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色陰晦,我和爹娘吃完早飯收拾幹淨了,正打算出門去歡香館,娘喊住我,給我一包東西:“送去給澄衣庵的蕙贈師傅,裏麵是一吊錢和幾頂僧帽,為你弟弟點平安燈的油資,你可拿好了。”
“知道了。”我接過東西,拿上雨傘出門去。
這些天河水泛濫,導致一些路邊的溝渠也是水漲淤塞,有時還能看見老鼠和家禽的屍體在水裏半浮半沉,發出陣陣惡臭,我捂著鼻子一路走,快到澄衣庵時,一輛 騾子車飛快地在我身邊跑過去,幸好我躲閃得及,沒有被車輪子濺上泥點,我正心忖不知是哪家人家的騾車跑這樣急,就看見那騾車在前麵‘噔’一下,輪子在一個 水坑裏被什麽陷住了,拉車的騾子身子一歪,車子差點沒翻過去,幸好馬夫及時穩住。車裏傳出一個婆子的聲音喊道:“怎麽回事?”
“輪子陷住了。”馬夫甩著鞭趕著騾子用力拉,但不知怎麽的就是拉不動,馬夫沒法子,便回頭道:“怕是不行,要不請夫人先下來?等我把車子推過去才走得。”
“蠢*貨!”車裏那婆子探出頭來罵了一句,然後便下車,再扶著車裏的人小心翼翼地下來,我一看,車裏的夫人手裏抱著一隻紅貓,不正是那天在庵裏見過的那位麽?蕙贈師太還說那紅貓隻是茜草染的,今天這麽巧她也去庵裏?
路上泥濘,那位夫人身邊的丫鬟小心地扶著她:“奶奶,那塊地方幹淨點,您到那站著,別汙了您的鞋子。”
我在他們身邊走過,不由偷眼看那位夫人,她穿著好看的桃花裙子,三十上下,懷裏的紅貓依然是半昧著眼睛,身上胖乎乎的,模樣煞是可人疼愛。
馬夫好不容易把車輪從水坑裏抬出來,她們正準備上車去,忽然斜刺裏刮起一股濕風,
我抬頭望天,一朵黑雲壓下來,天色頓時暗了,不好!要下大雨!
我趕緊朝澄衣庵的方向跑,誰知拐過一條巷子,遠遠就看見那騾車的車蓬上多了個黑色的東西,我定睛一看,竟是那隻猴子,它好像正在撕咬車篷上的布,嚇!它想幹什麽?難道想鑽進車裏去?
我的腳步不禁又放慢了,不敢靠近那車,隻是盯著那猴子的動作,也許因為路麵凹凸不平,馬車一路震蕩著,所以車裏的人一直沒發現什麽異樣吧?猴子很快就把那車篷撕開個口子,然後鑽進去,車裏的人也不見有什麽反應,我看著那車漸行漸遠。
當我到了庵門前,天下起一陣急雨,我一邊打起傘一邊往那門下跑,站在門簷下,剛鬆了口氣,就聽見‘喵’一聲,我循聲低頭一看,隻見一隻濕淋淋的小怪東西蹲在石獅子座下,可憐兮兮地四下張望——
我再仔細一看,難怪覺著奇怪,是毛色大紅的貓,但它全身的毛滴著髒兮兮的泥水,顯得瘦幹又可憐,我驚訝道:“你不是剛才那位夫人手裏抱的那隻嗎?怎麽這會兒就成這副模樣了?”
貓看著我又‘喵’了一聲,但它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我心中產生一種不好的預感:“我進去看看,你別跑遠了。”我對貓說完,便轉身進庵裏去。
蕙贈師太的小佛堂裏,那位年輕夫人抱著紅貓盤腿坐在一個蒲團上與師太說著話,我不敢進去打擾,隻是疑惑那夫人手裏竟還有一隻紅貓?與先前的看起來一模一樣,就連那半昧著眼的神情都絲毫無有差別。我在門外躊躇著,恰好淨玉師太走來:“誒?你是哪家的小施主?”
我連忙對她作揖道:“我是竹枝兒巷桃家的,來送我弟弟的燈油錢。”
“那你進去說話,沒事的,看你身上都濕了。”淨玉笑著道。
蕙贈師太在屋裏問:“什麽事?”
淨玉便幫我答道:“師傅,是竹枝兒巷桃家的閨女,來送她弟弟的燈油錢。”
“進來吧。”蕙贈師太喊我進去,我隻好硬著頭皮進去,也不敢看那隻紅貓,蕙贈師太接過我的包袱,打開來看:“嗬,你娘的針黹就是細致,好,你回去和你娘說,我收下了,燈一直點著,保你弟弟少些災難。”
旁邊那夫人一直端詳著我,忽然問道:“這就是竹枝兒巷桃家的閨女麽?”
“是啊,夫人認得她?”蕙贈師太意外地道。
那夫人搖搖頭,目光仍在我身上來回打轉:“果然是個標致女孩兒……”她身旁的婆子插話道:“難怪大少爺說相中她了。”
“嗬,原來如此。”蕙贈師太點點頭,對我說:“月兒,這位是嚴家的二夫人。”
“二夫人……”我腦子裏一時還是空白的,後來我才知道,這二夫人是嚴家老爺的妾,嚴家老夫人死後,老爺身邊就隻有這一個姨*太太,年輕貌*美,雖然不管家,但家裏凡事大小都得看她的顏色,嚴家大少爺對她也是敬個三分,從不敢得罪。
我告辭要走,二夫人卻說外麵下著雨,讓我留下來一塊吃完齋飯再走,我忙不迭推辭,蕙贈師太便說:“你若怕回去被你娘數落,那你就說是我留的你,她就不會說什麽了。”
我不由地覷了一眼二夫人手裏的貓,心忖我隻是害怕它罷了,但口上不敢說出來,隻好順應她們的話點點頭。
二夫人又問我:“在家都幫你娘做什麽活?針黹學了多久?”
我一一老實回答了,她又讓我伸出雙手來看,手心手背翻一翻:“嗯,還是有點福氣相。”那婆子又拉起我的褲腳,她又搖頭:“腳卻有點大了。”
我全身不自在,連忙說要去廚房給玉葉師傅幫忙,才退出了佛堂。
外麵的雨稍住了,我打傘走到廚房,一口大蒸籠裏正冒出騰騰熱氣,玉葉尼站在另一個灶邊炸著腐皮結子,結子裏還繞著一根豆角,與腐皮打成個活扣式的,黃綠相間,十分好看,我朝她合什雙手道:“小師傅。”
玉葉看見我,很有些驚喜:“小月施主,你怎麽來了。”
“我來送我弟弟的燈油錢。”我挽起袖子:“我幫你做些什麽?”
“我都弄好了,你去把碗筷擺擺就得。”玉葉尼姑客氣地道:“昨天多虧你和那位老板娘呢,果然用一壺酒就擺脫了那猴子,哎……雖然不知它幾時還會出現,我已經跟師傅說了,但師傅也沒見過這等怪事,不知該如何收拾。”
“猴子……”我心裏暗暗一驚,想了想,還是告訴她:“玉葉師傅,方才我來的路上,好像也看見那猴子了。”然後我就把剛才我看見的情由向她說了一遍。
“你懷疑二夫人手裏那隻紅貓是猴子變的?”玉葉沉吟了半晌:“這可如何是好?那貓是二夫人向老爺廝纏了多日,老爺才托人替她在京城買來的,她一直視若珍寶,若跟她直說這事,是肯定不信的。”
“我和你到門外去看看那貓還在不在,我認得它的。”玉葉說著,把鍋裏的東西都撈起來盛好,就帶我出門去看,那貓果然還在,它似乎也認得玉葉,一看見她,它就‘喵喵’叫著走過來圍著她的腳下打轉,玉葉把它抓起:“果真是你麽?”
那貓全身瑟瑟發抖,叫個不住,我奇怪道:“沾了水也不掉色麽?”
玉葉笑道:“換毛時才掉,原本是白的,其實比紅的看起來更好。”
玉葉便把貓帶回庵裏,把它擦幹了水,暫時關在小柴房中,回到廚房,玉葉就想到一個法子, 她把蒸籠裏蒸好的包子拿出兩個放在碗裏,然後把包子底下掰開一點,拿來燒菜的米酒倒進去,直到酒把包子裏外都泡透了,我問她:“這是做什麽?”
“姑且試試吧,讓那猴子吃,興許他酗酒。”玉葉也沒多大把握:“已經用過一次的手段,恐怕它不會再上當。”
蕙贈師太與二夫人來了,她們兩人入座,我便幫著布菜。
二夫人把貓放在地上,還不忘叫丫鬟拿出個藤編的小球讓它玩,但那貓對球毫不在意,隻是眯著眼睛看著廚房,默不作聲地在地上走來走去,菜都上好,玉葉尼姑 才走出來,和二夫人寒暄幾句,就借故說道:“我記得小紅也吃包子、餃子,我去拿兩個喂它。”便進廚房把方才酒泡的包子端出來,放在紅貓麵前。
那貓也不叫喚,仍隻是眯著眼蹲在那裏,二夫人笑道:“這小紅,嘴巴都被我喂刁了了,每天都一條魚呢,來了庵裏吃素,它恐怕不習慣。”
我手心捏著一把汗,看看玉葉,玉葉伸手去摸那貓的腦袋:“多日不見,小紅對我也生疏了。”正說到這,那貓忽然咆哮一聲張口咬向她的手,幸好玉葉躲得快,但她也嚇得趕緊站起身:“小紅幾時變得這麽凶。”
二夫人卻笑起來:“小紅不許淘氣。”
玉葉躲進廚房去了,我也找個借口跟進去,她皺眉對我道:“這隻貓看起來不對,肯定不是小紅,看來真是那猴子變的也未可知……”
我心裏害怕起來:“怎麽辦?”
“不知道……”她也六神無主。
我透過廚房的小窗戶往外偷望,卻見那紅貓低頭去嗅那碗裏的包子,我趕緊低聲喊玉葉:“小師傅,你看,它好像想吃了。”
紅貓果然吃起酒包子來,我和玉葉麵麵相覷,我說:“這一點酒能醉倒它麽?”
玉葉緊張地咬著下唇,搖搖頭。
然後我又端著一碟包子出去,蕙贈師太她們已經快吃完了,二夫人問:“今天沒蒸五色餃麽?”
我搖搖頭:“好像沒見。”
二夫人又低頭去看貓,驚訝道:“小紅竟然把包子都吃完了?”
紅貓吃完,也不舔爪子,聽見二夫人說它,便轉過頭來,往她身上一撲,二夫人推開它道:“別抓壞了我的裙子。”
紅貓頓時好象被惹惱了,它四肢抓著地,眼睛瞪著二夫人,喉嚨裏發出‘唬唬’的聲音,二夫人嚇了一跳:“小紅這是怎麽了?”
紅貓的爪尖全露出來了,它再一次撲向二夫人,二夫人手邊正有一碗熱湯,看見紅貓的樣子,她下意識就把手一撥,那碗湯正好倒扣下來,全部灑在紅貓身上,紅貓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叫,滾到地上,又翻了好幾個圈,二夫人驚呼道:“小紅!”
哪知那紅貓在地上滾完就麵目全非了,全身紅毛也瞬間變作黑色,身形相貌也瘦縮著,貓頭眼看著成了猴頭——
“呀!”旁邊那丫鬟先發出一聲驚叫,二夫人差點沒倒後摔在地上,那猴子顯出原形,便跺著腳口出人言道:“汝等愚婦竟敢如此無禮!吾乃鬼愁潭靈猴大人是也!
蕙贈師太大喝道:“又是你這妖猴……”但她一句話沒說完,那猴子就躍上桌麵,接連將碟子和碗都一氣亂扔亂砸:“汝等愚婦該死!汝等該做拔舌之鬼……”它 好像瘋了一樣大罵大鬧,二夫人和她跟來的丫鬟、婆子都嚇得畏縮到一邊,蕙贈師太一身都被潑上飯菜和油水,也狼狽地退後到一邊。
就在眾 人都亂作一團時,淨玉尼姑拿著一把掃帚趕來了,她也不多話,舉掃帚就拍那猴,猴子靈敏,立刻就跳開,她再一橫掃,猴子又躲開,但淨玉尼好像已經算計好似 的,說是遲那時快,從衣服裏拿出一塊布‘啪’地甩在猴子頭上,隻聽猴子一聲尖叫,我仔細一看,竟然是塊帶有血漬的汙*穢布,我傻眼了,那猴死命將布從身上抖 開,但我看見它的頭上和身上的毛冒出淡淡的煙,似乎被灼燒到一樣,這時屋裏的玉葉端著一口大鍋出來,喊一句:“你們快讓開!”——‘嘩’地一下,鍋裏滾燙 的水就潑在猴子身上,猴子發出更大一聲慘叫,但它也顧不得疼了,立刻就像離弦的箭一樣躥出去,淨玉大喊:“別讓它跑了!”便追出去,我也跟著跑出去看時, 那猴子像影子一樣快地越過牆頭出去了,玉葉急道:“師姐別追吧?諒它不敢再來。”
“不行!那畜生記仇。”廚房邊就有一個小門,淨玉師太說著就從那門裏追出去,我也忍不住跟著她後麵去看,那門外是一條通往前門的小路,小路兩端都沒有猴子的蹤跡,淨玉師太便徑直追到前門來,意外地,庵門前站著一個人,我一愣:“三娘?”
桃三娘穿著一身慣常的青藍色小碎花衣衫,裹著藥斑布的包頭,手裏捧著一個小瓦罐,一手正闔在蓋子上,旁邊何大提著一個食盒,並為她打著傘,看見我們,她轉過頭來展顏一笑:“月兒你怎麽也在這?”
淨玉尼姑收住腳步,朝她合什雙手一揖,桃三娘也笑著回一下禮:“看見師傅你就太好了,我這裏做了三十個饅頭供佛的,請師傅收下。”
何大把食盒遞給淨玉,淨玉沒有接:“女施主,我師傅正在庵裏,你可自行進去親手交她。”
“不了,我這想起正有急事,還是請小師傅代為收下吧。”桃三娘說完,何大就把食盒有點強硬地遞到淨玉手裏,淨玉有點茫然,我便在一旁幫腔道:“師傅,這位是我家對麵的飯館老板娘,她決沒有旁的意思,您就收下吧。”
“那就謝謝女施主。”淨玉接過食盒,神情還有點莫名其妙,桃三娘露出一抹莫測深意的笑,就走了,四周圍再找不到那猴,淨玉隻好先把食盒提回去告訴蕙贈師 太,玉葉聽說是桃三娘來了,連說可惜沒能看見她當麵道謝,倒是那受了驚嚇的二夫人,此時玉葉已經把她原本的紅貓拿出來,大致說了來龍去脈,她嚇壞了,連忙 跑去佛堂燒香,看她也沒功夫注意我了,我趕緊向眾人告辭走了。
出了庵門一路小跑,果然很快追上了桃三娘,她好像也知道我會來,所以走得很慢,她手裏仍拿著那個瓦罐,我認得正是昨晚盛放了麻刁利身上割下來的皮的那個,方才那猴子就不見了,莫非已經被桃三娘收在瓦罐裏?桃三娘看我一路跑,提醒我道:“慢點,別滑倒了。”
我氣喘籲籲地抹了一把臉上的汗和雨水,顧不得那麽多:“三娘,那猴子呢?”
桃三娘笑著反問:“你說呢?”
我盯著瓦罐:“真的在這裏麵麽?這罐子那麽小……怎麽處置它啊?”
“我還沒想好。”桃三娘說著,我們便往回走,回到歡香館,她讓何二攪來濕泥,將罐口封住,麻刁利還在店裏,他說什麽也不相信猴子已經被桃三娘收在這麽小 的瓦罐裏,看著桃三娘在後院挖一個坑,埋下那瓦罐,他仍擔心著出去若再遇到那猴子如何是好,恐怕會被它打個半死,桃三娘也不多理會他,埋好瓦罐,就忙別的 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