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家中,家裏竟一個人也沒有,隻有烏龜在屋簷下爬著,我裏裏外外找了一遍,正覺得奇怪,隔壁家的嬸娘隔著矮牆跟我說道:“ 月兒啊?你這會子才回來啊?方才打雷的時候,你弟弟被驚著了,全身都抽起來,臉憋得發紫,眼睛都翻白了,別提多嚇人!你娘嚇得都哭了,我讓你娘趕緊帶你弟 去看大夫,喏,你叔剛幫忙去找的你爹,現在應該都在譚大夫那呢。”
“啊?”我嚇了一大跳,連忙道聲謝就往譚大夫家跑,跑去的半路中,原本停了的雨又忽然‘嘩嘩’地落下,我雖帶著傘,但也被淋得狼狽不堪,到了譚大夫的生藥鋪裏,正看見譚大夫的侄子譚承站在門邊,看見我便說:“你怎麽才來?”
我娘正抱著弟弟坐在屋裏的榻上,譚大夫正拿銀針刺在弟弟的小手上,我走過去,俯身看弟弟的臉色,還是煞白的,眼睛緊閉,雙手也用力抓著,我娘臉上不斷淌著淚,我便伸手去給她抹掉,我娘低聲罵道:“去澄衣庵怎麽就去了這大半日?又是路上貪玩閑逛去了?”
我連忙擺手:“不、不,是蕙贈師太留我做點事……”我娘也沒功夫仔細聽我解釋,又低下頭去擔憂地看著弟弟:“都一個多時辰了,也不見醒來啊?”
譚大夫也用手擦擦額頭的汗說:“往常小兒這種狀況的,灌半顆蘇合香丸也就沒事了,你這小兒今番有些凶險……”
譚大夫這話一出口,我娘都呆了,這時我爹從外麵進來,問道:“譚大夫,這可如何是好啊?這幺兒平素也康健活潑的,怎麽一下子就……”
譚大夫用手摸了摸我弟弟的額:“過半個時辰再灌半顆蘇合香丸試試罷,不行的話,你們去找別家大夫看看?鹽阜街住的那位胡大夫……”
我知道那胡大夫,他是江都一帶最有名的名醫,據說到他手裏,死了也能活過來,但他診金收得很貴,所以向來隻替富家貴人看病,爹歎了口氣,打斷譚大夫的話 道:“再說吧。”半晌,他又想起什麽:“月兒,隨爹去家拿銀子,我待會還要趕回主顧那,方才出來急了,榔頭扔下就跑,半句話也來不及留。”
我娘點了頭,我便隨爹出來,走到半路,一駕騾車過來,在我們身邊忽然停下了,我和我爹正納悶,就看見嚴家大少爺撥開簾子:“方才路過你家,聽鄰居說你家小兒病了,我正擔心呢,所以順路過來看看。”
我爹連忙抱拳向他一揖:“區區小事,怎敢讓嚴大爺操心?實不敢當、實不敢當!”
“哎,這不過舉手之勞。”嚴大爺擺擺手:“我已經讓小廝去跟胡大夫說了,你家小兒若在這裏看不好,就請送他去找胡大夫吧?診金你也不用管,我這都先付了。”
“這不必費心……”我爹剛開口推辭,嚴大爺就正色道:“這種事情就不要客氣了,不滿周歲的孩兒得了病那都有莫測的凶險,好的話就輕易能好起來,不好時半日就能丟了小命,桃家大哥你就聽我一句勸。”
我爹麵有難色,但也一時不知怎麽答對才好,那嚴大爺就放下簾子,騾車自顧走了。我不敢作聲,我爹也什麽都沒說,我隨著他一路悶悶地回了家。
箱子裏除了兩顆散碎銀子,就隻有一小把銅錢了,我爹給我衣袋裏揣好銀子,摸摸我的頭,目光與往常有些不同,我不禁擔心地道:“爹?你怎麽了?”
我爹卻又搖搖頭:“沒什麽,你快去吧。”
我隻好答應著出來,心裏竟不自覺湧起一種說不出的難受,如果能現在就把弟弟送去胡大夫那,也許他就能立刻好了?他要有個三長兩短,我肯定傷心死的,不過 嚴大爺為何會這麽幫我們家?他是要買我回去做丫鬟吧?嚴家有錢,愛買多少丫鬟也是有的,不會就為了這個,要對我們家這麽好吧?……我胡思亂想地走在路上, 不妨拐角處小武突然走出來,我和他差點撞個滿懷,小武一看見是我,便笑道:“嗬!笨丫頭是你啊?”
我想起那天對他發脾氣了,還大聲罵他煩人討厭,他現在也並不在意的模樣,就覺得心裏一陣愧疚,看著他那一頭濕漉漉的亂發,我便道:“下雨天,你怎麽也不打傘?”說著,我就把手裏的傘往他頭上遮了遮,他毫不在乎地甩甩頭笑道:“濕著才好,濕著舒服。”
“噢。”我記掛著娘和弟弟,就說:“我還要去譚大夫的生藥鋪找我娘。”小武跟在我身後:“我剛就打那邊來,你娘抱著你弟弟上了嚴家的騾車,好像是往鹽阜街那邊去了。”
“啊?”我一驚:“你看錯了吧?”
“沒看錯啊。”小武搔搔後腦。
我還是有點不信,便急忙扔下小武跑到生藥鋪去,一看果然我娘已經不在了,譚大夫指著鹽阜街的方向讓我去找胡大夫,我才不得不信真小武的話,再趕到胡大夫 的家,就看見嚴家的那輛騾車停在門口,嚴家的小廝認得我,就引著我進裏麵,嚴大爺正坐在一張涼榻上喝茶,一陣響亮的嬰孩啼哭聲從一扇屏風後傳來,空氣裏還 有一陣濃鬱的煲藥氣味,我顧不得向嚴大爺行禮,徑直奔向屏風,隻見娘蹲在一張藤床邊,我弟弟身上脫得光光的,顏色已經緩和過來,正‘哇哇’大哭呢,藤床邊 的藥煲冒出的熏人藥氣源源不斷地飄拂在弟弟的身上,旁邊站著個大夫模樣的人說道:“熏通了這口氣就沒事了,方才他已吃過蘇合香丸,加上這藥力一蒸,勢必就 無礙了。”
我娘一疊聲地感謝他,看見我來了,便讓我快把銀子拿出來給胡大夫,胡大夫擺擺手:“嚴大爺已經給過了。”
我娘便拉著我去向嚴大爺道謝,嚴大爺連忙阻止我們:“桃大嫂千萬別這麽客氣,我也是今天湊巧聽到這事,不過舉手之勞罷了,還是令郎他自己的造化。”
我看嚴大爺絲毫沒有提及買我的事,心裏不由又有點納悶,後來胡大夫又開了幾丸藥,細細囑咐我娘回去該如何注意照顧我弟弟,後來嚴大爺又執意用騾車送了我們回家。
到家時已是傍晚,雨稍停了,爹也早早地趕回來了,看見弟弟沒事,大大鬆了一口氣,但是看見我,卻有點欲*言*又止的神色。我借故去做晚飯,就出了屋子,天色陰沉沉壓著,我的心也和天色一樣,我默默地做完晚飯,和爹娘一起吃了,收拾完碗筷,我就出了門去找桃三娘。
歡香館裏依舊生意清淡,但不曾想玉葉尼姑卻在,說是來還中午那盛饅頭的食盒的,另外也要向桃三娘道謝,看見我來,她很高興地拉著我坐,對桃三娘說:“我第一次看見月兒時,就覺得這丫頭真是生得好聰慧可人的模樣,想來嚴大爺和我想的一樣。”
“嚇?”我聽玉葉的話不由一愣。
桃三娘看著我,沒說什麽。
玉葉又拿著我的手說:“你放心,去了嚴家不會讓你吃苦的,隻讓你在小琥少爺的房裏,他寫字你就給研研墨,悶了你倆就說說話,他身子弱些,也不能多喝茶,你隻需知冷知熱在旁邊提點著就是,粗重活都有別的丫鬟婆子幹。”
我還是一頭霧水的樣子,玉葉笑了:“也是,大少爺和你爹爹還沒談妥呢,我跟你說這些還早了點。”完後,門口來了一輛騾車,就是我白天坐過的嚴家那輛,玉葉看見便告辭上車走了。
我看著她走,竟不由歎了一口氣,桃三娘坐到我身邊:“誒?小小年紀就學會歎氣了?”接著她又寬慰我道:“你爹娘不管做下什麽決定,旁人是無法改變的,再 說眼下災禍頻發,世道混亂,風氣稟賦因著人心變壞,也日漸銷薄了,一人一身,往後想要安駐立地,恐怕都難上加難,你不管到哪,但凡記住不懈不怠、三思後 行,與人忍、讓為先,人生在世,一飲一啄皆有定數,造化也是由人自己的行事前後論結果……俗話也說無緣不聚,你若能得失心淡些,時候到了,也許便有分曉。 ”
我用力點點頭,雖然我還不能完全懂得桃三娘這番話的涵義,但又覺得是很大的道理,就在這時,有兩位客人進了門,桃三娘便起身去招待他們,我到後麵幫忙,直到亥時才回家,到了家也就立刻上床睡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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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店裏又沒什麽事,我一個人百無聊賴坐著發呆,一時想起那個麻刁利來,昨晚開始就不見了他,是相信猴子已被桃三娘收了,所以放心走了?
哪知正想到這,就看見麻刁利從外麵進來,用腳挑起一張凳子,拉到門邊坐下,一條腿大剌剌地踩在凳子上,眼睛不住朝外張望著,還不忘回頭喊李二給他拿一碟 炸蠶豆吃,李二照他話做了,他又讓李二給他拿壺涼茶來,李二倒是沒脾氣,也拿給他了,麻刁利便哼著調子往嘴裏扔蠶豆繼續等著什麽。
過了一會,他回頭四處張望時,正好看見我,忽然衝我一笑,我一怔,他已經顛顛地走過來,坐我旁邊喜孜孜跟我說道:“閨女,你知道待會誰過來嗎?”
我搖搖頭。
他轉著臉打量我,嘴巴‘嘖嘖’道:“閨女,看不出來啊,有出息的,咱以後都在嚴家做事,你可別忘了提攜我呀?”
我更詫異了,瞠目結舌地看著他:“什麽?”
他笑著擺擺手:“待會嚴大爺過來,讓我先在這等著他。”
“噢……”我還是不很明白麻刁利的話都是什麽意思。
午間,嚴家馬車果然來了,裏麵下來的竟然還有我爹。他二人進店來,麻刁利連忙過去把嚴大爺引到靠窗圍欄的大桌子,我爹看見我,我看見他嘴角微微抽動了幾下,卻笑著對我道:“月兒,回家收拾點貼身要帶的東西,待會……跟嚴大爺家去吧?”
“……哪去?”
“嚴家……去……”我爹作勢讓我回家收拾東西,也不看我,就和嚴大爺坐下了,嚴大爺就笑說:“不急、不急,吃了飯再走。”然後桃三娘走來,他便說:“這兒老板娘的手藝真不是虛傳的,家裏的廚子是如何也做不出這樣的口味啊。”
我不知哪來的想法,隻覺得一股熱從腳湧上頭,我‘撲通’跪在地上,對嚴大爺和我爹說:“大少爺,這頓飯,請讓我做吧?請我爹娘都吃這一頓飯,就當……是我給我爹娘的辭行,往後……怕是見麵的機會少了……”
我爹的臉色紫漲的:“你……這麽沒規矩……”他好像想叱責我,但這些話出口卻一點也不凶狠,嚴大爺止住他,歎道:“果然是個心地實在的丫頭,你就去做吧。”
我連忙磕了頭,不多說什麽,挽起袖子就到後院去了。
因為不是預先訂好的飯菜,現炒的就不能準備太多時間,我就拿廚房裏現成的,先做拌菜肉絲,有焙香的蝦米絨碎、水焯的茭白絲和香菇絲,旺火翻炒剛熟的豬肉 絲,拌勻在一起然後撒點芝麻就好;接著用一條鱸魚,我把它起了肉,切片,用何二事先熬好的雞湯,加入火腿絲、香蕈絲、薑絲做了一道鱸魚羹;我娘愛吃雞,但 平時嫌貴是極少買的,我請何二替我殺好然後斬塊,我把它入筍塊、花椒、甜醬紅燒了,餘下的那些雞血、雞肝、雞肫等,則用酒和醬油、蔥頭炒了,分盤端上去。
我在忙活的間隙朝前麵偷看了一眼,娘抱著弟弟也已經來了,嚴家的小廝正在那逗弟弟玩呢,我忍不住眼睛酸酸的,再燒好木耳豆腐、炒青菜,桃三娘拿出幾個鴿 子蛋給我,讓我看著怎麽做,我想了想,便把它敲出來打稠,調冰糖水然後上鍋裏燉……這是給弟弟吃的,我忍著沒往下想,但腦子裏也是亂哄哄的,做好最後一道 點心,我自己端了籠屜出去,是五色餃。
娘把我拉到身邊,勉強笑著道:“去了嚴家,便不能再像在家裏似的偷懶了……”我點點頭。
嚴大爺許是怕我娘說下去會哭,就笑嗬嗬地道:“你之前這些菜燒得好啊,看來我家的廚子該辭掉了,他連你這個小丫頭的手藝都比不過……這餃子蒸得跟玉葉師 傅的看起來差不多,我先嚐嚐有何不同?”他夾起一個吃進嘴裏,嚼了幾下卻皺起眉頭,我淡淡道:“這餃子裏分別裹的是綠的是酸菜、黃的甜橘餅、白的是苦筍、 紅的椒幹、黑的是鹽醬瓜。”
嚴大爺一口全吐了出來,看著我:“這……”
我道:“這道點心,我想請爹娘品嚐,不然……目下我也不知該如何表明心意……”
我爹歎了口氣,夾起一個餃子細細慢嚼了,我娘看著我,眼眶都紅的,但她也不敢哭,也隻得夾起一個吃了,看他們吃罷,我便告辭回家收拾東西,除了一身換洗 的衣裳,還有一把香樟木梳子、一對小紅梅絹花,是六月六姑姑節時娘給的,我現在甫想起來,竟覺得心裏難言地酸楚,走出院子時,就看見烏龜爬在門檻邊磚上看 著我,我抹了一把眼淚抓起它:“怎能少了你?”
爹娘噙著淚送我上了嚴家的騾車,我忍不住看一眼一齊送行的桃三娘,她微微笑著對我點點 頭,我點點頭,便進了車簾子裏,車夫吆喝起來時,我聽見弟弟‘哇’一聲大哭起來,我暗暗用手掐了掐大腿,沒有讓眼淚掉下來,低頭看膝蓋上的烏龜,它正用一 雙綠豆般滴溜圓的眼睛仰頭望著我,我不禁把它緊緊抱進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