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辭冰雪為卿熱:完結

來源: 畫眉深淺 2009-11-27 12:19:00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441781 bytes)
回答: 不辭冰雪為卿熱:10-20虎妞娃娃2009-11-25 19:02:39

  波瀾

  後日就要回京,塵芳安排劍柔和綿凝打理行裝,自己則收拾著桌上的書冊。“額娘!額娘!”蘭吟跑進屋,得意道:“您看——”
  塵芳順著她的手望去,隻見一個滿族格格怯生生地走進來,喚道:“姨娘,其其格這樣好看嗎?”
  塵芳緩步走過去,撫著其其格秀麗的麵龐,手指劃過她雙眉間的朱砂紅痣,柔聲道:“好看,其其格是姨娘見過的最漂亮的格格了!”
  “額娘,那我呢!”蘭吟不悅地噘著嘴,塵芳笑著拉過她,將兩人攬住懷中道:“你們倆啊,是額娘見過的最漂亮的一對格格了!”
  其其格仰起臉,置疑道:“是嗎?可是在草原上,大夥兒背著我娘,都喊我是野丫頭,是沒人要的野種。”
  “那是因為他們愚昧無知,誰說其其格是沒人要的野種,當初是姨娘不小心把你弄丟了。你要明白,從知道你存在的那刻起,你親生額娘和我,就期待著你降臨到這個人世。”
  “姨娘說的是真的嗎?其其格的親生額娘沒有不要我,我不是什麽野種?”其其格紅著眼問。
  塵芳艱難地點點頭,一把將她的臉埋入自己懷中,淚水無聲的落在她頭上潔白的茉莉玉簪上。
  “孩子呢?”塵芳背脊發涼,顫聲問道。
  躺在床上的小敏,抬起黯淡的眼,順即又垂下頭。塵芳急得上前搖晃她單薄的身子道:“你把孩子抱到哪裏去了?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
  小敏勾起嘴角,淡淡一笑,望著窗外陰暗的天空發呆。塵芳無奈地鬆開她,喃喃搖頭道:“為什麽要這樣?那是個多可愛的小格格啊!你怎麽忍心這樣!”
  小敏手指著自己的眼睛,臉上露出痛苦的神情。塵芳明白了她的意思,跌坐在椅子上沙啞道:“我知道,你不願看到那孩子,但你可以讓我抱回去養啊!為什麽就這樣將自己十月懷胎的骨肉,輕易地丟棄。”
  小敏猛地將頭埋進被窩,看著她在被下顫抖的身子,塵芳歎道:“從今後,這一生都無緣再見到她,我隻怕你將來會後悔!”
  可是自後,小敏依舊每日裏大口的吃飯,身子日漸康複,麵色也紅潤起來。那次當塵芳又徒勞無獲地從外邊頹喪著回來,小敏將自己繡的刺品展示給她看,還將繡著梅花的一疊子絹帕塞進她的懷裏,得意的指著自己發笑。
  塵芳默默地看著她,放下手中新翻的一床被子,道:“如果終日刺繡忙碌,能使你心中好過些,我就勸你,這輩子都別把手中的繡針放下來,一旦那針不在手裏了,便會紮進你心裏去。”
  小敏僵住笑容,轉而繼續坐到窗下刺繡,可手卻戰栗地竟連針都拿不住,她驚恐地抬頭望向塵芳,卻已是人去樓空,孤寂和清冷瞬間包圍了自己。耳邊傳來了嬰兒的哭泣聲,她惶然起身,四下尋找,那哭泣聲越來越清晰,聽得人心都碎了。終於忍受不了這種折磨,小敏衝出門去,同屋照顧她的大嬸想拉住卻已來不及,眼睜睜看著她消失在那個暴風雪即將來臨的午後。可是天地之大,又能到哪裏去尋找那稚嫩柔弱的幼小生命呢?
  站在門外,聽了許久的珠木花紅著眼走進來,笑道:“瞧你們,把我的其其格裝扮成什麽樣子了,哪還有一點蒙古女兒的英邁豪爽!”
  塵芳忙也抹著眼道:“我看就很好,其其格穿什麽都漂亮!”又道:“這房裏太氣悶,咱們到外麵逛逛去。”說著,吩咐劍柔和綿凝繼續整理,自己便和珠木花帶著兩個孩子出去。
  來到塞湖邊,看著在湖邊嬉戲的蘭吟和其其格,塵芳歎道:“一眼轉便過去了十多年,我們也都老了。”
  珠木花白了她一眼,道:“你自己那副嬌嫩的模樣,還好意思在我麵前提年紀,是誠心寒摻我嗎?”
  塵芳擰著她的胳膊笑道:“我哪裏敢啊!怕你急了又掐我的脖子!”
  珠木花尷尬地道:“上回是我不好,我隻是看你活得那般滋潤,心裏拗不過氣來。你不知道,自那後,九阿哥看到我的眼神都恨不得將我生吞活剝似的,現在我每回看到他,都遠遠地避開,生怕撩起他那殺氣。”
  塵芳啐道:“活該!誰讓你招惹他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表麵上笑嘻嘻的,撕了臉,可是個能將人骨頭都剁爛喂狗的主。”
  “是啊,是啊!”珠木花笑道:“他也隻會對你惟命是從,我看準是他前世欠了你,今生來還債的。”
  兩人正談笑著,忽聽到蘭吟道:“四叔!您怎麽來了?”
  塵芳一驚,慌忙回頭,正看到胤禛望著其其格,神情訝意。珠木花忙走過去笑道:“雍王爺,您沒見過我的女兒吧!其其格,快給雍王爺請安!”
  其其格磕頭請安後,羞怯地躲到珠木花的身後。胤禛問道:“呼淪王爺膝下不是隻有一個王子嗎,可從沒聽說他還有個小公主啊?”
  珠木花訕訕道:“是我一直膝下無所出,所以收養了個女兒。王爺,不會連這都要管吧!”
  “自然不會,王妃您悲天憫人,體恤弱小可是件大功德啊!”胤禛道,稅利的目光卻一直盯著她身後的其其格。
  “四哥,您怎麽來了?您不是在木蘭伴駕嗎?”塵芳也上前問道,緊攥著絹帕的手微微顫抖。
  胤禛上下掃了她眼,道:“皇阿瑪讓我來看看山莊裏的各位娘娘們,是否已打點好後日回京的事宜。看九弟妹和珠木花王妃聊得很投機,不像是初識吧?”
  “我和王妃是幼時的手帕交。”塵芳抬手輕捋著耳後的碎發,笑道:“四哥,您不知道,我做格格時,曾隨我阿瑪在察哈爾住過兩年,就在那裏和珠木花王妃結識的。”
  “原來如此。”胤禛點頭道:“那你們倆可就有十多年的交情了,這可不是一般的情分。”隨即又對珠木花道:“您的女兒生得真好,我似曾在哪裏見過,麵善得很啊!”
  珠木花強顏歡笑道:“雍王爺說笑了,其其格可是第一次來木蘭,她自小便和我形影不離,從沒入過關內啊!”
  見胤禛冷著臉盯著自己,珠木花又一陣慌亂,塵芳上前抓住她道:“我早先也說過,其其格眼熟的很,你隻不信。這回連四哥都這麽說了,你還有什麽好狡辯的!”
  珠木花一怔,見塵芳轉身又對胤禛道:“四哥,您看這孩子長得像誰?”
  胤禛見她麵若春風,不禁緩轉地問道:“一時倒想不起來,弟妹你說像誰啊?”
  塵芳噗哧笑道:“我就知道四哥猜不到。”她拉過其其格,站定在自己身前道:“您看這五官輪廓,不活脫脫像當年的良妃娘娘嗎?”
  胤禛聽她這一說,反倒是愣住了,再仔細打量了其其格,方道:“果然是像得很,弟妹不說,我倒一時想不起來了。”
  “四哥是個大忙人,怎會記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物有相同,人有相似。這天大之大,眼熟麵善的人自然多得很了,可見其其格這孩子和咱們家真是有緣!”塵芳歎道:“隻可憐她自小父母雙亡,身世飄零。”
  胤禛見她眼含淚光,不覺道:“弟妹真是個熱心腸的人。時候也不早了,我就告辭先回木蘭去了。”
  見他要走,塵芳緊繃著的心弦漸鬆了下來,剛吐了口氣,卻見胤禛又折回來道:“瞧我這記性,今晚要舉辦賞功大會,弟妹和王妃可別遲到了。”他看著塵芳額頭的細汗,又淡笑著對珠木花道:“到時候,王妃一定要把女兒也帶上,也讓皇阿瑪看看這個和咱們家有緣的孩子!”
  珠木花霎時黃了臉,攬在其其格肩上的手勁不覺加重。塵芳則看著胤禛清瘦峻肅的臉,當他的目光對上自己時,溫婉地笑道:“這是自然了,如此盛會怎能落下呢?隻要到時候,四哥您別嫌麻煩就好。”
  待胤禛離開後,珠木花急道:“怎麽辦?我不能就這樣把其其格推到眾人麵前,那太危險了!我這就帶她回科爾沁!”
  “已經晚了!”塵芳虛脫地靠到身後的大樹上道:“雍親王豈是簡單的人物,隻怕你的腳剛踏出避暑山莊的門檻,便會有人將你們軟禁起來。”
  “那——那真的要去今晚的賞功大會嗎?”珠木花猶豫道:“這孩子長得顯眼,我怕一不小心就露陷了。”
  “要去,當然要去!我們已經逃避了十幾年。”塵芳握緊雙拳,咬牙道:“既然如今逃不掉,也避不開,咱們就硬闖過去。”說著將其其格招到自己的麵前,問道:“姨娘今晚要帶你去參加賞功大會,那裏會有皇上、皇妃、還有許多王爺、貝勒、福晉以及數不清的王公大臣,你害怕嗎?”
  其其格垂首,蚊吟道:“怕!”
  “抬起頭來!從今後,要抬起頭來說話!”塵芳捧著其其格的臉,望著她那雙琥珀色的雙眼,道:“你要記住姨娘對你說得每一個字。其其格不是什麽野丫頭,不是沒人要的野種。你身上流著的,是如同金子般光輝奪目的血液,你——是這世間最尊貴的公主!”

  賞功

  金壁輝煌,燈火通明,秋獮的賞功大會,便在避暑山莊剛竣工的“澹泊敬誠”殿中舉行。但見殿內紫窗玉檻,珠簾繡縸,火樹銀花,香屑布地,空氣中彌散著濃鬱的楠木香。上座是康熙、皇太後以及此次伴駕的各宮娘娘。左側坐列的是以皇太子、太子妃為首的各位阿哥及其內眷,右側坐列的是以沙律親王為首的蒙藏回的王公大臣。
  塵芳一入席,便在尋找珠木花,終於在右首闊台郡王身旁看到了她。珠木花也對上她的目光,暗暗點了點頭,她方坐下來。
  “你在找誰呢?”一旁的胤禟見她四下張望的模樣,不禁問道。
  “沒找誰。”塵芳道:“隻是沒想到今夜會有這麽多的賓客。”
  胤禟笑道:“你前些年一直在盛京,還沒見過去年賞功大會的規模,這次還算來的少的呢!”
  塵芳笑道:“若再多些人,我怕自己會悶得喘不過氣來。”
  一旁的蘭吟突然問道:“額娘,其其格姐姐呢?怎麽沒看見她啊?”
  “其其格?”胤禟不解道:“蘭兒說的是誰啊?”
  塵芳忙道:“是珠木花的女兒,你在木蘭這段時間,她與蘭兒玩得很是投機。”
  “珠木花有女兒嗎?我怎麽沒聽說過?”胤禟皺眉問道。
  見他眼中的疑惑,塵芳躊躇了番,方下定決心道:“有件事,我瞞了你十多年。一則我以為那孩子已夭折了,便無必要再提。二來也是怕你上心,更添煩惱。可如今形勢所迫,卻不得不告訴你了。我知道,此刻不是說正經事的時候,可我沒有時間再找機會和你詳談,你且聽我簡略的提一下。”
  胤礻我才敬酒回座,見上座的塵芳似在說著什麽,胤禟臉色一陣青一陣白,不禁好奇地走過去,卻聽胤禟低聲喝道:“你究竟還有多少事瞞著我?你是存心在考量我的膽子嗎!”
  塵芳抬頭看了眼走來的胤礻我,輕聲道:“我說了,自己也是最近才見到她的。現在這般光景,我們也隻能走這釜底抽薪的一步了。”
  胤礻我走近道:“小倆口說什麽呢?都道是小別勝新婚,九哥才從木蘭回來,怎麽反倒和嫂子翻了臉?”
  胤禟猛灌了口酒,陰沉著臉不語,塵芳則笑道:“是你九哥與我賭氣呢?誰讓我學那包龍圖,來了個先斬後奏呢!”
  胤礻我還想追問是何事,忽聽得悠揚的胡弦響起,大殿中央走上來一群十歲左右的胡衣女童,隨著那音樂翩翩起舞。但聽這胡曲婉轉回腸,不似薩滿舞和蒙古舞那般幹澀呱噪。殿中眾人皆覺得新鮮,且都停下來看住了。
  女童漸漸散開,中間走出個十餘歲的少女,著五色羅寬袍,一身的胡帽銀帶,帽下墜著銀鈴鐺,滿頭編了細細的長辮。少女隨著撥得越來越快的胡琴,身體也飛旋起來,五色羅裙抖成一把傘,細密的長辮散開來,連同那帽上的銀鈴掄成了一片環。如此賞心悅目的異域風情,令得眾人直鼓掌叫好。
  待曲閉,上座的皇太後笑道:“真好看,這是誰想出的點子啊?”一旁的太監忙道:“是科爾沁呼淪王妃帶來的節目。”
  此刻珠木花笑盈盈站起道:“太後娘娘,這是我女兒為了此次賞功大會,特地排練的胡旋舞,跳得不好,讓您和皇上見笑了。”又向那領舞的少女道:“孩子,快來見過皇太後和皇上!”
  少女緩步走過來,給康熙和皇太後磕頭請安。皇太後道:“這孩子的身體真柔軟,叫什麽名來著?”
  其其格想起塵芳的囑咐,便抬頭道:“回太後娘娘,我的名字叫其其格!”
  皇太後待看清了她的臉,不由倒抽了口冷氣,說不出話來。康熙注意到太後的異樣,也放眼望去,手中的杯盞不覺滑落,隨著這哐當一聲,大殿裏陡然安靜下來,數百道目光齊唰唰地望向其其格。一時間眾生百態,神情各異。
  珠木花暗自深吸了口氣,又道:“其其格,你這孩子太不懂禮數了,怎麽能在太後和皇上麵前,不自稱奴婢呢!”
  其其格一怔,疑惑地望著珠木花,隨即又磕頭道:“奴婢該死!回太後娘娘,奴婢的名字叫其其格!”
  康熙顫聲道:“孩子,你過來,讓朕再仔細看看!”隨侍的一個宮女機靈地上前,扶起其其格拉到康熙麵前。
  其其格惶恐地站在鑾座前,手足無措,她瞟了眼麵前的康熙,雖近花甲之年,但精神矍鑠,目光如炯,隻覺偉岸英武,不可直視,慌得忙又低下頭。
  康熙良久方輕聲問道:“你今年幾歲了?”
  “回皇上,奴婢今年十三歲了。”其其格工工整整地答道。
  “十三歲了!”康熙喃喃自語道:“當年初次見到芫兒,她也正是十三歲。”轉即又看著其其格道:“沒想到這世間竟有如此相像的人啊!”
  下座的胤禟見此情景,不禁輕聲道:“沒想到,你竟這樣讓她出場,真是讓人始料不及!”
  塵芳抹著眼角的淚花,沙啞道:“兵行險招,這個出奇不易的開局,但願能先暫時打亂布局人的棋路。”
  “那下一步,你預備怎麽走?”胤禟搖頭道:“可別自亂陣腳才好。”
  “還記得有一年,咱們在獵場看到豺狼追逐野兔嗎?”塵芳道:“雖然野兔最後還是被吞食了,但是那一幕我至今記憶猶新,當時你還對我說,那隻野兔很是聰明。”
  “是隻聰明的兔子,死了也讓那豺狼得不償失。”胤禟恍然明白,眼含讚意笑道:“當野兔自知擺脫不了一隻豺狼時,就索性將自己置身於狼群裏,因為它知道,豺狼們為了爭食它,首先會自相殘殺!”
  “野兔利用豺狼的貪婪,爭取了少許苟顏殘喘的時間。”塵芳望著上方的其其格,信誓旦旦道:“但我決不會讓她,最後也落得那野兔的結局!”
  皇太後見康熙看著其其格徑自出神,忙高聲道:“皇上,這孩子舞跳得這般好,您就沒賞賜嗎?”
  康熙回過神,笑道:“皇額娘說得即是,朕倒是糊塗了。就賞下麵案上擺著的那對玉如意吧!”
  此言一出,座下一片嘩然,這對玉如意原是預備賞賜給今次秋獮獵物最多的射手,沒想卻被橫空冒出來的小姑娘得了去。自然有心懷嫉妒之人不滿,也不知誰在下麵高聲嚷嚷道:“這丫頭不是呼淪王妃生的,是抱養來的!”
  康熙一聽,頓時變了臉色。下邊的太子妃石氏身子更是猛地一震,隨即看向身邊的皇太子,卻見胤礽的目光也粘在其其格身上,如墜迷霧,神色茫然。
  “珠木花!”康熙高聲問道:“這孩子是你抱養的嗎?”
  “是啊!”珠木花落落大方道:“整個草原都知道,其其格是珠木花的養女。”
  康熙微眯著眼,瞟了眼下座的胤礽,又問其其格道:“你知道自己的親生爹娘是誰嗎?”
  “知道!”其其格大聲回答:“娘告訴過其其格了。”
  “哦?你果真知道嗎?”康熙懷疑地問:“果真知道自己的身世嗎?”
  其其格突然回頭看向座下的皇太子夫婦,石氏望著她淺褐色的雙眼,沒由來的心頭一寒,身子禁不住栗栗發顫。胤礽則恢複了常色,淡定地接受著其其格目光的巡視。
  “我娘告訴我,我是位公主。”其其格收回目光,麵對康熙鼓足勇氣道:“因為我有一對這世間最是疼愛我的父母,雖然他們已不在人世,但我永遠會是他們心目中,在這世間最尊貴的公主。”
  康熙一怔,仿佛看到多年前的那個少女,笑著對自己道:“玄燁!你是我心目中永遠的巴圖魯,你會成為這世間最偉大的君主!”
  珠木花回頭看了眼塵芳,見她點頭示意自己繼續,便笑道:“這孩子口沒遮攔的,皇上您且別在意。其其格的父母在她繈褓時,便過世了。說來她的身世也確實可憐,幸好這些年我們母女倆相依為命,總算熬了過來。隻希望,日後她能覓得個好夫婿,也算了卻我的心事。”
  皇太後聽了珠木花的話,鬆了口氣,隨即笑道:“我看這孩子和皇上極是有緣分,皇上何不指門婚事,將她留在身邊豈不好?”
  康熙拍案道:“真是極好的!珠木花,朕幫給你找個女婿,你可願意?”
  “隻要不嫌棄我家其其格的出生,皇上指婚,珠木花哪有不願意的。”珠木花笑道:“隻是不知道,皇上要將其其格指給您的哪位皇孫?”
  聽了她這話,下麵的胤禟一口酒皆噴了出來,他也顧不得失態,抓住塵芳的手腕,沉著聲咬牙切齒道:“她說什麽?皇阿瑪的孫子!你們難道要擾亂宗族血統嗎?”
  塵芳忍著痛道:“你且看下去,我豈是大逆不道的人嗎?”
  胤禟這才鬆了手,隻聽康熙笑道:“你這丫頭嘴上謙虛,心裏原來早把主意打到我的孫子身上了!”他雖如此說,心中原本還存留的一點疑慮便都打消了。
  “誰讓皇上會調教呢?您的阿哥們站出來,一個個皆是人中之龍,隻可惜當初我與九阿哥有緣無份,所以一直想把這份遺憾,彌補在其其格身上。隻可惜他的阿哥,最大的那個也才六歲。”珠木花歎息,隨即笑道:“其其格也是到了該嫁人的年紀,才剛到殿上時,還直盯著一位小阿哥看。我湊過去仔細一打量,果然是眉清目秀,一表人才!”
  康熙哈哈笑道:“好!其其格,你告訴朕,你適才盯著的是哪家的小阿哥啊?”
  其其格羞愧地捂著臉跑回珠木花身邊,一頭撲進她懷中,珠木花笑指著邊座上一位身形修長,麵容白淨的小阿哥道:“就是他了。”
  康熙定眼一看,驚訝道:“弘時!”這弘時今年才八歲,但因較一般同齡的孩子生得高大,所以看起來倒有十一、二歲的模樣。
  “皇阿瑪,弘時年齡尚小,指婚恐怕太早了!”坐在弘時身邊的藍衫男子站起來,鐵青著臉道。
  “就差了四、五歲,比這大多的,也不是沒見過啊!我看他倆倒是匹配。”珠木花冷笑道:“隻是不知雍王爺拒絕,是因為弘時阿哥年紀小?還是終究嫌棄我家其其格呢?”
  場麵當即僵持下來,胤禛和珠木花瞪著對方皆都不作聲,康熙沉凝了會道:“此事容後回京再談吧。”
  胤禛這才硬生生地坐下,冰冷無波的眼一轉,望向身側。右下桌,塵芳依著胤禟的肩,也正看向自己,笑若薔薇,輕撫如柳。
  “你不該去招惹他的。”胤禟將塵芳摟進懷內,替她擋住胤禛的目光。
  “己所不欲,勿施予人。”塵芳埋首在他胸口,冷笑道:“既然他將難題拋給了我,而我又沒能力解決,最好的方法,就是把難題再拋回給出題的人。以後無論事態如何發展,相信咱們四哥,定會好好保護其其格,不敢讓她受到絲毫的傷害!”

  緣定(上)

  秋獮結束後,這日胤祥和筱琴來到慈寧宮給回鸞的皇太後請安。剛走到內殿,筱琴指著前方的人影道:“那不是四哥嗎?”
  胤祥定眼一看,果真是胤禛清瘦的背影,此刻他正站在堂中對著殿壁發怵,胤祥加大了步伐,走過去道:“四哥,看什麽呢?”
  胤禛轉過身,平淡道:“沒什麽,隻是看這牆上的梅篆寫得好而已。”
  隻見西麵的牆上掛著一副《寒塘落梅圖》,畫境不俗,畫功卻略顯單薄,但畫兩側的梅篆對聯“五嶽紅梅開盛世,九州瑞雪兆豐年。”卻如畫龍點睛,將此畫頓然拔高了一個檔次。
  胤祥笑道:“這是九嫂的字,太後當年壽筵上得了,很是喜愛,便一直掛在這裏。”
  “我知道。”胤禛背身又望著畫道:“這梅花篆體空靈、清雅,是書法中的千古奇葩。早在商朝便已有了雛形,到了漢代更是成了欣賞收藏的佳品。我府中便收有一幅宋代林和靖的梅篆字帖,細看來,這題字之人的功力,竟可和那‘梅妻鶴子’的林和靖不相上下。”
  “先前也隻是聽聞九嫂的才女之名,現經四哥這麽一說,果然是眼見為實,名不虛傳啊!”筱琴拍手笑道。
  胤祥則疑惑地問道:“這幅《寒塘落梅圖》掛在這兒也有好些年了,四哥為何今日才這般重視?”
  “是啊,我以前為什麽沒注意到呢?”胤禛頷首道:“這篆形似梅花,所謂字中有花、花中有字、遠看是字、近看是花,的確是讓人霧裏看花,琢磨不透啊!”
  筱琴聽了,不禁歎道:“九嫂文采出眾,我若有她的一半才情,那該有多好啊!”
  “傻妹子!”胤禛轉過臉,嚴肅的臉上竟顯露出一絲笑意道:“像你這般安分守己的,才是真正有福氣的人。女人太聰明了,不見得是件好事。光看這幅畫,就知道作畫題字之人,是耗費了多少的心思啊!難怪當年,太後會鬆口答應他們的婚事!”
  康熙三十九年的十月初十,正值永定河堤工程竣工,又逢仁憲皇太後六旬萬壽節,康熙帝製作了《萬壽無疆賦》,親書圍屏進獻,一時間普天同慶,宮中上下人等為了夜間的華誕壽筵忙碌不己。
  胤禛預備去德妃的永壽宮,商量壽禮的事,剛走到一處館榭,卻見皇太子的貼身太監正守在館門外張望,忙閃身到牆角。心中略遲疑了下,便從牆後繞到館榭的背麵,那裏雖看不到館內的情景,卻能清楚地聽到內中的談話。待貼牆屏息而立,卻聽到皇太子和一個女子的對話。
  “你果真要參加選秀?”胤礽望著眼前這朝思暮想的容顏,清麗依舊,隻是卻沒有了當初的溫柔甜蜜。
  “回太子殿下,奴婢是按祖製參選,不敢違例。”塵芳的臉雖對著他,眼神卻飄忽不定。
  胤礽沉凝了下,道:“小敏——還好嗎?”
  “回太子殿下,小敏很好。”塵芳恭敬道:“由於奴婢此次是來選秀的,她不方便同行,便安頓在京郊一座別院。”
  見她冷若冰霜,胤礽酸楚道:“梅兒,我們之間何苦要落到如此田地呢?這兩年來,我晝夜自責,終日悔恨。難道這樣還不夠嗎?你真得就如此絕情?”
  “謝太子殿下的抬愛,奴婢人微福薄,承受不了您的這番心意。”塵芳說著,便想挪步而去。
  胤礽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啞聲道:“別走,我不會放手的!”
  塵芳抬臉望著那雙飽含痛苦的眼,琥珀色的眼珠裏是濃得是化不去的滄桑和鬱結。她垂下眼,良久,方哽咽道:“那年遇見你時,我還太年輕,對這個世道,這個宮廷認識得還太膚淺。我以為隻要彼此情投意合,便可以永結同心。但是我卻忽略了一點,你不是一般的皇子,你是大清國開國以來的第一位在立的儲君,圍繞在你身邊的榮辱是非,不是僅憑我一個弱女子便可以從容應付的。”
  “我會保護你啊!”胤礽急道:“我是皇太子,有誰敢傷害我喜歡的女人!”
  “可是傷我至深的人,不正是你嗎?”塵芳冷笑道,胤礽一怔,抓著她的手勁也不覺鬆了下來。“我曾發誓‘同輦隨君侍君側’,可如今,就算我對不起你吧!對於你所有的一切,我都力不從心,無法承擔。”
  “那胤禟就可以嗎!”胤礽厲聲道:“難道我還不如他嗎?”
  塵芳心頭一寒,推開他的手道:“你明知我若隨了你,日後必然會痛苦,卻仍一昧抓著我不放。他雖執著,卻曾願意對我放手,寧願自己痛苦,也不忍心看著我失去歡笑。光憑這點,你就不如他!”
  胤禛聽到此處,便無意再停留,淺步離去。才拐了個宮角,卻見太子妃石氏正盈盈走來,忙上前行禮。
  石氏問道:“四弟,可曾看見太子殿下?”
  胤禛想了下,道:“沒見啊!想是還在皇上那兒吧?”
  石氏疑道:“我剛從養心殿來啊,這倒奇了。太子殿下這麽個大人,竟會憑空消失了不成?”
  胤禛幹咳了兩聲,卻見個小太監急急忙忙地跑過來,在石氏耳邊低語了兩句。石氏當即黃了臉,匆忙向前麵的館榭走去。胤禛歎息了聲,顧自離去。
  “隻要你能原諒我,即便傾我所有,也在所不惜。”胤礽麵無血色道。
  已走到門口的塵芳,聽了這話,轉身又道:“你說傾其所有?那你能放棄皇太子的身份,遠離朝堂,做個不問世事的閑雲野鶴嗎?”
  胤礽當即愣了,惶然道:“此事怎可能?我是——”
  “道不同,不相為謀。”塵芳擺手,苦笑道:“所以胤礽,不要再為難我和你自己了,這就是你我的宿命。”
  胤礽顫抖著唇,喃喃道:“宿命?這並不是我要的。”
  塵芳不忍道:“你自幼學習帝王之道,文治武功皆是出類拔萃的,隻是遇事太過優柔寡斷,瞻前顧後。從今後需得硬起心腸,對你的那幫臣子親信也莫太過放縱,還有皇上不喜皇子們私結黨羽,你別犯了他的忌諱,還有你——”說到此,她突然紅了眼,悶聲道:“總之,你保重吧!”
  推開門,咋見石氏赫然站在外麵,塵芳先是一愣,隨即恢複常色,請安後邁門而出。石氏冷著臉,燃燒著怒火的鳳目瞪著她道:“你竟敢教唆太子退位?”
  “奴婢不敢,太子殿下也不會。”塵芳道:“您還是大清國獨一無二的太子妃,沒有人能夠取而代之。”
  “我看你不是不敢,是不屑吧?”石氏冷笑道,內中的胤礽一聽,身子微晃,待手扶住桌幾,方站定住。
  塵芳眯了下眼,淡淡道:“若是連奴婢都不屑太子妃之位,您又何苦如此緊張呢?請太子妃殿下勿要如此自貶身價。”
  “你——”石氏被搶白得無語,又見胤礽毫無反應,不禁咬牙切齒道:“你小小一個秀女,竟敢頂撞本宮。我知道你現如今是想攀上高枝,去作那阿哥正統的嫡福晉,可是皇家的門檻不是這麽好進的!”
  “謝太子妃殿下的提點,原本奴婢還是有些不安,不過經您一說,奴婢心中倒是踏實了。”塵芳道。
  石氏不解道:“你這是何意?”
  “宮裏的人都知道,太子妃殿下是皇太後麵前的紅人,隻要您一句話,抵得上旁人的十句、百句。既然您已洞悉到了奴婢的心思,還望能在皇太後麵前為奴婢美言幾句,成全了奴婢。”塵芳柔聲笑著,突然語氣一轉,又冷澀道:“但如果奴婢的心願無法達成,那麽太子妃您也休想安枕而眠了。畢竟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酣睡。”隨後意味深長的望了眼館內的胤礽。
  石氏咀嚼出她話中的意思,臉色一變,塵芳乘機閃過她飄然而去。石氏回身,氣鼓鼓地對胤礽道:“她竟敢威脅我!她一個小小的秀女,竟如此膽大妄為!”
  “哈——”胤礽突然笑起來,笑得前俯後仰,他抹了下眼角,對石氏道:“好可惜,竟然是個女兒身!我的太子妃殿下,聽到了她的話嗎?別讓她失望,否則你會後悔的!”
  “殿下,您難道不想要她了嗎?”石氏拉住欲走的胤礽道:“您是要我成全她?”
  “成全她吧。”胤礽歎道:“她長大了!我,已經要不起她了。”
  塵芳回到東所的住處,剛到門外便聽到房裏傳來銀鈴般的嬌笑,走入一看,卻是同屋的秀女白佳氏桂月正和胤禟在閑聊,見自己來了,便笑道:“你這是去哪裏了?九阿哥等你半天了。”
  胤禟起身道:“可不是,幸而桂月格格也是個好客的,否則我可是要吃閉門羹了。”
  “我不在豈不是更好,看你們倆倒是聊得極為投機。”塵芳笑道,隨手倒了杯茶道。
  桂月瞬即紅了臉,輕聲道:“我去其他屋子坐會,你們說話吧。”
  見她尷尬離開,胤禟正色道:“桂月格格留我在房中等你,我隻是和她說了半盞茶的功夫,並無其他。”
  “我知道。”塵芳放下杯盞,滿不在乎地笑道:“桂月並不是個多話的人,也隻是對你如此。你若看中了,一並將她要過來,我也好多個伴。”
  “沒想到你竟如此賢良。”胤禟冷笑道:“看來日後,我不用擔心內眷們爭風吃醋的事了。”
  塵芳一愣,笑道:“我說著玩呢,你倒是當真了。”
  胤禟一把將她拉住懷中,幹澀道:“不要隨便和我開這種玩笑,我已經回不了頭了,我現在就隻有你了!”
  “好,不再開玩笑了。”塵芳仰麵,伸手撫著他俊美嚴肅的臉道:“即便是要下那十八層地獄,我也會一直跟著你!”

  緣定(下)

  珠簾繡幕,畫棟雕簷,朱戶金地,瓊窗玉宮。今夜的慈寧宮,馥香繚繞,管弦齊奏,殿中一群歌姬,正高聲吟唱,歌頌這繁華盛世,錦繡宮闈。
  仁憲皇太後坐在鳳椅上,一邊欣賞歌舞,一邊聽著齊嬤嬤匯報禮單,但凡聽到新奇的,便示意端上來過目一下。珊瑚瑪瑙,如意翡翠,比比皆是,也不稀罕,倒是有些個西洋的小玩意,例如望遠鏡、萬花筒之類,卻能引起她側目一視的興趣。
  此刻康熙和皇太子尚未到達,諸人皆不敢動席,隻眼巴巴地看著殿中的表演。
  “惠妃送玉如意一對,百壽桃一擔,瑪瑙麒麟一隻,無字畫一幅——”聽到此,皇太後打斷道:“無字畫?拿上來給哀家看看。”
  一個小太監捧著一卷黑軸畫卷上來,攤開呈現在皇太後麵前。皇太後仔細一看,見畫得是一片結了冰的池塘,塘邊有一株開著點點殷紅的梅樹,數朵凋落的梅花灑在池塘上,清冷淒美。
  皇太後微微皺起眉,一旁的齊嬤嬤冷哼道:“這大喜的日子,送這樣的畫也太不吉利了。”
  下麵的惠妃忙起身道:“回太後,這是塵芳那丫頭,特意為了您的萬壽之日而作的,臣妾看她一片誠心,便同意放在禮單裏了。那丫頭說,這畫隻完成了一半,若要展現畫中的意境,需得她親自在您麵前完成。”
  “哦?那丫頭人呢?”皇太後饒有興趣地問道。
  “這是皇室的家宴,她不敢擅入,便在宮外候著呢。”惠妃笑道。
  “倒是個懂規矩的孩子,就傳她上來吧!”皇太後道。
  稍頃,塵芳隨著傳喚的太監上殿而來,隻見她一身石青色的彈墨花菱旗袍,項間掛著一串珠絡長命鎖,發髻上斜插著朵繡女統一佩戴的紅綢褶花,冰清玉潤,素淡若雪。
  待她請過安後,皇太後問道:“在東所裏住得還習慣嗎?和其他繡女相處得可好?”
  “回太後娘娘,這些日子以來,東所的老嬤嬤和姑姑們,將奴婢的飲食起居都照料得很好,與姐妹們也相處得很融洽。”塵芳又道:“眾位繡女知道今日是太後娘娘的萬壽,皆焚香為您祈福呢。”
  “難為那些孩子了,一個個離鄉背井的來到宮裏,吩咐禦膳房給東所那裏送些精致的點心去,都是自家父母捧在手心的寶貝,別太委屈了她們。”皇太後吩咐道,隨即又問:“聽說你這幅畫,需得親自在哀家麵前完成,是有什麽講究嗎?”
  “哪裏是有什麽講究啊?”塵芳笑道:“隻不過,奴婢想親自給太後娘娘賀壽,找個托詞而已。還望太後贖罪!”
  皇太後見她顰笑楚兮,忍人憐愛,不禁也笑道:“哀家不信,你這孩子枉沒有這般冒失。來人,上筆墨!”
  乘這空檔,下桌裏的胤礻我問身旁的胤禟道:“這董鄂丫頭又搞什麽鬼?”
  “我哪知道,不過她斷不會惹出禍事來。”胤禟笑道:“我瞧皇太後今日裏高興,不如過會兒,我便去求她老人家指婚,你看如何?”
  胤礻我躊躇了下,道:“此事不可操之過急,聽說婷媛昨日已在太後那裏求過旨了,是嗎?”
  胤禟轉眼望著對桌那兒的胤禩,見他神色黯淡,獨自喝著悶酒,不覺歎道:“婷媛的個性太過剛烈,不知八哥將來可應付的了。”
  “這你倒不必擔心,婷媛一門心思都撲在八哥身上,縱是再刁蠻,也決計不會傷害到八哥。”胤礻我拍著胤禟的背長噓道:“倒是你,讓人擔心啊!”
  “我怎麽了?”胤禟笑道:“難不成你擔心,我會娶個母夜叉不成?”
  胤礻我冷笑了聲,看著塵芳哼道:“這情孽之債,遠比那千軍萬馬都可怕。我隻恐你將來不得抽身啊!”
  胤禟錯愕了下,隨即苦笑道:“若真如此,也甘之如怡了。”
  胤礻我還想說話,宮門外一聲傳喚,原來是皇太子入殿而來,除皇太後外,眾人皆起身侍立。胤礽一身明黃,坦步走到鳳椅前請安,皇太後笑道:“起來,起來!你皇阿瑪呢?”
  胤礽起身道:“還在保和殿和大臣們對飲呢,待會兒便和裕王叔一起過來。”
  皇太後點頭,又招手喚太子走到身前,拉著他的手笑道:“這幾日,都沒見你這孩子來慈寧宮,哀家知道你國事繁忙,但也要顧及自己的身體。前日,盛京來人進貢上了兩支長白山的百年野參,一支哀家給了你皇阿瑪,還有一支你今日便拿回去,到了冬至食用,最是益氣補身了。”
  胤礽忙謝恩,又道:“今年孫子預備下的壽禮,您可中意?”
  “金銀玉器,哀家還見得少嗎?隻要是心意到了,哀家便高興。”皇太後又指著下麵道:“塵芳格格送了哀家一幅無字畫,說是要現場題字呢?”
  胤礽這才將目光轉向麵前的塵芳,淡淡道:“那麽請格格起筆吧。”
  此刻,塵芳麵前已擺上了張紅漆木的雕花桌,桌上備著筆硯。她領旨後,深吸了口氣,雙手各執起支狼毫筆,在畫紙左右兩端同時下筆,眾人不覺一陣唏噓。幾個小阿哥和小格格早顧不得禮數,跑到她身邊圍觀,嘴中忍不住嚷道:“不一樣啊!兩手真得能寫不同的字啊!”
  稍頃,塵芳又題上了畫名,待大功告成後,兩個小太監躬身將畫呈到皇太後麵前。
  “五嶽紅梅開盛世,九州瑞雪兆豐年。”皇太後念著兩旁的對聯,又見畫端題上了《寒塘落梅圖》,不覺讚道:“哀家雖不懂字,卻也知這字寫得好,畫境雖清冷,但這對子卻氣勢磅礴,吉瑞祥兆。”又看著她歎道:“你這孩子,光說是冰雪聰明,已是不夠的了,簡直是世間少有啊!”
  塵芳忙道不敢,一旁的太子妃石氏笑道:“既然您老人家都說是世間少有了,這麽個人尖子怎能不落在咱們這天下第一家裏,反倒讓旁人揀了去呢?”
  皇太後也不搭腔,想了會問道:“聽說你的小名就喚作梅兒?”
  塵芳笑道:“正是呢,怎沒想太後也知道了。”
  “我也是偶爾聽到的。”皇太後淡笑道,又看向這那幅《寒塘落梅圖》問道:“你這一心兩用,雙手同時執書的本事練了幾年了?”
  “回太後,奴婢練了三天。”塵芳道,一旁的胤礽聽了不覺訝意地看著她,下麵諸人有驚歎的,有疑惑的,也有不信的。
  “噢?真的隻有三天嗎?”皇太後也半信半疑。
  “是,隻有三天。”塵芳笑道,美目無瑕地望著太後道:“精誠所致,金石為開。奴婢堅信這世間無難事,隻怕有心人。”
  仁憲皇太後垂目歎息道:“果真是與眾不同啊!”良久,她看向太子妃道:“這樣的孩子若不留在皇家,豈不是暴譴天物了。”
  石氏納納一笑,道:“全憑您作主了。”
  胤禟此刻心都快跳出了嗓子眼,他忍不住在眾目睽睽之下起身,一旁的胤礻我不及拉住正焦急著,忽聽康熙駕到,己離座的胤禟這方止了腳步,隨眾人下跪請安。
  康熙和裕親王先後為仁憲皇太後請安入座後,隻見皇太後與康熙低語了兩句,康熙隨即打量了番座下的塵芳,拍腿笑道:“皇額娘既這麽決定了,朕便下旨,今日可是喜上加喜,三喜臨門啊!”
  皇太後頷首,又對塵芳笑道:“你的畫,哀家很喜歡,明日就讓人裱了掛起來。哀家是老了,耳目不聰,可心卻不瞎,你的心思都寄托在這畫裏了。花落誰家?塘間落梅。好,今日哀家便成全了你!”
  “謝太後成全!”塵芳磕頭,紅著眼道:“奴婢畫中寄情,其實指望得便是您的睿智慈悲和美意成全啊!”
  “少年情懷,最是難忘。”皇太後看向胤礽,笑道:“哀家也年輕過,也曾笑過,哭過。如今年歲大了,便了悟到,其實一切都是過眼雲煙。”
  胤礽眼中一熱,撇開臉去,背身望向大殿眾人。聽得康熙開口召喚胤禩、胤禟上前,望著胤禟麵露喜色,大步踏上前來,放在身後的雙手不覺攥緊。身後的石氏,看見露在他手外的那一截五彩絲攢花殘穗,不禁喉頭一緊,酸澀地看向正與胤禟並肩而跪的塵芳。
  “宣旨——”洪亮的聲音響徹慈寧宮內外,“皇恩浩大,福澤大清,今日賜婚——”
  煙花燦爛,宮城巍峨,環宇四海,普天同慶。胤禟一手提著燈籠,一手拉著塵芳,登上了禦花園的堆秀山,兩人沿著石階不消片刻便到了山頂的禦景亭。舉目四望,夜幕下的紫禁城在煙火的照耀下,分外清晰,西有燕山,東是平原,北為景山,南亦殿宇。
  “塵芳是胤禟的福晉了——梅兒要嫁給阿九了——”胤禟高聲喊道,頓時山巒中回音不覺,綿綿不斷地傳向天際。
  塵芳急得跳腳道:“別喊了!別喊了!羞死人了!”
  胤禟狹長的鳳目中浸染著歡樂,他笑道:“怕什麽!我就是要讓所有的人都知道,你是我的福晉了!”隨即又對著山下喊道:“梅兒要嫁給阿九了——梅兒是阿九的了——”
  塵芳見攔他不住,隻得任由他宣泄,許久胤禟喊累了,方停下來又道:“你真是身藏不露啊!這左右開筆的本事,我竟還不知道。不過這以畫傳情的主意倒是妙哉,連太後都感悟到了。”
  掏出手絹,抬手拭去胤禟額頭的細汗,塵芳笑道:“是感悟嗎?也許吧。”
  胤禟,你可知有些事,我並不願和你挑明,隻因為他們都是你的骨肉,你的親人,隻是希望你能慢些踏入這宮廷的紛爭。能夠在這宮廷中生存下來的人就一定不簡單,更何況是在這後宮中翻雲覆雨了數十載的主人呢?
  與此同時,慈寧宮的一間耳屋內,齊嬤嬤將一對玉鐲放在桌上,對麵前之人道:“你這件事辦得不錯,太後已答應將你阿瑪受賄一案,從邢部提出來重審。董鄂已指婚,太子算是決了念頭了,今後你就不用再來慈寧宮了。”
  輕輕將玉鐲推回,那人低聲道:“請嬤嬤代奴婢回皇太後,奴婢願意繼續為太後效勞。塵芳格格與奴婢很是投緣,想來她也不會介意奴婢相伴左右的。”
  “你這是何意?”齊嬤嬤不悅道。
  “奴婢的意思是說,防一時不如防一世。”白佳氏桂月端莊的臉上湧起了兩抹紅霞,“奴婢願意作塵芳格格的好妹妹,一起侍奉九阿哥。”

  噩耗

  待皇太後壽筵後,這日石氏喜滋滋地拿著手中的畫軸,來到書房外問道:“太子殿下,可還在裏麵?”
  門外的小太監道:“安巴靈武將軍剛從察哈爾回來,此刻正向太子殿下回話呢?”
  石氏頷首,想到手中的《洞庭西山圖》,道:“那本宮便在此稍等片刻。”便走到廊下的團凳處坐下。
  隨侍的宮女忙道:“快入冬了,娘娘莫要著了涼,奴婢這就給您去拿件大氅來。”說著便急步離去。
  石氏看著院中凋謝的梧桐,秋去冬來,一年的光陰轉眼即逝,細數來,自己在這鹹安宮已待了五個寒暑,膝下的小格格今年也有三歲了。可惜啊,隻是個小格格!每思及此,心中不免惋惜,又想到皇太子喜愛年輕嬌憨的女子,自己年華逐漸老去,少有恩愛,若再想添個一兒半女,確實要費一番心思。素知皇太子喜好字畫,今日好不容易從宮外得了前朝四大才子之一文征明的畫,忙趕來獻寶,以博一歡。
  深秋的寒風掃過,石氏不禁打了個冷戰,腦海中突然浮現過昨日在聽戲時的一段詞曲。“昔時婀娜窈窕身,今日蕭條白發人。深宮秋寒薄衿冷,閑看花落多少春?六宮粉黛無顏色,天子樽前有太真。至今未見君主麵,何言入宮蒙聖恩?華清歌舞香熏暖,上陽門戶塵網生。 重重疊疊千層門,冷冷清清萬年恨。”
  試問世間女子,有誰不願成為那萬千寵愛集一身的楊太真,又有誰願去作那獨守宮門的白發人呢?隻是從古至今,受帝王專寵之幸的又有幾人?
  “太子殿下喜歡納多少側妃媵妾,都隨他去,你莫要再為此與他鬥氣爭辯。你不是一般人的妻子,你是太子妃啊!將來太子殿下一登大統,東西六宮,三千佳麗,你難道還一個個吃醋拈酸不成?坐穩了太子妃的位子,再為大清國添個嫡孫龍子,才是當務之急。”重病纏身的老父在床前緊緊握著自己的手道:“女兒啊,瓜爾佳氏一門的榮耀都寄托在你身上了!隻希望他*****母儀天下,阿瑪我便是死也瞑目了。”
  阿瑪的淳淳教導尤在耳邊,石氏心中一酸,雙眼不覺紅了起來。書房的門嘩啦打開,隻聽得胤礽的聲音傳來道:“董鄂七十的後事可辦妥當了?”
  “已料理好了。算來他的喪訊此時也該傳到禮部了。”安巴靈武道:“太子殿下,奴才剛到京,還未到兵部去過,也該是去點到了。”
  “好,此次辛苦將軍了。”胤礽道,目送安巴靈武離去後,轉身清冷的看著石氏問道:“太子妃有何事嗎?”
  手中的畫軸滾落在地,石氏慘白著臉緩緩站起身,顫聲問道:“為什麽這樣做?您不是說要成全她嗎?”
  胤礽走到廊下掛著的鳥籠前,逗弄著籠中的金絲雀,嘴角揚起一抹笑意道:“我是成全了她,不是已經放她走了嗎。可是養了這麽多的金絲雀,我可以打開鳥籠,任由它在天地間自由自在地飛翔,卻不能容忍它飛進其他人的籠子裏。”
  “但是聖旨已下,已成定局了。”石氏強顏歡笑道:“隻不過是一個女子,太子殿下何必如此執著呢?”
  “是啊,隻不過是個女子。”胤礽冷笑道,突然一掌將那鳥籠拍落在地,受驚的金雀不停地在籠中掙紮鳴叫,撲翅折騰。
  石氏驚恐地望著胤礽,緩步退到牆角,眼前這個麵帶戾氣,眼神陰鬱的黃袍男子還是自己心目中那個溫文儒雅的丈夫,還是那個風清雲淡般的皇太子嗎?
  “在這大清國裏,如果連我都要不起她了,還有誰能要得起她!”胤礽的眼似蒙上了層水霧,泛著漪瀾,他猛地背過身冷哼道:“指婚了又怎樣?現在她有孝在身,想大婚?等著吧。三年,可不是個短日子,三年,可以發生很多變故。”
  塵芳取下髻邊的紅綢褶花,對著菱鏡簪上了朵白雛紙花,身後的胤禟見她滿臉木然,不忍道:“梅兒,心裏難受,哭出來便是,憋久了反倒會傷身。”
  塵芳長長歎息了聲,道:“人生百年,終有一死。隻可惜我阿瑪一生從戎,卻不料想最後竟因墜馬而亡。不能馬革裹屍,戰死沙場,想必會是他此生的最大遺憾。”
  “你阿瑪年紀大了,不免有行動遲緩的時候。”胤禟後悔道:“我原想這幾日便想個法子,將你阿瑪調回京城來,讓你們父女倆也可相聚團圓,卻不想還是晚了一步。”
  “我弟弟戴鵬過兩日便從老家過來,接我一起去察哈爾扶陵回盛京。”塵芳起身道:“真是對不住了,你滿心期盼咱們的大婚,可按祖製我要守孝三年。”
  “這裏哪裏的話,三年五載,我都能等。隻是你此次去了,不會不回來吧!”胤禟玩笑道,臉上卻流露出憂慮的神色。
  “一旦將阿瑪的靈柩安葬下祖墳,我既不搭馬車,也不坐轎子回來。”塵芳正色道,見他臉色一變,又道:“我啊,我會飛回來。乘著清風,最快的回到你的身邊。”
  胤禟將她攬入懷中,沙啞道:“都什麽時候了,你還有心思開這玩笑。”
  “好想讓自己笑一下啊!”塵芳伸手環住他的腰,哽咽道。
  由於幼時喪母,童年便寄住在納蘭家,接著入宮伴讀,董鄂七十這個阿瑪,在塵芳的映象中是模糊的。直到在察哈爾的那二年,父女倆的感情才日益親近起來。董鄂是個武將,不懂舞文弄墨,詩詞歌賦。自己總是疑惑,聽旁人說起自己的額娘,納蘭明珠家的三格格,都道是才貌雙全,那麽額娘又是怎樣和這南轅北轍的丈夫共同生活了這麽多年?鰈鶴情深,又是怎樣讓阿瑪在自己過世後,仍對她念念不忘,鰥居終身的?
  那年在額娘的忌日,塵芳終於忍不住直言相問。董鄂七十不禁失笑道:“傻孩子,怎樣相處?很簡單啊,我練劍的時候,你額娘就坐在一旁看書,你額娘作畫寫字時,我便替她鋪紙研磨。我打來獸皮,她能縫製成襖,她去書局,我便替她捧書付銀。難道一定要共書詩畫,或是雙劍合璧,才可以作夫妻嗎?”
  塵芳一語頓塞,董鄂七十輕拍著她的腦勺道:“和你額娘一樣,都是心有七竅,百轉千腸的人。我一介武夫,食君之祿,隻知上聽君命,沙場戰敵。你額娘是我的妻子,我隻知要對她嗬護憐惜,你是我的女兒,我便要對你關心愛護。人生在世,不就是如此簡單嗎?所以我的小梅兒,不要整日裏愁眉苦臉的,多笑笑吧!你笑起來像你額娘!”
  “阿瑪最喜歡看我笑了。他總是說,看到梅兒的笑容,即便再多的煩惱憂愁都可以拋之腦後。”塵芳抽涕道,淚水無聲地滑落,打濕了胤禟的衣襟。
  “你有著這世間最美的笑容。”胤禟撫著她的烏發道:“我願傾其所有,換你每日裏的笑顏常開。”
  塵芳心中一動,抬眼道:“我其實是個不祥的人,身邊的親人皆一個個離我而去。真不知嫁與你,究竟是我的幸事,還是你的不幸。”
  胤禟點住她的唇,不悅道:“又胡思亂想了。你我的婚事已定,皇命難違。你阿瑪的事隻是一場意外,怨不得旁人。你若再說這等喪氣的話,我可要惱了!”
  塵芳閉上眼,依偎在胤禟的環臂中,聞著自他身上傳來的龍涎香,淡定道:“進一步是前途黯淡淒涼,退一步卻是萬丈深淵。但願老天垂憐,讓我們這一路上少些波折、困苦。”
  “你放心。”胤禟輕吻著她的額頭道,漂亮的鳳目中厲光攝人,“即便神佛在前阻擋,我也遇神殺神,遇佛殺佛!”
  石氏頹然地走回自己的房中,乳母尚嬤嬤見她這般模樣,唬道:“您這是怎麽了,娘娘?”忙扶著她在湘妃榻上坐下。
  “媽媽。”石氏有氣無力的喚道,尚嬤嬤忙握住她冰冷的手。隻見石氏沉凝了半晌,突然狂笑道:“你知道嗎?太子他瘋了!咱們的太子殿下瘋了!”
  尚嬤嬤見她神情異樣,嚇得落淚道:“娘娘,娘娘!您可別嚇老奴啊!來人啊,快傳太醫!”房中之人一陣慌亂,個個似沒頭的蒼蠅亂竄。
  看著眼前的混亂,石氏突然厲聲嗬斥道:“夠了!一個個都沒用的東西!真以為我也瘋了不成?”
  尚嬤嬤忙道:“娘娘您沒事就好!”眾人也隨即都安靜下來。
  “隻有太子殿下沒事,我才能沒事。”石氏咬牙切齒道:“我不能讓他再這樣盲目行事,自毀了前程!這宮中上下,朝廷內外,有多少人是依附著他而活的,他怎麽能枉顧了這麽多人的性命和身家!”
  “老奴不知您在說什麽?”尚嬤嬤揣測道:“是太子殿下做錯什麽了嗎?”
  石氏冷笑道:“太子殿下一錯再錯,我若再袖手旁觀,豈不有負這太子妃之名。我要絕了他的後路,讓他這一生,都不敢再麵對那個女人!”

  賀什

  平靜的湖麵中,倒映出一張粗曠爽朗的臉,一隻手略帶遲疑地伸向湖中,可手指剛觸及水麵,便攪起一陣漪漣,撫皺了水中的臉。賀什慌亂地縮回手,失望地盯著那不斷擴大的水紋。
  “在數萬年前,西方一個古老的國度裏,有座名喚奧林匹斯的神山,天上的眾神們皆住在那裏,統治著當時還被稱做‘黃金時代’的世界。眾神的首領名叫宙斯,他膝下有對孿生兄弟,兄弟倆從小就投身學藝,沒過幾年就雙雙學得了一身絕技。學成後,哥倆兒浪跡天涯,他們患難與共,經曆過無數次冒險和戰鬥。可是後來,哥哥不幸被人殺死,弟弟便在父親宙斯的幫助下消滅了仇人,為哥哥報了仇。他們倆生前從不分離,死後宙斯也把他們放到一起,這就是天上的雙子星座。”
  這個孿生兄弟的神話,是許久以前,雲珠講給自己和賀騰聽的,當時隻覺得好玩稀奇,卻從沒想過,原來死亡離自己竟也是如此接近。
  已站在賀什身後許久的塵芳,歎息著走過去,坐到他身邊道:“日子可過得真快,賀騰離開我們也快一年了吧。”
  “是一年零三天。”賀什補充道:“雖然賀騰已在地下長眠,可是我總覺得他並沒有離開我。我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能感覺到他的存在。”
  “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塵芳望著波光粼粼,泛著碧稠的湖麵道:“有時候死亡的可怕,並不在於死者的逝去,而是生者的思念。”
  “這些日子,我總是會想起你以前講得那個雙子星座的神話。你說我死後,能象神話裏的那對兄弟一樣,和賀騰再相逢嗎?”賀什問道,眼中流露出期翼的渴望。
  “能,一定可以的。”塵芳望著他,篤定道:“你和賀騰不是一般的兄弟,你們是一脈相承,融入彼此骨血的至親。即便賀騰過早的離開了人世,可是沒有你,他便不是一個完整的賀騰了。所以賀什,不要失落氣餒,你要帶領著你的旗人,繼續好好地生活下去,直至將自己的人生,圓滿的走完。因為無論是要再過五十年,亦或是一百年,賀騰都會在天國,耐心地等待著和你會合。”
  “雲珠——”賀什轉眼望著一身素縞的她,沙啞著嗓子道:“你為何總是如此善解人意?你——為什麽就不能留在我身邊呢?你不是已經知道真相了嗎?你難道就不恨嗎?”
  “恨?”塵芳揉著眼,冷澀道:“我阿瑪是臣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既然他愚忠到,能夠為了一個荒唐的君命,而舍棄自己的性命。我這個做女兒的,還有什麽可以恨的?”
  賀什歎了口氣道:“當初我見你阿瑪和安巴靈武將軍秘談了半日後,便神色異常,心中已是不安,不想次日他獨自出去打獵,回來卻已是陰陽永隔。”
  “其實我阿瑪並不畏懼死亡。可以拋棄這身多年來被頑疾折磨著的臭皮囊,可以結束這段寂寞無奈的淒苦殘生,對他來說未嚐不是種解脫。我隻是替他惋惜,投身從戎,卻不能死得其所。”塵芳的美目中閃著淚花,無限淒涼道:“賀騰,這是個什麽樣的世道啊!視人命如草芥,都是人生父母養,人的生命,難道不應該都是平等的嗎?怎麽可以如此輕易的就剝奪了他人生存的權利,怎麽可以就如此輕率的放棄自己的生命呢?”
  “雲珠,在你口中的那些國家、地域總是那般美麗、和諧,可是現實,卻是不容我們充滿幻想的。比起祖輩們征戰飄零的歲月,我們現在的日子已算是美滿的了。”賀什語重心長道,突然又笑道:“如果你肯留下來,我們也許可以一起營造一個你夢想中的家園。”
  “我已指了婚,怎麽能抗聖旨悔婚呢?再說天命如此,我不能違抗。”塵芳笑著,含著絲苦澀道:“天下之大,卻也隻有那裏才是我的容身之所。”
  “早知道你會如此說。”賀什望著水中兩人的倒影,隻希望這般相偕的景象永遠停留。
  “我也是為了你好。”塵芳愧疚道:“你難道忘了自己得的那場傷寒嗎?命運不允許我留在察哈爾,留在你身邊。”
  “那場傷寒?”賀什冷笑了聲,看著她素麗的容顏道:“雲珠,你很聰明,總是能看透很多世事。可是人最難看清的,往往便是自己。你還要逃避自己多久啊?”
  “我在逃避什麽?”塵芳好笑地問。
  “你在逃避自己的心。”賀什將目光從她臉上移開,俯仰蒼穹道:“那場傷寒來勢洶洶,大夥兒一時都嚇住了,手足無措。可是我的心裏明白,我是不會死的,因為你答應了我的求婚,為了你,為了能和你一起放馬草原,追逐戈壁,我決不能死。”
  塵芳一愣,呐聲道:“可是——當時你的確病得很重。”
  “就在那個清晨,我終於渡過了危險期,正急於想告訴你這個消息時,你卻跑來說,要和我解除婚約。”賀什搖頭苦笑道:“多可笑啊,你告訴我要解除婚約的原因,竟然是為了我能早日康複。”
  “我還以為是在我們解除婚約後,你的病勢才好轉的。”塵芳詫異道:“當時你為什麽不說明呢?”
  “說與不說,結局不都是一樣的嗎?”賀什歎道:“其實你的心裏,早已做了打算,不是嗎?”
  “我不和你鬧了。”塵芳猛得站起來,強顏歡笑道:“明日就要扶靈回盛京,我要回去收拾行禮了。”
  賀什一把抓住她道:“雲珠,人生不同於賽馬,沒必要一昧得飛躍前行。有時候,也需要停下來靜靜地思量一番,想明白自己究竟要的是什麽?在乎地又是什麽?走得太快了,很容易迷失方向。”
  塵芳皺著兩道煙眉,目不轉睛地望著他,隻見賀什站起身,舒展著雙臂又道:“別在說什麽天命如此,命運安排了。我映象中的雲珠,決不是個容易軟弱屈服的人。當你決定和我解除婚約,離開察哈爾時,可曾問過自己,究竟是你屈從了命運的安排,還是你內心深處,早已為自己確定了命運?”
  塵芳身形一顫,不覺無力地癱坐在草地上。
  “我會加派人手,一路護送你和戴鵬回盛京。我已經失去了賀騰,而珠木花又變成了那樣,我可不想你再有任何閃失了。”賀什說完,霍然轉身離去。
  “對不起,賀什!”淚珠滾落在嫩綠的草葉上,塵芳不覺黯然道。
  回頭留戀地再望了眼那纖細的背影,賀什深吸了口氣,咬牙大步向前走去。草原的風清新溫柔,在那一片搖曳的碧綠中,自己仿佛看到了弟弟賀騰讚許的笑容。
  雲珠!忘不了初見你時的驚豔,你如清泉般甘甜的笑容,在我心中留下了無法磨滅的印記;忘不了你講的每一個故事,你天馬行空、充滿夢幻的想象,給我枯燥煩悶的生活帶來了無比的樂趣;忘不了你的一言一行,你精靈古怪的言談,讓我震驚之餘更感到新奇愉悅。
  雲珠!我是多麽想,將你永遠留在這片草原上。我是多麽希望,能夠時刻都陪伴在你身邊。我是多麽期待,能和你攜手走完這漫長的人生。
  雲珠!當九阿哥毫不猶豫地衝入暴風雪中去尋找你時,我才發現,原來這世上還有人比我更在乎你。當你麵無喜色地答應我的求婚時,我已感覺到,你內心的彷徨和不安。當我看到,你將那方寫著《漢廣》的手絹,小心地珍藏在懷中時,我便知道,那個能夠陪伴你終身的人並不是我。
  再見了,雲珠!不知再聚將會是何年?
  再見了,我心中最美麗聰穎的女孩!
  再見了,我生命中最是幸福的時光!

  南柯

  白佳氏桂月癡望著坐在窗邊的男子,和煦的陽光照在他臉上,泛著白玉般潤澤的柔光,春風吹拂而過,飄然掀起他鬆綠色長衫的下擺,露出一小截雪白的紗褲。這樣一個俊美飄逸、尊貴優雅的男子,竟然成為了自己的丈夫。即便已經完婚一月餘,桂月仍覺猶如生活在夢境中,身邊的一切都是如此美好,卻又是如此縹緲。
  桂月雖是八旗女子,卻由於家道中落,自幼便不得不跟隨阿瑪、額娘到各處親戚家寄居乞憐。受盡了白眼歧視,聽多了冷言譏諷。看著同年齡的女孩,穿金戴銀,終日玩耍嬉戲,自己卻不得不窩在廚房裏洗碗打掃,看著其他孩子的阿瑪一個個錦衣華服,趾高氣昂,自己的阿瑪卻衣衫素樸,神形猥瑣。心中的不甘和苦楚,隨著歲月的流逝日益積累。
  去年,在母舅的資助下,阿瑪買了個大理寺堂評事的七品官。本以為從此可以脫離貧苦,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卻不料阿瑪為官行事食古不化,每每招致同僚反感厭惡,終於被陷害受賄而鋃鐺入獄。事值朝廷正在嚴辦官員貪腐,阿瑪經過一審便被判定發配邊疆勞役。就在額娘終日以淚洗麵,自己惶惶不安的時候,選秀的聖旨下達到了自家。
  桂月知道隻有進宮,隻有找個能夠依附的達官顯貴,阿瑪才可以得救,自己才可以擺脫罪臣之女的枷鎖。所以當皇太後身邊的齊嬤嬤找上自己時,她毫不猶豫的答應了監視同房秀女董鄂氏的要求。
  董鄂氏塵芳,那個秀麗聰慧的女孩,她是惠妃的親戚,權相明珠的外孫女,也是當今皇太子的意中人。麵對這麽一個身世顯赫,背景複雜的同齡少女,桂月卻絲毫沒有羨慕之意,甚至從心底裏可憐她。如此才貌雙全的女子,還不是和自己一樣淪為帝王品頭論足、挑選賞賜的貨物,還不是任由權貴玩弄於股掌間。
  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塵芳似乎也沒有察覺到自己的行徑,仍然如往昔般談笑風聲。可是漸漸地,桂月不敢再正視她的臉,隻覺那漆黑的眼眸望著自己時,有著說不清的犀利和冰冷。
  那天午後,桂月獨自留在房中整理用物,不甚將塵芳的一疊書稿攤撒了一地,正懊惱地跪在地上拾撿。數張稿紙猛然伸到眼前,她詫異地抬起頭,看到了那雙深邃的鳳目。
  “慢慢來,別將紙折皺了。董鄂格格,可是最討厭旁人動她的手稿的。”胤禟笑道,將稿到麵前這個神情呆滯的秀女手中。
  桂月回過神,瞥見對方腰間明黃的穗帶,不猶更加疑惑。
  “九阿哥,既然董鄂格格不在,咱們就先回去吧。”門外一個小太監道。
  聽到此言,桂月心中一凜,怔怔地望著麵前這個異常英俊的青年。
  “不急。”胤禟搖頭,修長的手指輕輕撫過桌案上的筆架,嘴角微揚起滿足的笑意。“你是同住在這屋子裏的秀女嗎?”
  “是,奴婢白佳氏桂月,給九阿哥請安。”
  胤禟輕擺手,道:“董鄂格格看似機靈,卻不會照顧自己。生活起居之事,麻煩白佳格格多予照應。”說著,向門外的崔廷克使了個眼色。崔廷克機警得跑進來,掏出張銀票遞到她麵前。
  桂月瞥了眼那張一百兩的銀票,心中一驚,麵上卻淡漠道:“董鄂格格乖巧可人,我與她極是有緣,情如姐妹,不需九阿哥叮囑,奴婢自會關照。”
  胤禟劍眉略挑,示意崔廷克收回銀票,笑道:“恕我唐突了。白佳格格果然是個潔身自好之人,那麽我就將董鄂格格托付給你了。”
  “好。”桂月幹澀的答應著,胸口卻翻湧起陣陣酸意。
  胤禟頷首,撩襟離去。望著那修長的背影,她不覺將抓在手中的稿紙,漸漸擰成了團。
  為什麽自己永遠隻能站在角落裏,看著旁人幸福快樂?為什麽這世間所有的好處,都讓董鄂氏塵芳占了去?
  “小嫂子,你在想什麽呢?連我問話都沒聽到!”十阿哥胤礻我大聲道。
  桂月恍惚了下,隨即笑道:“一時走了神,十弟別介意啊。”
  同桌的婷媛冷哼道:“小家子氣,畏畏縮縮地上不了大場麵。”
  桂月知這八阿哥福晉身世顯赫,且素日氣焰囂張,對妯娌間的側室偏房總是不苟言笑,也不敢多言,隻楚楚可憐地望向身旁的胤禟。卻見他仍倚著窗,望著樓下熙攘的街道。
  “九弟,你今日邀我們來這‘狀元樓’,便隻是來陪你發呆的嗎?”胤禩淺笑道。
  “八哥,你看樓下那個撐傘的女子!”胤禟答非所問,指著對麵臨街一家商鋪前的一個少女道:“那姑娘的頭發可真是烏黑亮麗啊!”
  胤禩也沒去張望,隻若有所思的打量著他。倒是胤礻我湊過身去,看了兩眼道:“還不錯,隻可惜看不清麵貌,不知長得如何。”
  “要不,咱們現在就下去瞅瞅。”胤禟回頭笑道。
  胤礻我看了眼桂月,尷尬道:“絕色佳麗還見得少嗎,何必眼巴巴地跑到街上去瞧。”
  婷媛甩著手中的絹帕,冷笑道:“表哥,聽說你的側福晉完顏氏已有了身孕,上月皇太後又賜了這位白佳妹妹入府做妾室,如今新婚燕爾,卻已盯上其她姑娘。咳,隻見新人笑,不見舊人愁啊!”
  胤禩悄悄用手臂捅了下婷媛,卻不料她更變本加厲道:“我說錯了嗎?他自己心裏不痛快,就拉著咱們大家夥一塊陪他受罪。誰不知道咱們九阿哥的準福晉,奔喪離京已快半年,卻未曾寄回片言半語。說不定啊,又被哪個王子貝勒的看中了,糾纏得不得脫身呢!”
  胤禟鐵青著臉,驟然握拳,唬的婷媛忙躲到胤禩身後,嘴中仍不討饒道:“就見不得你心裏明明不喜歡,卻還一昧地裝做很受用。對那些獻媚的女人虛於尾蛇,你就不累嗎?”
  胤禟努力按耐下怒意,沉聲道:“我今天約你們來這裏,是想告訴你們,我準備盤下這座酒樓。”
  “怎麽,九哥你要開店做生意啊!”胤礻我詫異道:“那朝中的事呢?”
  “朝中的事皆由八哥作主,我會鼎立支持。”胤禟對胤禩道:“我說過,我會幫你的。”
  “還有我。”婷媛也握著胤禩的手道:“你我既成夫妻,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你要的,便是我想的。”
  胤禩淡然一笑道:“從來不知道,原來我也是有兄弟和親人的。”
  胤礻我大力地拍著胤禩的肩膀道:“廢話!整個紫禁城裏,不都是你的手足親人嗎?”
  聽了這話,胤禟和胤禩不覺都笑起來,婷媛則白了眼還懵懂不解的胤礻我,低聲啐道:“呆子!慢半拍。”
  桂月也隨著胤禟起笑,忽想到適才八福晉的話,心中又隱生起不安。是嗎?董鄂氏塵芳,你難道真的忘了九阿哥,真的不再回來了嗎?
  刺耳的尖叫打破了融和的氣氛,隻見對麵的飯莊裏踉蹌地跑出個黃發藍眼的青年傳教士。一個青衣女童跟隨而出,插著腰扯著嗓子道:“好不要臉的洋鬼子!不在自己的國家裏安生呆著,偏跑到咱們大清國裏來撒野。虧我家主子還說你是個什麽——什麽洋和尚,要以理相待。呸!在姑奶奶我看來,也就是個花和尚!你一路跟著咱們來到京城,安的是什麽心思?你臊是不臊?”
  眾人見個幼女指著洋人當街叫罵,極是稀奇,紛紛停下腳步圍觀。胤禟、胤禩一眾因想到近日有英吉利的使團來朝,恐生意外,便也下樓一探究竟。
  那青年傳教士挨了罵,也不生氣,隻陪笑道:“小姑娘,我有事找你家小姐商量,麻煩你告訴我,她去哪裏了?”
  眾人聽這洋人竟能說一口流利地道的京腔,無不稱奇。胤禩與胤禟則疑慮的對視一眼。
  隻見那女童氣紅了臉喊道:“你國家裏的女人都死絕了!姑奶奶我可警告你,我家姑爺可是了不得的人物,你再敢對我家小姐動歪腦筋,可小心了你的皮! 姑奶奶我可從沒見過象你這般恬不知恥的男人,還是個洋鬼子!”
  胤礻我聽她小小年紀,卻左一個姑奶奶,右一個姑奶奶的自稱,忍不住噗哧一聲笑起來,隨即招來了對方的白眼,忙又禁聲不語。
  青年傳教士也不臉紅心跳,反而大笑道:“我的小姑奶奶,你哪隻眼看到我對你家小姐動歪腦筋了?還是姑奶奶你自己春心芳動,看哪個男人都存著那心思吧!”
  青衣女童被他搶白地無語,又氣又愧,隨手拎起身邊的一把掃帚便向那青年傳教士掄去。那傳教士哎喲一聲,跳起來鑽進人群,邊跑邊還捂著頭喊道:“年紀輕輕的小丫頭,怎麽就成了個虎姑婆啊?小心將來找不到婆家,嫁不出去!”
  見這一大一小,來回的追逐打罵,路人都不覺哈哈大笑。
  胤禟則瞅著婷媛笑道:“今天可算是長見識了。真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一山更比一山高啊。”
  婷媛冷哼了聲,道:“這丫頭倒合我的脾氣,我最看不得男人花心,到處招蜂引蝶。”
  胤礻我看得津津有味,不禁又道:“有什麽樣的主子,便有什麽樣的奴才。我看那小姐定也是個母夜叉,不知是誰這般倒黴,做了這家的姑爺?”
  女童人小腿短,自然追不上對方,終於跑累了停下來。她恨恨地瞪了眼傳教士,突然眼前一亮,向前揮手道:“小姐,劍兒在這裏呢!有人欺負我啊!”
  那青年傳教士轉身,也學著那女童揮手笑道:“小姐,穆景遠在這裏呢!也有人欺負我啊!”
  胤禟正想回頭看一下那小姐,隻覺一雙柔軟細致的手自背後捂住了他的眼。
  “猜猜我是誰?”清馨淡雅的幽香瞬即竄入鼻中,那是他這生都至愛著的甜美氣息。
  桂月麵無血色,看著胤禟逐漸咧起的嘴角,身子似掉到了冰窟窿裏般冷卻。
  凝思不及向君訴,南柯已到夢醒時。美好的一切,在這刻終於都結束了!

  輪回

  “風雨淒淒,雞鳴喈喈。 既見君子,雲胡不夷? 風雨瀟瀟,雞鳴膠膠。 既見君子,雲胡不瘳?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 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塵芳回過神,恍然才看到自己在宣紙上寫下的六行字跡,心中一酸,竟再也無法落筆臨楷。她起身來到窗前,望著屋外漫天的綿綿細雨,煙霧疊障,細露灑花,人間的四月,是如此美麗而清冷。回到京城,她沒有立即進宮去陪伴惠妃,而是先來到京郊的別苑,探望小敏。這一住便是半月,胤禟隻道她舍不得小敏,便也任由她去了。可是隻有塵芳自己心裏明白,她蝸居在此的真正緣由。
  “沒想到,你還能寫的一手好字啊!”穆景遠晃著手中的紙稿,嘖嘖笑道。
  疲憊地捏著鼻梁,暗歎自己為何會招惹了這個大麻煩。“你還要在這裏呆多久?我可是瞞著胤禟,讓你在此暫住幾日的。這宅子裏都是女眷,不是你一個男子能久留之地。”
  穆景遠捋了下垂落在額前的金發,藍眼中含著笑意道:“怎麽?怕你那未來夫君吃醋嗎?果真如此,你當初就不該心軟收留我的。還是——你別有所圖?”
  塵芳冷笑道:“你這一窮二白,身無定所的洋人,還有什麽可以讓人貪圖的?”
  “那可說不準喔!我可是一表人才,玉樹臨風,比起你那個九阿哥也不見得差到哪裏。”穆景遠洋洋得意道:“你把我留在這裏,是不是想讓你那個阿哥吃醋嫉妒啊?”
  塵芳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不予理睬。
  穆景遠湊過去,打量著她的臉道:“聽說那九阿哥已經有兩個小老婆了,你這還沒嫁過去的正房大老婆一定氣翻了吧?”
  “我有生氣嗎?”塵芳嘴角微抽,哼道:“才兩個而已,將來還多得很呢。”
  “你似乎有先見之明,對他將來的事倒清楚地很啊!”穆景遠點點頭,笑道:“若心裏真得不自在,就和他來個婚前約法三章。一不準他取小老婆,二不準他花心,三不準他看其他姑娘。這樣不就萬事大吉了!”
  塵芳古怪地看了他一眼,然後垂目靜思,良久方道:“時代不同,所接受的思想和觀念也是不同的。他是個皇子,從一出生,便被宮妃婢女圍繞著。三妻四妾,繁衍後代,開枝散葉對他來說是理所當然的責任。不僅是他自己,便是他的父母,也會不斷地送女人給他作為恩寵賞賜。他即便不想要,卻也不能拒絕,不敢拒絕。在這個時代裏,女人對於男人來說,沒有所謂的要與不要,隻有喜歡與不喜歡之別。”
  “所以你寧可自己痛苦,也不去強求他對你的忠誠,是嗎?”穆景遠冷下臉道:“你寧可拋棄自己曾經接受過的教育與倫理,而屈從這個時代嗎?”
  “如果他不是一個阿哥,如果他不是康熙的兒子,如果他不是胤禟,我會用我的標準去要求他,可是——”塵芳黯然道:“可是他是愛新覺羅胤禟,我還能怎麽辦呢?”
  “有區別嗎?就因為他也姓愛新覺羅?”穆景遠不解道,隨後腦海中閃過個念頭,立即搖頭自語道:“不會的,不會這麽湊巧吧?”
  “就是有這種巧合。”塵芳苦笑道:“命運真是會捉弄人,這就是為什麽當初我一直在躲避他的原因了。我害怕的,就是有一天必須要麵對這樣的局麵。”
  “又是個可悲的故事。”穆景遠憐憫地望著她問道:“你知道那個人是誰嗎?”
  塵芳紅著眼,淡笑道:“自然知道了,我可是自小便熟背族譜的。他叫棟喜,愛新覺羅棟喜。”
  “他——會是在什麽時候?”穆景遠若有所思地問道。
  “康熙五十八年,算來也是我的第六個庶子。”塵芳歎道:“還有漫長的數十年光陰啊!”
  “不能就隻有他嗎?”穆景遠皺眉道。
  “沒有一哪有二?沒有兄哪有弟?”塵芳背過身,沙啞道:“就好比沒有愛新覺羅棟喜,哪有愛新覺羅梅?這是為了能和胤禟在一起,我不得不付出的代價。”
  夜幕降臨,銀月如鉤,燭光點點,花香繚繞。塵芳隨穆景遠走到池塘邊,看著眼前的景象,不由吃驚地捂住了嘴。穆景遠從桌上的花籃裏抽出朵玫瑰,遞過去道:“寶劍配英雄,鮮花贈美人。”
  塵芳接過這朵火紅的玫瑰,指著一旁的蛋糕道:“這是你做的嗎?”
  穆景遠搔搔腦袋,笑道:“是啊,為了做這東西,我把廚房搞得一團糟,還被你那小丫頭踢了兩腿呢!”
  “真是難為你了,我可有許多年沒吃過這東西了,要知道我是最喜歡吃甜品的。”塵芳感動道。
  見她垂涎三尺的模樣,穆景遠笑道:“先不急著吃,咱們來活動一下吧。”說著拿起塵芳手中的玫瑰,替她插入發髻中。
  “尊貴的小姐,在這美麗的夜晚,能否接受邀請,與我共舞一曲。”穆景遠紳士般地行著禮,單手邀請道:“若能同意,我會無比榮幸。”
  塵芳笑著伸過手,遺憾道:“美中不足的是沒有音樂伴奏。”
  穆景遠隨即在嘴中哼起緩慢優雅的曲子,帶著塵芳漫步起舞。輕快流暢的節奏,似石縫間流淌的淙淙泉水,如玫瑰花瓣上搖晃的露珠,像赤足少女在曠野中奔跑,又好比精靈飛舞於山林間。
  “這是巴赫的小步舞曲。”塵芳一個旋身,裙擺劃出道優美的圓弧,“我都差點記不起這調子了。”
  穆景遠笑道:“和我在一起是不是很熟悉自在?不如你放棄這裏的一切,我們倆一起浪跡天涯,環遊世界如何?”
  “那你呢?你能放棄一切留在這裏嗎?”塵芳狡黠的反問道。
  “哈,你倒會反將我一軍。”穆景遠聳著肩膀,笑道:“看來我們兩個都還沒能學會放棄,所以這一生才會走得如此辛苦。”棕黃的短發,梳理出似金穗般柔和的光芒,蔚藍的雙眼,猶如地中海般深沉神秘。在他玩世不恭的笑容下,卻隱藏著不為人知的孤獨和痛苦。
  “這些年一定很寂寞吧。”塵芳歎道:“所以你才想要找個夥伴一起同行?”
  穆景遠神色一頓,隨即笑道:“怎麽會呢?比起你生活在的這個狹小空間裏,我可是遨遊四海,樂此不彼的。比如這一世,我出生在倫敦,自小便踏足了整個歐洲,現在又回到了家鄉。我怎麽可能寂寞呢?”
  “家鄉?”塵芳喃喃道:“我也好想家鄉啊?可是再也回不去了。”
  穆景遠眼中一黯,隨即振作精神道:“想這些個做什麽?我們這樣自哀自憐,豈不辜負了此刻的良辰美景。”
  塵芳忍俊不住,笑道:“什麽良辰美景?竟亂用詞,難怪一路上竟被人誤會招打呢!”
  “幸好當時有你替我解圍。”穆景遠轉眼看到遠處走來的人影,不禁詭異的笑道:“完了,看來咱們倆是被逮了個正著。”
  塵芳順著他的目光,回頭望去,卻見到胤禟正沉著臉站在數丈外,周身散發出強烈的怒意。
  “好漢不吃眼前虧,你自求多福吧!”穆景遠壓低聲道,在胤禟近乎嗜血的目光下,冷不防親了下塵芳的臉頰,然後一溜煙地逃走了。
  跟在胤禟身邊的幾個太監侍衛,豈容他如此輕易逃遁,忙一擁而上的追了出去。
  塵芳木愣了一陣,隨即道:“別傷了他,他不是個壞人。”
  胤禟瞅著桌上的花籃和不曾見過的食物,冷笑道:“的確不是個壞人。這就是你不想回宮,留在這裏的原因嗎?你——你就是這樣回報我的嗎?”
  “我和他隻是朋友——”塵芳話還未說完,隻見他已用力掀翻了桌子,頓時地麵上一片狼藉。
  “朋友?”胤禟上前緊攥著她的雙臂,惡聲問道:“朋友可以摟著你的身子,可以親你的臉嗎?你——你簡直是個不知廉恥的女人!”
  塵芳登時黃了臉,用力掙紮道:“你放開我!你弄疼我了!既然我不知廉恥,你竟可以解除婚約啊!有的是三從四德的女人要嫁給你,也不稀罕少我這一個!”
  “你說什麽?”胤禟氣紅了眼,搖晃著她道:“你敢再說一次!”
  “我說,我說——”塵芳待看清他眼中的失落和恐懼,不由冷靜下來道:“我不會離開你,胤禟!我,決不會背叛你!”
  胤禟心中一滯,放鬆了雙手,隨即又道:“那個洋人呢?”
  “他隻是朋友。在他的國家裏,男女朋友可以一起跳舞,也可以吻臉頰,那是社交禮儀。不信你可以去問搞洋務的大臣們。”塵芳墊起腳,親啄了下胤禟的唇道:“但隻有這裏,才是留給最心愛的人的。”
  胤禟不覺緩和下神情,低喃道:“我——沒傷著你吧?即便是這樣,以後也決不準做這麽出格的舉動了。我不能忍受任何男人碰你一下。”
  “好,我答應你。那現在,就把人都叫回來吧。”見胤禟又要變臉,塵芳歎息了聲,倚進他懷中安撫道:“相信我,是他讓我明白了,原來這世間的痛苦,並不僅僅止於生離死別這般簡單。是他讓我知道了,我現在所擁有的,是多麽彌足珍貴。”
  月光下,一個穿著漆黑教袍的異國青年,吹著口哨,步履輕快地踏上了前往他鄉的道路。
  穆景遠,被命運最苛責的人。每一次他都滿懷著希望來到人間,卻又帶著無比的遺憾離開這個世界。每一次,他都用一生的時間在尋找著自己的愛人。他曾去過人煙罕跡的洪荒之地,曾到過繁榮先進的富庶之國,穿過汪洋沙漠,走過天涯海角,可一切的艱辛並不在於每日的奔波勞碌,更緣於那刻骨的失落孤寂。千萬年的鬥轉星移,世代的失之交臂,可他仍不曾氣餒,在歲月的長河裏依舊滿懷憧憬的不斷尋覓。
  當知道了穆景遠的故事後,我曾困惑於他為何如此堅忍不拔。他則望著夜空中那疾馳而去的流星,灑脫地笑道:“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
  得之,我幸!歲月穿梭,曆史輪回。胤禟,與你的姻緣,決定了我必須容忍你生命中的其他女人。隻因為已愛得太深,愛得太苦;隻因為那來世已存在的我;隻因為想再一次今生能與你相逢!

  祝融(一)

  陰暗潮濕的監牢裏,黴臭熏天,地鼠和蟑螂放肆地在囚犯的身體上爬行遊竄,還不時啃咬著他們的身體皮膚。年輕的獄卒早已麻木了囚犯們的呻吟和哀嚎,麵無表情地巡視過一間間牢房。這裏是死牢,沒有人會來探視囚犯,這裏也是地獄,到了此處的人,向來隻有站著進躺著出。
  走到最後一間牢房,年輕的獄卒留意地瞄了眼裏間的犯人,見他呆滯地盤坐在冰冷的泥地上,雙眼無神地望著牆頂的那方窄窗。黯淡的陽光照著他那張滿臉絡腮,已辨不清容貌的臉。
  這個死囚在此處已關了將近十一年,聽個老獄卒說,當年他是被判了斬立絕的,卻不知為何刑期一拖再拖,如今案底早被刑部封存,這死刑便成了遙遙無期的囚禁。
  “莫不是有人要保他?”當時年輕的獄卒揣測道。
  “傻子!若真是要保他,為何幾次皇上大赦天下,他都沒被解救出去。”老獄卒捋著花白的胡子,冷笑道:“聽說這人曾經還是個將軍,落到如此田地,定是得罪了權貴。且是犯了大忌的,才會讓他生不如死的活在這世上。”
  生不如死!
  年輕的獄卒望著那口中喃喃自語的犯人,周身不禁打了個冷顫,想到一輩子都要被關在這不見天日的牢籠裏,還真不如一刀砍了腦袋來得痛快。
  那牢房裏的囚犯,艱難地抬起戴著刑具的雙手,努力想觸及從窗縫中射入的幾縷陽光。有多少年沒有曬過太陽了?曾經的他,在熾烤的驕陽下校兵訓練,在溫暖的煦日中賽馬狩獵。可轉眼間,一切的榮華富貴皆成了泡影,奪官削職,刑場待斬,再到這刑囚十年。自己猶如豺狼爪下的獵物,被任意擺布待啖。
  “安巴靈武,為什麽不能隻做個簡簡單單的軍人呢?”那一天,董鄂七十失望地問自己道。
  是啊,為什麽當時自己不能掙脫名利的誘惑,不去歸附在皇太子的羽翼下,隻做個單純的戰士呢?如若真的如此,也許今天自己仍還在沙場戰敵,還能縱馬平川,也許早已馬革裹屍,魂歸故裏。可無論怎樣,都比囚刑在這牢籠裏要好上千萬倍。
  “我悔啊!我好悔啊!”安巴靈武一遍遍的自語。可再多的悔恨也無法彌補他所犯下的過失,再多的懲罰也不能將他帶回到康熙四十年的那個冬天,那個除夕的前兩日。
  “安巴靈武!”
  聽到聲嬌喚,安巴靈武回身,見是太子妃一身紫貂的裘襖,捧著手爐,笑意盈盈地站在廳前。他忙走上去,磕頭請安。
  石氏和善地問道:“將軍是要去哪裏啊?”
  “回娘娘的話,前些日子,京城一帶有前朝餘孽作亂,太子殿下派奴才去調查此事。現已查到了那些亂賊盤踞之所,正要回稟太子殿下,已待請旨反剿。”安巴靈武如實答道。
  石氏頷首道:“亂臣賊子,本該當誅。將軍可莫要手下留情。”
  安巴靈武連聲稱是,忽見太子妃的心腹尚嬤嬤,神色歡喜地走過來,道:“娘娘,查到了,在京郊胡家屯的綠柳別苑!那——”
  石氏警惕地看了眼安巴靈武,尚嬤嬤這方忙收口。見此情景,安巴靈武忙跪安告辭。才起身,又聽尚嬤嬤急不可待地低聲道:“太子殿下要找的宮女,就在那裏!”
  安巴靈武腳步一緩,果又聽石氏道:“小聲點,當年那樁醜事,太子殿下花了多大的力氣才掩蓋下的。若不是那丫頭跑得快,還能容她活到今天?這次切不能走露了風聲,讓那些居心叵測的人占了先機。”
  兩人越走越遠,已聽不清談話。安巴靈武從蛛絲馬跡中,恍然想到了五年前那場關於皇太子穢亂宮廷的流言風波。太子妃說的人,便是那個宮女嗎?
  胤礽接過安巴靈武的奏本,翻看了下,見到最後一頁墨跡猶幹,不禁疑惑道:“這似剛新添上去的嗎?”
  安巴靈武遲疑了下,道:“是奴才剛得了的秘報。”
  胤礽頷首,朱筆一揮,丟回給他道:“率領你麾下的驍騎營,即刻予以圍剿。”
  安巴靈武磕頭領旨,抬腳正欲離去,卻又被皇太子喚住。隻見胤礽垂目靜思了會,手指猛敲擊了下桌麵道:“聽說大阿哥也在追查此事,你要速戰速決,切不可有一個漏網之魚。即便是亂賊的一根頭發,寧可要化為灰燼,也不能落到他手裏。”
  “奴才明白。請太子殿下等奴才的好消息。”安巴靈武精神抖擻,虎步生威地走了出去。
  由於除夕將至,各州府上報呈閱的公文驟然增多,待胤礽處理完近日堆積的奏章後,已是華燈初上之時。正欲傳膳,卻聽得門外的太監通報,忙召見來人。
  隻見一個麵生的小太監走進來,磕頭道:“奴才六合給太子殿下請安!”
  胤礽示意他起身,隨即問道:“最近有什麽動靜嗎?”
  “回太子殿下,自董鄂格格五月裏回到宮中,九阿哥便經常去長春宮走動。除了上月和十阿哥一起,到過八阿哥的府中探視八福晉的病情外,並無其他異動。”六合道。
  “去長春宮的時候,沒遇到大阿哥嗎?”胤礽飲了口茶道。
  “凡是奴才跟隨著的幾次,都沒遇到。”六合又道:“其他的時候,奴才雖沒在場,但也打聽過,的確沒和大阿哥碰過麵。還有——”
  見他猶豫不絕,胤礽皺眉不悅道:“吞吞吐吐的做什麽,還有什麽不能說的嗎?”
  “奴才隻是覺得此事困惑。”六合清了清嗓子道:“照理說,九阿哥這般地疼惜董鄂格格,原該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可是有一次,奴才親耳聽到,九阿哥囑咐長春宮的宮女紅豔,要她時刻注意董鄂格格的動向,尤其是和哪些阿哥、侍衛照過麵,說過話。”
  “是嗎?”胤礽冷笑道:“終究是不放心了。他還在追查那洋教士的下落嗎?”
  “仍派人在察訪,可惜至今沒有收獲。”
  “老九的性子一直是這樣,他表麵上看似越不在意,其實心裏就越在乎。當初我還納悶,他怎麽會如此輕易就放過那洋教士?”胤礽眼中閃過一絲異彩,冷哼道:“該是害怕了吧。他如今也嚐到了患得患失,無所適從的滋味了。”
  六合見胤礽臉上逐漸浮現出笑意,不解道:“太子殿下,您的意思是——”
  “一旦有了縫隙,裂痕便會越來越大。”胤礽轉而笑道:“這一年來,你做得很好。待事後,定會有重賞。隻不過,你此刻過來,不會有人起疑嗎?”
  “今夜奴才不當值。同房的太監跟隨九阿哥,接董鄂格格出宮去了。沒人會注意到奴才的。”
  “哦,他們去哪裏了?”胤礽隨口問道。
  “綠柳別苑。”六合回憶道。
  書房外侍候著的太監和宮女,突然聽到屋內皇太子的驚呼,皆慌張地蜂擁而入。隻見胤礽麵色灰暗,搖晃著身子,顫微微地指著門外,極為痛苦地道:“快!快把安巴靈武追回來!快把他給追回來!”
  聽到遠處傳來的喧鬧聲,尚嬤嬤關上窗,轉身不禁奇道:“娘娘,安巴靈武真的會那樣做嗎?”
  石氏邊欣賞著手中光燦奪目的蟾桂玉雕,邊道:“一個連自己同朝共事,朝夕相處了十年的同僚都可以出賣的人,怎會如此輕易就放棄這個邀功的機會?看吧,若真不能如我所願,也算是那丫頭的造化了!”
  “娘娘這個法子,想得極是巧妙。既能除去心患,又不用髒了自己的手。”尚嬤嬤讚歎道。
  “跟頭栽多了,也會學乖的。”石氏冷笑道:“我不能動董鄂那丫頭,護著她的人實在是太多。可是那丫頭也會有在乎的人,也會心痛。這一次,我要她痛得撕心裂肺,我要她恨得寒徹透骨!”

  祝融(二)

  “春風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見花。 殘雪壓枝猶有橘,凍雷驚筍欲抽芽。 夜聞歸雁生鄉思,病入新年感物華。曾是洛陽花下客,野芳雖晚不須嗟。”
  塵芳望著馬車外粉裝玉砌的冰雪世界,低聲吟誦。轉眼又見到一群頑童在雪地裏打雪仗,一個個玩得灰頭土臉的,不禁回首笑道:“看那些孩子,可真是調皮!”
  胤禟瞟了眼,隨即放下車簾道:“外邊風大,小心著涼。”
  攏了攏身上的紅色羽紗雪氈,塵芳道:“有兩個月沒見到小敏了,不知她這些日子過得可好?”
  “有大阿哥照料著,她自然不會有事。倒是你,怎得越發的清瘦了?”胤禟輕撫著她瘦削的臉,指尖下的肌膚是如此的蒼白冰冷,而美麗的眼眸總是在無意間流露出淡淡的哀傷。
  “梅兒,你——”胤禟欲言又止,見她望向自己,忙道:“你不是喜歡吃甜食嗎?狀元樓新請了位糕點師傅,最擅長做甜點,待得空我領你去試嚐一下。”
  “好啊。”塵芳牽強地笑道,隨即卻被胤禟一把帶入懷中。
  “梅兒,我說過,願傾其所有,換你每日裏的笑顏常開。”胤禟歎道:“可是為什麽,你還是這般的不開心呢?你究竟想要什麽?我究竟要如何做,你才能開心呢?”
  “我何曾不開心了?”塵芳疑惑道:“你這些日子是怎麽了?總是戰戰兢兢,疑神疑鬼的?莫不是——還在為那穆景遠的事生氣?”
  “誰有閑情去計較那個洋鬼子?”胤禟冷笑道:“倒是你,怎得又惦記起他了?”
  塵芳知他仍心有芥蒂,轉而道:“大格格也該滿月了吧?可曾取了名?”
  “額娘給取了個小名,喚作悌兒。”胤禟打量著她道:“怎麽突然想到這事上了?”
  “上次在你府裏見過婉晴,眨眼便過了七個月,細算來,你的大格格豈不是已出生有一月餘了。”塵芳垂首輕語道:“悌兒,悌兒,宜妃娘娘一定很希望能快些抱個皇孫吧。”
  胤禟擰起眉,陰沉地望著她。想到了上月和胤礻我去探望表妹婷媛時的情形。
  婷媛嫁於胤禩後,剛開始日子倒過得還算安生,隻是對自幼便跟了胤禩的一個通房丫頭,頗有怨言。一日那丫頭失手打碎了房中的一尊玉觀音,婷媛便借故想將她攆出府去,卻被胤禩阻止了。小倆口鬥了兩句嘴,婷媛一時怒火攻心,便病倒了。
  事後,胤礻我嘲笑她是個醋壇子。婷媛卻冷笑道:“我不僅是醋壇子,還是醋缸子呢!別說是個通房丫頭了,便是入了宗籍的側福晉,庶福晉的,我都照攆不誤!”
  胤礻我齜著牙,回頭對胤禟道:“這女人若嫉妒起來,可真是不可理喻。九哥,幸而你未過門的那位,倒還算大度。我眼瞅著下來,她倒不是個會爭風吃醋的主。”
  婷媛立即接嘴道:“世上哪有不吃醋的女人!即便是母儀天下的正宮娘娘,都禁不住會醋海翻騰。戲文裏的楊貴妃那般受寵,還不是會為了女人和唐明皇翻臉,跑回娘家去?所以啊,沒有不吃會醋的女人,除非——”她看著胤禟逐漸拉下的臉,哼道:“除非這個女人根本不在乎你,她的心裏根本沒有你!”
  “梅兒,你會離開我嗎?”胤禟冷不防地問道:“就像以前一樣,突然間從我的眼前消失,再也找不到你了。”
  塵芳一愣,隨即笑道:“你問這個好生奇怪,我當然不會離開你的。”
  極力忽略掉她笑語中的遲疑和無奈,胤禟緊摟住她,默默地閉上了眼。“我知道,你是不會離開我的。你舍不得再讓我傷心了,是不是?”
  “是啊,這一生會走得很辛苦。”塵芳聽到自己無力的低喃:“我不能再讓你受苦了。”
  人聲喧雜,馬蹄嘶鳴,胤禟驟然一驚,掀簾下車,但見不遠處火光燎天,隱約還能聽到哭喊聲。他不覺驚訝道:“發生了何事?”
  稍頃,跑過來個侍衛道:“回主子,是驍騎營正在奉皇太子之命圍剿反賊。此刻前麵正封了路,禁止車馬路人前行呢。”
  “原來如此。”胤禟回首對車內的塵芳道:“此地不宜久留,咱們還是先回宮去吧。待過兩日,剿清了餘孽,咱們再來探望小敏吧。”
  “小敏不會有危險吧?”塵芳不禁擔憂道:“那宅子裏通共才兩個護院,能保護她嗎?”
  “那不是普通的護院,他們可是大阿哥精心挑選出來的武師。再說了,綠柳別苑是納蘭家的產業,誰敢擅自闖入?”胤禟安撫她道。
  見前路已被封鎖,塵芳歎道:“也隻有如此了。隻可憐了那些百姓們,家園被毀,居無定所。沒想到太平盛世,竟也會有這等擾民安樂的事發生。”
  胤禟正欲上車,突見一人一騎飛馳而來,待走近一看,正是大阿哥胤褆。他開口呼喚,卻見胤褆神色匆忙,自身邊呼嘯而過。到了前方的哨卡,站崗的士兵還不及阻止,卻已是刀光血影,身首異處。胤褆乘勢,越馬而過,消逝在暮色中。
  見到這血腥殘忍的一幕,塵芳又驚又怕,突然她驚惶失措地喊道:“胤禟,胤禟!是小敏,一定是小敏出事了!”
  胤禟一把按住她,鎮定道:“我知道,我們這就走!”
  策馬鞭馳,殘雪飛濺。塵芳的額頭已冒出細密的冷汗,沿途不斷聽到路人的哀叫和哭泣,她強自鎮定,隻用力地握住胤禟的手,心中默念:沒事的,一定沒事的。
  “主子——到了。”聽到車外侍衛走了調的呼喊,胤禟看了眼塵芳,便起身先下了馬車。
  眼前是一片汪洋火海,綠柳別苑在烈焰中早已麵目全非,燃燒殆盡。在這隆冬的雪夜裏,無情的火苗溶化了冰雪,也灼痛了人的心。胤禟良久方回過神,待回首已見塵芳呆滯地站在馬車前,恍惚地望著麵前的熊熊烈焰。
  自己剛想扶住她已飄曳的身形,忽見她神情一震,踉蹌地跑向前方。
  “梅兒!”他一步落空,驚恐地望著她跑向火光中。待再看,方見她是跑到一處斷壁下,才定下心神追了上去。
  斷壁下,胤褆神情麻木地倚牆而坐。看著他懷中的小敏,塵芳跪下身,用手絹輕拭著她臉上的煙灰,邊喚道:“小敏,你一定是嚇壞了吧。對不起,是我來遲了!”
  見小敏仍緊閉著雙眼,她顫聲問道:“小敏是睡了嗎?”
  胤褆抬起滿是血絲的雙眼,掙紮了下方澀聲道:“她死了。”
  塵芳陡然縮回手,怔怔地望著躺在那裏已毫無生息的小敏,半晌方緩緩站起來,對一旁滿臉愁色的胤禟道:“我要走了。”
  “要去哪裏啦?”胤禟拉著她問道。
  塵芳凝視著他,突然笑道:“我要回家。”隨即陷入了一片無盡的黑暗。
  “梅!梅!”
  聽到熟悉的呼喚聲,塵芳忙睜開眼,見一個六七歲的男孩坐在輪椅上,正對自己大聲吆喝道:“愛新覺羅梅,你又偷懶不好好念書了!看看你寫得字,鬼畫符似的。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好,你以後怎麽出去見人啊!給我重寫!”
  塵芳眼中一熱,望著眼前眉目清秀,麵帶病容的男孩激動地竟說不出話來。
  男孩拿書本輕敲了下她的頭,眼含笑意道:“這次我可不會心軟了。罰寫自己的名字一百遍。”說著握起她的手,帶她在紙頁上一筆一畫的寫起來。
  “愛新覺羅梅——”男孩帶著她寫完一遍後,隨即又在後麵自行添了幾個字,“我最可愛的妹妹。”
  一滴淚水滑落在紙間,男孩替她抹著眼淚歎道:“還在為昨天受罰的事感到委屈嗎?我知道你是因為隔壁的小胖嘲笑我是個‘軟腳蝦’,才和他打架的。可是即便如此,打架也是不對的,而且我的梅兒是多可愛啊,要是不小心破了像豈不可惜!”
  緊緊摟著男孩單薄的身子,塵芳連連點頭。
  突然眼前景物一變,自己赫然站在了森白肅穆的病房裏,躺在病床上已奄奄一息的男孩,握著她的手斷斷續續道:“梅——我不是個好哥哥——我不能保護你——不能陪你跑步——不能陪你捉迷藏——對不起——對不起——”
  塵芳終於忍不住,趴在男孩身上放聲大哭道:“沒關係,真的沒關係!敏!求你別離開我!我會保護你的,我不會讓任何人欺負你!敏!求你別丟下我!”
  “別哭——我——我們來世還在一起——我們來世再做兄妹——”熾熱的淚珠垂掛在眼角,男孩微笑著閉上了雙眼。
  時光轉移,世事變遷。
  那一天,塵芳坐在房中冥想著前塵往事。舅母沈氏手牽著個瘦弱膽怯的少女走進來,笑著對自己道:“這是我娘家的侄女,剛過繼到我房裏。來——小敏,給你這個表姐行個禮吧。”
  小敏抖縮著自沈氏身後走出來,手比劃了兩下,便又躲回到沈氏背後。
  “她——”塵芳詫異道。
  “小敏自一場意外後,就不能說話了。這孩子命苦,父母雙亡,又身帶殘缺,日後不知會受多少委屈和折磨。”沈氏憂心道。
  塵芳心中一酸,走過去緊握住小敏的手,哽咽道:“小敏,從今以後,我們便是親人了。我——會保護你一生一世,決不會讓任何人欺負你!”

  祝融(三)

  自蝕心腐骨的疼痛中醒過來,安巴靈武喘息著揚起頭,望見坐在麵前飲著茶的華衣男子,不覺訝意道:“九阿哥——”
  胤禟放下茶盞,掃視著被綁在刑架上,體無完膚的安巴靈武,長歎道:“將軍不用害怕,大阿哥已經被皇上派去浙江視察禹陵,沒有二三個月是回不來的。”
  安巴靈武稍緩過神,隨即沙啞地道:“九阿哥,奴才真的不知道那綠柳別苑是納蘭家的產業,不知道那裏住著的是大阿哥的家眷啊!”
  “是嗎?”胤禟冷笑道:“顯然你的主子不是這般想的,否則怎會以瀆職之罪,將你在年後便即刻問斬了?”
  “奴才——”安巴靈武想辯解,卻又無話可說,亦如當初在皇太子麵前一般的啞口無言。
  “知道為什麽,你會從刑場劊子手的刀下逃生,又被押回這監牢裏嗎?”胤禟道:“是我和大阿哥,在皇上麵前為你求的情。”
  一提起大阿哥,安巴靈武頓時渾身發顫,饒是他這個久經沙場的漢子,也經不住大阿哥這些天來的嚴刑拷打,肆意折磨。
  看出了他眼中的恐懼,胤禟淡淡道:“大阿哥救你,是為了不讓你死得那般痛快,而我救你,是為了還你一個人情。”
  安巴靈武搖頭不解。隻聽胤禟繼續道:“你主子殺你的原因,也就是我要救你的緣故。安巴靈武,你此舉將你主子最後那麽點遐想都毀滅了,卻也成全了我,替我拔去了心頭的一根利刺。”
  “奴才不明白您的意思。”安巴靈武牽扯著腫脹的臉,低聲道。
  “你不需要明白。”胤禟瞄著他齜牙咧嘴的模樣,走上前沉聲道:“待大阿哥回來,我會勸他不要再來此處,畢竟你也是受了他人的利用,方才做出那等魯莽之事。”
  “謝九阿哥救命之恩!謝九阿哥解圍之情!”安巴靈武登時淚流滿麵。
  “謝什麽,我一向來是個恩怨分明的人。”胤禟淡而一笑,回首對獄卒道:“吩咐下去,將安巴靈武的牙都拔了,戴上刑具,挑了他的腳筋。每日給他灌食,不準讓他餓死和自盡。”
  安巴靈武一驚,瞪圓了眼望著他。這才發覺,搖曳的火光下,胤禟的臉忽明忽暗,詭異而陰森。
  輕撣著衣角的塵土,胤禟環視了下這潮濕黑暗的監牢,隨後肅聲道:“安巴靈武,我是個有恩必報,有仇必還的人。董鄂格格是我未過門的福晉,所以董鄂將軍和沈齡敏的這兩筆帳,我不得不和你清算。原本你是該死的,但念在我還欠你的這份人情上,就讓你繼續活下去吧。”
  “不——九阿哥,你讓奴才死吧!九阿哥——”安巴靈武掙紮著吼道。
  胤禟示意兩個獄卒上前,將他的嘴堵上,以防他咬舌自盡。
  “想死?太簡單了。”胤禟冷哼道:“安巴靈武,你就在這裏呆上一輩子吧。嚐一嚐什麽是比死更痛苦的滋味!”
  胤禟走出監牢,隨即聽到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聲。他麵無表情的仰望著無垠的天際,隻覺白日刺目,腳步虛浮。侍立在獄門外的崔廷克忙上前扶住他道:“主子,您沒事吧!”
  見胤禟憔悴的模樣,崔廷克急道:“主子,您已經數日沒有休息好了。不如此刻就回府去吧!”
  “去長春宮!”胤禟推開他,不容置疑道:“我一定要等她醒過來!我一定會等到她醒過來!”
  此刻的長春宮內,空氣中彌漫著濃鬱的藥香,宮女和太監們不停地進出忙碌。惠妃望著床上昏迷囈語的人,不禁憂心忡忡的問太醫道:“已經五日了,這新年都過完了,怎得還不見起色。好好個玉人了,都已瘦得沒了人形,這可如何是好?”
  太醫歎道:“董鄂格格高熱數日不醒,是因外感時邪,蘊結化熱,又加之平日裏飲食失調,不得養生。導致熱毒熾盛,內陷心營,擾及神明以致於神昏譫語。此乃急症,不是一兩碗湯藥就可以救緩過來的。”
  “你的意思是——”惠妃聽得隻覺不妙。
  太醫環視左右,又壓低聲道:“這話,奴才隻敢乘九阿哥不在時對您說。格格明日若再不醒過來,則髒腑虛損,邪去正衰,元氣耗竭,精氣消亡。”
  惠妃一愣,慘白著臉道:“這話你且不要再和旁人說,若傳到九阿哥耳裏,恐怕要鬧出天大的禍事來。這幾日,我瞅著他的神情,連吃人的心都有。若讓他知道了,恐怕連我和宜妃都壓製不住他。”
  太醫忙聲稱是,哆嗦著下去開藥方子。
  惠妃則走到床前,看著麵紅如潮、氣息虛弱的塵芳,她口中不斷念道:“敏——小敏——敏——小敏——”
  同樣的情形,令惠妃恍若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一個夜晚,那個女人也是這樣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口中不斷念著心上人的名字。那一夜,她第一次看到,自己心中最是偉岸高大的丈夫,流下了痛苦的淚水;那一夜,她赫然發現,原來這世間最是英明神武的君王,也會有恐懼和害怕的時候;也是在那一夜,她終於明白,即使終其一生,自己也永遠比不上那個女人。
  “孩子,若對這世間還有一絲留戀的話,便努力活下來吧。”惠妃走到窗前,望著遠處的坤寧宮道:“這宮裏飄蕩著的遊魂實在是太多了,不值得你又添上這一筆。”
  塵芳撥開繚繞的煙霧,看到敏正站在遠處,張開雙臂歡迎自己。“梅!我來接你了!你看,我的腿好了,我可以帶著你一起跑步,一起捉迷藏了!梅,我親愛的妹妹,快到哥哥這裏來吧!”
  塵芳撩起裙子,歡喜地向敏跑過去,忽然聽到背後一聲淒厲的叫喊。回首一看,隻見胤禟周身纏著荊棘,痛苦的倒在地上翻滾。
  她忙想回去,卻聽敏焦急的聲音:“別去,梅!你去了就再也回不來了!”
  “不行啊!”塵芳心痛道:“我不能看著他受折磨!我要去救他!”
  “不要去!表姐!”小敏突然出現在麵前,擋住她道:“表姐,你不是答應要保護小敏一生一世的嗎?難道你要把我一個人孤獨地留在這裏嗎?”
  “可是——”塵芳舉棋不定,左右為難。
  “表姐,那條路太難走了,你還是放棄吧!”小敏指著她的周圍道:“難道你忘了這些嗎?”
  塵芳舉目一望,看到了頭戴鳳冠的石氏目露凶光,舉起匕首刺向自己;看到了笑容滿麵的桂月,在午夜時站在床前猙獰地瞪著自己;看到了卑微貪婪的紅豔,躲在宮門後窺視自己的行蹤——
  “愛新覺羅梅!”敏在身後大聲道:“和我們在一起吧!那樣的生活不適合你,那樣的男人不值得你守候!你該知道和他在一起,你會有什麽樣的結果。”
  塵芳看著親切和善的敏,楚楚可憐的小敏,又回頭望著倒在血泊中的胤禟,終於還是忍不住移步向他走去。
  “表姐,你的心一直在滴血啊!”小敏喊道:“你難道要傷心欲絕而死嗎?”
  “愛新覺羅梅!你這個笨蛋!”敏大聲嗬斥道。
  塵芳隻覺腳下生痛,低頭一看,原來自己正踩在布滿荊棘的道路上,每走一步都痛苦難言。
  “對不起,敏!對不起,小敏!你們是我最愛的親人,我好舍不得你們!”她含淚望著他們,鮮血染紅了腳下的荊棘。“我知道命定的結局在等著我,可是即便是輸,我也要走到最後!如果連這一世,我都因逃避而放棄,那還談什麽來生,談什麽生生世世呢!”
  “梅——”“表姐——”敏和小敏失望地跌坐在地。
  塵芳狠心轉過身,向前大步跑去,腳下的劇痛逐漸消失,荊棘也變成了彩雲,承載著自己飛向胤禟。就在自己終於抓住了胤禟的手時,突然身形一沉,頓時掉到了堅硬的實地上。
  “痛!痛!”塵芳不住喊道。
  太醫將銀針從她的十宣和大椎穴裏拔出,抹著汗道:“好了,好了,這總算是醒了!”
  胤禟撥開眾人,握著塵芳的手喚道:“梅兒!梅兒!”
  緩緩地睜開眼睛,看到著麵前熟悉而蒼白的臉,他漂亮的鳳目中閃著激動和欣喜的淚花。“梅兒!你可嚇死我了!”胤禟哽咽道。
  塵芳虛弱地一笑,道:“你忘了,我答應過不會再離開你,不會再讓你傷心難過的。我可是個言而有信的人哦。”
  胤禟撫著她額頭被汗水浸濕的劉海,柔聲道:“你呀,總是讓我提心吊膽的!”
  靠在他寬闊的肩頭,塵芳滿足的閉上了眼,低語道:“阿九,幸好我能夠回來,幸好你能一直守候著我,幸好我們誰也沒有拋棄誰!”

  祝融(四)

  雲煙縹緲,宮牆繚繞,塵芳站在禦花園的堆秀山上,俯瞰著夕陽下這座威嚴龐大的紫禁城。“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猶在,隻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原來你這裏,讓我找得好苦。”胤禟將手上搭著的貂鼠大氅披到她身上,摸著她冰冷的手不悅道:“大病初愈,你就跑到這山上來吹冷風,真是不聽話。”
  “我想好好看看這皇宮。”塵芳淺笑道:“適才想到了南唐的李後主。想到他初為帝王,後卻國破家亡,身陷囫圇,直至被鴆殺。李後主的一生曾是何等的風光奢靡,又是何等的悲慘淒涼。”
  “是他懦弱無能,貪生怕死罷了。”胤禟挫著她的手道:“當初他因不能抗敵而降宋,才會落得被宋太宗毒殺身亡。早知是這個下場,還不如當初城破時就以身殉國呢,也免受了那麽多的淩辱踐踏。”
  “若換作是你,又將如何自處呢?”塵芳盯著他,謹慎地試探道:“是束手待斃,還是垂死掙紮?”
  胤禟擰著她的鼻尖,笑道:“我呀,既不會束手待斃,也不會垂死掙紮。因為——在這之前,我已為自己留好退路了啊!”
  塵芳一愣,喃喃道:“留好退路了?”
  “是啊!”胤禟笑得燦爛,“一步三子,步步為營。我是那種愣會往刀口上撞的人嗎?”
  想到胤禟一向做人圓滑,說話處事總會為自己留下幾分還轉的餘地,的確不似個莽撞衝動之人,可為何在若幹年後,他會性情大變,與當權者正麵衝突爭執,導致最後的悲慘結局呢?
  胤禟見塵芳苦思不解的模樣,不禁笑意更濃,輕彈著她的腦門道:“想什麽呢?一副天要塌下來的樣子!”
  “討厭!”吃痛地揉著額頭,塵芳跺腳道:“我不理你了!”說著便往山下跑去。
  “別磕著了!”胤禟高聲道,隨即也追了上去。
  迎著風疾步而跑,即便已感覺到體力不支,塵芳仍不顧一切地向前衝去。仿佛一切的煩惱和憂愁,可以在呼嘯而過的寒風中消逝,仿佛一切的痛苦和心酸,可以在急促的呼吸中淡忘。
  胤禟察覺了她的異樣,追上去一把抓住她的手,看到了她臉頰上的淚痕,“你——”
  “不要停!胤禟,我們一起跑吧!”塵芳拉著他繼續向前跑去。
  天色漸暗,宮燈初上,穿過了一扇扇的宮門,淚水融釋在皚皚白雪中,終於兩人在一處偏僻的宮牆旁停了下來。
  “心裏痛快了嗎?”胤禟緩了口氣問道。
  塵芳氣喘籲籲地點著頭,隨即道:“這裏眼生的很啊!咱們是到哪裏了?”
  胤禟回頭一看,道:“前麵就是文華殿了。”
  “文華殿?”塵芳急忙問道:“這裏可有半間屋子?”
  “哪裏有半間屋子?紫禁城的屋子可都是完整的。”胤禟笑道:“你也相信民間的謠傳,說紫禁城裏有九千九百九十九間半的屋子?我和胤礻我打小便數過了,將殿、宮、堂、樓、齋、軒、閣包括在一起,也就八千七百多間,更別說傳言裏的那半間屋子了。”
  “現在沒有,不代表將來就不會有!”塵芳道:“走,既然來了,咱們就去瞧瞧吧!”
  胤禟也不掃她的興致,兩人攜手穿過疊石假山,來到了文華殿的的後殿。隻見一株百年的鬆柏豎立在院落中,蒼勁挺拔,鬱鬱蔥蔥。
  塵芳手撫著鬆柏,口中不禁歎道:“真好!”
  “好什麽?”胤禟不解道:“隻不過是棵鬆樹罷了。”
  塵芳抿嘴笑道:“你可知道當初永樂皇帝建造紫禁城,原是要定造一萬間屋子的。可永樂皇帝夜間做夢時,夢到玉皇大帝對自己發脾氣,原來天宮上也隻有一萬間的屋子。這地上的皇帝,怎能和天上的皇帝住一樣多的屋子呢?於是永樂皇帝夢醒後,就命劉伯溫將紫禁城屋子的數目,定成了九千九百九十九間半。”
  “那又怎樣?”胤禟越發糊塗了。
  “我看這裏寧靜祥和,倒是個藏書的好地方。”塵芳笑道:“說不定將來,可以和浙江的天一閣媲美。”
  “你呀,腦子裏總會冒出些稀奇古怪的想法。皇阿瑪小時候在這文華殿內讀過書,現雖改用來舉行經筵之禮,但卻明令不許任何人移動這裏的一草一木。前些年整修過一回,不知哪個沒記性的剪了這鬆柏的一棵殘枝,便被砍了腦袋。”胤禟道:“也隻有你,敢想在這裏造房子了。”
  “九千九百九十九間半的屋子,就差了半間,就是不能得個整數。”塵芳緩緩倚著鬆柏坐下,望著繁星閃爍的天空道:“人常說,天圓地缺,《西遊記》中唐僧師徒取經回來落了水,曬經時將佛經粘破了。唐僧極為懊悔,孫猴子卻道,蓋天地不全,佛經便也是不全的,此為不全之奧妙也。”
  “沒想到你也會看這些個雜書啊!”胤禟背靠著她坐下道。
  “可見這世上的事,並非都是毫無轉機的。萬中不全,那不全的奧妙,耐人尋味。即便人的智慧和技術再發達,也有我們無法探知的天外世界。即便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也有皇權無法伸及的世外桃源。”塵芳眼前一亮,振奮道:“那麽即便有著已命定的前途和結局,會該會有絕處逢生的渺茫希望。”
  雖聽不明白她話中的深意,胤禟仍笑道:“你說什麽便是什麽了,我凡事都依你。”
  “若真如此,我求你兩件事,可好?”塵芳問道。
  “莫說兩件,便是十件也行啊!”。
  “我知道你想提拔我弟弟戴鵬,可還是讓他呆在盛京,作個自在逍遙的五品千戶吧。我隻剩下他這麽個骨肉至親了,不想他高官厚祿,但求讓他平平安安的渡過此生。”塵芳無意間摸到鬆柏下緣的一角,手不覺一頓。
  胤禟並未察覺到她臉上變幻莫測的表情,一口答應道:“好,我原想將他調到京城來,讓你們姐弟倆有個依靠,如今你既這麽說了,我也就作罷了。”
  “另一件事,將紅豔調離長春宮吧。”塵芳說道,雙手在樹身上不停的摸索。“我討厭背後被人窺視的感覺。”
  “你發現了!”胤禟似乎毫不意外,無奈的笑道:“我還在想,你需要幾日才能察覺呢。”
  “那丫頭著跡太明顯了,瞎子才不會發覺呢!”塵芳冷哼道。
  “怨我嗎?”胤禟雙手抹著臉,歎道:“我不知自己為何會做出這等傻事來,許是太在乎你了。”
  “下不為例!”塵芳伸出左手的小指。
  “下不為例!”胤禟勾著她的手指輕聲道:“隻此一次,決不再犯!”
  見天色不早,胤禟拉著塵芳起身準備回長春宮,冷不丁地聽她問道:“這宮裏有喚紫芫的妃嬪貴人嗎?”
  胤禟想了想,道:“似沒聽說過,即便有,還容我們這些個晚輩知道嗎?”
  塵芳頷首不語,任胤禟牽著自己離去,一路上仍不時回頭望著文華殿深思。
  寒風掃過鬆柏的翠枝,一馱積雪啪得打落在地,濺起了數點雪泥。夜深人靜處,一人一燈自遠處慢慢走來。來到鬆柏下,蒼勁有力的手撫去樹皮上的的泥濘,摸索到了一行刻字。良久,無奈而深沉的歎息聲回蕩在文華殿外,久久不能平息。
  歲月在人們不及回味時,已悄然流逝,唯有這古老宏偉的皇城屹立在此,無聲地注視著人世間的悲歡離合,恩怨變遷。
  “聽說了沒有,皇太子又被廢了!”中年獄卒道。
  “是嗎?廢了又立,立了又廢,皇上的心思真讓人琢磨不透啊!”年輕的獄卒也道。
  “這次,我看再立就難了。廢太子已被禁錮於鹹安宮了——”
  聽到獄卒的談話,坐在牢籠中的安巴靈武不禁呻吟道:“太子殿下——奴才冤枉啊——太子殿下——奴才——”
  見安巴靈武聲音愕然而止,頹然倒身,兩個獄卒忙開門進去,在鼻下一探,卻已沒了鼻息。待仵作驗屍完畢後,老獄卒冷著臉道:“怪可憐的,給他張草席,送到城外亂葬崗吧。”又對年輕的獄卒道:“看到了吧,到這裏的人隻有站著進,躺著出的。沒有例外!”
  年輕的獄卒點點頭,望著露在草席外的一雙赤足,歎道:“結束了,他也算是熬到頭了!”

  坤寧(上)

  康熙五十一年的冬天,皇太子再度被廢,且已詔告太廟,宣示天下。一時間朝廷上下人心浮動,暗潮洶湧。
  這一日,惠妃到翊坤宮探望病中的宜妃,見榮妃也在那裏,當即便沉下臉來。因兩人素有心結,榮妃呆了會便告辭離去。
  過後惠妃談及皇太子被廢之事,掩不住麵上的愉悅之色道:“事到如今,我看他若想再翻身便也難了。做了三十七年的太子,到頭來卻是一場黃粱夢。”
  宜妃咳嗽了兩聲,道:“前幾日去慈寧宮,皇太後提起廢太子,便直抹眼淚。一直在數落廢太子身邊的侍臣謀士,說是他們教唆壞了廢太子,才惹得皇上再度廢諸。”
  “這也太偏心了吧!”惠妃冷笑道:“當初大阿哥被幽禁時,也不見說過一句求情的話。都是孫子,難不成他就是金子做的,其他的都是破銅爛鐵打的。”
  “誰讓人家有個好額娘呢!”宜妃歎道:“死了那麽多年了,每到生辰死祭還都去坤寧宮裏哭上一回。我進宮晚,是沒見過她,但咱們伺候了這數十年,難道就比不上人家的那幾年光景了?”
  “我不服氣的倒不是她這個人,而是那份沒了分寸的愛屋及烏。”惠妃不由握緊拳,恨恨不平道:“縱使她樣樣比人強,她兒子就比其他人的兒子好了?論文采不如老三,論戰功不及我的大阿哥,論才幹不及老四,論為人不及老八,論機智不及你的老九。憑什麽讓他打一出生就做了儲君,憑什麽讓一家子的兄弟骨肉給他下跪叩首!”
  宜妃忙扯著她手臂道:“你小聲點,若傳揚出去,又是一件禍事。”
  惠妃淒涼地笑道:“我如今怕什麽,大阿哥己沒了指望,我還有什麽可顧忌的。饒是讓那些人嚼舌根去吧。”
  宜妃也無可奈何於她,兩人閑聊了會,惠妃便起身告辭。
  過了晌午,誠郡王胤祉到儲秀宮來給榮妃問安。母子倆私語了陣,見四下無人,榮妃便問道:“你可曾去看過廢太子?”
  胤祉猶豫了下,輕聲道:“鹹安宮有禁軍看守,沒有皇上的手諭是插翅難入的。兒子隻好打點了些銀兩,讓裏麵的人對廢太子的飲食起居多予照應。”
  “也隻能這樣了。”榮妃愁眉不展,半晌方道:“都說滴水之恩,湧泉相報。當年鼇拜結黨專擅,擾亂朝綱,被皇上逮治禁錮,列其大罪,並追糾同黨。你舅爺也被殃及在內,禍及全家。若不是孝誠仁皇後力保我馬佳氏一門,哪還有你我母子今日的存在。卻不想這天大的恩惠,如今隻能還上這不足一分的情意。”
  胤祉見榮妃麵帶哀淒,不覺也心酸道:“額娘莫要傷心,身子要緊。兒子會繼續在大臣們間走動,以想出個還轉的法子。”
  “還轉不來了!”榮妃心中一痛,道:“皇上,這回定是鐵了心,才廢了太子的。數十年的夫妻,我還不明白他的心思?一廢太子時,他是恨鐵不成鋼,氣極了才發的狠。想必事後便反悔了,你一將大阿哥的事捅出去,還沒經細查,便將大阿哥給幽禁了。可如今,想已是被廢太子傷透了心,經再三考慮才做的決定。沒可能再還轉了,沒可能了!”
  胤祉也無話可說,聽榮妃又道:“我久未被召見,不知近日皇上身體可好?”
  “朝議批奏皆是如常,隻是常說右手疼痛,太醫看過說是陳傷,吃了兩帖藥也不見好。兒子正想問額娘呢?皇阿瑪什麽時候傷了筋骨的,兒子怎麽沒映象來著。”胤祉奇道。
  “那是老黃曆了。”榮妃笑道:“別說是你,就是大阿哥都沒出生呢!想當時赫舍裏——”當說出這個名字時,榮妃自己都不由一愣,淚水再也忍不住,落了下來。
  赫舍裏!此刻你是否也在默默地流著淚,無奈地看著這變幻莫測的宮廷紛擾?
  “你可是戶部侍郎馬佳大人的大格格?”
  當時還是榮貴人的馬佳氏,望著麵前一身月華色描金棲蝶旗袍的女子發怔。“你是誰?”
  那女子道:“你不認識我,我卻認識你兄長。”
  “你是說我榮喜大哥嗎?”馬佳氏隨即笑道:“你莫哄我。我大哥向來不和女孩子說話,他每日裏除了耍刀弄棒的,便是吃飯睡覺。哪會認識你來著!”
  女子淺笑道:“可不是呢!他的綽號不就叫‘木愣子’。若有機會,你問他,小時候比射箭,他輸了哭鼻子的那回,他就知道我是誰了。”
  馬佳氏見女子笑意溫婉,淺褐色的雙眼透明清澈,猶如琥珀般散發出典雅恬靜的氣息。不由脫口而出道:“你的眼睛好美啊!”
  話一出口,正感莽撞時,卻聽到“是嗎?讓朕也來看看!”
  原來是康熙一行走了過來,馬佳氏慌忙下跪叩首,待聽到隨駕的太監宮女向那女子請安,方知她便是皇後赫舍裏氏,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康熙走到赫舍裏麵前,做勢端詳了番,頷首道:“果然很美!你看,這下不是朕一個人在誇耀了吧?”
  赫舍裏輕抿著嘴,轉即又道:“這麽早就下朝了?莫不是天下太平,無事可議?”
  康熙冷哼了聲,道:“這個皇帝的確是做的輕閑!”
  “凡是有利便有弊。既然浮生偷閑,何不去品茶論棋。”赫舍裏轉而道:“榮妹妹也一起來吧!”
  馬佳氏戰戰兢兢地起身,待舉目一望,卻見赫舍裏皇後目光柔和地望著自己,嘴角微含著笑意,心下頓然放寬。
  隨康熙和赫舍裏皇後來到坤寧宮,馬佳氏忍不住四下端詳,但見皇後寢宮中欞扇花門、金毗盧罩,裝飾考究華麗,空氣中則彌漫著清淡的檀香。待她打量完,康熙和赫舍裏早已對麵而坐,執子對弈。
  一時間,偌大的坤寧宮鴉雀無聲,隻聽到輕若無息的落子聲。馬佳氏見康熙麵貌清俊,劍眉鷹目,心中不覺甜蜜。忽聽赫舍裏皇後道:“皇上布局錯亂,落子不定,可見思緒混亂,猶豫不覺。此乃下棋之大忌啊!”
  康熙落下一子後,歎道:“棋局過半,敵強我弱,雖有力挽狂瀾之心,卻無回天之術。”
  “休養生息,養精蓄銳,可解一時之困。”赫舍裏望了眼一旁的馬佳氏,隨即又道:“待日後伺機而動,一舉殲敵。”
  康熙將手中的棋子丟回棋盒中,冥思片刻又道:“不知是否能勢均力敵?”
  赫舍裏想了下,突然起身,素手一揚,將整個棋盤掀落在地,頓時棋子飛濺,驚得眾人忙都惶恐下跪。
  康熙擰眉站起身,隻聽赫舍裏冷笑道:“那就魚死網破,玉石俱焚。”
  馬佳氏聽得渾身一顫,瞄眼偷看,隻見康熙臉上漸浮現出一抹會心的笑意,熠熠有神地望著赫舍裏皇後。
  赫舍裏雙頰不覺一紅,忙撇開臉轉而道:“榮妹妹,你進宮也有段日子了吧。寂寞深宮,最是思鄉。明天就準你回家一趟,探望雙親吧!”
  馬佳氏忙欲磕頭謝恩,赫舍裏上前扶住她,又道:“還有——順便替本宮捎個口信給你兄長。”
  “娘娘請說,臣妾必一字不漏的轉答。”馬佳氏先是一愣,隨即忙道。
  赫舍裏雙眼如有流彩逸過,瀅瀅光華。“告訴你大哥,待到來年榴花開,便是請君入甕時。”
  馬佳氏點頭,心中默記。若幹年後,當回想起當時的情形,她仍不覺慶幸自己這次的鴻雁傳信。才僅僅十幾個字,卻能在後來風雨飄搖時,挽救了自己,挽救了馬佳氏一門。
  惠妃從翊坤宮出來,見一路花木凋零,清冷蕭條,心中如漏了縫的窗戶般,不住地往裏灌著冷風。想廢太子在位時,自己一心盼著廢儲再立。待真等到了這一天,雖說麵上歡喜,心裏卻茫然所失。算計了一輩子,辛苦了一輩子,陪上了自己的青春年華,陪上了自己的兄長兒子,到頭來卻已是舉目無親,人所厭惡。
  “真得值得嗎?”惠妃喃喃自問,冷不防看到向自己走來的一個旗裝女子,頓時驚呼戰栗,跌倒在地,一旁的太監王貴慌亂地上前去攙扶。
  惠妃顫抖著指著對方,說不出話來,仿佛看到了當年的赫舍裏站在麵前,憐憫地問自己道:“明惠,你真的如此恨我嗎?”

  坤寧(中)

  塵芳見惠妃摔倒,忙上前與王貴一起扶起她道:“娘娘,您沒事吧?”
  惠妃驚魂未定,顫聲問道:“她是誰?怎麽會在這裏的?”
  “這是齊齊格,科爾沁呼淪王妃的女兒。秋獮時勝得皇上的歡心,特恩準伴駕回宮住些日子。”塵芳見齊齊格已嚇得躲進珠木花的懷中,忙笑道:“這孩子膽子小,初入宮庭不懂禮數,娘娘別見外。”
  惠妃見齊齊格簌簌發抖的模樣,方定下心神,勉強笑道:“小孩子家,由她去吧。”又細端詳了她一番,自言自語道:“難怪皇上喜歡,竟生得這般相似。哼——”
  珠木花見情形,便道:“雲珠,皇上還等著召見咱們呢!耽誤久了,可是不好。”
  惠妃見麵前的蒙古女子出言頗為不敬,心中雖不悅,口中卻對塵芳道:“既如此,你們便去吧。有空常來長春宮坐坐,我一個人閑著也是無聊。”
  塵芳忙應聲稱是,與珠木花、齊齊格一起離去。
  惠妃望著齊齊格纖細瘦弱的背影,不住搖頭道:“不是她,根本不像她——”
  康熙八年的五月,惠嬪明惠被急召到坤寧宮。剛走進大廳,卻見榮貴人馬佳氏、貴人納喇氏皆在此處,廳中氣氛凝重,心中不覺惶恐。
  康熙見她進來,招手道:“你來了,一起坐吧。朕有事情囑咐你們。”
  明惠坐下,隻聽康熙道:“天也漸熱了,過兩日,你們便一起陪太皇太後和皇太後去盛京避暑吧。”
  如此匆忙草率的決定行程,明惠知必有大事要發生,馬佳氏和納喇氏似已也有了預感,忍不住輕聲抽泣。她見兩人哭的梨花帶雨,不覺又望向一直站在窗下的皇後。卻見赫舍裏手拿銀剪,正專心致誌地在修剪花架上的一盆石榴花。
  豔紅的石榴花開在枝梢,如火如荼,分外明媚燦爛。聽到哭聲,赫舍裏柳眉微擰,手中一動,毫不留情地將一截殘枝剪去。
  “臣妾不走!”明惠突然大聲道,“臣妾要陪著皇上同生共死!”馬佳氏與納喇氏也隨聲附和道。
  康熙為難地看向赫舍裏。
  隻見赫舍裏丟下銀剪,走過來冷然道:“傾巢之下,焉有完卵。臣妾相信,即便太皇太後和皇太後也不會同意在此刻離京的。既然已決定背水一戰,皇上便應心無旁騖,這後宮之事,就交給臣妾處理吧。”
  “皇後——”康熙心中一動,道:“朕是怕若有差池,將來不能保你們的周全啊!”
  “皇上放心,臣妾是不會有事的。”赫舍裏淡定一笑道:“臣妾是首輔索尼的孫女,內大臣噶布喇的女兒,誰敢輕易妄動?若真有一日,奪宮被廢,階下為囚,臣妾即便忍辱偷生,也會活下去。”
  聽到此,明惠驚訝地看著赫舍裏,但見她走到康熙麵前,神情肅穆道:“臣妾會活下去,活著為皇上報仇,活著為大清除去那個禍害!”
  康熙眼中一熱,握著赫舍裏的手低喃:“皇後——”
  明惠心下一沉,直瞪著那身明黃的鳳袍發杵。為什麽自己總是不如她?為什麽皇上的眼裏隻有她?這世上既然有了納蘭明惠,為何又要有個赫舍裏呢?
  兩日後的清晨,赫舍裏主動來到長春宮找到明惠。沉默許久,赫舍裏終於長歎一聲道:“明惠,你恨我嗎?”
  明惠一驚,忙跪下道:“臣妾不敢,臣妾惶恐。”
  “你與皇上青梅竹馬,自小在一處長大。你的阿瑪和兄長皆是朝廷重臣,葉赫那拉氏中,更是出了數位大妃。當初如若沒有我,你便該是當今的皇後。”赫舍裏望著東升的旭日,感歎道:“造化弄人,你與後位失之交臂,我卻進駐了坤寧宮。”
  “臣妾命該如此,從不敢對您有半分怨言。”明惠哭嚷道:“娘娘若是不信,臣妾願以死明誌。”
  “信與不信皆在一念之間。”赫舍裏扶起她道:“此刻我信你,所以才有事要托付予你。”
  明慧暗鬆了口氣,忙道:“娘娘請說,臣妾聽著呢。”
  “你父兄雖不在輔臣之列,但在六部九卿中頗有威望。鼇拜雖跋扈,但自前年他殺了蘇克薩哈及其子後,已引起八旗民怨,故此對你那拉氏一族也會有所顧忌。”赫舍裏黛眉微展,眼露秋悲道:“如今我將太皇太後、皇太後都托付予你,若宮中有所變故,你可能保她們兩宮安然回到科爾沁?”
  “臣妾定當竭盡所能!”明惠不覺紅著眼,頷首道:“兩宮太後若有意外,臣妾也決不會獨活在世!”
  “好,很好!”赫舍裏掏出手絹,替她擦去了眼角的淚花,啞著嗓子道:“別哭,現在還沒到哭的時候!你這一示弱,豈不是讓親者痛,仇者快了!”
  明惠抽吸著點點頭,赫舍裏釋然一笑,道:“這樣就放心了。我也該去做自己該做的事了!”
  “娘娘——”望著沐浴在晨光中的娉婷背影,明惠心中五味參雜。
  赫舍裏,你真得就如此信任我嗎?
  而與此同時,乾清宮內一場驚心動魄的朝廷劇變,正在緊鑼密鼓的進行。
  康熙坐在上座,看著鼇拜舉手揮臂間便甩開了三個小太監,心中一緊,衣襟已被冷汗沁濕。
  “玄燁,你竟敢殺老夫!”鼇拜怒吼一聲,大步衝向他。
  康熙抽出靴間的匕首,冷笑道:“鼇拜,你結黨樹私,妨功害能,罪不勝舉,死不足惜!”說著,踢翻了桌子,躍上前與其近搏。
  康熙一眾人雖多,卻都是些年小力弱的太監,一時哪擒得住那久經沙場,力大無窮的鼇拜。混亂中,鼇拜一腳踢向康熙的心窩,危機時一個小太監撲上來,擋去了那致命的一擊。
  “玄燁!你難道不知道,老夫是滿洲第一勇士嗎?你們幾個小毛孩能奈我何?”鼇拜大笑,目露凶光道:“你不仁,我不義!今日老夫就殺了你這個皇帝,他日再立新君!”
  “去死吧!”鼇拜踩著個小太監的身體,飛躍而上,一手猛然攥住康熙的右手腕,一手大力拍向他的天靈蓋。
  康熙頓時麵若死灰,隻待受死,突然空中滑過一道厲光,鼇拜身形一頓,竟鬆了雙手。機不可失,康熙忍著右腕的劇痛,將匕首用力地捅鼇拜的腹中。
  鼇拜捂著不斷湧出鮮血的傷口,倒退數步,慢慢轉過身去。康熙這才發現鼇拜的背上,竟赫然插著一枝羽箭。
  “是你——”鼇拜絕望地指著麵前之人。
  “鼇少保!”適才替康熙擋去窩心腿的小太監,此刻手中正拿著把小巧的手弩,冷笑道:“難道我爺爺沒告訴過你,我是滿洲第一神射手嗎?”
  乾清宮外,隻聽得有人高呼道:“奴才馬佳榮喜,奉旨救駕!”
  “奴才康親王傑書,奉旨救駕!”
  “奴才安親王嶽樂,奉旨救駕!”
  一時間,湧進眾多的八旗士兵,將鼇拜壓在重重刀刃下。
  “皇後——”康熙驚呼一聲,跑過去一把接住傾身而倒的赫舍裏。
  “皇上!你沒事就好!”赫舍裏麵無血色,虛弱的笑道:“咱們——咱們終於擒住鼇拜了!”
  “為什麽要來!你——”待康熙看到那身太監服下不斷溢出的鮮血,頓時灰了臉。
  赫舍裏順著他的目光望去,終於按耐不住痛聲哭道:“玄燁!怎麽辦?我們的孩子,保不住了!”
  “不——不會的——”康熙撕心裂肺地喊道:“太醫!快傳太醫!”
  在那個石榴花開,火紅絢麗的五月,赫舍裏皇後失去了她的第一個孩子。
  “皇上,珠木花王妃和齊齊格小姐來了!”內侍通報道。
  “讓她們進來吧!”被近日廢儲之事攪得身心俱累的康熙放下筆,捂著酸痛的右腕疲倦道。
  養心殿的大門敞開,纖細的身影在光滑如鏡的地麵上浮動搖曳。康熙眯起眼,努力看清了來人的容貌,心中似有股暖流一湧而過。
  忘不了,即便渡過了數十年的浮華歲月,即便擁有了無數的絕色佳人,即便寰宇海外,坐擁天下。還是忘不了啊!
  “玄燁!”孝莊太皇太後望著花園中在嬉戲玩耍的格格們,犯難道:“你也該大婚了。這些王公大臣的格格裏,明珠的妹妹那拉氏容貌俏麗,且與你青梅竹馬,熟知你的性情。遏必隆的女兒鈕祜祿氏性情溫婉,知書達理。佟佳氏也是個大家閨秀,與你又是表親。這些女孩子,個個都是人中極品,你認為,誰才適合做大清的皇後呢?”
  “皇阿奶,她是誰?”康熙指著在蘭花架下,正與二皇兄福全談笑著的青衣少女問道。
  “那是輔政大臣索尼的孫女赫舍裏氏,比你長一歲。”孝莊笑道:“她通曉滿、漢、蒙三語,擅精騎射,且能書會畫,棋藝精湛。這丫頭啊,可是個人中仙品。”
  那少女似感到了背後在注視的目光,回首看向康熙。
  風撫青絲,花間垂笑,琥珀色的雙眼如同遙遠夜空中的星辰,清澈淡雅,霍然間虜獲了少年帝王悸動的心。

  坤寧(下)

  塵芳站在養心殿外,望著夕陽餘輝,心中忐忑不安。此次不知皇上為何突然召見,珠木花與齊齊格已入殿多時,一時前途未卜。
  “聽說這兩日,萬歲爺夜裏都不曾睡安穩?”
  “是啊!守夜的太監聽到萬歲爺夜裏常說夢話,一宿能驚醒二三回呢!”
  兩個宮女一路走來竊竊私語,塵芳暫且留心聽住。
  又聽她們道:“有一次還聽到萬歲爺直喊一個人的名字,喊著喊著竟哭了出來!”
  “那是做噩夢了吧,萬歲爺怎麽會哭呢?”
  說話聲漸漸遠去,塵芳狐疑著,恍然間似記起了什麽。還沒等抓住頭緒,隻聽背後冷然有人喚道:“九弟妹,皇上沒將你一起叫進去嗎?”
  塵芳身形一僵,轉身笑道:“是四哥啊!您怎麽也來了?”
  “碰巧經過罷了。”胤禛見她笑得牽強,不禁問道:“九弟妹似乎很怕我?”
  “這是哪裏的話?都是一家子骨肉的。”塵芳定下心神,反問道:“那麽四哥似乎是很厭惡我?”
  “哦?”胤禛饒有興趣地問道:“此話從何而講?”
  “每回遇到四哥,您總是繃著臉,莫不是厭惡不想看到我?”塵芳眨眨眼,撫著臉自言自語道:“從來不知道,自己竟生得這般不堪入目?”
  胤禛平靜無波的眼中閃過絲笑意,道:“難怪胤祥和胤禎打小就愛跟著你,果然是有趣。”接著又見他想了下,問道:“察哈爾的草原很美吧?在察哈爾出生的孩子,一定也帶著草原芬芳的氣息吧?”
  塵芳變了臉色,沉下臉道:“四哥,您這是什麽意思?”
  “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胤禛淡漠無波道:“一個不會說話的女人,生了個容貌如此特殊的孩子,必定會有很多人對此留有記憶。察哈爾就那麽一點大,要打聽些事很容易。”
  “那又怎樣?”塵芳輕描淡寫道:“死無對證。四哥難道隻憑些毫無確鑿證據的傳言,便將此呈報給皇上嗎?若真如此,您就不是皇上的四阿哥,大清的雍親王了!”
  胤禛審視著她清麗的麵龐,不覺歎道:“此刻,我可真有些羨慕老九了。九弟妹說的很對,皇上不會輕易相信毫無證據的傳言,但是不相信,不代表不會懷疑。這就是為何,今日皇上召見你三人,卻獨留你在外的原因了。”
  塵芳頓時木然,腦海中一片空白。
  “九弟妹果然聰慧,立即就想到這個中奧妙了。”胤禛說著,轉身離去。
  塵芳回過神,見地上遺落下一個精巧的金鑲雙扣扁盒,便撿起道:“四哥,您的東西掉了!”
  胤禛回身,看著她手中的扁盒,臉色瞬即變得陰晴不定。他微顫著手指接過扁盒,聲音中帶著絲不安道:“謝謝九弟妹了!”
  塵芳將他的異樣盡收眼底,不動聲色道:“四哥見外了,舉手之勞罷了。”
  養心殿的大門陡然而開,跑出來個小太監尖聲道:“九福晉,萬歲爺宣您進去呢!”
  塵芳整理了下衣容,忍不住回望了眼胤禛的背影,終於深吸了口氣,向幽深肅穆的養心殿內走去。
  養心殿內燭火如炬,肅穆莊嚴。
  塵芳見珠木花早已嚇得花容失色,神情慘淡,齊齊格則滿臉淚痕,輕聲抽泣。心知事已敗露,無奈地跪下便磕頭道:“臣妾知罪,請皇阿瑪責罰,臣妾決無怨言。”
  “你倒乖巧,會見風使舵。”康熙冷笑道:“若不是朕今日將你們分別傳喚,你還要替她們自圓其說到何時?你欺君瞞上,該當何罪?”
  塵芳背後已冷汗淋漓,她顫聲道:“欺君之罪,臣妾死不足惜!隻求皇阿瑪,念在珠木花王妃對齊齊格多年來的養育之恩,從輕發落!”
  珠木花聽到此,終於忍不住嗚咽道:“皇上,您殺了我吧!若要把齊齊格從我身邊奪走,我還不如死了!”
  “這也幹脆!”康熙冷哼道:“你可知,自己究竟錯在哪裏嗎?”
  珠木花愣了下,搖頭無語。
  “至今還不知悔改!”康熙拍案怒喝道:“你真是死有餘辜!”
  塵芳忙磕頭道:“珠木花不知,臣妾知道。臣妾錯在不該既知齊齊格的真實身份,仍隱匿不報;錯在顧忌維護廢太子的清譽、皇室的名聲,而百般遮掩;錯在明知稚子無辜,卻不想將她卷入宮廷紛爭,而欺瞞皇上;錯在事隔已久,才找到齊齊格,讓她深受煎熬多年;錯在——錯在當年不該將她丟失,不該讓皇室血統流落民間——”
  說到這裏,她悲從心來,忍不住哭道:“皇阿瑪,都是臣妾的錯。臣妾得知齊齊格身世那日,夜間入夢,見一女子對臣妾說:‘滄海遺珠,不求還君。飄零天涯,淡泊此生’。臣妾夢醒後,想這必是神明在指點臣妾,故此才有後來的欺瞞之舉。都是臣妾愚昧!臣妾無知!”
  康熙聽她一番肺腑之言,神色不覺緩和下來,又疑惑道:“夢中女子?是何等模樣?”
  “夢中煙霧繚繞,臣妾看不清楚。”塵芳略一頓,道:“她隻告訴臣妾,她名喚紫芫。”
  “什麽——紫芫——”康熙登時臉色一變,猛得站起身道:“可是孝誠仁皇後?”
  塵芳也是一愣,隨即道:“臣妾不知。隻知那女子自稱紫芫。”
  “紫芫——紫芫——”康熙頹然坐下,喃喃自語道:“是你嗎?是你的授意嗎?”
  “皇上,您怎麽在這裏?太皇太後正一直找您呢?”赫舍裏在文華殿的後殿找到康熙,不禁鬆了口氣。
  康熙見是她,賭氣背過身去,腳不停地踢著後院內栽著的那棵鬆柏。
  “怎麽了?誰惹皇上生氣了?”赫舍裏奇道,久不見他言語,便道:“皇上既然不說,臣妾也不強求。臣妾告退了。”
  “你等等——”康熙急忙喚住她,遲疑了下問道:“適才朕和二哥比射箭輸了,你可在心裏偷笑?”
  “臣妾笑什麽?”赫舍裏不解道:“勝敗乃尋常之事,有何可笑之處。沒有人生來,就是隻贏不輸的。”
  “那你為何對二哥笑?”康熙不滿道:“平日裏對著朕,也沒見你笑的那麽歡?”
  “裕親王是皇上的二哥,臣妾便也視為兄長。”赫舍裏道:“裕親王對臣妾隻是感到親切熟悉,多聊了幾句。皇上難道會為這等小事,而耿耿於懷嗎?”
  康熙紅著臉,呐呐道:“可是朕還是輸給了二哥,朕可是皇帝啊!”
  “大千世界,芸芸眾生,性情各異,技能參差,無完人也。為君者,不單論其一能一技,而在於能知人善任、任人唯賢。裕親王所長便是行軍打仗,此乃皇上之福,大清之幸。”赫舍裏看著他略帶幾分酸意的神情,不覺笑意盈盈道:“玄燁!要知道,隻有你,才是我心目中永遠的巴圖魯,你會成為這世間最偉大的君主!”
  康熙心頭一熱,激昂道:“朕一定能成為名垂清史,流芳百世的賢君聖主!朕若親政,便理朝綱,除佞臣,削三番,整漕運。待到太平盛世,百姓安居樂業之時,朕就帶著你下江南,去塞北,將這天下的名山秀水都遊遍,你看可好?”
  “好。”赫舍裏執起他的手,無限向往道:“隻要皇上去哪裏,臣妾就去哪裏。”
  “當然,有朕的地方便有你!”康熙突然拍著腦門,指著身後的鬆柏道:“既如此,你也該在這樹上留個名。朕幼年讀書閑暇時,便在這裏刻了自己的名字。這名字,在樹上孤零零呆了幾年,今日也該有個伴了。”
  赫舍裏接受遞來的匕首,傾身撫摸著樹身下緣的刻字問道:“不知能留住幾年?”
  “這鬆柏可以活上千年,咱們倆也就可以在一起呆上千年!”康熙笑道。
  “千年?”赫舍裏歎道:“若能有半百之年,便已知足了。”
  待見她在旁刻完自己的名字後,康熙又道:“你這名字的花,朕找遍了整個禦花園都沒尋到?是希罕的花種嗎?”
  赫舍裏拍著手中的泥濘,道:“禦花園不敢種這種花?”
  “為什麽?”康熙奇道:“是不易種植嗎?”
  “紫芫,清香撲鼻,可用來做香料。”赫舍裏微勾著嘴角,淡淡道:“紫芫,花中帶毒,毒入骨血,終身成癮。”
  夜已入暮,宮燈散布,塵芳、珠木花、齊齊格三人自養心殿出來,隻覺恍若隔世。
  “雲珠,我不是在做夢吧?”珠木花仍不敢置信道:“我們真的不用死了!我可以帶著齊齊格回科爾沁了!”
  “是真的!”塵芳也紅著眼道:“皇上仁慈,老天有眼。我就知道,天無絕人之路,更何況咱們齊齊格福澤深厚,又有貴人相助!”
  三人相攜出宮,途經坤寧宮,塵芳突然停下道:“齊齊格,對著宮門磕個頭吧!這是你皇阿奶曾經住過的地方。今日若不是她在天庇護,你娘和我,決不會如此輕易逃過此劫。”
  齊齊格依言,對著陰森清冷的坤寧宮連磕了三個頭。
  一旁的珠木花問道:“你是怎知孝誠仁皇後閨名的?看皇上激動的那模樣,我都愣呆了。”
  “隻是機緣巧合罷了,當時我並不知道紫芫就是孝誠仁皇後,其實我早該想到的。”塵芳望著沉寂多年的坤寧宮,感慨道:“能與這世間最偉大的君主比肩而立的,也隻有那最美麗尊貴的皇後了!”

  遺珠

  梨樹枝杈上,一隻碩大的蜘蛛正在忙碌地吐絲結網,八角的蛛網越結越大,卻在一陣疾風驟雨過後,殘破不全,飄零地掛在空中。
  “如若在從前,你何來這般閑暇時間,觀看這小小的蜘蛛織網。”
  聽到這恍若隔世的聲音,胤礽身形一震,卻仍背身望著回廊外的細雨,良久方道:“想起了你曾經講的一個故事,一個關於蜘蛛的故事。你可還記得?”
  塵芳走到胤礽身後,看著那樹杈上的殘網道:“在西方一個古老的國度裏,有個少女,天生一雙巧手,無論是針線、刺繡、紡織都做得精美無比。但她經不起別人的誇讚,竟然要和天上最聰明、手藝最好的女神比賽紡織。雖然她織的畫很美,但她的自負和傲慢卻激怒了女神,最終被女神懲罰變成了隻蜘蛛。”
  “我記得,你當時還說過。這蜘蛛的故事在於告誡世人,即便再完美的人,在神的眼裏,永遠都隻是微不足道的滄海一粟,可以將你羽化成仙,也可以將你打入十八層地獄。”胤礽淒涼地一笑道:“其實那時,你是想提醒我,即便皇上再重視包容予我,終究他是君,我是臣。君臣之禮,不可逾越。”
  “父子君臣,是這世間最難處理的關係。”塵芳不覺歎道:“若非逼不得已,皇上決不會出此下策。畢竟廢儲之事,大可動搖社稷安危,小則擾亂朝廷綱政。畢竟你——你是他最心疼的兒子。”
  “心疼?你看這是什麽?”胤礽掀起左袖道,隻見他的左臂上裹著層層白布,“這是劍傷,若不是我用手臂擋著,那劍便會刺進我的咽喉。”
  “這是何故?”塵芳驚訝道。
  “他說我結黨營私,意圖謀逆。”胤礽冷笑道:“我想他心裏既已定了我的罪,索性便將這些年藏在心裏的話都說了出來,也不在乎他再廢我一次。沒想到,他聽了當即就拔劍要殺我。”
  “你說了什麽大不敬的話?”塵芳更奇道:“竟惹得皇上發此雷霆之怒。”
  “不提也罷了。”胤礽回身道:“三十多年的父子之情,在這一劍中,也算是徹底斷絕了。”忽見塵芳身後站著個人,待一細看,不覺愕然。
  “齊齊格明日就要隨珠木花回科爾沁了,皇上特恩準她來向你辭行。”塵芳道:“否則這鹹安宮把守森嚴,我們又如何進得來?”
  “她——”胤礽望著齊齊格含淚的雙眼,顫聲道:“她要走了?”
  “是的。齊齊格要回到科爾沁的草原上,將來成婚生子,平平淡淡地過完一生。”塵芳隨即道:“齊齊格,給你阿瑪磕個頭吧。也算是報答了他對你的生育之恩。”
  齊齊格抽泣著跪到胤礽麵前,道:“女兒在這裏給阿瑪磕頭,十三年的思念之情,盡在這一跪中!”
  胤礽紅著眼,良久方道:“我不是個好阿瑪,我對不起你娘,對不起你。”
  “十三年來,齊齊格一直被人喚做是野種,心裏對拋棄自己的親生父母,也曾抱怨痛恨過。可是當得知自己的身世後,所有的一切都已不重要了。齊齊格現在隻想問您一句話?”齊齊格用衣袖抹了下臉頰上的淚水,道:“如若——如若早知道有我的存在,您會殺我嗎?您會殺了我,以保自己的顏麵清譽嗎?”
  “我有過七個女兒,大多幼年夭折,現隻有三格格和和六格格承歡膝下。可是她們都不如你這般,這般酷似我額娘——孝誠仁皇後。”胤礽蹲下身,撫著齊齊格的臉,哽咽道:“當我第一眼看見你時,我就知道你是我的女兒。如若早知道有你的存在,即便尋遍天涯海角,我都會找到你。齊齊格,我的女兒!你會成為這個宮廷最受寵愛的公主,你會成為這世間最幸福的孩子,你會成為我心中的寶!如若——如若早知道有你的存在——”
  “阿瑪——”齊齊格撲進胤礽的懷中,放聲大哭道:“夠了,有您這些話,齊齊格知足了!我再也不恨了,再也不怨了!”
  看著父女倆抱在一處痛哭,塵芳忍不住也哭出聲來。
  斷續的哭聲中,淅瀝的小雨逐漸稀落。天空終於放晴,遠處宮簷上架起了道七色長虹,色彩斑斕,絢麗奪目。
  “我的確是想要謀逆篡位,你可以再廢了我啊!其實做這個皇太子,我一點都不開心自在!這世上有誰似我這般,做了三十多年的太子,還不得繼位的?”
  “你殺了我吧!殺了我,我就可以去地下見我額娘了!我要告訴她,你是如何夜夜軟玉溫香,坐擁粉黛三千!我要告訴她,你是如何兒女成群,子孫滿堂!我要告訴她,你是如何巡幸江南,駕禦塞北的!”
  “你把額娘還給我!你嚐過自小就沒了親娘的滋味嗎?你知道自己的生辰,卻是生母死祭的感覺嗎?什麽皇位寶座,江山社稷我都可以不要,但你能把額娘還給我嗎!”
  想到胤礽一句句刺痛心肺的話,康熙再也無法批閱奏章,撫著右腕緩步來到窗前,望著天際的彩虹,長歎道:“芫兒,是朕錯了嗎?是朕的錯嗎?”
  “玄燁,不要哭!”麵無血色的赫舍裏躺在康熙的懷中,望著窗外的雨後彩虹道:“多美的長虹啊,那是我一直想去的地方。沒有煩惱,沒有痛苦,隻有笑聲和歡樂。”
  “芫兒,別離開朕——”康熙握著她冰冷的手,哽咽道:“朕不能沒有你。”
  “人本就是獨自來到這世上的,自然也要獨自離開。我這一生,無愧於天地、父母,無愧與你和大清,無愧與這宮中一幹人等。”赫舍裏淚目盈盈,望著奶母懷中睡得香甜的幼子,歎道:“惟有虧欠這孩子太多,太多!”
  “朕會視他如己命,朕會冊立咱們的兒子為皇太子,將來讓他繼承這江山社稷!”康熙用力樓著赫舍裏的身子,淚水仍止不住黯然而下。
  “世事變幻莫測,愛之至極,並非幸事。”赫舍裏奄奄一息道:“這孩子——無論將來是一登九鼎,還是庸碌無為。玄燁——我隻求你一件事!”
  “你說——,朕一定答應——”
  “若是這孩子能繼承大統,安登帝位,也就罷了。若——若是不能,隻求你——留他一命,保他周全。”
  一滴淚珠自赫舍裏的眼角滑落,打在了康熙的手背上。他似被灼燙了般,輕抖著手道:“不會,朕怎麽會呢!他是我和你的孩子啊!”
  “最是無情帝王家。”赫舍裏掙紮著問道:“你——可能答應我?”
  “好!朕答應你!”康熙忙扶住她急道:“你且別動。”
  赫舍裏臉上浮現出清淡的笑意,琥珀色的雙眼逐漸呈現出近似透明的璃光,她將頭輕輕靠在康熙的肩頭,喃喃道:“我好舍不得離開你——玄燁!真想回到十三歲的那年——我站在蘭花架下——回頭第一次看見你——那時——真得好快樂——好快樂——”
  “芫兒——芫兒——”
  “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塵芳道:“皇上對你也是愛至深,恨之切罷了。”
  “我不知道!”胤礽坐到廊下的團凳上,神色暗淡道:“事到如今,我什麽都不想知道了!”
  塵芳見他這般意誌消沉,隻得牽起齊齊格的手道:“既如此,我們就告辭了。這裏也並非是個久留之地。”
  “你——等等!”胤礽喚住她,遲疑地看了眼一旁的齊齊格。
  塵芳示意讓齊齊格先去房外等候,隨即道:“還有事嗎?”
  “梅兒!”胤礽望著她,長歎道:“這些年來,你總在躲避我,我有些話,一直苦無機會對你說。現下這般情形,再說也是無益。我隻問你——”
  “什麽?”塵芳冷然道。
  “我知今生,已無法求得你的原諒。若有來世,來世我不是太子,不曾卷入這朝廷的紛爭,不曾做出傷害過你的舉動。你可願意與我相伴一生?”胤礽期待的問道。
  “不願意。”塵芳毫不猶豫地答道:“我已許了胤禟生生世世,無論今生還是來世,我與他決不分離!”
  “絕情的丫頭!”胤礽搖頭苦笑道:“我早該料到你會這般說的。否則當年在德州,我也不會生那場大病了。”隨即又招手道:“過來,我有件事要告訴你。”
  塵芳遲疑了下,方慢慢走到胤礽麵前,欠身蹲下。
  “我送你一道催命符。”胤礽望著她秀麗如昔的容顏道:“這世上知道此事的人,隻有我和他,你則會是第三個。但若有紕漏,你的性命朝不保夕。你可願意知道這個秘密?”
  塵芳想了想,堅定的點點頭。胤礽隨即在她耳邊輕語了兩句。
  “原來如此。”塵芳震驚之餘,心中暗道:難怪他要帶著那東西了。
  “他是這麽多皇子裏,最有希望繼承大統的。你雖對我無情,我卻舍不得你將來被老九拖累受苦。”胤礽淡笑道:“你如此冰雪聰明,一定能化險為宜。有時候運用得當,催命符也會成為保命丹。”

  德州(上)

  康熙四十一年,秋。
  “日觀鄰全趙,星臨俯舊吳。鬲津開巨浸,稽阜鎮名都。紫雲浮劍匣,青山孕寶符。封疆恢霸道,問鼎競雄圖。神光包四大,皇威震八區。風煙通地軸,星象正天樞。天樞限南北,地軸殊鄉國。辟門通舜賓,比屋封堯德。”
  德州府最著名的酒樓‘心閱居’的雅座內,一位身著蓮青鬥紋華服的儒雅公子,正站在窗前,望著豔陽下繁榮熱鬧的市集低吟。
  “八哥好興致啊!躲到這裏來偷清閑了!”隨著聲輕笑,一對容貌出眾的錦衣男女,掀簾走進雅室。
  “你們也不是離了禦駕,偷跑到這裏來了?”雅坐上一位豔麗少女冷哼道。
  “就你嘴刁。”胤禟白了眼自己的表妹,隨即對一旁的塵芳道:“這家百年老店裏,最出名的就是脆皮烤雞,咱們難得隨皇上南巡出來一回,定要嚐嚐。”
  “既然來了,自然不能錯過。”塵芳笑道,隨即又對胤禩道:“這首《夏日遊德州》,氣勢磅礴,詞采贍富。駱賓王不愧為初唐四傑,果然是少年神童,才華橫溢。”
  “他的《送鄭少府入遼》,立抒報國精神,格高韻美,詞華朗耀。《於易水送人》、《在軍登城樓》,更是壯誌豪情,激蕩風雲之氣。”胤禩也笑道:“故此,我最愛駱賓王的詩,清新俊逸,風騷一時無二。”
  塵芳搭著胤禟的手坐下,又道:“隻可惜,即便再是慷慨激昂,氣吞山河,最後也落得伐武兵敗,下落不明。唉,一代俊傑,淹沒塵囂。”
  胤禩一怔,隨即又淡笑道:“成王敗寇,如此而已。功過得失,自有後世評定。”
  一旁的婷媛不耐煩道:“好了,好了。你們一會詩詞,一會後世的,別再說這些咬文嚼字的事,攪得我心煩。”說著,瞪了塵芳一眼。
  “好,不說了。你現下胸口,可還發悶?”胤禩關心道。
  “八福晉可是病了?”塵芳也忙問婷媛。
  “不礙事。隻是剛才走了兩步,便覺得心裏賭得慌,直想吐。”婷媛擦著額頭的細汗道:“坐了會,可就好了。”
  那邊胤禟聽了,疑惑道:“可是有了身孕,要不回去,讓太醫把把脈。”
  塵芳見婷媛臉色一便,忙責怪道:“你一個男人家,知道什麽啊?別胡說了!”
  隻見婷媛冷著臉猛站起來,拍著桌子道:“我一不舒服,難不成就是有身孕了?我知道你們這兩年,心裏都在嘀咕猜疑。是!我就是不能生養,又怎樣?難不成還要休了我!”
  胤禟也不是個好脾氣的,他隨即大聲道:“你嚷什麽?我何曾說過這話了?你自己心裏著急,也犯不著衝大家發脾氣。你對不起的是八哥,又不是我們!”
  胤禩皺著眉,拉住婷媛道:“別使小性了,九弟隻是關心你的身子罷了,並無他意。”又對胤禟道:“婷媛素來脾氣衝,你這做表哥的,怎得也和她一般見識,鬥起氣來!”
  婷媛冷笑道:“他府裏已有了個大格格,兆佳氏不是也快臨盆了嗎?現在,他自然是不愁子嗣了。哈,有人就是命好,還沒正經過門,就已做了兩個孩子的嫡母了!”
  塵芳聽了,心中一痛,卻不得不對胤禟道:“八福晉這是氣話,你別放在心上。時辰不早了,咱們還是回去吧。”
  胤禟早已麵色鐵青,起身指著婷媛道:“我三番兩次地忍讓於她,她倒得寸進尺了。今天若不好好教訓她一下,他日豈不是要騎到我頭上來!”
  婷媛倒退了兩步,顫聲道:“你若敢碰我一根頭發,我回宮後就告訴姑姑去!”
  “你去啊!我難道怕你不成!”胤禟冷笑道:“我倒要看看我額娘,是幫我這個兒子,還是幫你這個侄女!”
  婷媛見他似真發了狠,嚇得麵色發黃,躲到胤禩身後,連聲道:“我不說了還不成嗎?我再也不敢了!”
  胤禩則上前攔住胤禟,示意道:“她都走了,你還不去追!”
  胤禟忙回頭一看,哪裏還有塵芳的身影,氣得對婷媛咬牙切齒道:“回來再和你清算!”隨即便追了出去。
  婷媛長舒了口氣,拍著胸口道:“可嚇死我了!瞧他剛瞪著我的模樣,似要把我生吞活剝了。”
  “婷媛!”胤禩輕輕整理著她的衣襟,淡淡道:“該改改自己的脾氣了。你總是這般口無遮攔,會得罪很多人的。”
  “我無怕!”婷媛噘嘴道:“那些人能奈我何?”
  “我怕!”胤禩和煦的眼神,刹那間變得嚴苛銳利,“我不想無謂地樹立些敵人,我需要的是皇室宗親、兄弟子侄的鼎立支持,需要的是朝廷忠臣、封疆大吏的全全擁戴,我需要的是一個德容兼備、可以母儀天下的妻子!”
  “胤禩——”婷媛一頓,哽咽道:“可是我——我——”
  “沒關係的,婷媛!”胤禩將她帶入懷中,柔聲道:“我們還年輕,將來一定會有孩子的。即便你終無所出,那又能怎樣?你是安親王的外孫女,和碩額駙的女兒,我的福晉。能有誰,比你更有資格成為那坤寧宮的女主人!”
  婷媛破涕為笑,揉著眼睛道:“可皇上總是說,要多子多孫,才是興旺發達之兆啊!”
  胤禩淺笑著,眼含譏諷道:“是嗎?我卻想,有時候兒子太多了,也並非是件可喜之事!”
  塵芳走在忙碌的街市上,茫然地望著一個個擦肩而過的陌生人。酒香撲鼻,笑語入耳,往來的百姓們,不論男女老少、貧窮貴賤,臉上皆洋溢著勃勃生機,眼中流露出對生活的熱愛和期待。她陡然停下腳步,發現自己置身於鬧市中,卻渾然不知該何去何從?
  曾經的時代早已不能回去,如今所在的世界中,至愛的親人、貼心的朋友也一個個永遠的離開了她。環視四周,自己身單影孤,遙想一生,晚景不堪淒涼。
  “生又何歡,死又何哀?其始而本無生,非徒無生也。而本無形,非徒無形也。”塵芳不覺口中輕念道。
  胤禟在遠處,一眼便看到了那一身白衣,纖塵不染的身影。剛想開口呼喚,卻見她頹然地走到街角一處的石階上,席地而坐,蜷曲著身子,怔怔地望著川息的人流。那一臉的倉惶無助,若有所失,令自己心如刀割,舉步艱難。
  “胤礻我,為什麽她總是那般的不開心,難道我對她還不夠好嗎?”記得一次和十弟醉酒後,他扯著胤礻我的衣襟問道:“我為她放棄了那麽多的理想、抱負,難道這還不夠嗎?”
  “女人啊!我也搞不懂啊!”胤礻我打著酒嗝,道:“我府裏的那幾個,成天的爭風吃醋,攪得我不得安寧!”
  “她似乎從來不會吃醋!”胤禟麵紅耳赤地嚷道:“我不知道她是寬宏大量,還是故作大方。可是婷媛說得對,世上哪有不吃醋的女人?除非那個女人根本不在乎我——”
  說到此,胤禟突然用力搖頭道:“不,不會的。她喜歡我,她是我的,她是——我的!”
  胤礻我指著胤禟,大聲笑道:“九哥!你什麽時候,也變得這般猶豫,不自信了!哈哈——”
  胤禟氣惱得推了把他,道:“你敢笑我!你懂什麽!”
  胤礻我順勢倒在地上,丟了酒壺,喃喃道:“是啊,我不懂,我也不想懂!九哥,看著你這一路走了,我都怕了,我不想懂這些,我不敢懂這些,我怕啊——”
  “我也怕!我也好怕啊!”胤禟躺到胤礻我身邊,自言自語道:“梅兒,我怕看見你的眼淚,怕看見你的憂鬱,怕看見你——你眼中的絕望!”
  “有人墜摟了!有人墜樓了!”
  聽到喊聲,塵芳回過神來,快步走了過去。隻見一群圍觀的百姓,在那裏七嘴八舌道。
  “是百花樓的妓女!”
  “小小年紀,就做這行當,真是不要臉!”
  “長得倒還清秀,可惜一雙玉臂千人枕,一點朱唇萬人嚐!”
  “死了幹淨!死了一了白了!”
  塵芳撥開人群,隻見一個打扮俗豔的少女倒在血泊中,身體不斷抽搐,淚痕布縱的臉上盡是厭世絕望之色。她心中一酸,走過去,緊緊握住少女的手道:“別死,別放棄!生,是為了死得其所,死,是為了生得喜悅。用死來逃避生的痛苦,最是無能!”
  少女早已聽不清話,隻是用力的握住塵芳的手。她想扶起少女,卻奈何身單力薄,而圍觀的百姓皆漠視冷然,不予援手。
  “我來!”胤禟走進來,一把打橫抱起少女。
  “你——”塵芳望著他一身沾染了血漬的錦衣,想到了他的身份,不覺道:“喚個侍從來吧,若讓他人看見了不好!”
  胤禟不語,轉身離去。落日的餘暉將胤禟的背影,拉的更為修長。塵芳緊緊跟隨在他的身後,輕淺的腳步,踏著他遺留在地上的影子。
  胤禟,第一次發覺,我和你竟是如此的貼近。近得似乎能夠聽到彼此的心跳,近得似乎可以觸摸到彼此的靈魂,近得似乎那百年光陰隻在彈指一瞬間!

  德州(下)

  康熙第四次南巡至德州,一時間德州府各處官員,皆奔相忙碌,安排各項接駕事儀,調運馬匹糧草,停定船隻。
  這日塵芳由於前夜睡晚了,到天已大亮,聽到屋外有打掃、走動之聲,方朦朧地睜開眼。卻猛見胤禟坐在床前,眼含笑意地望著自己。不覺麵紅道:“你怎麽進來了?劍兒呢?那丫頭又跑去哪處貪玩了?”
  “你這房間,別的男子皆不能進,唯獨我可以。”胤禟替她撚著被子道:“誰讓你是我的福晉呢?”
  “是未過門的。”塵芳拍開他的手,啐道:“成日裏在旁人麵前碎碎念,也不知道害臊!”
  “你還在為昨日那些個官家太太,喊你九福晉的事生氣啊!”胤禟摸著被拍疼的手背,笑道:“下手可真狠啊!你就不心疼嗎?”
  “你出去,我要換衣裳了!”塵芳也不理他,指著房門道。
  “我才不出去呢!”胤禟索性倒在床上,悠哉道:“你又能奈我何啊!”
  塵芳冷哼了聲,將被子一把往他臉上蒙過去,信步下了床。來到梳妝台前,但見菱鏡中的女子,麵若芙蓉,柳眉積翠,美目生輝。
  她梳理著長發,見胤禟在那邊愣愣地望著自己,不禁道:“你發什麽呆呢?”
  “咱們什麽時候成婚啊?”胤禟脫口而出道,隨即紅了臉,忙納納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卻一時又不知該如何解釋,急得直搔腦袋。
  “還有一年,我就守孝滿三年了。”塵芳抿嘴輕笑道:“看你急得,這大涼天的,竟然滿頭是汗。”說著,拿起一旁的手絹,起身過去,替他拭著額頭的汗珠。
  雪衣輕紗,幽蘭芳藹,柔情綽態。胤禟哪受得了她這般的柔情蜜意,一把將她拉入自己的懷中,滾燙的手輕撫那如凝脂般滑嫩的肌膚,沙啞道:“你這可是在誘惑與我?”
  “男追女隔層山,女追男隔層紗。”塵芳眼中帶著絲玩味,道:“我可是個不守規矩的人。你若等不急了,咱們就先洞房花燭吧!”
  胤禟鳳目如同燃了團火焰般灼熱,他喘了口氣,勉強鎮定道:“這與禮法祖製不符,萬萬不可!”
  塵芳墊腳湊到他耳邊,吹著熱氣道:“既知與禮不符,看你還敢再擅自闖進來嗎?現下心裏,定時難受得很吧?”
  “你耍我!”胤禟咬牙切齒道:“你個壞丫頭,看我怎麽罰你!”
  塵芳噗哧地一笑,躲了開去。兩人便在房內追逐嬉戲起來。
  正在清掃庭院的侍婢、太監們聽到房中傳來的嬉笑聲,皆忍不住笑了起來。沉寂了一陣,忽又聽到房中傳來胤禟嚴厲的斥責聲,以及塵芳據理力爭的嬌喝。
  “不行,那個女子身世如此不堪,莫說是做你的侍婢,便是踏進紫禁城,都嫌她髒!”
  “她也是逼於無奈,若不是生活所迫,誰願意去那個見不得人的地方!”
  “我說不行,就是不行!”
  “什麽身世不堪,你根本是在搪塞我罷了!昨日德州防守尉送了個兩個小戲子給八阿哥,他又分別轉送給你和十阿哥,你怎麽不拒絕!”
  “你簡直不可理喻,那是兩碼事!”
  “那一百兩黃金呢?大清國就是因為有了這些貪官汙吏,才弄得民不聊生,百姓賣兒賣女,才有了賣身葬父,淩辱跳樓的青樓女子!”
  一幹人聽得麵麵俱唬,又驚聞一聲暴喝,隻見九阿哥冷著臉,摔門走出來,忙都屏息俯首,不敢言語。待九阿哥走出庭院,見房內並不動靜,忙草草打掃完畢,各自散去。
  待用過午膳後,塵芳獨自一人在行宮的園林中散步。德州府這座用來接駕的行宮,原是前朝一位公主的別院,後經擴建修造,才有了至今的規模。但見全園景色簡潔古樸,落落大方,不以工巧取勝,而以自然為美,頗有蘇州園林之純簡之風。
  剛穿過個回廊,忽見眼前明黃一閃,忙欲轉身回避,卻被喚住,不得不下跪請安。
  “這裏隻有你我二人,何需行此大禮?”胤礽剛伸出手,卻被她退身回避,不覺失落道:“聽說去年冬天,你大病了一場,沒落下什麽病根吧!”
  “回太子殿下,奴婢一切安好。”塵芳麵無表情,冷淡道:“奴婢出來晚了,該回去了。”
  “小敏之事,並非我所授意。”胤礽擋在她麵前,急道:“你可信我?”
  “太子殿下金口玉言,奴婢豈有不信之禮?”塵芳冷笑道:“人既已死,便沒有什麽可計較了。”
  “是我做的,不會否認,不是我做的,也決不擔這虛名!”胤礽恨聲道:“安巴靈武被大阿哥和老九送進了死牢,難道你不曾聽說嗎?”
  “知道有此一事,但是即便如此,也於事無補了。”塵芳紅著眼,大聲道:“小敏死了,即便他死一千次,一萬次,也不能把小敏還給我了!”
  胤礽無語,良久方道:“傷害你,並非我所願。”
  “我知道。”塵芳揉著眼角,道:“可是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小敏的無辜枉死,卻與你、我皆脫不了關係。所以太子殿下,請不要再來打擾奴婢了!”
  “如若能放手,我早放手了。如果能忘卻,我早忘卻了。”胤礽微顫著唇,無奈道:“可是我卻做不到!梅兒,難道我們真的,無法回到過去那些快樂的日子嗎?”
  “回不去了。”塵芳撇開臉,沙啞道:“我的心裏已經有人了。”
  “是老九嗎?”胤礽冷笑道:“你真得認為,他是個可所托終身之人嗎?再過兩日,他便自身難保了,你還想指望他嗎?”
  “此話何意?”塵芳麵色一僵,定眼望著他。
  胤礽冷笑不答,卻見塵芳突然用種很古怪的眼神望著自己,不禁疑道:“你這是怎麽了?”
  “原來是你——”塵芳眼含悲哀,傷感道:“原來竟是你!”
  六合鬼祟地環視四周,見並無旁人,暗鬆了口氣,哼著小調,推門而入。才跨進門檻,當即嚇得趴倒在地。
  胤禟對身旁的崔廷克道:“就是這個吃裏爬外的奴才吧!你看著他進了太子住的院子?”
  “是,奴才按照主子意思,留意今日各處下人的動向。除了兩個丫頭,出去采辦女眷們的隨身用物外,咱們府裏選出來南巡隨侍的奴才裏,就隻有他今早出了院子。奴才尾隨著,看他到了太子那裏。”崔廷克邊道,邊狠瞪著六合。
  六合渾身打戰,不住地磕頭道:“九阿哥饒命啊!九阿哥饒命啊!奴才一時鬼迷心竅,才會貪財,做了這等下賤的事!奴才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我早就懷疑自己府裏有內奸。”胤禟冷笑道:“看你長得也還算機靈,怎得就這般容易上鉤呢?沒意思,太沒意思了!”
  他站起身,淡漠道:“小崔子,念在他服侍了我兩年的份上,賞他個全屍吧!”
  六合登時兩眼翻白,昏了過去。
  “沒用的東西。”胤禟冷哼著走了出去。
  “原來是在做戲!”胤礽傷心地望著塵芳,道:“你卻和著老九,一起騙我!”
  “是你暗布眼線在前,又怎能怪我們拔暗樁於後?是到如今,你我已勢同水火,無法共處了。”塵芳閃過他,決然離去。
  “梅兒!”胤礽望著她遠去的身影,如被掏了心窩般得難受,不由絕望的喊了聲,隨即砰然落跪。
  塵芳聽到聲響,回頭不敢置信地望著他,喃喃道:“為何要這樣?為何這樣!”
  明黃的衣角在秋風中翻卷,五色祥雲金絲騰龍匍匐在地,腰間的麒麟玉佩發出陣陣清脆的哀鳴。麵前這個男子自出生以來,上隻跪天地,下隻跪君王;他傲視群臣,典閱三軍;他一呼百應,萬眾捧舉。而此刻,他卻這般低微地跪在自己麵前,毫無尊貴可言。
  “如若在從前,看到你這般情形,我定會心痛不已。”塵芳苦笑,搖頭道:“可是如今,我看著你,隻覺得很可憐。胤礽,我們之間早就結束了!”
  胤礽閉上了眼,一滴清淚滴落在肩頭。
  待再睜開眼,看著眼前空曠的園林,他頹然地站起身,隻覺雙腿生麻,景物旋轉。原來下跪的滋味,真得不好受,很不好受!
  “太子殿下!”
  路過的宮女發現暈厥過去的皇太子,尖聲驚叫著,打破了寂靜。康熙的南巡之旅,便在皇太子這次突如其來的急病中結束了。
  “你去哪裏了?讓我好找!”胤禟站在房中,麵色不善地問道。
  塵芳抬眼看見他,心中一熱,迫不及待的撲進他的懷中。胤禟踉蹌的倒退了兩步,方穩住身形。
  “你倒會賣乖,每次淘氣後,就愛撒嬌。”胤禟道,俊逸的臉上盡是寵溺的笑意。
  “我也隻向你撒嬌而已。”塵芳甜聲道:“隻會是你。”
  胤禟,這一次,我摒除了心中一切的遲疑,毫無猶豫地跑向了你的懷抱;願意將自己與你的命運交溶相係;希望能夠象這般永遠抱著你,不再放開!

  綿凝

  綿凝將盛著牛乳子的白玉瓷碗自溫水中取了出來,用小銀勺子兜來嚐了一口,覺得溫度適宜,方端進鏤花描漆食盒內。
  一旁值事的廚娘笑道:“這些小事,姑娘吩咐個小丫頭做便是了,何勞你每回都親自跑一趟呢!”
  “這牛乳子,福晉每晚睡前都要吃的。我怕底下的人弄得不幹淨,抑或是溫燙了,抑或是放涼了,喝了傷胃。”綿凝擦著手道。
  “姑娘真是心細,難怪這貝子府裏,福晉最疼的就是你和劍柔姑娘了。”廚娘看著綿凝的臉,不禁讚道:“瞧這模樣、打扮,一般人家的小姐站出來,都沒這樣的體麵。”
  綿凝淺笑了下,又道:“天也漸熱了,這牛乳子擱久了容易壞,可要妥善放置才好。”
  “每回外麵的采辦送進來,我都將那牛乳壇子蓋上層薄紗,放進後院的八角井中涼鎮著,便可保鮮三五日的。”廚娘忙道。
  “倒是個好法子。”綿凝點頭道:“若是吃了壞了的牛乳子,可是要拉肚子的。福晉身子虛,可禁不起那折騰。”
  “這是自然,若是有個差錯。豈是我們這幫奴才擔當得起的。”廚娘連聲道。
  “您老也別這般緊張,我隻不過白提醒兩句罷了。每回我不都是要先看過,嚐過嗎?出不了什麽紕漏。”綿凝抿嘴笑道:“即便是被下了毒,不也是我先倒下嗎?”
  廚娘聽了頓時黃了臉,連聲道:“姑娘這話可不能亂說,那可是會掉腦袋的啊!”
  “我唬您老呢。”綿凝端起食盒,冷笑道:“我就不相信,還敢有那膽大包天的人,做這等傷天害理的事。”說完,便走出了廚房。
  一路上,丫頭、太監、嬤嬤們見了綿凝,忙都迎前問好,她淡笑著一一點頭,待走進院落,便聽到劍柔在房內的訓斥聲。
  “你在這屋裏也算是老資曆了,怎得就這般的眼淺手短!這些年,什麽樣的奇珍異寶沒見過,竟還貪圖那幾兩銀子?”
  似有個丫頭低涕著辯解了兩句,劍柔越發的火冒三丈。
  “硬塞的?你就不會砸回去嗎?傳出去也不怕人笑話,才十兩銀子就值得你這般垂涎?福晉平日裏虧待了你不成?”
  綿凝掀簾走進去,放下食盒,瞅了眼內屋,方知塵芳不在,這才道:“算了,才吃了晚飯,何必動這肝火傷身呢?什麽大不了的事,扯著嗓子罵,攪了大夥的清靜。”
  劍柔指著跪在地下的一個青衣小丫頭道:“昨兒,陝西守巡道員的夫人到府裏來做客,我眼瞅著這小蹄子收了人的銀子。若不是被我搜了出來,她還想矢口否認呢!真是個沒臉皮的賤人!”
  “好了,才那點碎銀,收了便收了。”綿凝向那丫頭使了個眼色,又道:“這些孩子也可憐,家裏都是有拖累的。不似咱們這般無牽無掛,就讓她拿去貼補家用吧!”
  劍柔眼見那小丫頭貓身跑了出去,正欲追上,卻被綿凝拉住道:“你以為格格不知道這些事?她也是體諒這些人的艱辛,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算了。咱們就冷眼看著,隻別讓他們犯大錯不就是了?”
  “你就是這般軟弱怕事。”劍柔氣得跺腳道:“我難道就是鐵石心腸嗎?我也是窮人家的女兒,沒過苦日子過嗎?我是怕又有哪個黑心腸的,收了銀子便下毒手。若非如此,當年那孩子——”
  綿凝急忙捂著她的嘴道:“你忘了,咱們可是發過誓,不再提及此事的。那一對冤家好不容易安生得過了兩年,你何必挑起這話茬呢?”
  劍柔點點頭,待綿凝鬆開手後,方壓低聲道:“我隻是心裏不甘罷了。那日我明明看得真切,告訴了格格,為何到頭來還是那般下場。”
  “不怪你,是命中注定的。”綿凝神色一僵,又道:“都過去這些年了,你竟還惦記著此事?”
  “能忘了嗎?”劍柔臉上流露出懊悔之色,哽咽道:“我且不說,格格更是忘不了。那日,我陪她逛園子,看到了乳娘正帶著大阿哥在捉蛐蛐。格格看了許久,冷不丁地說了句‘若那孩子活到如今,也能和弘政一處玩耍了吧。’當時我心裏,真比剜了塊肉還難受。”
  綿凝聽了,也紅著眼,呐呐道:“格格寧願自己心裏苦,也不會表麵上顯露出來。但凡她能說上幾句話,貝子爺豈有不聽不依的。若當年她將心裏的事,都說了出來,就不必跑回盛京老家去了。”
  “什麽事?”劍柔愣了下,見綿凝搖頭不語,便道:“我不管從前的那些,可是如今,我最看不得這屋裏的人手腳不幹淨,還有就是你這般的心慈手軟!”
  “劍兒!”綿凝握住她的手,長聲歎道:“放心吧!我的心裏明白的很。”
  曾經徘徊在生死邊緣的她,總能在朦朧中,感到額頭那憐惜的輕撫,聽到耳邊那婉轉的低語。當再次睜開眼時,映入眼簾的是張清豔脫俗,蒼白疲倦的笑顏。
  當被改了名字,換了身份踏入紫禁城後,麵對身旁的天皇貴胄,嬌客千金,她是那樣的惶恐、自卑,但在最無助時,總會被摟進那溫馨的懷抱,得到安撫和勉勵。
  當時光轉逝,看著那靈動的雙眼中逐日增添的悲傷和絕望,望著那纖瘦、單薄卻仍堅持、屹立著的背影,才明白,原來比容顏更美麗、惑人的是那堅貞不屈的靈魂。
  “格格說你心裏有人了,是真的嗎?”曾經,劍柔好奇的問道。
  她一笑,喃喃道:“是嗎?也許吧。”
  那個人,是她此生最尊敬、愛戴的主人,是她黑暗人生中的曙光,是她心中最美麗的女神!
  “劍柔!”綿凝秀麗的臉上閃過寒意,斬釘截鐵道:“為了格格,即便是殺人放火,我也會毫無猶豫!”
  康熙四十二年的秋天,溫馨恬靜的陽光灑在禦池上,金秋的微風和煦輕柔,吹拂地人昏昏欲睡。
  “這繡的是什麽啊?”
  “梅花!”綿凝笑道,待抬頭望見一張清冷淡漠的臉時,隨即變了臉色。
  她掙紮著想從樹下站起來請安,卻猛地倒抽了口冷氣,原來手指已被繡花針刺破,隻見一顆飽滿圓潤的血珠,自食指間沁出。
  “真是莽撞!”胤禛拉過她的手,替她吸去了指間的鮮紅。
  綿凝不覺一時愣在那裏,卻聽胤禛淡笑道:“聽說你去年才進的宮?是董鄂格格在南巡伴駕途中買的丫頭。祖籍是哪裏啊?”
  “回四阿哥,奴婢祖籍德州。”綿凝回過神道,退縮著抽回了自己的手。
  “德州?”胤禛打量著她,道:“是個好地方,可惜上回南巡,我沒去成。”
  明黃色的穗絲在微風中輕撫著他石青色的衣角,綿凝低頭不語,隻望著那腰間的九龍玉佩發怔。
  突然聽到遠處涼亭內一陣喧嘩,兩人回頭望去,但見一身著石榴色瓚絲旗袍的麗人,正緩緩走過來。襛纖得衷、雲髻峨峨,巧施粉妝的臉,比那吐蕊牡丹更多一分嬌豔。
  胤禟正與胤禩、胤礻我在賞菊聊天,聽到背後的抽氣聲,回首卻見塵芳正婷婷婀娜地向自己走來,驚豔地站了起來,良久方道:“你——你這身是——”
  “三年守孝已滿,該是脫去素衣換紅裝了。”塵芳淺笑著,兩頰的梨窩深陷,“我剛從慈寧宮過來,皇太後下旨,命我們下月完婚。”
  在胤禟欣喜雀躍的歡聲中,綿凝的肩膀被一雙用力的手緊緊按住,隻聽得那蠱惑的聲音在耳邊低語道:“難道你一輩子,就隻做個屈居人下的丫頭侍婢嗎?你不想象你主子那樣,成為人上人,成為阿哥的女人嗎?”
  綿凝回首,終於在那雙平淡無波的眼中看到了點星星之火,那是在逐漸旺燒的燎原之火,那是可怕得令人發顫的權欲之火。
  “不行,我不能讓你涉險。”塵芳一口拒絕道:“那個男人不會輕易相信任何人的,若被他識破,你會有滅頂之災。”
  “奴婢不怕!而且他會相信奴婢的。”在塵芳狐疑的目光中,綿凝決絕道:“奴婢不能回頭了。他也許不會輕易相信一個人,但他是個男人,一個男人一旦得到了女人的身子,就會認為已得到了女人的忠誠。所以他會相信奴婢的!”

  大婚

  傾城名花為誰開?自是富貴帝王家。
  宮燈成對,鳳雉偕雙,金鼎禦香,馬蹄踏花。在愉悅輕快的喜樂聲中,八個太監抬著著一頂金頂黃繡鳳輿,緩緩向固山貝子府走來。沿途百姓爭相觀看,人群擠攘,歡聲震天,待八人大轎抬進貝子府,更是香煙繚繞,彩帶繽紛,處處燈光輝映,樂聲喧昂。
  喜轎抬過了洞房前的火盆,一身禮服的新郎走出來,向轎門連射了三箭,喜娘方摻著新娘子跨出了轎子,將手中紅綢紮口,內裝五穀雜糧的寶瓶遞到新娘子手中,又扶著她踏上紅毯,跨過了洞房前擺放著的馬鞍,進入洞房。
  長明燈躍,新床內,新郎新娘左右並肩而坐,衣襟相疊。胤禟取過如意秤,伸到紅蓋布下一挑而落。
  塵芳抬起眼,望著麵前清俊亮逸的麵容,不禁含羞一笑。氣若蘭芳,玉顏光潤,妙目流轉間,顧盼生輝。
  胤禟握住她的手,不禁輕語道:“你是這世間最美的新娘!”
  塵芳心頭一熱,隻望著他無語。雙目交會,靈犀相映。
  由於已在宮中拜過天地、祖先,父母、長輩,兩人喝過交杯酒,吃了麵食後,便算是禮成。待喜娘一幹人剛走出新房,便聽到遠處胤礻我高囂的叫嚷聲,胤禟猛地站起來,拉起塵芳就往房後走去。
  “你做什麽?”塵芳訝異道。
  “去年胤礻我大婚時,我灌得他當晚都不能洞房,今日他豈會饒過我。難道咱們還呆坐在房裏,束以待斃不成!”胤禟回頭,眼中發亮道:“春宵一刻值千金,我可不能吃這虧啊!”
  塵芳紅著臉,啐道:“滿肚的花花腸子,不正經!”
  “孟子都不是說食、色,性也嗎?”胤禟笑道:“聖人都且如此,更何況我一個凡夫俗子呢?”
  “你呀,就會強詞奪理!”塵芳見他牽著自己穿過荼蘼花架,越過了水榭,走到一處幽靜地,疑道:“這是何地?帶我來此作甚?”
  胤禟頷首不語,待兩人轉過處玲瓏大山石,隻見眼前霍然是一片開闊的梅林。但見梅杆勁俊,昂揚向上,枝繁花茂,圈團點蕊,空氣中彌漫著淡若無息的冷香,沁入心脾。
  “你還記得?”塵芳驚喜地捂住嘴,不敢置信地望著胤禟道:“你是怎麽做到的?現在還未到隆冬,你怎能讓梅花開放的?”
  “這是我特地讓人從杭州運過來的樹種,那裏四季較北方溫暖,梅花向來早開晚謝。待到前兩日,我見梅樹上已結了花蕾,便命奴才們在每株樹下擺上暖爐。今日咱們大婚,梅花吸取了熱氣,正好適時開放。可見功夫不負有心人,我沒白忙一場。”胤禟看著滿目的紅梅,嘴角掛著笑意道:“在察哈爾的那個雪夜,我問你可有即便呆上三天三夜,也不覺厭煩的地方?”
  “我說如果能有一片梅林,夏日的傍晚坐在樹下喝著青梅酒納涼,冬日裏則欣賞著紅梅吐豔,獨立冰雪,春天交芒種節時,在那裏祭餞花神,秋天則在林中臨帖讀書。如果是這樣,我想自己一輩子都不會厭煩。”塵芳紅著眼,低聲道:“你竟還記得,你竟還記得——”
  “自然記得,你的每一言,每一行,都如刻在了我的腦子裏,怎能忘得了?”胤禟捧起她的臉道:“梅兒,有了這片梅林,你可就要和我待上一輩子,都不許說厭煩了。”
  “一輩子?”塵芳自言自語道:“我們真得能一輩子在一起嗎?”
  “這是自然了。”胤禟刮著她的鼻尖,笑道:“自今日起,誰也不能把咱們分開了。我和你夫唱婦隨,白頭偕老。咱們生一大堆的孩子,兒子們就跟著我去狩獵行軍,女兒們則和你學詩詞書畫。咱們的孩子定是個個漂亮伶俐,人見人愛,將來還會有孫子、孫女,重孫子、重孫女——”
  見胤禟說得神采飛揚,興高采烈,塵芳不覺心頭發酸,淚水止不住啪嗒啪嗒地落了下來,打濕了豔紅的鳳褂。
  白頭偕老,子孫滿堂,多麽美好的憧憬,多麽美麗的遐想!可是這一切都隻是鏡花水月,都隻是黃梁之夢!待到帝星隕落時,便是一切噩夢的開始!
  “梅兒,你這是怎麽了!”胤禟猛見她一臉的淚痕,嚇了一跳,忙緊張道:“你不開心嗎?是身體不適嗎?”
  “不是,都不是!”塵芳抱住他道:“對不起,阿九!對不起!”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胤禟麵色發白,顫聲道:“你是不開心嗎?是不願意做我的福晉嗎?”
  “我是太開心了,開心得都落了淚。”塵芳抬頭,手指撫過他冰冷的唇道:“你對我實在是太好了,好得我都不知,該如何還報你這份情義。”
  胤禟緩過臉色,隨即笑道:“那還不簡單,從此刻起,你都要聽我的話,不許淘氣,不許使小性子,不許——”見塵芳臉色越發難看,忙道:“我哄你呢,隻要你能待在我身邊,我便知足了。”
  “這些都不夠,太不夠了!”塵芳閉上眼,貼著他的胸膛低喃道:“真希望時間能夠停止,不——不是停止,是倒流,真希望時光可以倒流啊!”
  若時光可以倒流,在明珠府中初遇你那刻,我定會牢牢記住你稚氣未脫的臉,將你童年的身影嵌印入心底。
  若時光可以倒流,在你毅然跳入枯井,與我相伴的那一夜,我定會明白你少年翕動的心,將你的那份純情收藏在心底。
  若時光可以倒流,在我離京前的那個壽夜,我定會將你熾烈熱情的吻,當作是最美好的禮物珍藏在心底。
  若時光可以倒流,在察哈爾的那個雪夜,我定會敞開胸懷,接受你的那份深情,將你的愛銘刻在心底。
  若時光真的可以倒流——
  “阿九!”塵芳攬上他的肩,望著那雙深邃濃情的眼道:“若能再活一次。我定會專心致誌地等著你的出現,決不看向其他人,決不會讓你再受那般的痛苦了!”
  “有你這句話,我便知足了。”胤禟一把抱起她,沙啞道:“胤礻我一夥也該離開了,咱們回洞房去吧!”
  花語情濃,暗香浮動,紗窗下人影糾纏,星月嬌羞。
  塵芳緊張地閉上了眼,在胤禟火熱的吻中,突然感到了身下撕裂般的疼痛,不禁失聲而喊,淚水奪眶而出。
  胤禟將那聲痛呼含入嘴中,舌尖的糾纏暫化去了幾分痛苦,“梅兒!梅兒!我的梅兒!我的寶貝!”
  聽到那一聲聲心醉的低喃,塵芳忍不住睜開眼,望著他道:“知道為何處子,都要忍受這初夜之痛嗎?”
  “這還有緣由嗎?”胤禟一怔,反笑道:“都什麽時候了,你還有心思想這?”
  “那是為了讓女子,能夠記住自己生命中的第一個男人。參雜著痛苦的記憶,才是最深刻的,才是最耐人尋味的。”塵芳抬手撫去他額頭的汗珠,道:“所以阿九,此刻我好開心。開心這樣的痛是你帶給我的,開心這一夜將會成為我一生的回味。”
  “傻丫頭!”胤禟輕斥道,“今日是你我的大喜之日,你怎竟說些喪氣話,我可要生氣了。”
  “不說了!”塵芳轉即笑道:“若再說一句,你便罰我!”
  “我現在便要罰你!”胤禟眼色越發的深沉,“這些年你欠我的債,我可要一筆一筆都清討回來,你恐怕是要還上一輩子了!”
  情到濃時人憔悴,愛到深處心不悔,慣看花開又花謝,卻怕緣起又緣滅。

  衛氏

  大婚後,塵芳見婉晴將府中的各項事務,都打理得井井有條,便也不願接手管理,將這當家的大權拱手讓給了婉晴。旁人都道不可思議,惠妃更是氣得直翻白眼,唯有胤禟素知她是個不愛搭理瑣事的人,便也應允了。
  這日午後,塵芳自翊坤宮請安出來,沿著樹蔭下的碎石小徑漫步而行。此刻已是康熙四十三年的暮春,隻見處處新綠,花團似錦。一路走來,竟不知不覺來到了鹹福宮外,想到衛氏新近由嬪晉升為妃,自己還不曾當麵道喜,便適機走了進去。
  剛走進宮門,便聞到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湯藥味,問了個小太監,方知良妃久病多時,忙快步跨入內室。
  衛氏見是她,掙紮著自床上坐了起來。
  塵芳請過安後,來到床邊道:“塵芳竟不知娘娘您病了,若不然,早該來探病問安了。”
  衛氏一頭青絲垂落胸前,麵容憔悴,雙目黯淡,她微喘了口氣道:“前段時候是你的好日子,我怕衝了你的喜氣,特意囑咐胤禩不要在你麵前提及此事。”
  塵芳頷首,又環顧房內,見四壁雪白,全無字畫掛件,紅漆桌案上隻有一個美人花瓶,且也無鮮花供著。不禁冷著臉對一旁的宮女道:“娘娘貴為四妃之一,這房中怎能這般的素淨?莫說我一個旁人看不過去,若是皇上、八阿哥麵前,你們這幫奴才更不能交代!內務府每月的供例,皇上素日的賞賜,都到哪裏去了?縱是貪圖小利,也不能這般顯露吧!”
  兩個宮女忙跪下連稱不敢。
  衛氏擺手道:“不關她們的事,是我不願收拾的。”又打發了那兩個宮女下去,方歎道:“我知道你這孩子麵上雖看去冷淡,其實是個熱心腸。隻可惜我沒那福氣,讓你喚我一聲額娘。”
  塵芳一愣,又忙笑道:“婷媛也是極好的,娘娘難道不滿意這媳婦嗎?”
  “滿不滿意,不在於我,而在於胤禩。”衛氏語重心長道:“世事便是如此,往往在陰差陽錯間,便已決定了人一生的悲歡離合。婷媛出身好,家世好,對胤禩也是真心實意,但是水能載舟,也能覆舟啊!”
  “娘娘的心思太過沉重了,眼前還是養病要緊。”塵芳替她攏著被子道:“萬事皆有定數,何必思前想後,為難自己呢?”
  “你這丫頭,卻隻會說別人。”衛氏虛弱地笑道:“我冷眼看來,你也不是個會省心的人。”
  塵芳抿嘴笑道:“娘娘果然慧智蘭心,塵芳在您麵前,真是無可遁形了。”
  衛氏想是累了,閉上眼靜思了會,突然問道:“孩子,為什麽還要回來?為什麽不遠遠地逃離,這座用黃瓦紅牆打造的牢籠呢?”
  “娘娘這話是何意思?”塵芳眼神閃爍,牽強地笑問。
  衛氏緩緩睜開的雙眼中,有著洞悉世事的清明和深沉隱諱的無奈。她拉著塵芳的手道:“看著你,就如看到了過去的我,實在是太累太辛苦了。”
  聽了這話,塵芳心中酸澀,良久方道:“不是不想逃,隻因舍不得。”
  “舍不得——”衛氏呐呐自語,隨即望著塵芳搖頭道:“幸而你不是我,幸而你比我,還多了這一份舍不得。”
  “娘娘——”見塵芳還想說什麽,衛氏又閉上眼,揮揮手道:“我也乏了,你先回去吧。替我把門帶上,我想睡一會。”
  塵芳遲疑了下,見她確是精神不濟,隻得跪安退了出去。
  聽到關門聲,衛氏睜開眼,摸索著自床褥中掏出柄紫竹簫,揣入懷中輕語道:“我也舍不得,舍不得你啊!你怎能這般絕情,這般絕情的離開我!”
  淚水打濕了枕巾,沿著錦緞上的青花紋路,逐漸蔓延開來。
  “天下之大,真是無奇不有。你猜,我今日遇見個人,知道長得像誰嗎?”
  “我隻是說說罷了,何曾動心了!她是首輔索尼的孫女,後妃的待選之一,豈是我能冒犯的!”
  “我幾時說過,嫌棄你出身低賤了!若有這念頭,讓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你就是你,沒有人可以替代得了,我喜歡的就是你這個人,包括你的出身,你的家人,你所有的好與不好,我都喜歡!”
  “你現下年紀還小,待到過幾年選秀時,我便可將你要了過來,正式迎娶你過門!”
  “皇上親自送大行皇後梓宮,去了北沙河鞏華城殯宮。我現下不便提及賜婚之事,你暫且在宮中忍耐些時日吧!”
  “我被派去陝西平定三番之亂,你待在宮中,凡事都要忍耐,待我回來後再做打算。”
  “皇太後昨兒給我指婚了,新婚在即,你的事隻得拖後再提。對不起,我知你必會生氣的,但是我也無可奈何啊!”
  “我和皇上提了咱們的事,他應允了,過兩日便會讓內務府辦理。這是最後一次的道別,從今後咱們再也不用分開了!”
  當日複一日的等待終於要結束,多年來的期盼即將成為現實時,當時還是宮女的衛氏高興得一夜無眠,索性來到紫禁城東邊的文華殿前,等著旭日升起,等著全新的一日的到來。
  夏日的夜風撩人,蟬翼噪鳴,在星空下,她望著如玉帶般貫穿天際的銀河,憧憬著未來美好而甜蜜的生活,逐漸地進入了夢鄉。
  當被一陣疼痛驚醒時,才發覺自己被緊摟在一個男子的懷中。明黃的滾龍繡袍映入眼簾,衛氏嚇得無法言語,隻聽得耳邊傳來的低泣聲。
  “芫兒,你終於回來了!朕就知道,你舍不得離開朕,舍不得離開保成!朕每當想你了,便會來到此處,看看那棵鬆柏,看看你刻的字!六年了,你整整離開朕六年了,怎麽現在才回來啊!你怎麽能如此待朕——讓朕這些日子受盡煎熬!”
  待到被淩空抱起,向文華殿內走去時,衛氏方回過神來,推攘著那寬闊的胸膛,哭道:“皇上,我不是芫兒!您認錯人了!皇上!”
  “你是!你是朕的芫兒!這回朕再也不會放開你了!誰也不能將你,再從朕的身邊奪走!誰也不能!”康熙斬釘截鐵道,望著她的眼神卻是迷離的,似透過她的身體,在看著另一個人。
  文華殿的大門被轟然關上,阻隔了東升的第一抹曙光,衛氏絕望的閉上了眼睛,承受著隨後她人生中永無休止的黑暗。
  “聽宮裏的人說,皇上寵幸了一個辛者庫罪籍的宮女?原來竟是你!哈——哈——難怪今日他改口,不再賜婚了!原來他自己已捷足先登!我真是個傻瓜!天字第一號的傻瓜!”
  “你不用狡辯!我不會再相信你了!自此後,你我以前的情份一筆勾銷!你就安心的待在宮裏,做個皇帝的女人吧!將來封嬪晉妃,一門榮耀,雞犬升天!”
  “這還給你!今生今世,我再也不想看到——你這個攀龍附鳳的女人!不許你再碰我!不許你再喊我的名字!你肮髒得令我惡心!”
  顫抖著撿起地上的紫竹簫,衛氏望著那決然離去的身影,金色的鎧甲在陽光下閃亮炫目,那是她最後一次望著愛人在眼前離去,真正的最後一次。
  宮中的歲月,在每日的思念中彈指而過,康熙的恩寵也逐日淡薄。她知道皇上在自己的身上,尋找著他人的影子,可畢竟她不是那個芫兒,不是讓他魂牽夢縈的孝誠仁皇後。透過自己的眼睛,皇上流露出得是更多的失望和後悔。
  “朕該如何補償你呢?以彌補朕犯下的過錯?”
  “皇上的不聞不問,便是對臣妾最好的補償。”
  於是衛氏的榮寵,便如煙花般一響而散。看著旁人在那邊明爭暗鬥,禦前爭寵,她卻顧步自封,獨守寂寞。
  直到去年的六月,衛氏正在擦拭著紫竹簫上的塵埃,胤禩突然跑進來,撲到她懷中哭道:“額娘,二皇叔薨了,這世上唯一疼兒子的人都走了!額娘!兒子以後該怎麽辦啊?”
  手中的紫竹簫跌落在地,衛氏蒼白著臉,惶然道:“他走了——他竟然這樣就走了——”
  “額娘!您——”看著衛氏顫巍巍地站起身,胤禩慌張道:“您沒事吧!”
  “額娘沒事!”衛氏淒涼地一笑,艱難地撿起地上的紫竹簫,喃喃道:“愛新覺羅家的男人個個都是負心漢,個個都是絕情人!這樣走了也好,走了心裏便清淨了。”
  在胤禩的驚呼中,衛氏頹然倒地。
  在黑暗吞沒之前的那一瞬,她眼前仿佛看到了嬉戲的少女,揮手奔向那金甲鎧衣的背影。鎧甲男子轉過身,黝黑的雙目如夜幕般深邃寬廣,在看到少女時,臉上隨即閃現出如釋重負的輕鬆。
  “福全!你怎麽還沒找到我!可知,我已等你好久了!”

  秋楓

  康熙五十四年,正月。
  胤禟跨下馬,看著門客羅雀,寂靜蕭條的貝勒府,心中不禁一酸,府中的管事見是他登門,忙躬身上前請安。
  經過中堂時,胤禟忽見到媛婷懷中抱著弘旺,正坐在回廊下怔怔地發呆,便信步走了過去。
  聽到身後的動靜,媛婷回頭見是他,忙擦著眼角起身道:“表哥,你怎麽來了?今日三阿哥府裏不是有會宴嗎?”
  誠親王胤祉去年冬天禦製完成了《律曆淵源》,聖眷正濃,自然是日日笙歌,蓬蓽生輝。胤禟道:“這錦上添花的事自然也不缺我一個,倒是你們,自停了爵俸後,府中的開銷可還夠用?”
  “那一點俸祿停了便停了,這京城裏哪家的王爺貝勒府裏,靠那點銀子活命!”媛婷冷笑道:“我隻是心寒罷了,人都說虎毒不食子,天下間哪有這般為人父的,竟往死裏折磨自己的親生兒子。胤禩做錯了什麽?他是陰謀造反了?還是諡君奪位了?隻不過聲望比一般皇子好了些,隻不過是被群臣推舉為太子的人選,就需如此一而再,再而三的打擊他嗎!”
  “天威難測。”胤禟歎道:“如今朝中人人自危,都決口不敢再提立儲之事。你也收斂些脾氣,別再說些忤逆不道的話,若傳到宮裏,豈不又連累了八哥。”
  “我隻恨自己勢單力薄,幫不上他。”媛婷紅著眼,看向前麵道:“他都站在那處楓樹下,足有兩個時辰了。你來了也好,可以陪他說說話,開解一番。總比我坐在這裏,望著他無計可施的好。”
  胤禟這才發覺回廊前,那站在楓樹下紋絲不動的人影。
  寒風吹過枯枝,發出嗚嗚哀嘯。清瘦的背影微壟,更顯單薄淒涼。自己仿佛又看到了童年時的胤禩,孤獨地站在角落裏,莫寂地望著一幫阿哥們在那裏嬉耍玩鬧。
  “八哥!”胤禟走過去,沙啞道:“這外麵風大,咱們還是進屋去吧!再是不好,也不能糟蹋自己的身子啊!”
  胤禩緩緩回過頭,望著他淡笑道:“我額娘生前最愛楓葉,她總愛坐在楓樹下吹簫,沉思冥想。我曾問她,為何不愛百花,獨傾秋楓。她告訴我,那是因為,她今生最愛之人,是在這楓葉如火的季節出生的。從那時起,我便知道,我額娘心裏的那個人,不是咱們的皇阿瑪。”
  “人死百事休。”胤禟道:“你何必又觸境傷情呢?良妃娘娘若地下有知,也不希望你這般頹喪。”
  “小時候,兄弟們都嫌棄我額娘的出身低微,所有人都不願意和我一處讀書、習武。每當我一個人暗自傷心時,二皇叔總會過來給我好吃的,給我講戰場行軍時發生的種種趣事。”提到裕親王福全,胤禩憔悴的臉上洋溢起幸福的笑意,“我的第一次拉弓射箭,是二皇叔手把手教的,我得到的第一把軍刀,是二皇叔從噶爾丹的戰場上帶回來的,甚至我得痢疾時吃的西藥,也是二皇叔徹夜趕到天津,從西洋傳教士那裏帶回來的。”
  “在這麽多子侄中,二皇叔最疼愛的就是你。小時候我和胤礻我不明白其中緣由,還一直很嫉妒氣惱。”胤禟歎道:“二皇叔也是個癡心人。”
  “那時,我最開心的事,就是等著二皇叔自戰場上回來。他看見我時,總會高呼著我的名字,將我高舉在空中飛舞;總會用他生滿胡渣的下巴,刷癢著我的臉;總會用溺愛的眼神看著我,就如皇阿瑪看著廢太子那般。”胤禩背過身,顫抖著雙肩道:“我喜歡二皇叔那樣看著我,仿佛我是他心中的寶,仿佛我是他這世上最牽掛的人,仿佛沒有了我,生命也會了然無趣。”
  “八哥,別再說了!”胤禟上前,按住他的肩道:“一切都過去了,何必一直耿耿於懷呢!”
  “胤禟!”胤禩舉目望著楓樹上那凋零欲斷的枯枝,喃喃道:“為什麽?為什麽我會是你的八哥?為什麽我不是二皇叔的兒子?”
  那年深秋,良妃的病,算來竟已斷斷續續拖了一年多。這日胤禩與胤禟下朝後,順道一起去鹹福宮探病。走到宮門外,卻見站著兩個眼生的宮女。問了下,方知是裕親王府的侍婢,兩人心下懷疑,待進了內庭,隻見個小太監守在房外。胤禩命他禁聲,放輕腳步來到窗下。
  “他臨死前,讓我傳句話給你。”聽到的竟是裕親王福晉的聲音。“他說——今生是他對不起你,不求得到你的原諒,隻希望你不要記恨於他。”
  隨即傳來衛氏的抽涕,還未待胤禩明白過來,便又聽得一聲響亮的耳光。他又驚又氣,正欲衝進去,卻被身後的胤禟一把拉住,搖頭示意繼續聽下去。
  “這一巴掌,是你欠我的!”裕親王福晉冷然道:“我與他同床共枕了數十年,卻從不曾得到他的一分真情。這巴掌,算是還清了我這些年掉的眼淚。從此後,咱們倆就各不相欠!”
  “他——走得可還安心?”良久,衛氏問道。
  “安心?他這輩子都不曾安心過,他的一生都在悔恨中渡過。”裕親王福晉冷笑道:“他一直在悔恨自己的優柔寡斷,悔恨自己的拖延怠慢。若是當初,能早些將你迎娶過門,他這一生便不會如此鬱鬱寡歡,他臨走時便不會那般的追悔莫及了。”
  衛氏終於忍不住,匍匐在床上嚎啕而哭。
  裕親王福晉望著她淒厲哀豔的模樣,心中酸楚,打開房門頓了下,又道:“你床上的那柄紫竹簫,他也有一柄一模一樣的。我見他生前很是珍愛,便做為陪葬放入了他的棺寢,讓他在泉下也可用來吹奏。”
  待走出門,猛見到胤禩和胤禟,裕親王福晉先是一愣,隨即挺直了腰,麵無表情的徑自離去。
  見胤禩迫不及待地走了進去,胤禟替在裏麵抱頭痛哭的母子倆關上了房門。長歎了聲,卻見塵芳正往這裏走來,忙迎上去道:“你怎麽來了?”
  “來看望良妃娘娘啊!”塵芳隱約聽到哭聲,狐疑道:“有什麽事嗎?是良妃娘娘的病情加重了嗎?”
  胤禟搖頭道:“良妃娘娘比前兩日好些了,正和八哥說貼己話呢。咱們就不要去打擾他們了吧。”說完,便不由分說地拉著塵芳走出了鹹福宮。
  “你這是怎麽了?平日裏,你總說我傷春悲秋的,可今*****倒是滿麵愁容,欲言又止?”塵芳邊走邊打量他道。
  胤禟猛地停下腳步,一把將她拉入山石後,眼神熾熱地盯著她。
  “這光天化日的,你想做什麽?”塵芳不斷退後,直至背貼著石壁,不能動彈,方羞急道:“這是宮裏,你究竟在想什麽鬼點子。我可要惱了!”
  “梅兒!”胤禟的雙臂倚著山石,將她困在自己身下,“直到今日,我才發覺,其實我是這宮裏最幸運的人。”
  塵芳一愣,櫻唇已被輕啄了一下,她不由訕訕道:“你是不是——做了什麽對不起我的事?想先拿甜言蜜語來哄我高興?”
  “傻丫頭!”胤禟淺笑著,繼續俯身纏綿。
  兩人在山石後糾纏了許久,直到都喘著氣不能自製時,方依依不舍的分開。看到塵芳發髻上的一簇火紅,胤禟冷著臉,替她撣了下來。
  “是什麽?”見他臉色不善,塵芳看了看地麵,方笑道:“隻不過是片落葉而已。入秋了,這樹葉當然要凋謝了。”
  “這楓葉讓我想到了一個人,他是在這秋楓如火的季節出生的。”胤禟眼中厲光一閃,恨聲道:“我討厭楓葉,我討厭做一個一輩子都在追悔莫及的人!”
  “你們兩個在想什麽呢?該用午膳了!”
  媛婷的呼喚,將兩人從各自的記憶中帶回到了現實。
  胤禩點頭應允,望著她的身影,又道:“媛婷適才定是又向你抱怨了許多吧!”
  “她那脾氣,不說才不尋常呢!”胤禟笑道:“讓她說去,總比憋在心裏傷身的要好。”
  “那是她還不知道真相,才會有恨、有怨。”胤禩道:“若異地而處,換作是你,你的蘭吟被她的同胞兄弟姐妹欺負、陷害,你會怎麽處置?”
  胤禟不加思索道:“自然是要為她討回公道,懲治其他子女了。”
  “這就是了。無論蘭吟對錯如何,你自然是要偏幫她的,亦如皇阿瑪對廢太子與我這般。”胤禩蒼白著臉,冷笑道:“我額娘是個替身,我便也是個贗品。當贗品太出風頭,奪去了真品的風采時,他自然要將我打爛泄恨了。”

  蘭吟

  望著在庭院中嬉戲的蘭吟,塵芳不覺回頭對綿凝笑道:“蘭兒這丫頭也不知像誰,調皮得很。才練了半個時辰的字,就奈不住要出去玩耍了。”
  綿凝手中做著針線,抬頭張望了一眼,抿嘴道:“還能像誰?自然是格格您了!”
  “怎麽會像我?”塵芳搖頭道:“我說啊,像她阿瑪,滿腦子的鬼主意!”
  噗哧一聲,綿凝忍不住大笑道:“是——像貝子爺。您說像,就像吧!”
  “難道我說的不對嗎?”塵芳奇道:“蘭兒那愛捉弄人、任性妄為的性子,不像她阿瑪還會像誰?”
  綿凝鉸著線頭,邊道:“奴婢啊,止不住想到一句話,正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您呀,縱是再玲瓏剔透,也有看不清、想不明白的事。”
  “你這丫頭,如今倒敢編派起我的不是了!”塵芳擰著她的臉,笑道:“也怪我,平日裏太嬌縱你和劍柔了!”
  主仆倆說笑了陣,忽聽得一聲驚呼,回頭隻見蘭吟倒在草地上,一旁的三格格嚇得麵無血色。見塵芳趕過來,慌忙道:“不是我!四妹妹是自己倒下去的,我連她的衣角都沒碰到!”
  塵芳忙安撫了她兩句,轉身見綿凝已抱起昏迷的蘭吟,她上前探了下蘭吟的額頭,隻覺燙手,便忙吩咐著去請太醫。
  待太醫被請來後,胤禟也聞訊趕了回來,兩人嘀咕了兩句,都道是無妨。
  哪知太醫搭了脈,待掀開蘭吟衣袖後,不禁大驚失色,連滾帶爬地撲到他們的腳下,結結巴巴道:“貝——貝子爺,福晉!格格得的是天——花!是天花!”
  房中眾人皆是唬得麵無血色,胤禟則灰了臉,不敢置信地搖著頭道:“不——不會的!你一定是看錯了!來人啊,給我去請其他太醫,我不要看到你這個沒用的庸醫!”
  那太醫哭喪著臉道:“貝子爺,奴才真得不曾看錯!是天花!真的是天花!”
  胤禟登時沒了主意,隻望著在床上不住呻吟的蘭吟發愣。
  塵芳知道此時莫說是尋常的老百姓,即便是彪悍英勇的八旗子弟,可以闖關入室,橫掃中原,卻也無法對抗天花之毒。和碩德豫親王多鐸、順治帝福臨以及其幼子榮親王,皆是被天花奪去了性命,故此清皇室,已到了談‘痘’色變的地步。
  “即便是天花,也不是到了無藥可救的地步。皇阿瑪不也得過天花嗎?”塵芳握住他濕冷的手,又對崔延克道:“將府中已得過天花的下人,都調派到這屋子裏來服侍,其餘人都隔出這屋子去吧!”隨後囑咐太醫道:“您先下去開藥,除了四格格的,給府中其他的阿哥和格格也煎上幾副,已防過了痘,擴散開來。”
  聽到福晉的吩咐,眾人皆散開忙碌起來。
  塵芳感到手中一緊,抬頭見胤禟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顫聲道:“還是你想的周到,適才我腦子裏一片空白,都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會沒事的。”塵芳肯定道:“我們的蘭兒一定會沒事的。”
  胤禟遲疑地點點頭,良久又道:“我——很怕。她是我們唯一的女兒。”
  “所以老天爺,決不會在此刻將她奪走!”塵芳紅著眼,苦澀道:“我,也隻有剩這麽一個寄托了。”
  固山貝子府,這幾日一直都籠罩在愁雲慘霧中。隨著四格格的病情每況愈下,胤禟的脾氣越發地焦躁,動則就拍桌砸碗,鞭撻奴才。塵芳先時還阻攔勸說兩句,但到後來見蘭吟的病逝加重,原本篤定的心也漸漸不安起來。見她形容逐日憔悴,胤禟更如火上澆油,府中大小人等,皆避之不及。
  夜風習習,烏雲遮月,塵芳來到蘭吟的房前,守在門外的嬤嬤見是她,忙道:“福晉,貝子爺特意囑咐過奴才,說您沒得過天花,不能放進去!”
  將手中的燈籠遞給那嬤嬤,塵芳道:“那麽我曾吩咐過你,貝子爺也沒得過天花,不可放他進去,你可做到了?”
  那嬤嬤無言可對,隻得退身讓步。
  走進房間,見到胤禟倚著床,將蘭吟抱在懷中,口中不斷安撫道:“蘭兒乖,不要亂抓!抓破了疹子會留下疤,就不漂亮了!”
  昏迷中的蘭吟,總會不自覺地去抓臉上的紅疹,雖用綿布包住了她的手,卻仍防不住她的躁動揮舞。待塵芳走過去,握住了她的雙手,似也感到了母親的氣息,蘭吟這才平複下來,鼻息也漸漸均勻。
  “你不該來的。”胤禟吻著蘭吟的額頭,抬眼道:“若你再被過了痘,那我該怎麽辦?”
  借著燭光,塵芳這才發現他眼中的盈盈淚光,不覺也熱淚溢湧,哽咽道:“你呢?若你被過了痘,我又將如何自處?”
  “我——哪顧得了這麽多了。太醫說——說若蘭兒明日再不能清醒過來,就——”胤禟歎息了聲,低頭撫著蘭吟頰邊的濕發道:“我曾經希望,你能給我先生個小阿哥。”
  “我知道。當初我有身孕時,你給腹中的孩子想了許多的名字。”塵芳擦拭著蘭吟臉上的汗水道:“卻都是男孩的名字。”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胤禟看著她道:“當時我還一直沒有男嗣,額娘總會時不時借機督促我納妾,我隻希望你能一舉得男,也可免去那些糾纏。可你卻一直說,腹中的定是個女兒。”
  “我記得,為此當時你還總和我賭氣。”塵芳忍不住淺淺一笑道:“讓你想個女孩的名字,你還老大不願意的。”
  “後來不是也想了個嗎?”胤禟神色略鬆弛下來,回憶道:“千挑萬選的,我定了兩個名字。若是生個小阿哥,便喚作騰兒,若是個小格格,便喚作蘭吟。”
  “弘騰——蘭吟——”塵芳不禁低聲念道:“多好聽啊!”
  “若是個小阿哥,我希望他日後能成為像賀騰那般,俠骨柔腸的錚錚鐵漢;若是個小格格,‘梅花謝後知誰繼,付與幽花接續香’,我希望她能似她額娘一般,吟詩作對,樣樣皆通。”胤禟道,嘴角不禁也勾起笑意。
  “結果終究是個女兒。”塵芳歎道:“我知道當時額娘和你一定都很失望。”
  胤禟緩緩道:“當我第一次抱起蘭兒,她的小嘴打著哈欠,睜開眼新奇的望著我時,我的心裏頓時釋然了。”
  “釋然了?”塵芳不解地問道:“釋然了什麽?”
  “釋然了多年來對皇阿瑪偏心於太子的幽怨之意,釋然了多年來固守的男尊女卑之念。”胤禟俯首看著懷中的蘭吟,柔聲道:“原來為人父母,對子女真的是會有偏愛的。我看著柔嫩弱小的她,心中隻有一個念頭,就是要保護她一生一世,要讓她一輩子都快樂無憂。”
  “胤禟——”塵芳啞聲喚道:“我知道的,你一直很疼愛蘭兒,在這府裏所有的人都知道。”
  “她是我的命!”胤禟布滿血絲的眼充斥著痛苦,他緊緊抱住蘭吟的身子道:“她——決不能離開我們!”
  有了蘭吟,才確切的感到了與塵芳血脈相連的充實;有了蘭吟,才能在塵芳遠走盛京時,篤定她將來的回歸;有了蘭吟,才知道生命的延續是喜悅和期翼的。
  “如若沒有了蘭兒,我又會如何呢?”塵芳自問,起身緩步走到窗前,淡淡道:“我一直遵守著這個時代的規則,壓抑著自己心中的苦悶,謹小慎微的說話行事。但若命運偏離了它既定的道路,提早奪去了我最愛護、珍惜的人,那我還有什麽活下去的勇氣和理由呢!”
  “梅兒,你——”胤禟望著她,不斷惶然搖著頭。
  “也許我會死!但在死之前,我會報複這些年來加注於我身上的種種苦難,我會讓這個皇朝、這個曆史都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塵芳墨黑的眼眸下隱蘊著怒意,抬頭望著黯淡的夜空,咬牙切齒道:“聽到了嗎?別再逼我了,別再讓我失望了!女人的憤怒,有時可以毀滅一切!”
  啟明星升起,望著胤禟懷中氣息逐漸微弱的蘭吟,塵芳神情麻木地靠著窗幾,絕望的淚水自眼眶中無聲的滑落,雙手逐漸緊攥成拳。
  黎明前的夜最是黑暗,凝重哀傷的氣氛壓抑著每一個人。就在此刻突然聽到一聲極不協調的呼喊聲,塵芳循聲望去,隻見劍柔提著燈籠疾步走來,跟隨在她身後的人則興奮地揮著手,向自己打著招呼。
  “還記得我嗎?皇帝的兒媳婦!是我啊!你的老朋友!”
  棕黃的金發,蔚藍的雙眼,那是如天使般絢麗耀眼的容顏,那是衝破黑暗,即將帶來黎明的曙光!

  夏娃(上)

  “上帝使亞當沉沉入睡,然後從他的身上取出一根勒骨,上帝就用那根勒骨造成了一個女人,那個女人就是人類的‘眾生之母’——夏娃。所以說,人從一出生,就在尋找著自己生命中的那個亞當和夏娃,他們的精血交融在一起,就會誕生一個全新的人類之子。”
  “教父,蘭兒不明白您說的!”臉上塗滿膏藥的蘭吟,眨著眼睛,疑問道:“亞當和夏娃是誰?蘭兒認識嗎?”
  穆景遠搔搔腦勺,靈光一閃,笑道:“就好比說,你的阿瑪是亞當,你的額娘是夏娃,那你是你阿瑪和額娘的女兒,也就是——”
  “也就是亞當和夏娃的女兒!”蘭吟恍然大悟,笑道:“蘭兒終於明白了!那麽上帝從亞當身上抽了那麽多的骨頭,亞當就不痛嗎?”
  “隻抽了一根啊!”穆景遠敲著她的腦門道:“小鬼,沒專心聽我講故事嗎?”
  “可是如果一根骨頭隻能做出一個夏娃,那麽我阿瑪有那麽多的夏娃,他身上不是該被抽去很多的骨頭嗎?我看他一點也沒事啊!”蘭吟理直氣壯道:“難道我說得不對嗎?”
  穆景遠一愣,隨即點頭道:“小鬼,看不出你還挺機靈的嗎?嗯——你阿瑪之所以會有那麽多的夏娃,是因為上帝忘了在他的身體裏放進一樣東西。”
  “什麽東西?”蘭吟登時從床上坐了起來,興奮地催促道:“教父,您快說啊!”
  “上帝忘了在你阿瑪身上,不——應該說在這個國度大部分的男人身上,忘了放進一樣很重要的東西,那就是忠貞。”穆景遠蔚藍的眼眸含著笑意,意味深長道:“上帝在你阿瑪心中植下了幸福的種子,用愛情的甜蜜來澆灌滋養,讓種子開花結果。一切都很美好順利,卻忘記了用忠貞的土壤將花種培育鞏固。這樣的幸福之花即便盛開,也會很短暫,經不起風雨的打擊便會凋零。”
  “蘭兒更聽不懂了!”蘭吟一頭霧水道。
  “你聽不懂不要緊,隻要有人聽得懂就行了!”穆景遠看著門外離去的身影,滿臉得意道。
  “教父,您的那個夏娃在哪裏呢?”蘭吟突然問道。
  “她呀!”穆景遠神采飛揚的臉逐漸黯淡下來,歎息道:“我與她已失散許多年了,久得我都快記不起她的模樣了!”
  蘭吟的天花痊愈後,固山貝子府也恢複了往日的交際,宮中及其他阿哥府中都送來了道喜的賀禮,胤禩、胤礻我、胤禎更是攜眷親自過府來探望。過了兩日,胤祥和兆佳氏也登門來道賀。
  塵芳雖知胤祥是故意乘胤禟不在的空隙趕來的,心裏卻仍很高興,硬留兩人在東廂用了午膳。待看到回廊下擺著的架板和瓶瓶罐罐,筱琴走過去細細一瞅,卻原來是一幅還未完成的版畫,不禁新奇地問道:“九嫂,這也是您用來作畫的嗎?我怎麽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畫具啊!”
  “哦,那是用來畫西洋油畫的。就是我適才和你們提起的,蘭兒剛認得教父。”塵芳道:“那個穆景遠真是了不得,不僅會治病還能畫畫,他為蘭兒畫了一幅肖像,連你九哥都直誇好呢!”
  “是嗎?那定是畫得很漂亮了!”筱琴止不住拍手笑道。
  “若是連九哥這般挑剔的人都說好,自然是極好的了!”胤祥笑道,隨即問筱琴道:“你是否看了稀奇,自己也想得一幅?”
  筱琴紅著臉道:“我隻是問問罷了,又不是孩子了,看什麽都想要來著!”
  “這是個好主意!”塵芳笑道:“我這就和穆景遠說去,他現暫住在我府裏,完成幅油畫,少說也要十天半個月的,那筱琴豈不是可以日日過府來陪我解悶了!”
  “救命啊!”三人正說著,忽聽得遠處傳來古怪的呼喊聲,隻見一大一小兩個人影向此處跑來。
  穆景遠見到塵芳,跳囂著道:“你的女兒可真調皮,我不要做她的教父了,我不要了!”
  後腳追上來的蘭吟,則撲進塵芳的懷中嗬嗬笑道:“額娘,教父都這麽大個人了,竟還害怕蟑螂!笑死人了!”
  穆景遠噘著嘴,氣鼓鼓地對蘭吟道:“你這個小惡魔!竟拿死蟑螂來嚇唬我!我的一世英明都毀在你手上了!”隨即又捶胸頓足,大嚷道:“主啊,你怎麽能這樣懲罰我呢?我可是個虔誠的教徒啊!”
  塵芳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嗬斥道:“穆景遠!還有客人在呢!你就別給我丟人現眼了!”
  “有客人?”穆景遠愕然止聲,轉身看見滿臉笑意的胤祥和捂著嘴的筱琴不覺一愣,隨即結結巴巴道:“客——客人啊,真的有客人啊!”
  塵芳為彼此做了介紹後,又問道:“兆佳福晉想請你為她畫一幅肖像,你可願意?”
  “好啊!”穆景遠一口答應,手忙腳亂道:“我去拿畫板,咱們現在就開始吧!”
  “不急的,穆先生。”筱琴淺笑道:“十三爺的腿不方便,我陪著他先回府去,待改日抽了空再來打擾您。”
  “哦,那就這樣吧!”穆景遠見胤祥走起路來吃力的模樣,以及筱琴在旁小心嗬護的神情,不禁呐呐道:“原來真的是不方便啊!“
  塵芳白了他一眼,待送胤祥和筱琴出了府,回來卻看到穆景遠站在那裏,拿著調色板全神貫注地做著畫,便也不去打擾他,徑自離開。
  日後,筱琴依約來到府中。先時她對穆景遠這個西洋人還感到羞澀和陌生,隻擺了姿勢,由穆景遠作畫,待後來兩人也漸漸熟撚起來,便聊開了話題。常常能見到穆景遠說了些什麽,筱琴則大笑到直揉肚子。
  可約莫過了幾日,貝子府中便傳起了些流言飛語。塵芳聽聞後,隻是不信,卻想到穆景遠素日的言行舉止,也是沒規沒譜的,才會惹人非議,乘一日有空閑,便想去提醒他兩句。
  來到穆景遠作畫的庭院內,但見草木盤結,垂掛牆巔,翠絲飄舞,芬芳氣馥,在這酷夏裏倒是個納涼避暑的好地方。
  塵芳走進庭廊,見穆景遠正在調色作畫,而筱琴則歪坐在不遠處的春藤涼椅上,娥首低垂,雙目緊閉,想是太乏力睡了過去。她不禁搖頭失笑,剛想上前招呼,卻又猛地頓住了腳步。
  隻見穆景遠放下手中的畫具,淺步走到筱琴麵前,單膝落跪。修長的手指伸到溫婉細致的臉旁,猶豫了許久終究還是放了下來,隻輕撩起繡邊的衣角,落下了沉重的一吻。
  穆景遠輕輕歎息了聲,起身回轉,見到身後的塵芳,先是一愣,隨即聳著肩膀,神情凝重的臉上露出了無可奈何的笑容。
  塵芳心中極是震撼,望著筱琴的睡容,輕聲問道。“不要告訴我,這隻是你的惡作劇?”
  穆景遠比著手指讓其禁聲,隨即帶著她走出庭院,來到花園的池塘邊。還未待自己開口,塵芳便嚴肅道:“你什麽都不用解釋,我隻問你,兆佳筱琴是否就是你一直在找得那個人?”
  “你變了,變得比過去要犀利多了!”穆景遠笑嗬嗬道:“女人還是要溫柔些,才惹人憐惜!”
  “你不用閃爍其辭,我隻問你是——還是不是?”塵芳道:“如若不是,我可不管你是不是我女兒的救命恩人,請你立即收拾行禮,離開這貝子府!筱琴是個很單純的女子,不是你可以招惹的。”
  “難道我就是個花花公子嗎?”穆景遠神色一變,厲聲道:“在這府邸裏,多情的男人隻有一個,那就是大清國的九阿哥,皇帝的兒子,你的丈夫!而你——則是個軟弱、自私的女人!你一昧的逃避、縱容,才造成了今日他三妻四妾,左擁右抱的局麵!才造成了你自食其果,自討苦吃的狀況!”
  “你——”塵芳隻覺胸口一緊,不覺白了臉,顫聲道:“你明知我——”
  “是,我知道,你有不得已的苦衷嗎!”穆景遠冷笑道:“不就是為了三百年後的你,不就是為了再一次的輪回到今世嗎?那又怎樣!什麽姻緣前生定,百年修得同枕眠!他媽的,都是!我不知修了多少世,多少個百年,到如今還不是落到了這般田地!”
  塵芳深吸了口氣,定下心神,看著穆景遠眼中那鬱結著的痛苦,不禁低喃道:“天哪,真的是她,是筱琴!穆景遠——”
  “別——別說些好話來寬慰我!沒有用的!”穆景遠頹然的倚著石欄坐下,沙啞道:“她忘了我,忘了過去的一切,忘了我們的誓言。在她的眼裏、心裏,隻有她現在的丈夫和子女。而我在她的眼中,隻是一個幽默、奇特的西洋人,隻是一個生命中的過客!”
  “筱琴已沒有了前世的記憶,現在她隻是兆佳氏,胤祥的福晉,孩子的母親而已。”塵芳歎道:“事已如此,也無可奈何,你——隻能放下了!”
  “放下?”穆景遠仰天大笑著,良久方擦著眼角道:“你知道我輪回了多少世嗎?你知道每天在希望中醒過來,又在失落中入睡的艱辛嗎?你知道當我發覺,以往的一切經曆都隻是徒勞,自己竟是個被曆史和命運耍弄的笨蛋,那種心灰意冷的感覺嗎?”
  “範郎,你在哪裏啊!你在哪裏啊!”
  淒厲的哭喊聲,撕心裂肺,響徹宇內,連天地都為之動容,鬼神都為之黯然。電閃雷鳴,風雨交加,萬裏長城在那淚水的侵蝕下,也不禁動搖坍塌。
  流傳千古的故事從那時開始,穆景遠也自此踏上了尋找愛人的時光之旅,為了那不朽的誓約,為了那生死相許的妻子,更為了心中那份對幸福不曾磨滅的渴望。
  “愛,也許不怕歲月的磨煉和敲打。”穆景遠淒涼的對塵芳笑道:“但是愛最大的敵人,不是時間和死亡,而是遺忘,徹徹底底的遺忘!”

  夏娃(下)

  “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值得考慮的問題;是默然忍受命運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無涯的苦難,通過鬥爭把它們掃清,這兩種行為,哪一種更高貴?死了;睡著了;什麽都完了;要是在這一種睡眠之中,我們心頭的創痛,以及其他無數血肉之軀所不能避免的打擊,都可以從此消失。”
  穆景遠站在池塘邊的石墩上,手舞足蹈地吟頌著。待聽到身後的動靜,他醉眼迷朦地回首看了下,隨即將手中的酒壺丟進水池中,繼續高聲喊道:“可是死了;睡著了;睡著了也許還會做夢;嗯,阻礙就在這兒:因為當我們擺脫了這一具朽腐的皮囊以後,在那死的睡眠裏,究竟將要做些什麽夢,那不能不使我們躊躇顧慮。”
  塵芳撿起地上散落的畫紙,一張張都是筱琴的臉,一張張卻都沒有完成。
  “我適才自問,如若現在就死去,那麽心中最大的遺憾會是什麽?”穆景遠跳下石墩,踉蹌地走過來,滿臉通紅道:“想了許久,竟然不是今生與她失之交臂的遺憾,而是後悔!”
  “後悔?”塵芳問道:“你是說,後悔自己愛上了她,後悔了這些年的追尋嗎?原來就算是你,也不過如此。”
  “愛上一個人並沒有錯,用一生來追尋她也沒有遺憾。我所後悔的,隻是自己的過份偏執與冷漠。”穆景遠搖頭歎道:“每輪回一世,我的每一日都隻是在奔走忙碌中渡過,從不曾好好享受過生命的歡愉和美好,從不曾認真地欣賞過曆史的文明和人類的奇跡,更不曾有過可以吐露心聲的朋友和知己。我甚至——”說道此,他的眼中閃過絲哀傷。“我甚至漠然的對待深愛著自己的女子,讓她抱憾終生,抑鬱而終。”
  “莎士比亞也曾說過:愛情是歎息吹起的一陣煙;戀人的眼中有它淨化了的火星;戀人的眼淚是它激起的波濤。它又是最智慧的瘋狂,哽喉的苦味,吃不到嘴的蜜糖。”塵芳歎道:“如若再來一次,也許你、我都不會選擇這條路吧!”
  “你是我在這漫長的歲月中,第一個交到的朋友。”穆景遠道:“我們可說是同病相連,但你又卻比我幸運很多。因為有了我的前車之鑒,你難道還要固守著自己那封閉著,卻已千瘡百孔的心嗎?”
  “穆景遠——”塵芳心中一酸,紅著眼道:“我也好恨,恨命運為什麽讓我帶著前世的記憶,投生到這個時代。為什麽我會是他的後人,為什麽讓我愛上了他!可是我不能那般自私,我的哥哥,我的父親,我的祖父——在那一世我所愛著的親人們,他們的生命都傳承寄係於在他的身上啊!”
  “如若沒有前世的記憶,此刻站在我麵前的你,隻會是董鄂塵芳,一個美麗的貴族婦人,卻不是愛新覺羅梅,一個鮮活靈動,讓大清的皇子也可以一見傾心,生死相許的玲瓏女子。”穆景遠目光柔和地看著她,憐惜道:“梅兒,別忘了,你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凡人,不是救世主!”
  塵芳抬起臉,貝齒緊咬著下唇,怔怔無語。
  “知道蘭兒為什麽會得救嗎?”穆景遠道:“你以為用這個時代落後的醫學技術,真得可以救得了一個已奄奄一息的天花患者嗎?”
  “你不是說,是用了一個波斯人賣給你的土藥嗎?”塵芳疑惑道:“難道不是嗎?”
  “那是說給九阿哥和其他人聽的。我若不打個馬虎,他們問我要那藥的配方,我該怎麽辦?”穆景遠露出一絲笑意,道:“難不成,你想讓我告訴他們,我是用了十八世紀才發現研製成功的抗生素,救了你的女兒不成?”
  塵芳一驚,訝意道:“怎麽可能?你怎麽會有那東西?”
  “為什麽不能呢?”穆景遠長舒了口氣,道:“別忘了,我可是在各個時代都生活過的人。我曾做過皇帝的奴役,也曾是個學者,做過廚師,做過畫家,也做過藥劑師,科學家。”
  “從未聽你說起過這些,沒想到你的際遇竟是如此精彩。”塵芳讚歎道:“那你豈不是樣樣精通了!”
  “那到談不上,隻是都有些涉獵而已。”穆景遠遺憾道:“所學雖多,卻從不曾向那些需要幫助的人施予過援手。我一直都置身世外,覺得自己是個與時代格格不入的人,總是沉迷在自己的記憶和過往裏不能自拔。”
  “可是這一次,你卻救了蘭兒。”塵芳感激道:“你也救了我的命!”
  “是的,我不知道曆史上你的女兒究竟可以活到幾歲。但當我偶然間聽聞這個消息後,便急忙從天津趕了過來。你是我在這個時代,唯一的朋友,我不能看著你在那裏焦心痛苦,卻無動於衷。”穆景遠道:“事後,我卻在想,如若沒有我的出現,蘭兒必死無疑。那麽曆史上的她,又怎能活到後來的歲數。究竟是曆史改變了命運,還是命運推動了曆史?究竟哪裏是過去,哪裏才是未來?”
  “過去——未來——”塵芳也不禁迷茫道:“那麽梅兒究竟是塵芳的過去,還是未來呢?”
  “想不通,道不明。”穆景遠仰望星空,道:“宇宙太過奇妙,深奧了!你、我則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粒塵埃,為什麽要背負了那麽多沉重的負擔渡過每一日呢?為什麽不能似其他人一般,隨心所欲地過著自己想要的生活呢?”
  “真得可以無所顧忌嗎?”塵芳低頭自問道:“真得可以嗎?”
  “曆史是明確的,命運卻是詭異的。”穆景遠冷笑道:“我被它捉弄之此,才翻然悔悟。人可以支配自己的命運,但若我受製於人,那錯不在命運,而在我自己。”
  塵芳一頓,又道:“若是如此,那將來——”
  “沒有將來了!”穆景遠揚聲道:“將來留給上帝去思考吧!把握住今生今世才是最現實的。看到我的遭遇,你難道還能沉默、平靜嗎?將來是未知的,你確定再一次投生到這個時代後,還能像今生一般,得到九阿哥如此情真意切的愛嗎?你可知自己有多奢侈?你現在浪費的不是生命,而是窮盡生生世世才可能得到的一次幸福啊!”
  “穆先生,您畫得真好!”筱琴愛不釋手地捧著手中的版畫,讚歎道:“您把我畫得太美了!”
  “福晉原本就是麗質天生,您的美麗不是我可以用筆墨可以描繪的。”穆景遠看著她的側臉,不無遺憾道:“可惜隻完成了這一幅。”
  “一幅足以了。”筱琴羞紅了臉,笑道:“我帶回府中,拿給十三爺去看,他定也會很喜歡。”
  “這是自然了。”穆景遠苦笑著,又道:“明日,我便要走了。不知今日一別,將來何時能與福晉再見?”
  “穆先生要走嗎?”筱琴不禁失望道:“我本還想請先生去府中小住幾日。您要知道,十三爺對洋務極是有興趣,很想聽聽先生的見解和經曆。”
  “天下無不散的筵席。我也是時候該離開這裏,去看看外麵的世界了。”穆景遠自言自語道:“這一次,我定會好好的遊曆一番,不再匆忙倦怠了。”
  “既然如此,我也不勉強先生了。”筱琴見塵芳走過來,便道:“時候不早了,我該與九嫂子去道別了。”
  “等等——”穆景遠忽然喊道,見筱琴疑惑的眼神,緩了緩臉色,攤開右手道:“這是我送福晉的禮物,希望您不要嫌棄,一定要收下。”
  見他手中滴琳琅象牙飾物,筱琴略有些遲疑,隨後見到那蔚藍雙眼中的懇切和期望,便不由自主地接了過來。
  “再見了,福晉!”穆景遠彎腰行了禮,猛地轉身大步向前走去。
  “九嫂子,這是什麽?”筱琴忙對後腳來到的塵芳道:“是很貴重的東西嗎?若是如此,我可不能收下。您幫我還給穆先生吧!”
  “那是胸針,西洋人用來別在胸口裝飾衣物,或是固定紗巾,當然也還有其他的用途。”塵芳望著穆景遠的身影,拿起那琳琅象牙胸針,輕輕打開了上麵的琺琅蓋子,眼中一熱,又遞還給筱琴道:“拿著吧,你一定會很喜歡的,這是穆景遠的一片心意。”
  筱琴接過一看,隻見琺琅蓋下是一幅胤祥的肖像,畫雖小,卻將胤祥的五官刻畫得栩栩如生,將他豐俊憂鬱的神韻展現得淋漓盡致。她止不住又驚又喜,抬眼想去感謝穆景遠,可哪裏還有他的蹤影。
  “九嫂子,穆先生真是個好人啊!”筱琴感歎道。
  “是啊,他是我見過的最善良豁達的人。”塵芳沙啞道:“我這一生,受益於他良多,真不知該如何報答他才好。”
  “聽說,穆先生一直在找尋他的親人。”筱琴提議道:“不如咱們疏通一下,讓各州府替他留意尋找,如何?”
  “不用了,那個人他已經找到了。”塵芳看著她善意的眼神,淡笑道:“雖然不能和他的親人相聚,但我相信,在穆景遠的心中,她永遠會是最美的牽掛,會給予她最真摯的祝福。”

  迷離

  “香筒兒,我愛你玲瓏剔透,一時間動了火其實難丟。溫溫,香噴噴,攏定雙衣袖。隻道心腸熱,誰知有空頭。少了些的溫存也,就不著人的手。有一段湘妃的豐致。那一個妙人兒開動了你玉肌,眼兒漏了多少香和氣——”
  花香繚繞,紅紗綠裹,精致華麗的包間內,一名十一二歲的青官懷抱琵琶,唱著令人搔心的豔曲。布滿各色山珍海味的八仙桌前,五六個嬌俏的女子正環伺著三位衣著華麗,氣度不凡的男子,競相邀酒劃拳。
  胤礻我笑嗬嗬的捏著一旁花官的臉,回頭卻見胤禟不耐煩地撥開身旁的女子,獨自斟飲了一杯酒,不禁奇道:“九哥,你這是又在和誰慪氣喝悶酒呢?“
  “怎麽不見八哥?”胤禟也不接他的話茬,問道:“不是說,要拉他出來解悶的嗎?”
  一旁的胤禎笑道:“找八哥來這‘百豔居’喝花酒,若被八嫂知道了,還有咱們的活路嗎?我看是十哥自己奈不住寂寞,尋個理由讓你、我陪他來找樂子罷了!”
  “我是看九哥許久沒出來了,怕連這‘百豔居’的門往哪處開都忘了吧!”胤礻我道:“今日咱們玩個盡興,我連過夜的房間都訂下了。聽老鴇說,剛來了幾個嫩雛,待會就帶來給咱們挑選!”
  胤禟擰著劍眉,良久方道:“前些日子,我聽了一個故事。現下已忘了八九,隻知故事的大意是說,不僅女子需恪守婦道,連男子也需對妻子忠貞。事後,我一直在疑惑,世間真的會有這樣的男子嗎?”
  “窮人家的老百姓生計困難,養不活人口的,自然隻能取一房妻子,但凡有點財力的,哪個男人不是三妻四妾。”胤禎打著哈欠道:“你看八嫂雖處處管著八哥,還不照樣為了子嗣,歹容八哥納妾。總不能為了守著一個女人,而讓自己絕了香火吧!”
  “可不是,即便是長情的,就好比納蘭性德吧,他原配夫人還在世時,自己不也是收了一房側室嗎?”胤礻我接口道:“九哥,你是從哪裏聽來這般可笑的故事?忠貞?那是女人才該有的吧!”
  “對了,聽說西洋的男人隻能娶一個妻子,就連他們的國王也隻能有一個皇後,不能有側室。”胤禎又道:“我這可是聽英吉利的大使說的,不知是真是假?”
  “那些個洋鬼子還未開化,國弱力衰,怎能與咱們大清國的男人相比?”胤礻我笑道:“九哥,你不會是聽前幾日住在你府裏的那個傳教士說的吧?”
  胤禟訕訕道:“我雖知荒唐,心裏卻總想著這事,真是中邪了!“
  “哪是中邪了?”胤礻我冷笑道:“分明是觸動了你的心思。不是我潑冷水,隻是做兄弟的,想提醒你兩句。男人寧可風流,也不能癡心,尤其對方還是一個相處了十幾年,卻仍琢磨不透的女人。”
  青玉酒盞重重地摔在桌上,房中眾人立時安靜下來。胤禟一怔,抬頭訝意地看著胤禎,道:“十四弟,你這是怎麽了?”
  胤禎滿臉通紅,瞪著胤礻我道:“我知道,十哥又在說九嫂的壞話了!打小十哥就不喜歡九嫂,從前也就罷了,可如今咱們是一家子骨肉,你卻還要挑撥九哥與九嫂!”
  “我何曾挑撥他們夫妻了!”胤礻我也借著酒意,站起來喊道:“我和她隻是叔嬸,雖是一家子,可再親,也親不過九哥這個親兄弟啊!我是心疼九哥罷了!這些年來,九哥為她——”
  “胤礻我!”胤禟嗬斥道:“別說了,也不看看這是什麽地方!”
  胤礻我唬了下,胤禎乘機拍桌子吼道:“九嫂為九哥受了那麽多的委屈,你難道就沒長眼看到嗎?先別說在宜妃娘娘那裏不討歡喜,她這麽個伶俐的人,卻處處在宮中受到挾製,即便在自己府裏,也要麵對一幫處心積慮謀害她的女人,難怪她要逃回盛京去呢!”
  “十四,你這是什麽意思?”胤禟冷下臉,眯起眼嚴厲的問道:“你說塵芳在宮中受到挾製?府裏則有人要謀害她?”
  “我是說——我是說——”胤禎不禁逃避著胤禟的目光,結結巴巴道:“我是說九嫂子很可憐,九——九哥你也太博愛了!”
  胤禟勾著嘴角,冷笑了聲,隻盯著他不語。
  一旁的花官們見勢不妙,其中一名自持容貌出眾的紅衣女子,大著膽子上前扯著胤禟的衣袖,嬌笑道:“九爺,您是來這裏找樂子的,怎與自家兄弟鬥起氣來?常言說得好,家花不如野花香,難道咱們這些姐妹,還比不上您家中的那位?”
  胤礻我閉上眼,心中暗歎不妙。果不其然,那紅衣女子登時被一腳踢到了牆邊,瞬間昏了過去。其餘人見了都簌簌發抖,不敢再出聲。
  “你連提起她的資格都沒有!”胤禟冷眼看著匍匐在地的女子,猛然回頭對胤禎道:“今天不給我一個滿意的答案,誰也別想踏出這房門一步!”
  胤禎哭喪著臉,看向胤礻我,胤礻我苦笑道:“此刻莫說是我替你求情,便是皇阿瑪在跟前,你也休想脫身了。還不如乘早說出來,也免得撕破了臉,傷了兄弟間的情分。”
  “你們先都下去吧,任何人不得打擾。”胤禟吩咐道,眾人忙攙扶著那紅衣女子出了包間,隻留三人在房內。
  胤禎躊躇了半日,方坐下道:“我一直沒說出這事,一則確是因沒有證據,隻是我的揣測。二來牽連到的人,也不便擅自提起。那是幾年前,有一回沂歆從宮裏回來,和我提起件怪事。說是慈寧宮裏有個小太監,被皇太後命人用亂棍打死了。你們是知道的,皇太後平日裏吃齋念佛,最是和善,一時竟做出這等苛刻嚴厲的懲治,想必是惱怒至極。”胤禎看了看胤禟,又道:“後來我進宮,恰巧遇到九嫂子失魂落魄地從慈寧宮出來,見著我也視若無睹地走開去。當時我隻道她身體不適,可過了兩日,便聽說——聽說她小產了!
  “那又怎樣!”胤禟捏緊拳頭,道:“就憑這些,你怎能妄斷她是受了挾製和謀害呢?”
  “是不敢斷言,可後來我偶爾得知,那被打死的小太監,姓杜,慈寧宮裏的人都喚他小杜子。他雖進宮不到兩年,卻很得皇太後的喜歡和信任。”胤禎遲疑了一下又道:“還有——這小杜子是九哥府中一位妾室的表弟。”
  “誰——”胤禟一頓,猜測道:“是婉晴還是兆佳氏?”
  “是白佳!”胤禎歎道:“就是那年,出了事的白佳氏的表弟。”
  塵芳進了屋,見綿凝正在燈下做針線,走進一看,卻是胤禟平日裏穿著的一件蔥黃菱紋馬褂。
  “貝子爺前兩日穿這褂子時,不知被什麽鉤破了塊,我見丟了怪可惜的,便試著修補一下。”綿凝笑道:“現完成了大半,不知是否能遮住這瑕絲。”
  “我來試試!”塵芳伸手拿過針線,坐下認真地針紉起來。
  綿凝奇道:“今日是怎麽了?平日裏連撚個線頭都不樂意,怎麽突然就轉性了?”
  塵芳含笑不語,補了兩針,又看看,端詳了一下,繼續落針。綿凝替她多點上了盞燈,便到外屋和劍柔去說話了。
  胤禟甩簾進來,見燈光下,塵芳的皮膚如暈染了層瑕光,暖暖生華,眉眼墨黑如畫,神態安詳地坐在那做針線,心頭不禁一熱。
  塵芳抬頭看了是他,淺笑道:“回來了,和十弟、十四弟去什麽好地方了?”
  “能去哪裏?不就是找個地方,喝了兩杯,閑扯幾句嗎?”胤禟解下外褂,走過去笑道:“從沒見你拿過針線,不知你的女紅如何?”
  “自然是比不上綿凝那丫頭了!”塵芳道“我隻是想試試看,反正是破了,若修補不好,也不可惜。”說話間,卻已一不留神紮到了手。
  “瞧你,真不小心!”胤禟忙拉過她的手,想看看傷口,卻不料撲了個空。
  塵芳猛地縮回手,冷冷地看著胤禟脖間的唇印。胤禟似也知道了不妥之處,鎮定的望著她。一時間,房中氣氛凝重,安靜異常。
  也不知過了多久,塵芳回過神,快步走出屋去。
  望著她的背影,胤禟搖頭苦笑了聲,疲倦地坐了下來,拿起桌上的馬褂發怵。忽然聽到一聲重響,卻見塵芳端著一個銀盆走進來,用力放在茶幾上,隨後絞濕了帕子,來到身邊,開始擦拭著自己脖子上的胭脂。
  不顧項間的疼痛,胤禟一把握住塵芳的手,啞聲道:“梅兒——”
  拍開他的手,塵芳咬著牙強自淡定,掙紮許久方納納道:“你為何總是這樣?你為何總要考驗我的耐性?我——實在我受不了,我再也受不了了——”
  “梅兒——”胤禟眼中流露出喜悅之情,將她緊緊摟在懷中,“為何不早說呢,為何不早對我說這句話呢?”
  “我不知道,我現在什麽都不要想,不要知道!”塵芳神情決然道:“我隻知道,我不能再這樣活下去了。情之所鍾,目下無塵。阿九——阿九——我想,我想——”
  “隻要你開口,我任何事都可以答應你。”胤禟點住她的唇,輕語道:“在這之前,我隻問你一句話。若能從來一次,當年你還會喝下那碗墮胎藥嗎?”
  塵芳一愣,鬆開了胤禟,沉凝片刻後方緩聲道:“我知當年你是多麽期盼那孩子的出生,可是即便再讓我選擇十次,百次,我還是會喝下那碗藥!”
  胤禟臉上流露出失望、痛苦之色,他神情複雜地盯著塵芳半晌,隨後拖著沉重的步伐,頹然向門外走去。就在兩人擦身而過之際,白皙纖長的手擋住了他的去路。
  “這一走,也許又會是四年!我們之間,已沒有多少個四年可以浪費了。”塵芳將臉輕輕靠在他的身側,淚水黯然而至。“那孩子早死了,在我沒喝下那碗墮胎藥前,就已死在我的腹中了。”
  胤禟一驚,低頭望向她。
  塵芳無奈的一笑,淒涼道:“更可悲的是,那孩子是被他的阿瑪親手毒死的。”

  喜脈

  康熙四十六年,夏。
  白佳氏桂月坐在菱花鏡前,用黛墨細心地描繪著柳眉,房中的侍婢打水回來,見她如此,忙驚道:“主子,您怎麽起來了呢?太醫不是說要臥床修養一月的嗎?”
  “不礙事的。”桂月眯起眼,對鏡左右端詳了番,繼續畫著眉。
  “女人家小產,比生孩子還要傷身,若不保養好,可是要拖累一輩子的。”那侍婢替她披上件外衣,又道:“都這光景了,您還理妝做什麽?”
  “不知九爺待會可會過來,我總不能用這副憔悴的模樣見他吧!”撫著自己蒼白的臉頰,桂月信手又取來胭脂盒子。
  “您就安心休息吧,九爺是不會過來的。”侍婢忙道:“您忘了,今日是四格格滿周歲,府中正宴請賓客呢。奴婢自進府以來,還沒見過這麽大陣勢的酒宴,各位皇子、王爺都帶著家眷來赴宴了,送的賀禮能從前廳排到後花園。九爺迎來送往的,正忙得不可開交呢,想必是抽不得空過來了。”
  桂月手一顫,不禁冷笑道:“是嗎?我倒忘了這茬了。人都道,母憑子貴,一個小格格也值得這般大肆鋪張?真不知是積了幾輩子的陰德,才能投胎從她的肚子裏出來!”
  侍婢禁聲不敢再語,桂月修飾完容妝,挑了件鮮豔的衣裳換上,便道:“走,咱們也去瞧瞧熱鬧,看一看這世間最是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格格,究竟是何等的惹人喜愛!”
  “這排場,可比得上宮裏小阿哥的滿月酒了。”婷媛望著亭外的人來客往,滿眼的紅彩綠瑛,嘖嘖道:“不知又砸下了多少的銀子,表哥可真是財大氣粗啊!”
  “我勸也勸了,說了說了,他就是不聽,硬要這般的張揚。”塵芳無奈道:“我便索性就由著他去了。”
  沂歆一邊逗弄著乳母懷中的蘭吟,一邊回首道:“這娃兒真是太可愛了,難怪九哥當是心肝寶貝似的,開口蘭兒閉口蘭兒的,十四爺這些日子聽得耳朵都起繭了!”
  婷媛冷哼道:“哪是這孩子可愛啊,是她的額娘惹人愛罷了。”
  塵芳一置而笑,也不去理會。又道:“過了正月,你也是要做人額娘的了,怎得還是這般的嘴不饒人,將來也不怕被孩子笑話!”
  “我可沒那福份!”婷媛磕著瓜子,澀聲道:“又不是我親生的,將來還指不定,認不認我這個額娘呢!”
  “我知你心裏不爽,可是事到如今,還是想開些為好。”塵芳看著她倔強的眼神,不覺歎道:“無論正出、庶出,不都是八阿哥的骨肉,不都要喚你一聲額娘嗎?”
  “隔了層肚皮隔了層山,不是親生的,總是會有差別。”婷媛轉而又冷冽道:“除非是沒了親娘,自幼便養在身邊,倒是還可靠些。”
  “你——”塵芳心頭一寒,道:“你不會做得那般絕情吧!”
  “你說呢?”婷媛詭異的一笑,看向亭外道:“我可不是你,會有那胸襟海量,容忍這些個狐狸精,在麵前晃眼。”
  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塵芳苦笑道:“總是覺得自己很可憐,必須去接受許多無奈的事實。”望著在侍婢的攙扶下,正搖搖地向亭榭走來的白佳氏,她又歎道:“可有時看著她們,卻不禁想,其實在這世上,又有誰會比誰更可憐呢?”
  桂月微喘著氣,走進亭榭,剛要行禮,卻聽塵芳道:“罷了,你身子還未大愈,怎得就出來吹風受涼呢?”
  “妾身修養了幾日,身子已無大礙了。”桂月咳嗽了聲,又道:“妾身知今日是四格格的周歲之喜,特地來給福晉道賀。”
  “累你費心了。”塵芳一頓,道:“這裏風大,你身子虛弱,還是回房靜養才好。九爺忙過了這陣,定會去探望你的。”
  桂月連聲稱是,看著蘭吟,又道:“能讓妾身抱一下四格格嗎?”
  塵芳見桂月神色期待,又想到她上月的流產之痛,不禁向乳母頷首失意。桂月麵露暖意,伸手正想接過蘭吟,不料卻環落空懷。
  “蘭兒要阿瑪抱,是不是?”胤禟從旁接過蘭吟,看著抓著自己衣襟不放的女兒,不禁笑道:“蘭兒可是想阿瑪了?我的蘭兒最是乖巧聽話了!”
  “爺——”桂月失落地喊道。
  “我聽你適才咳嗽,可是感染了風寒?”胤禟攏著蘭吟的衣領,淡淡道:“若過了給孩子,豈不麻煩?”
  “是妾身的疏忽。”桂月紅著眼,低聲道:“妾身這就回房去了。”在眾目睽睽下,她顫抖著身子,緩緩的走出了亭榭。
  “她上月小產,你才去探望了一回,這也就罷了。今日她隻不過想抱一下蘭兒,你何苦這般數落她呢?”塵芳忍不住指責道,想從胤禟手中搶過蘭吟。
  胤禟一側身,避開她道:“咱們蘭兒身體本就不好,若過了風寒,到時又要看醫吃藥,豈不是苦了她。我這也是防範未然罷了。”
  “表哥,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婷媛插嘴道:“畢竟是自己的妾室,總要留給她幾分薄麵吧。”
  “算了吧!”胤禟白了她一眼,繼續親著蘭吟的小臉道:“你先管好自己府中的那些個妾室再說吧!”
  “哼!做爹的我倒看多了,卻從沒見過像你這般的。”婷媛冷笑道:“幸而你不是皇帝,若不然,想這皇位都會傳給蘭兒,讓她做第二個則天女皇了!”
  “女皇有什麽好的,我的蘭兒隻要做個快樂無憂的格格就行了!”胤禟不以為然,回首道:“梅兒,你說是不是?”
  塵芳又氣又好笑,正想說話,隻覺胸口發悶,眼前黑朦。待再緩過神來,已靠在胤禟的懷中,一旁的蘭吟則趴在乳母的身上放聲大哭。
  “我這是怎麽了?”塵芳恍惚地問道。
  “想是太累了,我們這就回房,傳太醫。”胤禟滿臉憂慮,一把抱起她便大步向亭外走去。
  “九哥對九嫂可真好!”沂歆不禁羨慕道:“若十四爺能這般待我,即便立馬死了,我也甘願。”
  “傻子,你覺得這是件好事嗎?”婷媛望著遠去的一行人,想到了自己與胤禩間的種種,五味含雜道:“你難道沒聽說過,‘愛之深,恨之切’嗎?”
  “奴才給九阿哥道喜,福晉這是有喜了!”太醫診脈後,笑容滿麵道。
  “真的!”胤禟隨即憂色全掃,拉著塵芳的手大喜道:“梅兒,聽到了沒有?咱們又要有孩子了!咱們又有孩子了!”
  一屋子的奴才皆跪下道喜,一旁的婉晴和兆佳氏也神色複雜的上前道賀。
  “不可能,不可能的!”塵芳搖頭不敢置信,喃喃道:“怎麽可能再有孩子?怎麽還會有孩子!”
  “蘭兒,你又要有個弟弟或妹妹了!”胤禟歡喜地似個大孩子,將蘭吟抱到床上,指著塵芳的身子道:“這一次,蘭兒想要個弟弟,是不是?有了弟弟,長大了就可以保護額娘和姐姐,是不是?
  “媽——媽——”蘭吟爬到塵芳懷中,含糊地喊著。
  塵芳心中一動,摟過蘭吟,紅著眼,哽咽道:“蘭兒,我的蘭兒——”
  “你這是怎麽了?”胤禟疑惑著,抬手拭去她臉上的淚水道:“這不是件喜事嗎?你怎得反倒哭了?”
  婉晴見狀,忙帶著一幹人等跪安退了出去。
  待哭累了,塵芳方鬆開蘭吟,擦著眼角強笑道:“我隻是太高興罷了。從前有個相士給我算過一卦,說我命中隻有一女,卻沒想還會有今日這個驚喜。”
  胤禟鬆了口氣,刮著她的鼻子道:“占卜之術,本就不可全信,畢竟事實已擺在眼前。你呀,都多大了,還哭鼻子,也不怕蘭兒看了笑話!”
  蘭吟烏黑滾圓的眼珠打著轉,似乎也在疑惑娘親的不同尋常。
  輕輕吻了下女兒的額頭,塵芳撫著自己的腹部,歎道:“是啊,我又做娘了。為人父母,保護子女是天職和本能。隻要這孩子在我腹中一日,我就決不會讓他受到任何傷害。”
  取過笸籮裏的小衣,桂月輕撫著衣角的浪紋繡花,眼中流露出柔愛祥和之色。那曾是自己一針一線,滿帶著喜悅和希望繡製而成的,可如今卻已用不著了。她淡笑著拿起把剪子,哢嚓一聲,將小衣狠狠地攔腰剪斷。
  “來人啊!”將剪子和碎布丟進笸籮,桂月整理了下衣容,從容地對走進來的奴才吩咐道:“替我準備一下,明日我要進宮去看望皇太後和宜妃娘娘。”

  毒藥

  自從塵芳再度有了身孕後,宮裏皇太後、宜妃、惠妃的賞賜源源不斷地送來,綿凝和劍柔三天兩頭地便要忙著盤點入帳,胤禟更是每日裏搗鼓些安胎補氣的方子。塵芳原本就不思飲食,這一折騰更是沒了胃口,正當眾人一籌莫展時,鹹福宮裏的小太監送來了個食盒,打開一看,卻是一碗陳釀的大頭菜。塵芳頓時來了胃口,就著菜喝了一碗燕窩粥,喜得胤禟直要去謝良妃,又命廚房即刻按法去采辦釀製,放上幾甕在地窖中已備不時之需。
  用完午膳後,塵芳歪在床上昏昏欲睡,綿凝忙替她添上床被子,劍柔則在爐鼎中添上禦賜的香料。胤禟出去了一趟,回來時,見她睡眼朦朧的模樣,不禁笑道:“剛吃了飯便睡覺,也不怕積食?”
  塵芳迷糊地睜開眼,打著哈欠道:“沒法子,有了身孕就是貪睡些。先前懷蘭兒時,我不也是這樣嗎?一覺能睡到太陽落山,還意猶未盡呢。”
  捋著她垂落頰邊的秀發,胤禟憐惜道:“辛苦你了。此刻,我也有勁沒處使去。你想吃什麽,要什麽,但凡能想到的,隻要不是龍肝鳳膽,我都能端到你麵前來。盡管開口吧!”
  “真的嗎?如今我這胃口也吃不下什麽——”塵芳妙目一轉,笑道:“若是能不吃些什麽,便好了!”
  胤禟瞪著眼,佯怒道:“其他的都可依你,唯獨這一件不行。”
  “可是那藥也太苦了。”塵芳嘟囔道:“比黃蓮還苦。”
  “良藥苦口,太醫說你平日肺燥,特地加了味天花粉在安胎藥裏,生津潤養。”胤禟安撫道:“我預備好了話梅和些西洋的奶糖,吃了就不苦了。”
  正說著,外屋的丫頭己用漆紅盤子端了碗湯藥進來,綿凝順手接過遞了上來。胤禟看著碗中放著的瓷勺,不悅道:“怎麽用這個,不是有套銀碗勺嗎?”
  “哦,奴婢一時忘了,這就去拿。”綿凝忙放下碗,從櫃中取來支小巧的象牙包銀湯匙。
  見胤禟將湯匙在藥碗中攪勻吹涼,一旁的塵芳不禁歎道:“你也太過小心了,從取藥、煎藥、送藥都有人在眼皮子下看著,難道真有人會害我不成?弄得在自己家裏,都不得安心!”
  “小心使得萬年船。”胤禟勺了一匙遞到她嘴邊,“自小在宮裏看多了這些陰毒的把戲,怎能不防著些呢。”
  塵芳無奈地吞了一口藥後,便吐著舌頭道:“可真苦啊,比毒藥都難吃!”
  “胡說!”胤禟笑道:“你還真吃過毒藥不成?”
  “雖沒吃過,卻也想來是不苦的。”塵芳擦著嘴角道:“不是說越美的花草毒性越重嗎?那越毒的藥也就越甜了。”
  “好了,別說這些掃興的東西。”胤禟將碗中的藥喂完後,道:“你呀,就是愛胡思亂想。”
  塵芳笑道:“整日裏被人擺布著吃飯、喝藥,似個廢人一般,能不亂想嗎?”
  “那倒是我的不是了?”胤禟起身,見到床上掛著的如意平安荷包,問道:“這是哪得的?料子、香味、做工都像是宮裏的東西。”
  “是額娘賞賜的,聽說掛在床頭可以安神凝氣。五哥的一位側福晉也有了身子,那日進宮,可巧額娘就賞了我們倆各一對。”塵芳道:“我放了幾日,果然覺得夜裏睡沉穩了些。”
  “額娘給的,自然是好東西了。”胤禟笑道:“她必是想抱孫子,才連帶著也心疼起你來。”
  “不是已有弘政了嗎?”塵芳泱泱道:“將來也不會少啊!”
  胤禟一愣,尷尬地道:“那不一樣,隻要是你生的,就不一樣!”
  “若我還是生了個格格呢,若我生了的孩子不幸夭折呢?”塵芳冷笑道:“若我這輩子就隻有蘭兒一個骨肉呢,難道你就不會有其他孩子了嗎?”
  “才好好的,怎麽就一下子說到這話茬上來了!”胤禟也扳起臉來,道:“你近日脾氣怎變得這般古怪,動不動就使小性,冷言冷語的!”
  “我向來便是這般嘴利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塵芳隻覺得一股怨氣在胸口積聚,不由高聲道:“若在我這裏呆著不爽,盡可去別處啊!反正你也不愁沒睡的地方!”
  胤禟鐵青了臉,扭頭便走,可到了門口,又猶豫著回身道:“你現下有了身子,自然心裏會煩躁,我也不與你爭辯,待夜裏再來看你。”
  塵芳背過身,不去理睬予他。劍柔見了,唬著臉悄聲對綿凝道:“格格這是怎麽了,近些日子三天兩頭的和九爺慪氣?”
  “隨他們倆去吧,不消片刻便沒事了。”綿凝抿嘴笑道:“可真是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果然到了夜間,小夫妻倆又和好如初,塵芳逼著胤禟喂一口藥,講一個笑話,一時間房中春意昂然,笑語不斷。
  直到有一日,塵芳自清晨起床後,便坐在窗下,怔怔地望著遠處發愣。良久,才發覺外屋的腳步聲,卻是綿凝風塵仆仆地走了進來。
  “怎麽樣了?”她也不回頭,隻淡淡問道。
  “奴婢打聽過了,那位側福晉這些日子身子健朗,雖隻有四個月的身孕,卻足有五個月大般的身子,可見是母子平安。”綿凝疑惑道:“格格,奴婢不明白,您為何讓我打聽此事啊?”
  “我早料到了,畢竟是自己的骨肉,怎會做這般天理不容的事呢?”塵芳緩緩轉過身,隻見神色黯淡,滿麵淚痕,她撫著自己微壟的腹部,無奈地笑道:“綿凝,此事我隻對你一個人說。這孩子恐怕是保不住了,我——我已經有兩日感覺不到胎動了。”
  “格格!”綿凝一驚,慌忙道:“我這就去告訴九爺!”
  “不許去!”塵芳喝道,轉即起身,將握在手中的如意平安荷包丟在桌上,冷澀道:“這孩子,天若不容也就罷了。可若是被人為所害,我決不會就此善罷甘休!既然這荷包沒問題,咱們就繼續查其他的。我倒要看看,是誰有這般能耐,竟能從這天羅地網中,奪去了我孩子的性命!”
  後來幾日,兩人將房中的日常用物及食物、湯藥一應都檢查了遍,均未發現異常。就在此刻,慈寧宮傳來了懿旨,命塵芳速進宮一趟。
  塵芳滿腹狐疑地來到慈寧宮,仁憲皇太後一見她,便拉著她的手道:“好孩子,你這幾日身體可有不適?”
  “臣妾這兩日吃得下睡得好,哪有什麽不適啊?”看到皇太後眼中的不安,塵芳繼續笑道:“您老人家眼巴巴的召臣妾進宮,就是為了問這嗎?”
  皇太後鬆了口氣,笑道:“好些日子沒看見你這孩子,心裏很是記掛。人老了,就是這般的羅嗦,你不會怪哀家讓你平白走這一趟吧?”
  “怎麽會呢?”塵芳笑得更歡,道:“有您老人家惦記著,是臣妾的福氣。”
  兩人又說笑了會,塵芳便起身告辭。剛走到宮門處,便聽兩個小太監在嘀咕。
  “真可憐,就這樣被活活打死了!”“
  “誰讓他敢偷波斯進貢的香料呢?那一兩東西可比黃金還貴啊!”
  “怎麽一開始,沒發覺呢?”
  “聽說是偷梁換柱,摻了其他東西填斤兩,才沒察覺的。”
  塵芳停下腳步,垂首想了會,突然臉色煞白,一路踉蹌而去。在外久候多時的綿凝和劍柔見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忙上前攙扶。塵芳上了車,緊攥住綿凝的胳膊,壓低聲道:“咱們先回府裏,你拿些東西去個地方,不得聲張,知道嗎?”
  綿凝隻感到手臂隱隱作痛,心中不由一緊,沉重地點了下頭。
  “吃藥了!”胤禟敲著碗沿,笑道:“每日裏可都要我親自督促你,才能吃下這安胎藥。真是個不聽話的大孩子!”
  塵芳看著那明晃晃烏黑的藥液,不禁發怵。
  “怎麽了,又要鬧別扭了?”胤禟將湯匙遞到她眼前,哄道:“乖,這會子受些苦,將來咱們的孩子可就長得白白胖胖的,比那畫中的福娃還討喜呢!”
  淚水一滴滴落在藥碗中,塵芳恍然回過神,忙接過碗一飲而盡,轉即擦著眼角,笑道:“好苦!真的好苦啊!”
  胤禟擰著眉,打量她道:“真的這般苦嗎?要不我讓太醫再換幾味甘甜的藥?”
  “不用了。”塵芳抽吸了聲,沙啞道:“良藥苦口,若不是辛苦至極,又怎能嚐到甘甜之美呢?熬過這段時日,便好了。”
  “果然懂事了。”胤禟眉開眼笑,又道:“我約了胤礻我一起去法源寺,聽說那裏的菩薩靈驗,我將打給蘭兒和這孩子的兩把長命鎖拿去開光,讓佛祖也保佑咱們的孩子平安康泰。”
  塵芳點點頭,目送他欣然離去,良久方道:“大夫怎麽說?”
  綿凝跪在床前,紅著眼,哽咽道:“奴婢將東西拿去給藥鋪裏的大夫看,大夫說那如意平安荷包裏裹的是徐長卿和雪蓮花,有安神補益之效,慈寧宮禦賜的波斯香料中混雜了牛膝粉,孕婦雖忌,但不食用也無礙。隻是——這幾味藥雖是無毒,但當和天花粉混雜在一起,每一味便都成了可以致命的劇毒。即便不是食用,長久的吸入,也會致胎兒中毒衰斃。”
  “果然是個天衣無縫的計謀,這下我可真是有冤也無處訴了!”塵芳將手中荷包的穗帶硬生生地扯斷,冷笑道:“總不能對大夥說,我這腹中的孩子是被他的太祖母、祖母以及他的阿瑪聯手扼殺了的吧!”

  攻心

  “桂月妹妹,你在想什麽呢?”婉晴輕推了她一把,道:“福晉和你說話,都沒聽到?”
  桂月回過神,見塵芳歪在屋中的紅木軟香榻上,正笑意盈盈地望著自己,忙起身道:“妾身一時走了神,還請福晉見諒。”
  塵芳示意她坐下,又道:“都是一家子,哪來這般的拘束。我適才問你,自小產後,身子可已大愈了?”
  “已大好了,太醫給吃的藥現也已停了。”桂月遲疑了下,又問道:“福晉的身子可安妥?這三、四個月時最是要仔細,妾身當時就是因不甚滑倒才掉了孩子的。”
  “你們看呢?”塵芳敞開懷抱,道:“我這樣子還不安妥嗎?”
  見她麵色紅潤,神采飛揚,桂月牽強地笑道:“福晉果然是安養的好,不比我當時太過大意了。”
  一旁的婉晴見她神情失意,不禁笑道:“說這喪氣話,做什麽!前日我還提起,桂月妹妹進府也有這麽些年了,待人處事、服侍九爺都極為周到,正琢磨著想和福晉商量,乘年前便將桂月妹妹升了做庶福晉,可好?”
  桂月驚喜地望著婉晴,又轉而看向塵芳。
  “好啊,都怨我太過懶散,將這府中的大小事務一應都丟給了婉晴,確是辛苦你了,多個人幫手也可分擔些。”塵芳端起茶盞,瞄了眼桂月欣喜的臉,抿了口甘中帶澀的龍井後,又慢條斯理道:“等下月,便升了兆佳做庶福晉吧。我回頭和九爺打聲招呼,過兩日便呈報上內務府去。”
  婉晴聽了不由一愣,桂月則僵著笑容,回頭對身旁的兆佳氏道:“恭喜姐姐了。”
  兆佳氏這才急忙從座位上起身,向塵芳磕頭謝恩。
  塵芳示意她起身,方又對桂月道:“不是我偏心,咱們倆一同選秀經曆得那些日子,豈是旁人可比的?隻不過兆佳膝下有二格格和五格格,自然要比你先一步提拔了。你心中可會怨我?”
  “妾身不敢!”桂月忙躬身道:“福晉說得極是有理,妾身心悅誠服。”
  “這就好,我是最不愛生事的,就怕別人暗地裏說我的不是。”塵芳掩嘴笑道:“更何況是一家子的骨肉呢?”
  “說什麽呢?笑得這般開心?”胤禟披著彈墨雲紋鬥篷走進來,俊目輕挑道:“可能給我聽聽?”
  “咱們姐妹在說體己話,你湊合進來做什麽?”塵芳啐道:“你還是找幫爺們兒,取樂子去吧!”
  “我就愛賴在這脂粉堆裏,你又能奈我如何?”胤禟笑道,解下鬥篷。在他近身的桂月看了正想信手接過,不料一旁的綿凝閃過來,笑道:“爺,奴婢幫你拿下去。”
  胤禟一愣,徑自將鬥篷遞到她手中,走到軟榻邊對塵芳奇道:“這丫頭今日是怎麽了?素日裏可沒見她對我這般殷勤啊?”
  桂月則難堪地收回雙手,訕訕地走回到原位。
  “你是她的主子,衣食父母,她不對你殷勤,還對誰去?”塵芳拉著胤禟坐下,用手絹擦著他下顎處的黑痕,邊道:“你定是又和胤礻我及十四弟去騎馬了,一臉的風塵。”
  “這屋裏啊,就數你最眼尖伶俐了。”胤禟很是受用道:“若能日日這般的溫柔體貼,就更是好了。”
  “好沒羞!”塵芳淡笑著,冷眼掃了遍眾人神情各異的臉,又道:“也不怕別人笑話!”
  胤禟當即回頭,對身後一幹人不耐煩道:“好了,福晉也乏了,今日就此散了吧!”
  婉晴、兆佳氏、桂月隻得跪安離去。看著她們的背影,塵芳轉而又道:“今日裏,我求你一件事,可好?”
  “噢?”胤禟仰身躺下,將頭靠在她的膝間,笑道:“你也會有事求我嗎?這可奇了,這世上還有你董鄂塵芳辦不了的事嗎?”
  “正是如此。”塵芳俯身,在他唇上輕啄了下,眼神冷列道:“此事定要你親自出馬,才可事半功倍。”
  “花間一壺酒,對影成三人。”桂月舉著酒盞,望著窗外的圓月,不禁喃喃自語道:“可憐我,卻在此處一人孤獨斟飲。”
  “誰說是一個人了?”胤禟走進房間,道:“我這不是來陪你了嗎?”
  “爺——”桂月慌亂地起身,手忙腳亂地整理著衣容,邊道:“您怎麽來了?”
  “慌什麽!”胤禟好笑道:“都幾年夫妻了,見了麵還是這般的拘謹。聽說,今日是你的生辰,我特地過來給你這個女壽星道個喜!”
  “您竟還記得?”桂月紅著眼,哽咽道:“妾身以為,您再也不會踏足這屋子一步了!”
  “這是什麽話?”胤禟安撫道:“前些日子,是我的疏忽。這不,今日恰好借機也來給你陪個不是!”說著,便從懷中掏出一塊白玉環佩,又道:“這是藍田出產的上等美玉,做件賀禮總不算委屈你了吧!”
  “謝爺的厚愛。”桂月小心翼翼地將環佩收藏到盒中,又道:“爺,您今夜會——留下來嗎?”
  “這是自然了。”胤禟坐下,為自己斟了杯酒,喃喃道:“反正也沒可去的地方。”
  桂月瞬時麵若紅潮,眉眼含春,羞澀道:“妾身這就準備去。”
  稍頃,桂月才服侍胤禟脫了外衣,便聽到外間匆忙的腳步聲。一會兒,忽聽得劍柔焦急的聲音響起,“爺,福晉不舒服,直喊著肚子疼,要見您哪!”
  胤禟一驚,扯上衣襟,問道:“可去請太醫了嗎?我走那會不還是好好的嗎?”
  桂月待不及張口,便看著胤禟毫不猶豫地決然離去,心中不覺一灰,攤坐在床頭,無奈地冷笑。
  胤禟趕回到塵芳房中,猛見她臉色無異地躺坐在那裏,方鬆了口氣,這才道:“不是說肚子疼嗎?怎麽就立馬像個沒事的人似了?”
  “是我貪嘴,多吃了些生冷的水果,現下已無礙了。”塵芳吐著舌,俏皮道:“看你這般火急火燎地過來,定是嚇壞了吧!”
  “我說今夜要陪著你的,偏生是你硬逼著我去別處。現下讓我再回去,我可不討這差事了。”胤禟和衣睡到她身邊,吐了口氣道:“這倒罷了,隻要你和孩子沒事就好!”
  塵芳心中一痛,湊過去靜靜打量著他閉目養神的臉,良久方道:“阿九,若有人傷害了咱們的孩子,你會如何辦理?”
  胤禟合著眼,嘴角勾著冷笑,淡淡道:“若真有這般狠毒的人,我會讓他死無葬身之地。”
  “若是被利用,無意間做錯了的人呢?”塵芳眼含悲意,沙啞地問道。
  胤禟睜開眼,轉臉凝視著她,冷澀道:“不能原諒,隻要是傷害到了你、蘭兒、還有這腹中的孩子,我都不能原諒。無論有意還是無意,在我看來,都是十惡不赦的罪行,我窮極一生,都不會放過他!”
  將臉緊緊地依偎在他的懷裏,塵芳痛苦地閉上眼,淚花閃爍。
  胤禟,你總是這般嗬護我,不想讓我受到絲毫傷害。同樣的,我又怎忍心讓你受到傷害呢?又怎忍心讓你年邁的祖母,敬愛的額娘,被迫卷入這場詭計中呢?所有的苦,我會一並咽下,所有的恨,我會一筆清算!
  我,決不會原諒那個人!那個人曾背叛了我,又扼殺了我的骨肉,更是傷害到了你——我在這世間最摯親的愛人!
  不可再坐以待斃,不會再任人宰割,不能再聽天由命!
  “阿九!”塵芳在已熟睡的胤禟耳邊輕語,“你放心吧,從今後我不會再讓任何人掐住我命運的咽喉了,我——也要保護你一生一世!”

  驚變

  “兵者,詭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遠,遠而示之近。”
  塵芳放下毫筆,不禁搖頭歎息。原來這張顛的狂草,講究的是左馳右鶩、詭異變幻,她雖是一氣嗬成,卻不能擯棄妍美、纖弱之態,可見落筆間仍是猶豫不決,意誌不定。
  此刻,綿凝走了進來,環顧四下無人,便上前輕聲道:“格格,她從慈寧宮回來了。”
  “跟在她身邊的人怎麽說?”塵芳也不抬頭,隻徑自看著雪紙上的數行草字。
  “不出格格所料,太後娘娘為了她表弟小杜子偷換波斯香料一事,果然十分氣惱。”綿凝隨手研起磨,又道:“那對茉莉南珠,奴婢已帶給了齊嬤嬤。她讓奴婢轉告格格一句話,說定當不負格格所托。”
  “果然是皇太後身邊的紅人,識得好東西。那對茉莉南珠,是宋孝宗之妻,夏皇後的心愛之物,黃金百兩也買不到第二對。”塵芳冷笑道:“這一回,她是休想再踏足慈寧宮一步了。”
  “近兩日,她都心緒不寧,脾氣也焦躁了許多。前日房中的一個小丫頭,失手打碎了個花瓶,便被她責罰了十杖棍。”綿凝躊躇了下,問道:“格格,您看她何時才會動手呢?”
  “快了。”塵芳掌心一合,將手中的雪紙攥成團,丟進了一旁的紙簍裏。
  “多好的字啊!”綿凝不禁歎道:“扔了豈不可惜!”
  “這字寫得並不好,旁人雖看不出端倪,可自己心裏卻明白的很。”塵芳重新鋪了張紙,抬眼笑道:“心已亂,自然神不定,神不定,自然手不穩。如今隻需那最後一擊,便可馬到成功了。”
  桂月坐在石凳上,怔怔地望著麵前秋波蕩漾的湖麵。昨日慈寧宮中的一幕仍曆曆在現。皇太後冰冷地望著自己,齊嬤嬤則一臉鄙夷地在旁道:“果然是一家子的骨肉,在慈寧宮裏進進出出的,真真是玷汙了這幹淨地方。”
  還未待自己辯解,皇太後便起身示意,“小杜子已死,也查不出他為何要偷換香料,可畢竟那香料,是哀家要賞給各宮各府貴眷的,若中間有了差池,豈不是哀家的罪過。幸而哀家都查了遍,沒聽說有何不妥之事,便也作罷了。今後若是無事,你就不用給哀家來請安了。安生呆在九阿哥那裏,規規矩矩地做好自己的本分便是。”
  皇太後的翻臉無情是自己始料不及的,可是更令她害怕的,是在身旁逐日攏聚的不安氣息。仿佛有一雙眼睛在日以繼夜的盯著她,看著自己的一舉一動,監視著自己的一言一行。
  “讓我看看嗎!好姐姐,讓我看看嗎!”遠處兩個丫鬟在嘻笑玩耍。
  桂月回過神,擦著眼角,起身原想回屋,但當看到其中一人手中高舉之物時,不禁一愣,忍不住悄然走了過去。
  “姐姐,這是福晉賞你的嗎?”廚房中的粗使丫頭小箸,反複撫摸著手中的白玉環佩,不禁歎道:“我便是掙一輩子的工錢,也買不了這玉的一小塊啊!”
  綿凝掏出手絹,擦著額頭的細汗,笑道:“前幾日,九爺在天津的金鋪裏進了一批玉石,那裏的掌櫃便挑了這對玉佩呈上來孝敬福晉。可這樣的貨色,怎能入福晉的眼呢!偏巧我辦好了件差事,福晉順手就賞了我這一塊。”
  “福晉人美性子又好,府裏無人不稱讚的。”小箸嘖嘖道:“姐姐的命可真好!能跟在福晉身邊,不僅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還時不時會得些賞賜。”
  見她對手中的玉佩如此愛不釋手,綿凝索性甩手道:“罷了,看你這眼饞的模樣,這玉就送給你了!”
  “真的!”小箸瞪大了眼,又喃喃道:“可是——如此貴重的東西,我怎能平白無故就收下呢!”
  “傻子!”綿凝擰著她胖乎乎的臉蛋道:“說出去也不怕人笑話!咱們是什麽人家?天家皇子府,便是那府裏的門房也抵得上一個六品官。好東西還見的少嗎?這算什麽稀罕的!說句不中聽的,和府裏的其他珠寶玉器比起來,這隻算是個下三等的貨色了!”
  “既如此,我這個下三濫的奴婢,也算是能配上這下三等的貨色吧!”小箸傻嗬嗬地笑著,將玉佩揣進了懷中。
  “你呀,也不用為得塊玉,就這般貶低自己吧!”綿凝啐道:“走,到我屋裏去吃點心!”
  “好啊!”小箸拍手笑道,兩人漸漸走遠。
  隻隱隱又聽得綿凝道:“剩下的那塊環佩啊?也不知是賞給誰了?說不定啊,又是被哪個下三濫的得了去了吧!”隨即是兩人的一團哄笑聲。
  桂月默默地從樹蔭後走了出來,顫抖地解下腰間的白玉環佩,凝視了許久,終於揮手將它投進了深不見底的湖水中。
  “利而誘之,亂而取之,實而備之,強而避之,怒而撓之,卑而驕之,佚而勞之,親而離之,攻其無備,出其不意。”
  塵芳終於滿意地看著手中的狂草,這才側目望向窗外。
  秋日黯淡,殘葉紛飛,落絮粘染在窗榭上,淡若無痕。在這個頹廢、美麗的季節裏,自己的心卻是那般冰冷、孤寂。究竟是對還是錯,其實早已不重要,既然已選擇走到了這一步,她就隻能咬牙繼續前行下去。
  “格格!”劍柔喘著氣跑進來,急急忙忙道:“格格,奴婢看到——看到白佳主子在您的安胎藥裏動了手腳!”
  塵芳一頓,即刻頷首道:“知道了,你倒是個眼尖的。”
  “格格,咱們快把此事稟告給九爺吧!我這就去找爺,定要那個女人好看!”劍柔咬牙切齒道。
  “等等!”塵芳淡笑道:“素日裏說你急躁,你還嘴硬不承認。這會兒沒憑沒據的,你去告了狀,若是一個誤會,豈不讓人說我矯情。咱們這一房風頭已是獨一無二了,難不成還要添上個誹謗誣陷之名?”
  “您說的是有道理,但難道就這般作罷了?”劍柔道:“再怎麽著,也要弄清楚她在玩什麽把戲啊!”
  “我心裏自有分寸。”塵芳指著書案上的兩冊書道:“你現去趟十四阿哥府,她福晉前幾日提起向我借書,可巧今日想到了,你便替我送去!”
  “這些個小事,派其他丫頭去便是了。”劍柔搖頭道:“我要守著您,哪裏都不去!”
  “沂歆也是個難伺候的主,若派其他人去,怕有個閃失得罪了她。”塵芳沉下臉,嚴肅道:“越來越沒規矩了,連我的話都不聽了?”
  劍柔一跺腳,噘著嘴捧起書就走了出去。
  塵芳鬆了口氣,正盤算著事後如何解決這突如其來的狀況。隻聽得外間的腳步聲,卻是綿凝端著藥盅,和桂月走了進來。
  “格格,奴婢在廚房取藥時,正遇到了白佳主子。”綿凝放下藥盅,笑道:“奴婢知道格格這兩日呆在屋裏悶地慌,便硬拉著白佳主子來陪您說會話。”
  塵芳望向桂月,見她麵色難看,眼神慌亂,便走過去拉著她坐下道:“可巧,我正想著你,你便來了。”
  “福晉有孕在身,妾身也不便久擾,還是改日再來吧!”桂月坐立不安道。
  “這是哪裏的話!現已入秋了,這幾日我不禁總想起當年咱們一塊選秀的日子。”塵芳按住她的手,笑道:“那會兒,咱們倆可沒這般的拘束啊!”
  “今非昔比,現在您是福晉主子,我是妾室奴婢。”桂月訕訕道:“哪裏還能和您沒有尊卑高下的說話呢?”
  綿凝將藥盅裏的湯藥倒進碗內,遞了上來。塵芳撇開臉,厭惡道:“苦澀澀的,怎吃的下!”
  “格格,您若不喝,九爺可是要怪罪奴婢的。”綿凝隨即又對桂月道:“白佳主子,您在這裏就好辦了。看在您的麵子上,格格定能乖乖吃藥的。”說著,便將藥碗塞給了桂月。
  桂月的手一抖,灑落了少許湯藥。
  “這丫頭真是刁鑽!”塵芳望著桂月微顫的手指,笑道:“她明知我定不會推諉你,才讓你喂我吃藥。虧她想得到!”
  桂月牽強地一笑,緩緩攪了一湯匙藥送到了她嘴邊。
  塵芳一頓,冷冷道:“你終究還是想喂我喝下這苦藥啊!”說完,邊飲下了這一勺。
  “福晉是自小沒吃過苦的人,自然是怕吃這苦藥了!”桂月又攪了一勺,道:“我卻是從小在苦水裏泡大的,從來沒嚐過甘甜的滋味。直到八歲那年,額娘給了我一塊麥糖,我才知道,原來世上竟會有如此好吃的東西。隻有吃過苦的人,才知道甜的來之不易。”
  “是嗎?”塵芳用完藥,擦著嘴角道:“聽說人的血也是腥甜的,不知你可嚐過?”
  桂月心頭一顫,啞聲道:“您這是什麽意思?”
  豆大的汗珠自額頭淌了下來,塵芳蒼白著臉,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強忍著腹痛,冷笑道:“可是讓我抓住你了!”
  在場的綿凝突然淒厲的尖叫起來,還未待桂月反應過來,忽見劍柔被人丟了進來,倒在地上,房中三人皆是一愣。
  天邊烏雲翻滾,雷霆轟響,將藍天白雲的蒼穹在頃刻撕裂。塵芳掙紮著站起身,眼前寒光一閃,卻是胤禟鐵青著臉跨步而入,手中的利劍直逼自己的胸口。

  離間

  瓢潑大雨傾泄而下,天地都迷失在朦朦雨霧中,彩羽鴛鴦拍翼遊到殘荷下躲避,池中蛙鳴被劈天驚雷震懾地了然無聲。
  而在房中卻異常寂靜,氣氛沉重,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已凝固。
  塵芳看著離自己隻有一寸之遙的犀利劍鋒,身形僵硬,思緒混亂。
  “九爺!”綿凝回過神,撲上去扯著胤禟的手臂道:“是白佳主子下的藥!是她要害格格!”
  胤禟看著桌上的空碗,甩開綿凝,怒喝道:“賤婢,還想誆我!”
  地上的劍柔抬頭,用不敢置信的眼神望著塵芳道:“為什麽?格格!奴婢——奴婢在府門口遇到了九爺,便忍不住將此事稟報了。格格——奴婢做——錯了嗎?”
  “我提著這劍,原是想來殺那蛇蠍毒婦的。”胤禟眼中夾雜著絲困惑,惱恨的瞪著塵芳道:“可未想,讓我利劍所指的人竟會是你!別告訴我,你是存心要殺了自己腹中胎兒的!”
  塵芳隻感頭暈目眩,不禁倒退兩步,倚坐到床沿上,但見鮮血順著她的褲角流了下來,瞬即在鑿花磚上灘成了一片。
  綿凝和劍柔驚呼著上前扶住她,一邊大聲喚著外邊的奴才去請太醫。
  胤禟心中一凜,想上前卻始終邁不動步子,不禁憤而轉身,揮臂怒喝道:“賤婦,我先殺了你!”
  髻散發落,片片青絲飛墜。劍影白光中,桂月隻覺右腦勺一痛,忍不住抬手一摸,手中鮮血淋漓,再待一看,地上的發堆中赫然混雜著半截耳朵。
  “啊——”她頓時癱軟在地,驚恐的大喊。
  塵芳恍然睜開眼,看著桂月血流滿麵、淒厲如鬼的模樣,嘴角揚起一抹冷笑。
  桂月喘著大氣,顫微微地抬起頭,望著神色冷然,眼中嗜血的胤禟,隻覺萬念俱灰,心如枯槁。待劍尖再次向胸口刺來時,不覺伸手一攥,徒手握住了劍刃。
  劍鋒上,點點血珠滴落。胤禟一怔,隨即冷笑道:“你以為這樣,就可以阻止我殺你嗎?”
  “妾身不敢。妾,生是爺的人,死是爺的鬼。爺要娶妾身的性命,妾決不敢偷生。但是即便是死,妾也不願看到爺受人蒙蔽,遭人陷害!”桂月轉而麵向塵芳,恨聲道:“福晉,您難道不知,妾身為何要暗下這墮胎藥嗎?”
  見她眼含惡意,塵芳心中一緊,掙紮著對胤禟:“別聽她胡言亂語,殺了她!”
  “哈哈——”桂月大笑著,麵目更顯猙獰,“原來你也會有害怕的時候!福晉,您不是早已知道我要下這墮胎藥嗎?您不是不想要這腹中的骨肉嗎?這不是您和毓慶宮的主子商量好的嗎?”
  哐啷一聲,胤禟手中的劍,不由自主地掉落在地。
  “你——”塵芳又氣又惱,無奈腹痛發作,霎時臉白若紙,虛弱地說不出話來。
  “妾身的藥是從毓慶宮得的,妾身也是被迫無奈而為之。”桂月觀察著胤禟陰晴不定的神色,乘勢又道:“福晉之所以要打掉這腹中的骨肉,是因為她不想再有拖累,她——她與皇太子殿下暗通曲款!”
  “胡說!”劍柔上前,連煽了她兩個巴掌道:“你自己做了這等傷天害理的事,竟還敢汙蔑我家主子!”
  “我胡說?”桂月吐出口血水,戲謔道:“福晉,我若是胡說,又怎會知曉您和皇太子殿下過往的私秘之事呢?我區區一個妾室,又何來這天大的膽子,敢汙蔑當今的太子千歲呢?”
  胤禟麵若死灰,上前按住塵芳的雙肩,顫聲問道:“是——是真的嗎?你,果真還和他——”
  “阿九!”塵芳眼中一熱,喘著氣道:“你若相信她,我們豈不是——白認識了一場,白做了這幾年的夫妻!”
  胤禟一猶豫,忽聽得綿凝一聲大叫,回首隻見桂月已拾起地上的劍,正淚目盈盈地望著自己。
  “你做什麽!”胤禟暴喝道。
  “妾自知人微言輕,不敢奢望爺會全然而信。但望爺能將妾身所言,聽進一兩分,妾便死而無憾了!”桂月轉而看著塵芳,詭異一笑道:“福晉,您果然聰明!”說罷,提劍直插入了自己的腹中。
  咕咕鮮紅自劍刃旁湧了出來,趴在地上的桂月,痛苦地抬起眼,努力伸手抓住了胤禟的衣角,嘴角含笑,喃喃道:“麥糖太好吃了!塵芳——你為何連那小小的一點——糖渣都要——要和我搶!別——別怪我——”
  見桂月斷了氣,綿凝忙跪下道:“九爺,格格是有苦衷的!奴婢將事情的來龍去脈,都向您全盤托出!”
  “我不想聽!”鮮血染紅了胤禟的眼,也摧毀了那最後的一點理智。他滿眼陰鬱地看著塵芳,冷冷道:“我不想聽你們這些個賤婢的滿口謊言!”
  “不——您先聽奴婢解釋!”綿凝扯著胤禟的衣袖,不料被一腳踢了出去,頭磕到桌角,頓時便不省人事。
  塵芳見狀,心中痛楚,不禁虛弱道:“聽我說,其實我——”
  “其實你心裏還想著他,是不是?即便他一次次地傷害了你,即便他害死了你的舅母,你的阿瑪,你的表妹,你還是想著他,是不是?”胤禟赤紅著眼,一把將她從床上揪起,咬牙切齒道:“我真是個傻子!還以為自己剖心挖肺地對你好,便可以得到幾分回報!卻原來一切都是假的!都是一場黃粱美夢罷了!”
  “不是——不是!”眼淚奪眶而出,塵芳搖著頭,有氣無力道:“聽我說——”
  “我再也不相信你了!”胤禟鳳目含淚,周身散發出絕望的氣息,痛聲道:“無論你再巧舌如簧,也不能將腹中的骨肉還給我了!我憑什麽,再相信一個扼殺了自己親生骨肉的凶手!”
  “爺!”聞訊趕來的婉晴見到屋中桂月的屍體,先是一驚,待看見胤禟拉扯著裙褂上滿是鮮血的塵芳,更是心驚肉跳。後麵跟來的兆佳氏,見了這血肉模糊的場景,當即便昏了過去。
  “太醫來了!”外間的奴才兢兢顫顫的稟報。
  “九爺!”劍柔不斷磕著頭,淚流滿麵道:“求您先讓太醫給格格醫治吧,她的血都快流光了!奴婢求您了!”
  “有膽喝墮胎藥,難道還怕流這點血嗎?”胤禟青筋暴突,搖晃著塵芳薄若柳絮的身子,低喝道:“你不怕死嗎?你不怕事情敗露,我殺了你嗎?你真的認為,我不會殺你嗎?”說著便拽起她,推開眾人往屋外走去。
  塵芳被脅迫著在大雨中,踉蹌而行,她捂著腹部,顫聲道:“阿九,我實在痛得厲害!阿九,你聽我說,那孩子——”雨水不斷灌注入嘴裏,細微的喃語被淹沒在了轟雷中。
  一路上,府中眾人又求又跪,胤禟卻恍若未聞,隻緊緊拖扯著塵芳,跌跌撞撞地來到花園的池塘邊。
  閃電劃過天際,照亮了胤禟陰森妖異的臉,他環視眾人,惡聲道:“誰都不準靠近,否則我殺了他!”。
  眾人隻得退後數丈,在雨中屏息觀立。
  胤禟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扶住塵芳搖曳的身子,森冷道:“你既這般絕情,我也無可留戀了!這湖水很幹淨,會是個安息的好去處!”
  塵芳努力睜開眼,紫紺的唇微微動了下,便再也支撐不住,昏了過去。
  胤禟摟她入懷,顫抖地撫摸著那冰冷的麵頰,不禁哽咽道:“別怕!隻有這樣,他才不會再來糾纏你!隻有這樣,你——才可以永遠屬於我!”
  混雜著鮮血的雨水自眼前淌過,染紅了路邊的青苔,劍柔忍不住撕心裂肺地喊道:“爺!您沒看見格格在流血嗎?您真的這般忍心嗎?”
  婉晴則癱坐在地,痛哭流涕。餘下眾人皆跪地叩首,苦苦乞求。
  “我自然是不忍心了!”胤禟望著懷中之人,苦澀道:“所以才要和她一起走!”說完,在驚呼聲中,帶著塵芳傾身倒向了湖麵。
  冰冷刺骨的湖水灼痛了胤禟的神經,他陡然清醒過來,不覺睜開眼。見塵芳身若無骨,順著水紋向湖底深處飄去。如絲的長發似海草般糾結纏繞,蒼白的肌膚在暗沉的水下更顯透明。此刻的她是如此美麗而夢幻,那是生命在逐漸流逝的精華,那是驚心動魄的死亡之美!
  一念間,胤禟猛力抓住那細致濕滑的手,向頭頂上方的光亮奮力遊去。在衝破水麵的那刹,熱淚經不住潸然而下。
  如若死亡真的可以解決一切難題,為何在那一刻,我的心竟是這般苦楚?當能和你一起離開這個人世時,我卻感覺不到絲毫的快樂?不是因為對死的恐懼,也不是因為對生的留戀,而是遺憾,是此生無法得嚐所願的痛心之憾。如若真的到了那一天,生命無可避免的要結束,我隻希望是帶著你的微笑,進入那永久的長眠!

  悲離

  “多情卻似總無情,惟覺樽前笑不成。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
  地麵上的水跡逐漸幹涸,胤禟僵直著背坐在桌旁,怔怔地望著一滴蠟油沿著紅燭緩緩流下,最終落在白玉碟上凝成了蠟凍。
  “福晉小產後氣虛血虧,本該悉心調養,卻失血過多,寒邪侵骨,導致冷熱失調,腎脾兩虛,肝鬱宮寒。”太醫對婉晴道:“產後入水,本是大忌,幸而揀回了條性命,可這病根子,就此便落下了。”
  婉晴遲疑了下,壓低聲道:“那嚴重嗎?可有方子能治好?”
  “若調理得當,倒是無甚大礙。隻不過——”太醫謹慎地看了眼一旁的胤禟,歎息道:“福晉今後——恐再也不能生育了。”
  婉晴吃了一驚,卻見那邊胤禟猛地拍案而起,麵色蒼白地衝了出去,心中不禁酸楚,暗自道:“真是作孽啊。”便領著太醫下去開方煎藥。
  裏間的綿凝聽了這話,衝到床前握著塵芳冰冷的手,熱淚滾滾道:“格格,奴婢這就去告訴九爺真相,不能再讓他誤會您了!”
  塵芳神容慘淡,抬起眼,顫抖的睫毛上掛著淚珠,望著綿凝良久,方伸手撫摸著她額頭的傷口,沙啞道:“還疼嗎?”
  “不疼了!早不疼了!”綿凝嗚咽道:“格格,您別老顧念著別人,也要為自己多做打算啊!難道您和爺的情分,就此便斷絕了嗎?”
  “大錯已鑄成,此刻再與他說明緣由,隻是徒增痛苦罷了。”塵芳搖首,哽咽道:“是我自作聰明在前,如今這般下場,也是自食惡果,怨不得他人!”
  “奴婢不甘心啊!”綿凝咬牙切齒道:“那惡婦臨死還反咬您一口,害得您與九爺夫妻反目,害得您斷了子嗣,真恨不得食其肉,飲其血!”
  塵芳仰息閉目,一時無語。
  這會兒,劍柔走進來,見這般情形也忍不住過來跪下,決然道:“格格,是奴婢多嘴!是奴婢害了您!您就懲罰奴婢吧!”說著,連連自煽起耳光來。
  “傻丫頭!”塵芳擋住她的手,苦笑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錯不在你,你若這般自責,讓我又情何以堪?”
  劍柔眼中一熱,撲進塵芳懷中,嚎啕大哭道:“格格!為什麽有人要挖空心思的害您?為什麽您活得這般苦悶?當初咱們真不該回京城來,奴婢好想念在盛京的那段日子啊!雖比不上這裏繁華熱鬧,可畢竟日子過得清閑安穩!”
  “盛京?”塵芳喃喃自語道:“是啊,該是離開這是非之地,好好想一想了!”
  “格格——”綿凝喚道。
  “你們先下去,讓我一個人清靜會。”塵芳乏力地揮揮手,待看著二人走出房後,終於團身躲入被中,暗自抽泣。
  被衾內散發著淡淡的龍涏香,那是自己今生最愛的氣息。胤禟,此刻有誰能告訴我,該如何彌補你我之間的這道裂痕呢?
  也許逃避是遺忘這段傷痛的唯一良劑,也許時光可以麻痹彼此間的傷痛,也許我該遠遠地離開你,讓你的生命至此遠離苦惱和折磨!
  “九爺,再喝一杯!”‘百豔居’的花官吳儂軟語,酥手輕帶,將酒盞遞到胤禟嘴邊。
  胤禟一口飲盡杯中之酒,俊目微迷,恍然間用手指描繪著花官的唇形,笑道:“我喜歡你的小嘴,真漂亮!”
  花官不禁得意道:“您光喜歡這嘴嗎,難道妾的眼睛,鼻子就生得不美嗎?”
  胤禟又端量了一下,神情嚴肅道:“我就喜歡你的嘴!”說罷,拿起手絹遮住了花官的大半張臉,隻露出她的紅唇,狠力吻了上去。一時間嬌喘低吟,迤邐無限。
  那花官初時還意亂情迷,後隻覺唇瓣生痛,一絲血腥滲入嘴中,方惶恐地推搡著對方,卻不料越是抗拒越是生痛,止不住哭出聲來。
  聽到哀泣聲,胤禟猛地將她摔到地上,惡聲道:“哭什麽!難道爺沒給銀子嗎?”
  擦拭著嘴上的血跡,花官委屈地站起身,顫微微地上來為他斟酒。胤禟一口口灌著酒,最後索性端起酒壺豪飲。
  “九哥,原來你在這裏!”胤礻我走進包間,看到滿臉通紅,酒氣熏天的胤禟,不禁大聲道:“你可讓我好找啊!”
  “胤礻我!”胤禟笑嗬嗬,打著酒嗝道:“來得正巧,咱們兄弟倆好好喝上幾壇子!我今日才發覺,這酒真是個好東西,簡單、痛快!比女人好懂,比女人聽話!”
  胤礻我心中一酸,打發了那花官後,才道:“你府裏的奴才正四處在找你呢,我聽到了消息便嚐試著來這,果然你在此處。”
  “找我作甚!”胤禟冷笑道:“沒了我,天會塌下來不成?”
  “自然是有急事了。”胤礻我猶豫了下,方道:“她走了,聽說是要回盛京老家。我來時,看著她的馬車剛出了西直門。”
  胤禟一愣,良久方納納問道:“她——是一個人走的嗎?”
  “帶著兩個貼身的奴婢,收拾了些細軟便走了。”胤礻我補充了句道:“她沒帶走蘭吟,把孩子留在了府裏。”
  胤禟不覺鬆了氣,徑自又斟起酒來。
  “就這樣任由她離開嗎?”胤礻我走過去,按住酒壺道:“你府中的人口風甚緊,我雖不知你倆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但人走茶涼,豈不哀哉?”
  “你不明白!”胤禟冷澀道:“留住了人,也留不住心,隨她去吧!”
  “早知如此,又何必當初呢?”胤礻我歎道:“當初的苦苦追求,舍命相偎,換來得竟是這般下場!我早說過‘情’字碰不得,能夠情投意合,兩廂無悔的,這世上又有幾人?更多的是粉身碎骨,終身抱憾!”
  “你說的對!”胤禟趴在桌上,喃喃自語道:“枉我自認聰明一世,卻原來是個大傻瓜!白白耗費了多年的心血,便是連性命也險些丟了!”
  “亡羊補牢,為時未晚。她走了,倒不失為一件好事。”胤礻我苦口婆心道:“九哥,你就自此作罷吧!男兒在世,何患無妻?生在皇家,自以江山為重,若你我兄弟同心協力,社稷帝位,也豈是遙不可及的。”
  “江山多嬌,尤勝美人!”胤禟把玩著手中的空盞,突然猛力一捏,瓷片碎落。
  “九哥——”胤礻我訝異地喚道。
  “他得了江山還不知足,為何又要與我來搶!”胤禟眼中怒火熊熊,恨聲道:“等著吧,我會讓他到頭來,兩頭落空,一無所有!”
  “你——終究還是放不下!”胤礻我搖頭苦笑道。
  胤禟隻覺心如刀絞,一把攬過胤礻我,在他肩頭沙啞道:“怎麽辦,胤礻我?我是不是已無藥可救了!死了是痛,活著更痛!我該怎麽辦?”
  胤礻我紅著眼,良久方道:“我的馬正拴在‘百豔居’外,今夜守關的統領,是前年,我從漢旗營裏提拔上來的,他認得你——”
  還未待自己說完,胤禟已踉踉蹌蹌地衝了出去。胤礻我長舒了口氣,端起桌上的酒壺自斟了一杯,淡淡道:“情孽之毒,果然侵蝕腐骨!”
  千峰疊翠,龍走峻嶺,長城內外,關山阻塞。劍柔掀起車簾,回首望著燈火長龍的關隘,心中悲涼。
  “別看了,風都漏進來了。”綿凝用被褥捂嚴實塵芳,回首道。
  劍柔應了聲,用力揉了揉眼,方縮回車中。
  “怎麽了?”綿凝見她這般模樣,淺笑道:“看到什麽古怪東西了?”
  “沒什麽!想是眼花看錯了。”劍柔一頓,又不禁低聲道:“咱們這一去,也不知何時才能回來?”
  “若是心無牽絆,便是十年、八年都有可能。”綿凝望著沉睡在旁的塵芳,歎道:“若是心有所屬,便是天涯咫尺,一念之間。”
  關隘上,旌旗飄飄,火炬燎燃。當值的統領,見麵前的錦衣男子站在夜風中,眺望關外,身形紋絲不動,不由擔憂地上前道:“九阿哥,您站在這裏,己足有半個時辰了。您若要出關,奴才這就去安排。”
  “不用了。”胤禟看著消失在夜幕中的馬車,憂傷道:“即便追上了,也是相對無言。也罷,就如這般,各得安寧的好。”
  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杯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悒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誓言

  金雞報曉,蠟盡燈枯。塵芳打開窗,望著陰鬱的天空,但見綿綿惆雨,一夜西風,已是黃花滿地,籬落香飄。
  “事情的來龍去脈,便是如此。”她回首望著胤禟,歎道:“未想,我這一走,便是四年。”
  放在桌上的手逐漸攥緊成拳,胤禟緩緩站起身,良久才道:“這——就是真相?”
  塵芳頷首,上前道:“我本該早與你說明的,可幾次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前程往事 ,錯孽諸多,我隻恐傷了你!”
  “時至今日,你才與我說明。難道就不怕傷了我嗎?”胤禟麵無華色,眼含悲意道:“我究竟是誰?你的丈夫?你孩子的阿瑪?還是一個需要你保護安撫的稚童?一個禁不起風吹雨打的人偶?”
  “你明知我本意並非如此,何必說出這氣話來呢?”塵芳伸手拉扯著他的衣袖,哽咽道:“阿九,我們一起忘記過往的傷心之事,好嗎?”
  “怎麽能忘呢?”胤禟甩開她,退後數步,搖首道:“忘了我被他人假手,扼殺了自己的骨肉?忘了我的喪心病狂,與你一起同歸於盡?忘了我的魯莽殘忍,害你無法再育?一件件,一幕幕,我都——刻骨銘心!”
  “我不在乎!”淚水肆意,塵芳沙啞道:“隻要能與你相守,一切我都不在乎!”
  “我在乎!當知道桂月是安插在你身旁的眼線時,你便該告訴我,那我決不會應允皇太後的指婚,將那毒婦留在了身邊。當你發覺胎死腹中時,你便該告訴我,那我決計不會顧及皇太後和額娘的顏麵,定將事情徹查清楚,手刃元凶。當你滿腹委屈,遠赴盛京時,便該將事情的真相原原本本的告訴我,那你我何至於分隔四年,兩地惆悵。”胤禟猛然回身,一拳重捶在牆,痛聲道:“可是你一次次地逃避,一次次更加沉重地傷了我!你讓我,簡直心灰意冷!”
  “不要——不要——”望著白壁上的血痕,塵芳顫抖著身子,嗚咽道:“我怕得就是你會這般說,我不要——”
  當事態發展,嚴重到如雪球般越滾越大後,她便越是不敢將事實傾訴,歸根究底是因心中明白,痛雖在自身,苦卻在他心。
  “為什麽?”胤禟望著手背上的鮮紅,喃喃自問道:“為什麽傷你至深的那個人,竟會是我!”說罷,他頹然走出屋去。
  胤禟渾身水霧,漫無目的的向前走去。細雨中,庭閣迷朦,煙柳繚花,湖光幽美,秋意切切。但在自己眼中,卻隻覺滿目蒼涼,寒意侵骨。他腳步虛浮,恍然被絆,幸而有人在後扶持,方未跌倒。
  “你跟著我做甚?”胤禟甩開手,懊惱道:“難不成,你以為我連路都不會走了嗎?”
  塵芳將描花綠油紙傘,撐到他頭頂,道:“我何曾跟著你了,難不成隻許你雨中漫步,我便不能踏秋賞景了嗎?”
  胤禟將傘推了回去,幹笑道:“你牙尖嘴利,凡事都能說出個子醜寅某來,我也不與你辯!現隻求能一個人呆著,也不行嗎?”
  塵芳垂首不語,見他疾步離去,忙緊隨其後地追了上去。
  “你究竟想怎樣?”胤禟頓足道:“你想逼瘋我嗎?你的確也有這個能耐。我倒是想瘋,便能將以往的事都忘得一幹二淨,偏是天不從人願,此刻我心裏比任何時候都明白的很。董鄂塵芳,你可知自己——有多殘忍嗎?”
  “要我下跪認錯嗎?”塵芳抬起眼,認真地問道。
  胤禟一怔,隻聽她又道:“還是要我臥席承罰,亦或是負荊請罪。隻要你一句話,即便千刀萬剮,我也決不會有半分猶豫!”
  “你——”胤禟瞬間白了臉,啞然道:“你在胡說些什麽啊!”
  “我像是在胡言亂語嗎?”塵芳苦笑道:“總需有個解決的法子吧!難不成,你至此便不再理睬我?我們又要回到四年前的那般光景嗎?”
  胤禟仰首長歎道:“容我再想想,此刻我已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要多久?一個時辰?二個時辰?”塵芳追問道:“還是一宿?”
  “你何需這般急切?”胤禟不解道:“這又不是買東西稱斤兩,說一便有二的事。”
  “一年有三百六十日,一日有十二個時辰,人生在世,又能夠揮霍多少歲月呢?”塵芳紅著眼道:“更何況對於你、我來說,更是一寸光陰一寸金。何必執著於過往,而浪費了這短暫的年華呢?”
  “執著於過往?”胤禟咬牙切齒道:“你所說的過往,可是血淋淋的事實,是日不能食,夜不能寢的寂寞,是麵上歡笑心中滴血的痛苦。你竟要我在一昔之間,便將此都一筆勾銷?究竟是我執著,還是你太過嚴酷?”
  看他又欲拂袖而去,塵芳忙上前,再次抓住了他的手。
  “放手!”胤禟恨聲道。
  “不放!”丟下油傘,塵芳傾身自背後環抱住了他,喃喃道:“決不放手!”
  胤禟掙紮了兩下,卻終不忍脫離那溫馨的懷繞,兩人便這般佇立於雨中無語。
  將臉貼著那挺拔堅實的後背,塵芳抽泣道:“適才你說了那許多,無非是責怪我不將真相如實以告。我若有錯,你盡管責罰。可我還是那句話,即便再讓我選擇十次,百次,我還是會喝下那碗墮胎藥。因為當初的護你之心,沒有錯!錯隻錯在天意弄人,錯隻錯在你我命運不濟,錯隻錯在——我愛你至深!”
  胤禟心中一酸,顫抖著回過身,望著那梨花帶雨的素顏,不禁搖頭歎道:“你為何是這般的倔強呢?我一心嗬護寵愛你,想讓你享盡這世間的榮華富貴,想你每一日都能過得快樂舒心!可如今,我該如何麵對你,該拿什麽來補償對你的愧疚呢?”
  “我要的很簡單。”塵芳抬手撫著他俊逸的臉,深吸了口氣道:“阿九,我要你的全部,你的發,你的唇,你的笑,你的淚,能都給我嗎?”
  “我早已——”胤禟剛開口,卻被纖指點住了唇。
  “不一樣的,我說的不是這裏。”塵芳垂手捂住他的胸口,道:“我要的是一生一代一雙人,我要的是你的全心全意,你的獨一無二。我要的,是成為你生命中唯一的女人!你,能給得起嗎?”
  “那日我聽了穆景遠講給蘭兒的一個故事,心中一直疑惑,女子三貞九烈本是平常,男子卻不然。真有男子可以從一而終嗎?”胤禟反握住她的手,啞然失笑道:“天下之大,紅顏何止千萬,卻都隻是障目之葉,隻有你,才是我心中所求。從前如此,現亦如此,今後更是如此!細想來,自四年前你回到我身邊後,這偌大的貝子府哪裏還曾再納入過新妾,哪裏還曾再有阿哥格格出生。這四年來,我日夜陪伴著你,不曾再在他處留宿。梅兒,我不是早已做到了嗎?”
  塵芳一愣,訕訕道:“是——是真的?”
  “怪隻怪,我以前太過荒唐!”胤禟摟住她,歎道:“這府中的女人實在太多了。亂花迷人眼,我們身在其中,竟不能看清楚彼此!”
  塵芳忍不住捂著嘴,哽咽道:“是真的嗎?是真的!”
  “我愛新覺羅胤禟,在此向天神盟誓。”胤禟豎起三指,仰望蒼穹道:“從此刻起,心無旁騖,隻忠於董鄂塵芳一人,決不再染指其他女子。若有違誓,便心神俱損,死無葬身之地!”
  “何必發這般的毒誓呢?”清淚縱橫,塵芳惴惴不安道:“隻要心誠,又何需誓言!”
  “若是心誠,又何懼誓言?”胤禟指腹擦拭著她的淚痕,不禁道:“怎麽了?不是已得償所願了嗎?為何還要落淚?”
  “我是喜極而涕罷了!”塵芳擦著眼角,卻越發止不住酸意,索性埋首在他懷中,斷斷續續道:“阿九——你實在待我太好了!我真舍——舍不得你!若是真有陰曹地府該多好!咱們在那裏,也能再做上十年夫妻,該——該有多好!”
  “傻丫頭!”胤禟哭笑不得道:“咱們都活上一百歲,不就可以再做數十年的夫妻嗎?今生過完了,還有來世,咱們生生世世都在一起!”
  “能如此過完今生,我已知足!”塵芳墊起腳,將火熱的唇映在了他的齒間。
  胤禟不禁低喃,貼緊了她的身子,鶯呢燕繞,纏綿悱惻。
  胤禟,冰冷的雨水洗滌了我們彼此間的困惑和猜忌,咋涼的秋意已不能熄滅我們心中的熱情。此時此刻,你的誓言使未來,變得神秘不可預測。若沒有了愛新覺羅棟喜,沒有了愛新覺羅梅,我們的相遇也許隻會停留在今生今世。
  可是即便滄海桑田,宇宙洪荒,我也要緊緊抓住此刻的你,這樣的你——才是值得我曆經百年追尋的愛人!

  射圃

  康熙五十六年,夏。
  這日,皇十四子胤禎府中設宴聽戲,塵芳最怕熱,原想推辭不去,後聽說還有射圃之會,不覺來了興致,便與胤禟一起前往。
  沂歆見了自是極為歡喜,與她並坐在高台上,絮絮叨叨說了許多。旁人倒也罷了,唯獨婷媛受不了她的呱唕,不悅道:“你就不能安靜片刻,說是請大夥兒來聽戲的,倒成了聽你這位女相公來說書似的!”
  沂歆噘嘴道:“愛聽不聽,我知道八哥又被停了爵俸,你心裏不痛快,卻也犯不著向旁人撒氣吧!”
  “我何曾不痛快了!”婷媛幹澀道:“不吃這皇家的米糧,倒比往日裏活得更自在些!如今十四在皇上麵前日益得寵,可真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有人還沒成王妃呢,倒是先學會趾高氣昂的說話了!”
  沂歆漲紅了臉,剛想開口反駁,卻被一旁的塵芳製止道:“算了!好不容易,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起玩樂,何必為些無傷大雅的事敗了興致呢。你是女主人,更該盡地主之誼,怎麽反倒和客人拌起嘴來?”
  沂歆聽了,便也無語。婷媛瞅著塵芳冷笑道:“倒底是個才女,能言善辯。難怪將表哥治得服服貼貼,這些年來對你惟命是從,心無二意。真是羨煞旁人啊!”
  塵芳聽她話中含酸,也不去理睬,隻轉過臉望向台下。
  樓台前,已擺上了箭靶。幾個素日習武善射的阿哥皆站定在數丈外,偏胤禟與胤禩兩人躲在樹蔭下竊竊私語。見塵芳望過來,胤禟頷首微笑,邊努嘴示意一旁在試弓的胤礻我及胤禎。
  塵芳回首對婷媛笑道:“十四弟看起來,倒是信心十足的。”
  “從前十三爺還沒壞事時,他總是輸給十三哥。”沂歆拭目以待,邊道:“這幾年呢,倒是有了些出息,偏去年比試,又輸給了五哥,他便一直悶悶不樂的。稍得了空閑,便跑去練習,卯足了勁要掙回這麵子。今日名為聽戲,實則是他已按耐不住,早早的邀來眾家兄弟,想一爭高下。”
  “大清的天下,是從馬背上打下來的。十四弟這般精練騎射,不愧為八旗男兒,熱血肝腸,少年英雄。”塵芳抿嘴道:“我與你賭個東道,這回他必是能拔得頭籌。”
  “我打賭胤礻我能得第一。”胤禟跑過來,聽了她的話,不禁笑道:“胤礻我這些日子也不曾怠慢,我押一百兩銀子賭他贏。”
  “我押一百兩,賭十四爺能獲勝。”沂歆忙接嘴道。
  席中眾人聽了,不覺都得了趣,有幾個便也押寶下注。婷媛隨了胤禟,押在胤礻我那兒一百兩,五阿哥與十阿哥的家眷們自然都各押了自己的本家。
  “四嫂,您也拿幾兩銀子出來玩玩,討個樂子可好?”胤禟突然對一旁沉默不語的烏拉納拉氏道:“想來四哥也不會管這雞毛蒜皮的小事吧?”
  烏拉納拉氏一愣,隨即笑道:“我不玩的,但也不能掃了大夥兒的雅興。”便對坐在身旁的一位年輕婦人道:“既然九弟開了口,你便替我湊個趣吧。”
  塵芳見那婦人眉清目秀,氣質淡雅,不禁低聲問沂歆道:“這是四哥的哪位內眷,我卻不曾見過。”
  “是紐祜祿氏。”沂歆道:“她素日低調,難得今日出來一趟。你自然是不認識的了。”
  “原來是弘曆的額娘。”塵芳點頭,見紐祜祿氏麵有難色,似舉棋不定,便起身對胤禟道:“你一個爺們,財大氣粗的,卻和咱們這幫女眷賭銀子。我第一個便不服氣!”
  “哦?”胤禟挑高了劍眉,眼中笑意更濃道:“那你意欲如何?”
  “若是十弟嬴了,這些個輸家的銀子,你可分文不能取。你若收了妯娌們的胭脂水粉錢,豈不遭人笑話。”塵芳妙目一轉,又道:“若是十弟輸了,你便以一罰十,給咱們這些人添置首飾錢。”
  胤禟擰著她的臉頰道:“胳膊肘盡往外拐,都忘了自己是誰的媳婦了!”
  塵芳拍開他的手,笑道:“這可是兩碼事,我最是喜歡與人打賭的。我呀,就押五百兩,賭十四弟能獨占鼇頭。”
  那邊的紐祜祿氏聽了,也道:“既這樣,我也押一百兩在十四弟身上。”原本謹慎不曾下注的幾位,見既有這般的好事,便也紛紛下了注。
  待射圃開始,隻見胤祺一馬當先,開弓拉箭,厲光一閃,正中靶心,眾人無不叫好。又過了幾人,輪到胤礻我,他不待調整,上前信手便是一箭,也命中紅心,可見技藝比胤祺更為嫻熟。
  胤禟一邊叫好,一邊對塵芳得意道:“我的銀子可是保住了!十四再厲害,也隻能和胤礻我打個平手罷了。”
  “急什麽!”塵芳白了他一眼,道:“不到最後,鹿死誰手,還不一定呢!”
  待到胤禎上來時,沂歆不覺起身,屏息注視。
  嬌陽下,胤禎身姿英挺,目露精光。他隨手自箭簍中抓出一把羽箭,便上了弓,拉弓如滿月,凝神懷若穀。嗖嗖兩聲,三箭齊發,皆中正心。眾人一陣沉寂後,便爆發出讚歎鼓掌聲。
  “這小子,果然是長大了!”胤禟止不住頷首,笑道:“這銀子輸得並不冤枉!我心服口服!”
  “雖知複塵難掩寶劍,但待他初露鋒芒時,卻又止不住感歎。這般的豪情壯誌,又能持續多久呢?”塵芳望著胤禎笑意昂然的臉,不禁低歎道:“少年自古未得意,日暮蕭條登古台。”
  胤禟一時未聽清,倒是那邊還在歡喜雀躍的沂歆一頓,轉過身疑惑地問道:“九嫂,你在說什麽?”
  “我說啊,幸好有你在。”塵芳伸手撫著沂歆圓潤柔稚的臉,笑道:“咱們自幼一處長大,我知你雖調皮些,卻是個享得富貴,守得貧窮的人。十四娶了你,是他的福份。”
  沂歆臉紅若霞,喃喃道:“也隻有你這般誇我,十四爺還一直說我長不大,小孩子脾性呢!”
  “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塵芳轉眼,望著胤禟的背影,苦笑道:“畢竟你們將來的日子還長得很,也不急於這片刻光陰。”
  射圃後,眾人便入席聽戲,塵芳隻覺高台內悶熱,便徑自撇下綿寧和劍柔,來到後園散步。胤禎府邸的花園,雖無庭台樓閣,但山石花草,皆俊秀瑞麗。待轉過一道山懷,咋感陰涼,卻原來是數百竿翠竹遮映,風遊葉間,寂寂生津。
  塵芳歡喜地揀了一幽暗處坐下,仰目望著這遮日的竹林,心中暗歎是個避暑納涼的好地方。正想著,忽聞得腳步聲,剛要發問,待聽到來人的聲音,心中一緊,不覺蹲身躲到了塊九孔大奇石後。
  “既是福晉讓你跟著來的,今日也就作罷了。以後安生呆在家裏,看你一副萎縮小氣的模樣,還是少出來丟人現眼的好!”
  又聽到女子委屈地答應著,然後低聲說了兩句話,立即被狠狠煽了個耳光,當即哭了出來。
  “哭什麽!我說過,不準再提這個的!真是骨肉至親,打斷了骨頭還連著筋,一樣的討人嫌!”
  “可是爺,弘曆已六歲了,難道還不該請個先生管教,任由他這般荒廢學業嗎?”女子嗚咽道。
  塵芳這才方知那女子正是紐祜祿氏,心中生疑,不覺腳下一動發出了聲響,立即聽到嚴厲地嗬斥聲:“是誰——”頓時麵無血色,沒了主意。
  胤禛示意紐祜祿氏收了哭聲,正欲走過去一探究竟,卻聽遠處道:“是我,四哥!”
  隻見竹林中,胤禎緩緩走了出來,手中拿著一柄竹枝,笑道:“我說自家的竹子長得好,八哥便要討一節去作簫,這不便眼巴巴地被催著來取了?”
  胤禛淡淡道:“那倒是物盡其用了,既如此,我們便先回去了。”
  “四哥走好。”胤禎轉而望向一旁垂首不語的紐祜祿氏,眼含憐憫道:“小嫂子,您也要保重。”
  紐祜祿氏身形一顫,微微點了點頭,便隨著胤禛離開。
  待見兩人走遠,塵芳走出來,吐著大氣道:“幸而你來的及時,若是被四哥抓個正著,豈不麻煩!”
  胤禎見她額頭還冒著細汗,不覺好笑道:“沒想到連九嫂你,也會怕我四哥!”
  “我一個婦道人家,怎會不怕這位冷麵的雍親王?”塵芳冷哼道:“你與他是一母同胞,自然是不怕他的了。”
  “誰說我不怕!”胤禎望著參天的竹林,隻覺寒意滲骨,苦笑道:“記得有兩年,我夜夜噩夢,白日裏見了他,也會不寒而栗,惴惴不安。”
  “四哥平日裏雖嚴厲些,可待胤祥卻極好,可見他心中未必無情。你若能與他交好,他待你必不會遜與胤祥。”塵芳勸道:“畢竟你們血緣更親更近。”
  “我不相信他。他的心是鐵做的,他的血是冷的。”胤禎冷笑道:“一個可以親眼看著自己喜愛的女子被人活活絞死,而無動於衷的人,他——還會在乎骨肉親情嗎?”

  意外

  過了半月,時值皇太後鳳體違和,聖心憂慮,便率領著各府皇子及內眷,到京城西郊翠微山南麓的法海寺齋戒理佛三日。
  各府的女眷,被安排在了剛興建完成的湯山行宮夜宿。塵芳閑暇時,便在綿凝和劍柔的陪同下,四處遊覽。湯山行宮布局十分講究,前為殿宇樓閣,富麗堂皇,中有軒亭閣樓點綴,錯落有致,後則是山青秀水,綠樹濃蔭,曲徑通幽。尤其是此處溫泉常年潤洽,水土得天獨厚,尤其是掬泉亭畔的池塘中,金邊蓮花盛開,更顯富麗嬌豔。
  塵芳見池塘中停著一葉扁舟,有兩個宮女正嬉笑著在采蓮,不禁道:“乘彩舫,過蓮塘,棹歌驚起睡鴛鴦。遊女帶香偎伴笑,爭窈窕,兢折團荷遮晚照。”
  一旁的綿凝聽了,笑道:“這詩倒是應了景,想來果然傳神。”
  劍柔則拍手笑道:“格格,您看!這池子裏的魚,倒比禦湖中的五彩鯉魚還活潑!想是這天太熱,連水都煮沸了,它們才奈不住要跳出來的吧!”
  塵芳候首一看,果然見幾尾白魚正不停地在水麵上撲騰,不由道:“這倒奇了,難不成小湯山中的溫泉,也流到這池塘裏來了?”
  三人看了會,見天色漸暗,便依原路返回。塵芳忽見一個小人影匆忙地往這邊跑來,還不待看清,便一頭撞到了自己懷中。不由向後倒去,幸而劍柔眼明手快地扶住了她。待站定一看,竟是雍親王的四阿哥弘曆。
  “怎麽了?弘曆?瞧你慌慌張張的模樣,這是要去哪裏啊?”塵芳蹲下身,笑問道。
  “沒——沒什麽!”弘曆支支吾吾道,不時回首看著來路。
  塵芳隱見幾個人影正向此處趕來,便向綿凝使了個眼色,綿凝會意,立即拉著弘曆躲到了一旁的竹竿山內。稍頃,一個領班侍衛帶著兩個小太監行色匆匆的走過來,見到塵芳先是一愣,待身後的太監提醒後,才忙叩首請安。
  “這位大人,難道不知此處為行宮內庭,多有宮中女眷出入,外侍應回避嗎?”塵芳轉著手腕中的芙蓉紅玉鐲子,漫不經心的道。
  那侍衛垂首,鏗鏘有力道:“回福晉,奴才是奉雍親王命,特恩準進內庭辦差。實不知,竟在此處會遇到福晉。”
  “放肆!”劍柔上前,大聲嗬斥道:“依你之言,倒是我家主子的不是,不該在此處出現,讓你遇上了嗎?”
  那侍衛瞄了眼劍柔,又低下頭道:“奴才絕無不敬之意,請姑娘不要曲解了在下的意思。”
  劍柔先是一怔,隨即道:“你一個小小領班侍衛,竟敢在我家主子麵前頂嘴反駁,你該當何罪!”
  “奴才雖隻是個侍衛武官,卻也是食君之祿,自然要擔君之憂,為君效忠了。”侍衛正視著劍柔道:“姑娘,請自重。任意叱罵汙蔑朝廷命官,按律當斬。”
  “你——”劍柔當即啞口無言,隻漲紅了臉瞪著他。
  一旁的小太監忙上前道:“福晉,楚大人確是雍王爺叫進裏辦差的。實是因為我家四阿哥,伴駕來了行宮,可不想自今早,人便不知了蹤影。現下,王爺正派人在四處詢查呢!”
  塵芳打量著那侍衛,見他虎背熊腰,相貌端正,眉宇間正氣昂然,不覺淺笑道:“我當什麽事呢?弘曆啊,才從這裏經過,往前殿去了。”
  兩個小太監一喜,忙跪了安,倒是那侍衛遲疑了下,方緩緩跟了上去。
  見劍柔一臉吃蹩的氣惱模樣,塵芳反望著那侍衛的背影,笑道:“丫頭,你可別小瞧了此人。處驚而不亂,威武而不屈。眼下他雖隻是個四品的領班侍衛,可將來即便做不了封疆大吏,也必能官至一品,位及人臣。”
  此刻,綿凝已帶著弘曆走了出來。
  塵芳眨眨眼,對弘曆笑道:“嬸子的這招調虎離山之計,可好玩?雖有趣,卻終是不妥。你阿瑪久尋不到你,必然要焦心擔憂。你還是趕緊回去的為妙,否則真是皮癢找打了!”
  弘曆突然紅了眼,猛地跪下道:“九嬸子,我知您是個好心腸的人。您幫幫我吧,否則待到回府時,我便再也見不到我額娘了!”
  塵芳一驚,忙扶起他道:“好孩子,這是哪裏的話!你額娘怎麽了?”
  “額娘病了,阿瑪卻一直不給她請太醫診治。”弘曆稚嫩清秀的臉上閃過絲恨意,哽咽道:“我離府的時候,額娘——已臥病在床數日,水米不進。不知此刻,她——”
  “所以你想偷溜回府中,照看你額娘,是嗎?”塵芳用手絹擦拭著他臉上的淚痕,頷首道:“真是個孝順的孩子,不枉你額娘為你,受了那般多的委屈!”
  “嬸子怎知我額娘受了許多委屈?”弘曆擦著眼,狐疑的問道。
  塵芳笑而不答,撣著他身上的泥土,又道:“你一個孩子,莫說是孤身回京城內,便是要出這湯山行宮,也是件極難辦到的事。”
  “難不成,就任由我額娘病入膏荒,聽天由命嗎?”弘曆跺著腳,咬牙道:“如此我豈不愧對了額娘的養育之恩,自後又怎能立足於天地!”
  見他轉身欲走,塵芳忙拉住他,歎道:“你這孩子,竟也是個耿直的脾氣。這麽著吧,我派人送信回京城,讓我府中之人借探病之命,帶個大夫進去為你額娘診治,如何?”
  “格格——”綿凝剛想出聲,卻被塵芳搖手阻止。
  弘曆見了,便道:“我阿瑪治家嚴謹,若知您為我額娘請醫治病,必會責怪予您。嬸子的好意,侄兒心領了便是,還是不要牽連您的好!”
  “傻孩子,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更何況我們是一家子的骨肉呢?”塵芳撫著他的臉,柔聲道:“你額娘是個大富大貴之人,將來還有段大福等著你們母子呢!你必要好生保重自己,不可再任性枉為了!”
  弘曆聽了雖有不解,卻止不住感激道:“嬸子的恩情,弘曆銘記在心。他日若有機會,必當報答與您。”
  塵芳紅著眼,沙啞道:“嬸子知道,你是個知恩圖報的好孩子。隻可惜,你還太小,而我——也許等不到那一日了。”
  “若是如此,還有九叔,若九叔也不在了,還有蘭吟姐姐。”弘曆神情堅定道:“總之,弘曆此生,必將這份恩情還報。”說罷,硬是不顧塵芳的阻止,給她行了個大禮。
  讓劍柔送弘曆回去後,塵芳冥思許久,方問綿凝道:“你說,雍親王是個怎樣的人?”
  “麵對他時,會從心底湧上陣懼意,以致都不敢與他直視;依靠在他的懷中,雖能聽到他強勁的心跳,卻感覺不到生命的活力;躺在他的身邊,雖能觸及他肌膚的溫暖,卻有著冷冽滲骨的寒意。”綿凝遲疑了下,又道:“他——是一個沒有了心的人!”
  峰巒綿疊,蒼鬆巨柏中,百年古刹屹立不倒。為皇太後祈福的法事完畢後,塵芳忍不住避開眾人,出了大雄寶殿,來到法海寺的後簷,觀賞其牆上的壁畫。在後世,這法海寺與甘肅敦煌、山西永樂宮中的壁畫,並稱中國三大古壁畫。
  隻見壁畫中祥雲繚繞,牡丹、菩提為襯,十方佛、飛天、仙女、金剛,神情各異,惟妙惟肖,一副海天佛國,清淨無為的西方極樂世界。
  待轉到後簷外牆,塵芳忽聞得一陣極為沁鼻的幽香,似麝非麝,似蘭非蘭,不覺尋香走了過去。沿著條溪石小徑,來到座廢棄的佛樓前,隻覺香鬱更濃。見那樓門上掛著個已打開的鐵鎖,想是剛啟用供香客遊覽,她便不假思索地推手走了進去。
  佛樓內,一反樓外的陳舊剝落之相,極是整潔雅致。沿著木梯而上,到了三層的頂閣,隻見是一處佛堂。堂中隻有一方小供桌,桌上的銅鼎中燃著三柱紅香,正是自己所聞到的幽香。塵芳舉目望向供桌上掛著的一副畫卷,不覺又驚又奇。
  隻見畫中有一名女子,坐在花圃中,身著六菱花瓣旗裝,發髻項圈、瓔珞首飾樣樣精致,且此畫並非筆墨所做,乃是用金線組成,瀝粉堆砌,陽光照在上麵,呈現出一片金碧輝煌。但更是令人生奇的是,此女子雖身姿婀娜,麵若滿月,卻未曾繪上五官。如此精美讚歎之作,竟是一位無顏美女,塵芳心中極是扼腕,又不禁猜測著是何人將此畫供奉於此,卻是大海撈針,了無頭緒。
  良久,她欲下樓離去,突感到身形輕微晃動,心中一緊,隨後便是更劇烈的天旋目轉,地動山搖。腳下的地板瞬刻裂開一條巨縫,自己不及站穩,便傾身掉了下去。正閉目隻待受死時,隻覺左臂被人緊緊攥住,方延滯了下落的速度。當身子跌倒在實地上,正慶幸之際,頭上又是一陣巨響,卻是整個樓頂掉了下來,幸而有根大梁檔著,方未壓到自己,隻是被困在了這坍塌的樓內。
  塵芳喘著大氣,回過神看向身旁的救助之人。幾道陽光自塌方的縫隙內射了進來,照在了那冷然嚴肅、塵埃滿麵的臉上,她不覺脫口而出道:“四哥,怎麽是您——”

  廢墟(上)

  塵芳團坐在地,看著胤禛在幽暗的斷壁殘垣下摸索,一時思緒萬千,又猛見他胸前的血跡,不禁失聲道:“四哥,您受傷了?”
  “不礙事。”胤禛淡漠道,雙手拔開處塵垢,似在尋找東西。
  塵芳擰起煙眉,靜靜地望著那瘦削的背影無語。良久,眼前明晃晃的一亮,疑惑地起身,走到那陽光折射處的光源,揀起地上的東西,伸手過去道:“四哥,您可是在找此物?”
  瞟了眼她手中的金鑲雙扣扁盒,胤禛搖頭,繼續埋首苦尋,待他抬起一塊斷木後,不覺神情一鬆,暗舒了口氣。
  塵芳探身一瞧,斷木下壓的卻是那幅無顏美女圖。隻見胤禛輕輕地撫去上麵的塵土,小心翼翼地收卷了起來。
  “真是萬幸,在如此浩劫中,竟還能絲毫無損,可見是上蒼保佑這圖中之人,免遭荼毒了!”塵芳歎道。
  “這是用金絲編織而成的軟甲紙,水火不侵,更別說這地震塌方了。”胤禛起身,目光炯炯地望著塵芳道:“弟妹,你為何會在此地?”
  “在法海寺看著壁畫入神,不知不覺便迷了路,來到了此地。”塵芳牽強地笑著,淺淺往後退了兩步,又道:“四哥不是也該陪著皇阿瑪,在大殿中頌經嗎?怎麽也偏巧來了這處?”
  胤禛不語,環視了下四周的廢墟,悶聲道:“不知此刻外邊災情是否嚴重,依情形隻是震了半盞茶的功夫,應是無大礙的。”
  “想來隻是他處的餘震波及所致,否則你我怎還能在此安然無恙?”塵芳喃喃自語道:“難怪那日見池中的白魚翻騰不安,原來是天有異相之兆。也不知此時胤禟與蘭兒可安好,隻恨被困在此地,不得脫身!”
  “這佛樓年久失修,自然容易倒塌。皇阿瑪他們處在安全之地,必是無慮。”胤禛說著,臉色漸白,神情凝重,雙目直勾勾地盯著塵芳的手。
  塵芳心中一緊,見胤禛的嘴角逐漸抽搐起來,接著是手指,右臂,最後是半側身子,慌忙將手中的扁盒遞過去道:“四哥,您的藥!”話一出口,她便追悔莫及。
  胤禛顫抖著手,接過扁盒,意味深長地瞄了她一眼,隨即打開扁盒,倒出兩粒白丸,吞服而下。
  塵芳隻覺周身發寒,心灰地癱坐在地,怔怔地看著灰暗的地麵。
  胤禛調息了下,身形也漸恢複平穩,方冷笑道:“原來你早已知道了這扁盒中的秘密。定是廢太子告訴你的吧?”
  塵芳抬起頭,紅著眼望著他無語。
  “在這世間,也隻有他知道我有這個病。你——是第二個!”胤禛淡漠的眼中劃過絲憐憫,歎息道:“真不知,他為何要這樣做?”
  “看您這情形,似並不嚴重。”塵芳強忍著心中的懼怕,打起精神道:“想是用藥物便可壓製住了。”
  “已有許多年未發了。”胤禛尋了處角落坐下,神色泰然道:“今日想是受了大變故的刺激,方有這發病的先兆。幸而你替我找到了這藥盒,否則我真該不知如何事好呢?”
  “是啊,幸而有我。”塵芳苦笑道:“剛才您救了我一回,眼下我不就立馬回報了。這下可算是兩清,咱們誰也不欠誰的了。”
  “我這病,連皇阿瑪和額娘也不知道。除了廢太子,知道的人,都已死了。”胤禛垂著頭,澀聲道:“旁人都說我孤僻、嚴肅,難以相處,可是我又能如何呢?小時候在南書房上課時,我每一刻都過的戰戰兢兢,唯恐發病時醜態畢露;習武騎射時,總是不能集中精神,手腳有時也不聽腦子的使喚,止不住地顫抖;每當清晨睜開眼時,總會驚出一身冷汗,唯恐自己是倒在了路邊,發病後才清醒過來。這樣擔驚受怕的生活,年複一年,日複一日,我已整整過了快有四十年了。四十年的春夏秋冬,四十年的心酸苦澀啊!”
  “為什麽要獨自承受呢?”塵芳聽了,也不禁心生同情道:“生老病死,本是人之常情,有何不可對人言的?”
  “如若是其他頑疾也就罷了,偏生是得了這天神詛咒下才會有的惡症。難不成,你要我扯大了嗓門告訴皇阿瑪,告訴我的額娘,我的兄弟家人,告訴全天下的人——”胤禛眼中混雜著痛苦和絕望,恨聲道:“告訴他們,大清國尊貴的四皇子,高高在上的雍親王,其實是個可憐的羊癲瘋病人!他隻要一發病,便會神智不清,口吐白沫,便會全身抽搐地在地上打滾,便會像條奄奄一息的野狗,留著淚倒在路邊,乞求他人的憐憫和救助?”
  塵芳呆愣在原處,半晌方納納道:“這也隻是您的揣度罷了,世人並非都是冷漠無情之輩!”
  胤禛哼了聲,冷冷地盯著她道:“若是如此,你為何先前從廢太子處得知了此事,卻一直守口如瓶?即便是胤禟,想必你也不曾告訴吧?因為你心裏自是明白,沒有人,尤其是這紫禁城中的人,會平等的去看待一個羊癲瘋病人。即便他的血統再高貴,即便他再幹練再公正,他也隻是個低人一等的怪物!說到此,我的確要感激你,無論你出於何種目的,卻始終未將此事捅露出去,倒是難得!”
  “我是個平凡的婦人,隻希望能與胤禟夫妻白首到老,並不想介入這朝廷的紛亂鬥爭!”塵芳眯起眼,打量著胤禛稍有鬆弛的臉色,又道:“再者,即便是說出去,又有幾人會相信呢?”
  “至少胤禟會信你。”胤禛突然笑道:“想必弟妹你此刻心中一定懊惱。被困在此地已是晦氣,竟還要與我這個不苟言笑的人做伴,更是艱難了。”
  “的確,若是換作胤禟在此,我二人即便是呆上三天三夜,也不會嫌煩悶。”塵芳也不禁笑道:“可是既來之,則安之。有四哥您做伴,也總比我一人被困,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好。”
  “如此說來,咱們倒是患難與共了。”胤禛大聲道,眉宇間散發出淡淡的祥和之態,待不經意中望見手中的畫軸,又頓時收了笑意,沉下臉道:“你才貌雙全,思維敏銳,確是個慧智蘭心的女子,隻可惜我平生最痛恨的——便是太過聰明的女人。”
  塵芳心中一凜,沉寂了片刻,忽然道:“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心中無一物,何處惹塵埃。能在這皇家寺廟中,尋得如此一處幽禁之所,供奉這畫中女子,讓她享受這人間香火,又得四方神佛護佑,可見四哥所耗心血之多,顧慮之周全。想必,這畫中之人也是一位才貌無雙,冰雪聰明的女子吧!”
  “她叫淩瀟。”胤禛的手來回地撫摸著畫軸,不由放柔聲道:“當年也是太子妃的候選秀女之一。”
  “哦?”塵芳不覺訝意道:“原來她竟是落選的秀女。”
  “落選?石氏與她有天壤之別,怎能相提並論?”胤禛冷笑道:“你既能在皇太後的壽辰之日,借畫喻意,如願以償的指婚給了胤禟,焉知他人就不會略施手段,選妃落敗嗎?”
  塵芳頓時了然,道:“想來淩瀟格格的故意落選,是為了四哥您吧!”
  “她是鑲黃旗人,阿瑪為光祿寺卿,我們可說是青梅足馬,兩小無猜。”憶及往事,胤禛不覺閉上眼,神情向往道:“淩瀟自幼便天資聰慧,有過目不忘之才。也許是生得太過周全,才養成了她孤傲潔癖的性子,我母後——我是說已仙逝的孝懿皇後,並不喜歡她。可當時我卻隻知,今生非卿不娶,這世上除了孝懿皇後,對我最好的人便是她了。”
  “那為何——”塵芳遲疑的問道:“我聽說她是被絞死的,是嗎?”
  胤禛睜開眼,厲光四射,冷冽道:“她背叛了我,她違背了自己的誓言,這是她自食惡果!從那時起,我便再也不相信任何人了,尤其是漂亮聰明的女人!”
  “是你殺了——她!”塵芳麵無血色,艱難地問道:“你怎麽下得了手?”
  “你似乎很想知道事情的始末?”胤禛冷笑道:“你認為,我定會有問就必答嗎?”
  “此處與世隔絕,救援之人不知何時才會找到這裏。四哥,想來您心中必有許多話,憋了數十年無人可述,難道弟妹我,不是一個好聽眾嗎?”塵芳也淡笑道:“再說,從我將藥盒歸還之時起,已注定是個死人,再也走不出這廢墟了,不是嗎?”
  “和聰明的女子說話,唯一的好處便是不費氣力。”胤禛臉上流露出讚許之色,頷首道:“隻可惜你是個女兒身,若為男子,必可封候拜將,覆手翻雲。”
  “我若為男子,定當追隨與四哥身旁,待來日扶步青雲,躍登龍門。”塵芳笑的更歡,放在背後的手,卻已被指甲掐出了血絲。
  胤禛朗聲大笑,但似吸入了些空中的塵埃,順即便是一陣突如其來的劇烈咳嗽,他頓時隻感胸痛異常,大汗淋漓,不由自主地向前傾身倒下。
  塵芳忙跑過去,見他神智模糊,麵紅耳赤,呼吸微弱,胸廓則膨脹若桶,絕非癲癇發作之像,暗自琢磨了會,剛想扶起他,卻猛地停住了手,隻瞪著胤禛痛苦的麵容發怵。
  胤禛混沌中睜開眼,見塵芳跪在自己身側,麵冷若霜,長發披散,手中握著支閃著寒光的金簪,不覺大驚失色地喊道:“你——要做甚!”隨後便墮入了黑暗中。
  “四哥,你通曉佛理,必然聽說過‘忍字上麵一把刀,為人不忍禍自招,能忍得住片時刀,過後方知忍為高。’可我卻想知——”塵芳撩開胤禛的前襟,高舉起金簪,對準他起伏的胸口,目露精光,咬牙問道:“若是人已到了絕境,忍無可忍之時,又該如何呢?”

  廢墟(中)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複如是——”
  胤禛緩緩睜開眼,看見頭頂的彩蝶穿花紋錦帳,先是一怔,隨即望向床外,隻見碧綠的茜紗窗下,一名素衣少女正在理佛頌經。香煙繚繞,鶯聲入耳,他不覺坐起了身。
  素衣少女聽到動靜,將手中的琉璃佛珠一收,起身回首道:“你總算是醒了!”
  鵝脂潤玉,月眉星目,顧盼流轉間,文采精華,淺步若浮雲,衣香鬢影,翩若驚鴻。胤禛看著那少女走到麵前,頓時心中一窒,止不住抬起手,沙啞地喊道:“淩瀟——瀟兒——”
  “你這一覺,可睡得真長。”淩瀟將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臉上,淡淡道:“我還以為,你再也醒不來了呢!”
  撫摸著那溫柔滑膩的肌膚,胤禛紅著眼,不住搖首道:“這是夢,我一定是在做夢!”
  淩瀟瞥了眼他,道:“做夢?你與我二哥出去探訪民情,卻喝得酩酊大醉回來,昏沉沉地便倒在這房中。若不是念及你我的情分,我早就命人,將你這個酒氣熏天的醉漢,丟到荷花池中喂魚去了!真是糟踐了我這清淨地方!”
  “你——”胤禛貪看著她的麗顏,忍不住問道:“你——過得可好?”
  “自然是不好了。”淩瀟白了他一眼,指著書案上的一疊經文道:“這《功德經》我隻抄了七七四十九遍,原該每日念頌五百遍的《心經》,也才隻念了三百遍。若不是你耽誤了時辰,我早該做完這些功課的。”
  “那我幫你!”胤禛忙起身,汲著鞋來到書案邊,整理著淩亂的經文道:“抄寫經文,我可是最拿手的。”
  淩瀟上前,一把奪過他手中的紙稿,擰著眉不悅道:“你傻了!神佛麵前,容不得絲毫怠慢作弊。這是我每日的功課,要你插手做甚?”
  胤禛愣了下,尷尬地收回手,盯著她無語。
  “這每日抄經頌佛的事,我已做了盡十年,哪一日曾偷懶,假他人之手代勞過?”淩瀟撫平了紙上的折痕,又道:“我日日理佛,隻希望天上神明得見,能讓你免遭那惡疾糾纏。若是功德圓滿,興許能讓你斷了那病根,也未可知。”
  “瀟兒,你待我真好!”胤禛自背後摟住淩瀟,在她耳邊哽咽道:“這世上,隻有逝去的母後和你,是真心待我好的。”
  “德妃娘娘待你不好嗎?”淩瀟倚在他懷中,歎道:“她可是你的親生額娘啊!釋迦牟尼大悟成佛後,仍能回家省父見妻兒,可見骨肉親情是不可割舍的。德妃娘娘和十四阿哥都是你的至親骨肉,你何必為了孝懿皇後,而疏遠回避他們的好意呢?”
  “即便是血脈相連的骨肉,也都不及你對我的情深意重。”胤禛用力地抱緊她,恨不得能將這副嬌軀嵌入自己的骨血中,且道:“你是這世間最了解我的人,你是我在這世上唯一信任的人,你才是我真正的親人!”
  “胤禛!”淩瀟心中一動,清淡的眼中閃過絲哀傷,抬首道:“我隻是希望,在這世上能多一個人愛惜你,你心中的痛苦便會稍減一分。我想找回十年前,那個不曾被病痛折磨著的你,想找回那個背著我在山間采集野花的你,想找回初次相遇時那個笑容燦爛的你!”
  “可是——我再也不是原來的那個胤禛了!”胤禛埋首在她的肩頭,嘶啞道:“我是個怪物!我是個被天神詛咒的人!”
  “你若如此意誌消沉,才真正不是我所認識的胤禛呢!”淩瀟推開他的依附,冷然道:“我的丈夫,需是個頂天立地的熱血男兒。他能體恤百姓疾苦,能悲天憫人,能整頓朝綱,能創世立業。你若做不到這些,自此便不需要再來找我了!”
  “隻要你想要的,我一定都能設法替你辦到!”胤禛拉住她的手,神情懇切道:“隻要你不離開我,隻求你——不要離開我!”
  淩瀟宛然一笑,如春花綻放般嬌豔動人。她撥弄著手中的琉璃佛珠,抿著嘴問道:“那你以後還會自哀自怨,喪氣消沉嗎?”
  “不會了!”胤禛也不由笑道,低頭看著那雙如春筍般圓潤晶瑩的雙手,摸索著那手上一道突兀醜陋的疤痕,喃喃道:“真是可惜了!若不是我,也不致美玉帶瑕了。”
  那是當年一次病發時,淩瀟在情急之下,將自己的手塞到了他緊咬的牙關間,才不致讓他傷害到自身,自此,這雙手上便也留下了道永不可褪的痕跡。
  “可惜什麽!我卻覺得這道疤很好!世間萬物,哪裏來得十全十美!”淩瀟抽出手,又冷冷笑道:“你這一輩子的把柄,可都落在了我這手上。看你將來,還敢對我不好!”
  “我哪裏敢啊!福晉大人!”胤禛作了個揖,笑道:“你不欺負我,已是萬幸了!”
  “福晉?”淩瀟撇著嘴道:“四阿哥的福晉,聽起來,也不過如此!”
  “若我將來做了貝勒,你便是貝勒的福晉了!再不成,我做了親王,你豈不就是王爺的福晉,一品的王妃誥命夫人了!”胤禛見她雖麵無喜色,也不禁沉下臉道:“難不成,你想做太子妃嗎?”
  “誰稀罕!”淩瀟啐道:“太子妃的頭銜,誰愛得便得去,我便是剃了頭去做姑子,也不願意受那罪!”
  “噓——”胤禛點住她的唇,歎道:“母後生前便不喜歡你這孤僻倔傲的性子,你呀,將來踏入我這帝王之家,真不知該如何自處?”
  淩瀟冷笑道:“若連你都不能護我周全,我還能指望誰呢?”
  “瀟兒,我的瀟兒啊!”胤禛長歎道:“我真恨自己隻是個普通的皇子!若是能登峰造極,俯瞰江山,若是能讓你鳳攆香車,坐擁坤寧。我胤禛此生,便也無憾了!”
  “你哪裏不如皇太子了!”淩瀟捧住他的臉,奕奕有神道:“我的胤禛,可是有指點江山,統禦四海之能的!”
  “若真如此。”胤禛淡笑道:“我既為帝,你便是後。將來帝後同攆,遊遍這天下的名山秀水,寶塔古刹。唐詩雲:人謂爾從江南來,我謂爾從天上來。咱們頭一程,便去蘇杭,你意如何?”
  “我才不喜歡車馬勞頓,一路風塵地四地遊覽呢!”淩瀟閉上眼,揚著嘴角道:“我隻想有座園子,將江南的靈秀睿氣,漠北的豪邁風情,統統收斂在內。將天下間各色的奇石怪林,遺跡古遝,都包攬其中。我每日也不用出門,便可坐看世間百相,踏足千山萬水。”
  “你倒是個貪心的!”胤禛捏著她的鼻尖,笑道:“這終究也是咱們的玩笑話!”說完感口渴,便轉身去斟茶。
  淩瀟睜開眼,嘴角的笑意頃刻便消失無蹤,一雙皎若辰輝的眼,隻憂鬱地望著他瘦矍的背影。
  待胤禛回過身,卻見淩瀟發髻邊不知何時簪上了朵荼豔若火的紅花,不禁奇道:“這花倒是極美,我竟從未見過?”
  “此為彼岸花。”淩瀟的眼角淌下一滴清淚,哽咽道:“彼岸花,開一千年,落一千年,花葉永不相見。情不為因果,緣注定生死。”
  話音剛落,那朵紅花便凋謝而墜,淩瀟的身軀也瞬即化作了千萬片花瓣消失在空中。
  “淩瀟——”胤禛大喊著抱住她淡緲的身影,待睜開眼,卻發現自己竟還身在廢墟中。他陡然間驚出一身冷汗,喘著氣,摸向自己的胸口,發現身上打著厚厚的繃帶,再一看,卻是女子的裙襯撕裂而製。
  “您這是因劇咳,致肺髒卒然損傷而造成的喘證。”塵芳倚靠著牆角處,神情麻木道:“我幼時學過些醫理,適才情勢所迫,貿然救治,幸而無礙。若有逾越之處,望四哥見諒。”
  “你救了我。”胤禛眯起眼,不解道:“你為何要救我?難道你不知,你我兩人中,隻有一個可以活著走出這裏嗎?”
  “四哥您通曉洋務,一定聽說過在西方有個叫羅馬的地方。在千百年前,那裏曾建立起一個最強大的國家,被稱為羅馬帝國。在羅馬帝國的諸代帝王中,有一位最了不起的統治者,他叫做凱撒。凱撒王睿智英勇,征服了東西方的無數個國家。可是他同時也是一位羊顛瘋病人,他也會似您這般抽搐、震顫,可這絲毫也不能影響他在羅馬帝國中的聲威,他永載史冊,名垂千古。”塵芳轉向他,麵無血色道:“天才與瘋狂都是上天賜予的財富,隻有非凡絕世的人,才真正的能在這瘋狂中找到自我,才能比常人創造出更宏偉的夢想!”
  胤禛一愣,良久方道:“你說這些,也是於事無補的。”
  “若你我之中,隻可以活下一個人,那我寧願那個人——是四哥您。”塵芳起身,走到胤禛麵前,猛地跪下磕頭道:“四哥,您不能死。現大清看起來雖是一派盛世繁華,其實積弊諸多,官貪民怨,國庫空虛,外族又虎視眈眈,朝廷人心浮動,國之根基不穩。所以您雍親王不能死,您死了,我去哪裏再找一個公正不遏的冷麵王,還給朝廷社稷,還給黎明百姓,還給後世子孫呢!”
  “你——”胤禛望著那雙盈盈淚目,不覺心虛地連退了兩步。
  “四哥——”塵芳仰起臉,深吸了口氣,決然道:“我隻求你,能用我的命——換胤禟的一生平安!”

  廢墟(下)

  “笑話!”胤禛撇過臉,避開她的眼神,冷笑道:“胤禟的平安是否,與我何幹!如今聖心叵測,也許明日被圈禁的人便會換作是我,我又何來能力保他人周全?”
  “世事難料。四哥乃是天命所授,有真龍之相。我知素日,胤禟有諸多得罪您之處,不敢奢求他日後的平步青雲,隻望您能法外開恩,保他一世太平,一生無慮!”塵芳用衣袖抹了把臉上的淚水,哽咽道:“我今生欠胤禟實是太多,所享之榮華富貴,皆由他賜,身無外物,唯有這性命是父母所育,與他無幹。今日隻能投桃報李,以一命換一命。四哥,您慈悲為懷,便成全了我吧!”
  “九弟能得婦如此,真是三生修來的福氣。”胤禛拿起手中的畫軸,沉凝了片刻,嚴肅地問道:“我若答應了你的要求,你又焉知我事後不會反悔呢?到那時,你豈不白白丟了性命!”
  “我相信四哥,必是一諾千金的君子。”塵芳忙道。
  “你雖機智,卻終究還是太年輕了!”胤禛擺手,冷笑道:“念在你對我的救命之恩,我且說一句肺腑之言。若想在這世上,尤其是在這紫禁城中生存下去,首先要學會的第一件事,便是不能相信任何人,決不能將自己的性命寄托在他人手中!”
  塵芳身形一滯,將目光看向他手中的畫軸,知道一切的症結,便在予此。終於忍不住,將一直的疑惑脫口而出道:“四哥,為何這畫中的淩瀟格格,隻見其形不見其容呢?難不成,是因作畫之人,不曾見過本人,才留下這遺珠之憾嗎?”
  “此畫,乃是我親手所製。金編粉瀝,費時一年。”胤禛盤腿坐下,攤開畫卷端詳道:“可就在我大功完成之際,卻恍然發現,自己竟記不得淩瀟的容貌了!”
  “怎麽可能?”塵芳狐疑地看著他,道:“莫說是自己的心愛之人,便是一般的尋常人,見過幾次,也會記住對方的音容笑貌。”
  “我又何必誆你呢!”胤禛痛苦地捂住頭,喃喃道:“記得她說的每一句話,記得她的每一件事,她的每一舉每一動,都曆曆在目,清晰可見,卻想不起她的容貌,她的笑顏。不——我記得,隻有在夢中,我可以看清她的臉,可以觸摸到她的肌膚。在夢中,我總是狠狠地盯住她的臉,將那容顏銘刻在心間,可每一次夢醒後,腦海中便又是一片空白。每一次都是如此,二十多年了,我已在夢境與現實中,苦苦徘徊了數千個日夜!為什麽?這終究是為什麽啊!”
  見胤禛說到激動處,又忙不迭地從懷中掏出那金鑲雙扣扁盒,顫抖地倒出兩粒藥丸,吞服而下。塵芳心中起疑,又試探地問道:“淩瀟格格為何要死?難道她,真地對您做了不可饒恕的事嗎?”
  “無情不似多情苦,一寸還成千萬縷。”胤禛突然將畫軸丟向遠處,咬牙切齒道:“她竟將我身患惡疾的秘密,告訴了旁人。她曾在孝懿皇後和我的麵前發過毒誓,決不會將此事泄漏半分的!”
  “我紐祜祿氏淩瀟,在此指天為誓,若將此事泄漏給旁人得知,便不得好死。即便死後,也被厲鬼纏身,受盡千般折磨,永不超升!”
  那誓言如今仍循循在耳,當初她既已發了這般的毒誓,為何後來又要違背自己的誓言呢?她一生信佛,難道真得不怕死後的閻王厲鬼,糾纏於自己嗎?
  “這法海寺中香火鼎盛,我將她供奉於此,便是希望這寺中諸多的神佛,能守護她的亡魂,讓她獲些陰德,早日超升。”胤禛不由攥緊拳,惡聲道:“可是我想了二十年,還是不明白——她為何要背叛我!”
  “四哥!四哥!”胤禎紅著眼,跑進擷芳殿內自己的住所,拉著他道:“你快去救救淩瀟姐姐吧!東所裏的嬤嬤說,淩瀟姐姐穢亂宮廷,皇太後已賜下三丈白綾,命她自盡了!”
  胤禛緩緩站起身,麵無血色,啞聲道:“是嗎?如此——如此便也幹淨了!”
  “四哥!”胤禎推攘著他,大喊道:“你是急糊塗了嗎?咱們這就去找額娘,請她向皇太後求情。淩瀟姐姐絕不會做對不起你的事,她一定是被人陷害的!”
  良久,胤禛才恍過神,發現自己正在前往永壽宮的途中,不由猛地停住腳步,甩開胤禎的手,向東宮跑去。
  “四哥!四哥!”胤禎恨得直跺腳,氣急敗壞地追了上去。
  來到秀女所住的東所,隻見院中一片肅然,嫌雜人等都已被譴退了下去。隻有個嬤嬤和四個小太監守在房門外。
  胤禛猶豫地走了過去,艱難地問道:“她——已經去了嗎?”
  還未待為首的嬤嬤開口,門霍然打開,隻見淩瀟自房內走了出來,冷著臉道:“原來你已等不及了,隻可惜我還未死。四阿哥,奴婢正等著你來親自監刑呢?”
  胤禛心中一窒,轉身欲走,卻聽淩瀟在身後道:“念在咱們十幾年的情分,你就不能送我這最後一程嗎?”
  胤禛停下腳步,木然地僵直了背。
  “皇太後問我,與我暗渡陳倉,共享風月的男子是誰?我不曾回答,隻是苦苦地望著慈寧宮的大門,希望那人當時可以出現,以解我之困境,可他一直沒有來。事後我想,也許他是害怕有損清譽,影響了日後的前程,才忍痛割舍的。適才我坐在房內,望著那三丈白綾,隻希望那人可以出現,與我話別離腸,我便是死也無憾了,可是他還是不曾來。”淩瀟抬起臉,目光冷冽道:“現在他來了,卻是想替我來收屍的。此刻我終於明白,原來所有的一切都隻是個陰謀,是想將我置於死地的陰謀。四阿哥,我猜對了嗎?”
  “你一向是個猜謎的高手。”胤禛轉過身,含淚望著她道:“你——是你先不仁,也就不能怪我不義了!”
  “仁義?”淩瀟冷笑道:“四阿哥,在你心中還有仁義良心可言嗎?怨我淩瀟糊塗,委身於一個假仁假義之徒,果真是死有餘辜!”
  “放肆!”一旁的嬤嬤上前便是一巴掌,橫眉豎目道:“死到臨頭,你竟還敢出言不遜!”
  “我的心上人,是個頂天立地的熱血男兒。他能體恤百姓疾苦,能悲天憫人,能整頓朝綱,能創世立業。”淩瀟跌坐在地,嘴角淌下鮮血,她捂著紅腫的臉,眼含譏諷地瞪著胤禛道:“四阿哥,你比不上他,永遠也比不上他!”
  見胤禛的臉色越發灰暗,那些太監忙一擁而上,取來白綾纏在淩瀟的脖子上,左右開工縛拉。
  “等等!”胤禛忙衝上前製止,他按住淩瀟單薄的身子,在她耳邊輕語道:“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告訴我,你將我的秘密泄漏出去,是迫於無奈。你自毀誓言,是身不由己。”
  淩瀟身形一頓,胤禛則眼含希翼地看著她道:“隻要你點一下頭,我就全當一切從未發生過,咱們便可以從新開始!”
  淩瀟的目光在他的臉上停住了許久,突然搖頭笑道:“胤禛,你真是一個傻子!我算是白認識你了!”
  胤禛眼光一黯,起身退後數步,厲聲道:“你們這幫奴才,還等什麽!”
  兩個小太監忙將手中的白綾狠力一繳,淩瀟頓時痛苦地抓住項間的白綾,淚水頃然而下,口中喃喃私語。
  “她說什麽?”胤禛顫聲問道。
  一個小太監湊到淩瀟嘴邊,聽了下,答道:“回四阿哥,她說——過去所說的一切都是騙您的。”
  胤禛眼前一黑,踉蹌地退到身後的梁柱旁,方扶定了身形。
  “淩瀟姐姐!淩瀟姐姐!”胤禎矮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地跑進來,見到這情形,先是一怔,隨即麵露恐懼地望向胤禛道:“四哥——你為什麽不阻止——四哥——”
  “她該死!”胤禛麵若死灰,神色木然地望著那頹然倒下的麗影,斬釘截鐵道:“她是該死,我沒有錯。我——沒有錯!”
  小太監將落在白綾旁的一串琉璃佛珠揀起,躬身送到胤禛麵前。
  胤禛顫抖地接過佛珠,緊緊握在手中,隨後又聽那太監道:“回四阿哥,適才罪婦咽氣前,奴才還聽她說——”
  佛珠墜地,琉璃點點。胤禛隻覺耳鳴若箭,穿透了腦子,一切都再也看不清,聽不見。淩瀟的容貌和遺言,就這樣在自己的記憶中永遠地消失了。
  “淩瀟格格將您的秘密,究竟告訴了誰?”塵芳不解道:“您不是說,在這世間我是第二個知道的人嗎?那還會有誰!”
  “自然是廢太子了。”胤禛重重地敲打著斷壁,恨聲道:“若不為此,這些年,我又怎會身不由己,聽憑他挾製驅使呢!”
  塵芳驚愕萬分,茫然問道:“四哥,您又是如何知道,廢太子便是從淩瀟格格那裏得知的呢?”
  “若不是她告訴廢太子的。”胤禛苦笑道:“難不成,會是我自己嗎?”
  “幽逕無人獨自芳,此恨憑誰訴。”塵芳起身撿起那幅畫軸,搖頭歎道:“淩瀟格格果然是個目下無塵,倔傲孤僻之人。我想她臨終之時,必已是萬念俱灰,生無可戀了。如此一位氣質若蘭,誌潔比仙的女子,的確是難容於這俗世的。”
  “你此話是何意?”胤禛接過她遞上的畫軸,不禁疑惑道。
  “其實往事已矣,不提也罷。可我實在不忍心,讓一位如此美好的女子,蒙此不白之冤,含恨九泉。”塵芳眼中流露出憐憫之色,哽咽道:“廢太子不是從淩瀟格格那裏得知您身患惡疾的,這個秘密是您逝去的母後——孝懿皇後告訴他的!”

  情孽

  “你胡說。”胤禛麵不改色,淡淡道:“孝懿皇後視我如已出,當年我第一次在母後及淩瀟麵前發病時,是她秘密地請太醫為我診治,事後又將知曉此事的人統統滅口。若非我苦苦哀求,恐怕連淩瀟也難全身而退。母後如此處心積慮地為我打算,又怎會將這個秘密告訴廢太子呢?”
  “此事乃廢太子親口所言。”塵芳想了下,又道:“或許其中另有隱情,也未可知。”
  “絕無可能。”胤禛抓了把地上的塵土,不住地在手中撮動,語氣頗為急切道:“我雖非孝懿皇後所出,卻在繈褓中便由她撫養。仍記得我幼時高燒不退,是母後日夜守護著我,親自為我擦身換衣。為了醫治我的惡疾,母後甘冒宮闈大忌,帶著著我喬裝出宮,走訪民間良醫,甚至去看過西洋的大夫。即便是在母後身患重病,自知將不久於人世的那一刻,仍還惦記著我,命舅父隆科多竭力輔佐於我。你說,孝懿皇後如此心心念念地善待於我,又怎會將我置身於險境呢!”
  塵芳一時也無語,自覺孝懿皇後所為,確實不合常理。
  “你也無話可說了吧!”胤禛見此情形,暗舒了口氣,合掌笑道:“我便知道,我沒有錯。我絕不會出錯的!”
  塵芳知此刻多說無益,不禁仰望墟頂,自縫隙中,看見了滿天繁星,閃爍有光,不禁歎息自語道:“這是我此生,最後一次得見星辰了。”
  胤禛聞言,便道:“你似乎並不怕死。我理佛盡二十年,也不能參悟看透生死,你卻能如此超然,置生死於度外。”
  “這世上又有誰不怕死呢?即便是得道高僧,也會希望多活一日,以宏揚傳頌佛法。”塵芳淺笑道:“我也怕死,隻希望能多活一日,便可與胤禟多聚首一日。可是人活百年,終歸逃不過一死,若是能死而無憾,便也含笑九泉了。”
  胤禛神色一變,隨即冷哼道:“隻恐怕,你不能得償所願了。”
  塵芳心中一窒,正待開口,忽聽得自頭頂上傳來的敲鑿聲,不禁麵容慘淡地望向胤禛。
  “有人嗎?下麵有人嗎?”上麵的人喊道:“有人的話,就應一聲啊!”
  胤禛看了眼塵芳,高聲道:“雍親王在此!你是何人?”
  “回王爺,奴才是雍王府中的領班侍衛,正奉命在四處詢查您的下落。”上麵的人欣喜道:“王爺可曾受傷?下麵還有其他人嗎?”
  “隻是點皮外傷而已。”胤禛對一直在旁緘口的塵芳,詭異一笑,即又高聲道:“這裏隻有我一人。你快些召集人手來,拉我上去。”
  聽那侍衛應聲離去,塵芳黯然地傾身坐地,幽幽道:“四哥,是答應了我的請求嗎?”
  “自然不是。”胤禛冷笑道:“你要怨,便怨時不助你,讓雍王府的人先找到了此處。”
  “生死由命,富貴在天。”塵芳借著昏暗的光線,望向胤禛冷然的臉,澀聲道:“我若在地震中失事身亡,也是順理成章之事。”
  胤禛見她搖曳地站起身,抬手解開自己胸前的衣襟,不覺一愣,待看她脫了外衣,開始解下內襯的中衣,尤其是那下身的襯裙還被撕去了半邊,露出一截白若凝脂的小腿,不禁失色驚道:“你這是做什麽?”
  “這是四哥您教我的,不能相信任何人,決不能將自己的性命寄托在他人手中。既然我無法得償所願,那也就不能白白丟了自己的性命,不是嗎?人,終究還是活著的好。”塵芳緩緩褪下中衣的一角,露出一段滑膩細致的香肩,目光炯炯地望著胤禛道:“不過我的生死,仍還捏在四哥的手中。您是清廉寡欲,理佛誠信的雍親王。試問,您是希望我堂堂正正,活著走出這廢墟呢,還是希望我衣衫盡褪,在此咬舌自盡呢?”
  塵芳整理好身上的衣物,將垂下的繩索捆在腰間,大聲道:“好了。”
  隻聽在上麵的胤禛澀聲道:“拉吧。下麵的人是九福晉,你們可要小心了。”
  身子漸漸上升,望著頭頂越來越亮的星空,塵芳禁不住鼻酸,隻感命運無常,世事多變。
  “小心啊!”上麵拉繩索的兩個侍衛突然大喊道。
  隻見繩端不負重量,赫然而斷,就在自己絕望之時,突感雙腕生痛,卻是胤禛撲身下來,將她牢牢地拉住。
  胤禛幽黑的雙目中閃過絲流光,在一名侍衛的幫助下,將塵芳拉了上來。
  “四哥——”塵芳猶豫了下,道:“謝四哥的救命之恩。”
  “有一件事,你說錯了。”胤禛捂住胸前滲著血絲的傷口,冷笑道:“我不是一個一諾千金的君子,卻也不是一個言而無信的小人。我既答應讓你活著走出這廢墟,就決不能讓你死在這裏麵。”
  “九福晉,九阿哥來了!”那在旁協助的侍衛沉聲道。
  塵芳定眼一看,豈不正是那日在湯山行宮所遇到的侍衛,還不及反應,便聽到胤禟一聲聲急切地呼喚,不覺眼中一熱,轉身看向那急奔而來的身影。
  “隻此一次,下不為例。別讓我再逮到你犯錯。”胤禛森冷地在旁輕語。
  塵芳早已聽不進任何話,隻邁開步子跑向胤禟,待投入那熟悉溫暖的懷抱時,終於失聲痛哭出來道:“阿九!阿九!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你知道嗎?我好怕,我真的好怕啊!”
  “我知道,我也好怕啊!”胤禟紅著眼,仍心有餘悸道:“地震後,我四處尋你。眼見著日落西山,我越發的心寒恐懼。若再見不到你,我快發瘋了,我一定會發瘋的!”
  “阿九!”塵芳抬手撫著他憔悴的麵龐,沙啞道:“我雖被困於廢墟下,度日如年,可你又何曾好過。想你在上麵憂慮牽掛,遠比我更受身心煎熬。”
  “看你這副蒼白萎靡的模樣,定是受了許多的苦吧!”胤禟緊緊摟住她,哽咽道:“再也不讓你離開我的視線了,一刻也不行!”
  “格格!格格!”綿凝與劍柔皆聞訊趕來,尤其是劍柔蓬頭垢麵,神色疲憊,一見到塵芳,激動之餘倒然而暈,幸而那侍衛眼明手快一把將她接住。
  “自地震後,劍兒翻遍了這寺中每一處坍塌的殘壁,拚了命的尋找您的蹤跡。這會兒想是精疲力竭了。”綿凝對塵芳道,隨即看到胤禛正在不遠處,若有所思地望著自己,不覺周身一寒,漸退到胤禟的身後。
  望著相擁而立的兩人,胤禛心中隻覺酸澀,咬牙轉身離去。手中的畫軸在匆忙中滾落而下,在地上欣然鋪陳開來。月光皎皎,流金生輝,畫中的淩瀟儼若佛光環伺的仙子,奕奕脫俗,暖暖生香,他不覺呆愣在原地,望著畫卷發怵。
  “四哥——”聽到呼喚,他良久方回過神,卻是胤禎站在麵前。
  胤禎看到地上的無顏美女圖,目光一暗,膝身將那畫卷謹慎地收起來,又抬眼道:“若是你身上的傷勢無大礙,便隨我走一趟。”
  見他順手帶走了畫軸,胤禛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兩人一前一後,走過大雄寶殿,來到了其西間迥廊的祖師堂內。
  隻見胤禎自堂中供奉的一尊地藏菩薩身後,取出一個紅漆梵文錦盒,隨後道:“我雖不理佛,卻聽人說,地藏王是諸多神佛中最是慈悲仁善的。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眾生度盡,方證菩提。想來,他定會保佑在地府的每一個亡魂能早脫苦海,登升極樂。”說罷,便打開錦盒,送到胤禛麵前。
  胤禛垂目一看,登時僵直了身子,臉色陰晴不定。
  見他不接手,胤禎便將錦盒與畫軸放到一旁的神壇上,又道:“幼時,我總愛欺負胤祥。凡是他喜愛的,我便一定要奪過來,凡是他擅長的,我便一定要勝過他。旁人都道我爭強好勝,其實不然。我隻是討厭他,討厭他用仰慕的眼光望著你,討厭他凡事都以你為榜樣,討厭他跟在你身後揚揚自得的模樣。直到他被皇阿瑪圈禁,直到他腿疾嚴重,無法再與我比劍賽馬時,我才發覺,其實一切的厭恨都是假相。”
  胤禛聽了心中一動,望向他。昔日的幼弟已長大成人,眉宇間英姿勃發,舉手投足中淡定自若。遙想當年,自己也曾教他識文練字,也曾與他共騎策馬揚鞭,更曾帶著他與淩瀟共赴上元燈會。
  “其實我真正討厭的人,是你!”胤禎神色複雜的看著他,哽咽道:“我討厭你,人前總以孝懿皇後為尊,從不顧及額娘的感受;我討厭你總是冷崩著臉,喜怒不形於色的模樣;我也討厭自己,明知你並不在意我這個至親的弟弟,卻仍要與胤祥一爭高下,以求你的矚目一視。曾經——曾經我以為,你即便再是冷漠淡情,但終究不是絕情之人。可是——可是你卻——”
  “十四——”胤禛眼中不覺一熱,抬手想搭住他的肩。
  胤禎忙不迭地躲閃開,擦著眼角,沙啞道:“當時,你可知我有多害怕嗎?那些年,我甚至都不敢直視你的眼睛。可是如今,我長大了。我有能力去保護身邊的每一個親人,無論你心中在盤算什麽,我決不會再容忍你傷害任何一個人的!”
  望著弟弟決然離去的背影,胤禛止不住咳嗽了數聲,更覺傷口處疼痛難忍,額頭冒出豆粒般大的冷汗。他擰著眉,轉身走向神壇,顫抖著將手伸進錦盒內。
  “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耳邊似又響起了那熟悉的頌經聲,他眼前一亮,恍然看到了那夢中熟悉的容顏。娟麗的五官在腦海中越來越清晰,那眉下的小痣,那右側嘴角的梨渦,都分明可見。
  琉璃佛珠在手中散發出色彩絢麗、變幻瑰美的光芒,胤禛突然痛苦地跪倒在地,抱頭大喊道:“不會的,不會的——”
  記憶的殘缺終於被填補,卻轉即化作了數把利刃紮入心頭。原來二十年的空白,卻是為了逃避當時的絕望和悔恨。
  “回四阿哥,適才罪婦咽氣前,奴才還聽她說——”小太監尖澀的嗓音,不停地在幽暗陰森的祖師堂內回蕩,“罪婦說——”
  “胤禛,我過去所說的一切都是騙你的。”看了眼那清淡矍瘦的身影,淩瀟黯然地閉上眼,鹹澀的淚水滲入蒼白的嘴中,她喃喃道:“什麽皇位後冠,江南漠北,蘇杭林園,都是騙你的。——其實隻要有你的地方——我便——我便宛若在天堂——”

  宮闈

  積滿塵埃的屋子裏,一雙幹瘦若爪的手,顫微微地自床內伸了出來,端起桌上一碗渾濁的茶水,卻不料中途被砰然打落。
  床上之人心中一驚,抬起一張皺若橘皮的臉,深陷的眼窩內空無一物,幹癟的嘴喃喃地問道:“是誰——”
  鬆石色祧紋的衣緣,輕輕掠過桌角,“王諳達,還記得我嗎?”
  床上的垂暮老者,先是一怔,隨即激動地張開雙臂,尖聲道:“是——是四阿哥嗎?”
  胤禛坐到床邊,握住老者的手,歎道:“王諳達,未想今生還能再見到你,我還一直以為你已病逝了。”
  “奴才留著這口氣,就是在等這一日啊!”老者哽咽道:“四阿哥,可容老奴冒犯,摸摸您的臉?”
  “有何不可?”胤禛將那雙指甲摻泥的手放到臉上,感慨道:“當年還未入學時,便是你教我認的漢字,一日為師,你終身便是我的諳達。”
  老者在胤禛的臉上摸索了陣,方放下手,笑道:“長大了,奴才的四阿哥長大了!對了,瀟丫頭呢,她可曾與你一起來。想當年,奴才可是變著法的,安排您出宮去見她。那丫頭可做了您的福晉?你們可曾有了小阿哥,小格格?”
  “她死了。”胤禛淡淡道,眼中不覺一熱,隨即又道:“王諳達,我千辛萬苦地打探到你的消息,又日夜兼程地趕來見你,隻想問你一件事?”
  老者空洞的眼眶,在燭光下泛著白亮,他舔舔幹裂的唇,問道:“是為了貴妃娘娘的事吧!”
  胤禛頷首,猶豫了下,問道:“母後——我是說孝懿皇後,對我是否有所不滿?”
  “貴妃娘娘極是疼愛您,奴才的眼睛被剜了,您卻不曾瞎。難道您連自己所看到、所經曆的事,都不相信了嗎?”
  老者覺得嗓幹,不住咳嗽,胤禛見狀,解下身上的水囊,喂了他兩口道:“諳達,這地方太過簡陋,飲水也汙濁不清。明日,我便派人給你重新安置吧。”
  “不必了。我這身老骨,還能活上幾日。”老者潤了潤口,推開水囊,又道:“當貴妃娘娘待字閨中,還是個小格格時,奴才便伺候在她身旁了。娘娘出身顯赫,又是當今皇上的表妹,自幼撫養在深宮,錦衣玉食,萬般嬌寵,天下間可說沒有比她更愜意的女子了。可就是這麽一位天之嬌女,卻終身都不曾快樂過。”
  “這是為何?”胤禛不禁疑道:“是因為後位空懸多年,而皇阿瑪卻一直未讓她入主坤寧宮,直到臨終之際,方才得償所願嗎?”
  “娘娘是看著皇上與赫舍裏皇後一路生離死別的,她怎會不解聖意,自討苦吃呢?當年的鈕祜祿氏皇後,因是輔臣遏必隆之女,被冊封為後,卻屢違聖意,將坤寧宮內重新裝飾修整了一番,惹得龍顏大怒,冷落中宮,才短短數月便抑鬱而終。”老者冷笑道:“皇後之位不是那麽容易坐穩的,更何況有赫舍裏皇後珠玉在前,後來之人恐是無望了。”
  “我幼時,總見孝懿皇後鬱鬱寡歡地坐在秋千上,望著浮雲作歎。”胤禛回憶道:“她唯一最開心的事,便是每逢宮中節日慶典之時,打扮一新地去聽戲。”
  “這是自然了,隻有在那時,娘娘才可以坐在高台上,看到自己朝思暮想的人。”聽到胤禛的抽氣聲,老者一頓,又道:“娘娘自幼未受過挫折,唯有在這婚姻之事上,橫生變故,以致檀郎另娶,也使得她終生對一人不得釋懷。”
  “那人是誰?”胤禛驚道:“我卻從不得知道。”
  “這是老一輩的事了,您自然不得而知。”老者擺手,歎道:“那人便是安親王的大格格,和碩郡主羅紜。娘娘與羅紜郡主雖是青梅足馬,卻可說是八字不合,即便是各自出了閣,難得在宮中相遇一回,也往往不歡而散。直到那一日,羅紜郡主病重不治,我隨著娘娘去探病——”
  佟佳氏走到床前,看著那張憔悴灰暗的臉,心中不禁一沉,坐下道:“太醫怎麽說?”
  “還能說些什麽,隻讓我每日按著方子吃藥罷了。”羅紜掙紮著坐起身,無奈地笑道:“一切皆由命定,我也是過一日少一日了。”
  “上個月在皇太後的壽筵上,見你還好好的,怎地就一下子病得這般嚴重。若非你回宮養病,我還無從得知呢?”佟佳氏摸了把她骨瘦如柴的身子,嘖嘖道:“這些日子,你難道都沒進食嗎?瘦成這樣了!”
  羅紜止不住眼一紅,哽咽道:“我還以為,你是來看我死了沒有。”
  “這是什麽話!”佟佳氏麵色一僵,冷笑道:“我縱是鐵石心腸,也不會咒你早死,畢竟咱們是自小在一處長大的。”
  “若非不是當年我一時把持不住,向五哥傾訴了衷腸,也不致令太皇太後震怒,將宮中的一幹格格從速指婚,也令你央及漁池,黯然出閣。”羅紜喘息了兩聲,又道:“真是一段孽緣啊!”
  佟佳氏想了下,澀聲道:“你、我既已為人婦,就不必對昔日之事耿耿於懷。如今,你還是靜心悉養的為重。”
  “我曾問過五哥。”羅紜抬眼望著佟佳氏道:“我問他,若我不是他的族妹,在你與我之間,他究竟會選誰?”
  佟佳氏放在腿上的手指輕輕一顫,牽強地笑道:“都是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不提也罷。”
  “是嗎,你真的不想知道嗎?”羅紜眼含譏諷,長歎了聲道:“五哥說即便如此,也無從選擇。他對你、我皆隻有兄妹之情。”
  佟佳氏暗鬆了口氣,淡淡道:“也許是吧。”
  “聽了這話,你一定在暗自得意吧。”羅紜冷笑道:“畢竟我才是他的族妹,你與他並無血緣之親。比較起來,你更占先機。若非當年你不及向太皇太後請旨,他選擇的人定是你無疑。”
  佟佳氏納納一笑,起身為她倒水。
  羅紜見狀,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拉到自己眼前,咬牙切齒道:“贏了我,你真得就這般高興嗎?你以為我不知,當年便是你在太皇太後麵前告狀,以致我匆忙被指婚的嗎?”
  “那你呢!”佟佳氏吃痛的甩開羅紜的手,變了臉色道:“若不是你在太皇太後耳邊嚼舌,我又怎會被指婚給皇上。你為何一輩子都要與我作對,小時候與我爭寵,長大了與我爭五哥,即便是指婚出了宮,每到慶典聚宴之時,還處處搶我的風頭!我身為貴妃,六宮之主,你為何還不安分守己,時刻令我難堪!”
  “哼!六宮之主,你這輩子都別想入住坤寧宮!”羅紜揉著胸口,蒼白著臉道:“幼時你為了不讓我在太皇太後麵前獻藝,故意剪斷了我的琴弦;後來為了獨自與五哥出宮踏青,你在我的茶中下巴豆;你偷聽到我與五哥的私語,便跑去慈寧宮告狀。這些年,每逢相見,便在大庭廣眾之下,對我冷嘲熱諷。我倒要問你,為何你要一生都與我糾纏不休,至死才能罷手嗎?”
  “念你是個病人,我也不與你爭辯。”佟佳氏嘴角勾著笑,道:“畢竟現在臥床不起的人,是你不是我。四阿哥還在宮中等著我一起用膳呢,我也不便久留,就此告辭了!”
  “是啊,算來你也是四阿哥的額娘。真是可笑,枉你囂張一世,卻做了件最愚蠢的事!”羅紜冷哼道。
  “你這是何意?”佟佳氏一頓,問道。
  “唉,我自知快不久於人世,縱是有百年靈芝,千年人參,也隻醫得了病,醫不了我的命。”羅紜仰頭抽涕了聲,轉而望向佟佳氏,詭異地笑道:“你我爭了一輩子,鬥了一輩子,到頭來卻是一出鬧劇。你以為五哥真得對你有情,對我有義嗎?若非當日我聽到了他的酒後之言,恐怕也會一直這麽糊塗下去。告訴你吧,他心裏真正喜歡的人——不是我,更不是你!”
  花謝漫天,梁燕歸巢,夾李飛桃,鶯鶯啼啼。花塚旁,一位宮裝女子在垂目哀泣。良久她起身正欲離去,卻見自山石後走出一位麵若冠玉,眼若秋水的俊美少年,忙跪下道:“德馨給恭王爺請安。”
  常寧看著她紅腫的眼,不禁道:“你是哪個宮的,似麵生的很?”
  “臣妾是剛晉封的貴人。”德馨忙擦著眼角,回道:“現住在永壽宮。”
  常寧頷首,側身離去,走了兩步又回頭道:“你在這裏已哭了一個時辰,還是早些回宮去吧。”
  德馨一愣,隨即喊道:“王爺可否留步,臣妾有事討教。”
  見常寧疑惑地止步望著自己,她紅著臉道:“王爺與皇上是骨肉兄弟,必然對皇上的喜好極為熟悉。臣妾想問,皇上最是喜好何物,不知王爺可否相授?”
  “你倒是個有心的。”常寧目光一暗,淡然道:“皇上最愛石榴花,凡有榴香之物他都喜愛。空閑時最愛下棋,切記對弈,要全力以赴,不能迎合讓子。”
  “謝王爺提點!”德馨笑廧如花,感激道:“王爺真是個好人。”
  常寧也不覺笑道:“宮中生活遠不如所見的那般愜意舒適,貴人今後可要多加小心保重。”
  花瓣上的露水悄悄滴落,滋潤了新綠的草坪。雖隻是那麽一點甘甜,卻帶給了大地春的芬芳,雖隻是那麽一次偶然的相遇,卻在少年的心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
  若幹年後,當貴為妃子的德馨聞知恭王爺的喪訊時,不禁對一旁的宮女歎道:“可惜了,恭王爺真是一位難得的好人啊!”
  “故事的結局便是這樣。奴才因知曉得太多,事後被娘娘剜目,秘密地送出了宮。”老者長歎道:“其實貴妃娘娘不滿意的人並不是您,而是您的親生額娘——德妃。幸而所有的一切,都隨著逝者的離去而煙消雲散了!”
  “哈!一個男人,兩個女人,三段情緣。”胤禛苦笑道:“可這糾葛紛亂的情事,又與我有何幹係,為何到頭來我卻成為了徹底的祭品?母後啊,我是何等的無辜啊!”
  “四阿哥——”老者不解道:“難道貴妃娘娘對您做了什麽嗎?”
  “諳達,這世上留給我的,究竟還剩什麽?”胤禛自言自語道:“一副千瘡百孔的皮囊,一段痛不欲生的回憶,負了我的孝懿皇後,我負了的淩瀟,淡薄疏遠的生母,形同陌路的兄弟?哈——是是非非,真是太過可笑,也太過可恨了——”
  “自古英雄多寂寞。”老者道:“這是您幼時讀史書時,時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如今想來,確是如此。我在宮中呆了數十年,看多了人生起伏。即便是當今皇上,四海歸一,子孫滿堂,可他心中又何嚐沒有遺憾,又何嚐不寂寞呢?”
  “自古英雄多寂寞?”胤禛深吸了口氣,攥緊雙拳道:“我已孤獨至此,若再不能成為這蓋世英雄,豈不辜負了上天對我的種種安排!”
  颯颯西風滿院栽,蕊寒香冷蝶難來。他年我若為青帝,報與桃花一處開。

  端倪

  “君子曰:學不可以已。青、取之於藍,而青於藍;冰、水為之,而寒於水——”
  朗朗讀書聲,自書房內傳來,弘曆席地坐在窗下,搖頭晃腦地隨著屋內的師傅一起頌讀詩文,正念得興起時,見一雙黑色雲靴走到眼前,抬頭一看,忙慌張地跳起來道:“阿瑪,我——”
  胤禛見他嚇得麵無血色,心中止不住一痛,輕撫著他的臉頰,柔聲道:“別慌,隨阿瑪來。”
  弘曆局促不安地跟在胤禛身後,來到了一處雲閣。胤禛眺望著遠處的宮簷飛梁,長歎道:“弘曆,你是否在心裏怨恨阿瑪?”
  “兒子不敢。”弘曆一愣,隨即垂首答道。
  “不敢?那終究還是有喔。阿瑪——的確對不起你。”胤禛回身,見他麵目清秀,神形伶俊,不由又添了幾分歡喜,道:“以前阿瑪對你太過苛刻,不給你請師傅,不讓你和弘時、弘晝一處讀書,確是太過偏倚。見你躲在窗下聽課,可見你的確有好學之心。我問你,適才師傅教的,你可會背了?”
  弘曆猶豫著答應了聲,又在胤禛的示意下,清了清嗓子念道:“君子曰:學不可以已。青、取之於藍,而青於藍;冰、水為之,而寒於水。木直中繩,輮以為輪,其曲中規,雖有槁暴,不複挺者,輮使之然也。故木受繩則直,金就礪則利,君子博學而日參省乎己,則知明而行無過矣。”
  胤禛不住點頭,又道:“光會背不行,還要理解其中的含義。自今日起,你便隨兄弟們,一起入書房讀書吧。”
  “真的?”弘曆不敢置信地睜大眼,喃喃道:“阿瑪,我真得可以進書房了?”
  “算起來,起步是晚了些,但勤能補拙,隻要你奮發努力,定能補上過去荒廢了的時日。”胤禛淡笑道,又指著雲閣外問道:“告訴阿瑪,自此處望去,你能看到些什麽?”
  弘曆張望了眼,不假思索道:“雍王府啊!”
  “閉上眼睛。”胤禛囑咐著,隨即將弘曆拉到窗前道:“用腦子想想,還能看到些什麽?”
  弘曆冥思了下,遲疑道:“紫禁城,一望無際的宮城。”
  “隻有這些嗎?”在弘曆的驚呼聲中,胤禛一把將矮小的他抱上牆欄,嚴厲地嗬斥道:“不許睜開眼,用你的心去看,告訴我,究竟還能看到些什麽?”
  弘曆顫巍巍地站在高處,耳邊是簌簌吹過的風聲,他緊緊閉上眼,深吸了口氣,良久方道:“是江山,是萬裏江山盡在腳下!”
  胤禛將他放下地,蹲下身笑道:“好孩子,果然一點即通。”
  “阿瑪!”弘曆放大了膽子,第一次將手覆在胤禛的臉上,紅著眼道:“您笑了,您對我笑了!”
  還不待胤禛說話,忽聽得一聲大喊,父子兩人同時側目望去,卻是紐祜祿氏驚恐萬狀地站在那裏。
  “去吧,阿瑪還有話要對你額娘說。”胤禛拍著弘曆的背道。
  弘曆見胤禛神色寧和,便興高采烈地跑過去道:“額娘,阿瑪讓我進書房念書了!額娘,我現在便去見師傅!”
  紐祜祿氏錯愕地望著弘曆跑遠,隨即惴惴不安地走過去,小聲道:“王爺,是真的嗎?”
  胤禛頷首,又問道:“病可大好了?記得我隨駕去湯山行宮時,你病得還真不輕。沒想才過了幾日,倒是能落地走動了。”
  “好——好了。”紐祜祿氏臉上閃過絲慌亂,垂眼盯著地麵訕訕道。
  胤禛倒也不在意,反背身過去,幽長地歎息了聲,問道:“你,可還曾記得你的三姑姑嗎?”
  “三姑姑?您是說早逝的那位姑姑嗎?”紐祜祿氏不解地望著胤禛的背影,道:“聽說當年,她是在宮中選秀之際,意外暴斃的。家裏人對於她的事,都絕口不提,我因當時年紀小,對她也不曾留有印象。倒是我阿瑪,每逢到了她生祭之時,便會消沉傷感好一陣子。隻記得阿瑪對我說過,天下女子之精華皆集於三姑姑一身,故她芳華早逝,雖是劫,卻也是命。”
  “是啊,這汙穢的凡塵,確是沒有她的容身之處。”胤禛淡淡道:“即便是所謂的人間天堂,終也逃不過名利的熏染,怎會有清心寡欲、塵埃不沾之人呢?”
  “王爺,您為何突然會提及我的三姑姑呢?”紐祜祿氏小心翼翼地問道。
  “靜怡——”聽到胤禛喚著自己的閨名,紐祜祿氏不覺心漏跳了一拍,抬眼望著麵前的丈夫,第一次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有若春風拂柳般的溫暖和親切。
  “其實,在你很小的時候,我便抱過你。”胤禛目不轉睛地看著她,腦海中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那個上元佳節,自己手牽著頑皮的胤禎在人潮中尋找著那抹纖麗的身影。石拱橋旁,燈火闌珊處,佳人依約赴會,隻不過懷中多了一個尚在繈褓的嬰兒。
  見到自己不悅的神情,淩瀟笑盈盈地將嬰兒塞到他懷中,拍開胤禎伸上來欲要撕擰嬰兒稚臉的毛手,對他鄭重其事道:“這是我二哥的格格,我給娶得名,喚作靜怡。小靜怡啊,是我最疼愛的侄女,不僅我對她好,將來你也要對她好,知道嗎?”
  知道嗎——
  胤禛心中一熱,不禁道:“過去是我的錯,從今以後,我會好好善待於你,靜怡!”
  紐祜祿氏不覺一怔,隨即紅了眼,哽咽道:“爺——您今日這是怎麽了?”
  胤禛搖頭,又道:“弘曆這孩子,很是聰慧。你要好生教導,將來我所有的一切,都會是他的。”
  紐祜祿氏一頓,恍然醒悟過來,又驚又喜,一時卻不知該說些什麽。見胤禛揮手示意自己退下,隻得抹著淚緩緩離去。
  見紐祜祿氏走遠,胤禛這才身形一軟,扶著牆劇烈地咳嗽起來,待氣息平定些,卻見捂嘴的白絹上一灘刺目的鮮紅,不覺一愣,隨即又若無其事地將白絹放進了衣袖內。
  “報應,終於來了。”胤禛自懷中掏出那串琉璃佛珠,在手中輕輕撥動,淡然道:“不會再讓你等很久了。再給我些時間,讓我完成曾經應允你的所有願望,然後我便會去找你。無論是刀山火海,無間煉獄,我都會跪著爬著去到你的麵前,不求你的原諒,隻求能再讓我看上你一眼,即便魂飛魄散,永不超身,也無怨無悔!”
  “夏日好,有榴複有蓮。蓮開成藕後,榴開結子前。夏日好,夜色白入雪。東山照合歡,西山照離別。夏日好,花月有清陰。上宿鳥比翼,下坐人同心。”
  塵芳輕聲吟誦,頭靠在胤禟的肩頭,望著滿天的星辰,嘴角不禁勾起笑意。
  “一個人在偷笑什麽呢?”胤禟垂首,擰著她的鼻尖道。
  “夜寂無聲,泛舟湖上,入目繁星,回首良人。”塵芳感歎道:“若是能日日如此,該有多好啊!”
  “那有何難!”胤禟笑道:“隻要你喜歡,咱們可以夜夜劃著船,坐在這湖心觀星賞月啊!”
  “今夜別有不同嗎!”塵芳手指輕描著他的薄唇,嬌笑道:“過了子時,你可就又老了一歲啦!”
  胤禟一把攥住她的手,佯裝不喜道:“怎麽,你敢嫌棄我不成?”
  看著他陰柔俊美的五官,在歲月的曆練下,昔日的美少年已成為了成熟風雅的美男子,舉手投足間爽朗清舉,言笑歡談時霍鼓春心。塵芳不禁歎道:“我的阿九,即便是老了,也是這世間最英俊的男子!倒是我,美人遲暮,比不得你時值盛年,光彩奪目。”
  “胡說!”胤禟沉下臉,將她摟住懷中,語重心長道:“我的梅兒,才是真正的風華絕代,世間無雙呢!近些年,我時常自問,若今生從未遇到過你,我的人生將會是如何?每每思及,竟能嚇出一身冷汗來。”
  見塵芳不解地抬眼望著自己,胤禟又笑道:“若今生從未遇到過你,我會是何等的逍遙快活,歌舞笙簫,夜夜紅巢,混然一世,富貴一生。可是待到臨了,回首往事,便會隻覺是行屍走肉,虛度光陰。生無可戀,死無可寄,遠比那販夫走卒,更為可悲可憐。所以,我慶幸遇到了你,方能嚐遍這世間的甘甜苦辣,以致此生精彩紛呈,死而無憾啦!”
  塵芳眼中一熱,臉貼向他的胸膛,聽著那強勁有力的心跳,哽咽道:“曾經滄海難為水, 除卻巫山不是雲。阿九,我會一輩子記住你對我的好,他朝即便分隔天涯海角,也絕不會忘記你。”
  “又說喪氣話了!”胤禟責怪道,捧起塵芳的臉,吻著她眼角的淚珠,喃喃道:“別再哭了,我的心都痛了!”
  塵芳低應了聲,隻覺渾身酥麻,雙臂不覺攬上胤禟的肩,纏綿悱惻起來。正當兩人情不自禁時,忽見得湖中白影掠過,唬得他們急忙分開身子。待定眼細看,卻是一隻白鷺點水飛過,不覺相視一笑,各自整理起淩亂的衣物。
  “我尋思了許久,方才決定將此物送予你,做為壽禮。”塵芳自懷中的荷包內掏出一物,道:“你可否答應我,一旦戴上了,再也不摘下來?”
  胤禟見她手中的玉佛分外眼熟,稍回憶了下,隨即不悅道:“這不是前些年,你生辰的時候,四哥送給你的賀禮嗎?你何時也變得這般吝嗇,這借花獻佛的東西,我可不希罕!”
  “這是四哥送的賀禮,卻是不假。此物珍貴之處,這是在此。”塵芳笑道:“可今日這玉佛,卻也非昔日之玉佛了。”說著,她將玉佛的頭部輕轉了兩下,便將佛頭拔了下來。
  “原來內有玄機。”胤禟頷首,見佛身內白晃晃的,不禁奇道:“怪精巧的,裏麵裝得是什麽啊?”
  塵芳將佛頭裝回原處,親自替胤禟掛在頸項上,素手撫摸著那冰冷的玉佛,眼中閃過一道流光,這才抬頭鄭重其事道:“這玉佛裏灌的是毒藥,見血封喉的毒藥!”

  定數

  康熙五十六年,秋。
  這日塵芳午睡醒來,見房中隻有一個小丫鬟侍候,卻不見綿凝和劍柔兩人,心裏泛疑。待用過些點心後,她便獨自在花園中散步,穿花度柳,不多時已香汗淋漓,嬌喘著來到池塘邊的花蔭下納涼。
  剛到花架下,隻聽得綿凝、劍柔的竊竊私語聲,正想乘機嚇唬她們,待隔籬一聽,不覺又煞住了腳步。
  隻聽綿凝道:“你也是個明白人,如今這般的世道,咱們躲著那些人還來不及呢,你倒好,卻越發的糾扯在一處了。”
  劍柔道:“起初我也是不上心的,可是漸漸地就似著了魔一般,日裏想著他,夜裏夢著他。見不到他,整個人便懶洋洋地提不起勁,見到了他,又不覺惱恨,隻恨他為何是那府中的人。”
  “你呀,想當初提及他時,便咬牙切齒,可如今卻又心心念念地記掛著他。真真是一對冤孽啊!”綿凝歎道:“格格若知道了此事,必定煩惱不已。你也知道,她對雍王爺一直有心結,你這一來,豈不是讓她左右為難。”
  劍柔想了下,決然道:“我也知此事不妥,幾次想與他一刀兩斷,卻終下不了決心。前日他與我議及了提親之事,我決意不肯,他便惱了。看來還是早些了斷地好,也避免旁生枝節。”
  “劍兒!”綿凝見她神容哀怨,不忍地將她摟入懷中,安撫道:“長痛不如短痛,一切都會過去的。”
  “姐姐——”劍柔終於止不住落下淚來,哽咽道:“如今我總算明白了,原來這世上真的有許多無可奈何之事。為什麽是我,為什麽是我啊!”
  綿凝無語,聽到了背後的動靜,趕緊回首一瞧,不覺納納道:“格格——”
  塵芳自花架後走了出來,擰著眉,問道:“告訴我,那個人是誰?”
  劍柔嘴唇輕輕動了下,卻還是忍住不作聲。
  在塵芳的直視下,綿凝隻得歎了口氣,幽幽道:“此人,格格您也見過。便是那日在湯山行宮所遇到的,雍王府的領班侍衛。”
  “原來是他!”塵芳頷首,對劍柔笑道:“不愧是我調教出來的丫頭,果然是有眼光。”
  “格格——”劍柔擦著眼,不解地望著她。
  “寧拆十座廟,不毀一門婚。”塵芳抬手,用手絹擦著劍柔臉上的淚痕,柔聲道:“原來劍兒早已長大了,我卻一直不曾發覺。他若是真心要娶你,便讓他親自向我來提親吧。”
  “不——”劍柔搖頭道:“我不嫁,我不要離開格格,我不嫁他!”
  “傻丫頭,天下無不散之筵席。你難道真要一輩子守著我,做個老姑婆不成?”塵芳笑道:“別管他是哪個府上的人,隻要是兩情相閱,天大的事我都替你擔著!”
  “格格!”一旁的綿凝神色憂慮地喚道:“可是雍王爺那裏——”
  塵芳擺手,對她道:“我尚且為情所困,掙紮多年,終也不能釋然,更何況是涉世未深的劍兒呢?”
  “格格!”劍柔嗚咽道:“您是這世上最好的主子,您的恩惠,我此生都無以償還,來世願再為奴為婢,侍侯跟隨您一輩子!”
  “來世?”塵芳仰望著藍天赤日,苦笑道:“我已是無來世之人,隻想今生過得如意些,便餘願足矣了!”
  端詳著麵前局促不安的青年男子,塵芳不覺笑道:“想來我也見過大人兩次了,卻一直還不知道大人的名諱,不知可否相告?”
  “奴才姓楚,名宗,字匯海,山東人氏——”
  還未待對方說完,塵芳手中的杯盞已滑落在地,四分五裂,頓時堂中之人皆驚訝地舉目望向她。
  “沒什麽,一時失手而已。”塵芳努力平複下激動的情緒,淡定地問道:“不知楚大人家中,還有何人?”
  楚宗看了眼正蹲身收拾殘瓷的劍柔,道:“家中上有父母雙親,下有一幼妹,尚未及妍。”
  “原來是一脈單傳的獨子。”塵芳頷首,接過綿凝新沏上的茶,又道:“劍柔雖是我的侍婢,卻自幼便跟隨在我身邊,名為主仆,實為姐妹。先前是我糊塗,她都這般年紀了,卻還留在身邊不放,如今既然月老牽線,你二人情投意合,我也樂得成人之美。”
  聽到這裏,楚宗暗舒了口氣,麵色不禁緩和下來,與她身後的劍柔相視一笑。
  塵芳看在眼裏,抿了口茶,又道:“不過,我且有個條件,方能全然應允這門親事。”
  “福晉請講,奴才自當從命。”楚宗躬身道。
  “此事說難也不難,說易也不易,皆在楚大人的一念之間。”塵芳盯著他,緩緩道:“我要你離開雍王府,這貝子府中一應差事,由你任選。到那時,劍柔既不用離開我的身邊,你們夫妻又可朝夕相對,豈不兩全其美?”
  楚宗聞言,冷下臉道:“忠臣不事二主,想我頂天立地一男兒,怎能為了兒女私情,易主而侍。此事實難從命,奴才就此告辭了。”
  見他毫無猶豫地跪安離去,劍柔蒼白著臉,上前嗬斥道:“你——站住!”
  楚宗身形一頓,轉過身無語地望著她。
  “好一個忠臣不事二主!那我又豈能離開主子,反隨你入雍王府為家奴?”劍柔冷冷道,顫抖著自頭上拔下支金簪,狠狠砸在地上道:“還給你,用你主子賞的銀子買的東西,我不希罕!”
  “你——”楚宗鐵青著臉,沙啞道:“未想你竟是這般無情無義的人!”
  “你我也隻是各為其主罷了。”劍柔撇開臉,哽咽道:“自此後,咱們橋歸橋,路歸路,再也無瓜葛了!”
  “好,很好!”楚宗看了眼孤零零躺在地上的金簪,冷笑道:“我算看錯你了!自此後,咱們便是從不相識的陌生人!”
  “楚大人走好,那奴婢就不送了!”劍柔冷澀道,倔強地瞪著他負氣離去,隨即捂著臉也跑了出去。
  塵芳拍案起身,見綿凝上前欲言又止,便擺手道:“我意已決,你也休得多言。”
  綿凝自知多說無益,隻能低歎了聲道:“早知今日,還不如不知道的好呢。”
  午膳後,塵芳正在房中徘徊噓歎,忽聽得一個小丫頭走進來問綿凝道:“劍柔姑娘正在院子裏架了火盆燒東西呢,是姐姐讓燒得嗎?”
  綿凝一愣,隨即看了眼塵芳,放下手中的針線,怏怏道:“我去看看,那丫頭不知又在做什麽傻事呢?”
  綿凝走出房,見劍柔蹲在角廊下,將地上的一攤書信,往燒旺的火盆裏丟去,頓時火光高竄,燒黑了的紙灰在空中紛亂飄舞。
  “你這是做什麽!”綿凝上前一把搶過她手中殘存的書信,道:“你平日裏不是最寶貝這些的嗎,沒事就愛拿出來念念,怎得就都燒了呢?”
  “既然分了手,留這些個爛字紙的做什麽!”劍柔拍著手,笑道:“要斷就斷的幹淨,一了百了的方好。”說罷,伸手又想拿回那書信,綿凝執意不肯,兩人一時糾纏起來。
  劍柔扯著書信的一角笑道:“這倒奇了,明明是我的東西,要留要燒,任憑我處置,你急什麽?”
  綿凝將書信揣在懷中,望向正房處,道:“急得人不是我,真正心裏焦急的人在那裏!”
  劍柔順著她的視線望去,卻見塵芳默默地站在窗下,烏黑的眼眸中似凝著層水霧,黯淡地望著自己,眼眶一紅,正欲開口,卻見塵芳將窗戶猛地關上,一時不知所措地愣在了原地。
  胤禟走進屋,解著外衣嚷嚷道:“都入秋了,這日頭卻還這般毒辣,我從府門走到房裏,才幾步路,便又濕了一身衣服。”
  將衣服丟給丫鬟,胤禟穿著身雪紡的中衣走到床邊,摟著倚在床上看書的塵芳笑道:“還是你好,躲在家裏清淨。今日倒有精神,前幾日我這時候回來,你不都在午睡嗎?”見她倦怠不語,又瞟了眼她手中的書道:“近些年,你倒是對佛經多有涉獵。不過,紅塵中人還是少看些這個為妙,以免走火入魔,斷了俗念,那豈得不償失。”
  塵芳放下書,看著他幽聲道:“素日我都道人心叵測,欲念橫流,可如今看來,我更是不堪。”
  “又怎麽了?對了,我正想問你呢?”胤禟疑道:“適才走進來,見劍柔站在日頭下,硬是不肯進來。是她做錯事了,在那裏受罰嗎?”
  “不是。”塵芳沙啞道:“做錯事的人,其實是我。己所不欲,勿施予人。自己不得圓滿,卻還要拖累於她。我——實是可惡!”
  胤禟瞅著她紅腫的眼,良久方道:“你們主仆之間的事,我不清楚。可我見你傷心,見她自責,心中實在是不忍。梅兒,這世間最難得的便是緣分二字,夫妻之緣,父子之緣,母女之緣,甚至主仆之緣,都是定數。同是一杯茶,有人覺得苦,有人覺得甘,也有人覺得澀,一切皆在自己,不是嗎?”
  “既是如此。”塵芳握住他項上掛著的玉佛,抬眼問道:“若今*****所遇見的,便是明日會取你性命之人,那又該如何是好呢?”
  胤禟一怔,隨即反握住她的手,劍眉高挑,勾著嘴角冷笑道:“那我倒要拭目以待,看看他是如何翻雲覆雨,竟能將我置於死地!”

  劍柔

  秋高氣爽,苔綠橫林,遠處農家炊煙嫋嫋,吹入車廂的涼風颯颯。
  塵芳望著馬車外的景色,不禁道:“金井梧桐秋葉黃,珠簾不卷夜來霜。熏籠玉枕無顏色,臥聽南宮清漏長。真是個如詩如畫的季節啊!”
  坐在對麵的綿凝笑道:“難得今日格格好興致,願意出來郊遊,讓我和劍兒也連帶沾了光,可以出來透透氣。”
  塵芳看了眼沉默不語的劍柔,又道:“我是見有人一直泱泱得提不起勁,深怕她在府中悶出病來,才特意出來這一趟的。”
  聽了這話,劍柔抬起臉,小心翼翼問道:“格格,您不生奴婢的氣啦?”
  “傻丫頭!”塵芳彈著她的腦門,笑道:“我何曾生你氣過?從小到大,你那火爆脾氣,替我闖了多少禍,惹了多少事?若一件件數落過來,我豈不早就氣死了!”
  劍柔眼眶一熱,傾身跪在塵芳腳下,嗚咽道:“格格——我,我以為您再也不理睬我了!這兩日,我都怕死了!”
  塵芳手輕撫著她頭,柔聲道:“你自幼便跟隨著我,事無巨細樣樣親曆親為,雖然有時候會莽撞誤事,卻也是因全心為我而致。十多年的形影不離,相依為命,我感激你還來不及,又怎會為了些小事而傷了你我之間的情誼呢?”
  “格格——”劍柔將臉貼在塵芳腿上,抽泣道:“都是我不好,都是我沒用!從今後我再也不三心二意了,一輩子都隻陪著您,侍侯您!”
  “人生若隻如初見,何事西風悲畫扇?蒼茫世界,又有幾人有幸,能覓得知己?千轉百折中,回首若夢。”塵芳歎道:“在這個世道中,身為女子,已有許多無可奈何之事。但即便如此,也不能放棄自己的人生,明白嗎?”
  劍柔抬起紅腫的眼,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啞聲道:“隻要是格格說的,劍兒都會聽,都會照著去做!”
  塵芳心中一酸,那邊的綿凝已止不住哭出聲來。
  劍柔奇怪地回頭看了下,擦著眼道:“綿凝姐姐,這是怎麽了?”
  “她這是在委屈呢!”塵芳強顏歡笑道:“綿凝是看你在我懷裏撒嬌,心裏不痛快罷了!”
  “是嗎?”劍柔眨眨眼,忽然又問道:“格格,一直想問您,劍兒和綿凝姐姐之間,您更喜歡誰啊?”
  “你這丫頭,竟問出這般刁鑽的問題。我早說過,你和綿凝就像是我的左膀右臂,哪來得高低之分。”塵芳端詳著劍柔英氣的濃眉,烏黑的杏目,又道:“可今日裏,我卻格外喜歡劍兒。我們的劍兒長大了,是個脂粉不讓須眉的好姑娘。”
  “我知道格格這是在哄我高興呢!”劍柔紅著臉,扭頭對綿凝做著鬼臉道:“姐姐別生氣,今日就讓我揚眉吐氣一回,明日便給你賠不是去!”
  綿凝破涕為笑道:“才說你長大呢,這會兒卻又說孩子話了。”
  塵芳也淺淺一笑,對劍柔道:“記得當年在盛京服喪期間,我夜來孤寂,你便時常瞞著你額娘偷跑到我房中,陪著我長噓短歎。有一回,你見我落淚,急得便將最愛吃的酥糖全給了我,還對我說——”
  “吃了酥糖就不會流淚了。”劍柔接口,又不好意思道:“當時我年紀小,隻覺這酥糖是世上最好吃的東西。每回額娘打我後,阿瑪拿塊酥糖給我,我便高興得忘了痛,也不會再哭了。”
  “是啊,年幼的你尚且如此,更何況是如今的你呢?”塵芳從身邊拿過一個包袱,伸手進去摸索了陣,取出一支金燦燦的簪子,道:“這是你丟下的,我替你揀了回來。”
  劍柔頓時麵無血色,錯愕的問道:“格格,您這是做什麽?”
  此時,馬車輕輕顛簸了下,停了下來。外麵的車夫扯著沙啞的嗓子道:“主子,到了!”塵芳深深吸了口氣,將金簪插入劍柔的發髻中,含淚笑道:“我要把當年的那塊酥糖,還給你。”
  主仆三人下了車,劍柔見前方的貞孝碑下站著一欣長壯碩的背影,待那人轉過身來,不禁又驚又喜。
  楚宗見了她,眼中一亮,快步走上前來請安。
  塵芳微微頷首,又道:“楚大人依約而至,看來已收到我的信函了。”
  “奴才謝福晉的成全,奴才自知勢單力薄,也無能為福晉效力之處。”楚宗激動道:“待回去後,奴才便為福晉您設個長生牌位,日日上奉,以求上蒼保佑您長命百歲。”
  “若長生牌有用,我也不會頻添這些煩惱了。”塵芳搖頭笑道:“楚大人,其實我多希望你一個可以趨炎附勢的小人,抑或是個為情所困的癡情種。可偏偏你不是,你是一位威武不屈、克己律人的君子,我既敬佩卻也很無奈。”
  楚宗一愣,忙道:“福晉過講了,奴才一介莽夫,怎敢當‘君子’二字。”
  “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楚大人當之無愧。”塵芳隨即拉過身後的劍柔,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今日我便把劍柔的終身托付給你,望你能好生珍惜這份得之不易的姻緣。”
  “不!格格,我不離開您!”劍柔緊緊攥住塵芳的胳膊,哭道:“適才我不是說過了嗎,從今後我再也不三心二意了,一輩子都隻陪著您,侍侯您!我不要離開您!”
  “丫頭,人生太短暫,機會稍縱即逝。”塵芳將手中的包袱遞給她,哽咽道:“這是我為你準備的嫁妝,不能讓你風風光光的出嫁,是我對不起你。從此,你自己可要好生保重了!”
  “不——”劍柔將包袱砸在地上,突然一把上前推攘著楚宗,橫眉怒目道:“你走!誰讓你來得!你快走啊!”
  楚宗踉蹌地退後兩步,劍柔回身撲到塵芳腳下,淚水四溢道:“格格,別丟下劍兒!我會聽您的話,我會一直聽您的話!”
  “我不要你了。”塵芳搖頭道:“至此,你我主仆恩斷意絕,老死不相往來。”
  劍柔身形一怔,鬆開手,抬頭呆滯地望著她。
  “他日,我與貝子爺無論是青雲直上,富貴榮華,還是身陷囹圄,階下為囚,都與你無關。”塵芳冷澀道,又望著楚宗道:“楚大人,你身在雍王府,更應明白我此話的意思吧?”
  “奴才明白。”楚宗上前扶起劍柔,朗聲道:“福晉真正是個光明磊落的人,奴才自愧不如。”
  “其實,我是個頂壞心眼的人。”塵芳冷笑道,望著還愣在他懷中的劍柔道:“隻是,這次我真得不忍心罷了。”
  聽到馬匹的嘶鳴,劍柔頓時清醒過來,一把推開楚宗,追著馬車跑了上去,口中淒厲地喊道:“格格——格格——”
  綿凝紅著眼,聽著車後越來越遙遠的呼喊聲,忍不住動了下身子。
  “不許看!”塵芳厲聲嗬斥道,手中的絹帕擰成一團,“看了就會心軟,那豈不前功盡棄了!”
  “可是格格,為什麽要如此絕情呢?”綿凝抹著淚道:“在楚大人和您之間,劍兒不是早已做了抉擇嗎?”
  塵芳閉目不語,忽聽得聲哀叫,身形不由一顫。
  綿凝趕緊掀簾外看,隻見劍柔躺在地上,滿身風塵,一雙充滿絕望的眼直直地望著飛塵而去的馬車。
  “劍兒跌倒了!”綿凝回頭泣道。
  “劍兒是個堅強的孩子,跌倒了也會自己爬起來。”塵芳忍著胸口的揪心之痛,苦澀道:“綿凝,我真希望自己是觀世音菩薩轉世,可以有能力救贖每一個人,可惜我不是。在我力所能及的範圍內,我可以給劍兒的,便是還給她一個女子完整的人生。”
  “格格!”綿凝不解道:“可是為什麽,您要用如此激烈的手段呢?您這樣,劍兒該有多傷心啊!”
  “因為我沒有時間了。”塵芳淡淡道,劃眶而出的淚水,在疾馳的馬車中隨著拂麵而過的秋風飛逝。
  是的,沒有時間了。
  在這康熙五十六年的暮秋,在這個美景如畫的季節,在這片溫暖和煦的天空下,我的心卻異常惶恐悲涼。因為我己感覺到了,那逐漸在逼近的死亡氣息!

  禍起

  “又在看什麽呢?”胤禟走進房,解下身上的石青銀鼠鬥篷,遞於丫鬟後,搓著手來到書案旁,笑道:“都已經滿腹詩書了,難不成你真要去考女狀元?”
  塵芳捧著手爐,笑道:“隻可惜大清國沒有女子科舉,否則我可真要去一試。即便考不上狀元,拿個榜眼、探花,也是好的。”
  “你倒挺自信的。”胤禟將冰冷的手往她臉上一放,惹得塵芳一陣驚叫,自己則哈哈大笑道:“瞧你嬌生慣養的,外邊才下了些雪珠子,便躲在房中不肯出去,還說要去考科舉呢?安生在家呆著吧,你可吃不起那種苦!”
  塵芳哼了聲,白了他一眼道:“就知道你們這些大男人,看不起女人!”
  “我哪敢啊!”胤禟摟著她,呢喃道:“沒了你,我可怎麽辦?我真恨不得,能將你時時刻刻都帶在身邊。少看你一眼,我心裏便堵得慌!”
  “你這張嘴,也不知誆了多少人!趕明兒,讓綿凝用針線縫了它,這世間也就少個禍害了!”塵芳啐道,紅著臉推開他。
  “我誆了世人千萬,也不曾誆你一句啊!”胤禟爭辯著,隨手拿起桌上的書冊,不禁咦了聲,道:“你倒是越發長勁了,這會兒竟能看起洋文來!”
  “這哪是洋文啊!是我自己寫的。”塵芳奪過他手中的書冊,道:“虧你還是個阿哥呢,接待了那麽多的外國使團,又與英格蘭、法蘭西的商人做生意,連這都分辨不出。看仔細了,單詞哪是這樣拚寫的!”
  “是嗎?可這明明是英文中的字母啊!”胤禟疑惑道:“我雖不精通洋文,但這基本的A、B、C字母還是認識的!”
  “這不叫英文字母,這叫漢語拚音。”塵芳強調著,想了想又道:“我教你怎麽拚寫,可好?”
  “沒聽說過。”胤禟忙搖首道:“學這個沒用的做甚?白耗費了精力不說,還耽誤我的時間。”
  “這裏可有個巧宗兒,你若不學,將來後悔可沒處喊冤去!”塵芳嘴角含笑,道:“你若學了,我便應允昨夜的事。”
  “真的?”胤禟眼色深沉,問道:“你果真答應了?”
  塵芳臉紅若霞,低聲道:“我隻覺得那樣別扭,你若學了這拚音,我便照著去試試。可事先說好了,若不舒服,我可再不做了。”
  胤禟摟過她的嬌軀,緊緊扣在懷中,道:“那就快開始吧,我可等不急了。”
  “下流!”塵芳輕捶著他的胸膛,嬌羞道:“也不知哪裏學來的,竟變著法得想擺弄人。”
  “閨房之樂,人之常情嗎!”胤禟攬著她一起坐到書案前,鼻息粗重,焦急道:“我隻答應了學,可沒說一定能學會,到時你可不能賴帳哦!”
  “你倒和我咬文嚼字起來,真是個不願意吃虧的!”塵芳抿著嘴,斜眼瞅著胤禟,見他坐立不安的模樣,不禁笑道:“若我願先賒帳給你,到時你吃幹抹淨了,可會賴帳?”
  “我做生意向來就憑著‘誠信’二字,從不會賴帳!”胤禟一把抱起她,大步向鴛鴦床走去。
  “天還沒黑呢!”塵芳急道:“若被奴才們聽到了,我還有臉出去見人嗎?”
  “不管!”胤禟將她放在床上,解著她的衣扣,沉聲道:“是你先撩撥我的!”
  “放手了!”塵芳推攘著他,輕聲道:“是我不對,是我錯。我逗著你玩呢,適可而止吧!”
  胤禟拔下她髻邊的玉簪,一頭如絲般柔亮的長發,隨即披散在殷紅的繡花錦被上。撩起一縷青絲,聞著那淡雅的芳香,他的鳳目微微一眯,傾身垂下臉,吹著熱氣道:“我不逗你,此刻我隻想做一件事,便是吃了你!”
  塵芳一愣,隨即便是一陣疾風驟雨般的吻,不禁心神一蕩,喃喃道:“阿九——”
  胤禟吻著她迷離的眼,沙啞道:“在這裏,梅兒。我永遠都會在你身邊,梅兒!我的梅兒——”
  “梅花帳裏笑相從,興逸難當屢折衝。百媚生春魂自亂,三峰前采骨都融。”
  芙蓉帳外搭拉下一支纖瘦合度的玉臂,在翠綠的碧玉鐲映襯下,更顯得肌膚白皙光潤。
  “小心著涼了!”胤禟將她的手臂拉回被中,吻著那光潔細膩的肩膀,柔聲道:“累了嗎?”
  塵芳將臉埋在軟褥中,閉著眼低喃道:“你下去了,壓著我全身筋骨都痛了!”
  胤禟笑著起身,看到棄落在床角的那冊書,倚著床揀起翻了下,便道:“這拚音也不是實用的學問,值得你如此費心討好,非要逼我學會嗎?”
  “誰說不實用了!”塵芳睜開眼,支起臉道:“不實用的學問才稀罕呢!隻有你看得懂的文字,豈不方便聯絡。”
  “這個更說不通了,若是旁人都看不懂的東西,我學來何用呢?”胤禟捋開她額前的濕發,道:“還不如去做些正經事的好!”
  “旁人都看不懂,豈不更好。”塵芳將臉靠在他赤裸的胸膛上,道:“那這世上,也隻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了。”
  “難不成,在我被派差外出時,你想鴻雁傳書,又怕書信半路被截,恐泄露了咱們的私秘之事?”胤禟笑道:“那未免也太小題大做了,且不說想出這法子需費精力,便是要找出個敢私拆我信函之人,恐也難吧!”
  “時下你是大清國的皇子,自然沒有人敢在太歲頭上動土了。可正是因為普天之下,莫非皇土,才更要想到這法子變通。”塵芳仰起臉,狡詰地笑道:“我隻是怕有一日,你會把我弄丟了!”
  綿凝在一名小沙彌的引導下,來到一處佛堂,見室宇精美,鋪陳華麗,全無半分空門所該有的簡樸素雅之風。珠簾半卷,香煙彌漫,隱見正牆上懸掛著一副墨畫,便信步走上細看。畫中是一名柳眉星目的旗裝少女,坐在花圃中,冥思沉想,綿凝隻覺畫中女子,氣質若蘭,出塵脫俗,一時不覺看愣了。
  “很美吧!”胤禛突然從內間走出來,淡淡問道。
  綿凝先是一頓,隨即頷首道:“原以為我家格格己算是絕色的,卻未想這世間,竟還有比她更靈秀之人。”
  “可見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若不將眼光放長遠些,便會成為井底之蛙。”胤禛端量著那幅畫道:“我將此畫供奉在這‘三思堂’的目的,便是要提醒自己,凡事都要三思而行,不可因一時意氣用事,而致最後追悔莫及。”
  綿凝不解地望向他,見胤禛竟又比上回相會時消瘦了許多,麵色蠟黃,兩頰凹陷,一副病容,心中不免疑惑。
  “你的主子真是個有福之人!老九自幼桀驁,目中無人,惟有對你的主子可謂是費盡心機,百般嬌寵。”胤禛側首瞅著她,道:“不過,你的主子卻也值得這般對待。”
  綿凝訕訕一笑,問道:“四爺,今日召喚綿凝前來,不知有何吩咐?”
  “長言道‘窮不與富爭,民不與官鬥。’可咱們的九皇子,即是天皇貴胄,又是財大氣粗的富商。上至親王貝勒,六部九卿,下至侍衛巡查,太監宮女,他都能長袖善舞,打通關節,真可謂是八麵玲瓏啊!”胤禛冷笑道:“他自己不冒頭,卻慫恿著老八和十四跳出來,籠絡人心,掙搶兵權。”
  雖是寒冬臘月,綿凝卻隻覺背脊生汗,沁濕了衣襟,她牽強地扯著笑容道:“貝子爺在仕、商兩途確是有番經營,想來是無意中得罪您了吧!”
  “幸而你是個識大體、懂得權衡利弊的聰明人。”望著綿凝蒼白的臉色,胤禛嘴角含著笑意道:“今日我有一事相授,你若辦妥當了,則可立即離開貝子府,到我府中開房立室。”
  “四爺盡管開口,綿凝定當竭盡所能。”綿凝將微顫的手藏於背後,啞聲道。
  “你是九福晉的貼身侍婢,想來將此藥讓老九服下,是件極為容易的事吧。”胤禛從懷中掏出個精巧的花紋小瓷瓶,遞上去道:“此藥入水即溶,無色無味,絕不會被察覺。”
  “好——”綿凝幹澀地應聲,接過小瓷瓶,用力地握在手中,又道:“綿凝告辭,請四爺靜候佳音。”
  “等等!”胤禛喚住已走到門口的綿凝,見她帶著絲慌亂地回首望向自己,不禁淡淡一笑道:“你知道嗎,從始至終我都是相信你的。”
  綿凝微微一怔,頷首離去。
  待綿凝走後,自內間又走出一魁梧彪悍的鎧甲男子,麵目端正,英氣勃勃。他張望了下門外,又道:“王爺,鬆潘局勢未定,奴才奉旨回京複命已畢,不便在此久留,這就要回四川去了。”
  “好,亮工一路小心。”胤禛頷首道:“西藏之事,我心中已有定論,不必太過憂慮。”
  此鎧甲男子正是時任四川總督的年羹堯,他見胤禛胸有成竹,便道:“四爺運籌帷幄,亮工自然放心,但有傳聞說,皇上想挑選一位皇子帶兵出征西藏。奴才恐兵權旁落,危及全局。”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授。手握兵權,的確可以縱橫全局。”胤禛哼了聲,又道:“雖說天高皇帝遠,可有時離皇帝太遠了,也未必是件好事。”
  “四爺的意思是——”年羹堯眼中一亮,見胤禛搖手示意,便忙道:“奴才明白了。可是,適才那個侍婢,真得能相信嗎?將毒藥給她,您不怕打草驚蛇?”
  “誰說是毒藥了?”胤禛幽深的眼中厲光閃現,冷冷道:“那是解藥,也是我給她的最後一次機會。希望她不會令我失望,否則她的主子會更失望。”

  蝶夢

  “當春天地爭奢華,洛陽園苑尤紛拏。誰將平地萬堆雪,剪刻作此連天花。”
  禦花園的回廊下,德妃望著銀裝素裹的雪景,不禁脫口吟頌道。話音剛落,隻聽得背後一聲叫好,回頭一看,卻見一穿著大紅色猩氈的女子緩緩走來,映著雪色,更顯容顏素麗,我見尤憐。
  “韓文公之詩詞,向以氣勢充沛、巧譬善喻著世。娘娘雖是隨性道來,卻可見胸襟寬廣,氣度不凡。”塵芳請安後,笑盈盈道:“難怪旁人都讚娘娘您,德才兼備,六宮無人可擬。”
  “你這孩子的一張嘴,真似抹了蜜般的甜。”德妃也止不住笑道:“放著正經的婆婆不去討好,卻在我這裏下功夫,就不怕你額娘知道了,又要編派你?”
  “塵芳說得是事實,即便額娘聽到了,也不會責怪與我。”塵芳努努嘴,又道:“娘娘生性淡薄,抱樸守拙,此等修為確是這宮中眾人望塵莫及的。”
  德妃納納一笑,搖頭道:“你道我是誰?我剛進宮那會兒,也是個爭強好勝,斤斤計較之人。隻不過——隻不過有人提點了我,在這深宮之中,爭即是失,不爭即是得。”
  “爭即是失,不爭即是得?”塵芳想了想,頷首道:“果然是高見。想皇阿瑪乃曠世聖主,慧眼識辨天下,這宮中的得失,他心中自然明若鏡台。看來提點娘娘之人,熟知皇阿瑪脾性,方才深諳此道。”
  “真是個伶俐的人!從前就聽說你是個才女,可就今日這寥寥數語,我卻說‘才女’二字倒是委屈你了,該說你是個女中諸葛,方才貼切!”德妃嘖嘖道:“隻可惜當年,十四的年紀太小,否則我定然要向皇太後請旨,討了你去做媳婦!”
  “果然是骨肉親情!做額娘的,總想把最好的留給自己的兒子。”塵芳抿嘴笑道,冷不丁地又道:“幸而娘娘當年沒為雍王爺請旨,否則我和九阿哥的夫妻情緣,豈不是失之交臂了?”
  德妃一怔,良久方尷尬地道:“四阿哥的事,我做不了主。”
  雖然是自己的親生骨肉,在繈褓中卻被抱去做了孝懿皇後的阿哥。原以為孝懿皇後逝世後,自己能與胤禛再拾親情,卻不料已是母子疏途。數十年來,胤禛雖說晨昏定省,從不落於人後,可與自己終不如胤禎那般貼心無閡。
  “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德妃垂首,喃喃自問道:“我究竟做錯了什麽?”
  巨大的疑惑長期在心中盤踞,二十多年前的那個深夜,她跪在孝懿皇後的病榻前,就不停地責問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麽,才讓孝懿皇後對她如此痛恨不齒。
  “貴妃娘娘,您要喝水嗎?”當時還是德嬪的她,對著在鳳榻上昏睡的佟佳氏,小心翼翼問道。
  “貴妃?”佟佳氏緊閉的雙目突然睜開,冷冽地望著自己。
  “不——是皇後娘娘!”德嬪忙跪下道:“臣妾一時口誤,臣妾知罪!”
  “既然知罪,那就理該受罰。”佟佳氏喘了兩口氣,道:“來人啊,掌嘴。”
  德嬪還不及回過神,便被一旁的老嬤嬤狠狠煽了兩個耳光。隻覺兩頰火辣生痛,嘴角破裂,流出血來。
  佟佳氏望著她狼狽的模樣,枯黃的瘦臉上帶著絲快意,招手道:“你近些來,我有話要說——”
  德嬪猶豫了下,顫微微地靠近臥榻。佟佳氏又細細打量了她一番,搖頭歎道:“我有什麽不如她的,你又是何苦如此呢!”
  “皇後娘娘——”德嬪試探地問道:“要臣妾去請太醫嗎?”
  “德馨!”佟佳氏雙目含淚,嘶啞道:“我是真的喜歡四阿哥,至始至終,全無半點害他之心!”
  “臣妾明白,您待四阿哥視若己出。這份恩情,咱們母子永懷在心。”德嬪擦著眼角,感歎道。
  “咱們?母子?你以為我死了,你和四阿哥就能母子團聚,和樂融融嗎?”佟佳氏突然用力扣住她的肩,猙獰地笑道:“德馨,難怪我和羅紜都爭不過你,你真是個愚蠢的女人!蠢得簡單,蠢得遲鈍!”
  “娘娘——”德嬪渾身簌簌,掙紮著想起身。
  “你休想!”佟佳氏冷笑著,在德嬪耳邊咬牙切齒道:“我即便是毀了禛兒,也不會把他還給你!你這輩子,都休想如意!”
  “娘娘,您看!”塵芳的呼喚聲,拉回了德妃的記憶。
  她循聲望去,卻見廊壁上停著一隻彩紋黑蝶,適才心中的陰鬱不竟一掃而光,驚喜道:“好奇特的蝴蝶啊!”
  這流連於冬日的蝴蝶,張開了透明的雙翼,向著黯淡的天空飛去,不料被陣寒風席卷而過,翩然掉落在雪地上,撲騰了幾下,便再也沒有了生息。
  “好可惜啊!”德妃歎道:“終究是不抵冰寒,難抗天意啊!”
  “風雨如晦,生命不止。”塵芳望著那凋逝的蝴蝶,凝重道:“即便是螳臂檔車,也終歸要一試,方能甘心。”
  德妃奇怪地看了眼她,道:“瞧你這孩子一副傷感的模樣,不就是隻蝴蝶嗎?說起蝴蝶,我倒想起了件趣事。來,咱們邊走邊說!你覺得逝去的恭王爺,是個怎樣的人?”
  “您是說五皇叔嗎?”塵芳跟上德妃的腳步,又道:“擲果潘安,琴心劍膽。”
  “恭王爺確是難得一見的美男子,我冷眼瞅來,這麽多子侄裏,也就你家老九有他那幾分品貌。”德妃用手絹捂著嘴笑道:“偏就這麽一個齊整的人,小時候還鬧過個大笑話。這事還是皇上,那年在元宵節的家宴上,說給大夥兒聽來取樂的。”
  “當年太皇太後要給五弟指婚時,他說什麽也不願意,直嚷著要取一位蝴蝶仙子!攪得當時宮中的秀女們,人人在髻上插上蝴蝶蘭,在衣角絹帕上繡上蝴蝶,待到正選時,太皇太後、皇太後和朕往那一坐,隻覺得滿目都是蝴蝶,亂花迷眼的。”康熙望著下座的常寧,笑道:“當時朕才恍然大悟,原來那幫秀女不是想來給朕做妃子的,卻是衝著咱們樣貌無雙的恭親王來的!”
  席間眾人聞言,皆都笑出聲來。
  德妃將懷中的胤禎抱給乳母後,也笑問道:“王爺,您說的蝴蝶仙子,可是在夢裏才見著的?”
  常寧修長的鳳目閃過絲酸楚,隨即淡淡道:“我十二歲那年的初夏,出宮去舅父家小住避暑。舅父家的後山上,當時開滿了一望無際的蝴蝶蘭。在那裏,我遇到了一位小格格。她的身上總停留著一隻火紅的蝴蝶,所以我便喚她作蝴蝶仙子。”
  “蝴蝶蘭?”德妃心頭一震,忙又問道:“那位格格,今在何處?”
  常寧盯著她略有絲慌亂的臉,突然笑道:“娘娘,那是夢啊!沒有蝴蝶會永遠停留在人的身上,也沒有人會看到自己的影子,更沒有人會去留意自己的背後。人總是要往前看的!”
  “對啊!那是您的夢啊!”德妃鬆了口氣,笑道:“王爺果然是個有趣的人!”
  “娘娘也是個天真隨和的人!”常寧舉起酒盞,一飲而盡,隨後嘴角勾著苦澀的笑意道:“我的夢,其實早就醒了!”
  “沒有人會看到自己的影子,更沒有人會去留意自己的背後?”塵芳反複咀嚼著這兩句話,喃喃道:“五皇叔說這話,究竟是何意呢?”
  “喝了這燙熱的酒,果然全身都暖和了!”德妃放下酒盞,笑道:“十四說你心思沉重,果然不假。想這些做什麽?來,我給你看樣好玩的東西。”說罷,便起身吩咐了一旁的宮女兩句。
  “娘娘,您的圍脖掉了!”塵芳揀起地上的真絲圍脖,上前欲替德妃戴上,突然手一頓,不覺愣在原地。
  “怎麽了?”德妃回過頭,見她驚訝的眼神,忙了然道:“是了,看到我項後的胎記了吧!好大一塊,所以我自幼便習慣戴上項圈、圍脖之類的遮掩。”說罷,她拿過圍脖,重新係了上去。
  “娘娘從沒看過這項上的胎記嗎?”塵芳遲疑了下,問道:“難道一次也沒有嗎?”
  “從前用鏡子照過幾回,淡紅的,圓乎乎的一團,醜死了。”德妃搖頭道:“如今老了,還去留意這個,做甚麽!”
  “聽人說,有些胎記在喝酒或活動後,會變得明顯,圖案也會發生變化。”塵芳望著德妃的側影,歎道:“隻是娘娘您的胎記生在項後,而人,的確是不會去留意自己背後的。”
  德妃也沒注意聽,手指著宮女遞上來的托盤,笑道:“這東西是四阿哥孝敬給我的,聽說在法蘭西,隻有貴族才能用。你看多漂亮,我都一直舍不得點呢?”
  塵芳將目光一轉,隻見紅色的托盤中放著一對碗口粗的玉色蠟燭,蠟身通透澄明,蠟芯上則開著五彩斑斕的鮮花。
  “蠟燭見多了,這開著鮮花的蠟燭可少見?四阿哥說,這蠟芯是泡過藥水的,有安神清心之用,是法蘭西大使特地作人情送的。”德妃忽見塵芳麵容慘淡,不禁道:“孩子,你沒事嗎?”
  “娘娘,我突然想起件要緊事,這就告辭了。”塵芳額頭冒著冷汗,急忙跪安。走了兩步,又猶豫地回過身,對滿臉疑惑的德妃納納道:“娘娘,其實您項後的胎記很美,真得很美!”
  香燭高盞,滿室芳香。這一夜,德妃做了一個奇異的美夢。
  夢中,幼年的她在一片如詩如畫,似夢似幻的花野中奔跑,滿山盡是純白、鵝黃、淡紫、橙赤和蔚藍的蝴蝶蘭。
  “原來你還在這裏?”溫柔若水的聲音在頭上響起。
  小德馨聞言仰起臉,耀目的陽光刺痛了雙眼,她忙不迭的垂首擦拭眼角。
  項後的長辮被撩起,如清風微撫的吻,在那鮮紅欲滴,若展翅蝴蝶的胎記上停駐良久,方戀戀不舍地離開。
  小德馨呆滯地回過身,隻見一麵若春花的少年,眼含悲涼的望著自己道:“你還是忘了我,對不對?當再相遇時,我已認出了你,我的蝴蝶仙子,你卻忘了我!”
  “大哥哥!”小德馨撲向少年的懷抱,嗬嗬笑道:“我記得你,你是我的大哥哥!”
  “多美的夢啊!”在萬紫千紅的簇擁中,少年抱住了小德馨,紅著眼道:“為什麽,隻有在夢中,你才會記得我。一切都太遲了,太遲了!”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夜宴(上)

  “還給你!”將一對製作精美的蠟燭往桌上一放,穆景遠大咧咧地坐進太師椅內,嚷嚷道:“我化驗過了,這蠟芯的確泡過藥水,含有大量的大侖丁成分。不過若隻是用來燃燒,對人體是沒有損害的。怎麽樣,我這個藥劑師還算合格吧?”
  “大侖丁?”塵芳擰眉不解道:“那是什麽藥物?”
  “嗯,就是苯妥英鈉的學名。”穆景遠搔搔腦袋道:“這藥對大腦皮層運動區,有高度選擇性的抑製作用,可以防止異常放電的傳播。後世用來治療癲癇和心律失常,用蠟燭作為媒介,通過呼吸道吸收,的確有鎮靜安神的作用。”
  “癲癇?”塵芳的手指微微一顫,又道:“若是長期或大劑量的食用呢?”
  “藥物的副作用,並非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尤其是這個時代人類的體質又與後世不同。”穆景遠聳聳肩道:“不過,凡是精神類的藥物,還是要謹慎使用,人的腦子可不能開玩笑。對了,這蠟燭你是哪裏弄來的,按理說,在大清國裏還不可能出現這麽先進的藥物啊?”
  “這蠟燭原是胤禟在書房中使用的,我見過幾回一直沒上心。直至三日前,在德妃那裏又見到一摸一樣的,這才明白,原來這麽漂亮的對燭,竟然都是從雍王府流出來的。”塵芳手指輕點著桌麵,冷笑道:“雍親王經手過的東西,我豈能等閑待之。”
  “所以你才急忙派人把我從天津找回來,做分析鑒定?”穆景遠沒好氣道:“你呀,簡直是杯弓蛇影,杞人憂天!”
  塵芳淡笑了下,聽到背後的腳步聲,回首見綿凝走過來,手中抱著一隻玳瑁色的碧目波斯貓。
  “好可愛的貓咪啊!”穆景遠跳起來,欲伸手抱過,卻被塵芳一把拍開,不禁吃痛地齜牙抽息了聲,“你下手可真狠,我隻是想抱抱也不行嗎?”
  “不行!”塵芳白了他一眼,徑自抱過波斯貓,問道:“怎麽樣?這兩日還會在院子狂跑嗎?”
  “自昨日起,這貓兒便恢複了正常,不似前幾日那般煩躁了。”綿凝梳理著波斯貓身上厚重的背毛,笑道:“幸而沒事,否則這麽乖巧的小東西死了,豈不可惜?”
  塵芳神色複雜地望著綿凝的笑顏,良久方道:“你——以後再也不準去見他了!”
  “為什麽?”綿凝詫異地抬起眼,不解道:“難道奴婢做得不好嗎?”
  將手中的貓放下,塵芳凝重道:“這貓沒死,他給你的便決不是毒藥。雖不知他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可是我想,他已不信任你了。”
  綿凝臉色一變,禁聲無語。
  穆景遠一邊蹲身逗弄著地上的波斯貓,一邊對著那邊神情沉重的主仆二人道:“我說兩位女士,天塌下來了,都由高個兒頂著。你們放著錦衣玉食不好好享受,成日裏愁眉苦臉的做什麽!”
  塵芳聽了,不禁噗哧笑出聲來,拍著綿凝的臉道:“是了,今朝有酒今朝醉。咱們盡人事,聽天命吧。”說罷,也走過去與貓兒戲耍。
  “我給格格和穆先生去拿些點心。”綿凝牽強的笑著,隨後緩緩走出了水榭。
  望著那瘦削微僂的背影,塵芳心中一痛,回首對穆景遠道:“景遠,請幫幫我吧!”
  穆景遠身形一頓,僵住了笑容,抬首望著塵芳哀淒的臉,道:“你——這究竟是怎麽了?”
  “我原隻想和胤禟安安穩穩地過完今生,可是天不從人願,我身邊所愛著的,想保護著的人,都一個個地被卷入了這場紛爭中。”塵芳望著水榭前結了薄冰的池塘,搖首道:“你說我杯弓蛇影也好,杞人憂天也罷!可是,女人的直覺告訴我,這場毫無硝煙的戰場中,最後決戰的號角已經吹響!”
  康熙五十七年,三月。
  暮春一夜,桃花滿園,丁香紫藤爭奇鬥豔。時值雍親王側妃紐祜祿氏的壽辰,雍王府設宴延請各府的王爺貝勒及家眷。到了夜間,整個大廳中,更是燈火通明,亮若白晝。絲竹琵琶,清韻悅耳,歌舞樂姬,曼妙婀娜。席間眾人無不舉杯歡交,聲聲笑語,一派融洽歡愉的皇家景象。
  塵芳坐在席間,望著上座的紐祜祿氏,見她華服秀飾,身形豐膩,容光煥發,與以前判若兩人。欣慰之餘,也不禁暗暗稱奇。
  “這紐祜祿氏算是熬出頭了!”旁坐的沂歆湊過身來道:“以前四哥對她極是不上心,可這些日子來,突然便得了專寵。今年也不是她的整壽,卻還這般張揚,也不知是使了什麽手段,連四哥那麽個清冷的人,都能降服!”
  “各人有各人的緣法,凡事都有否極泰來之時。”塵芳見紐祜祿氏麵含笑意的看向自己,也頷首示意,又回頭對沂歆道:“紐祜祿氏是個有福之人,你若能與她交好,將來自有好處。”
  沂歆撇撇嘴,攤手道:“再說吧!她可是個極無趣的人,每回遇上,和她聊不到幾句,我便生厭了。”
  “真是個長不大的孩子!”塵芳點著她的腦門,笑道:“在你眼裏,除了十四弟,還有誰會是有趣的!”
  沂歆雙頰一紅,吐著舌道:“好馬配好鞍,我也隻能與他對上眼了。”
  兩人低聲說笑了會,見胤禟、胤礻我及胤禎三兄弟敬酒回座,方才散開。
  “說什麽呢?”胤禟輕捏著她的粉臉,笑問道:“我老遠便瞅見你在笑,還是沂歆有本事,沒兩句就能逗樂了你!”
  “那丫頭說十四若是匹千裏馬,她便是架在馬背上的好鞍。”塵芳抿嘴笑道:“幸而她不曾說是王八、綠豆之類的不雅之流!”
  “千裏馬?”胤禟頷首道:“胤禎確是一匹良駒。你可知,皇阿瑪有意封他為帥,出征西藏?”
  塵芳聞言,臉上的笑意頓逝,輕歎道:“是嗎?連十四也快離開咱們了。果然人生聚少離多,也不知他日能否再與十四相見?”
  “十四出征這事,還未敲定。不過——”胤禟望向上座的胤禛,疑惑道:“我隻是奇怪,為何這次老四竟然會極力促成十四出征之事?需知大清乃是馬背稱雄,讓十四奪了兵權,於他又有何好處呢?”
  “阿九!”塵芳低聲喚道,見胤禟回首望向自己,禁不住抬手撫著他緊鎖的眉頭,淡笑道:“如若你我不是生在這帝王之家,該有多好啊!寧願舍棄這一身的榮華富貴,做一對男耕女織的平凡夫妻!”
  “你是在擔心嗎?”胤禟握住她的柔荑,道:“你放心,我是不會讓自己陷於絕境的。四哥那裏,我也下了不少功夫,諒他對我也無可奈何。”見塵芳仍愁容滿麵,他便又笑道:“現已開了春,南方正是花紅水綠,千裏鶯啼之時。過些日子,待我得了空,便帶著你和蘭兒去趟江南,賞春散心如何?”
  見他神情期待地看著自己,塵芳不禁也笑起來道:“好,這回可說定了。你若失約賴帳,我和蘭兒便再也不理你了。”
  “我何時爽約過了。”胤禟嗬嗬笑道,見胤礻我又在召喚自己,便起身走了過去。
  塵芳隨之眼神一暗,自言自語道:“江南?我們真得能一起去嗎?”
  酒過三巡,胤禟解手回來,行至一湖山石前,見不遠處的大桂樹下,一對男女正在拉扯糾纏,不時傳來女子的掙紮抽涕聲,不覺劍眉微擰,側身欲避道而行。
  剛走了兩步,便聽到聲嬌喝,卻是那名被輕薄的女子快步趕了上來,擋住自己的去路。
  “你為何不過來救我?”女子漲紅了臉,高聲道:“沒聽到我的呼救聲嗎?”
  望了眼那落荒而逃的身影,胤禟又打量著麵前的女子。見她約莫雙十年華,身形較小,麵容俏麗,臉上尤帶著淚痕,嬌憨動人,楚楚可憐。不禁挑眉問道:“我為何要救你?沒有我,姑娘自己,不也能掙脫那登徒子的糾纏嗎?”
  “你可真是不解風情!”女子跺著腳,嬌嗔道:“難道你不能英雄救美嗎?”
  “抱歉了,這位美女。”胤禟笑道:“在下,可從來沒想過做什麽英雄豪傑。”
  那女子一愣,望著胤禟俊秀豐神的笑顏,微微頷首道:“有趣,真有趣!你果然是與眾不同!”
  胤禟則正色道:“姑娘,在下的妻子已在廳中等候多時,恕我不敬,就此告辭了。”
  “等等!”女子喚住擦身而過的他,鄭重其事道:“記住了,千萬別喝那杯紅色的酒!”
  胤禟豁然回首,目光炯炯地盯著她問道:“你究竟是誰?”
  “貴州都司朱九齡之女。”女子杏目閃著黠光,笑盈盈道:“——朱鳳芩。”

  夜宴(中)

  塵芳見胤禟一臉困惑的回來,不禁奇道:“你這是怎麽了?”
  “遇見個人——不過沒什麽!”胤禟轉而笑道:“我給你猜個謎,如何?”
  “猜謎?”塵芳撇撇嘴道:“我素來是最拿手的,你若考不倒我,便還是別說出來獻醜了!”
  “猜了再說,謎底是個四字成語。”胤禟刮著她的鼻尖,笑道:“鴛鴦雙雙戲水中,蝶兒對對戀花叢。君有柔情千萬種,今生能與誰共融。”
  “也不知打那裏聽來的淫詞豔語,謎底定然齷齪。”塵芳邊啐著,邊暗自思量起來。
  胤禟笑抿了口酒,望向前方。
  此刻大廳中,魚貫而入一隊苗族女子,個個上穿青黑色斜襟長衣,下著縐褶花裙,凡領邊、袖口、圍腰都以五色絲線鑲繡,上下用湖藍色的綢帶紮成蝴蝶結,走動時彩帶飄逸,縷縷生風。為首的女子更是以銀冠、銀珈、項圈裝飾,形美色明,叮當作響。
  在座眾人皆為這異族風情所惑,都不禁安靜下來悉心觀賞。每位苗女手拿蘆笙,站成個舞圈,一邊吹起了色圓流暢的音樂,一邊開始不住地相互交叉、換位舞蹈。但見舞姿輕獷奔放,灑脫和諧,舞圈時而向內蹦跳聚攏,時而向外圍旋舞散開,有如百花園中的朵朵鮮花爭妍綻放,又好似繽紛的彩蝶在縱情歌舞。
  一曲舞畢,座下一片喝彩叫好。胤禛起身淡笑道:“貴州都司朱九齡送了壇希罕的酒給我,我見著有趣,便趁今日拿出來與大夥兒一起享用。”
  “四哥,別的我不敢誇口,可單論這酒,我可是喝過不下千種。”胤礻我大聲嚷道:“什麽希罕的酒,竟值得你拿出來獻寶?”
  “我若打狂,你到時便罰我!”胤禛道,隨即使了個眼色,隻見兩個苗女抬出甕青瓷壇,為首的苗女打開壇蓋,一時間酒香充斥了整個大廳,聞者無不驚歎,胤礻我則低咒道:“該死!真他媽的是好酒!”
  苗女們分別在酒壇中攪了壺酒,各自散向四座,為賓客們斟酒品嚐。但見那為首的苗女端著酒盤,俏生生地向胤禟和塵芳走來,行至桌前,傾身行禮道:“給貝子爺和福晉請安,這是民女家鄉特製的百花酒,香醇濃厚,且色澤多變奇幻。望貝子爺和福晉能喜歡!”
  胤禟這才發覺麵前的女子,正是適才所遇的朱鳳芩,不禁心下一沉,望向身側的塵芳。
  “噢?難道這酒除了芳香撲鼻外,還有其他的奧妙嗎?”塵芳頷首淡笑道:“若真如此,我倒也要見識一下?”
  朱鳳芩打量著塵芳,也笑道:“百花酒有養顏美容之效,福晉麗質天生,輔以此酒,定可力壓群芳,獨占花魁。”
  “倒是個會察言觀色的丫頭!”塵芳微眯了下眼,看著她道:“以你的言談舉止,不似是一般普通人家的女兒?”
  “她是朱九齡的女兒。”胤禛走過來,道:“這次是特地奉父命,送酒入京的。”
  “真不知這壇子酒,到底藏了什麽玄機,竟需要一名官家千金不辭萬裏,護送而來。”胤禟冷笑道:“不會是四哥專為咱們這幫兄弟,特意釀製的吧?”
  “此酒雖名百花,實是由蜈蚣、金蠶、蛤蟆、陰蛇等百種毒物釀製而成。”朱鳳芩勾著嘴角,挑釁道:“若是如此,貝子爺您敢喝嗎?”
  “此刻用這激將法,未免太多執白。”塵芳轉向胤禛,笑道:“那麽四哥,您敢喝嗎?”
  “有何不敢?”胤禛示意朱鳳芩斟酒,又道:“弟妹既然以將激將,我也隻能舍命奉陪了。”
  朱鳳芩在盤中的三個空盞中,依次倒上酒,隻見同一酒壺中倒出的酒,竟呈現出紅、白、黃三色。塵芳詫異之餘,不覺道:“果然是色澤多變奇幻!”
  “九弟,弟妹,你們先選吧!”胤禛神色坦然道:“我主隨客便。”
  “這酒太過猛烈,不宜女子飲用。”胤禟擋住塵芳伸過的手,直視胤禛道:“四哥,我與你喝吧!”說罷,毫不猶豫地拿起盤中盛紅液的酒盞,仰首一飲而盡。
  朱鳳芩頓時神情錯愕,待胤禟將空盞放回盤中時,不禁狠狠瞪了他一眼。
  那邊胤禛則端起白液的酒盞,敬道:“祝你們夫妻二人能琴瑟調和,白頭偕老。”說罷,也一飲而盡。
  “既如此,我也祝四哥心想事成,諸事一帆風順。”還不待胤禟阻止,塵芳已端起剩餘的那杯黃酒,飲幹擲回盤中,冷冷道:“夫妻本就該同舟共濟,生死與共,我又焉能辜負四哥的這番美意!”
  “好,弟妹果然是巾幗不讓須眉,令這世間男兒皆都汗顏。”胤禛沉下臉,冷笑道:“以後我會拭目以待的。”
  待胤禛與朱鳳芩走後,胤禟則忙道:“梅兒,你沒事嗎?”
  “沒事。”塵芳長舒了口氣,如釋重負道:“諒他也不敢公然在這酒中做手腳。”
  “我想也是。”胤禟盯著朱鳳芩的身影,低聲道:“可我還是不能相信他,也不會相信他身旁的任何人。”
  穆景遠煩躁地在房中來回走動,不時望著桌上的對燭發怵。
  “究竟是什麽?我究竟還忘了什麽呢?”他忍不住敲打著腦門,自言自語道:“大侖丁——大腦皮層——電傳播——癲癇——苯妥英鈉——這裏麵還有什麽聯係呢?”
  “穆先生,用夜宵吧!”綿凝敲門進來,手中端著食盒道:“人是鐵,飯是鋼。您餓著肚子,用怎能考慮事情呢?”
  穆景遠瞥見綿凝手上戴著的紅瑪瑙戒指,腦海中靈光一閃,突然問道:“綿凝,你的記性可好?”
  “還可以吧!”綿凝一頓,又道:“穆先生,為何這樣問?”
  “在很久以前,當我還是個藥師時,曾遇到一個女病人。她的言行舉止都很得體,對人也很友善,可是唯獨對紅色很痛恨。無論是穿著紅衣,戴著紅花的男女,抑或是老人孩子,她一律都惡言相向,有時還會拳打腳踢。”穆景遠撫摸著自己的下顎,擰眉道:“後來,我發現這個女人患有癲癇病,她對紅色的厭惡,緣自於年輕時一段慘痛的記憶。可是無論用任何方式,我和其他大夫都無法令她恢複那段記憶。”
  “您在說什麽?”綿凝搖頭道:“我不懂!”
  “我的意思是——是什麽樣的記憶會令一個人選擇遺忘呢?”穆景遠盯著綿凝道:“若是你,會選擇抹去生命中的哪一段歲月呢?”
  “十三歲。”綿凝眼中一熱,苦笑道:“若是能抹去那一年的回憶,即便死也無憾。”
  “你——”穆景遠見她麵含苦楚,眼角掛淚,心中不禁一動,撇開臉道:“我隻是隨口一提罷了,並無他意。”
  “我知道。”綿凝擦著眼角,笑道:“這世間,哪有人可以隨便選擇遺忘的,除非是腦子壞了的人。”
  “腦子壞了——”穆景遠喃喃自語,突然跳起來道:“我的那本紅皮麵的藥典呢?我放在哪裏了呢?”
  見他在房中翻箱倒櫃的尋找,綿凝也忙上前來幫忙。見到床角下的紅色書角,便揀起來,發現是本外文書,便道:“穆先生,是這本嗎?”
  “對,對,對!”穆景遠接過來匆忙翻看了會,隨後臉色蒼白地道:“原來還有這種副作用?為什麽我先前沒想到呢!”
  “穆先生,您究竟知道什麽了?”綿凝也不覺焦急道:“您快說啊!您別讓我在這甘著急啊!”
  “綿凝!”穆景遠望著她,艱難道:“如若忘記痛苦的過去,是種快樂,那若是忘記了幸福的記憶,那——又會怎樣?”
  “喝酒!我還要喝酒!”見胤礻我醉得腳步虛浮,口中仍不住嚷嚷要酒喝,跟隨在後的胤禟及塵芳不覺對視一笑。一旁的崔延克被授意後,忙上前協助其他侍從,將胤礻我扶起向廳外走去。
  “咱們坐在這裏,等小崔子回來吧。”胤禟扶著塵芳在一處角廊坐下,道:“今夜正值滿月,你看多圓的月亮啊!”
  塵芳仰首望著寥寂星空中的皓月,頷首道:“雖清冷些,卻是別有一番韻味。此情此景,卻讓我想到了一句淒美的五言律。”
  “噢?是什麽?”胤禟攏緊她身上的嫩黃披風,笑道:“別是你杜撰而來的?”
  “寫此五言律者乃驚世文豪,豈是我可敢怠慢的。”塵芳擺手笑道:“冷月葬花魂。你看可切景?”
  “冷月——葬花魂?”胤禟望了下天際,又搖頭道:“冷月倒是有,這花魂又在何處?”
  “我豈不就是那花魂嗎?”塵芳話一出口,又忙拍嘴急道:“是我失言,再不說了!”
  “你呀,明知我最忌諱你說這些,還總是口不擇言。”胤禟鐵青著臉歎道:“真不如早些被你氣死算了!”
  “你別氣,我認錯還不成嗎?”塵芳拉著他的衣袖道:“適才你給的謎麵,我已猜到了。若猜對了,你便原諒我,好不好?”
  “猜到了?”胤禟神色一鬆,努嘴道:“那你說來聽聽!”
  “鴛鴦雙雙戲水中,鴛鴦乃是情鳥,便是個‘情’字;蝶兒對對戀花叢,戀花叢即是個‘投’字;君有柔情千萬種,柔情是個‘意’字;今生能與誰共融,共融則是個‘合’字。”塵芳美目含笑道:“四字並在一起,便是情投意合。我可說對了?”
  “早知如此粗淺的東西,難不住你!”胤禟垂首,深沉地望著她道:“梅兒,咱們倆情投意合,心無旁騖。今生今世,任誰也不能把咱們分開!”
  塵芳攬住他的脖子,目光盈盈道:“好——今生今世,任誰也不能把咱們分開!”
  胤禟笑意更歡,胸中止不住一陣翻湧,忽覺耳鳴若刺,頭痛欲裂,隨即眼前似分幻出無數個塵芳的麵容,不停地在旋轉破碎。
  “梅兒!”胤禟陡然大喊了聲,緊緊摟住塵芳,恐懼地瞪大眼道:“別離開我!無論發生什麽事,也絕不能離開我——”

  夜宴(下)

  “大侖丁——主要用於防治癲癇大發作和精神運動性發作。本藥不良反應較小,長期或大量使用,可引起共濟失調、神經性震顫、精神錯亂等,有少量病例可誘發顳葉癲癇。顳葉癲癇的特點是簡單部分發作,可有聽幻覺或錯覺或睡夢狀態以及視覺性感知障礙,嚴重者可能發生記憶缺損。”
  穆景遠反複閱讀著紅皮藥典上的這段文字,隻覺背脊發寒,心中隱隱不安。聽到背後的開門聲,忙回首道:“是他們回來了嗎?”
  綿凝走進來,麵容慘淡道:“不是。崔總管回府來傳信說,貝子爺在雍王府昏倒了,此刻太醫正往那處趕去。”
  “昏倒了?”穆景遠更是急道:“那你家主子呢?”
  “自然是還陪在那裏。”綿凝忍不住哭出聲來,嗚咽道:“怎麽辦?穆先生,不會真如你說得那般可怕吧!”
  “應該不會吧。”穆景遠雙手捏拳,顫聲道:“即便真是如此,也隻是損傷了一點記憶。不會很嚴重的,不——會的。”
  “真的?”綿凝淚眼朦朧地望著他道:“是真的嗎?”
  穆景遠一頓,隨即苦笑著搖頭道:“此刻我若說有半成把握,那也是在自欺欺人。四阿哥實在是個厲害的對手,布局縝密,既然已出手,想來是決不會給他們留下一條退路的。”
  塵芳坐在床邊,緊緊握住胤禟的手,視線一刻不離地停駐在他昏睡的臉上,隻怕他突然醒來見不著自己,隻怕自己稍不留神,他便會在眼前消失。
  “回福晉,貝子爺氣息平穩,脈象平和,不似外邪入侵、內毒發作之狀。”太醫診脈後道:“想必是酒醉深沉,一時暈了過去。休息片刻,稍頃便會醒來。”
  “既如此,就勞煩太醫親自去煎一副醒酒藥來。”塵芳頷首道:“事後,我與貝子爺定有重賞。”
  那太醫一愣,瞄了眼一旁麵無表情的胤禛,才道:“是,奴才這就下去煎藥。”方畏縮地退了下去。
  “弟妹似乎很不放心我雍王府裏的一幹奴才?”胤禛淡笑道:“連煎藥這等小事,也需要太醫親自去辦?”
  “我不是不放心這幫奴才,而是不放心他們的主子。”塵芳冷哼道:“九爺為何會昏倒,想必四哥心中定然有數。”
  “弟妹此言差矣。太醫不是說九弟過後便會醒來嗎?”胤禛似乎心情不錯,踱步走到床前道:“其實我一直很羨慕胤禟。自幼人便長得得意,在宮中極受歡迎,宜妃對他寵愛有嘉,胤祺也總是謙讓著他這個弟弟。胤禩、胤礻我甚至連胤禎都能與他交好,而他最有福氣的地方,便是娶了你。”
  塵芳聞言,不覺詫異地仰起臉看著他。
  胤禛神色坦然,將胤禟露出的衣角塞回被褥內,又歎道:“似乎天下間所有的好事,都讓他一人獨占了。”
  “人有時外表看著風光如意,其實內中的酸甜苦辣,旁人又豈能知道。”塵芳輕撫著胤禟的麵頰,感慨道:“這些年來,他為我受了許多的苦。雖然那些艱難的歲月,我們共同熬過了,可是我更希望在往後有限的日子裏,他能過得輕鬆舒暢些。”
  “哦?老九還會有不如意的事?”胤禛冷笑了聲,不置可否道:“我倒不曾發覺。”
  “四哥您位列親王,執掌重權,時下又聖寵正濃,外人看來不也是光鮮燦赫。”塵芳斜了眼他,淡然道:“可又有多少人,了解四哥您的切身之痛呢?”
  胤禛眼中閃過一絲戾氣,哼道:“也隻有你一個人罷了。”
  塵芳不予理會,隻盯著胤禟,不時在他臉側輕聲耳語。
  胤禛見此情形,心中升起一股異樣,不覺道:“九弟若是不醒,弟妹難道便要這般守著他一輩子不成?”
  “即便是一輩子,那又如何?”塵芳身形一顫,轉過身冷笑道:“四哥,其實您嫉妒得不僅是胤禟吧?您嫉妒皇上對廢太子的舔犢情深,嫉妒八阿哥對良妃娘娘的母子之情,您嫉妒十阿哥的豁達開朗,嫉妒十四的英勇無畏,甚至連終日追隨與您的十三,您也嫉妒!十三雖自幼喪母,孤苦無助,可他為人光明磊落,活得問心無愧!”
  “你——”胤禛臉色一變,厲聲道:“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我知道。但我所說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是事實!”塵芳迎步上前,搖頭歎道:“四哥,你真可憐!日夜被這些嫉妒憎恨之情折磨著,能活得舒心痛快嗎?無怪乎,人都道嫉妒至極者,必然殘暴。您即便理一輩子佛,吃一輩子齋,又能從這佛理經文中得到多少寧靜祥和,又能彌補多少過去所犯下的錯誤呢!”
  “你不怕我了嗎?”胤禛伸手將她攬到麵前,貼近她的臉咬牙切齒道:“過去你不是一直都很怕我嗎?怎麽這會兒,竟敢這般放肆地對我說話?”
  塵芳直視著那雙陰沉的眼,冷澀道:“是四哥您先撕破了臉,我還有什麽好顧忌的!胤禟稍頃若能醒過來,我自然會向您斟茶道歉,若是他醒不過來——四哥,也該知道我並非任人魚肉之輩,了不起便玉石俱焚,同歸於盡!”
  胤禛臉色愈青,銳利的目光不斷在那張清麗的素顏上巡梭,良久突然鬆開她,拍手大笑道:“哈——我這輩子還是第一次被個女人威脅,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四哥認為我在說笑打狂嗎?”塵芳麵色蒼白地倒退兩步,靠在桌緣前道:“此生隻為胤禟一人而活,他若有不測,我又豈能在這世上獨留!”
  “果然是夫妻情深,同生共死啊!”胤禛收了笑意,正色道:“人生得紅顏若你,胤禟也該死而無憾了!”
  “你這是何意!”塵芳聞言,胸口作痛,眼前頓然黑懵,喃喃道:“不會的,他——”
  見塵芳若蒲葉般翩然而倒,胤禛忙上前一把抱住她,待到兩個丫鬟將她扶了出去,自己方才發覺雙手濕膩,原來是適才攙扶塵芳時在她後襟上摸到的汗水,不覺搖頭自語道:“身為女子,竟有這般的膽識,確是不易。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此刻自床旁的暗門中,走出一苗衣女子,俏麗可人,正是適才的朱鳳芩。她一臉深思,咬著唇道:“這個九福晉倒是特別,與九阿哥簡直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話雖如此,如今卻也無濟於事了。”胤禛整理了下衣襟,冷漠道:“這條路既然是他們自己選擇的,也休要怪我無情了。”
  “王爺神機妙算,果然知道九阿哥會選那杯紅酒。”朱鳳芩望著胤禟沉睡的俊顏,搖頭道:“枉九阿哥聰明一世,卻中了這計中計。信任一個人,真有那麽難嗎?”
  “若你自幼生活在宮廷中,便會明白這個中的因果。”胤禛眼光一暗,隨即又道:“時間緊迫,你開始吧!”
  “可是王爺,真要如此做嗎?”朱鳳芩搓著手,猶豫道:“其實您事前在蠟燭中下的藥,已夠九阿哥消沉一陣了,何必再窮追猛打呢!”
  “怎麽,你心軟了?”胤禛瞪著她,冷哼道:“別忘了,你隻是朱九齡和個苗婦生的賤種,若不是我有心栽培,你早被隨意嫁到個苗寨去當牛作馬了,哪還有今日的風光體麵?既然已在酒中下了蠱,你這個蠱主焉有半途而廢之理?難道要我再將你,送回到貴州你父親那裏嗎?”
  朱鳳芩渾身一顫,牽強地笑道:“王爺言重了。您的命令,鳳芩哪有不遵從之理。”
  “記住!我不要一個癡傻殘缺的病人。我要的是一個思路清晰,人事依舊的九阿哥,要的是一個記憶中從不曾與我衝突、作對的九弟,要的是一個在仕、商兩途,都能輔助聽從於我的固山貝子。”胤禛眼中厲光一閃,嘴角勾著冷笑道:“要的是一個風流倜儻、遊戲人間的胤禟。”
  朱鳳芩頷首,上床盤坐後咬破指尖,將一滴鮮血擠在胤禟的唇間,待見血滲入嘴內後,方捧起胤禟的頭置於腿上,用甜美清脆的嗓音緩緩道:“九阿哥,您此刻隻是喝酒醉倒了。我會一直守護在您的身邊,當您醒來後,第一眼便會看到我——朱鳳芩,貴州都司朱九齡之女。您此生最寵愛的女子——”

  夏蝕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那畔行,夜深千帳燈。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
  滿目新綠如翠,花團錦簇,剪剪微風撫過柳梢,蕩漾起輕窈的舞姿,錦鯉在湖中高竄跳躍,攪亂了一波碧池。望著麵前的如畫美景,塵芳整個人卻似被霜繭包覆著,寒徹透心。隔岸的水榭中,人影攢動,不時傳來絲竹笑語聲,聽入耳中更覺辛酸不堪。
  一件外衫搭上肩頭,塵芳一頓,方道:“綿凝,此刻也隻有你陪在我身邊了。”待回首一看,卻發覺來人竟是房中的侍妾巧萱。
  “福晉,這池邊的風大,您還是早些回房去吧。”麵對塵芳,巧萱顯得有些拘謹,垂下眼又道:“綿凝姑娘適才見不到您,正急得在四處尋找呢!”
  塵芳將身上的外衣取下,見是件素樸的石青色棉布花衫,心中不覺一暖,淺笑道:“我可沒你想得那般嬌弱。倒是你身形單薄,還是快將衣服穿回去吧!”
  “不,我不冷。”巧萱忙擺手道:“聽綿凝姑娘說,近日來您寢食不安,那就更要悉心保養。我自小便挨餓受凍慣了,不怕這點涼風。”
  還未待自己說話, 便聽得一陣刺耳的歡笑聲及女子的嬌吟,塵芳擰起眉道:“今日是朱氏的壽辰,你不去向她賀壽,怎反倒來陪我這個落寞之人?”
  “我隻是個無足輕重的侍妾,她又怎會留意到呢?”望著對岸,巧萱搖首道:“況且我也不想見到貝子爺。”
  “還在意你兄長的那件事嗎?”塵芳將外衣罩回她身上後,歎道:“其實一切皆因我而起,你要恨便恨我吧!”
  “兄長如今仕途風順,我兄妹二人對您和貝子爺的資助之事,感恩帶德,哪敢有半分怨意。”巧萱搖頭道:“我隻是——不想見到貝子爺如今這番模樣。”
  “他怎麽了?”塵芳苦笑道:“隻不過是換了個專寵的妻妾罷了!”
  “不一樣了,似我這般愚鈍的人都看得出,貝子爺與過去不一樣了。”巧萱想了想道:“過去的貝子爺表麵上孤傲,對人冷淡薄幸,但總不失一顆赤子之心。尤其是每次看到福晉您,他的眼裏總會流露出濃濃的眷戀,周身都散發著無喻倫比的喜悅。可是如今的貝子爺,即便是在開懷大笑時,在他的眼中也尋找不到絲毫光彩。他看每一個女人的眼神都是疏離的,即便是朱氏,又能得到幾分真正的關切呢?”
  “那我豈不是更糟?”塵芳長歎道:“他對我簡直可說是厭惡至極,連瞧都不願意瞧我一眼。”
  “福晉,貝子爺究竟是怎麽了?”巧萱不解道:“為何與從前判若兩人?現下府中的奴才們各個謹小慎微,惟恐有了閃失,便會惹來雷庭之怒。”
  “他——他隻是病了。”塵芳不覺紅了眼,沙啞道:“即便受了再多的委屈,咱們也不能責怪他,他這也是身不由己啊!”
  “是什麽病這般嚴重?”巧萱吃驚道:“竟連您的好,也都忘了?”
  塵芳淡然一笑,隨即自語道:“唯今所慶幸的,便是得了這病的人幸而是他。四哥你終歸還留有一絲仁慈,否則豈不太過殘忍了!”
  兩人又說了會話,正準備回房,突然聽到自水榭中傳來一陣驚呼,“四格格!四格格!”塵芳心下一驚,匆忙趕了過去。
  步入榭廳內,隻見滿屋子的人都簌簌站立著,惟有朱鳳芩斜倚在滿麵怒容的胤禟身旁,陪笑道:“爺,您不看僧麵看佛麵,福晉不立馬就趕來了嗎?“
  塵芳淡掃了眼胤禟,轉即看到蘭吟捂著臉,呆滯地跌坐在地上,不禁道:“蘭兒,怎麽了?”
  蘭吟回過神來,咧嘴哭道:“額娘!阿瑪打我,阿瑪從來沒打過我!額娘!阿瑪竟為了弘鼎打我!”
  一旁的婉晴忙拉過弘鼎道:“福晉,是鼎兒不該和四格格搶果子吃!鼎兒,還不快與你四姐姐去賠禮道歉!”
  “不準哭!”胤禟拍案嗬斥道:“明明是這個丫頭囂張,做錯了事還和我胡攪蠻纏,若不好好整治一番,將來豈不辱沒了我皇家的名聲!”
  塵芳見蘭吟嚇得雙目無神,心痛地將女兒攬入懷中,又回首道:“我這就帶蘭兒回房,自會約束管教,不勞您親自動手!”
  “福晉!”朱鳳芩突然開口道:“不是妾身多嘴,按理說四格格也該讓爺好好管教了。都道是慈母多敗兒,隻恐您狠不下這心腸來!”
  塵芳望著朱鳳芩得意的笑臉,冷笑道:“有勞你費心著想,此事我自有分寸。”
  “站住!”胤禟鐵青著臉,揚聲道:“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見了我也不行禮,難怪生養出這般的丫頭!”
  塵芳身形一頓,猛然抬頭,直視著他陰鬱的雙眼,那雙漂亮的鳳目曾多少次用無比的深情望著自己,可如今卻是這般的冷淡陌生。良久,在眾目睽睽之下,她直挺著腰,雙膝重重地跪在冰冷堅硬的青石花板上,鄭重地對著胤禟及身旁的朱鳳芩磕了個頭。
  婉晴聽到那一聲沉重的叩首,心中禁不住一顫,不由緊攏住弘鼎的身子,無奈地望著那纖細倔強的背影。
  胤禟滿意地點著頭,又道:“今日是鳳兒的好日子,你也敬她一杯吧!”
  “好。”塵芳頷首起身,隨手端起桌上的一盞酒,輕描淡寫道:“玉樹盈階秀,金萱映日榮。芳壽仙恒!”
  朱鳳芩僵笑著正欲接過酒,不料半路卻被拍開手,酒盞應聲落地,破碎成片片瓷花。
  “要喝我額娘敬的酒,你不配!”蘭吟瞪著清冷的眼,大聲啐道。話音剛落,突見胤禟一掌煽向自己,不由楞在當場。
  “蘭兒!”塵芳驚呼著護身衝上前去,陡然間臉頰火辣辣地生痛,身形不穩地撲倒在地。
  “格格!”剛趕到的綿凝痛聲大喊著衝了過來,周圍的侍妾們都不覺唬楞當場,幾個小阿哥和小格格更是嚇得哭出聲來。
  塵芳昏沉沉的支起身,這才感到手掌刺痛,定目一看,卻是被適才的磁片紮破了多處,鮮血自傷口處沽沽流出。
  “額娘!您的手,您的手!”蘭吟尖叫起來,回首對胤禟吼道:“你不是我阿瑪!你不是我阿瑪!”
  胤禟一怔,望著塵芳慘白的素顏,腦海中隨即閃過數個零亂的片段。
  “你以為自己是皇阿哥,我們這些個做奴婢的,就要任你蹂躪,任你踐踏嗎?你以為你有多高貴?隻不過是因為你投胎投得好,生在帝王家。其實你隻是個五穀不分,四肢不勤的廢人罷了!”
  “既然我不知廉恥,你竟可以解除婚約啊!有的是三從四德的女人要嫁給你,也不稀罕少我這一個!”
  “無論你再巧舌如簧,也不能將腹中的骨肉還給我了!我憑什麽,再相信一個扼殺了自己親生骨肉的凶手!”
  待再想下去,他便覺頭痛欲裂,不禁晃晃頭,冷哼了聲道:“我當初為何會娶了你?”說罷,不屑地甩袖離開。朱鳳芩見狀,忙疾步跟了上去。
  兆佳氏則悄悄走到婉晴身後,驚魂未定道:“這樣的貝子爺,好可怕啊!”
  “這些日子來,一切的變故都似一場噩夢。”婉晴麵無血色的搖頭道:“可我真正害怕的是——那個將來從噩夢中醒過來的貝子爺。”
  “格格!疼嗎?”綿凝一邊替塵芳擦著臉上的冷汗,一邊囑咐在清理傷口的太醫道:“您輕點啊!輕點行嗎?”
  那太醫連聲稱是,待包紮完後道:“福晉,這幾日您可要格外注意。切勿讓傷口進水,否則這雙手恐是不能再做精細活兒。”
  聞此言,刹時間綿凝淚水溢湧而出。
  塵芳則示意太醫退下後,歎道:“傻丫頭,這手還不是沒廢呢?你傷心什麽?”
  “格格,奴婢好恨啊!”綿凝的下唇已咬出道血齒印,她捧著那雙包裹得如團粽的手,哽咽道:“您為什麽不哭!難道您不痛嗎?您的心不痛嗎?”
  “是啊!沒想到您傷得竟然這般嚴重!”朱鳳芩突如其來地走進房內,嘖嘖道:“瞧這您一頭的冷汗,定是很痛吧!”
  “滾出去!”綿凝冷著臉指著門外,厲聲道:“這是我主子的屋子,你怎敢擅自闖進來!”
  “綿凝,你去蘭兒房中看看,她適才嚇得不輕,恐怕乳母一時還哄不住她。”塵芳點頭道:“我沒事。你過會兒再回來。”
  “可是——”綿凝戒備地瞪著朱鳳芩,稍頃才慢吞吞地走了出去。
  朱鳳芩四下打量了眼,又從懷中掏出個小桐木盒子,放在桌案上道:“這是我家鄉特產的白藥,對止血生膚有奇效。”
  “費心了。”塵芳頷首,又道:“要茶嗎?我喚外麵的丫頭給你去沏。”
  “這倒罷了,我也不口渴。”朱鳳芩一頓,疑惑道:“難道您不恨我嗎?”
  “我為何要恨你,你不是也身不由己嗎?”塵芳反問道:“難不成你是因恨我入骨,方才三番五次地折騰於我?”
  “您真是很特別!”朱鳳芩搖首歎道:“我這輩子佩服的人不多,您是第一個令我肅然起敬的女子。逢遭劇變,卻處驚不亂,坦然處之,能以不變應萬變。”
  “謬讚了。”塵芳冷笑道:“隻不過比你虛長了數歲,多了些曆練,深知‘世事無常’這個道理。”
  “您——還是離開吧!聽說您從前在盛京住過幾年,這會兒便還是回那裏去吧!”朱鳳芩遲疑了下,又道:“遠離這個是非之地,您能夠過得更舒坦些。隻要您離開,我決不會再做出些針對傷害您的事。”
  “離開?那倒是簡單的很。”塵芳冷哼道:“可我不會走,決不會離開胤禟。我發過誓,此生再也不會離開他的。”
  “難道您要繼續呆在此處,忍受這些傷害?”朱鳳芩心中一緊,高聲道:“若是如此,莫怪將來我無情了。”
  “你定然沒有愛過一個人,所以你不曾體會過愛一個人的痛。”瞟了眼她故做鎮定的臉,塵芳舉起自己的雙手,宛然一笑道:“與之相比,此傷微不足道。”
  胤禟,自明珠府與你第一次相遇,二十年來走過的歲月,此刻點點滴滴都匯集在心頭。如若生命中隻充斥著甜蜜和喜悅,那麽我們從前經受了巨大的考驗才換得的幸福,從前那無謂艱辛攜手共立的海誓山盟,豈不成為了南柯舊夢和一紙空談。
  放棄的確很簡單,麵對如今的你,我確實感到力不從心,無可奈何。可這從痛苦中滋生出的愛,卻是維係我繼續生存下去的勇氣。
  決不離開你,胤禟!就如當初幾度徘徊在生死邊緣,你卻從不曾鬆開我的手一般,我——對你,也決不放手!

  蹋梅

  浮雲若散,旭日黯淡。悶熱潮濕的空氣中,彌漫著淡若虛無的梅香。朱鳳芩望著麵前的梅林,雖是高樹枯枝,回映在碧天下,卻別有一番凜然潔傲的氣勢。
  “就是這裏啦。”朱鳳芩指著前方,道:“我就要在這裏建塊花圃,種植百花。”
  身旁的總管眉頭一皺,呐呐道:“此事還是待貝子爺定奪後,再行辦理吧!”
  “貝子爺自然是不會反對。”朱鳳芩白了總管一眼,回首對幾個剛招募入府的花農道:“你們愣著做什麽!還不快將這片林子砍了!”
  花農們忙拿過斧頭,下到林間開始砍伐,急得總管直跺腳道:“不能砍!不能砍啊!這梅林可是當初貝子爺親自監督種植的!”
  “誰都不準停手!”朱鳳芩推開總管,對著花農們道:“砍下一株,我就賞一兩銀子。砍得越多,就賞得越多!”
  聽了此話,花農們毫不猶豫地大力揮動起利斧,一刀刀砍在灰褐色的樹幹上,木屑飛揚,鳥驚蝶飛,稍頃一片偌大的梅林便被毀去了一半。吵雜的伐樹聲,引得府中眾人聞訊過來旁觀,一時間議論紛紛,人聲喧鬧。
  “怎麽回事!”崔廷克推開人群道:“主子正和十爺在書房議事,隻聽到外麵嘈雜不已。你們不在各院做事,都跑到這裏來做甚麽?”待他看到眼前的一幕,不禁又驚又急道:“誰?是誰膽敢砍這梅林的?”
  “我。”朱鳳芩笑道:“貝子爺讓我在府中選塊地種花,我便要了這一處。崔總管,難道我連這點主意都拿不得嗎?”
  崔廷克冷冷道:“貝子爺是決不會允許此事的,格格您還需三思而行。”
  “這可不見得。”朱鳳芩手執香扇,悠閑道:“我若想要,貝子爺豈有不肯的。崔總管,常言道:十年河東,十年河西。看你也是個識時務的人,怎地就不會好好掂量一下呢?”
  “你——”崔廷克拉下臉道:“奴才還是勸格格勿要魯莽行事。”
  朱鳳芩冷哼了聲,上前大聲嬌喝道:“快變天了,你們還不加緊幹活。若是耽誤了我花種下播的節氣,可是要扣工錢的!”
  見她如此囂張,崔廷克咬著牙轉身欲走,卻遠見著一身雪衣的麗人在攙扶下顫微微地走過來,不禁一愣,忙迎上前道:“福晉,您的病還沒未痊愈。怎得又出來吹風呢?”
  “隻是風寒而已,並無大礙。”塵芳咳嗽了兩聲,笑道:“崔總管,前麵何事這般熱鬧啊?”
  “沒什麽。”崔廷克不住地向綿凝使眼色,又道:“前麵人多嘴雜的,您還是回房好生修養吧!”
  塵芳見他言辭閃爍,心下起疑,冷不防推開他,向人群走去。待看到眼前一片狼藉的梅林時,心頭頓似被活生生鐮了刀般的痛,忍不住一陣劇咳後虛弱地倚靠在廊柱旁。
  綿凝不及照顧她,便衝上前去,擋在花農麵前喊道:“不準砍!你們若要砍,就砍在我身上吧!你們誰都不準動這裏的一根樹枝!誰都不準!”
  花農們頓時停下手,為難地看向朱鳳芩。
  “一個奴才也敢違背我的意願!”朱鳳芩冷笑了聲,向身後的兩個心腹侍婢道:“將這丫頭拉到柴房裏,不準給她飯吃!看她還敢犯上作亂嗎!”
  話音剛落,她冷不防被打了一記耳光,著實一怔,半晌方回過神瞪著麵前憔悴虛弱的人,恨聲道:“你敢打我!”
  “我為何不能打你?”塵芳疲憊地扶著廊柱坐下,喘了兩口氣又道:“我對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忍讓,隻因念在你與我有些淵源瓜葛罷了。你以為自己是誰?一個小小四品都司的庶女,從窮鄉僻壤中提拔上來的女子,你知何謂尊卑有序,上下有別嗎?我是正室發妻,你不過是個則室旁妾。在我麵前,你竟敢三反兩次的挑撥離間,肆意妄為?這巴掌不是我賞的,是你自討的!”
  朱鳳芩一時無語,動了動嘴唇,還欲想開口。
  塵芳又搶白道:“國法、家法你無一遵從,又怎敢理直氣壯地站在此處高聲喧嘩,支使奴才呢?我今日不是要教訓你,而是要提醒你。人生無常,懷善為本。需得為自己,為子孫後世積些陰德。莫道黃泉萬事休,因果循環幾人知。”
  “好!說得好!”
  聽得一聲喝彩,卻見胤礻我拍掌走了過來,身後則是麵無表情的胤禟。眾人忙下跪行禮,唯有朱鳳芩嗚咽一聲,跑到胤禟身旁抽涕道:“爺,福晉打我!”
  胤礻我厭惡的瞪了眼她,轉而走向塵芳,關切道:“九嫂,你沒事吧?”
  “沒事。”塵芳牽強地笑道:“至少還有力氣教訓人。”
  望著她黯淡無華的臉,胤礻我心中一驚,轉而道:“九哥,我看嫂子似病得不輕,歹請個高明的大夫好好診治一番了!”
  胤禟瞟了眼塵芳,又指著麵前的梅林道:“這是怎麽回事?”
  仍與花農僵持在那裏的綿凝,高聲道:“貝子爺,他們要將這梅樹砍了栽花!貝子爺,這片梅林可是您授意栽植的,難道您連這也忘了嗎?”
  “栽花?”胤禟望了眼朱鳳芩,恍然笑道:“是了,是我應允你的。既然這林子己伐了大片,那就索性都砍了吧!”
  “九哥,你瘋了!”胤礻我麵色發黃,詫異道:“你——你忘了自己當初是何等辛苦,才從杭州將這些梅樹移植而來的嗎?”
  胤禟一愣,使勁搖搖頭,方道:“想是忘了吧。不過將這裏改為花圃,豈不更色彩繽紛,有推陳出新之效。”
  “是我聽錯了嗎?”胤礻我不敢置信的望向塵芳,顫聲道:“九哥說他忘了?他竟然會忘了這片梅林?難道連你——”
  塵芳苦笑地頷首,低聲自語道:“此刻方能深切地體會到穆景遠當初的煎熬,遺忘果真是能令人痛徹心扉,苦不堪言。”
  “聽到了沒有?貝子爺都說要砍了!”朱鳳芩揚著臉,對花農們道:“你們還不動手!”
  花農們忙應聲,推開綿凝繼續揮臂砍伐。此刻突然飛沙走石,風雨大作,豆大的雨點傾泄而下,打在身上隱隱做痛。見雨勢愈大,花農們隻得收了刀斧,四下逃竄避雨。餘下的人也皆一陣混亂,慢慢地都散了去。
  胤礻我正在慶幸之時,眼前人影一晃,卻是塵芳冒雨步入了梅林,不禁急道:“九嫂,雨大得很,你快回來!”
  雨水當即浸濕了單薄的衣衫,塵芳渾身似籠著層白煙,茫然地環抱住一株殘存的梅樹。包紮著繃帶的手,輕輕撫摸過粗糙的樹皮,她紅著眼喃語道:“樹兒,你一定還記得吧!我說過,如果夏日的傍晚坐在你的身下喝著青梅酒納涼,冬日裏則欣賞著你紅芳吐豔,獨立冰雪,春天交芒種節時,在你處祭餞花神,秋天則在這裏臨帖讀書。如果是這樣,我一輩子都不會厭煩。”
  “格格!”綿凝跑過來,撲通跪下哭喊道:“格格,您別嚇我!咱們回房去吧!你的手浸不得水,您的身子還病著呢!”
  “樹兒,可是如今你卻要被砍去了。”熱淚混雜著雨水潸然而下,塵芳將臉貼近樹幹,哽咽道:“一輩子,你是我一輩子的依靠和寄托啊!你怎麽可以忘了呢?你怎麽忍心忘了呢?”
  “九嫂!”胤礻我也跑過來,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子,焦心道:“走,和我回房去!你這副身子,不能再淋雨了!”
  失意地望了眼仍站在回廊下神情複雜的胤禟,塵芳腳一軟,猛然倒入胤礻我的懷內,輕輕呢喃了兩句。
  胤礻我一愣,隨即微微頷首,又道:“回去吧!別讓九哥將來痛不欲生。”
  “好。”塵芳歎息著想站穩身,忽感喉頭腥甜,陡然吐出一口鮮血來,打在梅枝上。
  “格格!”綿凝驚惶地大喊著,胤礻我則不由分說地抱起她,大步向房中走去。
  疾風驟雨後,天空放晴。
  胤禟猶豫地走回到梅樹前,望著那枝幹上殘留的點點紅斑,不覺劍眉深鎖,臉上盡是疑惑之色。
  “爺,您怎麽在這裏啊!”朱鳳芩尾隨而至,小心翼翼道:“這梅林的事,妾自會辦理妥當,您就不用再費心了!”
  胤禟不語,修長的手指輕觸過樹梢,嘴角隨即勾起淡不可及的笑意。
  “爺,您——笑什麽?”朱鳳芩試探地問道:“您是想到什麽可笑的事了嗎?”
  “我什麽也沒想,什麽也想不起。可是當手一接觸到這樹時,我便覺得很開心。”胤禟雙目微眯,轉而對她笑道:“鳳兒,這些日子以來,每晚我都會做夢。夢中盡是和你在一起共渡的美好時光。我帶著你去遊園踏青,去騎馬狩獵,你為我歌唱舞蹈,為我采蜜釀酒。”
  “是嗎?”朱鳳芩雙頰一紅,嬌羞道:“鳳兒與您共效於飛,願此情不泯,相守攜老。”
  “好,很好!”胤禟伸手撫弄著她細致嬌嫩的臉龐,待滑到頸間,突然五指緊收,狠狠掐住了她的咽喉。
  “爺——”朱鳳芩驚恐地望著那雙深邃幽暗的眼,痛苦道:“您——您——”
  “嚇著你了嗎?”胤禟隨即鬆開手,望著癱坐在地的她,冷然道:“雖然你在我的夢境中時常出現,雖然你的聲音讓我聽來是如此熟悉,雖然我的腦海裏常常是一片淩亂迷茫。可是我的心告訴自己,你——決不是那個我最愛的女人!”

  蠱毒

  “王爺,那位姑娘在廟門外已跪了一夜。”小沙彌將早膳收拾了後,猶豫道:“還是不去理會她嗎?”
  “喚她進來吧。”胤禛看著手中的佛卷,淡漠道:“下了一夜的雨,讓她把鞋脫了,別弄髒了我的佛堂。”
  小沙彌應聲退了下去,稍頃隻見一衣襟尤濕,赤著足的女子渾身哆嗦地走了進來,見到他立即跪地磕頭,沙啞道:“王爺,奴婢錯了!奴婢該死!您殺了奴婢吧!”
  “即便殺了你,也於事無補。”胤禛視若無睹地拿起桌案上的茶盞,吹著水麵上的浮葉,悠哉道:“解藥,我不是已給過你了嗎?”
  “王爺!”綿凝爬過去,扯著他的衣角,淚不成泣道:“格格的手廢了!那雙手再也不能寫字作畫,撫琴弄蕭了!格格自幼苦練書法,妙筆生花,可如今二十多年的心血毀於一旦,難道這還不夠嗎?”
  “果然是個忠心不二的奴才。”胤禛冷笑道:“既如此,當初你又為何會倒戈與我?想來也是你那聰明絕世的主子,授意你的吧?”
  “不,不是!”綿凝搖著頭,哽咽道:“是奴婢自作聰明,是奴婢對不住王爺您!”
  “可憐的丫頭!”胤禛望著她紅腫的雙眼,歎道:“我說過,從始至終我都是相信你的。我連解藥都毫無保留地交托給了你,你卻還是辜負了我。讓我猜猜,你定是把那解藥給丟了?抑或是交給你的主子後,讓什麽貓兒、狗兒給吃了吧?”
  “王爺,您要殺要剮,奴婢決無怨言!”綿凝不停地磕著頭,哭道:“您就放過我家貝子爺,饒了我家主子吧!來生奴婢願做牛做馬,任您驅使!”
  “我是個沒有來生的人,又何需你這牛馬!”胤禛起身,肅然道:“我給過你機會,是你令我失望,才以致於你的主子承受這些磨難!如今你又來求我,難道還指望我會再網開一麵,饒恕背叛我的人嗎?”
  “不——奴婢隻求您手下留情,放一條生路給貝子爺!念在兄弟之情,您難道就真得狠心讓他將來痛不欲生嗎?”綿凝蒼白著臉,搖首道:“奴婢知道,從前貝子爺一直暗中與您作梗,可是他從來沒有過害您之心啊!我家格格雖提防著您,卻也敬佩您的公正清廉,冷麵無私,從不在人後詆毀於您!難道生在皇家,就真得連一絲親情都不念了嗎?王爺!您也有感情,也有想保護、關愛的人——-”
  “夠了!”胤禛猛地捶擊下了桌案,鐵青著臉道:“有個伶牙俐齒的主子,調教出來的丫頭果然也是這般牙尖嘴利!”
  綿凝身形一抖,抬眼卻見胤禛走到窗下的紅漆樟木箱子前,拉起箱蓋狠力一翻,嘩啦啦地數百冊佛經傾瀉一地。
  “你主子的手廢了,你的手總還能寫字吧!這箱子佛經原是我一故人的遺物,你將這些都重新抄寫裝冊,我便考慮一下解藥的事。”見綿凝神色一喜,胤禛又冷笑道:“別高興得太早。這裏每冊經書,我都需要一千冊副本來發放布施。你即便是十二個時辰不吃不睡,也需一年方能完成。不知到那時,你的主子還煎熬地住嗎?”
  “綿凝!綿凝!”
  塵芳大喊著,驚醒過來,見是巧萱在旁看護,不禁急道:“那丫頭還是去了,是不是?”
  巧萱一愣,隨即道:“綿凝姑娘昨日看您睡下後,便說要出去辦些事,她不在的這段時日內,囑托讓妾身照顧您。”
  “傻丫頭!”塵芳眼中一熱,哽咽道:“與虎謀皮,她焉能全身而退。是我害了她,從一開始便不該答應她的!”
  “福晉,您的手——”巧萱遲疑道:“要再找個太醫來瞧瞧嗎?”
  攤開自己的雙手,昔日纖細修長的十指,如今卻無法再伸直,指端處更感麻木僵硬。塵芳心酸的閉上眼,搖頭歎道:“罷了,此刻也顧及不上了。我問你,自那日後,十爺可曾再過府來?”
  “遵照您的吩咐,妾身一直留意著。”巧萱邊在她身後墊了個靠枕,邊道:“至今為止,十爺還未曾來過。”
  “都這些時日了,怎會還無消息?”塵芳擰眉低語道:“莫非途中出了意外?”
  正說著,忽聽外間的丫鬟驚呼道:“姐姐!你怎麽來了!”
  隻見一身著彈墨花綾的少婦掀簾而來,一看到塵芳便止不住淚若泉湧,撲了過來。
  “劍兒!”塵芳驚喜道:“真的是你!”
  “格格!您瘦了,也憔悴多了!”劍柔倒在她懷中,哭道:“若不是前日遇到十爺,奴婢還不知您這些日子竟受了那麽多的委屈,那麽多的苦!”
  “你難得來看我一回,竟是惹我來哭的嗎?”塵芳熱淚盈眶道:“劍兒,楚大人待你可好?公婆待你可親?”
  “不好,都不好!”劍柔抬起臉,抽泣道:“不在您身邊,即便是每日裏錦衣玉食,奴仆環侍,劍兒也不會開心!格格,若知您今日會如此,當時劍兒即便跑斷了腿,也會追著您回來。即便您再打再罵,劍兒也會恬不知恥地留在您身邊!可如今——”
  “我沒事!”塵芳咬牙抽出絹帕,欲替她擦淚,不料手一抖,帕子翩然落地。
  劍柔察覺異樣,捧起她的雙手,顫聲道:“您的手——您的手怎麽了?”
  “沒什麽,至少還能用湯匙吃飯。”塵芳淡然地抽回手,轉即淺笑道:“你何時能抱個娃娃回來,也讓我這個做姨娘的高興高興?”
  劍柔麵無血色地站起身,環視左右,問道:“綿凝呢?怎麽一直沒見她?”
  “那丫頭出去辦事了。”塵芳搶在巧萱前答道:“到了用晚膳時,便會回來。”
  “不會的。綿凝姐姐絕不會在此刻離開您,她也一定出事了。”劍柔不住搖頭,沙啞道:“才數月光景,一切都變了。是因為那朱氏,對不對?”
  “你還是回去吧。”塵芳避開她的目光,黯然道:“這府中之事,再也與你無關了。”
  “奴婢今日既然來了,就從未想再回去。”劍柔眼中厲光一閃,又道:“是十爺命奴婢帶了一位高明的大夫來,為您把脈解憂的。”
  “大夫?”塵芳這才發覺房門口一直低頭跪地的男子,忙對巧萱道:“我怕奴才們掌握不了火候,你親自去廚房為我煎一劑風寒藥,可好?”
  見巧萱退下,房中再無旁人,那男子方抬起臉,蔚藍幽深的雙眼中泛著淡淡的哀愁,歎息著道:“塵芳,你——受苦了!”
  “這些日子以來,我一直在聯絡各地的傳教士,打聽關於大侖丁的事。終於在數日前,從一位奧地利的教士口中探聽到一些端倪。那位教士過世的導師,是位西醫。在三十多年前,曾在京城遊曆,當時接待過一對中國貴族母子。那就診的小男孩患有癲癇症,導師便將配置大侖丁的方子送給了那對母子。”穆景遠見塵芳眼中一亮,便笑道:“想來你已猜到那對貴族母子是誰了?西藥也是從植物或動物中提煉出的化學成分,似大侖丁這類藥物其實並不難配置,配方也隻是幾種簡單易尋的植物。”
  “那換言之,解藥也不難配置了。”塵芳頷首道:“想來你已是胸有成竹。”
  “既受你所托,我自當竭盡全力了。”穆景遠又道:“其實解藥並不難尋,再厲害的藥物也會隨著機體的排泄而減少,重要的是人。”
  “人?是下毒的人吧。”塵芳冷笑道:“其實我早已猜到了。費盡心機接近胤禟,除了要控製他,還是為了要繼續下毒。這世上哪會真有控製心神的藥物,否則豈不天下大亂了。即便這世人都被蒙蔽,卻也騙不了你、我兩人!”
  “沒有那種藥物,可是卻有蠱毒。”穆景遠想了想,道:“苗疆、雲貴一帶,的確有巫蠱之說。我做過研究,其實所謂的蠱,隻不過是細菌、藥蟲一類的毒物,經服食後,在人體的大腦及某些髒器內寄生下來,再由蠱人利用溫度、氣味、甚至催眠等方法,控製蠱毒。”
  “那麽朱氏所用的方法,也不外乎這幾種了。”塵芳轉而看向劍柔,問道:“想來你已見過十爺了。他可曾派人去調查解蠱的方法。”
  “十爺已告訴了劍兒。”劍柔握緊拳,低聲道:“其實解法並不難。”
  塵芳聞言,正欲詳細盤問。待聽到外間一聲嬌喝,不禁搖頭道:“說曹操曹操便到,真不知我這子孫債,還需還到何時?”
  “福晉,聽說您這裏來了一位高明的大夫?”朱鳳芩走進來笑問,待進屋見到金發碧目的穆景遠著實一怔,不禁呐呐道:“原來是個西洋人。”
  劍柔上下打量了番她,厲聲問道:“你便是朱鳳芩吧?”
  “你是何人?”朱鳳芩望過來,不悅道:“竟敢直呼我的名諱?”
  “這樣喚你,算是客氣的了!”劍柔不屑道:“我還沒直叫你小妖女、小娼婦呢!”
  “大膽!”朱鳳芩氣的橫眉豎目,上前嗬斥道:“你這個潑婦,是從哪裏鑽出來的?”
  劍柔冷笑了聲,突然將寬大的衣襟一掀,抽出藏於身上的一柄利劍,直向朱鳳芩的眉心刺去。朱鳳芩登時嚇得踉蹌後退,扯落了一桌的茶碟。聽到外間有動靜,穆景遠忙上前將內間的房門緊扣上,反身堵住了出路。
  “劍兒!”塵芳忙不迭地下了地,氣急道:“你胡鬧什麽!傷了她更解不了蠱毒!你不是已知解蠱的方法嗎?”
  “這女人歹毒,她下的是母子蠱。”穆景遠森冷地盯著慌亂失措的朱鳳芩,搖頭道:“用尋常方法解蠱,九阿哥即便不死也會致殘。惟有殺了她,她身上的母蠱一死,九阿哥腦裏的子蠱也會慢慢死亡。十阿哥教給劍柔的唯一解蠱之法,便是一個‘死’字。”
  “原來如此。”塵芳一頓,見到朱鳳芩狼狽躲閃的模樣,心中不忍道:“難道真得隻有這一條路了嗎?”
  “塵芳,你已無路可退!想想你這些日子以來的忍辱負重吧!”穆景遠堅定地頷首道:“不是她死,便是你亡!”
  劍柔將朱鳳芩逼到牆角,見她無路可退,不由沉聲道:“我這輩子都沒殺過人,可是殺你,我決不會手軟!”說罷,雪光一閃,直向她的喉間逼去。
  “福晉!”朱鳳芩絕望地看向塵芳,淒厲地喊道:“救救我!我不能死啊!我腹中已有了爺的骨肉!”

  絕唱

  康熙五十七年,秋。
  將桌上的雪紙鋪平後,綿凝翻過一頁經文,執筆抄寫起來。剛寫了兩行,一滴淚珠禁不住打落在紙上,瞬間將墨字化濕了一片。她不禁低咒了聲,將紙捏團丟棄,又重新開始裁紙研磨。
  “似你這般抄寫,莫說是一年,即便是三年五載也完不成。”胤禛一身戎裝地走進來,將馬鞭丟於一旁,道:“我剛送了十四出城,便順道來瞅瞅你。看來你的主子,又得再多熬些時日了!”
  綿凝不予理會,用衣袖狠抹了把臉,紅著眼繼續伏案抄寫。
  見她這般模樣,胤禛也不惱,反坐下來歎道:“似你這般心無二意的奴才,正是我身邊所缺的。可惜啊,你執意要效忠的主子,卻不是我!”
  “有什麽樣的主子,便會有什麽樣的奴才。”綿凝盯著經文,冷澀道:“王爺又何曾對人坦誠相待過?”
  “如你這般說來,反倒是我的不是了?”胤禛哼聲道:“我看你的主子,接人待物未必會比我少些戒心!”
  “格格表麵看似清冷,其實心地善良,悲天憫人。”綿凝手一頓,無不感慨道:“若非如此,她又怎會落到今日這般田地?”
  “會落到今日這般地步,隻因她執意要與我作對。”胤禛冷笑道:“你的主子雖聰慧,卻不知明哲保身之理。也不怪她,誰讓她嫁與老九了呢?想必如今已懊悔不已了吧!”
  “為了貝子爺,格格連死都不怕,又豈會後悔?”綿凝瞥了眼胤禛,搖頭道:“您——是不會明白的!”
  胤禛聞言,當即黑著臉起身欲走,忽見綿凝翻過一頁經文後,身形一顫,直愣愣地盯著書頁發怵。
  “怎麽了?從佛經裏看到菩薩現世了,這般驚訝?”胤禛走過去,信手拿起經書。
  這經文已完,原是尾頁的空白麵上,寫著兩排蠅頭小楷,墨跡娟秀飄逸,字字入眼熟悉。他陡然一愣,胸口若有千軍翻騰,腦海中霎時浮現出女子傷心欲絕的淚顏。
  “淩瀟——”胤禛低喃了聲,不禁劇烈地咳嗽起來。
  待綿凝回過神,正欲去倒水,卻見他捂嘴的手縫裏淌出刺目的猩紅,不禁當即愣在原地。
  鮮血沾染到書頁上,若梅點雪,更顯淒涼孤冷。短短兩行秀字,道盡了女子一生的悲歡離合,紅塵淵源——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丹桂飄香,車馬蕭蕭,關山內外,皇旗凜凜。撫遠大將軍——皇十四子胤禎,奉上喻率軍遠征青海。
  關山口,塵芳看著不遠處正與胤禟、胤礻我話別的胤禎,嘴角不覺勾起一抹笑意。
  金甲紅纓,壯誌淩雲,振臂一呼,三軍威赫。此刻的胤禎,已全然不負當年的稚拙魯莽,成為了一名縱越江山,號令天下的統帥。
  稍頃,胤禎轉身向塵芳走來,一身鎧甲戰袍,映襯著他如昔日般爽朗燦爛的笑容,更覺光芒四射,熱血亢奮。
  “我今日是特地求九哥,把九嫂你帶出來的。”胤禎高大的身形擋住了刺目的陽光,他神色憂慮道:“我想九嫂不殺那妖婦,自有你的道理。可是九哥與從前不一樣了,你需得好生保重自己。”
  塵芳攏了攏身上的鬥篷,含淚笑道:“你不用牽掛我,上了戰場需得步步為營,小心謹慎才是。此物你好生收著,待到危難之時,方可打開。這也是我最後能給你的東西了。”說罷,自衣袖內掏出個五色紋路錦囊,遞了過去。
  “九嫂給了我什麽錦囊妙極,好讓我破敵攻城啊!”胤禎笑著接過,鄭重地放入衣襟內,又道:“可惜嫂子你是個女兒身,否則我定將你帶軍隨行,也可為我出謀劃策。”
  “十四——”塵芳搖頭歎道:“好男兒能屈能伸,雖一時顯赫,卻免不了有俯首之時。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明白了!”胤禛笑應,隨即招來自己的坐騎,越馬而上道:“九嫂,你暫且再忍耐些時日。待我凱旋而歸時,自會為你討回這個公道。”
  望著胤禎絕塵而去的身影,塵芳止不住潸然落淚。想到此生,也許再也不能見到他的笑臉,再也無法聽到他的呼喚,終於忍不住發足跑上關隘,站在高處眺望那遠行的大軍。
  “西出陽關無故人,十四,一路保重啊!”塵芳哽咽道:“當你再踏足此地時,不知我已飄零到何方?也不知來世,你我可有緣再見?”
  “看夠了嗎?”胤禟淡漠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時辰不早了,回去吧!”
  塵芳回首望著他冷若冰霜的臉,突然笑道:“忘了恭喜爺,您又要做阿瑪了!府中再添一位小阿哥,真是件值得慶祝的喜事!”
  慘白瘦削的臉上掛著淚痕,若雨後梨花般素淨柔憐,清淡美麗的眼中壓抑著無言的悲傷,似潭幽暗深邃的死水,散發出濃濃的寒意。
  看著她比哭更痛的笑顏,胤禟胸口若壓了塊石頭般的沉重,喘不過氣來,禁不住吼道:“羅嗦什麽!還不快走!”說罷,轉身大步離去。
  胤禟剛走到關隘梯台處,卻見胤礻我一臉驚惶地跑了上來,緊攥住他的胳膊,指著頭上結巴道:“九哥,那——那裏!”
  胤禟仰頭一看,卻見塵芳正站在城牆上,不禁心中一沉,忙與胤礻我跑了上去。
  這關隘有數十丈高,隘底為堅硬的石地,若失足摔下去,必死無疑。而塵芳則脫了鞋,平步在寬約三尺的牆頭上行走,山風鼓鼓,衣襟當飄,長發飛舞,若有乘風欲去之勢。
  “你做什麽?”胤禟鐵青著臉嗬斥道:“快給我下來!”
  塵芳居高臨下地望著他,淚目點點,搖首道:“你可知這世間有一種荊棘鳥,它一生隻唱一次,當曲終而命竭。荊棘鳥的歌聲,比世上一切生靈的歌聲都更加優美動聽。因為它的歌唱是以生命為代價,是世間最淒美的絕唱。”
  胤禟又哪還聽得進,對一旁已呆滯的守城官兵喊道:“都是死人嗎?還不快將她給我拉下來!”
  一名兵士醒悟過來,忙躬身圍上去,徒手欲拉下塵芳,不料對方身形移動,隻扯下了那件石青鬥篷。待他見到塵芳鬥篷內所著之衣,嚇得撲通跪倒在地,其餘官兵也紛紛下跪叩首,三呼萬歲。
  望著那身明黃,胤禟不敢置信道:“她——這是哪裏得來的黃馬褂?”
  “是十四給的。未曾料到,連這禦賜之物,他竟也舍得送人。”胤礻我搖頭歎道:“看來,真正最不放心她,怕她受委屈的人,竟是十四弟!”
  塵芳迎風張開雙臂,深吸了口氣道:“如若此刻肋下能生出雙翼,眨眼間便能飛回生我、養我的故土,該有多好啊!”
  “九嫂!”胤礻我也不敢太過靠近她,隻站在一丈外,焦急道:“你先下來吧!若是有個閃失,將來你讓九哥如何是好啊!”
  “將來?是啊,我還有將來,還有來世!”塵芳撥開臉上淩亂的發絲,苦澀道:“可是那般的來世,我不想要!那樣的輪回,太累了!我已累得沒有氣力再去思考,累得沒有信心再去麵對,累得沒有勇氣再去選擇了!”
  “胡言亂語!”胤禟冷著臉,低斥道:“別以為你身上穿了黃馬褂,我便不敢過來!你若不想事後受罰太重,便自己乖乖下來。否則休怪我動手了!”
  “這樣的你真好!這樣的你才是大清國的九皇子,言辭厲令,高不可及。”塵芳淒涼地笑道:“這樣的你,雖近在咫尺,卻也遠在天涯!”
  胤禟當即失去了耐性,推開拉扯他的胤礻我,上前一把握住她的裙角,抬眼冷笑道:“唬弄人罷了!還不快下來!”
  塵芳深深看了眼他的容顏,忽然手中寒光一現,隻聽得一聲錦裂,裙角應聲而斷。胤禟則捏著手中的一縷碎布,錯愕地盯著地上的匕首。
  “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塵芳哽咽道:“對不起,阿九!”說罷,便閉目仰身向後倒去。
  纖弱的身體直線向下墜落,塵芳隻聽得耳旁山風呼嘯,夾雜著胤礻我的痛呼聲,淚水禁不住越發洶湧,撞擊產生的劇烈疼痛,瞬時奪去了她的知覺,陷入了無盡的黑暗。
  胤禟,當你把背影留給我時,可知已讓我失去了再前進的勇氣。當你不及轉身時,我卻已決定了放棄!麵對無辜的新生命,麵對無法擺脫的曆史軌跡,我隻能以自己作為這絕唱的賭注,等待著你最後的抉擇!

  前塵

  “梅,你要堅持住啊!梅,你不能死!”
  黑暗中傳來溫柔的呼喚聲,塵芳緊閉雙眼,微擰著眉問道:“你是誰?”
  “我?你難道忘了嗎?”似有輕柔的吻落在她的額頭,“我是送你來這個時代的人——”
  1999年,12月,沈陽。
  “各位同學,這位羅浩同學是從美國來的交換生,自今日起,便在我們班上借讀。希望同學們無論在學習和生活上,都能予羅浩同學幫助和支持。”
  聽到班主任的介紹,梅將目光轉移到他旁邊穿著一身休閑服的年輕男孩。高碩魁梧的身材,微卷的黑發,擁有黃色人種少見的深刻五官,笑起來嘴角有些歪斜,帶著絲痞味。他用令人吃驚的流利中文,落落大方地介紹了自己,最後還向著大家詼諧地眨了眨眼,引得女生們一陣唏噓。
  羅浩的座位被安排在梅的後排,他一坐下,便友好的向四座打招呼,待和梅說話時,更是雙眼發亮,笑意昂然。
  “你的姓很特別!”羅浩瞟了眼她的胸牌,吹了聲口哨道:“是滿州皇族啊!我在華盛頓時,讀過一本中國史書,很佩服裏麵的成吉思汗和康熙皇帝,你不會就是康熙的後代子孫吧?”
  梅淺笑道:“看來你對中國的古代文明倒真有些了解,不過現在是自習課,還是專心看書吧。”
  “你還沒回答我呢?”羅浩輕扯著她的馬尾辮,當即受到了白眼,忙舉起雙手道:“Sorry!我隻是好奇而已,你告訴我嗎!”
  梅癟著嘴,忽然發現羅浩淺棕色的眼瞳在光線下,竟散發著圈淡金的亮光,不覺訝意道:“你——是混血兒吧!”
  “Yes!”羅浩掰著手指算道:“我有四分之一的法國血統,八分之一的西班牙血統,八分之一的越南血統——”
  見他如數家珍的追訴自己的血源,梅忙不迭的噓道:“下課再說吧,別影響其他同學的自修!”
  羅浩也學著她的樣子,手指點住自己的唇,頷首道:“好,好!下課再說!”
  梅鬆了口氣,回過身看書,卻聽到背後又傳來愉悅的哼曲聲,不禁又好氣又好笑,一堂課便如此混混沌沌地度過了。
  至此,羅浩與梅漸漸熟絡,每天都會粘著她。梅去圖書館找資料,他便跟著去翻看雜誌;梅去體育館練舞蹈,他便跟著去放音樂;梅去醫院小兒病房做義工,他便跟著去發糖果;到後來,連梅上下學,他都索性陪同;於是文瀾高中的才女與一個ABC談戀愛的傳聞便在校園內不徑而走。
  “班主任把你叫出去,有什麽事嗎?”一放學,羅浩搭拉著書包,追上梅道:“看你回來時一副不高興的模樣,是訓你了嗎?”
  “也沒什麽。隻是反複對我強調,還有半年就是高考了,要專心學業,不要被其他事分心打擾。”梅長歎了聲,“又說過二天,讓我父母來學校一趟,增強學校與家長的互動合作。”
  “是我害了你嗎?”羅浩聳著肩道:“聽說中國的學校是不允許學生戀愛的,所以班主任才要找你父母談話。”
  “我沒有談戀愛。”梅踢著路邊的石子,搖頭道:“所以與你沒關係。”
  羅浩停了下來,麵色有些慘淡道:“沒有戀愛?那這些日子以來,我和你算什麽?”
  “是同學,更是朋友。”梅也站定,漂亮的大眼睛望著他道:“浩,我不是笨蛋,感覺得到你的心意。可我還是個學生,將來還要讀大學,還要工作。而你是個交換生,過不了多久便會回美國去。我們原本就走在兩條不同的道路上,在短暫的交集後,還是會分道揚鑣的。”
  “我不明白?”羅浩攤開手,不解道:“我可以繼續留在中國啊!即便回了美國,我們也可以通過電話和互聯網聯係,每年我還可以飛回來看你——”
  “浩!你聽我說,真正的原因並不在此。”梅擺手,歎道:“我喜歡你。每次與你在一起,我便會覺得很開心,這種感覺就像和我早逝的哥哥敏在一起時很相似。仿佛我們在很早以前就已相識,仿佛我們是這世上最親近的朋友知己!”
  “Shit!”羅浩當即變了臉色,捏著拳道:“你說了這麽多話,無非是想告訴我,你不愛我,是不是?”
  “是,我不愛你。”梅捋開額頭垂落的發絲,堅定道:“我從來沒談過戀愛,也不明白什麽是愛情。可是自小我便有種感覺,我所愛的那個人,正一直等待著我去尋找他。我立誌要做記者的原因也在於此,將來我會踏足這世界的每一個角落,直到能與他相遇。”
  “踏足世界的每一個角落?”羅浩冷笑道:“如若你永遠都遇不到他,難道就找尋一輩子嗎?梅,沒想到你的思想竟然這般幼稚可笑!”
  “幼稚也好,可笑也罷。”梅輕笑道:“每個女生,都有編織瑰麗夢想的權利。對不起,浩!傷害你,我很抱歉,可你不是我夢想中的那個白馬王子!”
  寒風颯颯吹過,羅浩望著消失在巷口的身影,良久方喃喃道:“梅,其實你已找到了那條通往夢想的捷徑。隻是我——我——”
  “我還以為,你永遠都不會理睬我了?”梅笑著坐下來,裹緊身上的棉衣道:“在樓頂約會倒是清靜,隻可惜太冷了!”
  “再過半個小時,人類便會迎來2000年,在這個千禧年的最後一夜,我想和你一起渡過。”羅浩將身上的毛毯分於梅蓋上,俯視著樓下的萬家燈火道:“這也是我在中國的最後一夜,明天我就要回美國去了。”
  “怎麽沒聽你說起過啊?”梅吃驚道:“你才讀了一個月,便又要回去了?不會是因為我,把你給氣跑了吧?”
  “我剛收到麻省理工的入學通知書,下個月便要去辦理入學手續。”羅浩語重心長道:“其實我來中國的目的,隻是為了完成一項任務,並不打算長期停留。”
  “任務?”梅饒有興趣道:“你不會是個間諜吧?”
  “家族使命。”羅浩笑道:“梅,其實我希望將來成為一名科學家,能夠研究愛因斯坦的相對論以及四維空間理論,從小我對這方麵便有極大的興趣。我相信除了對外太空的探索外,時空研究也同樣能推動人類的進步。人類終究有一天,能夠破解那些曆史中的不解之謎。”
  “好啊!”梅頷首道:“等我將來做了記者,還有可能去采訪你這位大科學家呢!說不準,你又將是一位獲得諾貝爾獎的華裔科學家!”
  望著她巧笑倩兮的容顏,羅浩不覺眼角濕潤,道:“梅!其實我很早便知道你的存在,一直在腦海中刻畫著的你的模樣,揣測你的個性和脾氣。”
  “胡說八道!”梅白了他一眼,笑道:“那我倒要問你,我可有比你想象中的更漂亮更聰明嗎?”
  “沒有,你比我想象中的醜了一點,笨了一點。”話音剛落,羅浩當即被賞了個爆栗,忙吃痛地揉著腦門道:“我說得是實話啊。在我的映象裏,你是個美麗、聰慧、神奇的女人,猶如女神般神聖不可侵犯。可是當我遇到你後,才發覺你善良、可愛、堅韌,是個充滿魅力,值得我愛的女孩。”
  梅不覺聽楞了,納納道:“浩,我——”
  “別說!什麽也別說!”羅浩抱住她,沙啞道:“梅,我舍不得你!我第一次開始嫉妒那個可以得到你的男人!真希望時間能在此刻停止,這樣我就永遠不會失去你了!”
  “你今天好奇怪啊!”梅安撫他道:“浩,無論怎樣,你會是我這生最好的朋友!”
  “有時我真恨自己的情不自禁!”羅浩鬆開她,咬牙道:“可是你既然執意要走自己的路,我又怎能阻止你的追尋呢?”
  梅一楞,見他起身走到護欄邊看著手表,便也跟過去,笑道:“快到12點了,我們一起倒數迎接新紀元的開始吧!”
  “好啊!”羅浩的笑容看起來有些淒涼,他頷首道:“開始吧,這也是我們人生的最後一次交集了!”
  梅不以為然地閉上眼,抱手倒數道:“9、8、7、6——”數到三時,突覺額頭一熱,睜開眼卻見羅浩正低頭望著自己,眼瞳呈現出璀璨的金色。
  “臨別Kiss!”羅浩攥住她的肩膀,痛苦道:“永別了,我的梅!”說罷,便用力一推,眼見著梅驚惶地翻身墜下了30層的高樓——
  千禧年的鍾聲響起,人群中發出一陣陣歡呼雀躍聲,五彩繽紛的焰火照亮了天際,高樓下依舊車水馬龍,沒有任何不協調的事情發生。
  望著那在半空中消失的身影,羅浩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回身自背包中拿出一本泊金的書冊,小心翼翼地翻開其中一頁讀道:“——在墜落的那一刻,我如同掉入了熊熊燃燒的烈火中,全身炙熱疼痛。靈魂與肉體在紅色的光焰中分離,我看著自己的肉身,在一瞬間化為無數微小的顆粒,散落在空中。而當我再度睜開眼時,才發覺自己迎來了新的生命——”
  “記得我了嗎?梅!”聲音仍在塵芳耳旁徘徊,“要堅持啊!梅可是個從不輕言放棄的女生!”
  “你為什麽要推我下樓!”淚水自眼角滑落,塵芳淒涼地喊道;“若非是你,我也不會落入今時這舉步艱難之徑!”
  “送你來這個時代,是我的責任,也是我家族的使命。梅,此刻你之所以能感應到我的存在,是因為我們彼此雖然生活在不同的年代,命運卻息息相關。”
  “你真是羅浩?”塵芳奈何眼皮發沉,睜不眼,“告訴我,你究竟是誰?”
  “我嗎?我是你的過去,也是你的未來。”聲音正在逐漸遠去,“我的全名叫作——愛新覺羅浩!”

  獨舞

  陽光透過窗隙射入房內,照在蒼白的臉上,羽翼般的睫毛微顫了兩下,塵芳緩慢地睜開眼來。
  身子似被鞭打過般得酸痛,她掙紮著坐起身,一旁正伏案而眠的巧萱轉醒過來,驚喜地跑過來道:“太好了,福晉您終於醒了。您昏迷了一天一夜,嘴裏還不停地說著胡話,我都怕死了!阿彌陀佛,真是菩薩保佑啊!”
  塵芳嗓子幹渴,待飲完一盞水後,方沙啞地問道:“是誰救了我?”
  “聽說是來京上貢的土爾扈特使者,您在落地的那刹被他們接住了。”巧萱遲疑了下,又道:“福晉,貝子爺為了此事很生氣,將您送回府後,都不曾來探望過。”
  “我知道了。”塵芳頷首道:“近日來辛苦了,這個鐲子你務必收下,以表我的謝意。”說罷,便將腕間的一隻五色寶石攢絲金鐲褪下,替她戴上,又笑道:“你若推辭,我可要惱的。”
  巧萱這才收下,又道:“能夠伺候福晉,是妾身的福氣。妾自入府來,時常受人欺負,若非後來得到您的護蔭,又哪來如今的這般安生日子。”
  “聽你這話,我更是慚愧了。”塵芳歎道:“當初幫你,我也隻是出於一時私欲,卻不想倒換來你今日的以誠相待,可見人還是要多行善積福地好!”
  “福晉您是個好人,將來必有好抱。”巧萱見塵芳掀被起身,忙攙扶住她道:“太醫說您墜落時撞到了背,需得休息幾日,方能下地啊!”
  “不需要。”塵芳推開她的手,咬緊牙關,艱難地在地上走了兩步,方回首笑道:“瞧,這條路我已走了三十年,總不會在此刻就走不下去了吧!”
  黑夜中灑落著寥寥數點星光,空氣裏彌漫著似麝非麝的暗香,胤禟手持一盞八角宮燈,來到花園中徒步散心。曲徑通幽,草木疊翠,待轉過處玲瓏大山石,猛然望著麵前狼藉一片的梅林,心頭更覺百般空寂。
  “雁來音信無憑,路遙歸夢難成。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背後傳來幽怨的吟頌聲,胤禟身形一頓,淡淡道:“原來夜不能眛的人,不止我一人。”
  “人言柳葉似愁眉,更有愁腸似柳絲。”塵芳走到他身旁,歎道:“似這般寂靜的夜晚,更會徒生千般惆悵,又怎能安然入睡呢!”
  “你——”胤禟側目望了眼她身上的月華色罩衫,不覺皺起劍眉道:“風寒露重,怎穿得這般單薄?你是嫌藥還吃得不夠,想讓太醫再多開幾帖嗎?”
  塵芳感慨道:“若是如此,才能得到您的矚目,多吃幾帖藥又有何妨?”
  “別以為說些乞憐討好的話,我便會原諒你那日的行徑!”胤禟冷笑道:“真是個膽大妄為的女人!這些日子,我在人前顏麵掃盡,皇阿瑪和額娘直追問著你自尋短見的緣由,隻道是我委屈欺負了你。若非四哥出麵圓場,說你是因一時痰迷心智,方才做出這等驚駭之舉。我真不知,這場風波要到何時才可了結!”
  “未想四哥竟是個古道熱腸之人,會在此刻為您解圍?”塵芳冷哼道:“真是個冷麵佛爺啊!不知還有多少人,暗地裏受了他這般的恩惠,卻又不能說出口來。”
  “你此話是何意?”胤禟狐疑地看著她,又道:“你從來便是個口不饒人的,以前我也不知被你明裏暗裏虧了多少回。你這話中帶刺的毛病,倒是再也改不掉了!”
  “您難道隻記得這些嗎?”塵芳苦澀道:“二十年的光陰,留在您映象中的,便都隻是些瑕癖?”
  “那倒也不竟然。我知你飽讀詩書,出口成章,又通音律,更寫得一手好字——”說到此處,胤禟一頓,垂首望著她交握的雙手,又歎道:“其實女子無才便是德,不會寫字作畫也好!”
  “我自幼勤練書法,雖不奢望能似舅父那般傳承與世,卻也不免會有驕傲之心。”塵芳攤開素手,啞聲道:“而今數年苦功,化為烏有,猶勝壯士斷臂。可是人生便是如此,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有誰能一世無憂,逍遙紅塵呢?”
  “你若真是看透了,便不會有那縱身一跳!”胤禟搖首道:“可見你還是心有不甘的。”
  “即便字比書聖,畫追唐寅,又能如何?”塵芳信步走入梅林,回首道:“若非此生所愛,即便失之,又何來錐心之痛呢?”
  “何又謂你此生所愛?”胤禟抬高宮燈,望著她清麗秀雅的麵容,適才的煩悶不覺一掃而盡。
  燈光下,胤禟的臉似鑲了層淡金的黃暈,散發著柔和的光彩,眉眼間帶著微不可及的笑意,全然不複前段時日的冷漠絕然。塵芳眼中不覺一熱,哽咽道:“這個隻能意會,不能言傳。說出來,反倒顯得突兀了。”
  胤禟略帶失望的歎息了聲,正欲轉身離去,卻聽得塵芳喚住自己道:“爺知道嗎?其實我還有一項才藝不曾在人前顯露過,原以為荒廢多年,無法再拾。未想前些日子稍加練習,便有小成。”
  胤禟不覺站住,疑惑道:“琴旗書畫,你不是樣樣皆通了嗎?”
  “我曾有位兄長,自幼雙腿有疾,行動不便,可他卻極愛觀賞舞蹈。為了能滿足他的心願,我自四歲起,便學習舞蹈。旁人都道我不會跳舞,珠木花更曾在聖駕前撩撥我,卻也不得如願。”塵芳淺笑道:“即便是在您麵前,我也不曾顯露過分毫。本意是想忘卻前塵往事,安分守己地過好此生。可到如今方才領悟,隻要是付出過血汗所得的,即便再刻意忽略,也終究不會遺忘。亦如曾經刻骨銘心愛過的,即便再身陷絕境,也終究不忍放棄。”
  胤禟擰眉望著她,卻見塵芳傾身鞠躬後,抬眼笑道:“這樣的舞,我隻跳一次,這樣的我,您也隻能看到一次。”說罷,揚手抬腿,輕墊起腳尖,身體旋轉起來。
  白衣無暇,舞姿輕盈,優雅含芳,淡若無痕。胤禟吃驚地望著她輕靈飄忽的身姿,快速律動的足尖,仿佛遙不可及的仙子在林中漫舞,恍有嫦娥臨別奔月之勢。良久,忽聽得一聲痛呼,不假思索地大步上前抱住她傾倒的身體。
  塵芳順勢攬過他的項間,呢喃道:“我便知道,這一次你一定會接住我。”
  摔在地上的宮燈瞬間燃燒,竄起高跳的火苗。胤禟狹長的鳳目中閃動著異彩,盯著她道:“你是故意的。”
  “是故意的。”塵芳美目含笑,低聲道:“爺可以立即放下我,拂袖而去。”
  “雖然不明白你為何要這樣做,可是此刻若放下你,我豈不成了天大的笨蛋?”胤禟撫上她白皙滑嫩的肌膚,隻覺手下生酥,心神蕩漾,不覺低咒了聲道:“我這是怎麽了?難道就如此輕易原諒你了嗎?”
  握住他欲收回的手,塵芳輕歎道:“如若要怨,過了今夜再怨,如若要恨,到了明日再恨。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胤禟一怔,隨即笑道:“是啊,何苦壓抑刻薄自己呢。”說著,攔腰抱起她,向房中走去。
  依偎在他懷中,塵芳望著自己腳上的那雙秋香色平底緞鞋,鞋尖正滲出殷紅的鮮血來。她不禁閉上眼,幽幽道:“原來人魚公主要學會走路,真得是很痛苦的一件事。”
  “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望著胤禟沉睡的容顏,塵芳忍不住輕撫上他糾結的雙眉,歎道:“夢中的你,一定也受了許多的苦吧!若是早知今日,不知當初你對我,還會那般執著,義無反顧嗎?”想了想,她又禁不住笑道:“一定會的。否則你便不是我的阿九了。”
  她歎息著起身下床,卻冷不防被一把抓住手腕,不覺暗驚地回過頭來。
  “至今不明白你為何要自尋短見,難道我真傷你如此重嗎?”胤禟赤膊地坐起身,黝黑的眼定視著她,沙啞道:“那日事後,胤礻我告訴我,你——你曾經是我最愛的女人,是真得嗎?”
  “曾經?”塵芳心中一痛,望著胤禟胸口懸掛著的玉佛,哽咽道:“有些承諾即便忘了,淺意識中也會去兌現,有些人即便死了,仍會活在他人的心裏。”
  “別和我說些似是而非的話!”胤禟不悅道:“我現在要的,是你的回答。”
  “我的回答?”塵芳搖首,淒涼地笑道:“我不是您愛過的那個女人,您——也不是我最愛的那個男人。”

  土扈

  庭戶皓盈,殘雪壓枝,白茫的雪地上,留下了兩排延綿的腳印。腳印的主人們,正在不遠處的冰池邊追逐嬉戲,不時傳來銀鈴般的悅耳笑聲。
  塵芳走到回廊下,指著其中的一人,笑問道:“和蘭兒玩耍的那孩子是誰?象是從蒙古來的?”
  巧萱瞅了眼,便道:“是土爾扈特的渥巴錫王子,聽說那日便是他命令屬下救了您的。”
  “渥巴錫?”塵芳一怔,又道:“他何時與蘭兒這般熟識?我卻不知。”
  “想必是您還在昏迷的那日,渥巴錫王子來府中探視時與四格格相識的吧。”巧萱又笑道:“兩個孩子年紀相仿,自然很快便玩到一處去了。這大半年來,四格格受了許多的委屈,難得見她笑得這般開心,可見與這王子定是極為投緣。”
  望著蘭吟笑廧如花的臉,塵芳不覺擰眉不語。巧萱見她隻穿著件梵青緞襖,便道:“那件銀鼠大氈忘了帶出來,我這就給您回房拿去。”說罷,便急步離開。
  塵芳又注視了會遠處的兩個孩子,忽見一團雪白的影子向渥巴錫飛快地奔馳而去,來到他麵前後不停地搖尾乞憐,渥巴錫則笑著對它指向身旁的蘭吟。
  聽到那寵物的一聲長嘯,塵芳頓時麵無血色,急跑過去喊道:“蘭兒,小心啊!那是狼,是狼啊!”
  蘭吟不及反應,便被白狼撲倒在地,發出一陣笑聲:“好癢啊!好癢啊!”
  塵芳趕至跟前,雖知蘭吟性命無憂,但看著那血紅的長舌在女兒臉上撫舔,白森的獠牙在眼前晃動,仍止不住一陣膽寒。她勉強地對著渥巴錫笑道:“王子,雪地裏太冷,還是讓蘭兒快些起來吧!”
  渥巴錫似狼般森綠的眼睛,意含嘲弄地看了眼她,隨即喊道:“雪影,快回來!”
  白狼當即從蘭吟身上跳起,快速地跑回到渥巴錫腳下蹲坐。
  塵芳則忙將女兒自雪地中拉起,緊緊地抱在懷內,眼中禁不住流下一行清淚,沙啞道:“嚇死額娘了!蘭兒,我的蘭兒,沒事吧?”
  “蘭兒好好的啊!”蘭吟靠在塵芳懷中,撒嬌道:“額娘,我也要隻像雪影這般的白狼,好不好?”
  “再說吧!”塵芳擦著眼角,回身看向渥巴錫,見對方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望著自己與女兒,忙道:“這裏太冷了,王子可否移步到暖閣一敘?”
  渥巴錫頷首,見塵芳又戒備地望著雪影,便搔撫著雪影的脖子道:“你便待在這裏,別讓人發現了。”
  雪影低嚎了聲,趴坐下來,白色的皮毛與雪地似融為了一體。
  “王子的狼,很聰明。”塵芳頷首笑道:“可說是通曉人性。”
  “生存之道而已。”渥巴錫冷笑道:“福晉若是生活在伏爾加草原上,便會真正明白什麽叫做弱肉強食,適者生存了。”
  塵芳一怔,這才仔細地打量起麵前少年老成的土扈王子。一席鬆綠色凸紋滾邊長袍,土黃色的皮裘背心,同色的羊皮靴,年齡似與蘭吟相仿,身形尚未發育完全,仍顯單薄瘦弱。五官倒也俊俏,唯獨那雙冰冷的碧目,望之生畏。
  “王子雖未成年,卻已有長者之風。”塵芳淺笑道:“您不僅容貌清奇,舉止談吐也與眾不同。”
  “很奇怪吧!”渥巴錫冷哼了聲,淡淡道:“我是個*****,自然與其他人不同了。”
  塵芳一語頓塞,隻得拉起蘭吟為渥巴錫引路,向暖閣走去。
  進入暖閣,但覺香風襲麵,周身烘熱。蘭吟一進屋便直嚷著累,倒身上了軟塌休息。渥巴錫則見正牆的紫檀架上放著隻銀盤,盤中供著數隻黃色凍蠟佛手,不禁好奇地走過去端詳了番,方道:“這東西有趣,在土爾扈特從不曾看過!”
  “王子若喜歡,盡可拿去玩耍。”塵芳親自為渥巴錫斟了盞茶,笑道:“王子仁心俠義,若非當日挺身相救,妾身哪還有性命可活。您的救命之恩,真不知何以為報?”
  “才一月光景,福晉似乎又不想死了?”渥巴錫瞟了眼已入睡的蘭吟,又道:“其實我救得不是你,而是穿著黃馬褂的人。我知道有資格穿這件黃褂子的,必是皇帝麵前的舉足輕重之人。”
  “看來,您事後必定失望了吧?”塵芳淡然道:“那黃馬褂乃是他人轉送,而我雖是皇上的媳婦,卻人微言輕,無足輕重。”
  “原以為是這樣,不過我卻發現你的女兒很討我歡心。”渥巴錫眼中閃過異光,邪昧地笑道:“你將銀盤中的凍蠟和你的女兒都一並都送與我吧!”
  “王子說笑了。蘭兒再不濟,好歹也是皇家的血脈。”塵芳來到軟塌旁,為蘭吟蓋上條羊絨毯,撫著女兒的臉,輕聲道:“即便是將我的性命拱手相還,我也不會將蘭兒當禮物送於任何人的。”
  “那我若娶她呢?”渥巴錫抿了口滾燙的茶,頷首道:“好茶!京城果然是個富庶之地,地傑人靈,當今皇上更是富有四海,相信對我一心返歸的土爾扈特汗國,是不會吝嗇的。”
  土爾扈特原屬於蒙古克烈惕部,成吉思汗時期曾遊牧於蒙古高原偏北地區,後隨著曆朝更新,一度駐牧於塔爾巴哈台山南側,由於該地狹小貧瘠,加之不堪蒙古準葛爾部的壓迫,便決計西遷至伏爾加河草原,占領了伏爾加河中下遊,形成了單獨的土爾扈特汗國。後雖形式上臣服於沙俄,形成了一種雙重主權的特殊狀態,但土爾扈特的領土離沙俄的政治中心太近,受到俄國的壓力也越來越大,不覺有了重返天山北麓故土的念頭。
  “我相信王子若開口,皇上定會答應指婚。”塵芳不動聲色道:“可是以一個母親的眼光來看,王子決計不是個合格的夫婿人選。”
  “難道我配不上你的女兒嗎?”渥巴錫冷笑道:“還是福晉認為土爾扈特國小貧瘠,將來會讓你的女兒受苦?”
  “我自幼生於富貴,衣食無憂,卻也不曾開心過幾日。可見世間的甜與苦,並非能用財富來衡量。”塵芳歎息了聲,又道:“蘭兒自幼嬌生慣養,不知人間疾苦,可是我的女兒也絕非鼠目寸光之人,她將來的夫婿不需權貴富豪,隻要是個頂天立地、堂堂正正之人便可。”
  “你這是在諷刺我嗎?”渥巴錫一改適才的冷漠,笑得更歡,但暖意卻絲毫未傳達到漂亮的碧目中。
  “我隻是在陳述事實。王子少年睿智,將來必成大器。可是現在的您,能否在我麵前,在天下人麵前,問心無愧地說一句——我是大清的子民,隻臣服於當今的康熙帝呢?”塵芳搖首笑道:“您不能。土爾扈特人彪悍堅忍,卻也是個可憐可悲的部族。為了生存,不得不離鄉背井,為了生存,不得不活在沙俄和大清兩個強國的夾縫中。這種環境,必然會造成為了得取利益,不擇手段的的扭曲人性。所以王子,您的確配不上我的蘭兒。”
  渥巴錫嘴角抽搐了下,起身平靜道:“我的隨從還在角門等候,告辭了。”
  “不送。”塵芳頷首道:“王子的救命之恩,他日定會報答。”
  渥巴錫腳步一頓,冷哼道:“不必了,有你這番話足矣。”
  “也是個倔強的孩子。”望著渥巴錫的背影,塵芳回頭拍著蘭吟的身子道:“鬼精靈,人都走了,還裝!”
  蘭吟睜開眼,一骨碌坐起身道:“還是額娘厲害,三言兩語就打發走了他。”
  “這次你玩過火了。”塵芳正色道:“那王子,你招惹不起。從今後不許再與他來往。”
  “蘭兒隻是太無聊了,這渥巴錫挺特別,他的狼更特別。”蘭吟狡詰地笑道:“蘭兒不傻,才不願嫁到那個叫土爾扈特的鬼地方去呢!”
  塵芳不語,良久方歎息道:“果然是平日對你約束太少,方才慣出了你這不知膽怯,肆意妄為的性子。隻可惜現在為時已晚,日後惟有讓上蒼垂憐,讓你安然渡過那幾年了。”
  “額娘,您在說什麽?”蘭吟眨巴著大眼,疑惑道:“蘭兒聽不懂!”
  “蘭兒,不要怪額娘狠心。”塵芳俯身抱住蘭吟,哽咽道:“你——已經長大了,會有自己的人生,而額娘也有自己的路要走!”
  “福晉,穆先生來了。”巧萱拿著銀鼠大氈走進暖閣,穆景遠則尾隨而入。
  塵芳起身擦著眼角,對巧萱道:“四格格餓了,你帶她下去用些點心。”
  巧萱放下大氈,便依言帶著蘭吟出去。
  穆景遠看著她紅腫的眼,搖頭道:“決定了嗎?難道你真得放得下蘭兒,放得下他?”
  “事到如今,我也不強求,各按天命吧。”塵芳伸出手道:“我要的東西,帶來了嗎?”
  穆景遠躊躇了陣,猶豫道:“不再考慮一下?”
  “大限已至,再無退路。”塵芳蒼白的臉上露出欣慰的笑意,如釋重負道:“既然已得到了我所要的,董鄂塵芳的人生也該就此結束了。”

  城關

  喧囂的集市中,一輛朱輪華蓋車緩緩而行,穿越人流,漸來至西城門。近日來,由於城門守備森嚴,凡出入京城的百姓及貨物,一律皆要盤查,故此城門處已排起了等待通關的長隊。
  守城的士兵上前喝令車夫停車,車內之人聽到動靜忙掀簾而下。見是位金發藍眼的洋教士,士兵不覺一愣,又聽對方用流利的京腔對自己道:“這位小哥,車內坐著的是英吉利大使夫人。我與夫人正欲趕往天津與大使先生會和,時間緊迫,可否通融快些出城?”說罷,便將一紙禮部尚書的親筆加印手諭,送了過來。
  “大使夫人?”士兵透過車簾下的縫隙,看到拖在車板上的紅色絲絨裙擺,又見手諭無誤,不禁點頭道:“既如此,便過去吧。”
  此刻又走過來一名守城官員,對士兵道:“隆科多大人吩咐過,出入的車馬必嚴加搜查,不可輕易便放關出城。再說五日前,英吉利使團不是已離京了?怎又會偏偏拉下一位大使夫人呢?”
  洋教士將官員的話翻譯了遍,便聽得車內的大使夫人又是跺腳,又是砸東西,還劈裏啪啦地說了一通聽不懂的洋文。
  洋教士忙用洋文安撫了兩句,接著對守城官員道:“大使夫人是因水土不服,出京前便病倒了,方才趕不上與使團共同離開。夫人出身顯赫,是英吉利惠靈頓公爵的妹妹,素日連大使先生也不敢撫逆她的意思。既有手諭為憑,我勸大人還是退身讓路,免得引起國事糾紛,反因小失大,豈是不值得了?”
  守城官員想了想,頷首道:“那你們便出城去吧。”
  洋教士鬆了口氣,道謝後正要登車而上,卻聽得遠處一聲呼喚,不禁僵直了背緩緩轉過來,神情複雜地望著來人。
  “穆先生,您怎麽在這裏?”兆佳筱琴一身素衣地走過來,疑惑地問道:“難道在此刻,您還要出城嗎?”
  “是啊。我受英吉利大使所托,正要送大使夫人去天津。”穆景遠牽強地笑道:“福晉怎會在這裏?”
  “今日是九嫂出殯的日子,九哥現已扶柩去了皇陵,我與十三爺剛從城外送殯回來。”筱琴紅著眼,滿麵哀淒道:“四哥驚聞此事,也從承德匆忙趕了回來,可巧與咱們在城門這兒遇上了。”
  “您是說四——雍王爺也在這裏?”穆景遠詫異道,抬眼果然見到胤祥與另一錦衣男子,正向自己走來,不禁暗暗驚出一身冷汗。
  守城的官員一見胤禛,忙上前來請安。
  胤禛囑其不得張揚,避免驚擾百姓,又問穆景遠道:“這位穆教士的車裏,載的是英吉利大使夫人嗎?”
  “是,這位想必便是雍王爺了吧。”穆景遠笑道:“耳聞不如目見。今日有幸得見王爺您,果然是不同凡響,名不虛傳。”
  胤禛冷冷一笑,又道:“據說穆教士與九福晉交情非淺,想不到在弟妹出殯之日,教士陪伴相送的人,卻不是她。”
  “這也是無可奈何啊!”穆景遠攤開手道:“我畢竟是英吉利人,服從於大使先生的命令,無可厚非吧!至於九福晉的死,我卻不傷心。她是個似天使般美好的的女性,死後必定上得天堂,與我主同在。”
  “大清泱泱之國,自然不會怠慢來朝國使。既然大使夫人急著要出京,我等也不敢阻礙。”胤禛望著緊閉的車窗道:“隻要夫人下車一見,確認無誤,當即便可放行。”
  “這不行!”穆景遠忙擺手道:“大使夫人病體尚未痊愈,不能吹風。王爺,我這裏有禮部尚書的手諭啊!”
  “近來邊陲戰事頻繁,為恐京機有變,皇上特下旨,命九門提督嚴加戒備。無論王侯公親,皆要接受盤查。”胤禛瞟了眼那手諭,淡然道:“相信大使夫人,為了早日能與大使先生團聚,也不會拘泥與這一見吧?”
  穆景遠麵色不善地對著車內嘀咕了兩句洋文,車內一時寂靜,良久方見一隻戴著紅寶石戒指的素手,緩緩伸出車簾外。
  胤禛嘴角勾著笑意,不覺走上一步,伸手準備攙扶大使夫人。
  車簾一點點被掀起,但見一截雪白光潤的胳膊暴露在陽光下,引得旁觀的男女老幼一陣抽氣。最為接近的胤禛,待看到被紅色絲絨洋裙襯托得刺眼的乳溝時,忙不迭將車簾狠狠一摔,厲聲道:“大使夫人不必出來了!”
  “雍王爺,您可看仔細了?”穆景遠哈哈笑道:“大使夫人就是太愛漂亮了,這般的大冷天,也不懂得穿暖和些!”
  胤禛陰晴不定地瞪著馬車,突然回身對筱琴道:“弟妹,你上車去與大使夫人打個照麵吧!”
  筱琴一怔,猶豫地望向身旁的胤祥,見他向自己頷首示意,方才訕訕地登上了馬車。
  穆景遠握緊顫抖的雙手,蔚藍的雙眼死死地盯著車簾,稍頃見筱琴神色無異地走下車來,飽含深意地看了自己一眼,方走過去對胤禛道:“大使夫人有雙紫羅蘭般的眼睛,真得很漂亮!”
  胤禛這才作罷,同意放行,隨即不悅地拂袖而去。
  穆景遠上車前,回首對筱琴笑道:“福晉,您真是我見過得最溫柔善良的女子,定會一生平安幸福!”
  筱琴頷首道謝,望著朱輪華蓋車出城後一路絕塵而去,良久方回身與胤祥上了自家的馬車。
  “四哥去暢春園了,咱們也回府吧。”胤祥坐上車便道,卻發現筱琴神色憂鬱,右手緊緊攥著衣領不放。
  “怎麽,有事嗎?”胤祥反握住她冰冷的左手,揣度道:“別是著涼了吧?”
  抬眼望著丈夫疲倦的臉,筱琴心頭不禁一酸,沙啞道:“我沒事,倒是爺近日來又消瘦了許多!”
  “我很好,隻是——隻是舍不得九嫂。”胤祥哽咽道:“自額娘逝去後,這世間真正關心我的,也惟有四哥和她了!”
  “我明白。”筱琴也止不住熱淚盈眶道:“從第一次見到九嫂時,我便知她是個好人。不會因爺的失寵,而疏遠我們;不會因四哥的得勢,而曲意奉承;暗地裏送來西藥,治療您的腿疾;每每在人前,維護照顧我。”
  “天妒紅顏,這般美麗聰慧的女子,不想卻驟然而逝。”胤祥紅著眼,顫聲道:“若非親眼看著九嫂毫無生息地躺在壽棺內,我怎麽都不會相信她——真得已離開了我!”
  “我也不敢相信。”筱琴麵無華色,搖首道:“我親眼看著她被蓋棺上釘,親眼送她出了京城,可是為什麽呢?”
  “什麽?”胤祥疑惑地望向她,道:“從適才起,你便吞吞吐吐的,有何事不能向我言明的嗎?”
  “我是一婦道人家,從不過問朝政,但也知自十四爺走後,四哥聖寵日益濃眷。這對您,對咱們府中的一幹人等,都是件好事。”筱琴歎道:“可我還是懷念咱們從前被圈禁,被冷遇的那段時光。那些日子雖過得清苦,但咱們心裏卻是踏實、安寧的。那時候與咱們來往的人,也皆是真心實意關心、愛護您的人。”
  “琴兒——”聞得她言,胤祥不禁一愣,納納道:“原來你竟有這般的心思——”
  “雪中送炭,能有幾人?雖然有很多不解,可勿庸置疑的是,對於九嫂的恩情,我此生都不會忘記。”筱琴摸著衣領下的琳琅象牙胸針,淡笑道:“為了她,更因為您,我決不後悔——”

  羽凋

  康熙六十一年,九月。
  又逢秋闈狩獵,時因聖體不豫,今年的木蘭秋獮便暫緩取消。這日胤禟禦前侍奉後,便順路來到翊坤宮探望宜妃。母子兩人說了會體己話,待聊到康熙的病況時,宜妃愁眉不展道:“我看你皇阿瑪,此次恐是熬不過去了。這往後之事,咱們還需早做打算。”
  “額娘不必憂慮。”胤禟端起手中的茶盞,漫不經心道:“這幾年,十四在外行軍的戰備費用,我暗地裏可沒少使銀子幫襯。兄弟做到這情分上,他自是心中有數。”
  “我年輕時,原也是個心高氣傲的,一心巴望著你們兄弟倆,能成大氣候。可如今老了,反沒了那份奢望,隻求菩薩保佑你與胤祺平安無事,我便知足。”宜妃語重心長地歎道:“若是十四真有了那段大福,倒也罷了。可聽說下月恭代祀天的,是這個主啊!”說著,她比了比四個手指。
  “若是他,我也不擔心。前年,他送給六世達賴喇嘛的黃金佛塔,是我的商鋪給賒的金子;去年,王掞、陶彝商議複儲被治罪的案子,是我給打通的人脈讓他得了漁利;四川年羹堯那裏,我至今還在砸銀子填那無底窟窿。光這幾項,他不謝我也難,更別說其他瑣碎的事了。”胤禟抿了口茶,當即擰眉不悅道:“誰上的酸梅湯,不知道我最不喜食梅子嗎?”
  下麵的一個小宮女忙跑過來跪下道:“奴婢知罪,奴婢這就給您去換!”
  “沒用的東西,白長了雙眼招子!”胤禟將整盞酸梅湯潑到她臉上,冷哼道:“快滾,看了就心煩!”
  一臉濕漉的宮女紅著眼,磕頭謝恩後便揀起地上的空盞,躬身退了下去。
  宜妃在旁冷眼看著,也不作聲,良久方道:“我素來體熱,雖說入了秋,可這天還是悶熱得很。故而讓奴才們常備著酸梅湯,今日想是一時忘了,方也替你送了碗上來。”
  “這次後,他們該都長記性了。額娘平日裏便是太縱容他們了,方才讓這一個個的都不長眼色。”胤禟掀襟起身,道:“時辰不早了,我也該回府去了。”
  見他跪安欲走,宜妃忙高聲喚住他道:“胤禟——”
  “額娘還有何吩咐?”見宜妃猶豫不決的模樣,胤禟笑道:“您什麽時候也吞吞吐吐起來了?”
  望著他豐神俊秀的笑臉,宜妃心頭止不住一酸,澀聲道:“這幾年來,你一次都沒去你媳婦墳上給上過香。今年她的祭日,你——你便去皇陵走上一遭吧。”
  “眼巴巴地提她作甚?”胤禟沉下臉道:“我不是每年都讓人,給她捎去金箔冥紙了嗎?”
  “你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按理說我對你可算是了若指掌,偏生你這些年來的行徑,倒真教我摸不透頭腦。”宜妃疲憊地捏著鼻梁道:“你媳婦在跟前時,倒沒多討我喜歡,可如今不在了,卻方知她的好處甚多。你全當替我進孝,去瞅她一眼吧!”
  胤禟一愣,訕訕道:“去便去吧,額娘何必說得我似沒心沒肺一般。”說完,掃興地拂袖離去。
  宜妃看著他的背影,搖頭歎道:“不是額娘愛管教你,隻是怕你將來後悔啊!”
  秋風習習,樹梢紅葉翩翩,疏林如畫。
  朱鳳芩懷抱著棟喜,坐在湖邊,望著清水潺流,黃花隨蕩,不覺喃喃道:“福晉,一年又轉眼即逝。喜兒也滿三歲了,他果然是個討喜的孩子,逢人便笑,府裏的人都愛逗弄著他玩。隻可惜喜兒還來不及喚您一聲額娘,您便這樣離開了!”
  “額娘!”棟喜抬起滾圓的大眼,呀呀道:“您和誰在說話啊?”
  “額娘啊,在和這湖裏的仙女說話啊!”朱鳳芩指著碧波蕩漾的湖麵,笑道:“這湖底住著位很美麗,又好心腸的仙女,便是她將喜兒賜予額娘的。所以額娘啊,一輩子都忘不了她的恩惠。”
  “仙女?”棟喜瞪大眼張望了半晌,癟著嘴道:“沒有啊,看不到啊!額娘騙人!”
  “額娘一輩子都在騙人,唯獨對喜兒不會說謊。”朱鳳芩親著棟喜稚嫩的臉,歎道:“為了喜兒,額娘往後再也不會做傷天害理的事了。額娘答應仙女的事,也終於辦妥了。”
  房間內寂靜無聲,隻能聽到急促的鼻息。血珠子在劍尖晃動了兩下,垂直地滴落在地麵上,漸漸匯集成一灘刺目的紅潮,在朱鳳芩的心中不斷激蕩。
  劍柔望著塵芳手握利劍的刃端,凜然擋在朱氏身前,不由自主地鬆開了手。隻聞得哐啷一聲,利劍摔在了地磚上,令得在場之人皆是心中一驚,不覺回過神來。
  “福晉——”朱鳳芩紅著眼,沙啞地喊道:“您不殺我了!”
  “你受人指示,下蠱禍亂,令得我夫妻反目,若不殺你,難解我心頭之恨!”塵芳轉過身,森冷地望著她道:“我不殺你,隻是為了你這腹中的孩子!”
  “塵芳!”穆景遠焦急道:“你不是說過,早已放下前塵往事,不再思前慮後了嗎?為何此刻又心慈手軟了?”
  “殺了你,一切的確都會恢複到從前,殺了你,我也不會心存內疚,可是我終不能狠下心腸,連帶殺了你這腹中的孩子。因為我也是一個母親,明白當生命在體內開始孕育時的喜悅,明白作為一個母親的憂慮和責任。”塵芳將臉轉向穆景遠,淒涼地搖首道:“我不能傷害那孩子,並非因為他是胤禟的血脈,也不是因為我與他的淵源,隻因為那是一條無辜的生命。無論在野蠻或文明社會,無論在過去還是未來,即便母親本人是個作奸犯科、無惡不作的罪犯,也沒有任何人能有權利,剝奪母親腹中孩子生存的權利!”
  穆景遠一怔,良久方道:“那——那你怎麽辦?胤禟怎麽辦?”
  塵芳淡然一笑,轉而看向朱鳳芩,將帶血的右手撫到她雪白的麵頰上,紅著眼道:“看到了嗎?這是我為你流的血,以血償血,以命抵命,至此我再也不欠你們母子,不欠愛新覺羅家任何東西了!”
  朱鳳芩的臉沾染上了猩紅,看起來血肉模糊,分外猙獰。她猛然跪地,熱淚盈眶道:“福晉的恩情,妾定終生謹記。來世便是結草銜環,也難報答其一。”
  “不用來世,我要的便是你的今生。”塵芳捏起拳,恨聲道:“我此生,便是被這前生後世的孽債所困,方蹉跎了多年的歲月,時至今日悔之已晚。”
  “隻要能保全腹中的孩兒,妾身萬死不辭。”朱鳳芩抹了把臉,急切道:“福晉,您盡可吩咐。”
  任由劍柔默默地跪下為自己包紮傷口,塵芳掃了眼一旁神色狐疑的穆景遠,轉而又道:“第一件事,我要你好生保重自己,要活下去,活得越久越好。”見朱鳳芩詫異地抬起眼,塵芳繼續道:“隻有你活著,胤禟才不會從蠱毒中蘇醒過來,也隻有如此,他——才會永遠忘記我!”
  朱鳳芩身形一顫,慚愧地低下頭來。
  “第二件事,我不相信你。不——應該說,我不相信一個母親對我的承諾。若今日,你是為了保全腹中的骨肉,而對我俯首聽命。那來日,那人也用這孩子作為要挾,你豈不也會乖乖就範?”塵芳冷笑道:“所以,我要你做的第二件事,便是盡力脫離那人的掌控,不再任人驅使。”
  “此事恐要費些周折。”朱鳳芩為難道:“我——”
  “你辦得到。”塵芳蹲下身,盯著她的雙眼道:“為了能做一個稱職的母親,為了能給你的孩子做個堂堂正正的表率,你一定能辦到!”
  “我辦到了!福晉,從今後我再也不會任人呼喝了!”朱鳳芩擦著眼角,自語道。待在摸手絹時,方發覺在自己走神之際,懷中的棟喜早也不知了蹤跡,忙起身去尋找。
  來到一片山石內,見一角青衣露在石縫外,朱鳳芩貓步走進石洞內,邊笑道:“喜兒!額娘早看到你了!還不快出來!”
  青衣一閃,待看清眼前人的麵貌時,朱鳳芩不覺一愣,隨即劇痛襲身,低頭一看,腹部正赫然插著柄精巧的匕首。
  “崔總管——為什麽——”她頹然倒在濕冷的地上,痛苦地蜷縮成一團,不解地望著麵前神情冰冷的崔延克,“你——背叛貝子爺——”
  “這句話,該是我來問你。”胤禟自石洞的陰暗處,緩緩走出來道:“你才是四哥的人,是個貨真價實的奸細。”
  “不——不再是了——”朱鳳芩匍匐地向胤禟爬去,在地上拖下了長長的血痕。
  “也就是說,曾經是嘍?”胤禟挑著眉,哼道:“我早說過,你決不是那個我最愛的女人,更不是一個能讓我信任的女人!”
  “救我——我不死啊——”朱鳳芩終於艱難地抓住胤禟的衣角,淌著淚斷斷續續道:“我答應過——我不能死啊——您——要後悔的——”
  “後悔?”胤禟厭惡地扯開自己的衣角,對著她死灰的臉冷笑道:“我從不做虧本的買賣。這後悔藥還是留給你,在黃泉路上吃吧!”

  驚夢

  華麗的臥房內,彌漫著龍涎香濃鬱的氣息,紅燭高燃,蠟油淋漓而下,淌滿了古銅色的浮雕燭台。天邊晨曦漸露,清風劃過微敞的窗戶,吹熄了燭台上跳躍的火苗,一股淡淡的青煙嫋嫋升起,最後在空中無息的消逝。
  “梅兒!”胤禟呢喃了聲,翻身懷抱住枕邊之人,嘴角不禁揚起滿足的笑意。
  高床軟枕,暖玉溫香,當清雅的菊香竄入自己的鼻中時,胤禟陡然一驚,睜開眼來,望著懷中年輕貌美的少婦,猛然坐起身,冷汗當即沁濕了後襟。
  “爺,時候還早呢!”周氏朦朧著眼,起身抱住他,嬌嬈道:“再陪妾身睡一會兒嗎!”
  一把推開周氏,胤禟急著披衣下床,慘白著臉喊道:“小崔子!小崔子!”
  在外屋守夜的崔延克忙小步跑進來,磕頭請安,待抬眼看到主子慌張的模樣,不禁訝異道:“爺,您怎麽了?”
  一個個畫麵在腦海中閃過,胤禟狠力晃晃頭,良久方抖動著嘴唇問道:“福——晉呢?”
  “側福晉在自己房中,想來此刻還沒起呢。”崔延克疑惑地問道:“要奴才去將她請來嗎?”
  胤禟搖頭,咬牙沉聲道:“不是婉晴,我說的是福晉。”
  崔延克一愣,呆望著胤禟,眼眶隨即湧出熱淚來,俯身趴在地上無語。
  胤禟不覺腿一軟,忙雙手按在桌麵上,支撐住自己搖晃的身體,一旁的周氏狐疑地走過來欲攙扶他,卻被擋在一丈外。
  “別碰我!”胤禟伸出手,擰眉嘶啞道:“誰都別碰我!”說罷,便踉蹌地衝了出去。
  亭台樓閣,雕梁玉棟,路旁的景物是熟悉的,可隱隱卻又透出幾分陌生,仿佛被層紗籠掩蓋著,似幻非幻,似真非真。待越過水榭,走到幽深之處時,胤禟不覺停住了腳步,愕然望著前方空曠的草地。原本該呈現在麵前的開闊梅林,此刻卻隻見一段碗口粗的殘樁,突兀地豎立在遠處,顯得孤獨而淒涼。
  仿佛看到纖弱的白影在雨中晃動,帶血的雙手撫摸著粗燥的樹幹,迷離的淚眼正盈盈的望著自己,悲痛欲絕地控訴道:“一輩子,你是我一輩子的依靠和寄托啊!你怎麽可以忘了呢?你怎麽忍心忘了呢?”
  “不——”胤禟捧著頭,不斷向後退步,直至背脊貼到冰冷的廊壁上,猛然回身揮過一拳,痛苦地吼道:“不可能——不可能的——”
  灰塵飛揚,雪白的廊壁上留下了殷紅的血印,胤禟喘著粗氣,凝神想了想,繼續發足向前奔跑而去。
  院落內隻有個粗使丫鬟在清掃落葉,往日喧鬧繁忙的庭院,卻已是人去樓空,清冷蕭條。見他站在正屋的門外,遲遲不進,那粗使丫鬟放下掃帚,擦著手過來問道:“貝子爺,要奴婢幫您開門嗎?”
  胤禟望著房門上厚積的灰塵,默然搖頭,那丫鬟方泱泱地走開,口中嘀咕道:“好些年都沒人來這屋子了,不想今日貝子爺卻親自過來,倒是稀奇。”
  顫抖地推開房門,潮濕陰暗的氣息夾雜著飛灰,撲麵襲向胤禟。他茫然地環視四周,一桌一椅,一字一畫,似被塵埃掩蓋住了光華,暗沉地豎立在原地。
  拖著沉重的腳步,緩緩走到內屋門前,從前每當他走進這簾子後,總能看到裏麵清麗的玉人迎身上前,對著自己淡笑道:“你回來了!今日可想我了嗎?”
  可是——
  胤禟屏息掀開門簾,看著一室的空寂寞寥,絕望地閉上了雙眼,熱淚終於順著臉頰而下,無聲地滴落在地。
  “來了嗎?”聽到動靜,塵芳吃力得睜開眼,虛弱地笑道:“不會耽誤您太多時候,我隻——隻是想再看您一眼。”
  胤禟走近床邊,待看到她麵若死灰,雙目黯淡無光,不禁驚訝道:“幾日不見,你怎病成這般模樣?”
  一旁侍奉的巧萱,跪下嗚咽道:“貝子爺!太醫說——說福晉快不行了!”
  胤禟心中止不住一驚,惶然望著倚坐在床上的憔悴女子。一頭披散的長發,枯黃而無光澤,尖瘦的小臉若風中凋零的杏葉,灰暗中透出鐵青的晦光,身形更是單薄若昨日黃花,露在寬大衣袖外的一截手腕,細得似乎可一折便斷。
  塵芳喘息了兩聲,目露懇求道:“爺可否坐到床邊來,這樣我也——可看仔細些。”
  胤禟不由自主地來到她身邊,斜身坐下,納納道:“我——我再給你請幾個高明的大夫,會診一下,多開幾貼藥方試試?”
  “生死有命,不能強求。”塵芳搖首,歎道:“我這病,今生——恐是治不好了。如今這一去,倒是——倒是徹底斷了病根。”
  看著她一副燈枯油盡的模樣,胤禟止不住眼中酸澀,背過身沙啞道:“畢竟咱們是自幼相識,少年夫妻,這結發之情,我是不會忘的。平素的是是非非,就此作罷了。你——安心養病吧!”
  望著他寬闊微蜷的後背,塵芳紅著眼,掙紮著張開雙臂,伺後環抱而住。“就這一次,不要——推開我——”
  “你——”胤禟掙紮了下,突感到自後襟滲入衣內的濕冷,不禁身形一頓,僵坐在原處。
  “對不起!這次真的——太累了,支持不下去了。”塵芳將臉貼在他溫熱的背脊上,哽咽道:“原以為可以一路陪著你——走到最後,可是天不從人願啊。雖然死亡是無法避免的,但人終歸還是能活著的好。若有來世,希望你我能避開姻緣,不再相遇相識。——沒有了我,你會更逍遙自在,沒有了我,你便可高展宏圖——沒有了我,你更少了那許多的痛苦磨難——”
  “別說了。”胤禟胸口發悶,艱澀道:“何必耗費精神,說這許多不著邊際的話呢!”
  塵芳悶笑了聲,沙啞道:“是啊,說太多了——又要惹您厭煩了。”
  胤禟剛想要起身,忽覺背上發沉,卻是塵芳湊到自己耳邊,虛弱地蚊吟道:“阿九!千山萬水,上天入地——至此與君永訣!”
  環抱在腰間的手臂搭拉而下,背上的重量也頓然消逝,隻聞得背後一聲悶響,胤禟心頭一顫,回首望著傾倒在床褥上,毫無生息的塵芳。她安靜地躺在那裏,猶如被揉碎的紅梅凋落在雪地上,淒美冷豔,冥渺無聲。
  耳邊傳來斷斷續續的哭泣聲,望著滿屋子拂麵拭淚的人,胤禟忽然覺得陰冷空虛,不禁自房中落荒而逃,來到一片豔陽高照下。沐浴著燦爛的陽光,他卻仍止不住打著寒戰,仿佛自己的身體已被憂愁和鬱結腐蝕,再也不能感受到光明和溫暖。
  “為什麽?為什麽?”胤禟眼前黑懵無光,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終於一頭栽倒在一個馨香的懷抱裏。
  “這一次,我是按照福晉的囑咐行事。”朱鳳芩懷抱著胤禟,手輕輕撫過那俊秀的麵龐,歎息道:“福晉想讓您繼續活下去,直到一切都完結——”
  胤礻我擦著額頭的冷汗,跟隨崔延克快步走進院落,但見側福晉婉晴正焦灼地在正屋門外徘徊,一見自己,忙跑過來道:“十爺,您總算來了!爺在房中已待了一天一夜,任誰進去都被趕了出來。我實在無法,才讓崔總管去找您來的!”
  “我知道了。”胤礻我繼續向前,走了兩步又回頭遲疑地問道:“他——還活著嗎?”
  婉晴身形一頓,慘白著臉顫聲道:“兩個時辰前,還是聽到動靜的。”
  胤礻我頷首,隨即深吸了口氣,推門踏入了森暗的房間。
  “九哥!九哥!” 胤礻我試探地喚了兩聲,卻聽不到回答,又見房中四下封閉,隻射入兩束黯淡的陽光,不禁上前大力將窗戶推開。頓覺清風拂麵,室內豁然明亮,待回身一看,不禁駭然道:“天哪!九哥——”
  但見胤禟如石雕般呆滯地坐在地上,怔怔地望著西牆上的《秋江垂調圖》發怵,塵土滿麵,兩鬢如霜,原是一頭黑發的長辮,竟然在一夜間白了十之六七。
  “九哥——”胤礻我眼中一熱,上前抱住他道:“不要想,什麽都不要想!讓一切都過去吧!”
  “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胤禟神情木然,嘶啞道:“我不想,我什麽都沒想。可是處處都能看到她的臉,時時都能聽到她的聲音。”
  “離開這裏!”胤礻我大力扶起他,哽咽道:“咱們尋一處看不到,聽不到她的地方去!”
  “哈——哈——”胤禟眼神散亂,狂笑道:“天涯海角,還有我可躲之處嗎?”
  “難道你要在這裏等死嗎!”胤礻我按住他,嘶吼道:“你為什麽不早點清醒過來!為什麽不早點醒過來!”
  “那你當時為何不一劍殺了我!”胤禟瞪大布滿血絲的眼,咬牙切齒道:“你明知道,我事後定會生不如死,為什麽不殺了我!為什麽不在我傷害她之前,便殺了我!”
  胤礻我猛然將他推開,狠狠地砸著桌子道:“因為她要你——活著!”
  胤禟頹然地倒在地上,身子不住抖動,握拳的右手敲捶著堅實的花磚,發出一聲聲低沉的嗡鳴。
  “九哥——”胤礻我不忍再看,上前欲攙扶起他。
  “胤礻我——”胤禟突然抬起眼,麵無血色的臉上帶著無助的痛苦,啞聲道:“我該怎麽辦?如今我連死都不能了!黃泉路上,她是不願意再見到我的——告訴我,告訴我該怎麽辦?”
  胤礻我,我最親的兄弟,可否告訴我,怎樣才能讓我搓骨揚灰,魂飛魄散,再也不用麵對相逢的機緣,再也不用經曆陰陽的輪回。
  告訴我,怎樣才能墮落到地獄的最深處,用烈火熾烤傷痕累累的心,麻痹因思念而牽扯出的無限疼痛。
  告訴我,怎樣才能在黑暗中永遠沉淪,再也不用去體會人世間的七情六欲,再也不用去渴求奢望得到那清冷的傲梅!

  金鑾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清聖祖愛新覺羅玄燁病逝於暢春園,遺詔傳皇四子胤禛繼位,改元雍正。雍正繼位後,即將諸皇子名中胤字改為允字,同時急召撫遠大將軍允禵回京奔喪。次月,封八阿哥允禩為廉親王,授理藩院尚書,十三阿哥允祥為怡親王,隆科多為吏部尚書,共同授理國務。
  宮鑾巍峨,重簷戾殿,白玉彌台,琉璃黃瓦。胤禛身著滾龍黃袍,在太監的引領下,一步步走到金鑾座前,掀襟回身,望著鑾座下的群臣,緩緩坐下。太和殿前擊鼓揚鞭,樂聲震天,殿中群臣叩首齊呼萬歲。他嘴角不禁噙著笑意,俯視著這些跪在自己腳下的兄弟臣子,待看到殿柱前仍有站立不跪之人,當即沉下臉來。
  “大膽允禟,竟敢在禦前失儀!”隆科多回首斥責道:“還不快跪下請罪!”
  “允禟?大人是在喚誰?”胤禟倚著殿柱,對著隆科多冷笑道:“看來您真是老糊塗了,竟連我的名字也喚錯!”
  “你——”隆科多當即被氣紅了臉,點著他的鼻子說不出話來。
  殿中之人大多對胤禛繼位之事,存有疑慮,雖一時臣服於淫威之下,心中終有不滿。此刻見胤禛視為心腹的隆科多被奚落,自然無人出聲阻攔,反都在一旁靜觀其變。
  “你是對朕改名之事,有所不滿嗎?”上座的胤禛不動聲色,淡淡道:“此事已經由宗人府批準,勿需多言。”
  “朕?朕——”胤禟突然揚聲大笑道:“跳梁小醜,竟敢枉自稱帝?試問你有何德何能,可坐這金鑾寶座?”
  “放肆!”胤禛拍案而起,厲聲道:“允禟,你竟敢出言不遜,以上犯下!”
  “竊國之賊,又有何資格在此放肆!”胤禟撥開眾人,走到鑾座近處,陰沉地瞪著他道:“胤禛!你要的隻不過是身下這個座位,我從來沒有打算要與你爭,卻為何要害我至深?”
  “不要以為你是朕的兄弟,朕便不敢辦你!”胤禛捏起拳,澀聲道:“你若再不跪下,休怪朕無情了!”
  “九哥!”一旁的胤礻我忙上前扯住胤禟道:“算了,來日方長!你何必逞這一時之勇呢!”
  胤禟淡掃了眼胤礻我,隨後又望著麵色陰晴不定的胤禛,冷哼道:“今日我便杵在這大殿上了,若要我向你下跪,卻是萬萬不能。要殺要剮,息聽尊便。用愛新覺羅氏的血,洗祭你的登基大典,豈不是更為壯觀!”
  “來人啊!”胤禛眼中利光一閃,大聲喚道:“將允禟革去頂戴花翎,打入天牢!”
  殿中侍衛應聲奉旨,來到胤禟麵前,正欲動手,卻見廉親王允禩擋過身來,淡然道:“大膽奴才!固山貝子乃是先帝骨肉,天皇貴胄,怎容得你等下賤之人擺布。還不快於我退下!”
  兩個侍衛一愣,猶豫地看向鑾座上的胤禛。
  “難道你們連聖旨都敢違抗嗎?”胤禛冷冽的望著侍衛,嗬斥道:“若有抗旨,滿門抄斬!”
  胤禟則推開胤礻我,對胤禩道:“八哥,你不用管我!今日之事乃我一意孤行,犯不著牽連到其他兄弟。他要辦我,卻也需問過我這手中之物?”說罷,便自懷中掏出一枚金燦奪目的方牌。
  “丹書鐵券!”眾人不覺倒抽了口冷氣,詫異地望著胤禟手中康熙禦筆親書的免死金牌。
  “九哥,皇阿瑪啥時候給了你這寶貝?”胤礻我瞪大眼道:“怎麽從沒聽你提起過啊!”
  那麵丹書鐵券猶如一根利刺,紮進了胤禛心頭,他將目光從竊竊私語的群臣轉移到了鑾座左首處。那裏站著個年輕的臣子,便是剛冊封為理郡王的弘皙。今日他是代替自己抱病在家的阿瑪,來參加登基儀式的。
  “允礽!”胤禛自語道:“未曾料到,你竟和老九聯起手來了。”
  試問普天之下,能讓先帝在散手人寰之前,仍念念不忘,擔憂掛慮,並親賜免死金牌,保其身家性命之人,除了前朝廢太子,還會有誰?
  此時太和殿內,氣氛異常焦灼,胤禛與胤禟兩人僵持不下,衝突若離弦之箭,一觸即發。
  胤禩慘白著臉,低聲道:“老九瘋了嗎?此刻與他翻臉,豈不是自投羅網,任人宰割了!他平素這般機敏之人,卻不知委曲求全,以謀後事之理嗎?”
  “他不是瘋了。”胤礻我望著胤禟倔傲而孤冷的背影,搖頭歎道:“活又活不得,死又死不成。九哥他——隻是想假借他人之手,來折磨自己罷了。”
  胤禟將金牌高高舉起,冷笑道:“我有先考的丹書鐵券在此,這金殿之上,還有誰敢碰我一根手指!”
  “我敢!”
  殿中突然傳來聲雷霆怒喝,胤禟循聲望去,還未待看清來人的麵貌,下頜便挨了一擊重拳,當即被飛身打倒在地。待抬眼再看,紅纓鎧甲,雪劍雲靴,眉目生威,宛若遊龍,揮號間橫掃千裏,所到處胡夷喪膽。
  “這一拳,是我替九嫂打的。”胤禎收回手,恨聲道:“我萬沒料想,當我日夜兼程,風塵仆仆趕回京機奔喪,站在城門口迎接我的,竟會是一身素縞的劍柔。更未料想,即便有禦賜的黃馬褂在身,也保全不了九嫂的性命!”
  “打得好!”胤禟顫微微地站起來,吐出一口血水,沙啞道:“十四,你果然是我愛新覺羅家的好男兒,也不枉皇阿瑪當初對你的一番栽培和厚望!”
  胤禎看著麵前形容枯槁,華發縱生的胤禟,心中一酸,撇過臉望向鑾座上一身明黃的胤禛,眯起虎目道:“四哥,你好狠的心啊!”
  “十四,此話怎講呢?”胤禛哼道:“你與朕乃一母同胞,朕待你向來寬厚,何曾有過半分怠慢輕視?”
  “既如此,為何不等我回京,你便將先皇大殮發喪?為何不等我回京,你便匆忙登基為帝?”胤禎自袖中掏出一封書信,丟於地上道:“為何皇阿瑪病重時,命我即刻回京的八百裏快遞,半月前才送到我手中?”
  胤禛聞言不語,良久方道:“朕是大清之主,天下間諸事無不聽從君命,朕又何須向你解釋。允禵,你攜劍上殿,已屬謀逆,念在你奔喪情急,朕姑且饒了你這次。”
  “將軍!”隆科多忙跳出來道:“還不快向皇上下跪謝恩!”
  胤禎輕蔑地瞟了眼他,不予理會。此刻一直沉默在旁的胤祥走過來,神情憂慮道:“十四,聽我一句,快向皇上謝恩。你縱是手握千軍萬馬,卻也不能在這紫禁城中縱橫無忌吧?你奔喪隨帶的五千親軍,不是還駐紮在城外嗎?難道,你想他們群龍無首,束手就擒嗎?”
  “你若知道他對我,對九哥,對九嫂的所作所為,還會這般幫他嗎?”胤禎抓住胤祥的前襟,咬牙道:“我真是錯看你了,十三!”
  胤祥反手攬住胤禎的胳膊,貼近他壓低聲道:“年羹堯已早你一步到京了,你的五千兵馬,此刻正被他重重包圍。隆科多的禁軍也在大殿周圍設下了埋伏,隻等你這條漏網之魚便可收網。”
  胤禎一怔,失神之際便被胤祥一腳絆倒,強按著硬生生地低下頭來。
  “皇上,臣與十四弟共謝龍恩。”胤祥死命壓住胤禎,大聲道:“謝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見胤禎掙紮時,自身上滾落下個五色紋路錦囊,胤禟好奇地揀了起來,待見此錦囊做功精細,紋路針腳極似出自綿凝之手,不禁顫抖地解了開來,取出內藏的一卷紙條,攤開閱覽。
  “十三,你鬆開手!”胤禎一拳揮開胤祥,正欲支腿起身,卻見胤禟突然走過來,猛然跪下磕頭道:“臣允禟,恭祝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九哥!你——”胤禎不敢置信地望著俯身叩地的胤禟,“你難道忘了九嫂——”
  胤禟抬起眼,將手中的紙條遞給他,哽咽道:“這是她給你的錦囊計,你一定還不曾解開過吧!”
  胤禎接過紙條一看,不禁熱淚盈眶,無力地跪下身,咬牙無語——
  撫摸著自己的雙手,望著筆架上的狼毫,塵芳苦笑道:“若是十四看了我這鬼畫符的字,豈不要笑死。”說罷,歎息著伸出食指,狠力一咬,血珠子立即從指尖溢了出來。
  塵芳取過雪紙,盡力穩住自己顫抖的手,凝神寫道——
  吾弟十四親啟:
  弟乃當世英雄,有氣吞山河,縱橫九州之勢,實乃幸也,卻也禍也。他日回京,如有金鑾之禍,需忍辱負重,俯首稱臣。保重!保重!
  若愚姐已不幸離世,萬不可尋釁九哥。九乃愚姐所累,傷及必痛妾心。切記!切記!
  ——————————————————————————————愚姐 芳

  針芒

  “朕是九五至尊,天下之主,允禟、允禵他們竟敢在朕的登基大典上,公然挑釁朕。”胤禛將佛案上的祭品一掃而落,咬牙切齒道:“朕絕不會饒恕他們,絕對不會!”
  佛案旁的一位比丘尼,見此情形,不禁低頭垂目,手中撥著佛珠念念有詞道:“人天長夜,宇宙黯暗,誰啟以光明?三界火宅,眾苦煎逼,誰濟以安寧?大悲大智大雄力,南無佛佗耶!”
  胤禛瞥了眼那一身緇衣的落飾女子,冷笑道:“綿凝,你看著吧!我會讓你的主子,為此付出代價的!”
  “南無阿彌陀佛!皇上,綿凝之稱乃是前塵往事,貧尼現已是出家之人,法號妙音。”妙音淺笑道:“在貧尼的心中,佛即是主,主即是佛。”
  “是嗎?你突然剃度遁入空門,倒著實出乎朕的意料。”胤禛走到正牆前,輕輕撣落牆上墨畫中的一粒灰塵,淡淡道:“朕以為,你至少會先想方設法地謀害了朕,再為你家格格殉葬的。”
  “願以此功德,莊嚴佛淨土。上報四重恩,下濟三塗苦。普願盡法界,沈溺諸有情。悉發菩提心,盡此一報身,同生極樂國。”妙音邊向銅鼎中添著香料,邊道:“貧尼這樣做,也是為塵芳施主積德祈福,更是為自己贖罪。”
  “同生極樂國?”胤禛望著墨畫中的女子,喃喃自語道:“不知朕在墮入地獄之前,是否能先上極樂一趟。朕是真龍天子,建造了如此多的廟宇古刹,打造了數不淨的菩薩金身,想必佛主能網開一麵,讓朕看上你一眼。”
  “佛經有雲:人有六道輪回,萬物蒼生,皆有因果。”妙音雙眼盯著那明黃的背影,冷澀道:“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不到。”
  “你是在詛咒朕嗎?”胤禛轉過身,麵不改色道:“朕若真怕因果報應,也不會走到今日這一步了。你出言不遜,難道不怕朕殺了你嗎?”
  “出世之人,已將生死置之度外。皇上若真要殺貧尼,貧尼早已不知死了幾回。皇上不殺貧尼,隻是想留著貧尼聽您傾吐心事罷了。”妙音哼道:“果然高處不勝寒,皇上孤家寡人,真是個寂寞的人!”
  “滾!”胤禛當即陰沉下臉,手指著門外暴喝道:“給朕滾出去!”
  “貧尼告退。”妙音和掌退下,走到佛堂門口,又突然回首冷笑道:“皇上,您如今除了這身龍袍,已是一無所有了!”
  “一無所有?”胤禛一怔,隨即望著墨畫上的少女,納納道:“瀟兒,朕唯一失去的,便隻有你罷了。其他所謂的骨肉親情,朕根本從來不曾得到過,又何來失去之痛呢?”
  香霧繚繞,春夢沉酣,胤禛倚著藤凳恍惚睡去。夢中循著一路賽火的紅花,悠悠蕩蕩地來到一處朱欄白玉,綠樹清溪,人跡罕至之地。彩虹高懸,雲鶴嘶鳴,漫天飄舞著五色花瓣,鼻間充斥著異草芬芳。突然他麵前瑕光一閃,隻見一位仙子迎空飛來,荷粉蹁躚,羽衣飄舞,麵若春花,出俗脫塵。
  “淩瀟——”胤禛不禁身形一顫,伸出手喚道:“瀟兒——”
  淩瀟輕身落到他麵前,星目含淚道:“胤禛!真的是你嗎?”
  “是我!”胤禛一把將她攬入懷中,哽咽道:“若這是一場夢,就讓我永遠都不要醒來。淩瀟,我的瀟兒!你可知我日思夜想的,便是這一刻的情形。能看到你的容顏,能觸及到你的身體,能將你這般的擁抱在懷,再也不讓你離開我!”
  “你——做了皇帝?”淩瀟打量著他的龍袍朝珠,頷首道:“你果然不負我所望,終成就了自己的千秋大業。
  “我曾經答應你的一切,如今都做到了。”胤禛喜形於色道:“前幾日,我到你墳前給你燒去的東西,你收到了嗎?還喜歡嗎?”
  “你是說這個嗎?”淩瀟退後一步,轉了兩圈問道:“不知我穿著可合身?”
  望著她頭戴朝冠,身著鳳袍的模樣,胤禛拍掌笑道:“合身,太合身了!你比這世間任何女子,都有資格穿這身衣服!你是我的皇後,是我雍正真正的皇後!”
  撫摸著鳳袍上的青鳳瑞雲,淩瀟淡淡笑道:“皇後?原來所謂的母儀天下,也不過如此。胤禛,原來你所能給我的,也隻是這身金褸衣罷了。”
  “瀟兒!”胤禛上前拉住她,卻感掌心熾痛,不禁鬆開手,詫異道:“你的手怎得這般火燙,莫不是生病了?”
  淩瀟抬起眼,神色痛苦,戰栗道:“不是病了,而是這身鳳袍,我——穿不了,我也承受不起!”
  “你——”胤禛麵露疑惑,卻見那明黃色的鳳袍說話間自燃起火苗,瞬時便將淩瀟包圍在熊熊烈焰之中。
  “淩瀟!淩瀟!”胤禛慌亂地欲衝過去撲救,雙腿卻似被牢牢禁錮在原地,無論如何掙紮都動彈不得。
  “胤禛,救我!”淩瀟匍匐在大火中,淒厲地喊道:“我好痛,我的身子好痛啊!救救我!救救我!”
  “天啊!”胤禛心如刀割,熱淚縱橫地仰天喊道:“朕是皇帝,是天子!朕命令你熄滅了這大火!朕命令你!朕求你了——”
  “胤禛——胤禛——”淩瀟在火中奄奄一息,喃喃道:“你終究還是負了我——縱然如今你已是九五至尊,你——終究還是會負了我——”
  “不——”胤禛跪下身,血紅的眼絕望地看著淩瀟被大火吞噬待盡,成為一具猙獰的骷髏,最後化作一縷青煙,吹散在空中。“不——這不是朕要的夢,這不是朕要的結局,不——”
  聽著佛堂內傳來的哭泣驚呼聲,在外間守候的太監及宮女們忙聞訊闖了進去,隨後又傳出一陣淩亂的器皿破碎以及嘈雜的嗬斥聲。站在暗處的妙音,嘴角噙著冷笑,徑自走出了紛亂的院落。
  沿著一路的佛海壁畫緩步而行,來到一處八角井旁,妙音垂首望著井中自己的倒影,低聲道:“這焚香果然有效。胤禛!你的噩夢至此開啟。從今後,你一切的罪孽,便在睡夢中遭到懲罰吧。”說罷,便自懷中掏出了個錦盒,信手投入了井中。
  平靜的井內激蕩起層層波漾,扭曲了水麵中那張清秀的嬌顏。妙音閉上眼,淚水潸然而下,喃喃道:“格格,綿凝死了。在她向朱氏索取蠱毒的那一刻,那個心存善念的綿凝便已經死了!對不起,格格!如若知道那日之後,便是與您的永訣,綿凝絕對不會拒絕您的要求,絕對不會!”
  “走!與我回去!”塵芳一路風塵地走進佛堂,攥起綿凝的胳膊便道:“離開這裏吧!你是拿不到解藥的!”
  “不!奴婢不走!”綿凝倔強地搖頭道:“奴婢會抄完這些經書的!奴婢可以!”
  望著桌案上堆疊成冊的手稿,塵芳不覺心酸道:“綿凝,即便雍王爺給了你解藥,也是於事無補的。一顆藥丸挽回不了胤禟的心,也改變不了他與我的命運!你又何必在這裏虛耗光陰,任人肆意侮辱呢?”
  “一切都是奴婢的錯!一切都是奴婢自作聰明!”綿凝紅著眼,哽咽道:“格格!反正奴婢是賤命一條,不值得您這般操心費神。您全當奴婢死了,不要再管了!”
  “你——”塵芳聞言岔了氣,止不住一陣咳嗽。
  見塵芳麵色發青,綿凝慌忙將她攙扶坐下,輕拍著她的背關切道:“格格,您沒事吧?奴婢給您倒杯水吧!”
  “綿凝!”塵芳疲倦地喚住她道:“你——還記得自己的本名嗎?”
  綿凝一愣,隨即道:“自從格格為奴婢贖身後,奴婢改名換姓已有十數載。雖如此,卻也不曾忘記過往的種種辛苦,自然也不會忘了自己的本名。奴婢原名喚做——珍珠。”
  “珍珠!多美的名字啊!若非怕你執往於過去,我是不會為你改了這名字的。”塵芳麵露微笑,柔聲道:“記得我給你講過關於珍珠的那個故事嗎?蚌的身體裏有了傷口,砂礫趁機牢固地嵌入傷口內,日夜折磨著蚌。蚌無可奈何下,隻得分泌出一種特別的物質,來包裹砂礫。當蚌的傷口愈合之際,同時也獲得了一粒光潔圓潤,晶瑩剔透的珍珠。”
  “奴婢記得。”綿凝跪到塵芳腳下,仰目含淚道:“格格的每一言,每一行,綿凝都不曾忘記!”
  “綿凝,你便是那顆久經磨難,雕琢精致的珍珠!”塵芳梳理著她的一頭烏發,沙啞道:“你是我的綿凝丫頭,是我耗盡心血培育出來的明珠啊!你不要妄自菲薄,我的綿凝可是這世間最善良美好的女子!”
  “格格——”綿凝撲到塵芳懷中嚎啕大哭,“對不起!格格!奴婢讓您受苦了!奴婢對不住您!”
  “錯不在你,隻怪我當初太過自私,不曾斷然阻止你與雍親王的接觸。”塵芳苦笑了聲,歎道:“作繭自縛,真是我最好的寫照。如今我已無力力挽狂瀾,隻希望你與劍柔能平安無事。綿凝,隨我回府去吧!我不能一錯再錯,枉送了你的一生!”
  綿凝抽泣著抬起臉,望著塵芳充滿希翼的雙眼,咬牙用力搖了搖頭,堅定道:“奴婢不走!奴婢要贖罪!奴婢的綿薄之力,也能成為紮入敵人心頭的一根針芒!”
  荒山淒清,鍾鼓轟鳴。唉悲莫罄,前塵似夢。
  “南無阿彌陀佛!”妙音回過神擦著淚,閉目合掌念道:“秀發落淨,皈依我佛。佛曰,眾生渡盡,方證菩提;地獄未空,誓不成佛。胤禛,妙音罪孽深重,便陪著你一起,在這人間煉獄中慢慢煎熬吧!”

  西寧

  雍正三年,春。
  西寧位於青海東部,黃河支流湟水上遊,四麵環山,三川會聚。冬無嚴寒,夏無酷暑。這日時值驚蟄,細雨霏霏,水墨入畫,山巒重疊,寶塔淩空。
  北山鬥母殿前,一位青衣男子站在朦朧煙雨中,遙望著對麵淡墨渲染、形隱神存的山色。但見他身形瘦削,孤單影支,仿佛是徘徊在蒼茫人世的一抹遊魂,曆劫風霜,行無定所。良久,方聽得他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頹然轉過身來,緩緩向停留在不遠處的馬車走去。
  侍立在車旁的崔廷克見狀,忙跑過來撐起油傘道:“爺,您趕快上車去更換件衣服吧!免得著涼感染了風寒。”
  “小崔子!”胤禟沙啞道:“你說,若福晉能看到眼前的這片景色,她會喜歡嗎?”
  “奴才——”崔廷克一愣,哽咽道:“奴才愚鈍,奴才不知——”
  “福晉一定會喜歡。”胤禟頷首道:“梅兒素來便喜明山秀水,這番充滿詩情畫意的華夏風光,定能令她耳目一新。早知如此,從前我便該帶著她和蘭兒來西寧一趟——可如今,莫說是這裏,便是曾經答應過的江南之遊,都未曾履行——”說到此,他心中一痛,雙眼不覺酸澀。
  “爺——”崔廷克擦著眼角道:“雨勢漸大,咱們回府去吧!
  “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胤禟揚起臉,任由冰冷的稀雨,衝洗著熱淚而下。他雙眼模糊,喃喃自語道:“容若啊容若,當年你寫下此詩時的心情,有比我更苦,更痛嗎?生前你尚知亡妻對你情深義重,至死不渝,死後更能與她攜手相對,冥合永遠。而我與梅兒卻是磨難重重,生不能同歡,死不能同寢。更不堪的是,我連麵對她的勇氣都沒有,隻能似具行屍走肉般地在這世上顛沛流離!”
  “主子!”崔廷克猛地跪下,嗚咽道:“我的好主子,您不能再這樣了!您這幾年來身體每況愈下,西寧又比不得京城,沒有名醫良藥。若您自己再不保重悉養,恐怕便支持不住了啊!”
  “傻子!我沒那麽短命,也不會死得這般痛快!”胤禟拍著他的肩膀,淡然道:“死亡對於我來說,已太過奢侈!”
  他心中明白,從京城到西寧,從繁華到貧瘠,從尊貴到卑賤,一切的折磨都隻是剛剛開始罷了。
  “爺,其實奴才有些話,一直如梗在喉,不吐不快!”崔廷克站起身,猶豫了下方道:“當初十爺一直勸您,息事寧人,忍辱負重,便可保一世平安。畢竟您是皇子龍孫,皇上即便再是嚴苛,也不會對您趕盡殺絕。可您為何這般頑固呢?主子啊,隻要您對皇上和顏悅色,略加善言,一切的監視放逐不就都可以撤消了嗎?”
  “和顏悅色?略加善言?”胤禟淒涼地笑道:“若是奴顏卑膝,便可換回梅兒的性命,若是曲意奉承,便能讓時光倒流,我何止會對他和顏悅色,略加善言?便是讓我研磨脫靴,匍匐臥馬,我都會毫不猶豫!”
  “爺!可是福晉死了!她已經死了啊!”崔廷克攥住胤禟的衣角,哀求道:“您難道全不為自己打算了嗎?奴才不是怕吃苦,奴才隻是不忍看著您這般消沉頹廢,隻是不忍看著您遭人踐踏侮辱啊!您是我的主子,是奴才高高在上,尊貴驕傲的九皇子啊!”
  “九皇子?”胤禟踉蹌地退後兩步,環顧著漫天細雨歎道:“不是了,早已不是了!我是個罪人,我對不起梅兒!對不起皇阿瑪!對不起額娘!也對不起胤礻我和十四!”
  “不——您是個好主子!”崔廷克慌忙扶住他搖曳的身子,哭道:“在奴才心裏,您是天底下最好的主子!”
  “好主子?”胤禟眼色冷冽,厲聲道:“我是個好主子,卻不是一個好人,更不是一個好男人!連自己的妻女都不能保全,連自己的心都會被蒙蔽,我此生過得好窩囊!真得好窩囊啊!”
  “主子!”崔廷克瞥見遠處一閃而過的人影,忙道:“小心隔牆有耳啊!”
  胤禟冷哼了聲,隨即向著懸崖峭壁大喊道:“皇帝又如何——在我眼裏,隻是個豬狗不如的畜生——豬狗不如——”
  空穀回音,綿綿不絕。
  胤禟長舒了口氣,對著麵色發白的崔廷克微微笑道:“回去吧!想來不出幾日,聖旨又要臨門了!”
  日照西斜,西寧東城一條濕漉的胡同內,空蕩清冷,隻有家酒鋪外高懸的旗幟,在風中輕輕擺動,隱隱聽到些瑟瑟之聲。突然轟的一聲,有一處人家的大門打開,隨即傳來捉賊的呼喚聲,打破了這萎靡的沉寂。
  “捉賊啊!捉賊啊!”一位金發碧目的傳教士,追著前麵發足狂奔的乞丐喊道:“你給我站住!你把東西還我啊!”
  那乞丐緊捧著懷中的包裹,在曲折的胡同中東躲西竄,傳教士一時竟也奈何不得。聞訊探出頭來的百姓,看見這場景,竟無一人出麵來攔阻,令得乞丐暢通無阻的跑出了胡同。
  “這下完了!”傳教士望著麵前霍然熙攘的人群,捧頭哀嚎道:“為什麽無論在哪個時代,見義勇為的人都不多呢!人心冷漠啊!人心冷漠啊!”
  正在傳教士捶胸頓足之時,忽聽得有人在前麵喊道:“抓住賊了!抓住賊了!”喜得他忙不迭地衝過去,興高采烈地問道:“賊在哪裏?我的東西呢!”
  見那乞丐正被人強按在車軲轆旁呻吟,而自己包裹內的東西已散落一地,傳教士氣得劈裏啪啦道:“一個大男人,不缺胳膊不缺腿的,還做偷雞摸狗之事!他媽的——噢,上帝原諒我又罵髒話了!”
  上前踢了乞丐兩腳解氣後,傳教士方蹲下身收理包裹,口中仍碎碎有詞。
  “東西沒少吧?”背後傳來冷淡的聲音。
  “在點呢!”傳教士邊背身撿著東西,邊道:“可千萬別丟了啊!人命關天啊!”
  “你不是一直在天津傳教嗎?怎會在此出現呢?”
  傳教士身形一頓,轉即回頭詫異道:“是你——”
  “穆景遠,你究竟為了何事才會不遠萬裏,來到這邊陲小城?”胤禟走過來,神情狐疑道:“西寧民風淳樸,百姓都信仰回教,可不是個適合傳外教獲取利益的地方。”
  穆景遠冷哼了聲,繼續低頭整理,半晌麵色不善地跳起來問那乞丐道:“我的聖經呢?我包裹裏的聖經呢!”
  崔廷克略一施力,那被壓製的乞丐痛得哇哇亂喊道:“什麽經不經的!東西都在這裏,我可沒藏起來啊!”
  見那乞丐不似說謊,穆景遠搔著一頭金發,齜牙咧嘴道:“聖經啊!我的聖經啊!在那裏啊!快現形啊!”
  “一本經書而已,丟了也罷。”胤禟冷笑道:“你們這些個傳教士,在京城不是廣發聖經嗎?怎麽到了西寧這個窮鄉僻壤,反倒吝嗇起來了?”
  穆景遠不為所動,仍埋頭苦尋。一旁的崔廷克則指著身下的乞丐道:“爺,這賊子怎麽懲辦啊?”
  “在洋人麵前,把咱們大清國的顏麵都丟盡了!”胤禟厭惡地皺起眉,冷澀道:“先剁了他的手指,再交給官府查辦吧!”
  “饒命啊!我實在是沒了法子,才偷人錢物的!”乞丐哀求道:“這位大爺饒命啊!小人家裏尚有六旬老母!她還等著小人買米回去下鍋呢!小人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胤禟充耳不聞,使了個眼色,崔廷克當即便拔出靴中的匕首,向乞丐撐在地上的手指砍去——
  “等等——”穆景遠眼中一亮,自乞丐和車軲轆間的夾隙中抽出一本半舊的聖經,不住撣著書上的灰塵,笑道:“好了,好了!找到了!既然東西沒丟,就放了這家夥吧!看來他也是有苦衷的啊!”
  “不行!”胤禟斷然拒絕道:“誰知他是否是在誆人!偷了就是偷了!錯了就是錯了!不能饒恕!”
  穆景遠深沉地望著胤禟,良久方歎息道:“你變了!變得尖酸刻薄,變得憤世嫉俗,變得冷漠無情了!我明白失去至愛的痛苦,可這並不能成為迷失本性的借口。這世間確實有許多不公道的事,也確實有許多因遭突變而冷漠寡情的人,可是你決不該是其中的那一個!”
  胤禟心中一動,抬起眼正視著穆景遠。
  “我相信,你始終還是我認識得那個九皇子。因為你是塵芳最愛的男人,所以你絕不會是個隨波逐流,放任自棄的普通庸俗男子!”穆景遠自聖經內取出一封信,遞過去道:“所以我來了。我來到西寧的目的,其實隻是為了送信。雖然出了點小意外,可機緣巧合,這封信卻更快更直接地找到了自己的主人。”
  胤禟接過書信,擰眉道:“誰會托你帶信給我?不是有信差嗎?”
  “我不知道啊!”穆景遠眨著眼,神秘地笑道:“這封信平常人都看不懂,我想應該是天書吧!是一封來自天堂的書信!”

  勞燕

  風雨瀟瀟,黃花滿地,畫梁春盡,香塵隕落。
  握簫的手頹然放下,胤禩無奈地將目光再次轉向窗外。那抹豔紅的身影已在雨中站立了二個時辰,縱是疾風驟雨也無法令她知難而退。
  胤禩幽長地歎息了聲,起身向房外走去。來到雨廊下,望著烏雲密布的天際,不禁感慨道:“你——這又是何苦呢!”
  婷媛渾身打著哆嗦,疲憊地睜開眼笑道:“你終於願意出來見我了。我就知道,你終究還是舍不得看我受苦的!”
  “回去吧!你即便在這裏站上三日三夜,我也不會改變心意的。”胤禩望著她慘白的麵容,酸楚道:“休書上寫得明白,你我夫妻恩斷義決,至死不相往來。你何苦如此糾纏不清呢!”
  “我不管!我知道,你是被迫才寫下這封休書的!是隆科多那老賊,見咱們大勢已去,便趁機逼你就範休妻,以報複我外公當年對他的彈劾之仇。”婷媛舉起手中早已被雨水沁濕的休書,兩三下便撕了個粉碎,大力拋向空中。隨後她舒了口氣,惶然道:“這封休書,我決不承認!我,也決不會離開你!”
  碎屑飛舞,若絮風起。胤禩目光一暗,垂下眼簾,搖頭道:“隆科多沒有逼我,休你確是我的本意。婷媛,咱們做了二十年多年的夫妻,難道還不夠嗎?我太累了,至此——你便放了我吧!”
  “放了你?”婷媛眼中一熱,沙啞道:“胤禩!你是說——這二十年多年來,都是我自作多情,都是我在逼迫你嗎?不——你撒謊!你是怕禍及於我,你是為了要趕走我,才會說出這番話來的,是不是?是不是?”
  “這是我的真心話,是我隱忍了二十多年的心裏話。如今我已被革職軟禁,開除宗籍,既然已無翻身之日,便再也不用顧忌避諱。我此刻所說的每一句話,皆是肺腑之言。”胤禩看著婷媛眼角的盈光,淡漠道:“娶你,隻因你是安親王的外孫女,宜妃的的侄女,係出名門,我不能拒絕。娶你,隻因你在仁憲皇太後麵前請旨賜婚,我不敢違旨。娶你,隻因你對我步步緊逼,時時利誘,我無法抗拒。”
  “我明白,當初你娶我確是迫不得已。可是——可是我對你的好,你難道都忘了嗎?”婷媛麵露淒色,哀傷道:“我——從沒負過你!”
  “你的確不曾負我。”胤禩握緊身後顫抖的手,瞥開眼道:“可你多疑擅妒,驕橫跋扈,且身無所出,又不容妾室,令得府中子嗣單薄,先皇更是不喜厭見。”
  “你提這事傷我!你竟提這事傷我!”婷媛瞪大了淚目,搖首喃喃道:“你說我,不會提及子嗣之事的!你說過,絕不會提及此事的!”
  “不提並不代表不在意。”胤禩腳尖微動,冷澀道:“這二十多年來,我對你諸事皆都忍讓,心中實有苦楚難言。如今你便全當成全於我,讓我過幾日安生清淨的日子吧!”
  “我——”婷媛發紺的嘴唇微顫,冰冷的雨水灌入口中,令得舌寒齒涼發不聲來。
  “婷媛——”胤禩輕喚了聲,猛然掀襟跪地,垂目無奈道:“求你成全我吧!”
  婷媛踉蹌地退後兩步,捂著嘴哽咽道:“我便真得令你如此厭惡嗎?你便真得如此迫不及待地要甩開我嗎?”美麗的眼中閃過絲陰鬱,她頷首咬牙切齒道:“我郭絡羅氏也並非不知廉恥,搖尾乞憐之人。也罷,今日我便成全了你!”
  胤禩身形一顫,待抬起頭來,卻已不見了婷媛的身影,心中不禁湧起不祥之感。躊躇良久,正舉棋不定時,忽聽得後院人聲喧雜,稍頃一個小太監便倉惶來報道:“八爺——出大事了!福晉——福晉她在房中澆了烈酒,要點火自焚呢!”
  胤禩眼前一陣黑懵,忙扶住小太監急道:“快!快去阻攔她!”
  菱花鏡中倒映出一張清豔蒼白的臉,婷媛撫著眼角的細紋,淡笑道:“果然是老了,不似從前那般百折不撓,如今經不起一點折騰,便想棄械投降了。”
  房門外不住傳來敲門及呼喊聲,隱隱可聞及低聲的哭泣。
  “未想我郭絡羅婷媛橫行一世,臨死竟還有人能為我落淚。”婷媛冷哼了聲,搖首道:“假的,一切都是假的。胤禩,你騙得了旁人,卻獨獨騙不了我。這數十年的夫妻,可不是白做的。但這又能如何呢?也許我的離去,對你來說,的確是種解脫。”
  眼前幻影浮動,時光仿佛又回到了那兩小無猜,青梅足馬之時。當時的胤禩總是孤獨地站在角落裏,羨慕地望著其他皇子在一起讀書玩耍。直至有一日,在表哥的慫恿下,自己上前拉起了他的手,帶他走入了嬉戲的群列。那一刻,自己在他清冷的雙眼中看見了感激的盈光,而滾熱的淚水也霎時灼痛了自己高傲冰冷的心。
  日照西斜,當望著他流連的身影消失在宮牆的盡頭,自己仰目對著一臉沉思的胤禟道:“表哥,我想要他!”
  胤禟神情古怪地看著自己,正色道:“要他?他是人,是大清的皇子,不是個玩偶。”
  “皇子又如何?我是安親王的外孫女,有什麽得不到的。”自己得意地頷首,淡笑道:“我要他,隻要他一個。我要他,我要保護他一生一世!”
  “胤禩!我可憐的胤禩!為何命運對你這般殘酷!”淚光閃動,婷媛喃喃歎道:“你的額娘身世低賤,自幼不能守護你;你的皇阿瑪對你棄若鄙履,百般打壓;你的兄弟更是狠心絕情,欲將你置於死地。對麵這一切,我卻束手無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你受盡折磨,身心憔悴!胤禩,我的心一直好痛,好痛啊!”
  緊閉的房門被突然撞開,胤禩神色狼狽地衝了見來,聞到空氣中彌漫的刺鼻酒味,心中暗驚,待看到坐在菱花鏡前的婷媛,腳步不禁一頓,霍然愣在了原地。
  隻見婷媛一身珠冠朝服地端坐在暗處,朝冠上碩大的明珠在跳躍的燭光下,散發出幽森的螢光。豔麗的容顏被柔和的珠光籠罩著,洋溢著從所未見的溫柔和謙順。
  胤禩恐懼地搖著頭,伸出手顫聲道:“我是誆你的!婷媛——休書我收回!適才我說的話也收回!咱們重新開始吧!婷媛——”
  “你看!”婷媛拿起身旁的燭台,笑道:“當年我便是穿著這身朝服,被抬進府門的。自那日起,我郭絡羅婷媛生是你愛新覺羅家的人,死是愛新覺羅家的鬼。如今我要走,自然也是要穿著這身衣服才能離開的。”
  “婷媛——”胤禩正欲上前,卻見她身形一動,手中的燭台微傾,一粒火星蹦出擦著她的衣角而過,慌忙又停下安撫道:“好!我不過來!我不過來!”
  “其實出閣那日,我不該穿這身朝冠的。這是我額娘當年出嫁時穿過的,她傳予我原隻是想作個紀念,不想,卻也將她一生的怨氣都留給了我。”撫著衣角的褶皺,婷媛抬眼淡然道:“胤禩,我這生從未求過你,如今我隻求你一件事。既然我的棺寢靈位,已進不了皇陵宗廟。那便隻求死後,能將我這身骨灰撒到白山天池之中,相信滿族善良的天女們,會接納我這個驕橫奢靡的女兒回家的!”
  胤禩雙目赤紅,熱淚奪眶而下,他不住搖首哽咽道:“別離開我!我隻是想保護你!在這世上,我——我隻剩下你了!”
  “我也是。可惜——如今我再也不能保護你了!”婷媛迷朦的淚眼望著他,無限感慨道:“你累了,我也累了!是時候,我該去見我那苦命的額娘了!”
  “不——”胤禩絕望地呼喊著,眼前轟然燃起一團烈焰,強烈的熱氣將他逼退到數丈外。
  “婷媛是個美麗耀眼的女子,她高傲自負,任性驕蠻。她是為了被榮寵溺愛,才來到這個世界的。而你卻是唯一能令她放下身段,百般討好的人。這也許是種幸福,也許更是種負擔。”胤禟曾對自己語重心長道:“可千萬記得,你也是這世上——唯一能令她真正傷心痛苦的人!”
  濃煙熏痛了他的眼,紅焰燒灼著他的理智,整個世界似乎都在火海中淪陷,耳旁充斥著痛苦無助的呻吟。在混亂的呼喊聲中,胤禩頃身向後倒去,閉目的那一霎,天地終也塵歸於黑暗——
  “東飛伯勞西飛燕,黃姑織女時相見。誰家女兒對門居,開顏發豔照裏閭。南窗北牖掛明光,羅帷綺帳脂粉香。女兒年幾十五六,窈窕無雙顏如玉。三春已暮花從風,空留可憐誰與同。”

  皇權

  “罪臣允禟奸巧陰險,自奉命出駐西寧後,仍不思悔改。縱容屬人在西寧生事,毆打生員,私結黨羽,並以西洋文字傳遞消息。此等僭妄非禮之徒,實應嚴加管教,以儆效尤。”年羹堯瞄了眼上坐的胤禛,見他仍麵無表情地盯著桌上的棋局不語,繼續又道:“既然皇上將監視允禟之責,指派給了奴才,奴才自然也不敢有絲毫怠慢。奴才現已將允禟及其家眷都監禁在西寧,等候皇上的發落!”
  播弄著手中的棋子,胤禛淡淡道:“那用西洋文字傳遞的消息,可有破譯?”
  “奴才曾對罪臣允禟軟硬皆施,可他抵死不肯說出信中的內容。回京後,奴才特意去走訪了專伺洋務的文書以及京城內的洋人,竟也無人能夠破譯。”年羹堯朗聲道:“可見這‘塞思黑’是何等的處心積慮,揣奸把猾!”
  “皇阿瑪,您可看仔細了!”與胤禛麵坐對弈的弘曆,突然指著棋盤開口道:“兒臣已將腹地這一片都包圍了,您還要坐以待斃嗎?”
  胤禛微擰著眉,冥思良久方輕輕地放下一子,隨後豁然笑道:“弘曆,你終究還是年輕氣盛啊!下棋最忌心躁,急功近利反而往往會事與願違。”
  弘曆拍腿笑道:“以退為近,實而虛之,皇阿瑪果然是個中高手,兒臣自愧不如!”
  胤禛頷首,回過頭對年羹堯笑道:“朕知道了。亮工一路兼程,實是辛苦了!過兩日,朕還有重任會委派於你,今*****就不用在禦前侍侯,回家去與妻小團聚吧。”
  年羹堯忙叩首謝恩,又猶豫道:“皇上,罪臣允禟該如何處置呢?西寧山高路遠,奴才恐怕夜長夢多,會橫生枝節啊!”
  “弘曆啊,你替朕擬份旨,命都統楚宗將允禟自西寧轉監至保定,交由直隸總督李紱暫禁,觀其行止。”胤禛疲憊地捏著鼻梁,又提醒道:“對了,並命直奉大夫胡什禮沿途協從。”
  “兒臣遵命。”弘曆嘴角勾著淡不可及的笑意,取過筆墨擬旨。
  年羹堯見聖旨以下,便跪安告辭。
  弘曆見他走出養心殿西暖閣,便打發了其餘禦前侍奉的太監宮女離去,關上門回身剛道:“皇阿瑪——”
  桌案上的棋盤被一掃而過,黑白棋子撒落一地,肆意滾走。胤禛拍案而起,陰沉著臉,厲聲嗬斥道:“年羹堯——年羹堯——”
  “這年羹堯植黨營私,貪贓受賄,當年他在四川時,為一己之私而挪用軍餉,若非九叔替他及時填補虧空,他早被皇爺爺撤職查辦了。”弘曆撿起棋盤放回原位,冷哼道:“如今他對九叔落井下石之舉,實是為了掩蓋當年的罪行。”
  “隆科多、年羹堯自恃功高、妄自尊大,公行不法、全無忌憚。這兩人假公濟私的奸佞所為,卻毀了朕整整十年的布局啊!”胤禛怒火中繞,咬牙切齒道:“朕這四年的苦心經營,皆付之一炬了!”
  “皇阿瑪,既然八叔和九叔已無回緩的餘地,那就到此作罷吧。”弘曆麵露憂色道:“兒臣恐怕,長此下去,皇室宗親人人自危,怨聲載道啊!”
  “一子錯,滿盤皆輸。”胤禛苦笑,又拍著弘曆的手道:“皇阿瑪老了,處事不似從前那般縝密。看來是大限已近了!”
  望著胤禛憔悴焦黃的病容,弘曆心中一酸,跪下哽咽道:“不——皇阿瑪正值壯年,隻要悉心調養,必可直至耄耋。”
  “朕不怕死,隻怕死不瞑目!”胤禛扶起他,語重心長道:“弘曆啊,朕自知決非久壽之人,而你又太年輕,還沒有足夠的魄力,能去駕馭你那些精明強幹的叔叔們。朕登基時,他們便目無法紀,敢群起滋事,雖被一時強權所製,終心懷不滿。朕之所以對他們鐵腕施壓,革職削權,原是打算在朕百年歸西後,你初登大統時,便可將你那些被貶迫的叔叔們皆還籍複職。到那時,他們一則會對你感恩待德,二則羽翼皆除,自然不能再忤逆作亂了!”
  “皇阿瑪德的深思遠慮,兒臣自然明白。”弘曆紅著眼,啞聲道:“您所做的一切全是為了大清江山穩固,社稷安定。隻是——隻是民間流言日盛,恐會影響您的清譽啊!”
  “是非功過,自有後人評述。”胤禛抬眼望著東牆之上,自己親手所書的‘勤政親賢’匾額,冷笑道:“所謂帝王,不僅是坐擁天下,富有四海,更是站在風口浪尖上,掌握日月乾坤之人。何謂善惡,孰是忠奸?利國者便是善,便是忠;禍國者便是惡,便是奸。無論世人如何道說,朕也決不動搖。”
  “皇阿瑪所言,兒臣受教了。”弘曆頷首,歎息道:“哀莫大過心死,隻可惜了八叔和九叔!”
  “如今也隻能指望你十四叔了,他生性豁達開朗,想來倒能熬過這段時日。”胤禛心中一緊,訕訕道:“至於你八叔和九叔,是朕逼得太緊了。‘阿其那’‘塞思黑’之名,的確是過分了,過分了!待過些時日,朕便下旨收回吧。”
  “皇阿瑪既然派楚宗與胡什禮前去西寧,自然有心是要保護九叔的。”弘曆憂慮道:“隻是西寧乃年羹堯盤踞之地,兒臣恐他會胡作非為,暗中作梗。”
  “年羹堯?哼!‘塞思黑’之名,又豈是你當著朕的麵可喊的!”胤禛眼中寒光閃爍,冷笑道:“弘曆,你可明白朕的意思?”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八叔和九叔是您的臣子,也唯有您可以將其改名,並直呼之。但這天下,除了皇阿瑪您,誰都沒有資格在您的麵前,可以這般羞恥八叔和九叔。”弘曆手握為拳,挑眉冷哼道:“無論是在廟堂殿宇之上,還是身陷囫圇牢獄之中,沒有人——沒有人可以蔑視愛新覺羅家的任何人!”
  “允禩、允禟再是不濟,朕再是對他們嚴苛,可他們與朕一樣,身上流著的是皇考的血。”胤禛搖首澀聲道:“這一點,朕從未否認過。”
  “漠視皇權,虐待宗親,不守臣道,意圖不軌。”弘曆揀起腳邊的一顆棋子,丟進棋盒中,年輕清秀的臉上閃過絲厲色,恨聲道:“隆科多——不可留!年羹堯——更該殺!”
  酷日當空,暑熱難奈,狹小簡陋的房中,空徒四壁,陽光照在冰冷的石牆上,反射出耀目的光華。胤禟躺在窗旁的藤椅上,望著四圍高牆,以及在院中行走的官兵,冷漠地瞥開臉去,深邃的鳳目中湧起濃鬱的憂色。
  房門豁然而開,胡什禮一身花翎官服地走進來,望著胤禟道:“九爺,您有客人來探視。”
  胤禟閉上雙眼,不知聞否。當聽到輕淺的腳步聲在麵前停下時,他方懶散地睜開眼,細瞅了下眼前之人,才倦怠道:“原來是你。當年你不是擅自離府出走了嗎?今日來此的目的,難道是想看我這個階下之囚,有多落魄淒涼嗎?”
  “妾身見過九爺。”巧萱叩首請安後,對胡什禮道:“哥,可否讓我與爺單獨說會兒話。”
  胡什禮麵有難色,但見巧萱眼含乞憐,不禁歎道:“也罷,不過隻給半盞茶的功夫。”
  見胡什禮掩門而去,巧萱回身道:“其實半盞茶的功夫也不用,妾身隻想對九爺說兩句話而已。”
  胤禟輕哼了聲,繼續閉目不語。
  巧萱望著麵前頹廢虛弱的男子,心中酸楚道:“妾身當年並非擅自離府逃逸,而是福晉臨終所托,命妾身前來保定定居。福晉讓妾身在此等候九爺,她說終有一日,妾身可以再見到九爺您。”說罷,她將一物放入胤禟手中。
  看著手中的五色寶石攢絲金鐲,胤禟不禁心頭一顫,抬眼沙啞道:“是梅兒的——”
  “今日是八月二十七,是九爺您的華誕之日。福晉讓妾身在這一日,給九爺您賀壽道喜。並讓妾身帶兩句話給您。”巧萱淺笑道:“妾身在此,已等候了足有七年之久,今日終可如願以償。”
  “兩句話?”胤禟緊攥著掌中的金鐲,蒼白著臉問道:“什麽——”
  “妾身雖不明白兩句話的意思,卻隻字不差的記下了。”巧萱道:“福晉帶給九爺您的第一句話是——信,收到了嗎?”
  胤禟頓時心潮洶湧,猛然坐起身,顫抖著嘴唇問道:“還有呢?後麵那句呢?”
  巧萱見胤禟雙目陡然雪亮,不由向後退了一步,方定神道:“第二句話是——玉佛,還在嗎?”

  玉佛

  空帳紋鳳,閑屏掩彩,夕下孤燈,剪剪生寒。楚宗忙碌了一日,用過晚膳後方回到房中,剛推門進入,卻見一人坐在昏暗的燈光下,正在為自己縫補衣裳。
  劍柔放下針線,抬眼淺笑道:“回來了。瞧你才離家幾日,竟變得如此邋遢。我已將那些替換下的衣裳褲子都漿洗好了。這件衣裳掉的扣子,我也補上了。”
  “你怎麽來了?沒帶隨從?”楚宗驚喜地走過去,端量著她道:“雖說保定離京城不遠,但你一個婦道人家,孤身出行,終是危險。“
  “我可沒那麽矜貴。我在家中估算時日,料想你這兩日也該到保定了,便單騎快馬趕了來。”劍柔摟著他的胳膊,嬌嗔道:“你看,我不是毫發無損的站在你麵前嗎?”
  楚宗隨即也笑起來,待看到她發髻邊簪著的白褶花,不禁笑容一僵,艱澀道:“你——已經知道了?”
  劍柔頷首,淡笑道:“人活百年,終有一死。死亡對九爺來說,其實是種快樂。如今他終於能擺脫人世間的痛苦,去地下與格格聚首了。這何嚐不是件可喜之事呢?”
  “你竟有這般的思量,看來是我多慮了。”楚宗搖首歎道:“九爺的腹疾來勢洶湧,我還不及請醫救診,他便撒手人寰了。不知明日消息傳到京城,會掀起何等軒然大波。看來我這瀆職之罪,是無可推卸了。”
  “我看這官不做也罷。上麵的皇帝不得民心,下麵的官員也做得窩囊!”劍柔冷笑道:“對自家骨肉兄弟都能狠心絕義,你這個從一品的奴才自然也不在話下。他日回京,莫說是以瀆職降罪,滿門抄斬都有可能!”
  楚宗雖知她言過其實,但當下也不好反駁,隻訕訕道:“待回京後再做打算吧。你也累了,早些安歇吧。”說罷,便去鋪床攤被。
  望著他疲憊的背影,劍柔心中苦澀,不覺上前摟住他道:“這幾日來,你定然也心力焦悴了吧?你也知我素來是個心直口快的,你——你別放在心上。”
  楚宗緩緩轉過身,執起她的臉歎道:“傻丫頭,你是誰?我又是誰?若不明白你,還能與你做這些年的夫妻嗎?”
  劍柔淚目生痛,抽泣著握住楚宗的手道:“其實我今日來此的目的,是為了能親自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好消息?”楚宗狐疑道:“有什麽事,你不能等到我回京後再說,非要眼巴巴得跑到保定來?”
  “隻怕你也等不及了!”劍柔將楚宗的手挪到自己的腹部,沙啞道:“這個消息,你已等了整整十年,難道還要再拖延這一日嗎?”
  楚宗一愣,不敢置信地搖首道:“真的?我——我要做父親了?我要做父親了?可是——可是大夫說——說我不可能有子嗣的!你——不,我的意思不是說你——我的意思是說我——”
  見他語無倫次的模樣,劍柔用力按住他的手,笑道:“我不管大夫說什麽,此刻我腹中卻真切地孕育著一個新生命,而這個孩子的父親,姓楚名宗,字匯海!”
  “孩子——”似有一股暖流傳入手心,虎目中漸湧出熱淚,楚宗哽咽道:“是真的!是真的!劍兒,謝謝你!我代楚氏的列祖列宗謝謝你!”
  “記得格格曾經說過,世間萬物皆有因果,因果循環,生死相依。既有其生,必有其死。九爺的暴斃而亡,以及這腹中孩子的突如其來,皆是因果所致。”劍柔深吸了口氣,正色道:“匯海,當年格格對你我的成全之恩是因,今日也該是我們報答其果的時候了!”
  霍然收回自己的手,楚宗眼光淩厲地盯著劍柔,冷澀道:“你此話是何意?”
  “我知你是個剛正不阿之人,所以即便在格格和九爺身陷絕境,走投無路之時,我都不曾求你加予援手。”劍柔迎視他的目光,淡笑道:“如今,我隻想用腹中這個鮮活的生命,與你交換——。”
  “交換什麽?”楚宗撇開眼,哼道:“若是犯上作亂,違紀枉法之事,我可決不會應允。”
  “滋事體大,一條性命想來還是不足矣承當風險,那麽便搭上我這一大一小兩條身家性命吧。”劍柔猛然跪下,杏目含悲道:“匯海,我求你!我以我母子兩人的性命相求,求你將九爺的屍首給我吧!”
  “你瘋了!”楚宗瞪大眼,詫異道:“你要個死人屍首做什麽?”
  “九爺已被開除宗籍,他的棺柩是進不了皇陵的。難道你忍心讓九爺和格格,至死都不能相守嗎?千裏孤墳,何處為家?”劍柔攥住楚宗的衣角,苦苦哀求道:“匯海,你就成全我吧!讓我把九爺的屍首帶走,將他火化壇封,同埋於格格的墳寢內。讓他們這對苦命的夫妻,能在冥世相守,永不分離!”
  “你要的不是個普通罪臣的屍首,他是皇子龍孫,當今皇上的親弟弟!即便他的棺柩不能進皇陵,他的牌位入不了祖廟,但回到京城,還是需驗屍後方能釘棺下葬。這其中諸多環節,又豈是偷梁換柱可以蒙混過關的!”楚宗一把抓起劍柔,搖晃著她痛聲喊道:“難道你想我死嗎?難道你——你要我死嗎?”
  “死又有何懼?你我十年的夫妻之情,抵卻人世的百年光陰。”劍柔忍著胸口的鬱悶,深沉地望著他,強顏笑道:“你放心,你若有事,我也決不會獨活。待我產下一男半女,為你楚家留下這點血脈後,自然會隨你而去!”
  楚宗身形一頓,凝視著劍柔果決的雙目,良久方將她攬入懷中苦笑道:“傻丫頭!我該拿你如何是好呢?你是我的劍兒,是我楚匯海的劍兒。劍在人在,劍亡人亡啊!”
  江濤拍岸,渚清沙白,碧空長流,孤帆遠影。劍柔站在江岸邊,望著逐波而去的一葉扁舟,淚水不禁奪眶而出。
  “難為你了。”穆景遠走到她身旁,遙望兩岸重山,舒展著雙臂道:“好了,一切終於都結束了。你也早些回京城吧,免得楚大人掛念。”
  “這一路暗中相助,穆先生也實是辛苦了。”劍柔擦著眼角,問道:“不知您現在欲往何處?是回天津嗎?”
  “也許吧!也許是回天津,也許是回到自己出生的故鄉,抑或許去趟蒙古,看望一下我那總是惹是生非的教女。”說及此,穆景遠不禁愁眉深鎖,低語道:“蘭吟那丫頭也不知怎樣了?著實讓人擔心啊!”
  “穆先生!”劍柔咬著唇,猶豫地問道:“格格——格格真得死了嗎?”
  “丫頭,你果然長大了!”穆景遠一愣,隨即捏著她的臉頰笑道:“回去吧!楚大人還等著你和孩子一家團聚呢!你放心,我保證他與胡什禮此次可以涉嫌過關,性命無憂!”
  “穆景遠!”見他言詞閃爍,劍柔紅著眼,提高嗓門道:“我是在問你,格格真得死了嗎?亦如我們看到九爺那般的死了嗎?”
  “董鄂塵芳的確死了。”穆景遠收斂起笑意,按住劍柔的雙肩,嚴肅道:“丫頭,你的格格已經死了,但她卻將她的靈魂留在了你的心裏。努力去過自己的人生吧,她——永遠會陪伴著你的!”
  “死了?”胤禛眼中流露出疑惑,抬眼問道:“真是因腹疾暴斃嗎?讓仵作驗過屍了嗎?”
  “皇上是說讓一個擔當仵作的賤民,給九哥驗屍?”座下的胤祥眼中泛起水霧,冷笑道:“皇上是在懷疑九哥的死因嗎?那麽讓臣弟告訴您,九哥是為何而死的。一個向來養尊處優的皇子,卻按犯人之例,在酷暑季節被關押在密不透風的房間內,吃著粗糟難以下咽的食物,喝著肮髒不潔的水,他能不被折磨的病弱不支嗎?九哥死得那日,正是他四十三歲的壽日!他才四十三歲啊!”
  胤禛沉默不語,良久方道:“縱是如此,也需派人驗屍證身後方能落葬。”
  “證身?”胤祥揉著眼,哼道:“難道確認了是九哥,皇上便能開恩將他遷入皇陵?”
  “你是在抱怨朕嗎?”胤禛擰眉望著神情悲憤的胤祥,漠然道:“事出突然,實非朕之所願,畢竟允禟也是朕的兄弟。”
  “捉奸捉雙,捉賊捉贓,皇上以悖逆之名將九哥治罪,但事到如今,可掌握了確切的證據呢?”胤祥紅著眼,沙啞道:“沒有,一切都是您的揣度而已!臣弟倒要問問,在皇上心中,真得還有兄弟情份可言嗎?”
  “放肆!”胤禛怒嗬著,指著養心殿的大門道:“你給朕滾出去!好好在家麵壁思過,沒有朕的旨意,不準踏出府門一步!”
  “這是九哥至死都攥在手中的,想來必是他的鍾愛之物。因九哥仍是待罪之身,楚宗不敢擅自將此物下棺。求皇上,念在還剩下的那一點兄弟情份,讓前去驗屍證身之人,將此物放入棺柩,陪同九哥一起落葬吧!” 胤祥說罷,往禦案上狠力一拍,負氣離去。
  胤禛望著禦案上的赤金點翠玉佛,油然而生一股異樣,他拿起玉佛左右端詳,突然拇指用力一推,佛頭赫然便掉了下來——
  夜涼若水,薄霧疏辰,胤禛站在禦湖邊,望著單鶴掠水而過,在湖麵留下一道清淡的水紋。無數個夜晚,他輾轉反側,不敢入眠,隻能獨自在諾大的宮宇中徘徊,靜待黎明的到來。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淡淡的苦澀回味於心,胤禛不禁閉目喃喃道:“就讓朕難得糊塗一次吧!”
  “咚——”
  剛剛恢複平靜的湖麵再次漾起圈圈漪漣,溫潤的光芒一閃而過,隨後沉寂入了湖底。荷香清雅撲鼻,仿佛女子嫵媚沁甜的聲音滲入空氣中,在耳邊不住縈繞——
  “四哥的玉佛,我一定會妥善收藏。日後看到這塊玉佛,就會想起今日裏,眾家兄弟姐妹齊聚一堂,和樂熔融的情景。”——

  泉州

  雍正五年,三月。
  時值初春,泉州東岸的崇武碼頭熙攘一片,驢鳴馬嘶,夾雜著人聲車聲,絡繹不絕。泉州與台灣隔海相望,是福建重要的出海港口之一,自然商賈雲集,經貿繁榮。碼頭旁的‘崇武客棧’內,更是南來北往,客流不斷,等候翻桌用膳之人奈不住饑餓,紛紛怨聲載道。
  “桃花!”客棧老板抹著額頭的汗水,對自己的女兒道:“你去問問樓上靠窗的那位客人,可願拚桌?下麵實在是招呼不過來了!”
  “知道了,爹!”桃花甩著烏黑的長辮,輕快地跑上樓,見四座皆已客滿,唯有靠窗的那桌獨坐著一青衣男子,望海沉思,便走過去笑道:“這位老先生,您可願意與人拚桌?”
  那白發摻黑的男子轉過臉來,桃花眼前登時現出一張清矍俊美的臉,劍眉入鬢,鳳目含威,尤其是他那雙精亮的眸子掃過自己的臉時略一停留,桃花止不住胸口發熱,雙頰生暈,不覺低下頭來。
  “這位姑娘,在下有一事討饒。”那男子起身施禮後,問道:“請問姑娘,這泉州隻有這一處碼頭嗎?”
  “先生想是初到泉州,不知此處的地況吧。泉州乃臨海之濱,碼頭港口少說也不下六處,不過這崇武碼頭卻是泉州最大的碼頭。”桃花再細瞄了眼對方,估摸他約四十歲左右,雖一身普通的青石布衣,卻掩蓋不住眉宇間所散發出的雍容高雅之氣。
  “不下六處?”青衣男子眼中浮現憂色,喃喃道:“難道是我錯了?是我錯了?”
  “先生是路過泉州,還是預備在此地常住?”桃花眨著雙大眼,笑道:“咱們崇武客棧雖簡陋,卻極是幹淨整齊的。先生若要打尖,我與我爹說去,包管給您便宜些!”
  “有勞姑娘費心。在下來此是找人,若能找到尚好,若是找不到,想來便真要久住了。”青衣男子緩緩坐下,望著窗外人潮川流的碼頭,不覺歎息道:“茫茫人海,若要相逢,果真不易啊!”
  “先生要找誰?”桃花坐下來,問道:“我自幼在此長大,人頭地麵熟得很,說不定能幫上您!”
  “我要找之人,乃是在下的妻子。”青衣男子搖頭道:“她與我約定,在泉州碼頭相見。不過來此已數日,卻不曾見到她。不知這其中是否出了差錯,也未可知。”
  “妻子?”桃花眼中一黯,隨即又道:“難怪先生您要挑窗口這座位呢,此處望去,正可看清崇武碼頭的全貌。不過泉州的碼頭不止這崇武一處,想來先生要費些時日找尋了。不知先生的妻子容貌是何,我也可為先生留意打聽一番。”
  望著桃花天真浪漫的臉,青衣男子腦海中不禁浮現出以往種種溫馨,雙目漸生暖意,柔聲道:“她——是這天下最美麗聰慧的女子。當她笑時,百花也會黯然失色,當她落淚時,日月都會暗自神傷。她冰雪聰明,卻不持才自傲,她外表看似柔弱,其實內心堅強無比。旁人都道她是個散漫冷漠之人,其實隻要了解她的人都知道,她是這世間最善良真摯的女子。如若不是因我之故,她便不會獨自在外漂泊數年。她一生的磨難,皆為我而起,如若此次我不能找到她,想來也是老天爺對我的懲罰吧!”
  “天下真有如此美好的女子嗎?”桃花眼中一熱,望著青衣男子頷首又道:“似先生這樣的人中龍鳳,自然也隻有這般的女子方能匹配得了的。”說罷,擦著眼角匆匆下了樓去。
  胤禟漠然地看著那少女掩麵而去,隨即又望向窗外自語道:“泉州碼頭?我拚錯了嗎?難道真是拚錯了嗎?”
  正當他心緒不寧,苦思不解時,突感手臂一沉,轉臉卻見一異國男童正拉扯著自己的衣袖問道:“叔叔,這裏有空位,我能坐下嗎?”
  胤禟打量著麵前的男童,一頭幹淨清爽的黑發,身著套灰色紡布洋裝,腳上的棕革皮鞋噌亮發光,粉雕玉琢,眉目如畫,心中頓生喜愛,頷首道:“好啊,坐吧。”
  “謝謝叔叔!”男童坐下後,一雙黑白分明的眼望著桌上的菜肴,止不住咽著口水。
  見他饞涎欲滴的模樣,胤禟淺笑著遞過一支雞腿道:“你叫什麽名字?小小年紀,怎得一個人在外閑晃啊?”
  “家裏人都喚我七少,您叫我小七吧!”男童接過雞腿,臉頰雙側各現出個深邃的酒窩,笑嘻嘻道:“聽說崇武客棧的麵食好吃,我特意跑過來品嚐,沒想出門時竟忘了帶銀子,白跑一趟。”
  胤禟聞言,便又將自己還未動筷的一碟子翡翠水晶包推到小七麵前,見他吃香斯文,笑意更深道:“長得好生齊整!看你這身裝束,想來不是大清的子民吧?”
  “誰說不是大清子民了!我的家的確不在這裏,我的朋友和夥伴也皆是外國人。”小七嘟囔道:“但即便沒剃發留辮,沒穿長衫馬褂,我雖然是個貨真價實的中國人啊!我娘說了,隻有黃河的水,才可以孕育出似我這般漂亮的黃皮膚和黑眼睛。”
  胤禟一愣,隨即撫摸著小七柔軟的烏發,頻頻點頭道:“好孩子,果然有血性。你的爹娘將你教導地很好,待你長大後,必能出人頭地,創立一番大事業。”
  “叔叔,您給我吃雞腿和包子,您也是個好人。”小七笑眯起眼,津津有味地吃著點心。
  “你雖伶俐,畢竟涉世不深,今日幸而遇到我,若是碰到個心懷不軌之人,將你誆騙拐賣而去——”說到此,胤禟也自覺驚險道:“此刻你的爹娘必已察覺,豈不正焦急萬分。我看你還是早些回去,報個平安吧!”
  小七想了想,拍著手起身道:“叔叔說得對,那我便告辭了。謝謝叔叔了!”
  見小七離去,胤禟心中竟油然而生一股不舍之情,又唯恐他再生枝節,不禁匆忙結了帳,尾隨他而去。
  穿街過巷,一路往南,走了約莫半個時辰,胤禟但感人潮越湧,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煙味,原來竟是到了泉州天後宮前。隻見青石盤龍,角脊鳳尾,兩側石刻麒麟,浮雕仰蓮連珠,整個天後宮布局錯落有致,構築精巧富麗。
  “請媽祖娘娘保佑我兒子平安回家!”
  “媽祖娘娘保佑,保佑我此次出海風平浪靜,一帆風順!”
  “媽祖娘娘保佑,保佑我的孩子能夠早些見到他的父親!”
  天後宮中香火鼎盛,善男信女的喃聲祈福傳入耳中,令胤禟心中閃過異樣,他抬眼望著正殿中慈眉善目,金光耀眼的媽祖像,低聲自語道:“媽祖?泉州媽祖?泉州碼頭?”
  眼前矮小的身影閃過,不及細思,胤禟忙追了過去,待走出正殿,隻見殿後的庭院中栽種著數株櫻花,樹姿灑脫,瓊花雲疊,清香溢鼻。
  “娘!我回來了!”小七叫嚷著,向樹下一粉衣女子跑去。
  那女子一身淡粉色蟬翼薄紗洋裙,裙子褶皺處鑲著白色鏤空花邊,黑發簡單地盤了個團髻,用一朵紫羅蘭的寶石發簪固定住,待她回首,麵上遮著輕而薄的絹網,五官模糊,依稀不清。
  見小七已安然回到母親身邊,胤禟微笑著轉身離去。剛走了兩步,他頓然停下,疑惑地撫上胸口,感覺著自己急速加快的心跳。
  女子的麵紗飄然落地,一雙含淚的美目深情地望著前方欣長消瘦的背影。
  胤禟僵硬的回過身,當兩人的目光相遇時,時光仿佛在這一瞬停滯,天地間似乎隻剩下他們的存在。春風吹撫,滿樹瑩潔,落英如雪,漫天飛舞,花海中的兩人凝視良久,熱淚禁不住潸然而下。
  屏息望著小七一步步向自己走來,胤禟淚目生痛,不覺緩緩蹲下身,激動地無語言表。
  回望了眼自己的母親,小七紅著眼,手撫上胤禟的臉,嗚咽道:“我在家本該排行第七,所以大夥兒都喚我七少。娘說,因為我的父親,希望我能成為像賀騰叔叔——那樣俠骨柔腸的錚錚鐵漢,所以給我取名喚作弘騰,——我的全名是愛新覺羅弘騰。”

  新生

  海天交界處霞光萬道,紅日緩緩升起,空氣中彌散著鹹濕的潮氣,白鷗不斷在頭頂盤旋嘶鳴,海浪拍擊著船身,濺起雪花般的泡沫。
  望見依偎在船欄上的身影,塵芳淺笑著走過去,將臉貼著那寬闊的背脊,低語道:“在想什麽呢?”
  “在看日出。”胤禟轉過身,將她攬入懷中沙啞道:“當真切地看到月落日升,我才敢確定現在的一切都是真實的,而不是我的夢境。”
  塵芳心中一痛,手撫著他的麵頰哽咽道:“我知你這些年來受了許多的折磨,但如今已苦盡甘來,咱們至此再也不會分開了。”
  “若說折磨,又怎及得上我對你的傷害呢!”胤禟握住她的柔痍,紅著眼道:“你可知當我滿懷憧憬,依約去到泉州,卻苦候你不至時,心裏有多害怕嗎?”
  提及此事,塵芳不覺破涕而笑道:“傻子,那都要怨你當初沒學好拚音!我明明在秘函上寫著‘泉州媽祖’,偏生你拚成了‘泉州碼頭’!”
  “說到拚音,你倒是個未卜先知的,事事都掐算得這般精準。”胤禟嗬嗬笑了聲,又道:“若非騰兒,你我不知還要延擱到何時才能相見。”
  話音剛落,便聽到甲板咚咚作響,卻原來是弘騰卷著褲腳,赤足跑過來,手中晃蕩著水桶,對兩人笑道:“爹!娘!小七釣了尾大魚,這就交給廚子做湯去!”
  見弘騰哼著小調,蹦蹦跳跳地入了船艙,胤禟不覺淺笑道:“這孩子,我初見麵時便覺親切,當時還心泛疑惑,直到尾隨著他找了你,這方才恍然大悟。原來騰兒這孩子,長得像我,除卻那雙像他額娘般漂亮的眼睛,他簡直與我似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騰兒這孩子外表看似斯文,其實骨子裏可調皮得很呢!他是個出了名的孩子王,專會指使手下的那幫孩子調皮搗蛋,和他阿瑪一樣會耍心眼用心計。”塵芳白了眼胤禟,又不覺感慨道:“但若非有他,我這些年也是熬不過來的。隻可惜蘭兒執意要留在土爾扈特,無緣見到她這個胞弟。”
  胤禟收斂起笑意,擰眉問道:“當初你忍心棄我而去,可是因恨我入骨?我仍記得那夜你對我說的話,我——我真的不是你最愛的那個男人嗎?”
  “若是無愛,又豈有恨?”塵芳依偎入胤禟懷中,歎道:“你我夫妻情深,我又豈不知你當時心智蒙蔽,身不由己。隻因我去意已決,又恐你恢複記憶後憤然自盡,故而才說出那般絕情的話來。若非如此,又豈有今日的團聚?”
  “你這一去倒是瀟灑,卻不知這五年來,我度日如年,過著如同行屍走肉般生不如死的日子。”胤禟手臂一緊,顫聲道:“日日心痛,夜夜驚噩,至今提起都惶恐失措!”
  “百密一疏,朱氏的瘁然亡故,是我始料未及的,可憐讓你受苦了!”塵芳望著胤禟發際間的鬢白,心酸道:“阿九,當時你我行同陌路,我又不願委曲求全,苟且偷生。於是便孤注一擲,猜了一個謎——”
  “猜謎?”胤禟疑惑道:“是什麽?”
  “在我跳下關隘昏迷的那段時日裏,我猛然回憶起了一件事,當時雖然還懵懂不解,卻隱約感到其中與你我千絲萬縷的聯係。”塵芳攤開胤禟的手,指尖劃過其上糾結的掌紋,飽含深意道:“何為過去?何為未來?當我嚐試之後,奇跡般地懷上騰兒時,便終於明白了前後的因果。所以我方才決定要離開你!”
  “我不懂,你當時明知身懷六甲,卻為何要執意離開!”胤禟搖頭道:“難道騰兒的存在,不值得你我共同分享這個上天賜予的驚喜嗎?”
  “如同在黑暗中迷途的人,看到了啟明星一般,騰兒的存在讓我看到了希望,更讓我看到了你我的未來。”塵芳仰起臉,含淚望著胤禟道:“曆史的確不能改變,史書無論是增添或抹擦去一筆,都是不可奢求的。但曆史的存在,並不是為了讓渺小若滄海一粟的我們固步自封,而是要鞭策我們為求生存不懈地去努力。”
  “曆史?”胤禟聳著肩,帶著絲無奈笑道:“史書上的愛新覺羅胤禟,定是個短命的落魄之人。”
  “史書不過是輕描淡寫的兩筆墨跡,真正的曆史卻是我們用血淚在撰寫的。富貴榮辱任由他人評述去,你——永遠都是我的胤禟,我此生至愛的阿九!”塵芳墊起腳尖,輕啄了下胤禟的唇笑道:“我的王子,你可已準備好迎接新的挑戰?”
  胤禟俯視著她,嘴角蕩漾起笑意道:“隻要有你在,我無所畏懼!請問美麗的公主,這艘船將帶我們駛向何方呢?”
  塵芳迎風而立,雙目奕奕有神,手指著前方大聲道:“我們要去的地方,在大海的另一端。那裏有著廣闊無際的原野,延綿百裏的黃金海岸,那裏沒有大清的富裕繁榮,也沒有我們熟悉的家人朋友。文明才剛剛踏足那片大陸,而那裏將會是我們新生的開始,一切都是要依靠自己的雙手重新創造!”
  “聽起來還是個未曾開化的地方,但隻要有人的地方,便有買賣可做。”胤禟頷首笑道:“梅兒,你說了這許多,還沒告訴我究竟是哪個國家啊!”
  “嗯,現在還沒建國呢?該怎麽稱呼呢?”塵芳遲疑了下,突然拍掌笑道:“咱們姑且稱她為‘美麗之國’吧!”
  “美麗之國?”胤禟喃語,回首望著船尾一望無垠的碧波汪洋,眼中不覺湧出熱淚道:“我此生再也不能回到大清了,是嗎?再也回不去了!”
  “也許吧。”塵芳握起胤禟的手,遠眺東方哽咽道:“他日再回首,故國遙望無期。但無論身在何處,我們都不會忘記撫育了自己的故土鄉水。終有一日,葉落歸根。也許那需要等上數百年的光陰,也許那時我們已化作了灰骸,但是——我們一定能夠回家的!一定可以!”
  陽光鋪灑在平靜無波的池塘上,碎石小路旁開滿了五色斑斕的野花,蜻蜓在草叢中飛掠而過,偶爾可聽到魚躍水麵的撲騰聲。
  塵芳拉開流蘇重垂的方格窗簾,望著躺在草坪上邊曬太陽邊閑聊的父子倆,不覺露出會心一笑。傾身坐到橡木桌前,她自抽屜內拿出一本嶄新的泊金日記本,翻到了空白的首頁。
  “不知這手恢複了沒有?”塵芳躊躇著拿起桌上的白鵝筆,沾了墨水後,慎重地在紙頁上落下一筆,待見筆畫端正,字跡清晰,方長舒了口氣,繼續提筆落書。
  “我親愛的孩子們:
  當看到這本泊金所製的日記時,並不是為了炫耀財富與身份。的確麵對自己的姓氏,你們有驕傲和自豪的權利,畢竟我們的家族曾統治了一個偉大的國家整整三百年之久,但一切的權利,終究會在曆史的長河中被掩埋和遺忘。我要讓你們謹記的,並不是愛新覺羅這個姓氏所帶來尊貴和榮耀,而是你們祖先那若黃金般燦爛珍貴的高尚品質。
  這是個華麗的時代,在一代偉大帝王的統治下,將我們的國家推到了曆史最繁榮的顛峰。這也是個可悲的時代,爭權奪利,宮闈廝殺,將我們的家族傷害得千瘡百孔,體無完膚。出生在這個時代的愛新覺羅男兒們,更是若希臘神話中的悲劇英雄一般,為曆史譜下了一曲濃厚而雄壯的悲歌。他們聰慧機智,勇敢好強,但也頑固殘忍,他們有著崇高的理想和偉大的抱負,卻又被陰謀和鬥爭拉入了權利的漩渦而無法自拔。在他們高貴驕傲的麵具背後,卻有著不為人知的心酸和痛苦。為了皇位權利而兩敗俱傷的他們,更確切地說來,其實是為了生存不得不拚得你死我活。
  當桌案上的筆墨幹涸,曆史的章節又翻開了嶄新的一頁,漠然回首,歲月遺留給我們的,卻是痛徹心扉的遺憾。所以我的孩子們,要牢牢記住這個慘痛的教訓,不要再讓肮髒的沙礫,玷汙了自己那似黃金般高潔的心靈。
  也許心中的傷痛,連時光也無法平複,但我仍要感激上蒼,將我帶到了這個紛爭的時代。因為遇到了胤禟,一切的困擾都迎刃而解,因為有了胤禟,一切的苦難都甘之如飴,因為是胤禟,所以一切都要感激。
  一代代血脈傳承,一世世生死相依,雖然生活在不同的時代,我們的命運卻息息相關。我的孩子們,當你們從父輩手中接過這本日記時,便是到了你們該擔負起捍衛家族榮譽和完成家族使命的時候。
  現在我便要開始講述關於我和胤禟的故事,其實故事的開始很簡單平淡。我,愛新覺羅梅,出生在公元1982的中國沈陽,父親是位殷實的商人,母親則是小學教師,我曾有一個哥哥,喚作敏————”

  緣起

  莊園的大門打開,汽車在一條筆直而寬敞的碎石車道上奔馳,沿途林木翠鬱,山溪潺流,走了約莫半英裏左右,待下了坡,一座龐大的建築物赫然躍入眼簾。大理石的階梯,歌德式的尖齒屋頂,法國的落地長窗戶,以及大門上黃金鑲邊的龍形紋章,一切都昭示著莊園主人的富有與尊貴。
  浩嘴裏嚼的口香糖,聽著耳機,等不及司機開門,便搶先推門跳下了車。
  “波麗!”看見身材臃腫的管家走過來,浩衝過去一把抱住她,撒嬌道:“波麗,我的波麗媽媽,我可想死你了!你知道嗎,丹佛的食物太難吃了,我好懷念家裏的烤羊排,熏腸,還有彼得大叔獨家秘製的奶油蔬菜湯啊!”
  波麗眼角的皺紋若扇般展開,她將浩的臉緊緊貼到自己豐滿的胸前,嗬嗬笑道:“浩少爺,波麗也想你啊!您可是波麗從小看著長大的,您去丹佛念書這段日子,波麗心裏難受得要死。若不是先生和太太阻止,波麗早就坐上飛機去找您了!”
  浩漲紅了臉,用力掙脫出波麗的懷抱,不住喘著氣道:“波麗媽媽,您真該減肥了!您的份量足以壓垮一頭獅子了!”
  “浩!那是浩!是浩回來了!”遠處的山坡上一個男孩高聲叫喊著,隨即便看到後麵一對雙胞胎女孩揮舞著雙手,向著他衝刺而來。
  “天啊!大姐把她那對惡魔姐妹花也帶來了!”浩拍著腦門,拔腿便向大門跑去,嘴裏還不停嚷嚷道:“波麗媽媽,我晚餐要烤羊排,熏腸!噢,千萬別忘了奶油蔬菜湯!”
  幽深的長廊兩則,懸掛著一幅幅栩栩如生的畫像,浩在光亮若鏡的地板上踱著舞步,不時對牆上的祖先們做著鬼臉。
  “愛新覺羅浩!”威嚴沉穩的聲音在大廳中響起,“這樣做,你覺得很有意思嗎?”
  浩身形一頓,僵笑著轉過身,在對方銳利目光地注視下,低頭羞愧道:“Sorry,father!”
  “說中文!難道忘了在家必須說中文的規矩嗎?”打量著浩一身破爛的牛仔衣褲,愛新覺羅拓磊皺起濃眉,不悅道:“看看你,穿得都是些什麽垃圾啊!簡直是丟人現眼!”
  浩撇了撇嘴,不敢說話,腳尖則習慣性地踢著地麵。
  “你隨我進來,我有話要對你說!”拓磊推開書房的大門,示意道:“別磨磨蹭蹭的,快進來!”
  浩暗暗叫苦,扭扭捏捏地跟隨著父親走了進去。每次走入書房,他總會有種不寒而栗的感覺,不是因為裏麵堆積若山的書本,也不是因為裏麵琳琅滿目的獎杯,而是為了那充斥在房間內的莊嚴肅穆氣氛。
  拓磊坐到書桌前,瞥了眼浩蒼白的臉,扶著眼鏡淡淡道:“其實我小時候,也很怕進這間書房。在這屋子裏,總能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有時沉重地都令我無法順暢呼吸。直到後來我才明白,其實那壓力隻是種畏懼,是對要擔負起家族命運和承擔家族責任的畏懼感而已。”
  浩一愣,抬眼正視著父親,方發覺父親英俊自信的臉上,竟流露出疲倦惆悵之色,不禁奇怪地問道:“爸爸,是出了什麽事嗎?是公司的問題嗎?”
  “公司一切都很好。”拓磊拿下眼鏡,捏著鼻梁歎道:“浩,今天是你十八的生日。有一件生日禮物,我要給你!”說罷,便從抽屜裏拿出一本包裝精美的書冊。
  “我還以為會是把車鑰匙呢!”浩失望道,當接過書冊時頓感吃重,忙不迭用雙手緊緊捧住,唏噓道:“好沉啊!”
  “這是當年你祖父送給我的十八歲生日禮物,我一直將它存放在書房的保險櫃中,如今也到了該留給你的時候了。”拓磊起身,拍著浩的肩膀道:“今天你便坐在這裏,好好讀完它吧!”
  “在這裏啊!”浩登時拉下臉,納納道:“不能換個地方嗎?”
  “對,就在這裏!”拓磊勾起嘴角,淡笑道:“當你讀完它時,便明白自己的存在對愛新覺羅家來說,是多麽的舉足輕重!”
  坐在窗台上,望著遠處叢林密布,山穀蜿蜒的綺麗美景,浩歎息了聲,將包裝紙拆開,取出裏麵的泊金日記攤在大腿上,小心翼翼地翻了起來。
  直到日落西山,他意猶未盡地翻到最後一頁時,不禁詫異地瞪大了眼——
  “親愛的浩:
  當你看到這本日記時,我和你卻已是相隔百年光陰。
  浩,謝謝你!因為是你,為我開啟了命運之門,因為是你,讓我踏足到了另一個時代,更因為是你,才讓我與胤禟能在交錯的時空中相遇。當在這個古老而沉悶的時代中,我一次次遭受了挫折和打擊時,當麵對曆史和家族的預知,讓我在愛恨交織中沉浮淪陷時,我對你曾產生過由衷的怨恨。然而直到此時此刻,我方才明白,原來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選擇。
  浩,我愛你!亦如我愛蘭吟,愛弘騰般地愛著你,因為你是我的骨肉,我的血脈。對於命運的苦難和輪回的無奈,我曾是如此的憎恨厭惡,可如今方才了悟,原來苦難是為了讓我得到至死不渝的完美愛情,輪回更是為了使我得到無限延續的生命。我才是那個被上蒼一直在眷顧的幸運兒!
  浩,我等著你!在大洋彼岸的那個東方古國,在你生命起源的故鄉,我會靜心等待著你的到來。浩,我等著你,在千禧年的那個夜晚,等著你將我推入既定的命運!浩,我等著你,等著你去完成我和胤禟的百年之約!”
  1999年,12月,沈陽。
  浩站在教室外,看著坐在裏麵的梅靜靜地翻著書本,周遭同學的喧嘩吵鬧,都無法影響到她專注於閱讀的態度。整齊的劉海伏貼地蓋在額頭,更顯得皮膚白皙透明,小巧的臉蛋則散發著淡淡的寧和氣息,猶如夜曇睡蓮般清雅恬靜。
  班主任帶著浩走近教室,拍手示意安靜道:“各位同學,這位羅浩同學是從美國來的交換生,自今日起,便在我們班上借讀。希望同學們無論在學習和生活上,都能予羅浩同學幫助和支持。”
  見梅好奇地抬眼望向自己,浩不禁燦爛地笑道:“大家好,我叫羅浩,今年十八歲,出生在美國舊金山。中國有句諺語,‘有緣千裏來相會’,相信今後,我一定能和大家成為好朋友的。當然大家以後的生活,也會發生些微小的改變,因為當我踏入這間教室時,曆史就已開始發生了變化!”
  見羅浩自我介紹後,還詼諧地眨了眨眼,引得女生們一陣唏噓。梅不禁淺笑著垂下臉,繼續看著自己手中的《納蘭詩集》——
  “辛苦最憐天上月,一夕如環,夕夕都成玦。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
  無那塵緣容易絕,燕子依然,軟踏簾鉤說。唱罷秋墳愁未歇,春叢認取雙棲蝶。”
  全文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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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好看.當時在晉江追完的. -也愛潛水- 給 也愛潛水 發送悄悄話 也愛潛水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1/28/2009 postreply 11:19:35

多謝姐姐啦。。。 -虎妞娃娃- 給 虎妞娃娃 發送悄悄話 虎妞娃娃 的博客首頁 (116 bytes) () 11/29/2009 postreply 17:12: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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