮了他憔悴的臉,“沒在擷芳殿裏尋到你,便知你會到這裏來。”
  “有事嗎?”胤禩沙啞著嗓子,婷媛白了眼道:“沒事就不能來找你嗎?你這曲子叫什麽名來著?”
  “《聰明誤》。”胤禩手撫著玉簫道:“是很久以前,一個朋友教的。”
  “是她教的吧!”婷媛冷笑道:“你這人,說話就是喜歡藏著,揶著點。你以為天下的人,就都白生了雙眼睛?”
  胤禩一怔,隨即道:“你倒是知道的不少,不愧是自小在宮裏長大的,耳明目聰。”
  聽他話中帶刺,婷媛立即大聲道:“紫禁城裏那麽多人,我才沒那閑情去打聽旁人的是非。我隻看著你,聽著你一個人而已。我知道你不喜歡吃魚,怕辛辣,愛喝雨後的龍井;我知道你喜歡吹簫,但那是因為良嬪娘娘喜歡聽;我知道你以前,總是塞銀子給禦膳房的劉公公,讓他每逢初一,十五,在給良嬪娘娘的膳食中增添碗燕窩;我知道你怕血腥味,可每回隨皇上去狩獵,總是頭一個將禦賜的鹿血一飲而盡;我知道你喜歡董鄂家的格格,她出宮那兩年,你總會時不時地吹她的這首《聰明誤》!”
  “你——”胤禩狼狽地瞪著她道:“你私下裏竟敢查我!”
  “是又怎麽!”婷媛同樣死死盯著他,“我不僅要知道你做的每件事,我還想剖開你的心來看看,你到底在想些什麽,念些什麽?你難道不知道我表哥喜歡董鄂那丫頭嗎?你難道不知道董鄂格格根本沒把你放在心上嗎?你難道還——還不明白我的心嗎?”說到此,婷媛的眼圈不覺紅了起來。
  胤禩見她委屈地噘起嘴,不禁長長歎息了聲道:“你這又是何苦呢?”
  “我隻是替你不值罷了!”婷媛走過去,拉著他道:“你以為昨日裏,我沒看出他倆聯手設計的那賭局嗎?其實董鄂那丫頭兩手藏墜時,我就看見了,我不說,是要你自己醒悟過來罷了。你要明白,這世上隻有我會真心實意的對待你。”
  胤禩垂首望著她拽著自己衣袖的手,苦笑道:“你們一個、兩個、三個的都在逼我!我似乎已經無路可退了。”
  婷媛笑道:“人不就是這樣一步步走過來的嗎?我知道你心裏的苦,我知道你想要的,我能幫你,也隻有我會心甘情願的幫你!”她提燈的手指向禦池的西岸,問道:“你知道那裏是什麽地方嗎?”
  胤禩定眼一看,道:“是西六宮啊!”
  “不是,是墳墓!”婷媛回頭道:“是埋葬了我額娘一生的墳墓!”
  胤禩心中一驚,又聽她道:“我額娘是在這宮裏長大,從這宮裏出閣,又是在這宮裏病逝的。自我記事起,就從未看到她有過開心的一日,終日愁緒滿懷,以淚洗麵。我知道,她不是心甘情願地嫁給我阿瑪的,她心裏有別的男人。我一直想不通,安親王的女兒,難道還有嫁不了的男人嗎?直到額娘病重,被接回宮中休養,我才從個宮裏老嬤嬤口中知道,原來我額娘一切的痛苦都源於這座宮城。她一生最厭恨的地方便是這裏,卻最終不得不在這裏瞑目。你知道為何嗎?”
  胤禩茫然地搖頭,婷媛詭異地一笑,隨即咬牙切齒道:“因為我額娘愛上了自己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哥哥,同是愛新覺羅家的血脈,她注定此生都不能嫁給自己的族兄。”
  胤禩手心漸沁出冷汗,幹澀地問道:“這件事本該是永遠不為人知的秘密,你為什麽要和我說,不怕傳出去惹來殺身之禍嗎?”
  婷媛搖頭道:“我之所以告訴你,是要你明白,我在皇太後、皇上麵前倍受寵愛,並不僅僅因為我是安親王的外孫女,和碩額駙的女兒,更因為他們心裏對我額娘、對我,感到內疚虧欠。這個優綽的資本,可不是每一個宗親格格都有的哦!”
  胤禩的眼神逐漸轉濃,婷媛明豔的臉上綻放出絢爛的笑容,她踏上石墩,迎風望著夜幕下華燈初上的重牆宮鑾。
  額娘!在您永遠閉上眼的那刻,我就對天發誓,今生定要嫁給自己想嫁的人。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我若不能得到的,他人也休想染指!

所有跟帖: 

禁字!!明天俺再說啦。。。 -虎妞娃娃- 給 虎妞娃娃 發送悄悄話 虎妞娃娃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1/25/2009 postreply 19:20:02

不辭冰雪為卿熱:完結 -畫眉深淺- 給 畫眉深淺 發送悄悄話 畫眉深淺 的博客首頁 (441781 bytes) () 11/27/2009 postreply 12:19:00

這個好看.當時在晉江追完的. -也愛潛水- 給 也愛潛水 發送悄悄話 也愛潛水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1/28/2009 postreply 11:19:35

多謝姐姐啦。。。 -虎妞娃娃- 給 虎妞娃娃 發送悄悄話 虎妞娃娃 的博客首頁 (116 bytes) () 11/29/2009 postreply 17:12: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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