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之傳奇 作者:東海龍女

情之一物,究係何來?神仙妖魔,俱不得免。百妖千態,盡數如斯。
一部描寫妖怪的傳奇,一段閱盡滄桑的情懷。


白氏秋練

  二 白氏秋練
  與眾不同的,不僅僅是她的容顏。不錯,她有著一張堪稱美麗的麵龐,但在我看來,比起上個月,父王新納的蚌族第一美人夜光來說,她委實算不上出色。
  她渾身上下,沒有一件耀眼的飾物。柔順的長發、一塵不染的白衣下,露出小巧的月白色繡鞋鞋尖。她靜靜地坐在那裏,在父王那群花枝招展的嬪妃之間,有如錦繡堆裏的一塊白玉。
  父王不甚理睬她,陪酒之時,往往也不叫她過去,但卻總是要她在跟前坐著。宮裏人雖然勢利,但拿不準父王對她的榮寵倒底如何,對她固然說不上好,卻也不敢欺負她。她對任何人,都是淡淡的,既不特別親近,也不拒人千裏之外。
  她神色冷淡,裝束簡單,但清雅動人,如一朵空穀幽蘭。
  龍宮裏有的是瑪瑙、水晶、玉石拚成的花樹、花朵,卻沒有一朵活色生香的真正的鮮花。
  生長在空穀裏幽靜的蘭花,究竟是什麽樣子,我並沒有見過,我隻是從書上看到過這個詞語。但我一看到她,便馬上覺得這整個龍宮的美人,除了她,沒一個人配用這個美麗的詞語。
  父王身邊的宮娥偷偷告訴我,她的名字,叫做白秋練。
  有一日,我閑著無聊,從龍宮裏出來,信步越走越遠,一直走到一處較為偏僻的海底。
  就在這個時候,我看到了一隻小蝦。他大概隻有我的手掌大小,通體黑甲,是海中衛隊裏尋常可見的那種兵卒。
  吸引我好奇心的,是他那種鬼鬼崇崇的樣子。他一邊東張西望地,一邊一步步退到幾塊礁石中的空地之中。我悄悄飄過去,躲在一塊礁石後看他。
  那隻小蝦掀開幾片褐灰色的海帶,露出一方極為潔淨的沙地。這附近的海底多是些小石子,有時候我散步都會覺得硌腳。可是那海帶遮掩下的那方沙地卻全是細軟的金沙,一粒小石子都看不到。
  那隻小蝦站在沙地中間,那塊沙地在我看來,不過隻有登凳子大小。對他而言,恐怕要算得上一個大院落了。
  我看見他將尾巴插入沙中,努力地將身子舒展開來,仰起頭來,對著射入海中的微弱的光芒,開始做出吞咽的動作來。他的兩根蝦須隨著他一吞一吐的動作,時而被吹起,時而又緊貼著他的身子,真是要有多滑稽便有多滑稽。
  我忍不住從礁石後出來,驚訝地看著那隻小蝦,發聲問道:“你在幹什麽?”
  小蝦沒想到旁邊居然有人,驀然一驚,從沙裏拔出尾巴,往後連跳幾步,驚惶四顧,一看是我,嚇得一下子伏倒在沙地上:“十七公主!小的參見十七公主!”
  我又好奇地問道:“你是誰?你方才在幹什麽?”
  那隻可憐的小蝦嚇得把身子緊緊縮成一團,連話都說不連貫了:“稟稟稟報公公公……主,小的是蟹將軍手下第一軍第四隊第七組的蝦卒。今日小的休假,小的,小的在……在……”因為著急,他的話更是說不出來,全身都漲得通紅,好象被人有滾水煮過一般。
  隻聽一個女子聲音冷冷道:“他是在修煉呢,公主難道看不出來麽?”
  修煉?我第一次聽到這個詞語,但一時也不明白這是什麽意思。
  一個白衣女子出現在我的麵前,那熟悉的風致,讓我立刻就認出了她——白秋練。
  那小蝦著急地叫道:“白姑娘!你可……你可不能胡說啊!”
  白秋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他的聲音立刻就低了下去,但仍然嘟嚷道:“我這哪裏算是修煉……”
  我忍不住又問道:“白姑娘,你說他在修煉?什麽是修煉?”
  白秋練轉過身來看著我,她的眼中帶著一種很奇怪的神情,有驚訝、有氣憤、居然還有幾分憐憫。正在我莫名其妙的時候,她說話了,語氣中卻明顯帶有嘲諷之意:“啊,我忘記了,象十七公主這樣高貴的龍族,生來便化為人形,有高深的法力,和數萬年的漫長壽命,你們是天之驕子,哪裏需要什麽修煉!”
  她看我仍然是一副愕然的表情,眉頭微微一蹙,語氣卻柔和下來:“可是象他,象我,卻生來隻是卑微的水族。如果任由生命流逝,我們大概隻能活上幾十年、甚至幾年。十七公主,你今年多大了?”
  幾年?幾十年?我的頭腦裏一陣慌亂,這麽短暫的時間,恐怕隻夠父王開上一次兩次宴會罷?我本能地答道:“我……我才隻有一百六十歲。”
  白秋練冷笑兩聲,道:“一百六十歲,嘿嘿,神龍要兩百歲方才成年,公主還隻是個孩子呢,卻已經活過一百六十歲了。你問問這隻小蝦米,他能活多少歲?”
  我望向那隻小蝦,他低下頭去,已變花白的蝦須輕輕顫抖,神情中帶有幾分悲涼:“十七公主,小的今年兩歲,再過一年,小的……小的就要壽終正寢了。”
  隻能活三歲!
  我幾乎叫出聲來,可望著那隻小蝦,卻什麽也說不出來。
  白秋練輕聲道:“三歲啊,十七公主,這樣短暫的生命,他怎能不修煉呢?隻要修道有成,就可以延長壽命,可以化為人形,可以過自由自在的生活……”她突然自嘲地笑了一下:“自由自在的生活……就算修道有成,可是天地之間,還有那些捉妖的和尚道士、各地山神城隍、九天仙魔……就連修道之中,還要經曆那些五百年、一千年、五千年的種種大小天劫……一個不慎,便是前功盡棄,甚至灰飛煙滅!
  我們妖族,還是不能自由自在啊。不過無論怎樣,生活總是有了希望,總是有了迎接明天的勇氣……對不對?”
  最後一句話,她是望著小蝦,不,是望著那隻老蝦說的。老蝦抬起頭來,用力地點了點頭。
  白秋練突然轉過頭去,望向大海遠處,那裏的海水被照得非常明亮,隱隱的樂聲傳了過來。那裏,正是龍宮所在之處。
  看著那些明亮的光芒,我在心裏猜想,父王一定又在宮中大擺宴席了。
  白秋練的聲音激憤起來:“十七公主,你們有沒有想過,多少妖族窮盡一生,付出那樣大的代價,隻是為了生命不再那麽卑微!可是你們神龍,有那樣長久的生命,有那樣充沛的法力。你們卻是在這樣的浪費、這樣的糟蹋!你們的權勢,你們的法力,隻是用來……用來……”
  在她烈火一樣的眼神前,我不禁有些畏縮:“那麽,白……白姑娘,我該幹些什麽呢?”
  白秋練歎了一口氣,眼中的火焰慢慢熄滅了:“十七公主,臣妾無禮了。我們……先回宮去吧。”
  我看著她,不明白為什麽她的神色突然會變得那麽哀傷。
  走的時候,白秋練從懷中取出一枚白色珠子來,輕輕放在那隻老蝦麵前的沙地上:“這顆寶華珠,是當年我修煉時用過的。它能夠聚集天地靈氣,你修煉起來就事半功倍了。”她抬頭看了一眼頭頂的海水,那上麵射下來的光線是那樣微弱:“在這深海之中,你要吸取日月精華,修煉起來可是太慢了。”
  老蝦嗚嗚哭了起來:“白姑娘……謝謝你。隻有你……理解我的苦衷,他們……他們都笑我,說我老來瘋……說我癡心妄想……還說要到蟹將軍那裏去告我……嗚嗚嗚……”
  直到我們走出好遠,老蝦的哭聲還在我的耳邊縈繞不去。
  白秋練始終沉默不言,我卻忍不住了:“白姑娘!”
  白秋練停下腳步,默然地看著我。半晌,她淡淡說道:“公主,我明白你想問什麽。那隻老蝦,他可能等不到修煉有成的那一天了。”
  我吃了一驚,叫道:“為什麽?你不是給了他那顆寶華珠麽?”
  白秋練笑了一下,我卻覺得她的笑容裏滿是哀傷:“公主,蝦族生來根骨粗陋,又沒有七竅可以吸靈氣入體,修煉起來,可有多麽艱難。何況他們壽命那樣短,何況……他已經老了……”
  我心裏一酸,隱隱地為那隻老蝦感到難過。
  白秋練拉起我的手,安撫性地拍拍我的手背:“我送他寶華珠,是因為……我衷心地敬重他……你看不出來麽?那方他練功的沙地上,一顆小石子都沒有。不知他是費了多大氣力,才將那些小石子清除掉的……如果大家都這樣珍惜時光,勤加修煉,我想我們妖族,絕不會永遠沉淪下去……”
  我們兩人都沉默了,望向遠處的龍宮。那裏,仍然是絲竹之聲不絕;粉白黛綠的美人,在殿中來來往往,川流不息。
  我終於問了一個我藏在心中很久的問題,雖然有些唐突:“白姑娘,你來自哪裏?是我父王……把你納入宮中的麽?”
  白秋練平靜的話語,穿過絲竹管弦之聲,清晰地傳入我的耳中:“我是洞庭的白魚精,我的相公姓慕,叫蟾宮。 是你的父王,把我搶入龍宮的。”
  我張大了嘴巴,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
  白秋練靜靜看著我,道:“公主不用驚訝。你父王做這種事,還嫌少了麽?我白秋練,也不是第一個。”
  我還是呆站在那裏。白秋練歎了一口氣,拉著我的手,坐到一旁礁石上,說道:“十七公主,咱們坐一會兒吧。我入宮時間不長,但也看得出來,東海龍王這麽多兒女,唯有十七公主你,好象跟他們都不一樣。”
  我順從地坐到她的身邊,偷眼看去。隻見白秋練凝視著前方,不知在想些什麽。她的臉龐邊飄拂著幾縷烏黑的秀發,映著白玉般的肌膚,真的是非常美麗。
  良久,我聽見她輕聲說:“此時如果還在人間,應該是秋天了。不知道蟾宮的秋衣,有沒有人為他準備呢。”
  我吃了一驚,脫口問道:“人間?你的相公,是個人類?”
  白秋練嫣然一笑,容色瞬間明豔照人,道:“他自然是人類,而且還是個雅量高潔,滿腹經綸的才子。”
  我想了想,又小心翼翼地問道:“他……他可知道你的身份?”
  白秋練的笑容更美了:“他自然知道,我既做了他的妻子,這種事情怎能瞞他?不過蟾宮他人很好的,一點也不在乎,還是一樣愛我。這個書呆子,當初我在洞庭湖畔初見他時,便是在一個月夜。他坐在船頭,琅琅誦讀詩句,令我一見傾心。”
  她輕輕念道:“水麵細風生,菱歌慢慢聲。客亭臨小市,燈火夜妝明。”
  她吟誦的聲音韻律優美,鏗鏘有節,有如斷冰切玉一般,入耳隻覺有說不出的清雅好聽。
  我聽得有些癡了,道:“這就是詩麽?比咱們龍宮的曲子還要好聽。”
  白秋練道:“是啊。這就是人類創作出來的一種東西,人有時候比咱們,可要聰明得多,重情得多呢。這首詩是一個叫王建的人寫的,他描述的,是水邊小城的夜色,你想啊,水麵吹著徐徐的清風,隨風送來采菱少女的歌聲,而小城中已是燈火初上,這是多麽美好的一幅人間畫麵啊。”
  我用力地點頭。白秋練笑了,輕輕道:“我再誦讀一首給你聽,成不成?”我喜道:“好啊,不過,你要講給我聽,這詩中的意思,好不好?”
  白秋練溫柔地一笑,道:“這是一個叫上官婉兒的女子寫的。詩中大意,是講她在秋天的日子裏,看到落葉從枝頭飄下來,便開始思念起遠方的那一個人了……”
  她柔和清婉的聲音,在海水中一字一句、幽幽傳來:
  “葉下洞庭初,思君萬裏餘。露濃香被冷,月落錦屏虛。欲奏江南曲,貪封薊北書。書中無別意,唯悵久離居。”
  遠處龍宮仍然燈火輝煌,可是我們卻視而不見,久久地陶醉在這些優美的詩歌裏。在聽白秋練吟詩的時候,我突然有了一種錯覺,仿佛我們兩個此時不是坐在這幽暗的海底,而是已來到了那個美好的人間。
  




龍宮歲月

  沒有奇香仙樂,亦無明月入懷。毫無任何預兆的,我,東海龍王的第十七個女兒,誕生在茫茫東海的龍宮之中。
  我的父王,據說有二千九百八十八歲了。自從他兩百歲成年之後,在這二千多年裏,他可是片刻也沒停止對美人的追尋,他共娶了四百二十三個嬪妃,當然也包括第一百五十一位的我母親。據說,我們神龍生來便有數萬年的壽命。所以有時候,我也會起一個荒謬的念頭,想看看父王他一生之中,究竟還會娶多少個。
  所幸,他總共隻有四個兒子和二十四名女兒,否則,我真的懷疑這座龍宮中,年長月久,還能不能容納如此多的後宮家眷。
  不過話說回來,父王的姬妾嬪妃之中,能活得那麽久的並不多。她們大多出身卑微,不是我們龍族,沒有那麽悠長的生命。
  我的母親是清遠侯的小女兒,即父王的遠方表妹。雖然清遠侯地位實在不高,封地也偏遠狹小,但總算也是龍族遠支。比起那些蛟精、蚌殼、鮫人所生的公主們來說,我的龍族血統實在是要純正很多。
  所以母親雖不是最受寵的,但其他的嬪妃對她倒也客氣。父王對她,也有著幾分親切之情。
  但母親還是很遺憾,因為在龍宮之中,隻有龍族出身的妃子,才可以生下太子。旁的族類,卻向來隻能生下公主。
  她的另三個表姐妹嫁給父王,生的都是龍太子,即我的那四個哥哥。唯獨我,卻偏偏隻是個公主。
  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是父王沒有立龍後。他有數量龐大的妃子群,卻居然不立龍後,這真是讓人想不通。但大家都偷偷地在說,這肯定是父王為了尋歡作樂更方便一些,所以正位空虛。
  父王對此不甚在意。如果有太子隻是為了繼承他的王位,那他已有了四個,根本不再愁了。四個也就夠了,至於再生公主還是太子,他是一概漠不關心。他關心的,隻是眼前的生活過得開不開心。
  從我記事起,不是看到他在珊瑚榻邊狂歌痛飲,就是看他在水晶殿上歌舞升平。他往往左手摟著一個美人,右邊倚著一個美人,笑得一塌胡塗。他長長的龍須上沾滿了蜜色酒水,金色的錦袍揉得皺皺巴巴,地上全是摔碎了的琉璃杯、玳瑁盞。還有環繞在他周圍的那些美人,她們嬌聲呼喊,嗔怒動人,鬢發散亂在香肩之上,夜明珠、碧玉墜如零落的星雨,胡亂地丟棄在四處階下。
  她們的頭上戴著連我都說不出名字的寶釧珠釵,身上穿著雲錦天羅,熏最名貴的天府冰麝合香,那種奇異而誘人的香氣,往往在數裏外的海水中都能聞到。
  東海是如此富有。
  父王的新寵舊愛太多,連他正牌的妃子們我都認不大清楚,更別提那些偶然得幸的湖海美人。幾個哥哥也和他一樣,宮中美人如走馬燈一般,讓人目不暇接,眼花繚亂。
  不過,對於這一切,我早已經習以為常,我跟別的公主一樣,熱衷於各色化妝、新鮮衣服、大大小小的宴會、天上地下的奇怪客人。仙女、天官、道士、和尚、山精、水怪……我們的客人多得要命,而且隻要來了,哥哥們是必要作陪的,他們通通毫無例外地喝得爛醉。
  而我們,父王嬌貴的公主們,往往躲在明珠串成的簾子後麵,對他們評頭論足,議論不休。但是很遺憾,他們不是奇形怪狀,就是老氣橫秋,沒有一個,可以讓我們發自內心地喜歡。
  龍宮裏燈火輝煌,那些宴會通宵達旦,。
  他們抓住每一刻,迫不及待地尋歡作樂,好象壽命不是幾萬年,而隻有幾十年一樣。
  
  父王很快到了三千歲的壽辰,我看他簡直是把自己的千年壽辰,當成是一次開辦大型尋歡作樂宴會的借口,早在壽辰前百天龍宮裏就忙得人仰馬(海馬)翻,天上地下廣發請柬。
  父王貴為東海龍王,確是權勢赫赫,各地龍王君侯自要奉承。當下紛紛趕來,龍宮一時門庭若市,宮門口一溜停了無數稀奇古怪的獨角犀啊、青晴獸啊、火麒麟啊什麽的,都是那些貴賓的坐騎。
  我們在壽宴上見到了洞庭君的女兒女婿,那龍族中最有傳奇色彩的一對夫妻。
  洞庭龍女上前拜見父王,輕輕柔柔地福了一福,道:“伯父萬壽無疆。”
  她雖然也是綾羅層層地打扮起來,言談舉止卻甚是溫柔,全不象我的姐姐妹妹,盡是些嘴尖舌利的嬌蠻公主。
  聽說她是洞庭君膝下唯一的愛女,洞庭君先是將她嫁給涇水侯的小兒子,卻受到他的虐待。他寵妾滅妻,完全不把這位龍族公主放在眼裏,涇水侯夫妻也是兩個糊塗蛋,任由兒子所為,最後竟讓她衣衫破爛地去放牧雨羊。
  幸而她在牧羊時遇見了那個書生柳毅,柳毅激於義憤,千裏迢迢報信回洞庭。她的親叔叔錢塘君性情火暴,聞訊一怒之下便大鬧涇水,淹死三十萬人,最後竟將我那位未曾謀麵的遠方表哥,涇水侯的小兒子,活活地吞在了肚裏。這件事曾在水族中轟動一時,甚至還驚動了天庭。可是錢塘君與洞庭君地位尊崇,豈是小小的涇水侯能比?後來此事也不了了之。
  我們躲在珍珠簾後,偷偷地看那位洞庭龍女和她的駙馬。她很羞澀,那位駙馬也好不到哪裏去,站在那裏手足無措。隻是他們二人偶爾目光一碰,那臉上升起的紅暈,卻見證了他們的幸福。
  我的姐姐們除了大姐定下南海二龍子之外,其他的都尚待字閨中。倒是不少君侯想來求婚,父王卻總是左挑右選,輕易不曾許人。
  我的十二姐感歎道:“看樣子,還是嫁一個凡人要好一些。”
  話雖如此,怎麽能夠呢?先不論門第出身,就說凡人的壽命那樣短暫,便不能與我們龍族結為親眷。據說那位柳駙馬之所以得娶公主,是因為洞庭君和錢塘君感激他的報訊之恩,而公主又對他一見傾心,非他不嫁。所以兩位龍君一力向天庭說了好話,更何況當初錢塘君曾為天帝立下赫赫戰功,這才蒙天庭恩準,破例賜他仙丹,準入仙籍,他方能與洞庭龍女諧為百年之好的。
  再者,人家洞庭君僅此一女,將來洞庭君的爵位,還要指望駙馬繼承,自然父輩一力促成。象父王二十多個女兒,如果個個都要鬧起來嫁給凡人,那還得了?
  我想來想去,龍族之中,那些近親或是遠房的表哥們,不是貪戀美色,便是凶猛好鬥,尚未正式成親,妾侍倒是多不勝舉。沒有一個,得以托付終身。
  在父王的壽宴上,我還見到了代表西海龍王前來的西海大太子敖寧,我的大表哥。
  他,似乎與他們不同。至今我仍然記得,當他金冠銀甲,步履生風,傲然地步入水晶殿來之時,似乎滿堂珠寶都失去了奪目的光輝。我們的目光,頓時被他完全吸引過去了。
  他身量頗高,略有些清瘦,目似朗星,燦然生光。神色卻是冷傲肅殺,如亙古沉默的冰山。大表哥的身上,完全看不到一絲龍子慣有的輕浮淫靡的氣息。
  就在那個時候,我的心裏,有一塊地方,好象漆黑的深海,被夜明珠照得燦然一亮。
  大表哥,他是否能帶給我不一樣的生活?
  在父王的壽宴期間,我一直試圖引起大表哥的注意。我甚至領著歌姬們齊聲吟唱《龍主萬壽樂》,隻因為宮人都說,在二十四個姐妹中,我擁有最美的聲音。
  可是大表哥在來的第三天便告辭了,他說西海事務繁忙,父王也不便留他。
  我們早就聽說,西海龍王,我們的三叔敖丙,早就不管西海之事,成天忙著去建造他的心中樓閣。聽父王說,三叔從小便喜歡敲敲打打,他畢生最大的夢想居然是做龍族第一巧匠,建造一所天上地下最美的宮殿樓閣。現在兒子長成,又這樣有能耐,他便一溜煙地去追尋自己的夢想了。西海一應事務,早就由大表哥一手掌管,他是實際上的西海之主。
  我偷偷躲在一處他必經的礁石後等他。他前簇後擁地經過時,我便從礁石後飄了出來,怯生生地叫了一聲:“大表哥。”他看見我了,遠遠地站住腳步,揮手令隨從退下,這才叫道:“十七表妹。”神情一貫的冷淡,但並不疏遠。
  我的臉紅了,說話怎麽也不流利:“大,大表哥,我能不能跟你去西海?”
  他靜靜地看著我:“那怎麽行。”
  我急了,話語反而越說越快:“大表哥,帶我去西海吧,你看到了東海龍宮的樣子,父王、母妃他們,還有我的哥哥姐妹,他們……他們……”
  我說不下去了,心裏卻有一個聲音在大聲喊道:“我不要和他們一樣!我不要過這樣的生活!”
  我被自己內心深處真實的聲音嚇壞了,隻聽大表哥柔聲道:“十七表妹,你想得太多了。你不要覺得自己是被忽略了,其實大伯父他是很疼你的,我看得出來。”
  父王很疼我麽?或許是吧,他沒有很特別地寵我,象對待二十四妹那樣,興致來了便帶她去騎海馬;他從天庭做客回來,帶的一枚蟠桃也是給了最嬌俏可愛的七姐。可是他給了我錦衣玉食的生活,給了我漫長的生命,他怎會是不疼我的呢?
  我流下淚來:“可是,大表哥,我隻是想嫁給你啊。”
  大表哥的臉上,浮起一縷淡淡的笑容,那棱角分明的臉部輪廓柔和了許多:“十七表妹,男兒誌在四方。我敖寧是天地間堂堂男兒,又是高貴的龍族,怎能讓兒女私情,磨滅英雄氣概呢?大業未成,西海未寧,我是不會娶親的。”
  他走了,我的淚怎麽也流不完。十七表妹,他總是這麽叫我。因為在他心裏,我隻是他無數表妹中的一個。其實,我的名字,叫做敖瑩啊。
  大表哥離去之後,我沉默了好久。侍女送上調弄胭脂的金盒、研磨精細的珍珠、還有我們姐妹托別的神仙千裏迢迢,從峨嵋山收來的玉池清露,這些都是以前我最愛調製的化妝用品,我也懶得看上一眼。姐妹們向我展示水族中新近流行的“飛雲髻”、“醉霞妝”、“點金額”等等新奇妝容,我也都無動於衷。
  我一天比一天消瘦,我發自內心地,開始厭惡起那些沒完沒了的宴會。我一次次地化為金鯉,偷偷遊到遠海去玩,甚至還去過一次內湖。不過幸好,沒碰到過什麽危險。
  就算呆在東海,我也不願意呆在龍宮之中。這一切的變化,也許是為了大表哥,也許是因為我更加茫然無措。
  終有一日,我在父王駕前,看見了一個與眾不同的女子。
  




金龍公主

  父王左手拿著一張雪白的半透明的綾絹,那綾絹上似乎還飛舞著一個朱紅的大字,他站在玉階之上,麵色陰沉地看著滿宮後眷。突然一揮長袖,把案上那些瑪瑙盤盞都揮到地上,隻聽嗆啷啷一陣亂響,那些昂貴的盤盞都跌得粉身碎骨。
  所有人嚇得都屏息靜氣,隻聽見父王如雷的咆哮,震得殿宇嗡嗡作響:“是誰放走了白秋練?是誰找到了許真君,寫下那道該死的赦令?是誰?”
  我不知哪裏來的勇氣,站出身來,向著父王慢慢跪了下來,說道:“父王息怒,白姑娘,白秋練,是我放走她的。”
  父王一下子怔住了,我看見他龍須向上猛地一翹,大喝一聲:“是你?小十七?你知道你幹了些什麽事情!”
  我嚇得全身一抖,因為過往的無數經驗告訴我,父王是動了真怒了。但我仍強撐著站直身子,低聲道:“父王,兒臣沒有錯。許真君……也是兒臣去求的他,他才寫了那道赦令的。 ”
  父王臉色都變成了青色,龍須也在微微顫抖:“你……你說什麽?”
  母親嚇壞了,愛女心切,她已忘了害怕,從妃嬪中搶步出來,一掀下裙,跪在琉璃地上,叫道:“表哥!表哥!瑩兒她一向溫柔和順,膽子又小,這次必是無意為之的,並不是存心來與你作對,你可千萬莫要動雷霆之怒啊!”
  父王身邊的嬪妃,麵上倒多有幸災樂禍之色。尤其是父親的新寵如願夫人,若有若無地在一旁道:“倒看不出十七公主有這樣的膽識,以後……看這事態發展下去,咱們龍宮,說不準還要仰仗十七公主呢。”
  她這麽加上兩句,父王更是氣得渾身發抖,喝道:“瑩兒!父王一向看你聽話溫順,沒想到你私底下竟敢這麽無法無天!”
  看到他暴怒的樣子,我突然感到非常害怕。他該不會一怒之下,顯出神龍的真身來,把我一口吞掉吧?就象錢塘君吞掉涇水侯的小兒子那樣?
  父王怒目圓睜地瞪著我,我都能看到他眼中冒出金色的火花。完了……完了……我頭腦裏一片嗡嗡聲,眼前頓時黑了,耳邊隱約隻聽到母親的哭喊:“你……你嚇死我的兒了……我兒要有三長兩短……我……我……”
  不知過了多久,我悠悠地醒轉過來。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熟悉的藕荷色帳頂。我的寢宮?我一骨碌從床上爬了起來,把床邊坐著的一人嚇了一跳,他轉過頭來,我嚇得差點又要昏倒:“父……父王……”
  坐在床邊的,赫然是我那剛發過雷霆之怒的父王。此時他看我醒了,立刻換上一副慍怒未消的樣子,可惜我已看清了他見我醒來時,臉上那一瞬即過的喜色。
  在他沒有七竅生煙的時候,他看上去倒還是個很慈祥的父親。尤其是他不穿那件剌得人眼花繚亂的金絲織成的錦袍時,我看他最為順眼。
  我偷偷地看著他,他嚴肅地瞪著我,但圓眼中終於漸漸帶了笑意。
  我的心頓時軟了,我本來就是個孝順的孩子,而且覺得自己確是忤逆不孝,居然偷偷放走了老父的愛妾。但轉念一想,又覺得如果我不放走白秋練,那是拆散人家恩愛夫妻,也同樣是罪不可恕。
  父王看我臉上神情轉換不定,以為我還在怕他責罰,悶聲悶氣地說道:“你不用害怕,父王不會責罰你的。哼,你的母妃,倒真是護犢情深,還說什麽如果你有三長兩短,她便要與我同歸於盡。真是笑話,我堂堂東海龍王,這麽容易被人拉著同歸於盡?這個笨女人!”
  他雖是氣哼哼地說這番話,但嘴角邊卻不由得帶上了幾分笑意。
  我東張西望一番,沒有看見母親熟悉的身影,忍不住怯怯問道:“母妃呢?”
  父王摸摸我的頭發,道:“她去親手給你做鳳肝羹了,說是你嚇壞了,得給你補補身體。”
  我低下頭來,父王慈愛的舉動,讓我鼻子有點發酸:“對不起啊,父王,我知道您喜歡白……白姑娘,可是人家是有相公的,她的相公是個姓慕的讀書人,會背好多好聽的詩歌,我以前都沒聽過那麽好聽的詩……她想念她的相公,留在您身邊又有什麽意思……何況……您有那麽多的美人嬪妃,什麽樣的美人沒有,也不缺她一個啊,是不是?”
  我不敢看他,接下去飛快地說道:“我問她,怎樣才能夠放她去人間找她的相公?她說她不能走,因為她的母親還在洞庭君的手裏,而洞庭君……絕不會違逆您的意思……”
  父王的臉色漸漸陰沉下來:“所以你就去求許真君?”
  我的聲音低到幾乎聽不到:“是的……白姑娘說隻有許真君說情,您才會放了她。她撕下自己鰭上的一片白鱗,要我拿去給許真君寫上一個‘赦’字,說這樣,您必然不會再為難她,她便能跟她的相公團聚了……”
  父王臉上的陰雲慢慢散去了,他看著我,出乎意料地沒有發脾氣,隻是歎了口氣:“你這個孩子……”他想說什麽,但隻是搖了搖頭。
  
  這件事情,就這麽不了了之。
  父王還是一如既往地愛好醇酒美人,但對母親的態度卻是明顯有了不同。每次待客的宴席上,必是要她陪同出麵接待;還交待龜總管,說宮中大小事務,必要由母親處理方可實行。另外,他一個月中居然有二十天,是宿在母親寢宮之中。
  他們兩個,是自小便認識的表兄妹,一向感情上雖然較為親近,但也沒有給過母親這麽多的榮寵。漸漸宮中開始有了傳言,說父王很可能要立清遠夫人(我母親的封號)為龍後了。
  一次我在母親宮裏,親眼看見宮女們向她獻媚說,她被立為龍後,隻是遲早之事了。
  母親放下手中的玉盞,用一方絲帕拭了拭唇邊,這才慢慢道:“你們太不了解陛下了,陛下的心中……”她沉吟片刻,終是沒有說下去。
  父王的姬妾們的數目,開始漸漸減少。首先是那些蒙他一時恩寵的宮女,或是各族進來的美人,都被他送的送,打發的打發,龍宮裏留下來的,隻是一些有名號的嬪妃,或是那些生有兒女的妃子們了。
  他對我,也是越來越親切,有時化為人形出遊時,往往還帶我同去。我跟著父王,見識了不少城郭村鎮,也漸漸熟悉了人間的情景。
  後來有一次,在一個秋天的月夜裏,父王化作一名白衣秀士,帶我和如願夫人去城中遊玩。在一家酒肆裏遇見了四個讀書人,談得頗為投緣。
  那幾個讀書人感歎說,這世上萬事,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若是事事如願,人生可有多麽美好。
  父王跟那四個讀書人談得興起,便說,既然如此,我便賜你們每人一位如願,如何?
  如願夫人的臉色當即變了。她和她的三個妹妹,是洞庭君座下的水府神女,聰明伶俐,善於侍奉,後來被送來侍候父王。她們這一族的神女有一種特殊的神力,便是使凡人輕易地達成自己的願望。
  洞庭君最初提出將龍女許給柳毅,卻被柳毅拒絕的。龍女卻是一心要嫁,洞庭君隻得將龍女裝作凡間女子,送去跟柳毅成親。因為那時龍女夫婦住在人間,事事皆不方便,洞庭君心疼愛女,便將兩名如願神女作為陪嫁婢女,送到了龍女身邊。
  據說有求必應,真能使凡人如願以償。
  如願夫人貌美聰慧,一向也得到父王寵愛,她雖是怎麽也不相信父王舍得把她送出去,可是她也不敢有絲毫違逆。
  父王妃子中最美的夜光夫人,是蚌族美人,容顏之美,據說在近千年來的東海,當數第一。
  她生性聰穎,法力高強,已有千年道行。若真正動起手來,隻怕我那幾個養尊處優的哥哥都不是她的對手。聽說夜光夫人本來也是嫁給凡人的,還生了一個孩子,但後來卻被父王強行奪來。
  我還聽宮人說當時父王先是遣蛟族著名的勇士焦況,前去強搶夜光。誰知夜光吐出本元神珠,反將焦況打得焦頭爛額。
  至今蛟族中人見到夜光,還是一臉訕意。
  後來父王遣夜叉送去書劄,不知書劄之中寫了什麽,總之夜光看後,居然自己來到東海龍宮,做了父王的妃子。
  他們兩個的關係有點奇怪,不太象是龍王與龍妃,倒象是一對結拜兄弟。我就不止一次地看到父王和夜光在一起通宵痛飲,父王喝得高了,居然大力拍著夜光夫人的香肩,大喊什麽“夜光兄真乃東海之量”“酒逢知已千杯少”之類的酒話,引得一眾宮女在旁忍俊不禁。
  但不管怎麽說,父王寵愛夜光夫人,那是有目共睹的。在母親這匹“黑海馬”沒殺出來之前,宮中人人都說,以夜光夫人的美貌和道行,遲早會被立為東海龍後。
  可是父王最後連夜光夫人都送走了。他們兩個在龍宮的寶華殿喝了最後一場酒,父王特地讓我陪在一旁。酒至三巡,父王開口了:“夜光,謝謝你陪我過了這十年,想必你的孩子快長大了,你也該回去看看他了。”
  夜光舉起金杯,淚花盈睫地看著父王:“多謝大王成全,不然以夜光不知輕重的性子,當日若不來龍宮,斷然不會活到今日,與我那孩兒相見。”
  我不明白他們在說什麽,他們也不再說話,就是不停地喝酒。他們倆喝酒的量與常人不同。這次喝酒,父王是一副用酒淹倒寶光殿的架勢,而夜光夫人所喝的酒料想她洗幾次澡是綽綽有餘。
  他們給我也喝了幾杯,我很不爭氣地就睡著了。醒來時已在自己寢宮之中,夜光夫人卻已經不在了。
  父王開始越來越多地跟母親守在一起,喝喝茶,下下棋什麽的,宴會的次數自然少了下來。他們兩個說話不多,但在一起卻少有的默契和諧,象一對過了很多年的尋常夫妻。
  有一日我閑來坐在梳妝台前,撥弄著一隻小扇貝玩兒,突然聽見宮外喧鬧起來。有宮女跑來稟告我說:“大王叫十七公主快去水晶殿,說金龍大王的三公主到了。”
  金龍大王是鎮守黃河的龍王,他是蛟龍修煉得道,雖比不得我父王是天生神龍,也不象洞庭君他們是世代勳戚,但他正直英勇,嫉惡如仇,在三界也是大大有名。
  我也跑到前殿去看,卻已是去得遲了。隻見眾女環繞著一位紅衣女郎,她身材高挑,眉目英朗,顧盼之間,神彩動人。她的打扮也與眾不同,發束玉冠,足蹬短靴,手腕上戴著一隻鑲有火齊寶石的金鐲,據說那金鐲法力無邊,乃是西方金王母所賜。
  她站在姐妹之中,那種壓倒眾人的華貴氣度,倒比我們更象是東海的公主。
  父王一直對她頗為喜愛,笑道:“英兒怎麽想到來東海了?去年我的千歲壽宴上我曾對你父王說過,叫他把他的乖女兒多送來咱們東海,也□□我的幾個不成材的女兒。誰知時至今日,你才舍得過來。”
  三公主黃英排開眾人走上前來,先是按規矩行了禮,這才從容一笑,道:“叫伯父見笑,侄女今日前來,真是來投奔伯父您了!”
  父王微微一愕,道:“此話從何說起?”
  黃英仍是從容不迫,笑道:“說來話長。侄女愛上一個人間的書生,與他有了往來。他的外甥女為五通神所汙,我看不過去,便拿這個火齊寶鐲將那五通困住,又派一個婢女將那他閹了。我父王大怒,說我不守閨訓,將那婢女打了一頓,還要將我終生囚禁。他是我親生父親,侄女不敢反抗,但豈能束手就擒?故此來投奔伯父,萬望伯父庇護!”
  她將這一番話說了出來,整個水晶殿上,鴉雀無聲。
  我站得最近,清清楚楚看見,父王臉上肌肉抽動數下,喃喃道:“五通神、五通神!”
  再看那三公主黃英,隻見她雖然說出了這一番驚世駭俗的話來,但神態仍是安詳大方,毫無驚懼羞澀之情。
  父王突然仰天大笑,道:“好好好!我隻說黃猛是咱們龍族中難得的英雄,沒想到他還有這麽個敢作敢當的女兒!嘿嘿,殺了五通都便宜了它們,閹上個把算得了什麽!你父王也忒小題大做了!英兒,本王一向最是欣賞你的英豪氣概!本王這些個兒子女兒當中,也就小十七瑩兒有些個膽量!”
  頓時無數道目光向我射了過來,我羞得幾乎要鑽入地下去。
  黃英目光落到我的身上,怔了一怔,笑道:“十七妹看上去嬌怯怯的模樣,原來還有這份膽識。”
  我的二十四妹敖玉因為最小,一向最受父王寵愛,這會聽父王居然當眾誇讚黃英,心中已是有些不受用,但因為金龍大王之故,不敢作聲。此時聽父王又當眾誇讚我的膽量,心中妒火按捺不住,撇撇嘴道:“她連父王的愛妾白夫人都敢私下放走,自然膽色過人了。”
  “啪”的一聲巨響,眾人嚇了一跳,卻是父王狠狠一掌擊在黃金寶座上,居然把扶手打斷了一根!
  敖玉嚇了一跳,不敢再說下去,殿中一片難堪的沉默。
  還是父王先開口了:“那五通……五通神,”他說到這幾個字時,似乎特別艱難,但他還是繼續說了下去:“現在怎樣了?”
  黃英嫣然一笑:“伯父難道不知?五通為惡太多,前段時間在吳越又去擄掠民間美女,卻遇上了罕見的一個大膽的姓萬的武生,是那被擄女子的小叔。”她麵上不由得顯出欽敬的神色來:“那萬生倒真是個英雄,他事先埋伏在嫂嫂的房中,五通深夜過的時候,猝不及防,被他一劍一個,剌死了三個。”
  父王一聽,頓時又驚又喜,問道:“當真?”
  黃英笑道:“這還不算,當時逃走了兩個,又到別的人家去為惡,看中了一個姓趙的員外的女兒,聲稱說晚上要去娶她。那趙員外聽聞萬生的威名,重金聘他來家,萬生故伎重施,又殺死了一個。”
  父王朗聲笑道:“這個萬生,是個真英雄!真豪傑!”
  黃英抿嘴一笑,道:“剩下的這個嘛,被侄女派人閹了,想必以後也做不了惡,這赫赫有名的五通神,現在隻怕要改個名兒,喚作半通神了。”
  父王哈哈大笑,神情暢快之極,說道:“不錯!不錯! 好侄女,你有這樣的膽識,若是我的女兒,我心疼都還來不及呢。你隻管住在伯父這裏,你那個糊塗的爹爹,想必不是怪你閹了五通,是怪你不聽他的教訓,偷偷跟凡人來往。凡人又有什麽打緊?隻要你心中喜歡,那人又確有些成仙的根骨,便是百年之後,度他成仙也未嚐不可嘛!”
  黃英大喜,當即跪在地上,給父王磕頭道:“多謝伯父成全!”
  
  




荷花往事

  金龍三公主黃英,在東海住了大概半年的時間。金龍大王想念女兒,加上父王又主動去跟他喝了幾次酒,在他麵前大讚黃英的颯爽英氣,他也就漸漸消了氣,順勢派手下來接黃英回去。
  黃英走時,我頗有些舍不得。龍宮之中閑置的宮殿還有幾座,可父王一定要將她安置在我的寢宮之中,我們朝夕相處,感情自然是越來越深。
  黃英一再要我跟她去黃河住上一段日子,可是我總是有些害羞,再者也對傳說中的金龍大王有些畏懼之情。所以一直不肯答應,隻得說道:“黃姐姐,父王這段時間,好象有些心事,我還是多陪陪他罷了。”
  黃英若有所思地一笑,道:“伯父有了心事,想必是因為五通罷……”
  她明亮的眼睛停留在我的臉上,自語道:“難怪伯父這麽寵愛你的,你害羞時的模樣……跟傳說中的那個女子……倒還有幾分相像……”
  我的心裏大大地一跳,隱隱覺得有一個大秘密將要揭開。急忙問道:“黃姐姐,你在說誰?哪個女子?”
  黃英淡淡地笑了:“我給你講個故事吧,也是關於一個龍子的故事。”
  那還是一條東海小龍剛剛成年的時候,他生性頑皮,向往東海以外的世界,所以他常常化為鯉魚,遊到江河裏麵去玩。
  有一次,他正在江水中搖頭擺尾地遊得高興,突然頭頂一黑,一張大網鋪天蓋地落了下來,他和其他很多魚蝦一起,居然被漁夫捕獲了!當時他嚇壞了,落入網中後竟然忘了用法術逃走,更糟糕的是,在拚命掙紮的時候,他居然把他含在口中的龍珠給弄丟了。
  沒有龍珠的小龍,法力微弱之極。這下子,他連逃都逃不了啦。
  他和很多魚蝦龜鱉一起,被裝在一個很大的水桶裏,漁夫把他們都運到喧鬧的集市上去賣。他不理其他魚蝦,呆呆地躲在一邊,拚命地想如何可以逃走,可是不管如何苦思冥想,他的腦袋好象僵住了一樣,怎麽也想不出一個逃走的辦法。
  一想到堂堂的神龍居然會被人做成一盤紅燒鯉魚,他就急得直掉眼淚。
  忽然聽到頭頂那個聲音說:“好啦,你不用害怕,我買你回去後,會好好養著你的。你現在太小啦,在江裏會被別的大魚欺負的。等你稍微大一點,我就放你回江裏去。”
  停了一停,那個聲音又自言自語地說道:“魚兒真可憐,他們偏偏喜歡打漁。我說這條
  魚急得流眼淚,他們偏偏不相信。”
  流眼淚?她看得出他在流眼淚?他驚訝得止住了哭泣,抬頭一看,在模糊的淚眼中,他看到了一張荷花般美麗的麵龐。
  那張麵龐上微帶紅暈,淺淺一笑,便漾起兩個深深的酒窩。她站在淡淡的晨曦中,穿著淺藍衫子,真象一枝含羞帶露的荷花。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小荷。
  小荷是個孤女,父母在一年前染上瘟疫死了,她一個人孤零零地住著,靠給人家洗衣服做針線維持生計。
  這都是他以後才慢慢知道的。
  小荷用一根濕草繩係住他的鰓,據說這樣魚離開水,一時半刻也幹不死。她帶他回去,找了一隻幹幹淨淨的破木盆,盛滿清水,將他放了進去。
  他開心地在盆裏遊來遊去,她蹲在一旁,眼一霎不霎地望著他,輕聲說:“很開心吧?可惜我沒錢,不然就把那些可憐的魚兒蝦兒都買下來。”她歎了口氣,又說道:“不過,買下了你,我今天隻能吃一頓飯了。”
  那一頓飯,是一碗清亮得可以照見人影的稀粥。
  他法力損耗太大,他每天努力地聚集靈氣,想要恢複法力。漸漸的,他白天可以有兩個時辰化為人形,但其它時間,他卻仍是一尾沒有任何法力的鯉魚。
  小荷剛剛出門去洗衣服,就有一道金光從水盆裏盤旋飛出來,落在地上。金光消去,出現的是一個白衣翩翩的美少年。
  那是他,他終於可以短暫地化為人形了。他開心地抖抖衣衫,首先向灶屋走去。
  頭一天小荷上山砍了一捆柴來,她人小力弱,把柴火從山上砍下並拖回來,已經耗盡了她所有的力氣。她把柴拖回到灶間,便癱坐在地上。她實在是再也沒有力氣,去將那些粗柴砍成可以燒火用的小段了。
  他坐在少了一條腿的小板凳上,平生第一次,好奇而用力地揮動著斧子,把柴一根根劈好,又細心地在灶間碼得整整齊齊。
  小荷回來時那驚喜交集的神情,讓他心中第一次知道,什麽叫做幸福。
  後來小荷不在的時候,他做的事就更多了,打掃院子、挑水、劈柴,後來他甚至還上山去砍柴,拖回來的柴高得簡直象一座小山。
  小荷回家來時,嘴巴常常是驚訝得合不攏來的。
  有一天,他正爬在屋頂上,在興興頭頭地整理鋪在上麵的茅草。因為頭天下雨,這間草屋千瘡百孔,屋頂上到處漏雨。家裏僅有的幾個破碗破盆,都被小荷擺在地上接漏下來的雨水。小荷的床鋪上沒一塊是幹的,她一夜都沒能入睡。
  突然他看到了小荷。小荷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站在院子裏,仰頭靜靜地看著他。
  他頭腦中轟的一聲,第一反應居然是傻乎乎地化作一道白光,吱溜一聲,就鑽到屋裏的水盆裏。
  但他馬上就明白自己幹了一件更傻的事情,這不是明擺著告訴小荷他就是那條鯉魚嗎?
  他窘迫萬分,伏在盆底,又急又怕,眼裏居然流出淚來,可是那淚馬上就化在水裏了。
  小荷蹲下身來,小手探入清水之中,輕輕摸了摸他的背鰭,說道:“沒有關係,我都偷偷地看了你好幾天了,我早知道你有時會變成人的。我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但我相信你是個好人。自從爹爹媽媽過世之後,從來沒有人這樣心疼過我……你是人也好,是魚也好,我總是一樣待你的。”
  她的眼淚也流了下來,一滴一滴的,落入盆裏的清水之中,和他的眼淚混合在了一起。他在水中偷偷地張嘴嚐了嚐,覺得她淚水中竟然有一點微微的甜味。
  他差點又流下淚來,但他不敢動一動,乖乖地呆在水裏,感受著她小手溫柔的撫摸。因為長久地操持家務,她的手有點粗糙。在撫過他背鰭的時候,她手上的老繭掛得他的鱗片有點疼痛。可是他隻願意一輩子這麽被她輕輕地撫摸,哪怕疼一輩子,他也覺得那是一種疼痛的幸福。
  小荷用自家地裏收來的少得可憐的一點棉花,紡了三個通宵的棉線。又忙活了兩天,將那些棉線親手織成了一塊不大的白布。接下來,她從山上采來一種野草,在石臼裏用力地搗了一個上午,淘出一些碧青的汁液來,把白布染成了青色。
  最後,她費力地操起剪刀,裁剪一番後,那塊青布就變成了幾片零碎的布塊。她拿出針線筐,又是一番穿針引線,到第六天中午,她終於給他縫了一件青色的布衫。
  他又化為人形的時候,她微笑著給他穿上那件布衫:“小魚,你常幫我幹活,穿白衣裳太容易弄髒了,試試這件衣裳,合適麽?”
  怎麽會不合適呢?那青色的棉布輕輕貼著他的身體,沒有一處不溫暖,沒有一處不熨貼。
  每天化為人形的那兩個時辰,他便開開心心地穿上那件青衫去幹活。晚上小荷趕著洗幹淨晾好,第二天他又穿在身上。終於有一天,他砍柴時一不小心,被一根樹枝掛住了衣襟。他用力一掙,“嚇”的一聲,衣衫被扯破了。
  回到家裏,他生怕她責罵,可是她什麽也沒說,隻是揉了揉眼睛:“都怪我……要是我能再有能力給你做件衣服……”
  可是小荷的生活實在是太艱難了,為了做這件青衫,她已傾其所有。
  她想把他的青衫縫補好,可那個洞委實太大,她怎麽也用線連不上。想要找塊布縫上,屋裏家徒四壁,連棉線都隻有一束。小荷無奈之下,突然想出一個主意,她拿來剪刀,剪下自己一塊衣襟,細細縫在他衣衫破損之處,在上麵打了一個工工整整的補丁。
  這裏跟東海龍宮,簡直是兩個世界。可是如果一定要他選擇的話,他寧可永遠呆在這裏,不要再回到龍宮去。
  可是如果沒有龍珠,他就沒有強大的法力,難道他要看著小荷一輩子都過著那種清苦的生活麽?
  有時小荷在屋裏忙著做飯或是收拾屋子,他就呆在水中幻想:等有一天他恢複法力,找到龍珠,就帶小荷回龍宮去。他要讓她享盡所有的榮華富貴,他要讓她那雙粗糙的小手,比最好的羊脂玉還要光潔潤滑。
  想著想著,他就偷偷地躲在水裏笑。
  小荷常常驚詫地看他一眼,奇怪地問:“你怎麽又一個人在水裏傻笑?”
  他也很奇怪:怎麽就隻有她看得懂一條魚的眼淚和笑容呢?
  
  但最可怕的事情終於來臨了。
  那天她去陪鄰居家的大嫂去五通祠燒香,到了天黑的時候還沒回來。
  他在盆裏遊來遊去,心裏按捺不住的焦急。
  當地山村都供奉五通神,就是鼠、豬、猴、蛇、蛤蟆這五個怪物。還為他們建有專門的廟宇,就是俗稱的五通祠,因為時有靈驗,所以香火十分鼎盛。
  深夜時分,他突然聽見門外人聲鼎沸,鑼鼓聲、吹打聲響成一片。他正在驚訝時,門突然被推開了,小荷走進屋來。
  他歡喜地在水裏跳來跳去,卻發現她有些古怪:她今天頭上居然戴著鑲了很多珠子的一頂鳳冠,穿著一身火紅的衣裙,腰間係著細細的腰帶,帶子上係有一串金色的小鈴鐺,走起路來叮叮做響。
  她的臉色很蒼白,沒有一點血色,這跟那身火紅的衣裙形成了極鮮明的對比。
  小荷轉身關上門,跑到水盆邊,輕聲叫道:“小魚……他們要我嫁過去……我不能跟你在一起了……”
  她好象是用了很大的力氣,斷斷續續地把話說完了。他終於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情,小荷陪鄰家大嫂去五通祠燒香,居然被五通神看上了!他們顯靈給村民,說今晚就要她去五通祠成親。
  村民們對五通神一向敬畏有加,小荷不過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女。他們自然完全聽從五通神的旨意,趕著給她置辦了新娘子的全套服飾,逼著她今晚嫁過去。這會她是托辭說要跟故居告別,他們才準許她回來的,但花轎樂隊都在外麵候著,唯恐她會飛到天上去。
  他在水盆裏憤怒地跳躍著,恨不能立刻駕雲騰霧地飛去五通祠,把那裏夷為白地。
  五通這種下作無恥的妖靈,連正神都算不上,他一直都不明白天庭怎會允許他們獨立廟祠,從來對他們是正眼都不瞧上一瞧。
  可是此刻他沒有法力,隻是一尾普通的金鯉,隻得眼睜睜看著小荷蒼白的臉,心裏痛苦得象要炸開一樣。
  小荷沒有哭,她蹲下身來,輕聲地說:“我走了,你要好好照顧自己。我早說過,你是人也好,是魚也好,我的人和靈魂,早就是你的了,五通神他們都是妄想。可是我不去的話,也沒有法子,萬一他們知道有你,那可就更糟了。”
  她溫柔地看著水中的他,眼中隱見淚花閃動:“聽說人死了投胎轉世,還會有來生。所以我想死也沒什麽可怕的,在黃泉我也等著你,咱們來生再見吧。”
  她用手摸了摸他光滑的背鰭,她手心的老繭又一次掛痛了他,這是他最後一次,感受到那種疼痛的幸福。
  她站起身來,在屋裏摸索一會,不知從櫃裏拿了個什麽東西揣在袖中,就開門出去了。
  樂聲漸漸地遠了,他一動不動地躺在水中,好象死了一樣。
  當天夜裏,在五通祠外,鄉人發現了小荷的屍體,她的身體已經冷了。在她被強搶上轎的時候,她在轎內用那把剪刀剌破喉嚨自盡了。因為她臨死前沒有踏入五通祠一步,所以她的靈魂仍要歸屬冥府,五通神什麽也沒得到。
  鄉人懼怕五通神報複,就在當夜把她燒成了飛灰,全部灑到了江水之中。
  小荷死後的第三天,與他向來交好的洞庭君,哦,錯了,那時他還沒有承襲爵位,尚是洞庭龍宮的龍太子。突然出現在他的麵前時,他還一動不動地呆在木盆裏的水底。
  洞庭龍太子歎了口氣,從袖中取出一粒璀璨的五彩明珠,那是他丟失了的龍珠!
  他望著龍珠,心中那有說不出的一種難受的感覺。仿佛是東海滔天的巨浪,一波又一波地猛烈衝擊著他的心房。
  洞庭龍太子對外麵淡淡道:“你們進來吧。”
  五個奇醜無比的身影猶疑地一個接一個,從外麵挨進屋來。
  他的胸中頓時燃起了一把熊熊的烈火!是五通神!
  一隻手按住了他,他抬頭一看,按住他的是洞庭龍太子。
  洞庭龍太子輕聲道:“那個女孩子的事,我都聽說了。五通神他們事先不知……不知你跟那個女孩子在一起……你丟失的龍珠,昨天被五通中的蛤蟆怪在江邊拾到了,他們順著龍珠的氣息找來,才知道……你和小荷姑娘……”
  他的眼中冒出金色的火焰,五通不由得都倒退一步。
  五通中的蛇怪鼔足勇氣說道:“我們知道你是神龍,也知道你因為小荷姑娘……會恨我們入骨,不過我們五通神娶親之事,向來連天庭都不過問……”
  他看到他眼中閃動的金光,再也不敢說下去,瑟縮到了洞庭龍太子的身後。
  洞庭龍太子托起龍珠,說道:“敖勝,吞下龍珠吧,也不要恨他們。五通他們知道得罪了你,已經向天庭求過情,天帝特地令我來告訴你,叫你不要為了一個凡人姑娘,與五通他們鬧出事來,叫三界眾生看了笑話。”
  洞庭龍太子看著那尾已是全身冒出金光的鯉魚,猶豫了一下,又說道:“至於小荷姑娘……我照會冥殿廣平王,替她說了人情……她已喝下孟婆湯,投到一個好人家去了……你……你就把她忘了吧……”
  望著洞庭龍太子掌上那顆寶光流轉的龍珠,他真想用盡全身力氣,對著天地三界,對著滄海江山大喊一聲:“我不要做神龍!我寧可跟小荷在一起!”
  他吞下龍珠,仰天狂嘶一聲,眼淚滾滾落下,瞬間電閃雷鳴大作,他化作了一條披著銀白鱗甲的巨龍,呼嘯著飛上高高的雲端!天空烏雲迅速堆積,他咆哮著在雲中翻滾,掀起一陣陣翻湧不息的雲浪!
  他巨大的龍尾隻是輕輕一掃,五通祠便化為一片廢墟!連周圍的山頭,都被生生掃平!
  天帝既有旨意,五通神他是親手殺不了了,但他絕不會放過他們的!
  他仇恨地望著雲層下的山村,他多麽想吐出滔天洪水,把這些愚昧的村民、這裏所有的一切全都徹底淹沒,徹底摧毀!
  可是,他又不能這麽去做。
  因為這是小荷從小生長的家園,是生育養育了她的地方。
  這裏的一草一木都看到過她溫柔的笑容,這裏的風裏還殘存著她呼吸的芳香,這是小荷留在天地間唯一的痕跡,他舍不得毀掉這一切。
  小荷不知道,他們是沒有來生的緣份的。從看到她第一眼起,他便早已看出,她此生運勢淒苦,命中根本沒有神仙之份,就算她再投胎轉世,她也一定是個凡人。而他,作為東海龍神,在數萬年生命結束之後,將會遠赴西天淨土,成為佛陀座下八部的守護天龍。
  他們來自兩個世界,根本就沒有可以重逢的那一天。
  
  我的聲音顫抖起來:“那條小白龍……是我的……我的……父王?”
  黃英輕輕點了點頭,突然目光望向我的身後。我本能地轉過身來,隻見母親站在我身後的玉階之上,苦笑著望著我們:“三公主,你可真是頑皮,把這些也講給你妹妹聽,她比你可要小上一百來歲呢。”
  我一把抓住母親的袖子,急切地問道:“父王呢?父王呢?”
  母親歎了一口氣,從頭上拔下一支玉釵,遞到我的手中,說:“你去咱們後花園的那株玉荷花下,用這支釵子敲上三下,就什麽都明白了。”
  我幾乎是一把搶過那枚玉釵,一口氣奔到龍宮後的花園之中。不費什麽力氣的,我找到了一株珊瑚樹下,靜靜佇立的一支約有半人多高,碧玉為梗、紅玉為瓣的玉荷花。
  我屏住呼吸,用玉釵在玉荷花上連敲了三下。
  叮,叮,叮,玉石相擊,發出清脆的響聲。
  周圍海水的波紋,漸漸模糊起來,水波開始搖晃、轉動,我的頭幾乎又要發暈的時候,一切靜了下來。
  但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我站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小院裏。
  展現在我眼前的,是一幅讓我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的畫麵。
  我在龍宮住了一百多年,我一直都以為,龍宮裏隻有玉石花、瑪瑙花、金樹銀花……我一直都以為,海中不能生長真正的鮮花。我居然不知道,在龍宮的後花園中,居然會有這麽一個地方,盛開著數十畝荷花。
  海水之中,根本長不出真正的鮮花。天知道父王是從哪裏弄來的湖水,然後他生生用法力在此結了一個界,使那些荷花,能夠在真正的湖水中生長。
  那些真的是荷花麽?葉大如席,花大如蓋。朱紅的花瓣有我的手臂那麽長,有我的手掌那麽寬。有好多花瓣已經凋落了,層層疊疊地堆積在荷梗處,但即是落花,亦散發出那種奇異的濃香。
  我看見父王默默地站在那些巨大而華美的荷花旁,他一反常態,沒有穿那身高貴的龍王服飾,頭戴一頂方巾,青衣蕭然,肩上還細細縫著一塊淺藍的補丁。若不是此時是在東海深處,我幾乎要將他認作是一個意態蕭索的中年文士,而不是叱吒一方的東海之主。
  我聽見他輕聲叫道:“小荷、小荷……”
  原來在他心底深處,還記得她,那個穿著淺藍布衫、天真愛笑的小姑娘。 幾千年了,她當年那嬌小可愛的身軀,早已化為塵埃。她的魂靈,也不知已投入了哪處紅塵。
  原來,縱然是榮耀極點、富貴無雙,縱然是貴為神龍,也一樣不能給你以真正的幸福啊。
  小荷為他縫衣之時,那靈巧穿梭的棉線,連起了他破損的衣衫,連起了他們相處的那短暫時光,恐怕也連起了他一生中最美好的回憶吧。
  蔚藍的海水在輕輕搖晃,天上的陽光射入深海的海水中,化作絲絲縷縷柔和的光線。若有若無的,在海水中飄飄散散。遙遠的龍宮金碧輝煌,水晶梁、黃金壁在昏暗的海底放出奪目的光芒。
  如果是一個凡人突然來到這裏,他一定會認為這座宮殿,是天底下最美最好的地方。
  其實,天底下最美最好的地方,是在自己愛人的身旁。
  我突然覺得,這華麗璀璨的龍宮,這看似熱鬧喧嘩的龍宮,其實是一片淒涼的荒漠。白秋練、老蝦、夜光、如願、母親、父王,是卑微的水族也好,是高貴的龍神也好,都一樣無力掌握自己的命運。
  我打內心深處,深深地欽敬著金龍三公主黃英。至少她有勇氣去選擇,去爭取,她內心真正想要的東西。
  
  




心淚神珠(上)

  我沒有去打擾父王,偷偷地從小院裏退了出去。
  我把玉釵還給了母親,我們對視一眼,一句話都沒有說。
  突然之間,我好象長大了許多,過去很多事情,包括父王那些古怪的行徑,我都慢慢明白過來了。
  我再也沒有去過那個開滿荷花的小院落,但我常常獨自來到後花園中,在那株玉荷花旁前後徘徊。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麽,有時候我覺得胸中有萬千的感慨,有時候我又覺得空空蕩蕩,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轉眼之間,又是一年過去了。
  很快一件喜事即將來臨,我的大姐、東海龍宮大公主的婚期臨近,南海已派來使者,送來了下聘的重禮。她將被嫁到南海龍宮去,與南海龍王的二太子完結婚事。
  因為是東海龍王第一次嫁女,堪稱盛況空前。各地神仙妖怪,與父王沾上一點交情的自然要來賀喜,沒有交情的想借此攀上點瓜葛,於是乎都紛紛送來賀禮,那自然都是些天上地下難得一見的寶貝。
  至於龍宮之中,自從父王一反常態,將眾夫人遣走之後,也很少再興遊樂之舉,那些宴會歌舞大大減少。宮人們冷清許久,終於又盼到一場盛會,自然是人人無比興奮,個個雙眼發直。
  父王說我細心周到,令我坐鎮琦華殿,專門執掌來賓賀禮的登記入庫之事。我不敢推辭,隻好勉為其難。其後果是,在手腳不停地收了三天禮品之後,我的眼睛看什麽都覺得在冒金色的星星,因為那無數的珠寶神器,把我的眼睛都看得花了。
  第四天的傍晚,當我坐在珊瑚案前,剛剛在白綾絹上寫下最後一筆——今天的第一百七十六件禮品——粒玉紅臂支的名字,並叫宮女用金盒收好之時,殿門口傳來了宮女們鶯鶯瀝瀝的聲音,這是今天第一百七十七次地響起了,因此那甜美的聲音中,也略帶了一絲疲憊:“東海龍宮恭迎貴客,請貴客至十七公主處留記。”
  一位須發皆銀的老者緩步走進殿來,先是對我長施一禮。他雖化形老者,但相貌清臒,言談古雅,施禮之時,褐色的衣袂隨之輕輕飄動:“十七公主萬安,老朽是南山老人,現將私藏重寶,送與貴宮大公主。並祝大公主與南海二太子伉儷情深,永結同心。”
  我已看出這自稱南山老人的褐衣老者,其道行足在千年之上。若不是得道的神仙,也必是法力高深的妖精。連忙站起身來,還了一禮,說道:“多承老伯厚意,東海龍宮上下,足感盛情。”
  他從懷中掏出一隻古色古香的盒子,鄭而重之地遞了過來。
  說句很實在的大話,自從我在琦華殿專司收禮之後,這數天以來,我的見識聽聞,簡直是達到了突飛猛進的進步。
  原因無它,實在是各位故交新友所送來的禮品,真正是五花八門:
  隻要纏在人手腕之上,便能探知此人心事的纏情絲、
  無須人親自吹奏,隻須有一縷清風掠過,便可自動發聲,且樂聲清越雲霄,能使百鳳翔集的細管簫、
  在漆黑中也是光耀十步,美容顏,生香氣,令邪物退避不迭的駭雞犀、
  用萬年蛤珠裝飾的五霞雲帳,據說掛起來後,徹夜清輝滿帳,有如明月當空。
  還有不少的法寶神器,如能吞納三山五嶽,並可遮弊日月光芒的乾坤金光戒、
  無論神仙妖魔,隻要被捆上就難以逃脫的捆仙繩、
  能於刹那之間化為青虹長霓、殺人(仙魔)於舉手之間的天琊仙劍、
  可以傷人(仙魔)於無形,中者立斃的五毒神砂、
  甚至還有一隻可以煉化仙魔的元丹,並化為已用的煉仙鼎、
  ……
  這些賀禮就有一點唆使我大姐與未來姐夫不和的意思了,不過,我們都知道有些送禮者是修道略有成就的山精獸怪,法力雖高,靈智尚未完全打開。送禮之心雖誠,但有失分寸倒在情理之中,所以也不甚計較。
  隻是這些東西當然由我另冊處理,決不會真的做為大姐的嫁妝,送到南海龍宮去。否則大姐的婆家定會嚇一大跳,大家齊聚一堂,一起來猜猜這東海的親家龍王到底是什麽意思。
  至於什麽閨中日常生活用得到的碧玉膏奩、步搖寶蓮、金錦文茵等等,就更是舉不勝枚。
  在看過了形形色色的金銀珠寶、神通廣大的各類法器之後,我對於這隻盒子裏的所謂“重寶”,實在是興趣不大。
  但這隻盒子外形倒甚是獨特,竟是用樹根挖空雕成,隻有拳頭大小,玲瓏可愛。
  我接過盒子,南山老人卻又遲疑片刻,期期艾艾說道:“這盒中重寶,十七公主一定要加倍小心。老朽……唉……”
  他眼望那隻盒子,頗有戀戀不舍之意。
  我倒被引起了好奇之心,輕輕一掀木質摁扭,“啪”地一聲輕響,盒蓋輕輕彈開了。
  我本能地一閉眼睛,想躲開那種我已經非常熟悉的、從神器上放射出的強烈的寶光豔采。
  可是過了半晌,我的眼睛沒有絲毫異常的感覺。我睜開眼來,隻看見一粒潔白如玉的珠子,正靜靜地躺在木盒的盒底。
  不管怎樣去看,那粒珠子都隻是一粒普通的明珠。而且隻有我指頭大小,寶光也極其微弱。甚至還比不上我麵前這張珊瑚長案上,鑲嵌的那十幾顆珠子中的任何一顆。
  我的心中隱隱有些失望,想必這位南山老人長居深山修行,生活定是十分清苦,自然把這粒明珠當作是蓋世奇寶。不過人家肯將自己心愛之物送來,總算也是一片好意,我豈能學凡間那些俗人一般嫌貧愛富?
  當下微微一笑,蓋上盒子,說道:“多謝老伯美意,我定然會好好收藏。”
  南山老人歎了口氣,道:“十七公主,你心中定然是想,這個老頭子好生小氣,送這麽一顆不值錢的珠子過來。東海龍宮富甲天下,比這更值錢的明珠,隻怕何止萬數。對不對?”
  我臉上一紅,忙道:“老伯不要見怪,委實是因為這粒明珠……”
  誰知南山老人認真地說出一句石破天驚的話來:“十七公主,你說錯了,這不是一顆海中尋常可見的明珠,這乃是一顆舍利子啊。”
  舍利子?我吃了一驚。那是得道的佛菩薩火化之時,肉身燒化後留下來的結晶體。我曾聽父王講過,西方極樂世界的佛陀,在圓寂成佛之時,肉身燒化出了十幾粒舍利子,至今還為三界香火供奉。
  但舍利子多為灰白結晶體,哪會有這麽晶瑩滑潤,一如明珠呢?
  南山老人肅然道:“這是一位化身異物的女子,曆經數世劫難,凝聚而成的心中血淚。說它是舍利子,也不為過啊。”
  我心中更是驚訝,血淚向來隻為凡人所有,這兩物雖然與他們精魂相係,但生性脆弱,遇火即化煙塵。那究竟是怎樣不凡的一位女子,居然可以生生將血淚凝聚成一顆明珠,雖經烈火炙烤,而最終竟能化為舍利?何況聽南山老人的話中意思,她並不是什麽修成大道的佛菩薩,而是“化身異物”?
  南山老人猜出了我心中的疑問,不由得又長歎一聲,說道:“十七公主,老朽在南山居住修行,已有千年之久。這顆舍利子,名喚‘心淚神珠’,它的本來出處,便在南山深處的一座大寺之中。那座大寺,遠近十分有名,香火旺盛,名叫隆昌寺。”
  十七公主,這顆神珠的故事,要從三世之前講起。
  
  在第一世裏,他和她,本是一對戀人,相愛極深,卻未成眷屬。
  她本來便是修真之人,生命結束之後,她憑借法力精深,所以一點精魂不散,直奔到西天佛陀座前,苦苦哀告:她願以沉淪幽冥界中無間之道,長達五百年的苦修,和墮落人間漫長的等待,隻求與他結一世的塵緣。
  佛陀端坐在蓮花上,微微歎了一口氣,說道:“既然是這樣,五百年後,你重入人世,前去見他罷。隻是,你們緣份已盡,縱然終於與他相見,你也是不能嫁給他的。而他,也將永遠不認得你。你,願意嗎?”
  她想了又想,答應了。
  渾渾噩噩之中,她的魂魄落下萬丈紅塵。
  在經過了輪回那種翻天覆地的痛苦後醒來時,她發現自己是在一個小山崗上,身子半埋在土中,已化作了一塊銅的礦石,有著分明的晶體的棱角,在陽光下微微閃出紫光。
  她環顧周圍,驚訝地看見,這裏到處都是鮮綠的小樹叢,春天時還盛開許多清麗的野百合,迎來成群的蜂蝶。
  山中無甲子,歲月不知年。
  作為礦石的歲月,原來是那樣的冷寂和孤獨。雖然,她仍然保留了前世修煉的法力。
  最初的千餘年裏,她依照天穹上日月星辰的軌跡,還在苦苦地記錄著時間的刻度;到得後來,不知不覺之中,竟然漸漸地忘懷了。
  但前世的一切,她卻始終不曾有絲毫忘懷。
  她常常地回憶從前,想起昔日的耳鬢廝磨,濃情繾綣;想起他凝視她時,那含情微笑的麵容;
  她也不止一次地去苦苦猜想,那西方淨土之中,至尊無上的佛陀,將會安排他們怎樣的相會?
  山中的野百合開落了無數次,而小樹林漸漸長成了古深的密林。
  他呢?他的靈魂,是已經迷失在那十丈軟紅之中?還是如她一般,在苦苦地尋覓和等待著,她那穿越時空的相會?
  終於有一天,深山裏出現了人的蹤影。
  從他們的交談中,她明白當朝的皇後薨逝了。他們是國中最好的工匠,奉命來這密林之中,砍伐最珍貴的木材,來為那薄命的皇後做一副華麗的棺槨。
  他們伐倒了參天的一棵楠樹,驚歎說那楠樹竟然有了一千八百年的樹齡。
  她藏在楠樹旁的一叢綠草之中,無聲地笑了。
  一千八百年嗬,她是在忘記了時間流逝後的一天,親眼看到兩粒樹籽從飛鳥的口中跌落到她的身邊,深入到肥沃的土中,曆經無數的風霜雷雨,最後一棵長成了這株美麗的楠樹,另外一棵,卻長成了一株挺拔的青鬆。
  原來,她化身為礦石,居然已有三千年。
  在清理楠樹的遺骸時, 他們終於發現了她,三千年的歲月光芒、三千年的愛戀哀愁,盡數都蘊藏她半透明的石芯之中。他們驚歎說:“好漂亮的礦石啊!”
  他們采回了她,把她交給工匠丟在火爐裏粹煉。她被融化成銅水,巧手的工匠把她變成了一隻美麗的銅香爐,鏤空雕花,極其玲瓏有致。
  很快有善男信女買走了她,作為禮佛的祭品,送到附近的隆昌寺去。
  來到寺院時正值深秋,碧空明淨,滿地黃葉飛卷。
  在悠長的鍾磬聲中,她一眼就看到了他。刹那之間,前世無數的畫麵從眼前飛馳而過;那一刻,她傾心地感謝佛陀無上的慈悲。
  盡管已過去了漫長的三千年,可是無論時光和輪回是多麽的有魔力,它們,都隻能改變一個人的皮相,又怎能抹平這個人在她心裏的痕跡?
  他立在菩提樹下,謙恭地微笑著,從一個信徒手中接過她,合十說道:“有賜是緣,多謝施主。”
  她感覺到了他手掌的柔軟和溫熱,他雪白的僧袍上清新的氣息。他溫柔小心地將她輕輕捧起,一如當年他第一次牽起她的小手。
  他將她置放在他所居佛殿的供桌之上,她終於跟他在一起了。
  每天清晨,他總是先虔誠地在佛前添上一柱香,才盤膝坐回蒲團之上,開始當日的早課。
  他誦經之時,她就靜靜地站在一旁的供桌上,凝視著他安然的麵容,傾聽他低沉舒緩的誦經聲。
  窗外,花開花仍落,雲卷雲自舒。
  他和她的世界,隻在這座佛殿。寂深幽靜的大殿裏,高高地懸起長明燈,終年彌漫著檀香淡雅的香氣。
  香一支一支地燃盡,她貯滿了銀白的香灰,有誰知渡過了多少靜默的時光?
  當初在西方淨土,佛陀盼她開悟,曾對她說謁雲: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夢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她卻總是參不懂、悟不透。就算是他永遠不知道她的存在,甚至已忘了前世的因果;可是她記得他啊,在她的心裏,他的曾經的柔情,永遠都是那樣清晰。
  隻要她始終記得,隻要她能長侍在他的身邊,他記不記得又有什麽關係?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他一直潛心研究佛法。隆昌寺的名聲,和他的德行都在日益增長,他成了遠近聞名的高僧,座下弟子極眾。
  前來禮佛的人有如過江之鯽,絡繹不絕。她被上香人磨娑得越發光亮,隱隱透出深紫的光華。他的麵容卻日漸枯槁,他的胡須,也是在慢慢變白了。
  這樣平靜的日子,過去了四十年。
  
  一個冬日的清晨,窗外,一樹寒梅初綻芳姿。
  他一如往常,仍在誦念他的早課,她看著那樹寒梅,竟然有一瞬的失神。三千年前,也是一個冬日,他與她臨樓高坐,共賞園中梅開如雪。
  紅泥爐上,香茅酒暖;錦幄初溫,獸香不斷。末了,他從窗內探出手去,折下一枝白梅,溫柔地插在她蟬鬢之上。。。
  今夕何夕?
  他誦完經了,從靜坐一晚的蒲團上站起來,走到供桌之前,端詳她片刻,居然輕輕地將她捧在了手中。
  她有些慌張,卻無力閃躲,被他捧在溫暖的手心之中。
  歲月催人,他的容顏已然蒼老,不複當年翩翩少年的模樣。
  唯有這四十年來,那雙已然布滿皺紋的老眼裏,第一次閃現的毫不掩飾的柔情,仍如三千年前一樣,令她心魂俱醉。
  他的手指,輕輕撫過她身上雕鏤精細的花紋。
  她幸福得幾乎暈眩,但同時也隱隱感到不安。他應該是不會認得她的啊,為何會如此異樣?她想要問他,然而,她卻是一隻沉默的香爐。
  他捧著她,緩緩走到窗前。突然,他推開窗格,探手窗外,折得一枝玉般冷豔的白梅,輕輕插入她的爐身的香灰之中。
  天地間一片靜寂,唯有梅花的幽香沁滿大殿,清冽逼人。
  她以為他要說什麽,可是他,什麽都沒說,隻是將她又輕輕地摟在了他溫暖的懷中。
  一陣寒風乍起,窗外梅花紛落如雪。她聽見他輕聲念佛道:“南無阿彌陀佛!”
  他含笑跌坐蒲團,合上雙眼,就再也沒有醒來。
  年輕的僧侶們奔走相告,無數信徒從四麵八方趕來隆昌寺,對他做最後的參拜。
  他雖逝去,但玉筯雙垂,肌膚尚溫,合目含笑之態,宛然有如生時。或許,他本就是西方淨土一衲子,因為她的緣故,才流落在這汙濁的塵世之間罷。眾弟子在他的遺體之上,驚訝地發現了他留在人間的最後的一抹痕跡:
  那隻伴他一生的紫銅香爐之中,斜插一枝如雪的梅花,依偎在他的懷中,正徐徐散發出冷幽的香氣。
  眾弟子肅然合什,齊聲誦道:“善哉!有所掛礙,而能成佛。火中生蓮華,是可謂稀有。在欲而行禪,稀有亦如是。”
  遵照高僧的葬儀,人們架起柴山,將塗滿了香料的他抬了上去,由他的親傳大弟子點著了火。臨抬之前,人們把香爐從他懷中取出來,放在一邊的空地上。
  他最小的弟子哭喊著,撲到起火的柴山之上,死死扯住他的袈裟,想對恩師作最後徒勞的挽留。
  蜂擁而上的人們拉住了這悲痛欲絕的小弟子,將他強行帶離柴山。因為用力過猛,小弟子撕裂了他的袈裟一角,一張字紙從夾層中飄然而落。
  小弟子如獲至寶地拾起那張字紙,人們好奇地問他,字紙上寫著高僧的什麽偈語?
  小弟子疑惑地讀出來:“三千年來入凡塵,相逢不知是故人。來世何在今何在?此身雖異性長存。”
  紙角被火焰飄黑了一塊,暗色的,象是陳年不褪的一點淚痕。
  突然一陣狂風吹過,卷起靈前垂地的幃幔,帷幔的布角帶翻了一旁桌上的香爐,在人們的驚呼聲中,香爐,連同爐中的那枝梅花,一路滾入了火堆之中。
  漫天的火光中,劈撥燃燒的梅枝,散發出一種微苦的香氣。她再次抬起頭來,望了一眼頭上靜靜沉睡的他。
  原來,雖然輪回流轉,可是他,是什麽都記得啊。原來,情深如斯,連佛陀的法力,都有失靈的時候。
  可是,她的生命卻要結束了。
  三千年漫長的孤獨和等待,隻為了這短短四十年的相伴。萬裏江山,滄海桑田,在無盡的時間的荒野裏,他和她,不過是兩粒微塵。
  再要在時空交錯中相遇,須修多少年?
  火勢越來越大,那枝白梅早已被燒成灰燼。而她的身體,也正在漸漸熔化,她覺得自己的意識正在慢慢消失。她想她是再也沒有力氣,去等到再有那麽一天了。
  生命如此之苦難,不要戀前世,不要求永遠,能掌握的隻有今生——或許就連今生,我們都無法掌握。
  何不狠下心腸,從此兩兩相忘?
  但無論如何,今生的熊熊大火之中,她和他,終於融化在一起了。
  大火燒了整整一天,他和她,連同幾世的纏綿情怨,都已灰飛煙滅。
  隆昌寺的僧侶們在清理灰燼時,發現了一粒指頭大的晶瑩的珠子。
  因為他生前是高僧,人們都說這是他的舍利子。寺裏聚資造了一座舍利塔,隆重地將這粒珠子供奉起來,為世世代代的信徒們所禮拜。
  其實,沒有人知道,這粒珠子,隻是三千年前,那個女子在離別人世之時,最後一滴絕望的眼淚。
  三千年來,無論化身何物,這滴絕望的淚珠,一直都留在她的心裏,有如蚌中砂粒,被真情的酸楚重重包裹,至今,方才結成珍珠。
  此身雖異,其性長存。
  那個女子,雖然曆經三世劫難,由人化為礦石,由礦石又化為銅爐,但她對那個男子的一片赤心癡愛,卻始終不曾改變。那粒珠子,因為是她的心淚所化,更是具有莫大的神通。
  




心淚神珠(中)

  若是一個女子,用自己摯誠真心的淚水,滴到這顆心淚神珠之上,則這顆神珠便會幻出她心愛之人的影像,聊解相思之苦。
  南山老人頓了一頓,見滿殿眾人,包括那些隨侍一旁的宮女都是聽得鴉雀無聲,再看我也是呆若木雞,緩緩說道:“大公主與南海二太子是天生的一對佳偶,一定會和美到老。隻是二太子身為南海龍王之子,肩負龍族重任,有時公務繁忙,或許不能朝朝暮暮陪在大公主的身邊。若是真有十天半月的分離,大公主隻需有這顆心淚神珠,哪怕二太子身在萬裏之外,也好象陪在大公主身邊一樣。”
  我驚訝地望著那顆白色的珠子,半晌方才說出話來:“老……老伯,這樣珍貴的一顆神珠……您又是從何處得來?您為何對這神珠的來曆,知道得如此清楚呢?”
  南山老人充滿智慧的眼睛,和藹地望著我,我卻覺得他的目光仿佛透過了我的身體,在看著一個遙不可及的地方:“十七公主,老朽我,就是和被砍走的楠樹長在一起的那株鬆樹啊。”
  原來他居然是千年鬆樹精,難怪他骨格清奇,沒有一般妖精的邪惡之氣。
  南山老人歎了一口氣:“十七公主若是想聽故事,老朽倒可以跟你講講一些陳年往事呢。”
  我忙命宮女們搬來座椅,又奉上一盞琥珀靈芝露,自己捧著那隻盒子,也坐在了他的身邊。
  南山老人點頭為謝,坐到椅上,將靈芝露一飲而盡,便接著講下去道:
  “當年飛鳥不知從什麽地方,把還沉睡在鬆籽之中的我,帶到了這南山之中。我在泥土中蘇醒過來,吸取著土裏的營養和天上降下的雨水,一點一點地把綠芽長出地麵。
  當我終於鑽出黑暗的泥土,睜開雙眼看那個大千世界的那一刻起,我便看到了她。她就躺在我身旁不遠處,靜靜地看著我這株新近破土的小苗。她的身軀在陽光的照射下,發出耀眼的紫光,看上去是那麽的高貴、那麽的典雅。
  我在看到她的第一眼起,便永遠不想再離開她的身邊。
  我們在南山的密林之中,一起度過了漫長的一千八百年。
  這一千八百多年裏,我從一株小小的樹苗,經曆風雨雷電,長成了一株枝葉繁茂,占地畝餘的大樹。
  一直以來,我都以一種奮勇的心態,在被蟲蛀空、被雷電劈斷樹杈後,幾乎是用盡全部靈氣,努力地長出新芽。
  同時,我也象密林中其他妖靈一樣,學會了吸取日月精華來修行,並增長自己的靈力。
  年長月久,越來越多的樹木老去、受傷、甚至死亡,到了最後,當年比我們年長或同齡的樹木,都漸漸消失在密林中,隻剩下我和那株楠樹。
  我的夥伴小楠(就是那株楠樹),曾經不止一次欽佩地對我說:“小鬆,咱們林中這麽多樹,可沒有一棵象你那麽努力堅強地修行。你可真了不起啊。”
  其實隻有我自己知道,我掙紮著頑強地活下去,不過是想陪在她身邊。如果我死了,還有誰會這樣關懷她呢?
  我常偷偷地看著她,她總是沉默地一動不動。隻有在繁星滿天的夜晚,她才會長久地凝視著深藍的天空。那一片密林裏的妖精都認識她,當它們開始有了靈性,有了生命的時候,她已經在那裏了,她比這林中任何一個妖精都來得要早。
  自從她有一次顯現神通,趕走了一隻跑來林中不懷好意的外來狼妖之後,她博得了所有妖精生靈發自內心深處的愛戴。
  大家都知道她的來曆非比尋常,也知道她不是一塊真正的無知無覺的礦石。但她誰也不理,始終是那樣沉默,連一句話都不說。
  有一天夜晚,她照例凝視著深藍的天空,而我照例在一旁偷偷地看她。夜已經很深了,森林中一片靜寂,所有的草木、妖精、小動物都睡熟了,隻聽得見風兒拂過林梢,發出沙沙的聲音。
  突然我聽見一個聲音在叫我:“小鬆,小鬆,你睡著了麽?”
  小鬆是我的名字,就好象小楠是那株楠樹的名字一樣。
  我嚇了一跳,四處一望,才恍然發覺這個聲音是從她那裏傳來。
  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歡喜得恨不得象住在我枝杈上的小鬆鼠,在地上、草上連打九九八十一個滾兒。
  可是我隻敢怯生生地應了一聲:“喛,我還沒睡呢。”
  話一出口,我恨不得打自己九九八十一個耳光。一千多年來,她好容易說話了,而且是在跟我說話,我怎麽就不能舌燦蓮花,多說上幾句她愛聽的話呢?
  但話又說回來,雖然相處了這麽久,我也並不知道她究竟愛聽什麽話。
  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她又說話了:“小鬆,相處這麽久了,我是看著你長大的。明天我就要走了,可是我生性孤僻,不想跟這片森林中的生靈一一道別。我就跟你說一聲,算做是跟大家道別吧。”
  她要走了!我就覺得大腦中一片空白……她要走了……我將會再也看不到她……我突然心灰意冷:早知如此,我修個什麽道法,我還不如自生自滅好了。
  她沒發現我的異常,仍然說下去道:“不知道我在這裏究竟呆了多少年了,日子太長啦……我曾經以為,佛陀把我跟他的約定都忘了呢……”
  她的聲音壓得很低,輕柔低徊,在清涼寂靜的夜裏,聽起來格外動人。
  我居然又癡想起來:她的聲音如此動聽,若她化為人形,應該是個很美麗的女子吧。至少比林中那些裝模作樣、濃妝豔抹的花妖們要強得多。
  不過,就算她長得一點都不美,我還是願意千年如一日地陪在她的身邊。
  突然我聽到了兩個字“約定”,約定?我忍不住問出聲來。
  “是啊,”她的聲音很平靜,但還是按捺不住那種發自內心的興奮:“小鬆,我要見到他了。我剛剛演算過先天神數,一直都在觀察日月星象。我的掐算是不會錯的……小鬆,等了這麽久,我終於要見到他了。”
  不知是因為數千年無言的寂寞,還是因為她即將離開時油然而生的留戀,她一反常態,跟我講了很多話,她和他的故事,就是那天晚上她講給我聽的。
  
  我們講到很晚,一直到天邊隱隱發白,啟明星在天際若隱若現時,我們才不約而同地停止了講話。
  她突然說:“小鬆,你已有了靈性,隻要再學會一些道法,以後說不準能得證金丹大道。我教你道法吧,權做咱們相交一場,行不行呢?”
  我看到過她趕跑狼妖的身手,當然開心,但還有些不太自信,問道:“道法那麽難,我學得會嗎?”
  她說:“沒什麽難的。我教你的,是一篇九天乾坤風雷咒。這篇符咒雖然簡單易學,卻是萬世道法之祖。隻要你練得熟了,不但以後學起別的道法來事半功倍,還可以役使風雷,威力很大呢。”
  言畢,她歎了一口氣,略有些遺憾地說道:“當年我在佛陀駕前許下誓言,到我跟他相見之時,我的一身法力,便要全部消失了。”
  我忍不住問她:“我和小楠是一起來到這兒的,你也是看著他長大的,為什麽這些道術,你不肯教他呢?”
  她沉默片刻,慢慢說道:“因為……因為小楠……他度不過明天的劫難……”
  
  第二天,便是那批為皇後選棺槨的工匠來到了山中。
  那時楠樹和我,都已有了靈性。可是一來木匠是我們天生的克星,二來我們雖有法力,卻移動不得自己的原身。所以我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噩運的降臨。
  楠樹被砍伐的時候,我心裏真是害怕,我怕的不是會永遠的死去,而是怕我會再也見不到她。隻要我活著,無論她到哪裏,我總是找得到她的。
  她果然被他們帶走了。我化為人形,偷偷跟著那些工匠。
  我眼看著她被他們丟入熊熊爐火之中,眼看著她受盡烈火冶煉,先是被鍛為銅鐵,後來又受到刀斧的雕鑿,最終變成了一隻美麗的紫銅香爐。
  火燒刀鑿,那該是怎樣的痛苦?可是我知道,這是她與他相見前不可避免的條件。
  所以,雖然我什麽都看在眼裏,雖然我痛徹心肺,卻也沒有任何辦法,去解救她心甘情願承受的這種痛苦。
  她被一個進香的信女送入了隆昌寺中,我自然是隨後跟去。在寺門口,我被守護寺廟的伽藍神攔在了門外。但我躲在門外,看見一個穿著白衣的和尚把她接到手中。我一看那個和尚,就知道這正是她曆經三世要找的那個人。
  後來我幹脆在寺後找了個山洞,專門住下來修行。每天我都會抽空去寺門口轉轉,妄想能看到她的身影。
  十幾年下來,伽藍神也被我每天雷打不動的轉悠搞得心煩意亂。終有一天,當我又在寺門口探頭探腦時,他很不耐煩地對我說:“小鬆樹,你想進去看她你就去看吧!你天天轉來轉去,我的頭都要被你轉暈了!真是搞不懂你們這些妖精,不就是一隻銅爐嘛,有什麽好看的!”
  我大喜過望,也顧不得計較他的話語,向他道了謝,便一溜煙地跑進寺裏去。我從大雄寶殿、觀音堂、般若堂、藏經閣一一找過去,最後,在一間幽靜的大殿裏,我終於看到了他們倆個。
  他盤膝坐在蒲團上,在喃喃地念著不知什麽經書。她靜靜地站在一張供桌上,一束檀香插從她的爐身裏,散發出嫋嫋的青煙。她還是象做礦石時那麽沉默。
  殿內也供奉著釋迦佛像,金色的佛麵在青煙裏若隱若現,帶著神秘莫測的笑容,俯瞰著芸芸眾生。
  我看得出來,她過得很安然、很幸福。
  我悄悄地退了出去。心裏說不上是什麽滋味。
  不管怎麽樣,她過得好,我也就放心了。
  後來我還是習慣性地每天去寺門口轉悠,伽藍神先是不耐煩地趕我進去,見我居然不肯……他有點吃驚……繼而和顏悅色地叫我進去……我仍不肯……他十分吃驚……再到殷勤倍至地請我進去……我還是不肯……他大驚失色……甚至最後威脅利誘地逼我進去……我隻是不肯。
  他身為佛界護法,脾氣本來暴躁,當下忍無可忍,把左手握著的金杵往地上狠狠一頓,運起佛門神功“獅子吼”,對我大喝一聲:
  “你這棵病病歪歪、好死不死的爛鬆樹!又想看她,又不去看她,又不遠遠走開,又在這裏不停轉悠,你倒底想幹什麽?本座都要被你活活氣死了!”
  他這一吼之威,非同小可。頓時寺門口飛砂走石,天昏地暗,而我也不由得眼前一昏,險些被他的“獅子吼”吼掉魂魄,連忙掩住耳朵跳到一旁,以最快的速度落荒而逃。
  是啊,我究竟在幹什麽呢?我知道她過得好,也不想打擾她的平靜,所以不去看她。可是如果沒有她,我又覺得總象缺了點什麽。每天哪怕隻是在她住的寺外轉轉,知道她在裏麵,這一天我的心裏就踏實了,可以一身輕鬆地回到山洞裏,繼續進行我的修行大業。
  所以盡管伽藍神被我氣得暴跳如雷,盡管我被他的“獅子吼”神功吼得魂不附體,但我仍然雷打不動地每天去寺門外轉悠。
  數十年轉悠下來的結果,是我居然漸漸適應了伽藍神的“獅子吼”,到得後來,他的吼聲足以嚇得百裏之外的妖怪們瑟瑟發抖,而隆昌寺內的和尚們雖然聽不見這專一降妖伏魔的“獅子吼”,但寺內那堅固的紅牆可承受不起,牆身馬上搖搖晃晃,撲簌簌落下很多土塊來。
  而我,卻仍然行若無事地在他身邊轉來轉去。我甚至連耳朵都不用掩上了。
  然後我就看到好多和尚一窩蜂從寺裏跑出來,有的抱著幾床鋪蓋,有的頭頂著一個銅盆,更有甚者居然抱著一隻鐵鍋!還有人慌慌張張的,連鞋都隻穿了一隻。他們邊跑邊大聲喊道:“地震了!地震了!”
  我撲噗一笑,偷偷看了一眼伽藍神。隻見他尷尬地把金杵從左手換到右手,瞪了我一眼。那本來就是黑紅色的臉膛,現在顏色變得更深了。
  不過在那群狼狽的和尚當中,我沒有看見他的影子。
  有一天早晨,我例行功課般地又去隆昌寺,伽藍神一反常態地沒有跟我鬥氣,望著我的眼神中,反而有一絲憐憫。我已經感到有些不妙,果然,他望了我片刻,支支吾吾地說:“小鬆樹,你快進去吧,那個和尚……他今天早上圓寂了。”
  圓寂了?
  那她怎麽辦?她和他的情緣該怎麽延續下去?
  這是我腦中閃現出的第一個念頭。
  我再也顧不了隱身,我什麽也不怕,我隻想快點趕到她的身邊!我甚至說都沒跟伽藍神說上一聲,便直接衝進了寺裏。
  當然,伽藍神他也沒有攔我。
  




心淚神珠(下)

  我袖子一擼,正準備強行擠開那些從四鄉八裏趕來憑吊的人群之中,便聽到了那首偈子:
  “三千年來入凡塵,相逢不知是故人。來世何在今何在?此身雖異性長存。”
  我呆住了。
  然後,我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四十年來,我尚是首次聽聞,但我一樣可以馬上分辨出來,那是她的聲音!
  “小鬆,幫我……”
  我循聲望去,一眼就看到了她。她孤零零地站在一邊的空地上,爐身插有一枝冷豔的白梅。她一點也沒有變,還是那樣的靜默和安然。
  “幫我……”
  是的,我差點忘了:此時的她,已經失去了所有法力。
  她身邊不遠處,架起了一座高高的柴山。他的身體就躺在那柴山之上。他的身上塗滿香料,柴山上也淋滿了香油,一個年長些的和尚手執火把站在一邊。柴山已經被點燃了,冒出縷縷青煙,無數豔紅的火苗從木柴的縫隙間探出頭來。
  我一咬牙,閉上眼睛,我用劇烈顫抖著的雙唇,開始默念起九天乾坤風雷咒。一陣罡風平地卷起,隻聽見嗆啷嗆啷的物件滾動的聲音響了起來,然後是眾人的驚呼聲……
  我不用睜開我的眼睛。
  在她發現了人群中的我的時候,在她開口叫我的時候,我早已洞悉了她的心意——她決意了卻自己的生命,與他一齊葬身於這烈火青焰之中。
  我回到了幼時生長的南山,再也沒有去過隆昌寺。
  過了一百多年,我的南山洞府,突然有一位貴客登門造訪。我迎進門來,訝異地發現來客居然是他!是隆昌寺的那尊伽藍神!
  我們一起喝了鬆子茶,又說了幾句若有若無的閑話。他終歸是個直性子的神,沒幾句話就說到了主題:“隆昌寺現在香火冷落,已經沒有和尚在那修行了。我也要奉命再去別的寺廟作護法神,小鬆樹,當年你天天去寺門口轉悠,想要見到的那個香爐……哦,我知道她的原身是個女子……後來被大火燒成灰燼的那個……”
  我點了點頭,麵色平靜,心如刀絞。
  他看了看我,接著說下去道:“她當日被火燒化後,留下一顆白色的珠子,那是她三世的血淚所化,據說在三界之中,這顆珠子被稱為心淚神珠。可笑那些沒見過世麵的和尚,硬說這是那個死了的和尚的舍利子。他們後來在寺裏建了舍利塔,專門用來供奉那顆心淚神珠。”
  “現在廟破敗了,和尚們都不在了,那顆珠子也不能說就歸隆昌寺所有。小鬆樹,我知道你對她的一片心,我是專門來告訴你地方的……你……去取來做個紀念吧……阿彌陀佛!”
  在一個秋天的夜晚,我終於又踏入了那座曾在我夢裏出現過無數次的隆昌寺,那熟悉而陌生的大門。寺院已經破敗不堪,當年我天天轉悠的地方,長出了一人來深的蔓草。兩扇寺門有一扇完全朽腐倒塌了,僅存的那一扇也腐爛得厲害,油漆斑駁,幾乎辨認不出本來顏色。
  我走入寺院之中,輕輕的腳步聲,驚跑了好幾隻躲在草中玩樂的地鼠,草叢中一陣響動,居然還撲刷刷飛起一隻五彩斑斕的錦雞。
  我向後院走過去,一路經過大雄寶殿、觀音堂、般若堂、藏經閣……一路上,我調動我所有的靈識,在努力地追尋和辨認著,當年他和她曾經在這裏生活過的痕跡。
  在他們倆相守四十年的禪房外,我也默默地站了好大一會兒。我從窗欞向裏麵看了看,裏麵黑洞洞的,什麽也看不見,隻有一股塵土的氣息撲麵而來。
  在高沒人頭的荒草之間,我終於找到了那尊已是搖搖欲墜的舍利塔。
  我幾乎沒費什麽力氣,就推倒了舍利塔。我挖開那些堆積在一起的磚石,把這隻盒子從塔中的石函裏取了出來,帶回山中。
  我不知道她的魂靈,在那熊熊的烈火之中,倒底是投入了三界五洲的哪個地方。我也不知道,在輪回的流轉之中,她和他究竟還有沒有來世的緣分。
  至於我跟她的緣分,我連想都不敢去想。  
  
  我在山中專心地修煉,我的九天乾坤風雷大法練得越來越好,但我仍然控製不住自己對她的思念之情。
  當我想她無法遏製的時候,我便會取出木盒,看一眼這顆她血淚凝聚而成的心淚神珠。
  每次打開盒蓋,看到那顆白色珠子的時候,我都有一種非常熟悉的親切之情。
  我覺得她好象並沒有離開,仍然留在我的身邊,就好象我們當年一起生活在山中密林裏一樣。那個時候她沉默不言,我也一樣不敢跟她說話。但我的心裏,卻感到非常的幸福。”
  
  南山老人講到這裏,不由得又看了一眼那顆心淚神珠,他的眼中閃動著一種讓人覺得溫暖的光芒。難道這種光芒,就是那種叫做“幸福”的東西,所散發出來的嗎?
  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問道:“老伯,你怎知這心淚神珠,有那樣奇異的神通?”
  他默默地從我手中拿過盒子,打開盒蓋,凝視著那顆珠子,半晌不語。
  我心中奇怪,正待要問時,忽見一滴晶瑩的淚水落到了珠子之上。
  我心中一震,不由得抬頭看了他一眼:隻見兩道淚水,如潺潺的溪流,正順著他清臒的麵龐上滾落下來,一滴、一滴、又是一滴。
  此時他的眼中,有那樣深沉的哀痛,深得就象我們茫茫的東海。
  珠身忽然騰起一縷淡淡的白煙,漸漸地越來越濃,越來越多,最後整個盒子都被籠罩在濃濃的白煙裏。
  一陣清風吹來,白煙漸漸散去了,我看向那顆神珠,幾乎立刻就要叫出聲來!
  隻見那顆珠子潔白的珠麵上,漸漸幻化出一幅奇麗的景象來:
  首先顯現出的,是一間幽深的大殿,當空高高地點著數盞長明燈。一旁的供桌之上,放著一隻雕花雙耳的紫銅香爐,在嫋嫋不斷地冒出青煙。
  畫麵突然變換了,這次是在一片古深的密林之中。隻見那林中有一塊空地,青草如茵,草上開滿了潔白的百合花,一塊紫色的銅晶靜靜地躺在草地之上。
  畫麵又變成了另一幅景象,這次卻是朱欄玉砌、雕梁畫棟的一處樓閣,掩映在一片梅林之中。梅開如雪,空中似有暗香浮動。
  一個女子在樓上倚欄而坐,手中拿著一卷書簡,正自垂首翻閱。
  畫麵漸漸近了,隻見那女子如雲的烏發梳起高高的望仙鬟,身穿廣袖合歡衣,係一條流雲飛霞裙,外麵還籠著一襲白狐輕裘。越顯氣質華貴,婀娜翩躚,十分動人。
  那女子仿佛知道有人在看她一般,將書簡隨手放在一邊,轉過頭來,對著我們嫣然一笑。
  我驚叫一聲:“是她麽?生得真是美啊。”
  突然之間,一切都消失了。
  南山老人怔怔地望著那顆神珠,點點頭道:“不錯,這便是她三世真身。因為她這三世沒有經過六道輪回,所以尋常人隻在神珠上顯現一世的模樣,她卻顯出三世不同的相貌。”
  我見他對這顆神珠實有眷戀之意,心中不忍,道:“老伯,既然你心中對她如此掛念,不如你就把這顆神珠留在身邊吧。想念她的時候,還能見見她啊。”
  南山老人笑了,但神情之中,卻帶著幾分說不出的淒涼:“多謝十七公主的好意,我本來想著,就讓這顆神珠陪我度過一生,好象她在我身邊一樣。
  可是,我一個行將就木的老樹精,她陪在我的身邊,想來也沒有什麽樂趣。
  自從我聽聞貴宮大公主結縭之訊時,便想到把這顆心淚神珠送來。一是我與你的父王頗有些交情,二來……二來我想她一生為愛所困,為情所苦,不如讓她陪在人家神仙眷侶之旁,也好叫她得知,天底下真有這樣美滿的姻緣。想必冥冥之中,她亦會感到欣慰的罷。”
  他將那隻木盒蓋上,重又放在我的手中:“十七公主,你莫要推辭,就代大公主收下吧。老朽唯願天下所有女子,都能如大公主一般,與意中人長相廝守,永不分離。”
  我心中一熱。數天以來,各種祝願大姐與南海二太子的諛詞奉語,我不知聽過了多少。唯有這個叫做南山老人的鬆樹精的這一番話,聽來讓人不由得不銘感於心。
  
  他轉身欲走,我卻有話如梗在喉,不吐不快:“南山老伯!你的心中……自然是一直都記著這個女子,但她再世為人之後,是否還能記得,你便是當初生長在她身邊的那棵小樹呢?”
  南山老人銀色的長眉微微抖動了一下,淡淡道:“她在幽冥之界、無間道中受了五百年的苦楚,又在人間等了足足三千年,才隻能陪那個和尚四十年;我什麽也沒做,居然能在她的身邊陪伴她足足一千八百四十一年。想一想,我還有什麽不滿意的?
  如果她靈性不泯,再世為人,她所有的心思也定然在她的愛郎身上。便是看到我,她應該也是不會認得我了,又怎會記得我呢?”
  他向前走出兩步,卻又站住身子,說道:“當年她為礦石時的最後一晚,我曾問過她,你這樣義無反顧地去見他,萬一他不記得你了,你該怎麽辦呢?
  她說,‘隻要我始終記得,隻要我能長侍在他的身邊,他記不記得又有什麽關係?’
  我……我也是一樣啊,隻要我始終記得,隻要我能長侍在她的身邊,她記不記得,又有什麽關係?”
  
  他袍袖一揮,大步走出殿去。褐衣的身影漸行漸遠,最終消失在昏暗的海水之中。
  突然,我聽到遠遠傳來一陣歌聲,歌聲蒼涼雄渾,顯然是出自南山老人的歌喉。和著海中波濤湧動之聲,竟然是格外清晰:
  “一自天地生死訣,良緣如花,雨打風吹兩處別。三生石斷,四海水枯,五內俱焚六神滅。七魄緲緲,魂遊八荒,尋遍九霄十界。縱是紅顏君不識,唯餘此誌矢銅鐵。
  萬縷情絲終不絕,光陰似電,風起雲動千年劫。百世夢悲,數載情苦,十重關山九難越。
  八部茫茫,道在七心,看破六塵五戒。未知寶珠誰堪憐,尚有青煙祭瑯琊。”
  




深海悲歌(上)

  大姐的婚期,馬上就要到了。按照慣例,我們東海龍族一幹人等,早就提前趕到了南海,除了大姐以外,我們其他人都與南海龍王一家見過了麵,自然也見到了我未來的姐夫——南海二太子敖軒。
  敖軒是龍族中有名的美男子,與西海大太子相比,他服飾講究,舉止有節,沒有西海大太子逼人的寒冽之氣,倒是要儒雅溫和得多。但真正令我們驚訝讚歎的是,他身上所穿著的那襲錦衣,花紋十分繁雜精致,色澤卻又極為淡雅宜人,隱隱泛出一種淡淡的光華,真是令人又愛又羨。
  連一向講究的父王都忍不住讚歎一聲:“親家宮中的織工,看來手藝真是巧奪天工,我看賢婿身上穿著的這襲錦衣,其華美精細,隻怕連天河邊的織女都未必織得出來呢。”
  南海龍王喜得龍臉放光:“哪裏,哪裏,親家你才是過獎了呢。東海富甲天下,豈是我小小南海能比?”
  敖軒卻隻是低頭一笑,不知我是否太過敏感,我覺得他的笑容裏,居然還帶著幾分勉強。莫非他不愛聽別人的讚譽之詞?
  我早就打點完了大姐所有的嫁妝,令人送到了南海龍宮,其豐富內容料想南海龍王會相當滿意。
  我曾去大姐在南海的臨時居處,想要請她過來看看,她自顧自在鏡前描眉點額,頭也不回:“十七妹準備的嫁妝,我還有什麽不滿意的?”二十一公主敖璆興奮地跟她描述南海二太子的俊美無儔,她不屑地笑笑:“是麽?我們東海美男子已是夠多,他又算得了什麽?”
  敖璆滿腔興奮之情被潑了盆冷水,撅起嘴來不發一言。
  我自顧自整理大姐明日的嫁衣首飾,頭也不抬一下。其實我心裏明白,大姐指的必是東海九頭侯之子禇延昭。
  禇家九頭蟲族,乃是東海大族,世代封侯。大姐與禇延昭同年,自小便在一起玩耍,想必私底下兩個人也是做了點事出來。因為有一次我在大姐的寢宮後殿幫她整理嫁衣,掩在綺羅堆裏忙活了一天,漸漸被人遺忘了。
  到得晚間,隻聽見大姐在裏麵摔東西撕衣裳,大哭大鬧,而她的母親明廂夫人在訓斥她:“你身為東海龍宮的大公主,身上有著最高貴的龍族血脈,豈能另嫁他族,生出些不莨不莠的怪物出來?”
  大姐毫不示弱地還擊:“你也不是龍族中人,我本來便是個不莨不莠的怪物!”
  然後隻聽“啪”的一聲,卻是明廂夫人打了大姐一個清脆的耳光。
  父王的眾嬪妃之中,就隻有渭河夫人、淮濟夫人、青河夫人和我的母親清遠夫人,是龍族的後代,她們分別生育了我的三個哥哥和我,若論龍族血脈,隻有我兄妹四人方算得上最是正統。明廂夫人是蚌族美人,但生性要強,又是第一個為父王產下公主的夫人,所以心中逞強好勝之心,從未停歇,把龍族正統血脈看得比誰都要重要。依她的心性,女兒自然是要嫁給正宗的龍族,如何容得下九頭蟲族的禇延昭?
  大姐哪肯聽從?當下便要尋死覓活。
  明廂夫人自然不是等閑之輩,她不意我在殿中,以為四下無人,便低聲地對大姐說道:“你不要傻了,若是嫁去南海,身份地位自是大大的榮耀,你的姐姐妹妹嫉妒你還來不及,禇家如何比得上呢?再說了,你喜歡禇延昭,無非是因為他知情識趣,體貼溫柔,以後你即使嫁去南海,又不是終身不回娘家。到時你回東海省親,再與他偷偷來往,也未始不可。”
  後來大姐心甘情願肯嫁去南海,想必也是明廂夫人一番話語,起了關鍵的作用。
  所以很多時候,當我看到整個龍宮大費周章地為大姐準備婚事,覺得確是有些滑稽。
  但我當然不會告訴任何人,其中也包括我的父王。
  南海景致,與我們東海略有不同,有些海域空曠無人,卻別具一種蒼涼之美。我常常無事的時候,一個人溜出去四處逛逛。
  大姐婚禮的前一天,我又出去溜達時,不知不覺之中,遊到了一片陌生的海域。這裏海中生物極少,但海底卻長滿了美麗的各色珊瑚,有的彎彎曲曲如同鹿角,有的突兀轉折如同梅枝,形狀極其奇異。我還看到了一棵紅色的珊瑚樹,靜靜地長在海底,竟然比我還要高出一截。
  我摸摸這些美麗的珊瑚,又赤足在細膩的金沙上踩上一踩,覺得非常輕鬆自在。
  突然之間,我的耳中聽見一縷若有若無的歌聲,仿佛隔得很遠,又仿佛就在我的耳邊輕輕吟唱。發音奇澀難懂,不太象是海中尋常的語言。但歌聲哀傷輕柔,深入人心,帶著一種說不出的魅惑之意。
  我循聲遊了過去,突然前麵出現了一大片黑沉沉的影子,攔住了我的去路。它們靜靜地矗立在海水之中,仿佛一群張牙舞爪的怪獸。我嚇了一跳,再定晴看時,才發現那是一片巨大的嶙峋礁石。
  我偏過頭來,認真地聽了聽,那歌聲便仿佛是從礁石之中傳來一樣。
  我退後一步,仔細地觀察著這片礁石。終於,我在其中一塊礁石上發現有一個封印,而且很奇怪的,我居然在那個封印上感受到了龍族的氣息。
  突然,頭上的避水神釵輕輕一動,我敏銳地感覺到有人正劃開水波,向這邊疾奔過來。
  我連忙向旁邊一閃,在一塊礁石後隱住了身體。
  水花響起,一個身著錦衣的男子出現在礁石前。他四處望了望,確定沒有人了,這才從手指上取下一枚方戒,在那個封印上輕輕一叩。
  就在他四麵張望的時候,我已經認出了他。我幾乎控製不住,差點叫出聲來!隻因這個形蹤詭異的錦衣男子,他居然是南海二太子敖軒,我未來的大姐夫!
  明天就是他的大婚之期,他不在宮中準備諸般事宜,來這片人跡罕至的海域做甚?
  忽然軋軋之聲響起,兩塊巨大的礁石緩緩移開,顯出兩扇扣有鎦釘的金門來。
  敖軒微一猶疑,伸手推開其中一扇金門,一道柔和的光芒從門中瀉了出來。他微微一笑,邁步走了進去。
  他到底來這裏幹什麽?這金門之中,到底又隱藏著什麽樣的秘密?一個又一個的疑團,在我的心裏悄悄浮起。
  終於,我取下發髻上的避水神釵,這是我百歲生日之時,父王所賜。它是天庭至寶,不但可以分開江河湖海,還具有各種各樣的神通。
  我默念法訣,將神釵輕輕一晃,頓時隱去了身形。
  我緊隨敖軒,走進了那扇金門之內。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綺麗場景。
  那兩扇金門之內,居然是一片安靜而澄澈的海水。門上鑲有一顆碩大的夜明珠,照得四下裏亮如白晝。
  珠光之下看得清楚,在一叢絢麗的珊瑚中,居然端坐著一個美麗的少女,那輕柔而魅惑的歌聲,便是發自這少女的歌喉。
  那少女麵前放有一張織機,手中執著一柄黃金打就的織梭,顯然正在織著一匹綾綃。梭身來回投遞不停,金光閃動,絲線隨之交錯顫動。
  她一邊織綃,一邊低低地哼著歌兒,眼中卻在不停地流淚。
  那淚水一滾落下來,便馬上化作一顆顆晶瑩的珍珠,四下滾動。我的眼光不由得移到她的下身,隻見那本該是長著兩腿的部分,卻是一條長約半人,修長秀美的銀色魚尾!
  原來她是個鮫人!
  海中產有鮫人,善織績,能歌舞,每泣涕,淚必化為珍珠。鮫人一族,以女子居多,不善征戰,一向以織績為生,所以在海中族群地位十分低下。我們東海龍宮裏所有女子身上的綾羅,隻怕有一大半都是出自於鮫人之手。
  父王宮中,也曾有過鮫族進獻的美人,可是沒有一個,抵得上眼前這個嬌嬌怯怯的美人兒。
  我想起那次和父王化為人形,在人間與幾個讀書人飲酒時,他們講過的一句話:百煉鋼也化為繞指柔。
  這個鮫人少女,她的嬌媚和柔弱,料想能折得斷天底下最鋒利的青霜。
  我隻是奇怪,鮫族長老一向擅長討好我們龍宮,為何沒將這樣的美人敬獻給我的父王呢?
  敖軒柔聲喚道:“真珠!”
  那名叫真珠的鮫人少女一聽到他的聲音,不由得“啊”了一聲,手兒一鬆,手中握著的織梭落到了海底柔軟的細沙之上!她顧不得織梭,立刻從織機旁“站”起身子,神情驚喜交集,魚尾劃動,疾速地遊了過來!
  敖軒張開雙臂,真珠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撲到他身前,投身於他的懷抱之中。
  她伏在他的懷中,“哇”地一聲哭出來,嗚咽道:“二太子……你這麽久都不來看我……他們又都說你……說你要迎娶東海大公主……他們說……你不會再回來了……真珠好怕啊……二太子……”
  敖軒抱住她嬌小的身子,將下巴抵住她的額頭,歎了口氣,道:“你真是個傻孩子……我怎會不要你呢?西海之中,連小魚小蝦都知道,真珠你……簡直就是我的心頭肉一般,若你不在我的身邊,縱然是身為神龍,又有什麽意思?”
  真珠聽他這樣說話,更是有說不出的歡喜,低聲嬌羞地說道:“那麽……你是永遠不會離開我了?”
  敖軒伸手溫柔地攏去她額前的淺發,又將她緊緊摟住,低聲道:“我自然是永遠不會離開你。”
  真珠比他要矮上一個頭,而且又是伏在他懷裏,自然是看不清敖軒的麵孔。我躲在一邊,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他的臉上,除了對她的憐愛之外,還有著一種明顯的焦灼和無奈。
  我的頭腦裏一陣眩暈……這個真珠,她……莫非是我姐夫的外室?
  真珠突然在他懷中抬起頭來,這次敖軒猝不及防,沒來得及將他的焦灼無奈的神情掩蓋起來。真珠立刻敏銳地發現了這一點,不安地叫了一聲:“二太子,你……”
  
  敖軒放開她的身子,輕聲道:“真珠……他們說得不錯,我明天便要娶東海大公主為妻了。”
  真珠臉色立刻變得煞白:“什麽?明天?”
  敖軒掉過頭去,不敢看她泫然欲涕的眼睛。
  我的心中,卻突然不可抑製地泛起一種厭惡之情。
  我天性善良,對於美麗的女子尤其容易心軟。在整個東海龍宮之中,唯有我宮中的侍女,從不曾因為摔落金盆,或是忘了放下珠簾這等小事,而受到一頓鞭苔之苦。
  大姐最是嬌蠻任性,對下人最是苛刻,到她宮中,便是常常聞到鬼哭狼嚎之聲。
  可是這個美麗的鮫人少女,卻讓我竟然起了厭惡之心。一則大概是因為大姐的緣故,讓我對她自然有著敵意;二來……想必我對這種軟弱無能的女子,實在是難以施以同情吧。
  
  真珠失神地望著敖軒,喃喃道:“我出身於鮫族,又生來就瞎了一雙眼睛。誰都瞧不起我,誰都可以來欺負我。那次我在海中行走,因為看不清道路,被纏入一叢海蜇之中,我掙紮呼號,同伴們卻隻是在一旁笑著看我出醜……纏在海蜇叢中,本來一時也死不了,可是那時我……我真的絕望到不想再活下去了……
  唯有你……二太子,你恰從旁邊經過,你將所有看熱鬧的鮫人都責罰了一頓,居然親手將我從海蜇叢中抱了出來!從那一天開始,我便將你看做是一個大英雄,我愛你、敬你,我盡心盡意地服侍你,我除了織綃什麽都不會做,所以我就拚命地用我的心、用我的情意,為你織就一匹又一匹的綾綃……為了你我甚至連生命都不憐惜!可是你……”
  淚水如斷了線的珠子,從她的眼中不斷滴落:“我們說好了要一生一世,我們說好了要兩心如一……我們都說好了的……你……你現在怎能去娶別的女子?”
  我恍然大悟:原來敖軒身上那華美的錦衣,竟然是這鮫人真珠所織,怪不得當時父王誇讚時,他會有那樣奇怪的神情。
  敖軒有些焦躁起來:“真珠,你怎麽這樣不懂事?凡間普通的男人都能三妻四妾,更何況我還是南海龍子!以我們南海龍族今日的地位,若再能與顯赫的東海龍族聯姻,則三界之中,誰都不敢輕視我們!”
  他的語音柔和起來,道:“真珠,就算我娶了東海大公主,可我的心……還是在你這裏啊。我還是一樣地愛著你……真珠,我對你和以前不會有什麽不同的……我一樣會好好照顧你……我發誓!我可以用我們高貴的龍族的血來向你發誓!”
  真珠後退幾步,臉上的神情哀傷而絕望:“我不要你發誓……你在騙我……你肯娶別的女子,你的心已經不同了……”
  敖軒急道:“真珠!”
  真珠搖搖頭,道:“二太子……請你離開我這裏罷,我雖然是地位卑賤的鮫人,可是我的心,和你們龍族的心一樣高貴和驕傲……”
  敖軒想去拉她,她堅決地避了開去。敖軒叫道:“真珠!我是真的喜歡你……”
  真珠的臉上浮起一縷夢幻般的笑容,幽幽說道:“那*****帶我去了陸地,我的眼睛看不到,可是我第一次聞到了鮮花的香味,第一次知道那有生命的花朵,跟咱們宮中的玉石花朵有些什麽不同……我想帶一株到海中來種植,你跟我說不成,你說,咱們海中沒有陽光和新鮮的空氣,那些花是根本不能成活的。”
  敖軒麵上顯出痛苦的神情,叫道:“真珠……”
  真珠輕聲道:“你……你那天還說,我就象那朵鮮花一樣的美麗嬌豔……或許是吧,可是二太子你……你要我做你的側室侍妾,你不肯給我一心一意的愛情……就好象是不給鮮花那些陽光和新鮮的空氣……花兒自然會枯萎的,而我……也終將枯萎了……”
  她的臉色漸漸平靜下來,卻散發著一種說不出的光輝。
  我突然想起前段時間為大姐準備嫁妝的時候,曾去清理過龍宮寶庫。
  在寶庫深處,我發現了一尊白玉雕像,據說是夜叉們從一艘沉船裏打撈上來的。那雕像是一個美麗的女子,也有著一張這麽寧靜得近乎虔誠的麵容。
  父王告訴我她是一個姓林的凡人少女,她從小住在海邊,水性很好,後來為了救護落海的漁民,溺死在東海之中。漁民們為她建了很多廟宇,尊稱她為海神娘娘。
  記得當時我問父王:“既然她是海神,又深愛著海邊的那些漁民,為什麽供奉她的船隻還是會沉沒呢?她知道之後,會不會很傷心呢?”
  父王笑著說:“傻丫頭,她隻是被叫做海神,其實還是個普通的凡人女子,哪裏真的有什麽法力,來保護這來往的船隻?不過……”他沉吟片刻,接下去道:“凡間的書生們有一句話,說是正直聰明便可成神。一個人如果能始終堅持自己最初的理想,有著高貴而美好的靈魂,無論她是不是神,有沒有法力,都一樣值得尊敬和供奉……”
  我看著那個長著魚尾的柔弱女子,看著她眉宇間那種不同尋常的寧靜,對她的厭惡鄙
  夷之情,居然慢慢地在心中淡去了。或許,她就象那個姓林的凡人少女一樣,應該也有著自己堅持的東西吧。
  




深海悲歌(下)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各位看官的評述。其實按照我的原計劃,應該是十七再經曆一些事情之後,才會離開東海龍宮的。但是,因為我想早一點改變這種綺麗緋靡的文風,所以在大公主的婚禮後,就讓十七離開了東海。
東海篇整個看上去都是在講愛情,我真正要講的卻不是愛情。龍宮繁華卻虛假,看似權力在握,其實一樣無法把握自己的命運,連自己的愛都不能夠做主。
這些,才是十七離開東海的真正原因。
她去人間,並不是去追尋自己的愛情,而隻是希望在人間界裏,能確定自己追求的方向。
有看官說到她對西海大太子的情感,為什麽不去爭取。
但我認為,十七對大太子的,與其說是愛情,不如說是希望。她在現實中迷茫無依,所以希望有個英雄似的人物,能夠帶自己離開東海這個窒息的地方。
愛情並非世界的全部。但如果愛不能自主,則人生能自主的東西也十分有限。
所以,我想寫的,不是愛情,而是命運。
謝謝各位關注十七,希望繼續支持。
下一部   妖之傳奇之巫山篇

  敖軒惱羞成怒,冷冷道:“你口口聲聲說,我沒有給你一心一意的愛情,難道你真珠對
  我,就一定是一心一意的麽?我才離開你幾天,這次回來,你便完全換了一種口氣,對我這般無情無意,焉知不是你另結他歡!”
  真珠渾身一顫,居然沒有流淚,嘴角邊還流露出一縷奇異的笑容:“原來在你的心中,是這樣看待我的啊……”
  敖軒殘忍而嘲諷地笑了起來:“從前我對你說,你的眼睛雖然看不到了,可是卻比所有人的眼睛都要美,就象是清晨鮮花上的露珠。我最愛你的,便是你這雙露珠一般的眼睛。隻是不知現在這雙眼睛之中,可還有我敖軒的一絲影子?”
  真珠彎下腰去,從沙上拾起那支金織梭,輕聲說道:“我的眼中,從來就沒有過別人的影子。”
  突然,她揚起織梭,疾速向自己的左眼插去!
  敖軒失聲驚叫一聲,衝了上去,想要攔住她瘋狂的舉動。真珠卻更快地閃到一旁,手腕一揚,織梭又剌入了另一隻眼睛!敖俊阻攔不及,驚怖地停住了腳步。
  她站直身子,決然地擲下織梭:“現在,我沒有那雙露珠一般的眼睛了,你總是肯放過我了吧?”
  敖軒帶著一種無法言說的絕望看著她,她靜靜地站在那裏,鮮血不斷地從她血肉模糊的眼中流出來,流過那白玉般的臉龐,一滴一滴地落下來,化作無數顆鮮紅色的珍珠,滾落在海底的細沙之上。
  
  我再也不忍心看下去,悄悄地劃開水波,穿過金門,遊了開去。
  
  第二日,在南海龍宮之中,我的大姐與敖軒如期舉行了盛大而壯觀的婚禮。
  他們華服錦衣,在闊大的翡翠羽蓋下,攜手緩步並行。
  大姐還戴著一頂長達尺許、以各色美玉為飾、精美無比的玉冠。這頂名為“琳琅”的玉冠,據說是西方金王母集昆侖美玉製成。她特遣青鳥使送來東海,專為恭賀龍宮嫁女之喜,實在是大大給了東海和西海兩位龍王的麵子。
  在拜謝父王及大姐的生母明廂夫人的養育之恩時,明廂夫人拉著大姐的手,忍不住流下眼淚,哽咽著叫大姐道:“珮兒啊,你以後嫁在南海,為婦為媳,都要小心在意,可不能象在東海那樣任意妄為了……”
  敖軒牽著大姐的手,笑道:“嶽母大人多慮了,我敖軒得娶大公主這樣的絕世美人為妻,實在是此生之大幸,自然要小心嗬護,視若拱璧一般,寧可我敖軒受苦,也斷不會讓她受到任何委屈。”言畢,含笑看了大姐一眼。
  大姐嬌嗔道:“你又胡說……也不看看場合!”
  兩人相視一笑,雙手相握。在別人眼中看來,自然是說不出的鶼鶼情深。
  我難以置信地望著他們,這是怎樣的一對夫妻啊?明明是心各有屬,明明是心背德離,還能在人前做出這樣一副恩愛甜密的情狀!
  我暗暗地從大姐的嫁妝之中,扣下了那顆心淚神珠。那個三世不悔的女子,讓我如此心折,我可不能讓大姐和姐夫的虛情假意,玷汙了她至真至純的一片愛戀,和南山老人那一份默然的摯愛真情。
  當然我對父王所說,又是一番言語。我說這心淚神珠雖然神奇,但來曆太過悲涼詭異,與咱們龍宮雍容之喜有所不合。大姐夫婦固然不介意,但南海龍王他們上了年紀,未必就不會有其他想法雲雲。
  父王自然是聽信了我的花言巧語,他看了看那個盒子,連打開的興致都沒有,隨口說道:“既然這顆珠子是南山那個老鬆樹送來的,咱們可也不好就這麽丟到寶庫裏去。小十七,你如果喜歡就拿去吧!”他看了看我,眼裏浮起促狹的笑意:“沒事時也流幾滴眼淚,讓咱們看看咱們十七公主的心上人,到底是個什麽模樣兒!”
  我的臉刷地紅了:“天下哪有你這樣的父王,這樣說自己的女兒……”
  父王笑了:“喲,小十七害羞了呢,沒關係的,你慢慢也長大了,遲早都會有自己喜歡的人。一個人真正的幸福,大概隻有在遇上喜歡的人的時候,才能感受得到吧……”
  他突然停住了話頭,神色黯淡下來,隻是輕輕地歎了口氣。
  
  冗長拖遝的婚禮好容易才結束了,五湖四海的賓客也漸漸散去,大姐和姐夫自然是要送入洞房了。我作為大姐的娘家人,按例是要陪她進入寢宮,並安置好她的隨身妝奩,才能離開的。
  他們兩個走在前麵,仍是郎情妾意不休。
  我帶著十名宮女,捧著各色盒匣跟在後麵,心裏也說不上有著一種什麽樣的感慨。
  忽然大姐退後一步,輕輕地“噫”了一聲,道:“你頸子上帶的是什麽物件?把我的指甲都給掛斷了……”
  一根斷裂開來的細細的金鏈、一顆鮮紅的珍珠,從姐夫的衣襟中滑落到地上。姐夫慌忙將珍珠拾了起來,臉色十分不自然。
  大姐卻早看得清楚,“喛喲”一聲,嬌聲道:“這顆珍珠真是鮮紅可愛,都說咱們東海龍宮富甲天下,可我們那裏的珍珠多是白色、紫色、黑色,頂多是粉紅了,哪裏有這麽鮮紅的顏色?”眼下之意,自是對那顆珍珠十分鍾愛。
  姐夫下意識地將那顆珍珠納入袖中,強笑道:“公主你真會說笑,這顆珍珠是我自小佩在身邊的,又有哪裏珍貴了。回頭公主隨我去看看我們西海寶庫,那裏的珍寶才略略值得一看。”
  大姐見他如此說話,也不好再行索要,但心中實在不悅,從鼻子裏輕輕哼了一聲,一扭身子,也不理我,竟先自步入後殿去了。
  她一向嬌縱無禮,我是她的妹妹,自然也不會放在心上,命宮女放好大姐的妝奩諸物,這才走到敖軒身邊。他站在那裏,猶自呆呆地出神。
  我知道他的心底,一定還記掛著那個溫柔而又剛烈的鮫人真珠。不然,他也不會將她鮮血化作的珍珠,這樣珍而重之地帶在身邊了。
  突然之間,我覺得他也不那麽讓人可恨了。我想起當初西海大表哥曾對我說過的話:“十七表妹,男兒誌在四方。我敖寧是天地間堂堂男兒,又是高貴的龍族,怎能讓兒女私情,磨滅英雄氣概呢?”
  同是龍族傳人,想必敖軒的心中,也應該有著很多難言的苦衷吧。
  可是我還是覺得真珠很可憐。
  我沒有去打聽那個真珠的情況,或者說我根本不敢去打聽。以她的剛烈癡情,我怕我會聽到一個讓我心碎的可怕結果。
  我站在清涼的海水之中,手中緊緊地握著那隻裝有心淚神珠的木盒。
  這一天裏,我的心中,始終在苦苦思索一個問題:很多人窮盡一生,都在尋找著愛情。可是愛情能夠帶給人的,到底是幸福多一些呢,還是痛苦多一些?
  問世間,情為何物?
  我父王為之荒誕放縱,小荷為之甘心赴死,南山鬆樹為之終生守候,更不用提那個無名的女子為之曆經三世磨難,真珠為之獻出雙眼甚至生命!而敖軒雖然終於忍痛放棄了愛情,他這一生,也不見得有多麽好過。
  
  我輕聲叫道:“姐夫,我走了。”
  他無意識地望了我一眼,突然反應過來,俊美的臉上又露出了那種慣常的笑容:“十七妹,這次真是辛苦你了。隻有等到往後十七妹大喜之日,我與你大姐才能回報你這次的相助之恩。”
  我知道他有弦外之音,據說他的三弟,西海三太子敖俊,正打算托媒向父王提親,想要娶我為妻。
  我沒有作聲,隻是笑了一笑。
  難道龍女的一生,就隻能嫁給其它龍族君侯的兒子們,然後調脂弄粉,清歌曼舞,在奢靡繁華之中,將數萬年的生命消磨幹淨麽?
  我不要僅僅隻是十七公主,做為千百名龍族公主中的一員。
  就在那一瞬間,我做出了一個重大的決定,這個決定,可能將會改變我終生的命運。
  
  我們回到了東海,這一場婚禮和長途的跋涉,讓所有人都疲憊不堪。
  深夜時分,所有的人都睡熟了。我來到龍宮的後花園中,最後一次地徘徊在玉荷花前。
  小荷!我學著父王的語氣,輕輕地叫了一聲。
  自然是沒有人應答。
  小荷,你來自人間。有個問題我想要問你,
  我輕輕地說:“在龍宮中不能明白的事情,或許在人間,我會弄明白的吧?”
  
  我取下發髻上標誌著公主身份的碧海明珠,把它輕輕放在玉荷花的花瓣之上。
  幾乎是毫不留戀的,我飄出了龍宮的大門,飛快地浮上了寧靜的海麵。
  劃開海麵的碧波,我奮力遊向燈火通明的彼岸。我要進入人類的世界,我要落入那痛苦的萬丈紅塵,我要去經曆人間的磨難,我要懂得生命更深刻的意義。我要逆翻天地間既定的規則,我要走入另外的一片天地!
  總有一天,我要讓東海龍女的名字,成為龍族中萬世不滅的傳奇。
  
  




初入巫山

  三峽之中的巫峽,向以其秀美幽深而著稱於世。
  大船行到了此處,江水已不似下遊水流那樣湍急。從艙房窗內向外看去,那江麵顯得格外平靜,顫動著縷縷細小的水紋,如同一匹輕輕抖動著的上好碧色縐綢,暗示著這一江碧水仍在緩緩流動。
  幾乎再也看不到那些險惡的暗礁和漩渦的蹤跡,唯有青山如畫,河道曲折,兩邊都是高聳入雲的高峰險崖。很多地方要到正午時分,才會有一縷陽光投到船上。大多數時光,我們的座船都在群山的陰影裏航行。
  航行途中,往往是一山有如插屏,突如其來橫亙麵前,讓我以為長江已上溯到了盡頭。但座船隻是一個拐彎,便輕輕巧巧地繞過了那座山峰。
  而一繞到山的那邊,眼前便是豁然開朗,熟悉的滾滾江流重新又映入了我的眼簾。
  若論節令,才隻是初秋時分。但峽中寒峭,兩岸群山上好些樹葉都開始被秋風染紅了,還有好些樹葉是閃閃的金黃色,遠遠看去,山色絢麗多彩,有如一幅妙筆塗繪的畫卷。
  “玉露凋傷楓樹林,巫山巫峽氣蕭森。江間波浪兼天湧,塞上風雲接地陰。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係故園心。寒衣處處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這是人類中一個名叫杜甫的人寫的,據說他已死了幾百年了。可是除了他的這首詩,我無法用更恰當的文字或是語言,來表達我初見巫峽風光時,那種造物主的鬼斧神工給予我心靈上的巨大震懾。
  這首詩,是同船的一個仕子念給我聽的。他的名字,叫做邱遲。
  這艘由夷陵開往渝州的貨船上,滿載著當地盛產的瓷器和絲綢。船上隻有兩個搭順風船的客人,便是我和邱遲。
  我本來是以二十兩銀子,將兩間相通的艙房一齊包下了。可是臨開船時,船老大在艙房中拉住了我,無比諂媚地向我連聲致歉,說有另一個讀書人也是要坐船入蜀,請我務必包涵,讓出一間艙房來。
  我本來脾氣甚好,此時也有些生氣。我雖然化作一名少年公子,畢竟還是個女兒家,與一個男子比鄰而居,近在咫尺,成個什麽體統?何況我還先付下了那麽多銀子,足足是市價的兩倍有餘!
  船老大見我執意不肯,也不敢再說下去,隻是歎了一口氣:“並不是小老兒見錢眼開,隻是那位邱公子,看起來好生……叫人難過……”他搖搖頭,轉身出艙去了。
  我並未在意,船老大出去不多時,便帶了一個穿著藍衫的年輕仕子進來,悄聲對那位仕子道:“便是這位公子,將這兩間艙房全都租下,邱公子,你們好好商量商量。”
  我眉頭微微一皺,那年輕仕子卻早已對我舉手一拱:“在下邱遲,這位兄台不知如何稱呼?”
  我並不抬頭,淡淡道:“兄台不必多言,我性情孤僻,不喜歡與人合住。兄台大可乘坐別的船隻。”
  我不想留給他一點點餘地。
  他一時沒有回答,默默地站在當地,突然輕輕地咳了一聲。
  不會是我說話太直接了一些吧?我有些不安地抬頭看了他一眼。
  站在我麵前的,是一個神情憂鬱的男子。雖然他的麵色,實在是蒼白如紙,沒有一丁點的血色。但卻無絲毫無損他清秀俊美的模樣。
  節令還在初秋,他卻已穿著兩件藍衫夾衣,時不時地輕輕咳嗽兩聲,似乎正在忍受著某種難言的痛苦。每次咳嗽,他那兩道好看的眉毛總是陡地一蹙。好似一隻俊俏的燕子,在微雨之中,輕輕地收起了那一對優美烏黑的翅膀。
  我頓時明白船老大所說的話了,他的這種痛苦的模樣,頓時讓我想起“我見猶憐”四個字來,雖然這四個字向來專指女子之態,而他又分明是個男人。
  他咳嗽數聲,麵上升起一抹病態的紅暈,似乎緩過勁來,這才輕聲道:“小可知道這船上僅有的兩間客艙,已被兄台你花錢包了下來。小可此時相求,確是大不應該。可是……可是……”
  他張了張嘴,卻沒有再說下去,隻是用那一雙極似女子的鳳眼,懇求地望著我,眼中充滿了希翼之情。
  一時之間,我居然無法拒絕,聽見自己不由得說道:“既然如此,那你就在靠前的那間艙房住下吧。”
  他一聽我已答允,喜道:“是真的麽?那我該怎樣稱呼兄台呢?”
  我隻得硬著頭皮道:“呃……我……我姓白。”因為我本來就是一條小白龍嘛,我在心裏補充了一句。
  他微微點了點頭,說道:“原來是白兄。”麵龐之上,瞬間漾開了一道春風般的笑容。
  我的心裏,突然跳出了一個奇怪的念頭:在他這雙鳳眼含情脈脈的凝視下,隻怕這世間的女子,能夠不動心的,是少之又少吧?
  邱遲搬入另一間艙房之中,我居住的艙房,與他居住的艙房,隻有一門之隔。更糟糕的是,這道門上連門扇也沒有,這正是當初我執意要一人包下兩間艙房的主要原因。
  不過,邱遲去找船老大要來了一塊黑布,掛在門上,聊充門簾之用。
  用過晚飯之後,夜幕剛剛降臨,座船就從夷陵港口起航了。
  我和衣而睡,靜靜地躺在黑暗的船艙裏。邱遲也睡得很早,但以我敏銳的聽覺,卻聽得出他在床上輾轉反側,還不停地長籲短歎。我看他言談舉止,分明是個倍受嬌寵的富家子弟,不知為何一人獨自入蜀,還滿腹心事的模樣。
  不過,身為凡人,難以戒除聲色之欲,自然要受到六塵之苦,那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我聽著船底嘩嘩的流水,感受船隻每一次在浪尖上輕微的顛簸,船尾隱隱傳來船老大蒼涼而滄桑的吆喝聲,和在峽穀中那呼嘯淩厲的夜風裏:“三峽——有三灘嗬——灘灘都是——鬼門關——扳舵走嗬——對直行——吆嗬——吆嗬吆嗬……”
  這奔騰不息的江流,是那樣的劇烈、狂野、不顧一切地,衝破這高峭陡窄的峽穀,衝過那狹長曲折的河道,奮力向前!向前!奔流向那無邊無際的浩翰東海,奔流向我那闊別已久的家園!
  蜀中的女子,是不是就象這峽穀山色一般奇麗多姿,又如這江流險灘一般桀驁不馴?
  正暇思間,突然我聽到了一聲幽幽的歎息,正是從隔壁邱遲的艙中傳來。但這絕不是邱遲的聲音!
  我一個激靈,翻身坐了起來。懷中避水神釵“叮”地一聲輕響,陡然射出金光!
  其實就算沒有神釵示警,我也敏銳地感覺到這艙房之中,突然間變得異常寒冷。我露在被褥外麵的臉龐上,似乎有無數冰冷的細針在輕輕觸碰,使我全身的鱗片(不不,在我化成人形時,應該稱之為我的毛發),都仿佛根根都豎了起來。
  是鬼物!
  邱遲不會有什麽問題吧?他可是個不折不扣的凡人書生。
  我一骨碌從床上下來,腳下剛邁了兩步,隻聽邱遲的聲音傳了過來,雖然十分微弱,但我已聽得清清楚楚:“窈娘!是你麽?”
  語氣之中,竟然是又驚又喜,卻沒有絲毫畏懼之意。
  我停住腳步,心中有些生疑。隻聽見一陣窸窸窣窣的細碎聲響,好象是邱遲在起身穿衣,接著“啪”地一聲輕響,火光一亮,卻是邱遲打燃了火折子,點亮了桌上的油燈。
  火光移動起來,從簾子上映出的影子來看,邱遲舉著油燈,正在艙內四處張望。
  隻聽他輕聲叫道:“窈娘!窈娘!”起初聲音中充滿了期翼,到得後來,卻有著掩飾不住的失望和傷心。那種令人生栗的寒氣,不知在什麽時候,悄悄地消失了。
  火光一閃,艙內突然暗了,是邱遲吹滅了油燈。再過了片刻,我聽到了他壓抑得很低的哭泣聲。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因為船上隻有我們兩個客人,所以船老大將我們二人的飯菜開到了一起。在就餐的中艙,我又看到了邱遲。隻是一夜的功夫,他的臉色仿佛比昨天上船之時,還要憔悴了幾分,而那種惹人憐愛的風致,也更勝了幾分。
  這樣的男子,無論是在龍宮還是在凡間,我都是首次遇見。
  他對我點點頭,禮節性地笑了笑,卻是明顯的心不在焉。
  桌上的飯菜尚算豐盛,味道雖嫌重了些,但還不錯。不過邱遲也隻是吃了幾口便停箸了。候我也吃完了,船工前來把桌子收拾幹淨後,他突然問了我一句:“白兄此行,可是為了遊曆交友而去的麽?”
  我一時語塞,胡亂應道:“久聞蜀中風物俊麗,冠絕天下……在下正是要去遊曆遊曆……呃……增長些見識也好。邱兄呢?可是準備直達蜀中的麽?”
  他勉強笑了笑,道:“我……我不知道,總是四處走走罷了。到得哪裏,便是哪裏吧。”
  頓了一頓,他又問道:“看白兄的樣子,一定是儒家弟子,可相信這世上的神仙妖魔之說麽?”我微微一愕,也學著書生們文縐縐的言辭,反問道:“邱兄何出此言?邱兄料想也是儒家弟子,又是否相信呢?”
  他遲疑了一下,聲音低了下去:“我……自然是相信的。”
  他的眼睛不自然地轉向了舷窗外麵,隻見窗外那湧動著的凶猛的波濤,一次又一次地衝擊到船舷上來,但每一次都被堅硬的船體擊得粉身碎骨,陡然濺起無數雪白的水花。
  我想到了昨晚那個神秘的女鬼。不錯,我雖然隻聽到一聲幽幽的歎息,但我絕對可以肯定,這是個女子的聲音,至於是不是邱遲口中的那個“窈娘”,我可就不敢確定了。
  這一天之中,除了就餐之時,邱遲不得不來到中艙外,其他大部分時間,他都是呆呆地坐在艙裏。至多也就是打開了兩次窗子,看了看兩邊的風景。我聽到他一直在喃喃地念著一首詩,詩句雖然寫得極其優美,卻有著一股沉鬱蒼涼之氣,讓我差點掉下淚來:
  “玉露凋傷楓樹林,巫山巫峽氣蕭森。江間波浪兼天湧,塞上風雲接地陰。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係故園心。寒衣處處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我忍不住去問邱遲,他有些訝異作為讀書人的我,竟然是不知道杜甫這個人物。我隻得騙他說父母管教嚴格,隻是要我一心讀聖賢之書,象詩詞曲賦一向不曾涉獵。
  他相信了我,還好心地給我解釋了一遍。
  我還偶然聽到他私底下在問船上的舵工:“請問,船什麽時候才靠神女峰?”
  舵工回答邱遲說,因為是上行船速很慢,估計要在三日之後,才會到達神女峰下。
  我突然想起來,船老大是跟我提過,船上有一批貨物,要在神女峰下一個叫平沱的地方卸下來的。他當時還頗為殷勤地建議,我可以利用這卸貨的半天時間,順便去神女峰下轉轉,遙遙拜祭一下當地香火極盛的神女祠。
  當時我說我想去祠內看看,他連連搖頭,說:“白公子,那神女祠可遠著呢,還在那神女峰頂上,道路又十分難走。上香拜神的,都是當地住著的人,還有就是象我們這樣在江上討生活的船工。公子你去那裏做什麽呢?遠遠拜一下,虔心也就到了。”
  
  當天晚上,我正睡得似醒非醒,突然全身一緊:那種熟悉的寒氣又悄悄逸進了我和邱遲居住的這兩間艙房!
  對於鬼物,我以前確實是沒有接觸過。不過聽父王說過,我們神龍屬陽炎一係,天生便有克製妖鬼等陰寒之物的能耐。所以神龍所到之處,自然百鬼辟易。
  而我因為是私來人間,並不想各處神仙妖精得知,鬧得沸沸揚揚,所以已是刻意地隱藏了神龍的氣息。但不管如何隱藏,我天生的陽炎之體,仍然會讓鬼物不自覺地產生忌憚之意。
  但這個女鬼真是異乎尋常,她兩次來到我下榻之地,跟我簡直是近在咫尺,卻是若無其事。
  又是一聲幽幽的歎息,發自那個女鬼的口中。
  我好奇地豎起耳朵,想聽聽邱遲是什麽反應。
  隔壁艙房內一片平靜。良久,才聽見邱遲緩緩開口道:“是你麽……窈娘?”
  毫無預兆的,寒氣消失了。
  如此情況,一連出現了三夜。邱遲一天比一天憔悴,話也越來越少。
  船行的比我們想象的還要慢,到第四天的黃昏時分,我忽然聽見船上水手歡呼道:“神女峰!神女峰到了!”慌忙奔出艙來,隨眾人跑到船頭觀望。
  遠遠隻見一座峻峭秀麗的山峰立於大江之邊,山色青翠,有如錦幛。隱隱可見山尖旁立有一根巨石,突兀於青峰雲霞之中,宛若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正在倚山遠眺歸人。雖是將近黃昏,但山頂仍有雲霧繚繞,仿佛給那少女披上了一層雪白的輕紗。那便是號稱巫山十二峰之首的神女峰。
  




在山之阿

  神女峰的盛名,我早在父王的千歲盛宴上,就從我的十四表叔——揚子江龍王敖傳的口中聽到過。據十四叔說來,那座山峰,本是遠古時代的神女瑤姬所化。因為山勢最高,總是第一個迎來朝霞,又是最後一個送走晚霞,故又名望霞峰。
  神女瑤姬,那個清風為鬟,薄霧理裳的美麗女子,據說本是炎帝的小女兒。她曾帶著十一名侍女降落凡間,幫助人類中堅毅無畏的治水英雄大禹,斬殺了江中作惡為害的水怪,疏通了三峽的河道。
  但是,她們再也沒回到那九霄之外的天庭,卻在這幽深綿長的巫峽裏,化作了十二座美麗的山峰。當地百姓感念她們的恩德,便用她們美好的名字,來稱呼那些同樣美好的山峰:
  望霞、登龍、朝雲、鬆巒、聖泉、集仙、淨壇、聚鶴、上升、起雲、翠屏。
  百姓們還在神女峰後,建了一座神女祠來供奉她。在人間的爭鬥戰亂之中,神女祠曆經滄桑、幾度衰敗,但隻要戰亂稍一平複,當地百姓總是自發地又來重修祠廟。
  我忍不住追問十四叔:“十四叔,那個瑤姬娘娘,她的身軀雖化為山峰,可她的元靈仍然在啊,為什麽不肯回到天宮去呢?天上的生活不比凡間要好上許多麽?”
  當時十四叔因為跟父王交情最深,喝得耳酣腦熱,想也不想就脫口而出:“是啊,三界之中,誰也不明白她在想什麽。天帝數次相召,她都不理不睬。因為她父王炎帝的關係,天帝也不好勉強。不過她自來巫山之後,一直深居洞府,數千年間,好象隻出現過一次蹤影。據說是跟人間的一個君王,在陽台那個地方幽會……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我還想聽下去,他卻拍拍我的頭:“小十七,你還小呢,有些故事等你大了,十四叔再講給你聽吧!”
  我撇撇嘴。
  他和父王對視一眼,四隻被酒精染得通紅的龍眼裏滿是笑意。
  但他不知想起了什麽,又長歎一聲:“有一次我在峰下的江水之中暢遊,雖然沒有看到那位傳說中的天庭第一神女,卻看到了她手下的山鬼。”
  “山鬼?什麽是山鬼啊?”我又忍不住插了一句。
  十四叔看了我一眼,慢條斯理地說道:“山鬼就是巫山的一種女妖,也是當地的山林之神。論理說她們未列仙班,是不能司掌神職的。可是十二峰乃是瑤姬與其侍女的肉身所化,瑤姬性格古怪,偏要她們來代管十二峰的山林,天帝也無可奈何。”
  我又饒有興趣地問了一句:“那個山鬼長的是什麽模樣?聽這個名字好生可怕,莫非長得象咱們龍宮巡海的夜叉?”
  十四叔爆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大笑,我感覺整座大殿都被他的笑聲震得搖搖晃晃,連我的耳朵都覺得嗡嗡作響。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他毫不在意,還在黃金椅上笑得前仰後合:“小十七啊小十七,幸好這裏隻有你父王和十四叔,要讓外人聽見……”他說不下去了,接下來又是一陣大笑。更可恨的是,父王也跟著他一齊笑得開心得不得了。
  等到我覺得眼睛都瞪得有些酸痛的時候,十四叔終於收起了笑聲,一本正經地說道:“巫山一帶信奉巫神,認為山川大澤,草木花鳥俱有神靈附在其上。所以當地人所稱的這個山鬼的鬼,並不是指我們通常所說的那種鬼物,而是神靈的意思。山鬼呢,就是山林之中的神靈……山鬼一族,是秉巫山□之氣而洐生的妖精,若論相貌,小十七,山鬼們可真是絕色的佳人呢!”
  他瞥了我一眼,見我一臉不相信的神色,又道:“那天我剛喝過一點小酒(我絕不相信他隻喝了一點小酒),我的第七十六夫人合歡與我新納的龍妃幽草,為了一點小事爭風吃醋,又是哭鬧又是比著亂砸杯盞,其他的嬪妃也趕來湊熱鬧、助陣勢,鬧得整個龍宮裏天翻地覆、不可開交(我看看父王,我們兩人的臉上都浮起明了於心的笑容)。
  我實在是鎮壓不下去,拿出龍王的威勢吼了兩聲也沒用,她們誰都不理睬我,隻顧著吵架去了……大哥你自然知道,那些女人吃起醋來,簡直是不可理喻……(我撇撇嘴,父王一臉尷尬)
  所以我幹脆一掩龍耳,一溜煙地奔出龍宮去了。想了一想,我就浮到了江麵上。剛巧那天陽光還不錯,我躺在水上,一邊曬著鱗片,一邊打著嗬欠,剛想舒舒服服地睡個大覺……突然感覺天色漸漸陰沉下來,我四下裏一望,原來不知從什麽時候,從巫山之中飄出一團團白色的雲霧,竟然把陽光都給遮住了。我一看那雲霧就知道,這準是哪位愛好播雲散霧的神仙,又在打這裏經過了。
  我被那幫女人搞得糟糕透頂的心情,通過曬了半天鱗片,正在逐漸轉好,這一下子又被打斷了,心中自然是火冒三丈,當即呼啦一聲從江麵上飛了起來,睜大龍眼在空中轉來轉去,我倒想看看是哪個該死的過路神靈,敢來打擾我曬鱗的雅興!
  恰在此時,我看見了那個山鬼,她騎著一頭赤色的豹子,從雲霧之中飄然飛過,身後緊跟著一隻長得花裏胡哨的大狸貓,就是那個什麽神獸文狸……唉,雖然我們龍族與她們山神所轄不同,也少有交情,但至少我還是堂堂的揚子江龍王,與她們巫山神靈算是比鄰而居;更何況我又是那樣的英偉俊逸、儀表不凡……(我和父王同時撇了撇嘴)
  可是當她淩空從我身邊飛過的時候,居然連看都沒有看我一眼!就連她的那兩頭牲口,那個紅得嚇人的豹子和那隻花裏胡哨的大狸貓,也是看都沒看我一眼!
  我氣憤!我失落!我很想去質問她!可是我什麽都沒敢做,居然傻乎乎地退到一邊,眼睜睜地看著她就那樣消失在雲霧之中……唉,大哥,小十七,她那種飄然自若的風度,千年來我可從來沒有忘記過……天庭那些所謂的仙子跟她比起來……簡直是連給她提鞋跟兒都不配……”
  他拈了拈頷下幾縷龍須,眼中流露出傾慕的神情,搖頭晃腦地朗聲吟道:“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薛荔兮帶女蘿,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餘兮善窈窕……這個姓屈的凡人,除了性情耿直之外,這幾句詩更是深得我心!唔,深得我心!”
  話還沒說完,隻聽“當”地一聲,卻是父王將手中瑪瑙杯往他頭上重重一敲:“心你個頭啊!十四弟,當著孩子的麵,你收斂點行不行?”
  
  望著那座秀麗挺拔的神女峰,我想起昔日龍宮中的這段往事,不由得笑出聲來。末了,
  又忍不住歎了一口氣。雖然我乘坐的船隻,正是在十四叔所轄的揚子江上行走,我卻不敢去拜見這位有趣的十四叔。但此時此刻,我的心底深處,卻是自然而然的,對他、對父王、對龍宮都油然而生了一種思念之情。
  遠遠地早有十幾個山民候在岸上,船剛一靠近,他們便跳上船來,張羅著開始卸貨。
  我跟船老大說了聲,橫豎也有大半天時間,我準備去峰下轉轉。他自是一口應允,卻一把扯住我的衣袖,將我拉到一邊,神秘兮兮地說道:“白公子,你要去拜祭娘娘,這自然是件惜福積德的大好事。隻是你孤身一人在這神女峰下,有個禁忌我不得不說,”
  我看他一副詭秘的神色,好奇心起:“什麽禁忌?”
  他附到我的耳邊,低聲道:“你若在這巫山一帶,見到陌生的女子在山中行走,切切不可去看她的麵容,否則就會有殺身大禍啊!”
  我反問道:“為何?這裏女子的相貌極是尊貴麽?”
  船老大搖搖頭,道:“總之你記住就行啦,其他的我也不敢多說了。”
  我雖有些莫名其妙,便想起邱遲一直鬱鬱寡歡,也顧不得多問,便回艙去找他,準備讓他也去散散心,四處都找過了,卻沒有看到他的蹤影。
  我去問船上的人,一個船工告訴我說,船剛一靠岸,邱遲就迫不及待地下船去了,也是向著神女峰主峰的方向。
  
  在漸漸黑沉的夜色裏,我沿著一條碎石鋪就的羊腸小道,艱難地向峰頂行去。
  有時候,我真的很欽佩凡人對詞語的錘煉功夫,“羊腸”二字,對我眼下行走的這條道路而言,真是再貼切不過。道路又窄又陡,有些地方簡直隻能放下一隻腳,旁邊都是萬丈深崖。
  在一叢荊棘當中,我發現了一道藍色的布條,明顯是被從一件衣上掛破下來的。我認出那道布條和邱遲的外衣,正是屬於同一種衣料。
  看來邱遲走的也是這條小道,本來我想利用法力飛上峰頂,這時也隻有放棄了。如果飛到半山腰,突然被邱遲看到的話,恐怕剩下一段蜀中的水路,我隻能現出原形,從江中遊上去了。
  再說,邱遲一個凡人都能徒步登上山頂,我堂堂的龍女倒會輸了給他麽?
  我按照船老大指點的路線,在崎嶇的山道上,滿頭大汗地足足爬了兩個時辰。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幸虧天上升起了一輪滿月,清輝如銀,照得山路隱約可見。
  我突然停住了腳步,因為我看到了正前方三步開外,在無名的野草叢中,立有一塊頺敗的青石碑,碑身已斷去了半截,但剩下半截上還能看得清楚刻有幾個大字:#女祠。
  神女祠?
  我抬頭向前望去,淡淡月光之下,前方的樹叢中隱隱有一團大的黑影,依稀似是房舍的模樣。
  再走了數十步,轉過一片茂盛的樹林,眼前闊然開朗,一個巨大的石台出現在我的麵前。台下也立著一塊厚重的石碑,足足有桌麵大小,上麵刻著龍飛鳳舞的五個大字:
  神女授書台!
  哦,我想起十四叔說過的另外一件事,據說當時那個凡人大禹之所以能治水成功,正是因為瑤姬娘娘賜了他天宮奇書《上清寶經》,使他終於有了大智慧大法力,最後鑿開三峽,疏導洪水入海,從此天下百姓才不再被洪水所迫、流離失所。
  難道這裏就是瑤姬娘娘當初授大禹天書的地方?
  沿著石台邊的石階走上去,我終於看到了整個石台的全貌。這座石台長約二十來丈,寬也有十丈來長,全部是由狹長的青石條鋪設而成。
  在石台靠西的角落裏,我看見一座粉牆黛瓦的小小廟宇,還帶著一個同樣小巧的庭院。庭院之中,疏疏落落地伸出幾根老樹的枝椏……恕我直言,從這廟宇的規模大小來看,我覺得遠遠不能與我們東海之濱的龍王廟相比,甚至不如龍王廟中的一間正殿那麽壯觀輝煌。虧得船工們還在一路上一個勁地對我說,他們是如何感激瑤姬娘娘,而神女祠的香火又是如何旺盛。
  不過看得出來,這裏的香火確實十分旺盛。廟前庭院中央,一個半人高的石香爐當中,插著不少燒得隻剩下一小截的、粗如兒臂的香燭,一段一段的線香;地上到處都是一堆一堆的紙灰;就連院中兩棵古樹的樹幹上,都披滿了各種大小不一的紅綢紅綾,有的紅綢已被風雨洗去了鮮豔的紅色,有些地方還泛出微微的白色,看得出掛在這裏的時日已不算短了。
  還有一點我不得不承認,此處廟宇雖然陳舊狹小,但依山臨水,靈秀天成,藉著周圍山河的形態走向,隱隱透出一種不凡的氣勢。
  從一踏上授書台的石階開始,我便已經在暗暗吃驚。因為我分明感受到四周山林之中的靈氣,正以此地為核,源源不斷地填充進來。其充沛盈足,比起我們東海龍宮的靈氣之源——“海中眼”來,竟然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若是能夠在此長駐修真,對於修道中定然會大有禆益,更難得的是,這裏絲毫沒有深山大澤之中,所常見的那種陰邪抑鬱之氣。
  廟宇前的院門上方,懸著一塊黑漆方匾,漆色已略有些脫落,上書三個凝重而又不失灑脫的隸體大字:
  凝真觀。
  凝真觀?
  正在猶疑當中,我一眼看到了邱遲。他正站在院中一張石桌之前,神情呆滯,一動不動。借著月光,我看得清楚,他身上的衣衫已被劃破了好幾道口子,一雙烏底白邊的絲履上,也沾滿了山間的泥土草葉,樣子十分狼狽。
  想必他一介書生,奮力爬上這樣陡峭的山峰,也是相當不易的罷?
  我叫道:“邱兄!”
  他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我不禁呆住了!
  他看我的那一眼極其空洞、茫然無依,卻又滿含著無法言述的悲痛、憤激、無奈,甚至是淒涼和痛恨!各種情緒交相雜錯,讓我頓時噤住,再也無法說出一個字來。
  我視線轉處,已看到他麵前的石桌上,放著一張潔淨的白色紙箋,紙箋上隱隱有幾行淡淡的墨跡。
  邱遲突然探出手去,一把抓住那張紙箋,似乎是用了很大的力氣克製住自己,才將紙箋在手中緩緩展開,顫抖著輕聲念了出來:
  “上已好鶯花,寒食多風雨。三年汝憶吾,千裏吾隨汝。相見不得親,悄立自淒楚。野水青茫茫,此恨終萬古。”
  “撲通”一聲,他突然跪倒在地,低低呼喊一聲:“窈娘!”神色悲苦,不忍卒觀。
  我不由得前進一步,想要扶他,但又不敢伸手。
  他的整個身子都伏在地上,一隻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另一隻手的手指痙攣般地將紙箋揉成一團。他的身子劇烈地顫抖著,終於哭出聲來:“窈娘,是你!我知道你一定是來過這裏了!你為什麽不帶我走?為什麽不帶我走?我早已聊無生趣……我根本不怕死啊……窈娘……”
  他的哭聲淒厲而尖利,有如山中哀鳴的老猿。
  我手足無措地站在旁邊。
  唯有山風在淒厲地呼嘯著,吹拂過黑深茂密的山林。
  




紫衣幽香

作者有話要說:歡迎各位繼續關注。此篇我確是費了不少心血。
  邱遲突然站起身來,一把抓住我的手:“白兄!白兄!是她約我來的,是她約我來的!可是為什麽她不肯出現呢?為什麽?”
  我被他抓住雙手,放也不是,握也不是,尷尬得臉都紅了:“邱兄……呃……你起來冷靜冷靜……傷心也不是個辦法,你心中到底有什麽苦楚?不如說出來大家……呃……商議商議。”
  他遲疑地鬆開我的手,頺然地坐到石凳上。我慌忙繞到石桌另一端,找了隻石凳小心坐下。
  不知從何時起,風勢漸漸停住了。天上的明月毫不吝惜地將所有的清輝,都盡情地傾瀉在這寂靜的山中。山中的一草一木,在如銀的清輝裏,都顯得是那樣的寧靜、清晰。
  邱遲終於開口了,隻是聲音略顯疲憊沙啞:“白兄,你還記得那日在船上我問你的話麽?我問你,你信不信……信不信這世上,真的有神仙妖魔的存在?”
  我點點頭,道:“我記得的。”心中卻不由得應道:“我自然相信,我本來就不是人嘛。”
  他苦笑一聲,道:“實不相瞞,我心中愛戀的那個女子,便不是尋常人類,而是一隻……一隻……山狸。”
  最後兩個字,他似乎是用了很大的力氣,才從喉嚨裏擠出來的。
  我安慰道:“身形□,不過隻是一具軀殼而已。隻要真心相愛,是人是獸又有什麽關係?”
  我說的是我的真心話。天秉陰陽二氣,從而化生萬物,誰說隻有人類才有七情六欲?我們水族之中,還不是一樣有重情重義的白秋練、才貌雙全的夜光夫人?
  邱遲說這話出來,實在是他也憋得慌了,想找個人傾吐一番。看他樣子,本來是料到我會大驚失色的,沒想到我竟然毫無鄙薄驚恐之意,不由得感激地看了我一眼,衷心地說道:“白兄,舉目世上,隻有白兄你在這一點上,堪稱是我的知已。”
  我微微一笑,道:“你喜歡的那個……呃……女子,可是名叫窈娘麽?”
  他的眼中劃過一道痛苦的神情,低下頭去,輕聲道:“是啊,她的名字,正是……叫做窈娘。”
  我是九江人,家道小康,父親因經商致富。前年春天,父母遣我來夷陵的舅家祝壽,就是在那個時候,我遇見了她。
  那時我在舅舅家裏,是獨自住在後園的一座小樓上。有一天深夜,突然外麵下起了傾盆大雨,天邊閃動著無數條金色的閃電,雷聲也是轟轟不絕,每一聲炸雷都好象就在我住的屋頂上打滾。我因為一門心思想要參加當年的秋闈,一舉金榜題名,所以雖然夜已深沉,我還在燈下溫習書本。
  突然,我聽到樓下院中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在高聲叫道:“邱公子!邱公子!外麵的雨下得好大,邱公子快開開門吧!”
  我聽有人叫我,連忙放下書卷站起身來,推開臨院的窗格,探頭向下看去:我看見一個穿著綠色衣衫的女郎,撐著一柄青油紙傘,正佇立在樓前的風雨之中。因為雨實在下得太大,她的傘角不停地向下流著雨水,濺得她的衫裙邊上也有些濕了。
  我心裏感到有些奇怪,因為舅舅雖然家大業大,膝下卻隻有一個幼女,人丁並不旺盛。而這座小樓因為地處僻靜,家人多覺不便,所以一向沒有住人,院中雜草叢生,荒廢已久。
  我來之後,因為想要個清靜的環境讀書,特地叫人收拾了住進來。住進之後的這半月之中,除了灑掃送飯的家人外,還不曾見過有外人出入,更別提是一個陌生的年輕女郎了。
  我猶疑了一下,那綠衣女郎一看見窗格打開,便仰起頭來,對我嬌聲叫道:“邱遲!我在叫你,你怎麽不理人家?也不應上一聲?”
  她這一仰起頭來,在閃電之中,我已看清了她的麵容,隻見她眉眸嬌媚,含嗔帶笑,宛然是一個十分嬌俏動人的少女。
  突然“嗞”地一聲,一道金色閃電陡然劃過黑沉沉的夜空,隨即便是“轟隆”一聲巨響,竟有一個炸雷滾到了院中!
  那綠衣女郎“啊”地一聲驚叫,身子不由得輕輕一震,臉上又帶上了幾分驚怖之色,越顯得楚楚可憐。
  她向樓前走近幾步,哀聲向我叫道:“邱公子,奴家是鄰村秦家的女兒綠娥,因為偶然見過公子一麵,仰慕你的人才文章,日日夜夜,隻是盼望著與你相見。今日這樣雷雨交加的天氣,我趁著父母親不甚防備之時,偷偷地跑出來與你相會。你怎如此忍心,居然將我一個人留在屋外!”
  我聽她這樣說來,心中微覺歉然,覺得自己似乎也是有欠禮貌,張口便要答應。突覺唇上一暖,從我背後伸出一隻柔軟的手掌,緊緊捂住了我的嘴巴,有人在我耳邊低聲道:“不要回答她!”
  我不防背後有人,頓時吃了一驚。聽這人的聲音雖然刻意壓得很低,卻是溫婉動聽,清如鶯囀,定然是個女子無疑,莫非她是舅舅家中的婢女?
  她此舉雖然有些唐突無禮,但不知為何,我卻真的沒有再動一動。她見我很是順從,又低聲在我耳邊笑道:“對啦,這樣聽話,才能保得住你的性命。”說話之間,捂住我嘴巴的那隻纖手,便悄悄地鬆開了。我的鼻端,突然嗅到一縷若有若無的清香,正是從她身上飄過來的,聞起來令人心曠神怡,卻不象是市上售賣的那些檀香、芸香之類的香氣。
  她緊貼在我的身後,又隱身於陰影之中。院中那綠衣女郎並沒有看見她,見我始終不應,惱怒地將纖足在地上輕輕一跺,又向我撒嬌地叫道:“邱遲,你這個狠心的郎君,外麵下這麽大的雨,奴家又求了你這麽久,你還不肯下樓開門,讓人家進來避避雨麽?”
  她這兩句話微帶輕嗔,聲音甜膩,帶著一種說不出的媚惑之意。聽在人的耳中,不由得不叫人骨酥筯軟、心動神旌。若不是我身後之人早有言語交待在先,我怕是早就忍受不住,出言相應了。
  我正不知如何是好,身後那女子卻又悄聲對我說道:“你呆在樓上,千萬不要下樓,她如果叫你,也千萬不要答應她。記住了!”
  輕風颯然,暗香浮動,那女子突然搶身而出,從我麵前開著的窗格裏一躍下樓,飄然落在那綠衣女郎身前,有若一抹輕煙。
  她望著那個綠衣女郎嫣然一笑,說道:“邱公子既不肯開門,隻有我來陪陪你了!”
  閃電和雷聲突然都消失了,連雨都小了很多。四下裏一片靜謐,無數晶瑩的雨絲四下飄落。
  那個神秘的女子,俏然立於紛飛細雨之中,紫色衣衫無風自動。雨絲濡濕了她烏黑的長發,又無比留戀地飄拂過她那含笑的麵龐。
  我站在樓上窗前,目瞪口呆地望著她。在昏暗陰沉的夜色裏,她那種絕世驚豔的風姿,仿佛照亮了整個天地。
  綠衣女郎一見這個女子,卻是大驚失色,連連退後幾步。
  此時“轟轟”數聲,又是幾個炸雷在院中響起,火光四濺,煞是嚇人。院中有幾處荒草頓時被雷火點燃,但很快就讓雨水澆熄了,隻是不斷冒出縷縷的白煙,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濃的硫磺氣息。
  那綠衣女郎被雷聲嚇得臉色煞白,她瞪了那個女子片刻,突然冷笑一聲,方才那種楚楚可憐的神情刹時無影無蹤,神色變得極其獰惡可怕。
  她猛地將手中青油紙傘往地上一拋,恨聲道:“好啊!連雷公電母都出動了!我索性也不用逃了,大家拚個魚死網破!”
  話音剛落,她便消失在一團慘綠的光芒之中。綠光猛然一亮,又徐徐斂去。我站在樓上,看得清清楚楚:方才那綠衣女子站著的地方,居然盤踞著一條長可丈許、粗如水桶的綠色巨蟒!
  那巨蟒尾巴微微一擺,隻聽“砰砰”兩聲,院中地上鋪著的青石板頓時被它擊得粉碎!
  我再也控製不住,失聲叫道:“啊!”身子一軟,幾乎就要站立不穩。
  那巨蟒聞聲抬起它那顆足有笆鬥大的、醜惡無比的蟒頭,那雙散發著碧綠光芒的眼睛邪惡地緊緊盯著我,居然開口作人言道:“邱公子,你且好生在一邊候著,待奴家打發了這女人,再來陪你共度良宵!”
  聲音嬌媚一如少女,正是那個綠衣女郎的聲音!
  我這次連叫都沒叫出聲來,隻覺眼前一黑,人靠在窗邊牆上,已是慢慢癱軟下去。
  在昏過去的最後一刻,我看見那個傲然立於雨中的紫衣女子,從背後霍然拔出了一柄青光閃耀的長劍!
  
  當我醒過來時,已是第二天的午後。燦爛的陽光透過窗紗,投到了我的床鋪之上。我揉了揉眼睛,腦海中立刻浮起了昨晚的情景。我悚然一驚,掀開被子跳到地上,三步並作兩步地跑到窗前,推開窗子向院中一看:隻見院中陽光明媚,一片鳥語花香的景象。
  舅舅家的小廝四兒正抱著一隻大笤帚,正在掃著院中的雜物。他聽到我開窗的聲音,抬起頭來,笑著打招呼道:“公子你昨晚讀書很晚了吧?今天居然難得地睡了個懶覺。飯菜我都擺在桌上了,公子洗漱之後就請用飯罷。”
  我向院中看了看,隻見一切如舊,並沒有什麽激鬥過的痕跡。突然我的身子一僵,因為我分明看到牆角之處的那一叢荒草上,尚殘留著昨晚被雷火燒焦的痕跡!
  遲疑了一下,我試探地問四兒道:“你……你來的時候,我是在睡覺麽?”
  四兒毫不在意,應道:“是啊,我來送飯時,公子你躺在床上,睡得不知有多沉哩。”
  我搖搖頭,努力地去回憶昨晚的情景。我分明記得,昨晚我是昏倒在窗子旁邊,四兒又分明不曉得內情。那麽,昨天是誰把我扶上床去的呢?會是……會是那條醜陋邪惡的巨蟒麽?
  我想起那巨蟒昨天說過的話,不由得打了個寒噤,今晚它可別是真的來找我吧?但隨即心中又隱隱浮起一絲擔憂:“她……她不知怎樣了,那妖精……可曾傷害到她了麽?”
  
  夜已深沉,我坐在油燈之下,重新又攤開書本。可是不管我試圖集中精神,總是心神不寧。
  突然之間,猶如身處幻夢一般,我的鼻端,又聞到了那種我已熟悉的、淡雅宜人的幽幽香氣。
  是她!
  我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騰地一下站起身來!因為用力過猛,我的衣襟居然帶翻了桌上的油燈,油燈“哐啷”一聲倒在桌上,燈油頓時流了出來。我又要扶燈,又要防著燈火燒著了書本,又怕燈油弄汙了衣裳,一時間手忙腳亂。
  隻聽有人“撲噗”一笑,斜剌裏伸出一隻纖纖玉手,扶起傾倒在桌上的油燈,將它重又輕輕放好。燈火忽地一跳,屋內仿佛亮了許多。
  我張口結舌地望著燈下如玉的麗人,她嬌嗔地瞥了我一眼:“邱郎,窈娘來了,你不歡喜麽?”
  當晚窈娘便留宿在小樓之上,我幾疑自己是處於夢幻之中。
  她告訴我,那晚的綠衣少女,是一種名叫虺蛇的怪物。這種怪物常化身為美女,呼喚男子的名字。一旦答應,它便會攝走那男子的魂魄,再將其肉身吃掉。
  我想起那條巨蟒的模樣,還是有點心有餘悸,戰戰兢兢地問她:“那……那它……昨天晚上,你們……”
  她依偎在我的懷裏,桀然一笑:“我將它給殺了。”
  我失聲道:“什麽?”她的眸中閃過一道寒光:“這妖物在我的故鄉害人不少,又異常狡猾,花樣百出,雷部數次想要將它擊殺,卻總是讓它覷空逃脫。這次被追得緊了,它居然化為人形,妄想托你來庇護。幸好我已搶先一步,才沒有讓它得手。”
  我訝然地望著懷中那美貌溫柔的女子:“你……你竟然能殺死這樣厲害的妖精!那你……你莫非是……天上的神仙?”
  窈娘笑了:“我可沒有那樣大的福份,我也不是神仙,隻是一個懂得法術的修道者而已。”她的麵容之上,現出一種凝重的神情來:“虺蛇出自於巴蜀巫山,那是我的家鄉。我可
  不能讓它在外麵胡作非為,壞了我們巫山的聲譽。”
  




若遺所思

  話雖如此,我卻還有著很多疑團未曾解開。但看著她那豔若春花的麵容,不知為什麽,我的心中竟然有一種莫名的敬畏之意,不敢再追問下去。
  窈娘心思敏銳,已覺出了我的異樣,她輕輕歎了一口氣:“傻瓜,不要多想了,虺蛇是窮凶極惡的妖怪,我殺了它隻是替天行道,並不是我一味地隻知濫殺傷生。反而是你……”
  她柔膩的手指輕輕劃過我的麵頰:“倒象是我前生的孽緣,雖是初次謀麵,卻叫我怎樣也拋不去、丟不下……唉,隻怕我多年修行……要毀於一旦了……莫非真如娘娘所說……這是我命中該遇的劫數?”
  說到最後兩句話時,她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最後化作一聲低低的歎息。不過她說的話,我一句也聽不懂。
  我們一直偷偷來往,不覺已是將近一年。我托辭要在舅家安心讀書,不肯再回九江府去,窈娘自然也不會提到,要回她的故鄉巫山。白天她杳無蹤跡,但一至夜深無人之時,她便會來到小樓之中,與我偷偷幽會。
  上已節那一天,我向舅舅撒謊說要出去會友,偷偷帶著窈娘到郊外去遊玩。窈娘一路上都緊緊地拉著我的手,顯得特別開心。尤其是當我們在一個無名的山穀裏,發現了一大片青芷草和蘭蕙時,她竟然歡呼雀躍起來,簡直就象一個孩子。
  我看得出她對那些香花異草,確實是發自心底地喜歡,便想要幫她采一束帶回去,她卻堅決地製止了我:“邱郎,花草也有生命,也有靈性,我們采它回去,隻能觀賞一時,卻害了它們的性命,又於心何忍呢?還是讓它們自由自在地生長在這野地裏,我看著倒歡喜得多。”
  她那嬌豔的麵龐,映著青翠的山色,真象是一朵最美麗的鮮花。
  雖然沒有明媒正娶,但在我的心中,早把她看作了是我的妻子。而她侍奉我也極為周到,溫婉賢淑。我們的感情一天比一天濃冽,到得後來,我幾乎漸漸淡忘了初識她時,那風雨之中躍下高樓的輕捷如煙的身影,忘記了那揮舞寶劍剌向妖蟒的颯然英姿,忘記了她不凡的武功和神秘的來曆;而隻是自然而然地,將她當作了一個嬌弱可人,需要我來照顧安撫的小女子。
  她似乎對我熱衷的功名並不感興趣,但她也並沒有勸阻。隻是每次當我熱切地向她描述,將來我會讓她享受怎樣的榮華,又會帶給她怎樣榮耀的誥命時,她總是淡淡一笑,說一句我完全不懂的話:“可是邱郎,這些東西,我都是用不著的啊。”
  但到得後來,我的身體卻開始漸漸有些不適。初時隻是咳嗽不止,後來時時發燒,不思進食;到得最後,竟然虛弱到臥床不起。便是勉強說上兩句話,也要氣喘半天方才平息。
  舅舅大為驚訝,請了大夫來為我診治。大夫隻說我是五內虛寒,開過幾劑藥方。舅舅天天叫人煎藥讓我服用,我的病卻總是時好時壞。
  窈娘對我的病也是心急如焚,不忍心再有片刻離開我的身邊。漸漸不避形跡,有時白天也留在我床榻之旁侍候。舅舅家裏很多人都見過她,最後連舅舅都知道了她的存在。
  有一天舅舅過來探視我的病情,他坐在我的床邊,先是說了幾句閑話。過了半晌,他猶豫了一下,說道:“遲兒,我聽說你在這樓中,收留了一個女子,是也不是?”
  我臉上一紅,低聲道:“甥兒不孝,未經父母媒妁之言,便與這個女子結下了私情……可是她頗執婦禮,實在是一個極其賢淑的好女子……隻等我病好之後,定然會稟明父母大人,到時還要麻煩舅舅成全……”
  舅舅歎了一口氣,說道:“遲兒,這個女子來曆不明,焉知不是大戶人家逃亡的姬妾、或是不守閨訓的小姐?這倒還罷了,若是什麽山精樹怪之輩,隻怕你將來連骨頭都剩不下呢!”
  我急道:“舅舅何出此言?她隻是一個修道的術士,我……我還親眼見過她殺過妖怪呢!”此言一出,我立覺失言,因為我和窈娘約定過,那晚之事絕不告之第二人得知。
  幸得舅舅並不在意,說道:“遲兒,你先別怪舅舅胡說,你看自從你遇見那個女子之後,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不管吃過多少草藥,都是沒有什麽起色。我看那些見過她的人說,她容顏美色,異於常人。天底下的普通女子,哪有生得那樣美貌的道理?更何況,”
  他頓了一頓,又道:“咱們府中的章道長也說,據他夜觀星象,看出府中近日來妖氣衝天,黑雲蔽空,竟然是有大妖怪隱身其中。你說,章道長指的不是她,又會是誰呢?”
  舅舅近年來篤信道教,一向都請有道士講經煉丹。那個章道長是數月前被請入府中的,據說他妙解義理,法力通玄,最得舅舅敬重。既是他說的話,舅舅自然十分上心了。
  舅舅見我意似不信,當下提高聲音,叫道:“四兒!”
  腳步聲響,四兒從外麵慌忙走進屋來,叫道:“老爺有何事吩咐?”
  舅舅道:“你將你所看到的事情,講給公子聽聽。”
  四兒猶豫了一下,又看了看我,有些膽怯地說道:“公子,四兒說的都是實話,你……你可不要見怪。”
  我搖了搖頭,他才吞吞吐吐地說下去道:
  “前日晌午,我奉老爺之命,前來探視公子病情,看新請的那個大夫開的藥效果如何。可是公子睡得正熟,我沒敢打擾,便準備悄悄地回去。
  正要下樓,我忽然聽到樓下傳來一陣輕微的聲響。無意之中探頭一看,隻見一隻生著黑黃相間的毛皮的小狸貓,邁著細碎的腳步,正沿著樓梯一路小跑上來。俗話不是說得好嗎,叫貓來財、狗來富。我看它生得十分靈巧可愛,便起心想將它抓來養著玩兒。
  當下我不敢驚動它,輕手輕腳地閃到樓梯一邊的角落裏,偷偷地盯著它的動靜。
  它一路小跑上來,直到公子臥房之外,方才停下腳步,用小爪推了推房門。但因為大夫吩咐過,說公子的房門一定要關緊,以免傷了風寒。所以每次我出來之時,總會將那門上暗拴扣上。公子你是知道的,那暗拴扣上之後,屋內屋外都可打開。但如果推門的話,卻是推不開的。”
  我微微點了點頭,心中沒來由地輕輕一顫,竟然有些不想再聽下去。
  但是四兒已經繼續說下去道:“我見那小狸貓用小爪推了幾下門,可門扇都紋絲不動。它坐在原地,歪了歪頭,又用小爪搔了搔下巴。那煞有其事的模樣,真是象極了人在凝思時候的樣子。
  我差點笑出聲來,正想現身出去將它抓住。卻見它突然化作一道紅光,竟穿牆進入了房中!”
  我的大腦裏嗡地一聲,突然間一片空白:“你是說……四兒,你是說……”
  四兒的臉色也有些蒼白,顯然當時的情景把他嚇得不輕,至今還心有餘悸:
  “小人……小人已經知道那狸貓……那狸貓定然是隻妖怪……當時嚇得本來想拔腿就跑,可是突然想起公子你還睡在裏屋,當下也顧不了那麽多,就跑了過去。
  我一邊在心裏大念“南無阿彌陀佛”,一邊急急取下暗拴,猛地推開房門!
  我一進房門,一眼便看到公子好端端地躺在床上,看樣子象是睡著了。我舒了一口氣,不敢叫醒公子,強行壯起膽來,在房內四處掃尋那隻貓妖的蹤跡。
  突然之間,我看到公子床後帳幔一動,當即被嚇了一跳!我本以為是那隻貓妖出來了,誰知……誰知……誰知出來的,居然是那位……那位姑娘……那位被公子叫做‘窈娘’的姑娘。自從公子病後,我在公子房中看到過她幾次,我知道……我知道她是……是公子最心愛的人兒。”
  “她看見了我,並沒有什麽驚訝的神色,柔聲問道:‘你在找什麽?’我連忙說道:‘我……在找一隻貓兒。’她笑著說道:‘我一直在這屋裏,哪裏有什麽貓兒進來了?’我下意識地看看整間臥房,哪裏有那隻狸貓的蹤影?
  我不敢再打擾公子,加上窈娘姑娘又在房中,便連忙退了出來。下樓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來:
  方才我上樓探視公子之時,公子房中根本就沒有人呀!那麽這位窈娘姑娘,是在什麽時候進入公子的房中的呢?這短短的一段時間之中,除了那隻狸貓,我根本沒有看到有什麽活物上樓來啊。除非……除非……”
  四兒說到此處,看了看我的臉色,不敢再說下去。
  我全身一陣發軟,臉上發冷,想必臉色難看之極:“你是說……窈娘她,她就是……”
  隻聽一人朗聲說道:“善哉!妖性本惡,色色空空,施主你可要小心在意啊!”
  舅舅驚喜地叫道:“章道長!”
  門扇開處,一個道士大踏步走了進來,他身穿一件褐色道袍,頭上戴著登雲冠,手上執著的一支灰白色拂塵隨風飄動,真有出塵之概,確是一副仙風道骨的模樣。
  四兒連忙搬過一隻凳子,放在我的床前,請那章道長坐下。他一把捉住我的手腕,兩根細白的手指在我腕脈上輕輕一捺,沉吟半晌,卻不言不語。
  舅舅心中關切,連忙問道:“章道長,依你從脈象看來,我甥兒的病情可有好轉?”
  章道長皺眉道:“依公子脈象來看,尺滯脈滑,微弱難辨,確是妖寒入骨之象……隻怕是有性命之憂啊!”
  我突然想起窈娘那關切焦急的神情,心中那一絲寒意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不!絕對不是窈娘,窈娘她對我那麽好,她絕對是不會害我的!”
  那道士鬆開我的手腕,歎道:“所謂胭脂陷井、紅粉骷髏,公子是血氣方剛的年輕人,沉迷於女色不願自拔,也是在貧道的意料之中啊!
  不過公子須要知道,那女子原是千年狸貓修煉成精,為巫山群妖之首,道行極為高深。當日它因與一條虺蛇爭奪地盤,二妖一路從巫山鬥到夷陵,但這狸貓精道行勝過蛇精,虺蛇終於被她殺死。恰在此時遇見公子,狸貓精見公子人品清秀,真元淳厚,才化為美女來到公子身邊,所謂恩愛纏綿,說到明白之處,其實不過隻是為了盜取你的真元。”
  我大驚失色,失聲道:“你……你怎麽知道……那虺蛇之事?”
  章道長微微一笑,舅舅卻忙說道:“道長法力高深,些須小事,怎會逃得過他的眼睛?”
  四兒插話道:“自那日我看見那狸貓精後,便稟告了老爺,老爺問過章道長,章道長叫我小心注意那個……那個狸貓精的行跡。昨日晚上,我將熬好的藥汁送來時,公子也在睡夢之中。她……她已經來了坐在公子身邊,接過藥碗,卻沒有立刻喚醒公子服藥。我雖然有些害怕,但料想她不敢明目張膽地對我一個下人下手。所以壯起膽子問她,要不要喚醒公子服藥。
  她不答言,隻是揮了揮手,叫我先行回去。我故意大步下樓,弄出很響的腳步聲,但又偷偷地潛了回來,躲在公子臥房的窗下。過了半晌,我聽屋裏沒什麽動靜,便直起腰來,大著膽子,從窗紙的縫隙裏向裏麵偷偷看去……”
  四兒哆嗦了一下,我緊緊靠在床背上,隻覺得自己的身子一陣發熱,又一陣發冷,我看見四兒的嘴在不停地翕動著,那聲音卻象是來自遙遠的地方:“……我看見……看見她將一粒綠色的藥丸,放入了公子的藥碗之中……”
  屋裏突然寂靜下來。
  我想起那個難忘的風雷雨夜,想起她神秘莫測的來曆、相處時欲言又止的神情、種種古怪不解的舉止,我想起那條能作人言的綠色巨蟒,她和她都是屬於一個族類!不由得我不心膽欲裂,一股莫名的寒氣迅速彌漫在胸腔之中。
  我終於控製不住心頭的恐懼,一把緊緊拉住那章道長的衣袖,顫聲道:“道長!你可一定……一定要救救我呀!”
  第二天便是寒食,我隻是推說身體不適,不願吃她拿來的任何食物,甚至不敢喝她送來的水,自然也不肯服藥。我的病體本來虛弱,這樣不肯進食,到了下午時分,整個人已經是疲累不堪。
  窈娘信以為真,她緊挨著我坐在床邊,憂心如焚地一遍遍問我:“你想吃什麽?隻要你想吃的東西,我一定會幫你弄來。”
  我實在是避無可避,隻好胡亂說道:“我想吃橘子。”但這個季節哪裏會有什麽橘子?
  她猶豫了一下,道:“好,我馬上出門去街上找找。或許有人把冬天的橘子保管得好,也未嚐可知。”
  她前腳剛走出院門,四兒便隨後進來,按照章道長的吩咐,將一隻貼滿了符錄的青花瓷甕,偷偷地放在了門扇的背後。四兒也躲在門後,手中拿著一張黃色的符紙,章道長在上麵用朱砂畫了許多古怪的圖形符號。
  那隻青花瓷甕是章道長的法寶,據說有收妖的奇效。章道長再三交待,隻要將妖一收進甕中,就要立即貼上那張符紙。隻須一枝香的時分,甕中妖怪就會形神俱滅。
  我遠遠地看著那隻小甕,心裏亂七八糟,也說不上是什麽感覺。
  我們等了很久很久,外麵的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四兒蹲在牆角,將符紙掛在門後的拴子上麵,又挪了挪酸疼的雙腳,望著我道:“公子,咱們還要再等麽?”
  我剛剛開口說了句:“算……”
  門突然“吱呀”一聲被推開了,一個紫色的身影閃了進來,那是她!是窈娘!
  她雙手捧著一捧小金橘子,滿麵笑容地向我奔了過來,歡喜地叫道:‘邱郎,你看這是什麽?你想要吃的金桔,我跑了好遠的路,終於給你弄到啦!’
  話音未落,我看見那隻瓷甕輕輕一晃,陡然金光四射,正籠罩在窈娘身上!
  她“啊”地驚叫一聲,身子晃了晃,手兒一鬆,捧著的金橘盡數掉落到了地上。整個人瞬間化作一道青光,“嗖”地一聲,便被吸入了那隻瓷甕之中!四兒眼疾手快,一把從門背後扯下那張符紙,“啪”地一下就牢牢地封在了甕口之上!
  他轉過頭來,欣喜地叫我道:‘公子!妖精被封住啦!’
  我已是呆住了!她竟然能被那隻瓷甕吸入,說明她確實不是人類,而是一隻妖怪。
  地上到處都滾落著她帶來的金桔,象是一顆金色的心,突然摔到了堅實的地上,瞬間便摔得四分五裂。
  我的耳邊又響起了她剛才那歡喜的話語:‘你想要吃的金桔,我跑了好遠的路,終於給你弄到啦!’
  那滾落一地的金桔,每一枚都金燦燦的,那種明亮的金色狠狠地剌痛了我的眼睛。
  就在那一刹那,我想起了我和她許許多多的往事。想起她給我一針一線精心縫製的棉衣棉褲,想起我深夜讀書時她遞到我手裏的那一盞香茶,想起冬日裏她每次睡覺前,都用自己身體將被窩焐熱,才會讓我躺進去……除了她害得我的身體越來越差之外,我問遍自己的心底每一處角落,也真的說不上來,她有什麽不好。
  我終於忍不住從床上翻身滾了下來,幾乎是連滾帶爬地爬到那隻瓷甕跟前,不假思索地一伸手,猛地掀開了那張符紙!四兒驚恐地叫起來:‘公子!你瘋了!她是妖怪啊,你放她出來,不怕她把你給吃了?’
  可是我什麽都不想管了,妖怪也好、狸貓也好,如果她想吃掉我,那就讓她吃掉吧。人活一世,總會有死的那一天。與其百年之後,我孤零零地躺在冷冰冰的泥土裏,還不如讓我今日就葬身於她溫暖的腹中。
  我雙手熱切地扶著那隻瓷甕,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甕口。我殷切地盼著她化作一道青光,馬上就從那隻瓷甕裏飛了出來,又那麽俏生生、笑盈盈地站在我的麵前。可是,符紙撕開好久了,甕裏卻是一點動靜都沒有。沒有青光,沒有聲音,什麽都沒有。
  我顫抖著抱起那隻瓷甕,從甕口向裏麵望去,裏麵靜悄悄的,隻有半甕清水在輕輕搖蕩,午後的陽光照在水麵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從那一天開始,我不肯再吃任何食物。
  舅舅害怕了,遠遠地請了我的父母過來。白發的雙親在我跟前苦苦地哀求哭號,我終於不能安心了。夫妻之義,反哺之德,都是在人倫之列,任是哪一樁,都不能輕易舍棄。
  我的病,倒真的是慢慢地好了。但我寧可相信,這是因為章道長的丹藥起了效果。
  我已徹底地將功名丟到了腦後,平日裏除了吃飯,我便是貪戀著睡覺,我總希望在夢裏能見著她的倩影,可是她的芳魂連我的夢裏都不來。
  莫非她真的已經神魂俱滅了麽?每一思及此處,我的心便痛不可當。
  不能相思,不願相思,誓絕相思,卻又相思。
  




有女窈窕

  在靜靜的月光下,我望著眼前這個年輕而憂鬱的男子。日夜不息的相思和愧疚,使得他那輪廓美好的額上,已過早地洐生出了許多皺紋。我沒法去安慰他,因為對他來說,那些安慰的言詞都顯得過於蒼白和無力。
  邱遲的嘴角邊,露出一絲淒涼而欣慰的微笑:“白兄,我知道人人都在笑我,我知道她是一隻山狸,並非我的族類。可是這三年以來,隻要我一想起她對我的種種好處,一想到是我親手殺死了她,我便心如刀絞,不願再活在這個世上。隻要與窈娘見麵,哪怕是死了,我也心甘 。”
  我終於開口問他:“你來巫山,是想追尋窈娘……她往日的蹤跡麽?”
  邱遲點點頭,憔悴不堪的臉上,有著掩不住的興奮之情:“十幾日前,她突然給我托夢,說她的魂魄已歸巫山,要我即刻前來與她相見。我毫不猶豫就決定動身。其實就算她不托夢給我,我也遲早會去的,隻因為她曾經說過,她的故裏,便在那片深幽而秀美的地方。”
  他熱切地望著我,又道:“實不相瞞,我還在船上之時,她的魂魄,曾數次來艙中相探。那首小詩,也正是出自她的手筆。由此可見,她必在此處無疑。可是巫山這麽大,我怎知她的魂魄,是棲在那一處靈山大澤之中?聽說這裏有個神女祠,頗具靈驗,我便決意上來禱求神女娘娘,但願她憐憫我的一片癡心,能讓我與窈娘見上一麵。”
  我猶豫地看了一下那塊黑匾,道:“可是這凝真觀……”
  邱遲的目光落在那塊黑匾之上,微笑道:“神女瑤姬娘娘,曾被封為妙用真人,所以這凝真觀,正是百姓口中所稱的神女祠。”
  
  “吱呀”一聲,凝真觀正殿緊閉的兩扇木門,被我伸手緩緩推了開去。陳舊的門軸相互摩擦,在這暗深寂靜的夜裏,發出極其嘶啞幹澀的聲音。
  觀中並不甚大,隻有一間正屋,聊以充作正殿,左右廂房早已破敗,門窗零落,依稀可以看得清,房中堆滿了破桌爛椅之類的廢棄雜物。
  觀中沒有燈火,也看不到一個人影,連守香火的道人都沒有一個。這與我們東海之濱那燈火通明的龍王廟相比,又有著天壤之別,這讓我著實有些納悶。
  邱遲告訴我,凝真觀與別處道觀廟宇不同,因為巫山一帶巫風極盛,而所祀神女又並非正神,所以許多規矩與尋常廟宇不同。
  這凝真觀中,向來便沒有守廟之人長駐,也不接納四方雲遊的僧尼道士。隻是在每年立春時節,巫山百姓會自發前來觀中,舉辦盛大的一場廟會,那時自然會專門安排人員,以司觀中香火之職。但廟會結束之後,除了進香的善男信女之外,觀中又是空無一人。
  我有些奇怪地問他:“你是如何知道得這般清楚?莫非你從前來過巫山?”
  他淡淡一笑,低下頭去:“巫山既是她的故裏,我……自然是要多了解一些……”
  我心頭一跳,不敢再問下去。他不知在想些什麽,也再沒有開口說話。
  寂靜的深夜裏,隻聽見秋蟲在階下草叢中唧唧的鳴叫,和我們在青石地上行走時,那輕微的腳步聲。
  廊下、階邊、甚至是石板之間的縫隙中,都零零落落地生著一些青草。草色頗深,葉片纖長,散發出一種非常好聞的淡淡幽香。
  邱遲疾走幾步,在一叢草前蹲下身子,端詳片刻,訝然地低叫一聲:“是青芷!真的是青芷啊!”
  我也在那叢被他叫做“青芷”的草前蹲了下來,隻見他雙手顫抖著,輕撫過那纖細修長的葉麵,麵上神情又悲又喜,卻微帶一層悵惘之色。
  他的心中,該是又想起了那個叫做窈娘的女子吧?他不是說過麽,她最愛的,便是青芷蕙蘭這類香花奇草啊。
  隻聽他喃喃道:“曾歔欷餘鬱邑兮,哀朕時之不當。攬茹蕙以掩涕兮,沾餘襟之浪浪。”
  ??????
  我茫然地望著他,我雖然知道他吟誦的,是凡人書生稱之為“詩”的東西。但這一首比起那首《彩書怨》來,好象分外難懂一些,聽得我不知所雲。
  隻聽他長歎一聲,又吟道:“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雖體解吾猶未變兮,豈餘心之可懲!”
  這幾句,我還是一樣地聽不太懂。不過聽他的語氣,又是“九死”、“未悔”又是“未變”“可懲”什麽的,似乎是在表示自己堅定不移的重大決心。
  他突然站起身來,袍袖一揮,穿過那些在夜風中飄拂不定的青芷,當先向殿中走去。
  我們終於來到了供奉神女瑤姬的殿堂。
  殿堂幽深而寧靜,雖是久未住人,卻仍然潔淨清爽,毫無嗆人喉鼻的塵土氣息。空中中似乎還有著青芷那種微甜的淡淡清香,這倒是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之外。
  黑暗之中,我抬頭向前看去,隱隱可見那黑沉沉的帷幔掩蓋下的神龕之中,確是供奉著一尊巨大的人形雕像。
  “啪”地一聲,我身邊突然出現了一團微弱的光暈,卻是邱遲打燃了手中的火折。
  他前行幾步,點燃了供桌上的一根殘燭。燭光跳動,殿裏頓時亮了許多。
  我在一旁好奇地看著,隻見他接下來又從腰間褡褳中取出些香燭火紙之類,在供桌前的一隻小石爐裏放好焚上。這才拈著三柱線香,在燭火上點著了,雙手擎香,在神像前的一隻破蒲團上,端端正正地跪了下來。
  候了片刻,隻聽他那柔和而又飽含著無限思緒的聲音,在空曠的殿中低低響起:
  “妙用真人、瑤姬娘娘,今有信徒邱遲,聊備香燭若幹,敢以無上虔誠恭敬之心,供奉於娘娘駕前。”
  “信民之妻窈娘,原是出自於巫山,本為娘娘治下臣民。因我一時為外人所惑,做下了斷情絕愛、背信棄義之事,使得我的愛妻……”他的聲音忽然哽了一下,默然良久,方接下去說道:“我的窈娘……她直到如今……仍是生死不知……”
  他抬起頭來,直視那高高在上的瑤姬神像,眼中閃動著熱烈的光芒:“我想念愛妻,也掛念她的安危,三年來請過無數的遊方異人,卻始終找不到她的絲毫蹤跡……信民相思愧疚之情,日漸一日從未中斷,個中滋味,實是難以對神靈明言……”
  我在心中暗暗歎了口氣,目光不由得也望向那供奉在神龕之上的瑤姬神像。
  對於這位炎帝的公主,我所了解的並不是很多。在大姐嫁給南海二太子的那一年,我還在綺華殿代收禮品之時,曾有來自巫山的妖怪,送來一件較為新鮮別致的禮品,是一株放於玉盒當中的青青小草。
  記得當時水族中最年老德劭的解姥姥,恰從洞庭來到東海,那日正在綺華殿陪我說話,看到了這株小草。
  我雖不識此草的珍貴,解姥姥卻驚呼一聲,將玉盒鄭而重之地接了過來,捧在手中,極其仔細小心地觀賞了一番:“這是瑤草啊,十七公主!故老相傳,‘東二百裏,曰姑瑤之山,帝女死焉,其名曰女屍,化為露草,其葉胥成,其華黃,其實如菟丘,服之媚於人’。
  十七公主,那姑瑤之山,便是現在的巫山。上古炎帝的小公主瑤姬,本來也是執掌巫祀之職的神靈,後來她在巫峽之中化為青山,她的靈識便變成了一種小草,色澤嫩黃,葉片雙生,上麵結了很多小果子,就象凡間的菟絲子一樣。因為此草為瑤姬所化,所以三界之中,都將這種小草稱之為瑤草。據說女子服用這種瑤草,不但可以增長修為靈力,還可以變得更加風情動人,使男子一見傾心。
  今日大公主嫁給南海二太子,正是如花美眷、天作之合。大公主天生麗質,便是沒有這株瑤草,二太子也一定是傾心相愛。可是若是大公主將這株瑤草服了下去,令二太子更是情意綿綿,乃是錦上添花之事,又何樂而不為呢?十七公主,這委實是一件不可多得的珍貴賀禮啊!”
  解姥姥的言語,仿佛還在我的耳邊縈繞。我離東海已久,不知大姐和姐夫之間,現在會是怎樣的情況。如果兩個人的心,壓根就沒有相愛過,縱然是有這株神奇的瑤草,又能如何呢?更何況,我想他們二人,也根本沒有想過,要真心地去相親相愛吧。
  淡淡的燭光中,我仔細地打量著那尊神像。像身似是用上好的檀木雕成,木質極是細膩,打磨光潔,微微泛出暗紫的光澤。或許因為雕像的工匠是當地人的緣故,較之那些有名的巧匠,這尊神像的雕刻手法略略顯得有些粗糙,卻別具一種奇渾的氣象和隨意的拙趣。
  尤其是眉目之間,細刻入微,隻是廖廖幾筆,卻極為傳神地勾勒出了神女那種飄逸不凡的氣度。我雖是東海的龍女,但一見這神像,也不由得油然而生敬畏之意。
  再仔細看這位神女的麵容時,隻見她領如蝤蠐,齒如瓠犀,顧盼之間,巧笑嫣然。較之我所見過的其他女神仙子,在美麗的外表之外,似乎又多了一種嫋娜動人的風情。
  正感歎之間,我忽然聽得邱遲繼續禱告道:
  “數日前,愛妻忽然托夢給我,說她在巫山等我前來。信民千裏而來,卻不知倒底在巫山何處才能覓得她的蹤跡。
  但據信民想來,這巫山全境,莫不是娘娘的轄地,娘娘又是最慈悲靈應的一位神靈。所以特地趕來此處,懇請娘娘念及信民一片誠心,能讓信民與愛妻見上一麵,則此生此願足矣……還望娘娘成全!”
  他伏下身去,碰地有聲,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一聲幾乎低得難以聽聞的歎息,在大殿之中幽幽響起:“邱郎,你果然是來了麽?”
  整間大殿之中,突然不知從何處射來一道無比耀眼的紅色光芒!周圍的空間開始劇烈地波動、扭曲、糾結……我甚至可以看到殿堂的牆壁,象是粼粼的水紋一樣,向四周擴散開去……地麵也隨之顛簸抖動起來,邱遲本來正跪伏在地,此時身子已是穩定不住,“撲通”一聲,從蒲團上滾落到了一邊的地上。
  我搶步上前,一把將他從地上拉了起來!他反手抓住我的手腕,茫然而驚訝地向四周張望著:“白兄……這是怎麽回事呢……我們……我們……”
  那幽深的殿堂、美麗的神像、閃動著的燭光、青芷淡淡的幽香……好象在一瞬間,全部從我們的眼前消失了,天地之間,似乎隻剩下那道赤紅而耀眼的光芒!
  我強行按捺住狂亂跳動的心,一邊努力安慰驚慌不安的他:“不要緊……邱兄,看這情況,我們好象是被人強行拉入了一個結界之中……”
  他疑惑地問道:“什麽結界?白兄……你說的話好生古怪……象是當年窈娘說的一些話一樣,我怎麽都聽不懂……”
  玄火界!這種高等神力的結界,我曾在父王與太陽道士閑談講經時,聽太陽道士偶然地提起過。據他說來,這是一種相當高明的法術。
  結界本來是謂幻境,然而玄火界卻是似幻非幻。因為施術者運用其強大的法力,吸收天地間五行之氣,奪造化之工,竟已重新締造了一個小的空間,又以火中真陽之氣,封閉結界通向真實空間的道路。則原來的世界與這虛幻的結界,已分不出孰本孰源。換句話說,通常結界終有消散的那一刻,但這玄火界,若是施術者不願消解,則界中之人永遠別想出去!
  我的汗水忍不住冒了出來,片刻之間,我感覺到自己的背上居然濕了一片。
  當日太陽道士講到此處,父王不以為然,隨即哈哈大笑,說道:“我身為東海神龍,能馭使天下水係,尚且不能結下如此神奇的結界!而馭火之妙,任是誰人,也不能超過火德星君。他一向執掌天地五行之火係,我與他相交足有數百年了,也不曾聽說他竟通此術。那三界之中,又有誰人能結出這通徹天地的玄火界呢?道長此言可謂謬矣。”
  太陽道士一時之間,居然也無言以對,沉思良久,方緩緩道:“此是道家丹經之中的記載,數千年來本座也沒有聽說有誰演練過。但丹經之中,既然做此記載,想必上古神仙之中,總還是有人通曉的罷?”
  但我真是萬萬沒有想到,我居然會在巫山之巔、神女祠中,遭遇到這種曠越古今的神奇結界!
  所以,對於邱遲的疑問,我一句話都答不上來。隻是緊張地站在當地,連一步路也不敢多走,另一手,自然是緊緊地拉住了邱遲。
  周圍的一切依然是模糊不清,但那赤紅色的光暈卻在漸漸褪去,隻剩下一圈白色的光圈。光圈之中,清晰地顯出一個女子的形象來。
  她頭戴花冠,長發披拂,側坐在一隻巨大的赤色豹子身上,一手托著螓首,一隻手輕輕撫弄著豹子的胡須;一雙白嫩如玉的赤足,自然而然地垂了下來,漫不經心地輕踩在一隻長滿了花紋的狸貓身上。那種好整以暇的自然美態,就連我這見慣三界美人的龍女,在那一瞬間,也幾乎停止了呼吸。
  




悵而忘歸

作者有話要說: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從文狸,辛夷車兮結桂旗。
被石蘭兮帶杜衡,折芳馨兮遺所思。
餘處幽篁兮終不見天,路險難兮獨後來。
表獨立兮山之上,雲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晝晦,東風飄兮神靈雨。
留靈修兮澹忘歸,歲既晏兮孰華予!
采三秀兮於山間,石磊磊兮葛蔓蔓。
怨公子兮悵忘歸,君思我兮不得閑。
山中人兮芳杜若,飲石泉兮蔭鬆柏。
君思我兮然疑作,雷填填兮雨冥冥,
猿啾啾兮狖夜鳴。
風颯颯兮木蕭蕭,思公子兮徒離憂。
——屈原《山鬼》
  邱遲眼光一轉,已經看到了那個女子,他脫口叫道:“窈娘!”聲音中充滿了抑止不住的驚喜之情。
  他聲音未落,那隻赤豹突然“啊——嗷”兩聲,發出了一陣低沉而響亮的長嘯!它光亮的皮毛抖了一抖,四肢往地上猛地一撐,鐵鞭似的尾巴揮了一揮,雄健有力的肌肉頓時凸了起來,顯出一種非凡的神采。那隻狸貓狀的小獸雖然沒動,卻將兩隻秀氣的尖耳抖了抖,一雙聰明的眼睛也緊緊地盯在邱遲身上。
  邱遲畢竟是個凡人,不由得被赤豹的嘯聲嚇了一跳,身子一抖,也不敢正視那小獸的眼睛,本能地往後退了退。
  我突然想起十四叔的話來,頓時恍然大悟:這絕色的女子,想必就是那被稱為山鬼的林中女妖吧?而那豹子和狸貓,定然就是一直隨侍在她左右的兩隻神獸:
  傳說中的赤豹與文狸。
  那個女子抬起手來,撩了撩她那一把黑亮而滑順的長發,瀑布般的秀發隨之起了一道流暢起伏的波浪,從她骨肉停勻的肩頭上一路奔瀉而下。
  她拍拍赤豹的頭,從它身上跳了下來,身姿異常輕盈。那兩隻神獸溫馴地伏在她的身邊,無限敬畏地看著它們這美麗的女主人。
  我悄悄看了看邱遲,隻見他一雙眼睛,正無限傾慕地看著那個女子,眼中柔情流轉,竟似已渾然忘記了身畔一切。
  他看著那個女子,終於輕輕鬆開了我的手,向前走近兩步,柔聲叫道:“窈娘!窈娘……我終於是找到你了,原來你沒有死?那可……那可是再好不過……再好不過了!”說到最後這一句話時,或許是歡喜之極,他的聲音竟略有些哽咽起來。
  原來她就是那個窈娘!這可真是讓我百思不解,邱遲不是說過,他心愛的那個女子窈娘是一隻山狸精,可是眼前這個窈娘,她……她分明是個山鬼啊!
  避水神釵被我緊藏於懷中,看不到有金光逸出,但居然也沒有發出絲毫的熱度。
  我悚然一驚:莫非我的猜測是錯的麽?那連續數晚來到我和邱遲艙中的那個女鬼,根本就不是眼前這一個,看上去如女王一般高貴優雅的山中女神!而是另有其人?
  她有著一張異常美麗的麵龐。
  一雙明眸黑如深潭,卻又是那樣的晶瑩璀璨,仿佛是滿天的星光都落入了她的眼中。而那豐滿而紅潤的嘴唇,更象是兩片嬌豔欲滴的花瓣。
  她的體態修長挺拔,腰肢尤為窈窕,僅隻盈盈一握,確不負窈娘之名。而她的服飾打扮,也完全不象我以前所見的一些仙子或是女妖,甚至可以說是讓我大吃了一驚。
  那如烏雲一般美好的雲發上,戴有一頂由許多鮮花翠葉編就的花冠,看不見任何的珠翠寶釧,僅在鬢邊斜斜插了一支模樣古怪的銀釵;她的身體上出沒有披覆一絲綾羅紗綃,而是纏繞著無數青翠可愛的藤蘿香草。那些植物似乎還有著鮮活的生命,有些正在盛開妖嬈芬芳的小花,散發出陣陣清新怡人的香氣。
  這些香草和鮮花,象是天然織就的衣裳,巧妙地將她曲線分明的身體掩蓋得嚴嚴實實,卻又更是惹人暇思。她向我們傲然而婀娜多姿地款款行來,那些花草藤便隨之輕輕搖曵,赤豹和文狸緊緊跟隨在她的身後,象是她最恭敬的臣民。
  到得此時,我不得不承認十四叔的傾慕大有道理:因為三界之中,根本沒有一個男子,能抵擋得住她那種奇異而高貴的美麗。
  邱遲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這個美麗的女子,那副模樣,似乎是怕自己一眨眼睛,她便會從眼前永遠消失一樣。他看著她向自己慢慢走了過來,臉上神色,不由得越來越是激動:“窈娘,你怎麽變成了這副模樣?我找得你好苦,我想得你好苦……你可有想過我麽?”
  他情沸如火,情癡若狂,幾乎忘了我這個外人的存在。我在一旁尷尬不已,本來想要避到一邊,讓他們單獨相處;但心底深處,卻又隱隱地覺得此時我萬萬不能離開。
  窈娘終於走到了邱遲的麵前,她美豔的麵孔上,浮起一縷誘人而含義久遠的笑容:“邱郎,我一托夢,你便馬不停蹄地趕來,原來,你還真是個有情有義的郎君啊。”
  邱遲伸出手來,想要捉住她那紅潤而嬌嫩的一雙柔荑,但是!
  我驚訝地發現,邱遲明明是捉住了她的手,卻明顯地又穿過了她的手掌……事實上,邱遲根本就握不住她的手,因為……因為她那美麗的形體,居然隻是虛無縹緲的一團幻影!
  邱遲大驚失色,觸電一般地鬆開窈娘的那隻紅酥“手”(其實那隻是一團影子),連連後退幾步。
  久別重逢的喜悅,還有眼前這個活色生香的美人,讓他幾乎忘記了她已死去的事實。現在他才醒悟過來,卻更是難以置信。驚怖的神色之中,又帶著幾分難言的悲苦和淒傷:“窈娘……你竟然真的……已不在人世了麽?”
  窈娘朱唇輕啟,皓齒微露,對著邱遲嫣然一笑。雖然她隻是一團幻影,我卻仍然不得不承認,她的一顰一笑、聲音神態,無不是美到了極處,委實令人心魂俱醉。
  她秋波慢回,若有若無的瞥了邱遲一眼,輕聲笑道:“當日蒙你親自將我送入那‘奇絕滅魂九幽陣’中,我哪裏還有得活路?”
  分明是眼波流轉如水,嘴角噙著暖若春陽的笑意,她的語氣中卻有著一種冷徹如冰的怨憤。邱遲張了張嘴,想要說什麽,卻是什麽也沒有說出來,隻是頺然低下頭去。
  窈娘“啊”了一聲,螓首微微一點,嬌聲嗔道:“是了,邱郎,你當然會說,你雖是動手對付了我,誰教我真的是個妖怪呢,又對你不義在先……這倒也算不上是你絕情寡意……是也不是?”
  邱遲抬袖抹了一把眼睛,哽咽著求饒似地叫道:“窈娘!”
  窈娘明媚的兩道眼波落到我的臉上,我雖是女子,但給她兩道動人之極的眼波輕輕一掃,也覺臉上一熱,連忙偏過臉去,不敢正視。
  隻聽她說道:“你方才對這位什麽白兄所說的話,我可是一字不漏地聽在耳中。今*****們倆人既然已來到此處,也不必想著要活著下山,我便讓你做個心中明白的鬼魂,免得你象我當日喪命之時那樣,是胡裏胡塗,冤枉之極!”
  說到最後這兩句時,我甚至聽到了她的銀牙咬得咯吱作聲!
  在聽到“今日反正你也無法活著下山”時,我和邱遲失聲一起叫了出來:“你說什麽?”我心中一緊,聽她語氣,似乎確然有不妙之意,當下不由得開始盤算今日局勢,苦思脫
  身之計。
  邱遲在一旁急道:“窈娘,我的命本來便是你的,你愛怎樣便是怎樣,是油烹火烤也好、是抽筋取髓也罷,我總是毫無怨言!但這位白兄……這位白兄跟我隻是在途中偶遇,我做下的事體與他又有什麽幹係?隻求你今日放過他罷,我邱遲九泉之下,對你也是感激不盡!”
  窈娘並不理我們,輕聲叱喝一聲:“文狸!”
  那隻狸貓狀的小獸一躍而起,跳入她的懷中。窈娘伸手將它接住,摟在懷裏,笑道:“這便是你們口口聲聲,說它害人無數的千年狸貓精——神獸文狸。”
  我和邱遲睜大了眼睛,不由得都將眼光投到文狸身上。它安靜地伏在窈娘的懷中,此刻聽窈娘說到它的名字,方微微偏過頭來,聰明的眼睛凝視著我們二人。它的一身皮毛黑黃相間,光亮滑潤,確如四兒口中所描述的狸貓精的形象。
  窈娘隻是一團幻影,所以方才邱遲才握不住她的手掌。而文狸卻能實實在在地與她接觸,難道這神獸居然也是幻影,而非實體?
  我正在胡思亂想,隻聽她又喚道:“赤豹!”
  那隻赤豹騰騰走上前來,那種神態真可謂是顧盼生威。它每邁出一步,我都感到地麵被它龐大的身軀踏得微微震動。
  它低吼一聲,突然大口一吐,一隻鹿一樣的動物從他口中滾了出來,“啪”地一聲掉到石台之上。隨即從它口中又陸陸續續地吐出一些衣物之類的東西,到最後甚至還有一柄拂塵。
  邱遲低叫一聲,幾乎不敢正視,結結巴巴道:“這……這是……”
  窈娘凝視著他,緩緩道:“這個山獐嘛,自然就是你們奉如神明的章道長了。”
  邱遲壯起膽子看看那隻生死不知的山獐,再看看那些褐衣道冠拂塵,神色茫然無措。
  依我看來,以他凡人的心懷,遇到這一連迭的怪事奇譚,神情自然不免有些胡塗昏亂了。
  我隻聽他在問道:“窈娘,你告訴我,你到底……到底是……是……”
  窈娘移開眼神,垂下頭來,一手慢慢撫過懷中文狸柔滑的皮毛,眼底卻浮起了一抹淺淺的落寞和冰冷:“邱郎,事已至此,我也不用再對你有絲毫隱瞞。我並不是你們所說的無惡不赦的妖怪,但也不是什麽神仙。我……我本來真身,乃是屬於山鬼一族。你們可曾聽說過山鬼麽?”
  我默然不語,邱遲喃喃道:“山鬼?那是山林之神啊……少司命、大司命、湘君、東皇太一、山鬼……我一直以為,這都是屈子在書中杜撰的神仙人物呢……”
  窈娘搖了搖頭,淡淡道:“天下之事,向來便是有因成果,並不都是空穴來風。我們山鬼一族,生來便是半神半妖之體,世代都侍奉在神女瑤姬的座下,擔負著守護山林的重任。而我窈娘,正是守護這神女峰的山鬼。
  三年之前,在神女峰修煉已久的一條虺蛇,因為不願忍受山中的寂寞,也不願再受娘娘的管束,決意要去人世之中曆練修行。它趁著瑤姬娘娘前去蓬萊,與麻姑仙子論道賽秤之機,想要偷偷不辭而別。我既為執掌山林之神,自然不會允許它擅自離去。再加上我知道它生性狠毒嗜殺,又已有了四百年的修行,若讓它進入人間之界,不知會有多少生靈塗炭。
  兩下一言不合,我們便交起手來。但虺蛇也非同小可,它屢施詭計,居然拋下蛇蛻來迷惑我的視線!趁我將蛇蛻當作是它的真身之時,它便俟機從我手下逃脫。我深知它這一逃走非同小可,立即上奏雷部,懇求以霹靂風雷相助,迅速將它擊殺。而我自己也手執瑤姬娘娘所賜的‘鳳吟’神劍,一路追殺虺蛇。我們逃逃追追,最後一直來到了夷陵城中。
  在那個風雨之夜,虺蛇迫於無奈,隻得化身為一個綠衣女郎,逃入了邱郎所居的小院之中,枉想以美色迷惑邱郎,暫圖安身之計。誰知被我搶先一步到達,我與它在院中一番大戰,終於將其斬殺於鳳吟劍下。
  這一段因由,邱郎你,應該是知之甚詳啊。
  我本以為,斬殺虺蛇之後,我便可返回巫山,重歸山鬼族中。可是我……卻在那裏,遇見了比虺蛇更大的劫難……我竟然忘卻了山鬼一族世代遵守的誓言,忘卻了人妖不能相戀的天律,我竟然……我竟然……”
  窈娘說到此處,卻突然止住了話頭。她望了一眼邱遲,眼中神色複雜莫名,但終於隻是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邱遲眼中淚水閃動,身子劇烈地顫抖起來。我悄悄上前扶住了他,他本能地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我握著他的手掌,不由得微微一驚:從他的手上,我感受不到絲毫熱度,簡直冰涼得嚇人。握在我的手中,竟象是寒冰一般。
  隻聽窈娘繼續說道:
  “虺蛇在巫山之時,本有一個相好的妖怪,那是一隻修煉了七百年的山獐。虺蛇被我殺死之後,這隻山獐也悄悄自巫山來到夷陵,化身為道士,自稱姓章,博得了你舅舅的信任。
  我雖然認出了他的真身,可那時我並不知他與虺蛇的糾葛,見他又沒有什麽惡行,加上我戀上邱郎之後,唯恐此事被娘娘知曉,也想要隱藏自己的行跡,所以一直沒有向他動手。”
  邱遲身子晃了幾晃,我連忙扶住了他,他幾乎是倒在了我的肩上,眼望著窈娘,哀聲道:“這……這都是真的麽?”
  窈娘又摸了摸懷中那安然乖巧的小獸文狸,文狸伸出小舌,極為親熱地舔舔她的手腕,卻不知為何,突然“嗚”了一聲,閉上小嘴,將頭又伏在了她的懷中。看它的神態之中,似乎是有著一種說不出的失落。
  窈娘望著文狸,眼中不由得顯出憐愛的神情,說道:
  “我的愛獸文狸,它與赤豹不同。赤豹最先是從侍在瑤姬娘娘的座下,而文狸卻是從生下來便是跟隨在我的身邊。此次我隱跡於夷陵,這小東西戀主心切,它也著實靈敏,居然憑著我遺留下來的一絲靈識,千裏迢迢地從巫山奔來夷陵。它化為一道紅光入房中之時,卻正好又被四兒看在眼中。我唯恐被人從這隻文狸身上看出我的身份,當時情急之下,便對四兒矢口否認,卻更是讓你們起了疑心。再經那山獐精一番巧言令色,竟然讓你們相信了我是一隻千年狸貓。”
  此時她說的話語,我不覺已是信了七八,當下大著膽子問道:“那邱……邱兄的病症,又是怎麽一回事情?”
  窈娘冷笑一聲,道:“我們山鬼雖是半神半妖之體,但日常所習,都是仙家道術。托為人形歡好,從而盜人真元的那些下作事情,不過是一些不入流的小妖,我們山鬼一族倒還不屑如此,更何況此人還是我心愛之人!
  不過,就算是修合歡之道的妖怪,隻怕也不願選中邱郎吧。這位白公子,你也並非尋常之輩,難道就看不出來,邱郎他體質蠃弱,元氣虛寒,根本不適合做為修真培元的爐鼎麽?”
  我心中一驚,難道她已認出了我的真身?
  她的眼光何其敏銳,一眼便看出我眼中仍有驚疑之色,冷笑之意卻是更濃了一些:“邱郎與我交好數月之後,居然一病不起,從此便一直纏綿病榻。起先我也以為是他與我歡好之故。我固然不曾盜取他的元陽,但我真身乃是山鬼,而他……畢竟隻是凡身肉胎。
  我小心愛惜他的身體,有時甚至與他分床而臥。我更是時時去深山大澤之中,尋找一些可以培植元氣的靈芝仙草,並將其混入邱郎的藥草之中服用。但邱郎的病卻始終不能痊愈,後來我終於發現,在邱郎的飲食之中,竟然有人偷偷下了一種難以察覺的奇毒。我數次查探,可那人機警異常,終是不露一點馬腳。
  無奈之下,我隻得每日在邱郎的藥碗之中,投下一粒解毒健體的靈藥,以期化解毒性。可是居然也被你們誤認為我是心懷叵測。
  我腦中靈光一閃,手一指那隻山獐,道:“投毒者可是這隻獐妖麽?”
  窈娘淒然一笑,道:“是啊,人人都道我豔若桃李、心如蛇蠍,是害了邱郎的元凶首惡,有誰能夠想得到,真正的元凶首惡,卻正是這位道貌岸然的章道長呢?”
  “但那獐妖自然明白,我能一直容忍他在此處久居,不過是因為它尚無大惡,而我又要在邱家人麵前隱藏我的身份。可是那虺蛇之死,已使它對我恨之入骨,僅是害死我心愛之人,還不足以解它心頭之恨。所以為了置我於死地,它借助我這胡塗的邱郎,居然在門口布下了那人神共憤的‘奇絕滅魂九幽陣’!”
  
  




雲容容兮

作者有話要說:寫文章確是一件非常耗體力和心血的事情,每寫一次,尤其是文中主人公有較大的思想起伏時,我都要跟著受一次折磨。
我不太喜歡一些網絡語言,而且隻是單純地寫文章而已,跟看官們也沒有很多廢話。所以可能留言不會太多,而且說話的風格也可能有些跟當世不合。請見諒。
若有看官喜歡討論文中人物,則在下可以奉陪。
借此一隅,感謝各位對拙文的支持。
謝謝。


東海龍女留筆
  “但那獐妖自然明白,我能一直容忍他在此處久居,不過是因為它尚無大惡,而我又要在邱家人麵前隱藏我的身份。可是那虺蛇之死,已使它對我恨之入骨,僅是害死我心愛之人,還不足以解它心頭之恨。所以為了置我於死地,它借助我這胡塗的邱郎,居然在門口布下了那人神共憤的‘奇絕滅魂九幽陣’!”
  我哆嗦了一下,那個什麽“奇絕滅魂九幽陣”,僅是聽這陣名,便能想得到是屬於魔道奇詭之流。我一直長於深宮,所見仙妖道法雖多,卻從來不曾接觸過此等術數。但那獐妖既是用此陣來對付已是山神的窈娘,想必此陣威力絕不容小覷。
  果然,隻聽窈娘又恨聲說道:“這陣法是攫取九幽之下橫死冤結的厲鬼烈魂,再加上一百二十一名陰日所生的童子鮮血,經七七四十九天的特殊煉製,方可成陣。這等邪魔之術,因為是奪人魂魄怨氣所煉,且煉成之後,被煉魂魄便從此被拘於陣中,既不能投胎轉世,亦不能再離此陣,隻能日日夜夜,沉淪於黑暗之中,受陰風寒侵之苦,任你如何哭號求救,也永世不得超脫,實屬陰毒之極!所以向來都為仙妖所不齒。”
  我想起那些沉淪於永恒的黑暗深淵之中,絕望哭號不已的無數陰魂,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噤!
  隻聽窈娘又道:“那獐妖為了向我報仇,倒也真下得了苦心。它遠從貴黔偏遠之地,不知向哪個妖鬼學得了此等邪術,此時既有時機,焉能不用?”
  她看了一眼邱遲,幽幽說道:“這‘奇絕滅魂九幽陣’雖然厲害,但在最初被收入壇中的那一瞬間,如果我摧動元丹,以真元之氣強行摧毀陣中最弱的巽門,也不見得就一定困得住我!
  當時我一被金光罩住,立時發覺不妙,正待匯聚元氣強行衝出……可是……可是當時邱郎他便在附近約十步之處,如果我強行摧毀此陣,且不論我催動真元之氣而形成的強大衝勢,便是陣破之時逸出的陰邪之氣一旦入侵,以他的凡人之軀,隻怕生機也會馬上斷絕!所以連那隻山獐也不敢自己親自來收我,而隻敢假手於我這狠心的郎君!
  我猶豫了一瞬,隻是那一瞬的猶豫……嘿嘿,我當即被收入了壇中!一念之仁,換來的便是萬劫不複!”
  我突然看到那隻文狸的尾巴動了動,黃色的尾尖居然穿過了窈娘的手臂!這不正與邱遲方才的情況相同麽?文狸乃是實體,而窈娘是一團幻影,方才邱遲無法握住她的手,為何她卻能將它抱在懷中?
  一轉念間,我馬上又想到另外一處蹊蹺:就算她生為山鬼,魂魄與常人不同,或許瞬間能夠凝聚成形,但畢竟也屬陰寒之性。而文狸和赤豹這兩隻神獸卻屬陽炎之體,她如若靠得這樣貼近,根本即刻就會魂飛魄散!
  而這玄火界……這匯集了天下純陽真氣而化的玄火界,她身為靈體,怎麽就膽敢入內呢?
  我的身上突然一陣發冷:不對!這裏根本就沒有什麽窈娘!我們看到的,也不是真正的窈娘的魂魄!她隻是不知用了什麽法子,顯出了她的形態,文狸看上去雖是被她抱在懷裏,其實根本就是自己飄浮在空中!所以它在習慣性地與主人親昵時,才會突然顯現出一種失落的神情!因為它心中明白,這個主人根本就不在此處,它所親近的,不過是一團幻影罷了!
  我不知道她為什麽要這樣做,但我已經本能地覺得事情不對了。
  我不自覺地摸了摸懷中的避水神釵,數次我都依仗於它。它是水係至寶,可在玄火界這充滿正陽之氣的火係世界之中,水係法寶根本就起不了任何作用!看來,若是我想要解開這個結界,得以與邱遲全身而退,是指望不上它了。
  一個可怕的念頭,忽然跳入了我的腦海:“在峽江的船艙之中,窈娘曾三次夜探邱遲,難道不是念於舊情來與他相見,而是另有所圖?是否那時她已知我身懷神釵,所以才特意將我們引上山來,利用天時地利之便,結下了這玄火之界?”
  我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因虛弱無力,而不得不靠在我肩上的邱遲,這一看,倒讓我吃了一驚!
  自船上初遇之日起,我便早已發覺邱遲有病在身,而且病得不輕。初上神女峰時,他因為即將見到窈娘,心情興奮,所以精神狀態倒也健旺。
  但見著窈娘之後,那種極度的自責、相思、欣喜、歉疚交織在一起的複雜感情,又身處在玄火結界之中,使得他那本已虛弱的凡人身軀早已承受不住。
  窈娘的一番話語,顯然他也盡數都聽在了耳中。
  此時他眼望著窈娘,麵白如紙,氣喘微弱,已是說不出一個字,隻是不停地流淚。那些淚水很快匯聚成無數細小的溪河,沿著他那俊美而憔悴的麵龐流了下來。
  我無言地扶住他的身子,他已沒有了站立的力氣。隔著數層衣衫,我分明能感覺到他的身體在不停地顫抖。
  仿佛是誰用一根無形而尖銳的銀針,狠狠地紮在了我的心上,一種莫名難言的剌痛直鑽入了我的心底最深之處!
  隻聽得他低聲說道:“是我負了你……我便以命報你罷……”聲音極輕極低,幾不可聞。
  確是他負了她的一片真情,確是他害得她萬劫不複,確是他讓曾貴為山神的她,瞬間失去了無邊的法力和尊榮,隻剩下這幾縷脆弱的魂魄……當愛的結果隻是絕望和背叛,恐怕萌生出的恨意之濃烈凶猛,要遠遠勝過當日發自內心的真愛吧?
  然而,我還是無法克製地想起初見之時,他那雙脈脈無語的鳳眼、那瞬間綻放的如春風般的笑容……如果我有著超越昊天大帝的法力,我多麽願意傾盡一生的力量,甚至使天地日月停止運行,隻為了不再讓他有一次傷心,不再讓他流下一滴哀傷的眼淚。
  窈娘猛地轉過頭去,喝道:“邱郎,你負我在先,可莫要怪窈娘無情!”
  “錚”一聲,她頭上的那支銀釵突然從發中飛了出來,如同有生命一般,在她的頭頂上不斷盤旋飛舞,在嗚嗚的尖嘯聲中,隻見那支銀釵在不斷變大變長,到最後居然長及人臂!
  突然一道青光劃過,那支銀釵變成了一柄晶光閃耀的長劍,筆直地懸浮在半空裏,劍身猶自不停旋轉著。晶光閃動之中,隱隱現出了三隻嬌小而美麗的銀白色鳳凰,展開那銀色的雙翅,繞著劍身不斷上下飛翔,發出清越入雲的鳴叫之聲!
  我和邱遲都瞪大了眼睛。
  隨著鳳凰翩躚飛舞的身姿,劍身周圍不斷湧起大團大團的雲霧,頃刻之間,光暈、窈娘、文狸、赤豹、地上的獐妖殘骸……全都被雲霧遮掩得嚴嚴實實,整個結界之中一片混沌。我們早已看不清鳳凰的蹤影,隻有那清越的鳴聲仍然響徹雲霄!
  我喝道:“這裏不對,我們快走!”邱遲微一猶疑,我來不及對他解釋,也不知哪裏來的勇氣,更顧不得會暴露自己的行跡,當下抓緊他的手掌,雙足一頓,已帶著他飛上半空之中!
  隻聽邱遲在空中“啊”地驚叫一聲,手指一緊,反手將我的衣衫死死抓住,一邊不可置信地叫道:“你……你……你怎麽會飛?”
  我當然會飛!如果我不會飛,如果我是個凡人,你早就已經是個死人啦,你這個傻瓜!
  我也不知道一貫斯文溫柔的我,為何會對著這個我並不討厭的男子,在心裏咒罵出如此沒有教養的話來!
  周圍寒氣越來越重,霧氣也是越來越濃。即使我與邱遲近在咫尺,我也隻能看到他一個模糊的影子。我緊緊拉著邱遲的手,在天空漫無目的地向前疾飛!我不知道哪裏才是盡頭,我也不知道我是否真的能帶著他,飛出這個神奇而詭異的結界;但隻要有我在他身邊,我決不會讓自己比他多活一口氣!
  憑著一點模糊的靈識,我拚命地向前飛去!飛去!
  在雲霧之中,我聽見邱遲在我身邊大聲叫道:“窈娘!窈娘!你在哪裏?你在哪裏啊?”
  我咬了咬牙,心中恨道:“你這個傻瓜!這是她設下的結界,她自然是不會有任何危險!”可一聽他那淒切得讓人直想流淚的聲音,我隻得將這幾句話又吞回肚裏。
  一路上他隻是不停地呼喚著窈娘的名字,到得後來,已是帶有哭音。
  忽然,無邊無際的混沌中,有一個女子聲音幽幽說道:“我自然不會離開你……”
  邱遲驚喜交加,叫道:“窈娘!”我心中懼意陡生,急忙對邱遲低喝道:“不要管她!”他沒有回答,隻是用力掙脫了我的手!隻聽見他一聲低叫,我的手中頓時空空如也!
  我又驚又怒,立即也跟著從空中落了下來。我奮力地撥開眼前的團團白霧,跌跌撞撞地四處摸索著,一邊高聲叫道:“邱公子!你在哪裏?邱公子!邱遲!邱遲!”
  茫茫的雲霧當中,什麽都看不清楚,我隻是本能地感到無數的精靈在其中穿梭、飛舞,不時有異物撞到了我的身上,都是又綿又滑,我伸手想抓住一個,它們卻馬上又飛快地溜了過去。我甚至能聽見它們竊竊的交相低語之聲,象是雨前的燕子尖促的驚叫,混亂地交織在一起:
  “殺了他!窈娘……殺了他!”“歸來吧……重歸山鬼……”“吸幹他的魂魄……殺死這個負心的男人……”“這是你最後的機會……”“莫要忘了山鬼的誓約……”
  邱遲被他們捉住了?它們為什麽要殺了他?他為什麽沒有任何聲息?他是已經死了麽?我瘋了一樣地四處摸索著,大聲地哭喊著他的名字。
  那個立在船頭風中的男子、那個沉默憂傷的男子、那個憔悴不堪的男子,縱然我早看得出,他的生命之燈已是極其微弱,但我也不想他就這樣地死去!至少不要死在我的麵前!
  我猛一咬牙,深吸一口長氣,從口中徐徐吐出一顆拳頭大的五彩明珠——我身為神龍之女的元靈所寄——龍珠!
  龍珠在空中緩緩轉動,發出奪目的五色光焰。道道光焰向四麵延伸出去,照得我周圍一片光明!團團雲霧似是畏懼龍珠的光焰,漸漸消散褪去。映著龍珠的五彩霞光,眼前的一切漸漸清晰起來。首先現出的,是一張美麗而高貴的麵龐——那是窈娘!赤豹和文狸莊嚴地蹲立在她的身邊。
  在她身後的雲霧之中,隱隱約約可以看到無數白色的影子在上下飛舞。
  它們邊在空中糾結、纏繞,一邊發出細碎的驚歎議論聲,陣陣衝擊著我的耳膜:
  “龍珠!她是龍女!”“這個姓邱的怎麽認識龍女?”“神龍與山神何幹?”
  窈娘的臉上,綻開一朵魅惑嬌豔的笑容:“娘娘說得不錯,你果然正是東海龍王的公主。”
  我什麽也不顧了,對著窈娘大聲叫道:“是啊,你早知道我的身份了,你也知道我身上有避火神釵對不對?所以你在騙他!可是你騙不了我!說什麽要他來巫山與你相會,說什麽要他虔心上峰來祈求神女瑤姬!
  你根本不在此處,那日船艙之中,恐怕也不是你的魂靈,而是你不知用什麽法子拘來幫你作惡的野魂狐鬼!
  你的魂靈隻怕還在夷陵那陣法之中吧?你騙他來此地,因為你突然發現了我,你怕我會救他的性命!你必須要利用神女峰的靈氣之泉,才能布下這個玄火結界,克製住我的避火神釵!既然你要取他的性命,就在夷陵將他殺了,豈不是一了百了!為何要這樣折磨於他?難道你費盡心思,讓他千裏迢迢、滿懷希望前來,隻是為了要破滅他最後的一絲希望,再殘忍地將他殺掉?
  你把邱遲怎樣了?你殺了他麽?邱遲呢?邱遲在哪裏?”
  龍珠在空中緩緩地轉動,五彩光華愈來愈盛。
  窈娘凝視著我,淡淡道:“龍公主,你膽敢在玄火界中祭出你的龍珠,可是想要為了這個人類的男子,與我們玉石俱焚麽?”
  一提到邱遲,我心中一酸,再也忍受不住那種無言的恐懼和擔憂,眼淚頓時滾落下來:
  “窈娘,如果你是人類,而邱遲是妖族,在他有了異常的行為,使得你無法為他解釋、無法為他開脫的時候,你是不是也會有同樣的疑慮,是不是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人妖相戀固然美好,可畢竟他們隻是凡人。而凡人對於妖族,有著一種畏懼恐怖之心,也是理所當然之事啊……你身為山鬼,難道從來不曾想過麽?
  難道你們不曾有過那些甜蜜美好的時光?難道他從來不曾真心真意地對待過你?何況……窈娘,你明明知道的,他胸前的命燈已經是那麽微弱,他本來就命不久長了啊!
  你已經等了三年了,難道不能再等下去麽?”
  窈娘仍然凝視著我,久久不發一言。
  邱遲他,應該已被她們殺死了吧。
  一種莫名而巨大的悲傷,象呼嘯而來的無邊海浪,徹底地淹沒了我整個思緒。我暗暗地聚集體內所有的靈力和真氣,緊握雙拳,冷靜地等待著,那最後的時刻到來。
  




此恨萬古

作者有話要說:


邱遲與窈娘之戀,寫得最為辛苦,求長篇書評。
以激勵龍女寫出更多精彩篇章。

拙作曆史武俠長篇《女夷列傳》即將上傳,請關注。
  窈娘終於開口了,她姣若鮮花的臉龐,映著那不斷變幻五彩的光芒,越發顯得美豔不可方物:
  “龍公主,你方才說得不錯,我的靈魂尚被拘在那陣法之中,你在這裏看到的,不過是瑤姬娘娘運用神力,攝取到的千裏之外我的影像,再經過強行凝集而成的幻影。
  我們山鬼一族,是由巫山□洐化而生的妖怪。我們世世代代守駐在此,職責便是為神女瑤姬看護山中的靈芝瑤草。若是上一代山鬼終於修成正果,名列仙班,去了昆侖仙界。則□之中,又會洐生出新一代的山鬼出來,接替她的職位。
  因為我們是從□之中化出的,天生便有絕色之姿。上古昊天大帝怕我們自恃姿色,擾亂三界,便對山鬼一族,定下了一個極為嚴厲的誓咒:終其一生,我們絕不能讓任何凡人,看到我們真實的麵目,除非將那人殺死,否則我們就會遭到莫大的劫難。
  數千年來,我們一直嚴守著與大帝之間的誓約,長居在深山之中,絕不涉足人間之界。偶然有進山的人類不幸看清了我們的相貌,也被我們毫不留情地殺死。
  所以巫山一帶,故老相傳,若是遇見山鬼,必然不能活命。而當地山民進山之時遇到陌生的女子,也斷然是不敢去端詳那女子的麵容,唯恐枉然送掉了性命。
  三百年前,我從□之中化生出來,成為這神女峰中的山鬼。這三百年來,我受到瑤姬娘娘格外的寵愛,得以修習到最上乘的仙道之術,已是真正成了半神之體。娘娘先是把赤豹賜給了我,做為隨行的神獸;後來更是把被稱為巫山鎮山之寶的“鳳吟”神劍,賜給了我作為防身的法器。
  我常常騎在赤豹身上,懷中抱著心愛的文狸,有時我也乘坐著辛夷木打製而成的香車,在車上掛著桂花桂葉結成的桂旗。我身上披著薛荔女蘿織就的衣裳,披散了我長長的頭發,和林中的百獸妖精一起,在山間自由自在地嬉戲。口渴時我喝一口甘甜的山泉,有時候倦了,便隨意地在鬆柏之間、芳草叢中安眠。
  我以為,我會象上一代的山鬼那樣,一直無憂無慮地在山中過下去,直到我終於修道成仙。
  可是娘娘對我說,我成仙之前,還將有一次大的劫難。若是得渡此劫,方能上達仙道。若是不能渡過,我數百年修行盡毀不說,還將有性命之憂。
  我總是不信,我長居在這巫山之中,又受到地位尊崇的神女瑤姬的庇護,連修道中人必經的雷劫我都沒遇到過,天底下又有什麽劫難,能夠降臨到我的頭上呢?
  誰知那日追殺虺蛇,我來到了夷陵城中,方才遇上了此生最大的劫難。
  在那個風雨之夜,邱郎他見著了我的真實麵目。我本該一劍將他殺死,卻是一見傾心……我什麽都顧不得了,我顧不得所受到誓咒的製約,亦忘卻了成仙的夢想……龍公主,枉我窈娘修行了三百多年,到了那個時候,簡直是昏了頭啦,一心隻癡想著要潛身凡間,與他長相廝守,結果終是在劫難逃……
  雖說是獐妖的詭計所至,但若不是我動了凡心,違反昊天大帝為山鬼一族立下的誓約,也不至於遭此劫難。上天隻是假獐妖之手,前來懲罰我罷啦。”
  她說到這裏,唇角微微一動,似乎是略帶笑意,眸光卻黯淡了下來,神色中殊無絲毫歡悅之意。
  我緊緊握住的雙手,不由得慢慢鬆開了。窈娘,這美麗而狠心的女子,雖然她是如此狠心地對付曾經的愛郎……可每個人的內心深處,應該都有著不為人知的酸楚與感動吧?
  她淡淡一笑,笑容之中,卻似乎有著無盡的蒼涼:
  “當日我被收入陣中,雖然邱遲他……他心中不忍,當即掀開了符紙,又打碎了那隻結陣的瓷甕。但那歹毒的陣法仍未破解,我當即被強行奪去了二魂六魄。剩下僅有的一魂一魄,也被鎖入虛空黑暗的陣中,法力全失,僅有的一點靈力隻能苟延殘喘,根本無法與外界聯係,更不要說能回歸巫山,向娘娘求救了。
  陣中還有著無數被拘的厲魂野鬼,它們沉淪其中,不勝陰風徹骨的苦楚,日日夜夜都在悲哭呼號。唯有我雖受著同樣的苦楚,卻是縮在陣中一角,始終不發一言。
  那些絲絲縷縷的陰風,無情地穿過我殘餘的魂魄,象是一把把無比鋒利的尖刀,在來回不停地鋸著身體血肉一般。那種徹骨的冰涼疼痛,固然令人不能忍受,卻還遠遠比不上我心中的寒冷和痛苦。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我的靈識越來越弱,到最後幾乎連陰風穿魂的疼痛,我都有些感受不到了。我以為……以為自己終要魂飛魄散於這陣法之中了,幸得那時陣法威力也略有減弱。
  我佩在頭上的鳳吟劍,也遺落在陣法之中。它本是上古神器,陣法威力一弱,便拘它不住,它當即便破空飛去,自返巫山。娘娘也正是由這鳳吟劍上的氣息,才感知到了我的所在。
  她立刻用千年芝草的靈氣,將我被囚在陣中的魂魄保住,使我的魂魄一時半刻不會消散。她本來還想將我救走,可是我遭此劫難,主要是因為違背了我的誓約。而當年我降生之
  時,是以自身一縷元神做為誓引,與昊天大帝結下的誓約。這種誓約一旦結下,便是以神女瑤姬的神通,也無力解救。
  唯一破誓之法,便是引邱遲進入巫山之界,將他殺死,才能徹底化解我的背誓之罰!
  娘娘當即拘了一隻野鬼過來,將它化為我的模樣,遠赴夷陵,進入邱郎的夢中,讓他速速趕來巫山。
  那日在船艙之中,娘娘本來是叫那鬼靈立即將邱遲殺死,隻是鬼靈已感覺到艙中艙中另有異人,且身有寶氣,它法力低淺,不敢冒然出手。隻得將我被幽禁陣中之時,偶然作的一首小詩留在艙中,引誘邱郎繼續前行。
  鬼靈將此事稟報了瑤姬娘娘,娘娘見多識廣,立刻便判定那正是避水神釵,並猜出了你定然是東海龍宮的公主。她說凡天下水係,莫不受避水神釵的製約,若是公主你在邱郎的身邊,我們很難奪走他的性命……公主,我可真是個傻瓜啊,我聽說那鬼靈沒得下手殺了邱郎,居然……居然心中又是慶幸、又是喜歡……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麽會那樣傻……
  娘娘讓鬼靈將他引上神女峰,縱然公主你也跟隨前來,但憑借神女峰頂充沛的靈氣,能夠結下玄火之界,將你們一起困住。在玄火界中,就算你身懷寶物,卻也不能施展。這樣才能讓我殺了邱遲。我的影像隻是一個幻影,因為我是鬼體,在玄火界中片刻便會煙消雲散。而之所以會讓赤豹和文狸也來,是因為結界之中,必須要有法力摧動,而我本身又不能進來,隻能假手於赤豹和文狸。
  隻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竟會讓你從文狸身上,看出了我的魂魄根本不在此處!
  我更是沒有想到,原來公主你,竟然也會對邱郎他……是這般的愛惜。”
  
  不知不覺之中,周圍那濃濃的雲霧已是慢慢散去了,我重又看到了那寧靜的秋夜的天空。明月不知是否被輕雲掩住了,隻看得見那暗藍的天幕上,閃動著無數的星星,滿天的星光傾瀉下來,落在我所熟悉的青石板地麵上。
  我環顧四周,那些似曾相識的景象,使我終於驚訝地確定了,此時我所站的地方,正是那個神女授書台。龍珠還在空中緩緩地旋轉,借著五彩的珠光,我看清前方約十步左右,有一人正躺在地上,雙目緊閉,一動不動,赫然正是邱遲!
  我下意識地驚呼一聲,飛快地跑到了他的身邊,將他的上半身抱在了懷中!不及多想,便伸出一隻手探向他的鼻端。
  在秋夜的風中,窈娘的聲音幽幽響起:“他沒有死,我隻是讓他昏睡過去了……龍公主,難道在你的心中,我窈娘就是這麽的無情麽?”
  我臉上一熱,連忙把手縮了回來。
  隻聽一個極為陌生的,然而卻是異常柔媚動聽的女子聲音,在輕輕地歎息了一聲,道:“你這孩子……為何還是這樣的癡心……”
  這一聲輕輕的歎息,柔和如吹拂過春日枝頭的暖風,卻又清婉得象是黃鸝的初囀。
  窈娘的身子微微一震,眸中陡然射出比星辰還要奪目的光芒。
  我的第一個念頭便是:“天底下竟有這樣好聽的聲音,隻怕連‘祥雲環佩’(仙界名琴)的樂聲也遠遠不能相比罷?”
  在蕭瑟的秋風裏,窈娘抬起頭來,仰望著那遙遠而神秘的蒼穹。
  她低聲的、然而堅定地說道:“瑤姬娘娘,請您饒過他罷,窈娘……死則死矣。”
  是神女瑤姬!!!我猛地一驚,雙臂不由得將邱遲摟得更緊了。
  隻聽瑤姬那動聽的聲音似乎頓了一下,略帶些訝異地問道:“窈娘,你為何突然又改變了主意?難道,是龍女她……”
  我不知哪裏來的勇氣,對著空中大聲道:“瑤姬娘娘,我雖然覺得邱遲可憐,可窈娘也是個重情義的好女子,十七年紀雖小,可不是不辨是非之人!”
  瑤姬輕笑一聲,不再說話。
  窈娘淒然道:“娘娘,婢子真是罪該萬死,雖然經此劫難,竟然還是不能杜絕塵心癡愛……”
  她看著邱遲,眼中再也沒有那種肅殺寒冷之意,隻有掩飾不住的萬縷柔情:“婢子不敢欺瞞娘娘,在被困於陣法之中,曆受陰風黑暗之苦的時候,一想起他的負心薄幸,婢子的心頭就有著千般的仇、萬樣的恨!恨不能將他抽筋吸髓、挫骨揚灰,方能解得心頭大恨……
  可是一見到了這前世的冤家,一聽到他的聲音,想起過去的恩愛情份……娘娘啊,這叫婢子……婢子怎麽才下得了手……”
  她身子一晃,已是跪落塵埃:“婢子這等無用之人,娘娘也不必再苦心相救……況且……況且婢子身為山鬼,受昊天大帝的誓咒約束,縱然生還,永生都不得再與他成為夫婦……相戀相愛,卻不能相見相親,與其受此等痛苦的折磨,婢子寧可灰飛煙滅,萬劫不再超生……”
  說到最後,她伏倒在地,雙手捂住麵孔,痛哭失聲。
  我偷偷地打量一下四周,除了我們三人(嚴格地說隻有二人)之外,卻看不到一絲人影。
  一時瑤姬也沒有說話,似乎正在沉吟著什麽。過了片刻,隻聽她柔聲問道:“據本座看來,這姓邱的男子體質虛弱、陰寒入侵已深,隻怕他……隻有一年的陽壽。你今日若不肯殺他,就解不開昊天之咒,你的魂魄消散,真是隻在旦夕之間。
  今*****若舍去生命精魂、百年修為,就更不用提什麽山神之位、得道飛仙……卻隻換得他延長一年人世光陰,你可認為值得麽?”
  窈娘直起身子,淚流滿麵地抬起頭來,仰望空中,似乎瑤姬的身影便在那裏一般。她的臉上神色,卻是一片淡然安恬:“他是一年後死去也好,還是明天就死去也好,那總是他的天命……隻要他不是因為婢子而死,那……婢子死也心安。”
  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麽?如果放了邱遲,你就馬上會……會魂飛魄散?”
  窈娘低聲道:“他陽壽將盡,那也是天命所歸。死死生生,當如塵土,婢子不敢求娘娘延他壽數。若是娘娘還念著婢子數百年來服侍有功,請娘娘能賜他一株靈芝,使他有生之年能身體健旺,再也不受疾病之苦,將來……無疾而終……”
  瑤姬輕聲歎息一聲,話語中有著說不出的惋惜的愛憐:“你這個癡心的孩子……我總說山鬼一族之中,以你窈娘天姿最好,修為最高,本以為總有一天,你也能得證金丹大道,飛升於天仙之中。誰知你執著凡塵的愛孽糾纏,便是到了今天這個地步,仍然不能醒悟……罷了,罷了,我放了這姓邱的人間男子,你既從□之中衍化而生,便仍回歸於□中去罷……”
  那道赤色的光暈重新閃現,窈娘全身都被籠在了赤光之中。
  窈娘絕美的麵容,在紅色的光暈中漸漸變得越來越淡,看得出她的魂魄已是將散了。
  她回頭望了一眼蹲在旁邊,正眼巴巴地望著她的赤豹和文狸。它們似乎都聽懂了我們的談話,赤豹嗚嗚低嘯著,文狸一霎不霎地望著主人,栗色的眼珠上蒙著一層茫茫的霧氣。
  窈娘望著它們,眼中有著濃濃的留戀和不舍:“娘娘,婢子還有最後一個請求……在他醒來之前,給他飲下忘情之露……就讓他……永遠地忘了我罷……”
  回答她的,是瑤姬輕輕的一聲哽咽。
  我懷抱著毫無知覺的邱遲,眼淚奪眶而出。為這平生首次謀麵的女子,我感到了一種格外鑽心的疼痛:
  “窈娘,你真傻啊,凡人隻有那樣短短數十年的光陰,而你有著那樣漫長的生命……就算他對你一心一意,你們難道就會有永遠的幸福麽?為什麽……為什麽你會這樣傻……”
  其實我是想說:邱遲他,本來是個凡人……他本來就快死了……他本來就願為你而死……何況就算是他死了,他的靈魂不會消散,他會有全新的一生……
  我想殘忍地對她說:窈娘,相見不能相親,雖然會讓你心痛,但你們終是不能再在一起……那麽,就讓他死了罷……他會轉世為人,而你……仍然是高貴莊嚴的山林之神……
  光暈之中,窈娘的臉上,又露出了那足以顛倒眾生的笑容:
  “是啊,明知那些卑微的人類,根本不能與我們妖族相比;明知他是那樣懦弱無能的一個凡人,根本不能給我真正想要的熾熱的情感;明知以他的人品德操,亦不是我真正可以托付一生的良人……我明明是下定決心,要取了他的性命,永遠地斷絕情愛,重歸山鬼一族……可我還是為他那樣癡狂,哪怕是送掉性命……甚至是神魂俱滅……我居然也毫不吝惜……”
  “人對我們妖精的迷戀,不過是因為我們變幻出來的色相。可是人的色相,居然也能讓我們妖精迷戀不已、不能自拔。好些和尚道士們,都說妖生來便是迷惑人,豈知妖也一樣容易被人迷惑……
  龍女妹妹,若不是你也為邱郎的色相所迷,我想以你龍女高貴的身份,恐怕也不會對一個凡人如此關心罷?”
  她滿含柔情的眸光,不舍地看了一眼我懷中昏迷不醒的邱遲:“邱郎他睡著的樣子,我是多麽的熟悉……我多想再摸一摸他的臉龐啊……可惜我隻是一個幻影……龍女妹妹,你能替我摸一摸邱郎的臉麽?”
  我顫抖著抬起手來,我的手指輕輕地,撫過邱遲消瘦的臉龐。他仍在疲憊而安靜地昏睡,雙眼緊緊閉著,眉頭還是那樣微微地蹙起,似乎從來就未曾舒展開過。他是一個年輕的男子,有著十分光滑而潤潔的肌膚,隻是帶著一絲微微的涼意。
  那微涼的觸覺透過我的指尖,一直好象鑽入了我的心裏去。
  相見不得親,悄立自淒楚。野水青茫茫,此恨終萬古。
  鬼靈那晚來到艙中之時,所留下的那首小詩,想必是真切地道出了窈娘的心聲吧?任你有數百年的修行,任你看破世道輪回,可是一觸情字,誰不斷腸呢?
  她依依不舍的兩道眸光,再也沒有離開過他的臉龐,輕聲喚道:“邱郎……邱郎……”雖是極輕極輕的兩聲呼喚,卻似乎蘊藏著說不盡的情思眷戀。
  眼淚模糊了我的眼睛,我下意識地緊緊抱住邱遲,幾乎是跪倒在地,對著那漸漸淡化的窈窕人影,隻是一遍遍徒勞地低喚道:“窈娘!窈娘……”
  最後的一點光暈即將消亡之前,我聽到了窈娘低低的一聲歎息:“這大千世界之中,人和妖的區別,也真是難以分辨啊……”
  
  微涼的江風從船邊輕輕吹拂而過,船上的白帆在風中不斷顫動。
  在清晨嫋嫋的雲霧之中,我們乘坐的大船緩緩向上遊駛去。神女峰已經離我們很遠了,回頭望去,還勉強看得清峰頂那酷似人形的石柱。映在清晨微青的天色裏,真如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正在眺望遠歸的情人。
  邱遲神清氣爽地立在船頭,他的精神已大為見好,蒼白的臉上也略略有了些血色。
  他遙望著那如輕紗薄綃一般的雲霧,雙手負後,滿麵陶醉之色,大聲吟道:“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白兄,我雖不知那滄海之水,是何等的澎湃洶湧,但不得不承認這巫山雲霧之美,當真是天下獨步啊。”
  我抬起頭來,看了看峽中那朦朧而飄緲的雲霧。其中有一帶雲霧,竟隱有一抹淡淡的紫色,在船頂縈繞不去。
  我故意問他:“怪不得邱兄千裏迢迢遠來巫山,原來是衝著這聞名天下的巫山□而來啊!三峽之中,尚有一個瞿塘峽,那是以雄奇壯美而著稱的。邱兄看過之後返回九江,想必是毫無遺憾了罷?”
  邱遲朗聲笑道:“三峽之美,天下知名。此番我出來遊曆,一路所見風物,當真是美好如畫。若是長居在家中,哪裏得以觀此勝景。所以聖賢們才會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嘛!”
  
  看來,神女瑤姬的忘情之露,真是名不虛傳啊,邱遲他,應該是將什麽都忘卻了罷?
  遊完瞿塘之後,邱遲將會返回九江。而我,還將繼續沿江而上,直入川蜀腹地。我與他,應該是不會再見麵了。終我此生,我都再也不願見到這個人。
  我暗暗歎了一口氣,仰起頭來,凝望著船頭上方的空中,那片縈迴不去的紫色雲霧。耳邊忽然響起了邱遲微帶疑惑的聲音:“白兄,你看這巫山真的與別處不同,峽中雲霧居然還有紫色的。說來也是奇怪,我每一看見這片紫雲,心裏竟然會有一種說不出的痛楚呢……”
  




人淡如菊

  深秋時節,霜重露冷。
  站在船頭遠遠看去,峽江兩岸山上的木子樹葉,都被冷霜染成了一片燦爛的金紅色,在山風中颯颯搖動。比起峽中那彎曲狹窄的航道,這裏的江麵已顯得頗為開闊。清爽的秋風中,那碧深的江水猶如一條巨大的匹練,無盡無休地向下遊舒展開去。
  經過一路辛苦跋涉,我終於來到了渝州。
  關於這座景色壯麗、地勢奇特的大城,我早從邱遲教我的新詩句中,久仰了它的大名:“峨嵋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發清溪向三峽,思君不見下渝州。”
  據說,這是一個名叫李白的唐朝人寫的。邱遲還念過許多他關於巴蜀的詩句,象什麽“蜀道難,難於上青天”之類的,可是那些都太長而且複雜。唯一讓我能記得住的,便是這一首空靈入妙的七言詩了。
  夜發清溪向三峽,思君不見下渝州。
  遊完瞿塘之後,邱遲就近在白帝城換乘了一隻下水的大船,沿江而下,再次經過那幽深美麗的三峽,返回他的故裏九江。而我則一路逆江而上,直抵渝州。
  臨別的時候,我仔細地觀察了他的臉色精神,似乎還很不錯。巫山神女確是名不虛傳,他服下的隻是一株百年芝草,但一向蠃弱的身體已有了很大的起色。
  我本想向神女求得年數更長一些的芝草, 可是瑤姬說,千年芝草富含天地精華,非要是得道的人用元氣化解,才能逐漸在體內吸收。邱遲他並不是修道中人,再者先天的體能又有限,服用之後反而不能承受。好比是一隻小小的瓷瓶,決不能涵括滔滔江河之水。
  事實如此,我也隻得罷了。
  不過,芝草雖不能延長他的天壽,卻改善了他的體能。邱遲在有生之年內,將不再受到疾病的困擾。窈娘冥冥之中有知,應該也是足夠欣慰了吧。
  還有一個遺憾,就是自始至終,我隻聽到了瑤姬那動聽的聲音,至於這位蜚聲仙界的炎帝公主,究竟有著怎樣絕世的容貌,我卻始終不曾得見。
  早聽聞她的脾氣古怪,又向來不喜歡與神仙們交往。但對於那些天官神人,我也說不上有什麽特別的敬仰之情。或許是我的看法有些偏頗,我倒認為,他們傾注在下棋賞花、煉丹製藥上的精力,要遠遠超過對手下人的關注。更不用說會象瑤姬一樣,對窈娘這個在仙界中微不足道的山鬼,居然會花費了那樣多的心思。不僅是千方百計挽救她的性命,在她不幸逝後,還肯如此厚待她的心上之人。
  這位神女瑤姬,至少應該是一個心地柔善的好女子吧。
  
  直到分別的最後一刻,邱遲仍然隻將我當作是一個在旅途中偶然相遇的、清秀而略帶靦腆的白衣少年。他身體既然好了起來,精神自然也頗為健旺,後來相伴的幾天,他都一直拖著我坐在船頭,迎著拂麵的江風,與我指點江山風物,暢談文史詩詞,興致極是高昂。
  他的雙眼熠然生光,眉宇間神采飛揚。尤其是他在言談舉止之中,自然流露出的那種風流倜儻之態,幾乎令我無法正視,宛然便是一個俊逸無雙、絕步當世的少年才郎。
  可是他越是光彩照人,越是風姿翩翩,我的心中就越是苦澀難當。
  我總是無法抑製地想起窈娘,想起光暈之中,她那依依不舍的神態、含情凝睇的眸光,想起她靈魂消散之前,最後那兩聲飽含柔情的呼喚:“邱郎……邱郎……”
  我的心便開始劇烈地疼痛,痛得甚至會讓我暫時停止了呼吸。
  那個女子傾盡心腸的愛戀、全部的尊榮與法力、生命與靈魂的飛散消亡……卻隻需一滴小小的忘情之露,便可讓這個男子,將一切都徹底遺忘。
  人間的愛情,難道真的這樣讓人失望麽?
  我倒寧可看到邱遲還是那個邱遲,是那個痛失愛人、傷心欲絕的憂鬱男子,雖然我的心會為他而難過,但至少、至少……
  窈娘說得沒錯,我或許真的曾被邱遲的色相迷惑過,我甚至在心底的最深處,有過那個隱隱的念頭:多麽希望我就是他所愛的那個女子啊,被人揪心地牽掛、溫柔地憐惜,直至離開多年之後,我仍然是他心底最深的疼痛……
  可是眼前的邱遲,跟人間其他的男子又有什麽不同?
  我不知道,我是喜歡邱遲這個人呢,還是僅僅隻是喜歡他的那一片癡情。
  當邱遲淺藍的身影終於消失在峽江遠處時,我一直緊握著的拳頭悄悄鬆開了。四指撒開,一張小小的紙箋飄然落地,在風中翻了幾下,最終飛下了高高的船舷,落入了那滔滔的江水之中。
  那張紙箋上,是邱遲留給我的他九江的地址。他盛情地邀我前去做客,還說將陪我遊玩天下知名的九江廬山。
  我禮節性地微微一笑,收下紙箋,卻是不發一言。邱遲他不知,終我一生,我都不願再與他相見。
  
  渝州的台階極高、道路極陡,所有的房舍街巷居然都在半山腰裏。下船之後,遠遠望去,江邊一道道的青石階仿佛一直延伸到天上去。未及埋頭在那些石階上爬過百十級,我便有些氣喘不寧。
  我雙手按腿,俯下身子,屏住呼吸,略略平息了狂跳的心髒。甫一抬頭,突然看到城外陡峭的山壁上,居然探出一支杏色鑲邊方幡:“茶”!
  幡下隱隱可見幾所草舍,攔著錯落有致的一帶竹籬,簷下是金色的一片花海,種的都是那種蜀中人家常見的小黃金菊。隻需深吸幾口氣,便能聞到菊花特有的那種濃鬱的藥香,一直象是浸入了人的心裏。
  我不知哪來的力氣,一路狂奔上去。
  茶館不大,隻有闊朗的兩間屋子,四麵牆上的窗都打開了,兩根尺許長的杆子,將窗扇高高支起。我在屋子裏轉了轉,才發現這幾扇窗子的位置開得大有妙處。因為不管我踱到哪個角落,峽江的青山綠水都可盡收眼底。
  沿牆一溜擺著六副花梨木打製的桌椅,樣式簡單,但收拾得整潔幹淨。兩邊楹柱上掛著
  一副對聯,上寫著“揚子江中水,蒙山頂上茶”十個隸字。筆跡娟秀端正、凝重含蓄,倒象是出自女子手筆。
  喝茶的人不多,三三兩兩,隨意地圍桌而坐。看他們的裝束,不象是當地那些粗陋的農人。有的在桌邊還放著包裹雨傘,書籍筆硯,竟象是寒窗苦讀的士子。
  聽他們的談話之中,似乎對這間茶館非常熟悉,有的人還是從城中特地趕來喝茶的。這樣偏僻的地方,居然開著一家茶館,已是令人稱奇了。居然還真的有人跑這麽遠來喝茶,就更是令人不解。
  我左顧右盼一番後,尋了一張靠近角落裏的無人桌邊坐下。
  才剛坐下,我便發現桌上用來墊在茶壺底下的,居然不是尋常的那種蒲草織成的茶墊,而是一塊巴掌大小的方帕。白色的帕子上繡著一枝金色的野菊,栩栩如生,繡工十分精美。
  再環顧四周,我終於明白為何這家開在荒僻之地的茶館,會引來那樣多的客人。
  這裏每一件飾物,每一處布置,都別具一番巧思。讓人無處不熨貼、無處不舒適。
  我在心裏暗暗讚歎之時,忽聽一個女子聲音輕聲問道:“這位公子,不知要些什麽茶水?”
  首先遇入眼簾的,是一抹鵝黃隱帶雪色絲紋的衣袂,鎖金絞織的袖口上,也繡著一枝金色的野菊。
  托著原木茶盤的女子,妝麵勻淨,蛾眉淡掃,輕攏起一頭烏亮的發絲,斜斜簪在鬢邊的花朵,也是那枝無所不在的金菊。雖隻是靜靜地站立在桌前,卻是顧盼當風,大有洛神淩波之態。
  我不由得有些呆了,都說蜀中多美人,卻想不到這偏遠的一家茶館,竟也有這等氣度嫻雅的女子。
  黃衣女子將一隻玲瓏的紫砂壺、一隻小小的紫砂茶盞,輕輕地放到我麵前的桌上。
  我卻唐突地脫口而出:“姑娘……姑娘芳名貴姓?”
  黃衣女子直起腰來,凝視著我。她清媚的一雙眼睛,仿佛是兩潭最澄淨的秋水。我突然想起自己是一個白衣的男子,這樣唐突地問一個女子的閨名,倒有登徒子的嫌疑。臉頓時刷地一下紅了,慌忙解釋道:“我……我不是……”
  黃衣女子桀然一笑,執起紫砂壺,往我那小小的茶盞裏麵,緩緩注入晶亮清澈的淺綠色茶水:“公子莫要誤會了。山野村女,哪裏談得上什麽芳名貴姓?小女子姓嚴,至於名字……那是許久不用了的。”
  我慌忙拿起茶盞,急急喝了一口,頓時有一股莫名的甘香,直沁人心脾深處。
  聽聽那嚴姑娘淡淡的聲音自身前傳來:“較之東海之水,這蜀中的山泉,可還有些滋味罷?”
  “撲噗”!我剛喝下去的一口茶水,頓時盡數噴了出來。
  突然門外傳來一陣喧鬧聲,一個粗豪的男子聲音尤其清晰:“少跟你家大爺瞎咧咧!每次來都說不在不在!你們嚴姑娘是什麽了不得的大家閨秀,大爺我今就偏不信這個邪!”
  那嚴姑娘淡若煙黛的眉頭微微一皺,放下茶壺,轉過身去,直視店門之處。
  




太玄寶鏡

  那嚴姑娘淡若煙黛的眉頭微微一皺,放下茶壺,轉過身去,直視店門之處。
  “砰”地一聲,兩扇門槅被人猛地推了開去!六七個衣著鮮亮的仆人模樣的男子,擁著一個錦衣大漢,昂首闊步地湧進門來。店內客人嚇得紛紛站起身子。有膽小的早已偷偷起身去櫃上結帳,打算腳底抹油。
  我吃了一驚,顧不得去細細思索嚴姑娘方才話中的深意,也愕然站起身來。
  一個白衣藍裙的垂髫少女也隨後跟著奔了進來,她手中提著一隻精巧的青篾竹籃,籃中盛滿新鮮的黃菊花,裙邊還沾有新鮮的黃泥。她急急撥開兩個擋住了去路的健仆,疾步奔到嚴姑娘身邊,叫道:“姐姐!他們……”
  嚴姑娘纖手一揚,止住那少女的話頭,卻沒有說話,隻是冷冷地看著那些人。
  那少女隻得住口,氣惱得猛一跺腳,也站到嚴姑娘身邊。小手緊緊抓住臂彎裏的竹籃,一雙烏溜溜的眼睛怒火四濺,恨恨地幾乎要飛出刀子來。
  那些健仆一進店堂,旁若無人地開始大呼小叫:“閑雜人等都出去出去!今天我們八大王高興,把整個嚴氏茶軒都包了!”“快走快走,遲了小心著打!”
  店內客人多是些文人書生,一看這種陣勢,哪裏還敢久留?一時之間,整個店堂走了個磬淨,除了這群不速之客外,隻剩下嚴姑娘、那個少女和我三人。
  那幾個健仆殷勤地搬過店中一把雕花大椅,其中一個還用袖子撣了撣椅上的浮塵(這自然也是裝模作樣,這店堂之中一桌一幾都是纖塵不染)。這才諂媚地笑道:“八大王,快在這裏歇下罷,可不要把你老累著了。”
  那被稱為“八大王”的錦衣大漢“嗯”了一聲,大搖大擺地走上前來,在椅上重重地坐了下來。他體態矮胖,手足短小,衣著卻甚是華貴,看得出都是上好的綾羅精心裁就而成。但綁在他那臃腫矮胖的身上,非但沒有絲毫的華貴之氣,倒顯得極為別扭和滑稽。
  嚴姑娘看了他一眼,那好看的兩道眉梢,又忍不住微微地蹙了蹙。
  那八大王一看到嚴姑娘,卻是眼中一亮,黑胖的臉上明顯浮出喜悅之色,一雙綠豆似的小眼眯了起來,幾乎便要從臉上消失了。他裝模作樣地咳嗽一聲,清了清嗓子,深吸一口長氣,挪了挪身子,換了個更舒服的坐姿。隨著他這一係列的動作,緊繃在他身上的綾羅衣衫立時發出輕微的窸窸窣窣聲,衫麵絲光閃動。
  我不由自主地為他擔心,唯恐他動作幅度稍微再大一點,那些纏裹在他身上的脆弱的絲織品,瞬間便會崩得粉身碎骨。
  嚴姑娘手扶桌麵,緩緩地在桌邊一張椅上坐了下來,眼光移向窗外,開口道:“八大王大駕光臨,素秋不勝榮幸。小憐,倒一杯茶上來。”她雖是口稱“榮幸”,卻是神色清冷,簡直是毫無幸色。
  原來她的名字叫做素秋,倒真是名如其人,那樣素潔雅致的風致,當真有如秋風微水。
  被喚作“小憐”的,正是那個提著花籃的垂髫少女。她極不情願地嘟囔一聲,但倒底不敢違逆嚴素秋的意思。她撅著小嘴,將手中花籃往地上一放,轉身倒了杯冷茶來,“啪”地一聲,重重地頓到八大王麵前桌上。
  嚴素秋二人態度冷淡,八大王卻似乎並不在意,他看了看麵無表情的嚴素秋,又看了一眼滿麵怒色的小憐,突然放聲大笑起來,聲音粗豪濁重,委實是古怪難聽:
  “小憐姑娘何必動怒呢?此次本令尹來得唐突,既未奉呈拜貼,也沒有預先告知你家姑娘,又驚散了你們的生意,確是我的不是。隻是嚴姑娘,你是再清楚明白不過的一個人,隻要有本令尹在你的身邊,你又何必開個什麽茶軒、成日裏苦思生計?隻要你開一開口兒,這天下珍寶,還不是任由你嚴姑娘隨意取予麽?”
  我暗暗一驚,不禁開始仔細打量起這個滿麵市俗之氣的矮胖子。
  自他一入店堂,我便已然看得出來,他絕非凡夫俗子,麵上隱隱帶有一種妖邪之氣。隻是他口口聲聲自稱“令尹”,那種排場架勢,倒也像模像樣,又不似是尋常窮鄉僻壤裏的山妖水怪。
  隻是若說這三界之中,所藏奇珍異寶最多的地方,自然是在我們東海龍宮。這八大王何方妖異,居然敢說出這樣的大話來?
  嚴素秋哼了一聲,冷冷道:“多蒙八大王抬愛,素秋可沒有這樣的福分。”
  八大王不以為然地哈哈笑了兩聲,連聲道:“哪裏話來?哪裏話來?想當年在洛水之濱,本令尹初次與姑娘相見,姑娘你乘坐在高高的寶螭芸香車上,身著流霞飛翠裙,佩著瑤環結金帶,身邊跟隨著成群的侍女,隨從無數……那是何等的風致!何等的氣度!
  嘿嘿,嚴姑娘,不要說那些凡間女子、尋常女妖,便是天上仙子,本令尹原也見過幾個,可沒一個能與你嚴姑娘相提並論……當時洛水畔眾多男子,誰人不為你嚴姑娘神魂顛倒、大大傾心?”說到最後,仍是大有豔羨仰慕之意。
  莫非這嚴素秋,竟也是大有來曆之人麽?現在的她,隻是個平常女子模樣。氣質雖仍是秀雅絕俗,眉間眼角,卻已有了人間風塵的痕跡。玉瓷一樣的肌膚,沒有尋常仙子女妖們那種晶瑩的水色,沉著的都是歲月的無盡煙雲。跟八大王口中所述,竟是迥若兩人。
  我心中好奇,偷眼看嚴素秋時,隻見她雖是垂首而坐,未曾言語,但眼中神采一黯,似是被觸動了心中之事。
  八大王突然歎了一口氣,似是頗有感慨,說道:“若論姑娘你當年的身份地位,那是何等尊崇榮光,象我這等末位小吏,自然是不敢起非分之想。”
  他目視嚴素秋,那黑胖的麵上,不由得浮起幾分倨傲之色:“如今你隻是一個尋常女子,本令尹卻受到了西海大太子的青眼相加,一路加官晉爵,做到了令尹之職。地位權勢,那是不用說了。至於本令尹有識寶聚寶的能耐,姑娘你也是再清楚不過的。嚴娘娘,放眼天下,除了我八大王,又有誰人能對姑娘你如此癡心?又有誰人能給你如此榮華安樂的生活?”
  嚴素秋仍是冷冷地不發一言,小憐撇了撇嘴。我聽在耳中,卻是如亟雷擊!
  西海大太子?大表哥?
  人世風塵如許,如今的十七,已是看遍了凡間的苦樂與哀愁。當初龍宮深處,情竇初開時節,從少女心懷之中萌生出的,那縷淡淡的情思和哀傷,在曆經江湖風霜之後,早已化作遙不可及的如煙往事。
  在如今十七的心中,幾乎已經將他遺忘了罷?然而,終是不曾完全遺忘。
  我怔怔地站在那裏,隻聽八大王那難聽的聲音,又在我耳邊嗡嗡地響了起來,話語之中。帶著說不出的自鳴得意:“本令尹今日特地前來提親,還望嚴姑娘莫要嫌棄。”
  提親?
  嚴素秋眉梢微微一揚。
  小憐本來一直背對著他而立著的,此時忍無可忍,旋風般地轉過身來,出言諷道:“你算是什麽了不得的阿物兒?令尹又是個什麽芝麻綠豆的大官兒?就憑你這副豬不愛啃的狗模樣兒,還想娶到我這仙子姐姐?敢情你那窮山惡水的,還拿得出什麽好聘禮?”
  她此語一出,那些健仆們頓時齊聲喝道:“大膽!”
  小憐並不懼怕,眉毛一挑,一手叉腰,一手指著他們叱道:“你們這群狐假虎威的狗奴才,還敢來對你的憐姑奶奶大呼小叫!還不趁早給姑奶奶閉上你們的狗嘴!你們平日裏打著西海大太子的招牌,到處耀武揚威慣了,人家怕你們,我可是跟你們主子一個地方出來的,還不了解他那點子牛黃狗寶?”
  八大王臉色變了又變,象是要勃然大怒,但終於強行忍住,隻是麵上神色極是難看,狠狠地瞪了小憐一眼。
  小憐嘴巴雖硬,對他卻也有幾分忌憚,不由得將身子往嚴素秋近前靠了靠,嘴上卻仍不服輸,說道:“你瞪我幹什麽?你我的祖宗八代,大家心裏都清楚著呢!”
  忽聽“啪”的一聲巨響,把我嚇了一跳。候我定晴看時,隻見那八大王從懷中掏出一物,重重拍在桌上,大聲道:“嚴姑娘,你向來極有眼光的,看看這八寶太玄銅鏡,可還配得起做你嚴姑娘的聘禮麽?”
  他拍在桌上的,竟然是一麵青銅古鏡。鏡麵呈菱花形狀,下有雕花長柄,整個鏡身銅跡斑駁,隱隱可見其上刻有各類雲紋花形,樣式極為古雅。鏡上雖是蒙有一層薄薄的藕色絲綃,但仍能看出鏡麵寶氣氳氤,隱有光華透出,確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寶物。
  八大王麵上惱怒之色漸消,對嚴素秋笑道:“嚴姑娘,你且掀開鏡袱,看看這寶鏡裏麵,究竟是何人的麵容?”
  嚴素秋遠遠向銅鏡瞟了一眼,微微一怔,低聲自語道:“果真是八寶太玄鏡?”她聽到八大王這幾句話,突然臉上一紅,輕“呸”了一聲,叱道:“八大王,枉你也是一方令尹,居然做出這等下作的事情,竟然偷覷閨中女子麵容。”
  我好奇地拾起銅鏡,掀去絲綃鏡袱,往鏡中一看,不禁也是一怔。我此時化作一個年輕的男子,那鏡中人卻是煙籠眉黛,眸含秋水,仔細看來,宛然竟是嚴素秋的模樣!
  




天心正法

作者有話要說:歡迎長篇書評!感謝鴻雁歸去。
  咦?真是麵古怪的鏡子啊!
  在龍宮之時,因為父王的通達好客,常有各類神仙妖怪前來聚飲。在他們身邊,我見過裝飾精美的梳妝鏡、法力廣大的攝魂鏡、洞徹若燭的照妖鏡……我甚至在太上老君與父王對飲時,偷偷翻看過他那麵號稱啟用之後,便能夠查知三界所有過去未來的昊天神鏡。可是沒有一麵鏡子,象我手中這麵如此古怪。
  我的心中不禁有些納悶,嚴素秋卻驀地站起身來,劈手從我手中搶過銅鏡,“哐當”一聲丟在桌上,嗔道:“公子,這麵太玄鏡可不比尋常的鏡子,隻要照過人的影像,便會一直留在鏡中。除非再照過旁人,方可將前人的影像消去。”
  那八大王本來是笑吟吟地望著嚴素秋,大有含情脈脈之態。此時被我打斷,臉色不禁一變。候到嚴素秋將那鏡子丟在桌上時,隨著那“哐當”一聲,他麵上肥肉便是猛地一顫,神色更是痛惜之極。
  他顧不得許多,慌忙站起身來,肥胖的小手以完全令人難以置信的速度,迅疾地拿起那麵銅鏡,埋怨道:“嚴姑娘,你便是心中不快,也莫要摔壞了本令尹的寶鏡啊!”一麵用袖子連連擦試,又舉到眼前細細檢查,唯恐有些須損傷。
  嚴素秋並不答言,倒是小憐運足力氣,從鼻孔裏大大地“哼”了一聲,意甚鄙視之至。
  我看那八大王專注凝視銅鏡的模樣,暗暗為他有些歎息。
  仙妖兩界的女子仰慕男子,往往是看對方法力是否高強,地位是否尊崇。隻有這兩樣才能在仙妖界中不被人小覷,獲得一定地位。象窈娘那樣敢於選擇一個弱不禁風的凡人男子者,確實是鳳毛麟角。
  而據我一向在人間行走的經驗,這人間女子在選擇心上人時,首選者反而是男子色相。所以晉人潘安在大街上走時,才會有那樣多的女子向他車子內投擲新鮮瓜果,以示自己的愛慕之情。而唐人李益雖然品德敗壞、薄情寡意,卻生就了一副好皮囊,讓才貌俱佳的霍小玉在被他無情拋棄後,仍是對他不能忘懷,臨終前還盼著見他一麵。
  若是相貌實在不佳,隻要那男子或是才華出眾,或是家有萬貫,或是心懷忠厚,又或是溫存體貼、善媚入微,都能贏得女子芳心。
  可是無論是用仙妖之界、抑或是人間界中的標準,這個八大王相貌猥瑣、舉止失措,談話間銅臭衝天,想要獲得尋常女子的愛慕,都是難上加難。若是要博得這風儀清逸的嚴素秋的芳心,隻怕……
  我看了一眼嚴素秋,她已坐回了椅中,微垂螓首,默默地端起麵前一隻白瓷茶盞,淺淺啜了一口。纖若春蔥的手指映在盞上,當真比那光潔的白瓷還要美上三分。
  以我的法力眼光,當然明白此時店堂之中,沒有一個是尋常的人類。這八大王及其仆從自然是水妖,那個白衣藍裙的垂髫少女也不例外。隻有這個嚴素秋……
  我看不出她的原本來曆。但從八大王的話語之中露出的端倪,以及她那種骨清神秀的儀態,想必不是尋常的女妖。
  那八大王萬分愛惜地將銅鏡在桌上輕輕放好,又用袖子拭了拭鏡麵。但一瞥鏡中,卻見那鏡中的美人已變成了一個白衣少年(那自然就是我啦),心中又痛又急,且帶著幾分驚愕嫉妒之情,當下猛地轉過頭來,對我大喝道:“你這個哪裏來的臭小子?居然敢破壞本令尹的好事!我是花了好大功夫,才將嚴姑娘的模樣留在鏡中,日夜用絲巾覆蓋,唯恐留她不住,你你你……你這副模樣,若也留在我的寶鏡之中,可真是……真是氣死我了!”
  他看了一眼嚴素秋,獰笑一聲,說道:“嚴姑娘,本令尹是尊重姑娘你玉質冰清,所以一向都是好言相求。不過姑娘也不要欺我太甚,本令尹想要得到的東西,寶物也好,美人也罷,還從來不曾有不能到手之說。我勸姑娘你好生想想,莫要惹發了本令尹的性子,也就顧不得憐香惜玉的道理了!”
  說到氣急敗壞之處,那綠豆般的小眼已睜成了黃豆大小,凶光陡射。
  他眼見我正當少年,容顏清秀,嚴素秋對我又言語甚是溫柔,所謂愛之關切,自然而然的有了警惕之心,對我敵意妒意都是風生水起,對嚴素秋也失去了耐心。
  眼前白影一晃,卻是小憐擋在了我的麵前。隻聽她嬌叱道:“太玄寶鏡自然是難得的寶物,隻是可惜落入的是你的手中!哼,你想要威脅我家仙子姐姐,也不看看自己是幾斤幾兩麽?”
  她一邊口中刻薄,一邊卻將左手伸在背後,向我擺了擺,又將我向嚴素秋坐的方向輕輕一推。
  我心中一暖,已經明白了她的意思。小憐雖然看上去利牙俐齒,不肯饒人,心地卻著實不壞。她也看出八大王氣急之下,隻怕當場就要發作。恐我不是八大王的敵手,所以故意出來與他鬥嘴,又暗示我隻有躲到嚴素秋身邊,八大王投鼠忌器,方可保證安全。
  但我十七何等樣人,豈會為了自身而讓她來冒險?何況她口舌尖利,隻怕更會惹得八大王大發雷霆之怒。
  我伸出手來,輕輕將小憐拉了回來,袍袖一展,將她護到我的身後。小憐滿麵驚訝之色,待要說話,也被我暗示止住。她心思伶俐,當下不再開口,隻是乖乖地待在我的身後。
  我站在當地,對那氣焰囂張的八大王說道:“八大王,我並不知道你是西海轄下哪處水域的令尹。但眼下四海未靖,妖氛群起,你既然身為龍宮令尹,理應要為水族征戰,贏得天下的太平安寧,這才算得是盡了令尹的職責,方不愧對水族百萬生靈。
  何況西海龍太子敖寧……敖寧他……他的謹治法度、禦下嚴厲,在整個水族之中,都是赫赫有名,連在下也是有所耳聞。若是龍太子他得知八大王你依憑令尹的勢力,居然來此欺淩兩個弱質女流,不知又會做何感想?”
  八大王聽我言談之間,顯然是對水族法令極是了解,不禁有些驚愕,將我上下打量了幾眼。但我料想以他的道行,並不能夠看出我的原身。隻是候他聽我提到西海龍太子,卻是身子一抖,想必是想起了大表哥那冷若玄冰的模樣,眼中凶光略斂。神色之中,不由得多了幾分畏懼之色。
  但他哪裏肯就此罷休,當下黑著臉道:“你這個小白臉知道什麽?本令尹向來遵從太子的法度,從不曾仗勢欺人,今日也隻是前來求婚而已。男婚女嫁,乃是三界之中的本倫,本令尹還要去請太子爺做主哩!”
  我正待開口,隻聽一個女子聲音淡淡道:“便是王母做主,我也不允。”
  滿場愕然,所有的目光,都落到了嚴素秋那平靜而美麗的臉龐之上。
  八大王又驚又怒,一時之間竟說不出話來。
  嚴素秋坐在椅上,身子紋絲未動,一雙秋水般的眸子直視八大王,說道:“令尹大人,我知道你天生異稟,身懷識寶奇珠,能尋得天下金銀財寶所藏的地方。若是想富甲天下,想必也不是什麽虛言。何況你如今得到西海龍太子的重用,竟然做到了渝州水域的令尹,我和小憐在渝州求生,論理來說也是你的屬下治民。
  承蒙令尹大人你降尊紆貴,數次三番親自前來我這簡陋的茶軒之中,又呈以八寶太玄寶鏡這樣的仙家重寶,鄭重地向我求婚。一片心意至誠,素秋實在是感銘於心,並不敢有絲毫的懷疑。”
  八大王大喜,忙道:“那你還猶豫何事?何不就允了我的求婚,你我二人做一對如花美眷、神仙伴侶,卻不是一大美事?”
  在他說到“如花美眷、神仙伴侶”這八個字時,我隻聽身後小憐“哇”地一聲,吐出一口清水來。
  八大王惱怒地瞪了小憐一眼,小憐並不懼怕,反而高聲說道:“令尹大人,我家姐姐自然是當得起如花、神仙這四個字的,隻是大人你仔細看看自己,隻怕是狗尾巴草開的花、和投錯胎的神仙罷?”
  她此言一出,八大王身後的仆從都忍俊不禁,一個個低頭竊笑。連我的臉上,也不由得漾開一道淺淺的笑容。隻有八大王氣惱之極,偏偏又辯她不過,眼中幾乎要冒出火來。
  嚴素秋輕喝一聲:“小憐!”小憐吐吐舌頭,不敢再說。
  嚴素秋道:“想我嚴素秋當年因一念之執,自願謫貶人間,早就將很多東西都看作了一片煙雲。若是隻求榮華尊貴,想必玉闕仙府的煌煌氣象,自然是要勝過你的令尹居所。玄洲、羸洲、蓬萊這些地方的神仙真人,也未必就不能覓到我嚴素秋理想的伴侶。”
  我心中一驚:難道這個嚴素秋,她竟然是謫降的仙子?難怪在她身上,我竟然看不出絲毫的妖氣呢。
  嚴素秋清麗的麵龐上,漸漸染上了一層嚴霜。隻聽她一字一頓地說道:“我拋棄一切來到人間,隻為了尋找自己真正的夢想。縱然曆經塵世重重劫難,但我從來不覺得後悔,更是不會有絲毫的改變。令尹大人,當初連尊貴的上元夫人,都尚且不能改變我嚴素秋的誌向。以你令尹大人之能,難道就想強迫我做我不願做的事情麽?”
  八大王自識得嚴素秋以來,從不曾見過她這樣疾言厲色的神情,一時當著眾人之麵,有些下不了台來,當下又羞又怒,冷笑道:“嚴姑娘既然是表明態度,本令尹自然不敢強求。隻是你這茶軒所在之處,正好臨著深淵山澗,若我在你客滿之時,略略調動渝州降雨的均衡,在你這茶軒所在之地,多降下幾分暴雨。到時候山澗洪水連天,將你這茶軒連屋帶人一起衝入江中,倒落了個幹淨,不知嚴姑娘以為然否?”
  嚴素秋臉色一寒,眸光如刀,冷冷道:“你竟敢來威脅我麽?”她發鬢之間,隱有一道青氣蒸騰而起,直衝天宇。顯然是動了真怒,已經催動了本元真氣。
  八大王退後一步,仰天大吼一聲!頓時茶軒之中狂風大作,黑霧彌漫,風到之處,隻聽見一片“喀拉拉”之聲不絕,卻是那些桌椅壺盞之屬,都被四處肆虐的狂風吹倒在地。
  我的袖子一緊,卻是身後的小憐抓在手中。聽她的聲音,幾乎要哭出聲來,叫道:“我們的茶軒……我們的桌子椅子……還有那些我辛辛苦苦收集的各種茶盞……我熬了幾天的薄荷糖水……都讓這天殺的老鱉給毀了!”
  我反手將她的小手握在了手中,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她不再哭叫,卻開始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
  隻聽嚴素秋的聲音遠遠傳來:“公子請照顧好小憐,素秋不勝感激!”
  黑雲散去,展現在我眼前的,是一片極其奇異的景象:
  嚴素秋仍然是站立在原處,雙手舉於胸前,虛合成掌,掌中隱有一團青光在緩緩轉動。唯有那十根纖長的手指不定變動,所幻化出的美麗形狀,宛若一朵鮮花正在怒放之中。隨著她手指的變動,那團青光不斷逸出,將黑霧漸漸衝淡。
  她的身形之上,也仿佛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青光,在昏暗的店堂之中,更顯冷豔耀目、清麗無匹。
  而與她對峙著的,卻是一隻巨大的老鱉!它的四隻鱉足,牢牢地踩在四隻小鱉背上,身邊還各護衛著一隻小鱉。它那灰黑色的硬殼足足有一張桌麵大小,頭顱高高昂起,從那張醜陋的嘴中,正不斷地噴出大團大團的黑霧。
  這隻老鱉,自然正是那個八大王了。
  嚴素秋柳眉一軒,喝道:“乾坤無極,天心正法!引我神電,下擊天雷!”隻見窗外明光一閃,我們悚然一驚,向窗外看去,隻見一道金色閃電陡然劃過天宇, 天邊有隱隱的雷聲傳來。
  




洛水往事

作者有話要說:


為什麽點擊數還是上不去呢?我開始有點鬱悶了。
  那隻老鱉驚呼一聲,仍然是八大王的聲音,卻充滿了驚恐和不安:“你……你不是被謫貶的仙子麽?怎麽還能使用仙家道法,使天雷下擊?”
  嚴素秋口中低聲誦念法咒,手指變動的速度,也是越來越快。忽然“劈撥”一聲巨響,一道明亮的火光擊破屋頂,直衝入店堂之中!
  那老鱉卻猛地一吸長氣,巨大的身子似乎又漲大了幾分,身子周圍隱隱籠上了一層黑色的氣罩,正是蓄勢以待。
  小憐驚叫一聲,撲到了我的懷中,身子瑟瑟發抖,眼望那道火光,眸子中露出極為恐懼的神色。
  我這才明白嚴素秋方才說過要我照顧小憐的真正意思。小憐也是水妖,而這種天心正法,正是誅殺妖孽之用。除非我能將小憐的妖氣籠在自己的法力保護之下,否則她也必然要被誅殺。
  我先前留了下來,以在場眾人的眼力,自然看得出我並非凡人。我又想起嚴素秋初見我時說的那一句話:“較之東海之水,這蜀中的山泉,可還有些滋味罷?”
  難道我的身份,竟已是被她識破?
  隻聽“啊”的一聲慘叫,卻是八大王發出來的!那道火光直接穿破氣罩,正擊在他的硬甲之上,頓時燒出了一個碗大的窟窿!他疼得再也站不穩身子,立時從四隻小鱉身上滾落下來,四隻短小的鱉足胡亂劃動,在地上亂滾亂爬,屋裏充滿了皮肉焦糊的味道。
  那幾隻小鱉哪裏見過這個場麵,驚恐之餘,便紛紛向後退縮,步形也亂了許多。
  八大王仰起黑糊糊的小頭,哀叫道:“嚴素秋!你好狠!你這一擊天雷,便損卻了我一百年的道行!”
  一陣陣灼熱激蕩的勁風,吹散了嚴素秋長長的鬢發。她合目低誦,口唇微動,竟是寶相莊嚴。雷聲隆隆,漸漸由遠及近,最後竟然已似是到了屋頂之上。
  隨著雷聲漸近,八大王綠豆般的眼睛之中,露出哀懇懼怕的神色來,先前種種飛揚跋扈之態,立時一掃而淨。它不敢再行叫罵,隻是一迭聲地叫道:“嚴姑娘!嚴姑娘饒了我罷?嚴姑娘!”
  嚴素秋冷冷道:“此時知錯,已是遲了。”
  淡淡青光的映照之下,她玉雕似的手掌,緩緩舉起,手指交錯纏繞,變幻出一個古怪異常的手印。雷聲越來越大,屋瓦間的縫隙裏,隱然閃出一絲耀目的金光,那正是天雷來臨之前,金芒神電的奇特光輝!
  老鱉命將休矣!雖然我對它的言談行為極為不齒,但此時看它一副嚇得魂飛魄散的模樣,心中卻也不忍,正要出言勸阻。
  轟隆!
  一道天雷滾落屋頂,隨即閃現出一道異常明亮的火焰,甚至照亮了半個天空!比先前那道天雷的氣勢,簡直強了十倍還不止!
  嚴素秋縷縷長發飄舞而起,如玉的臉上倏然劃過一抹豔紅。從她的檀口之中吐出了一個字:“疾!”
  那道明亮的火焰,帶著無限的光和熱度,帶著摧毀一切的霸氣和魔魅的力量,以一種意想不到的速度,疾速劈空而下!
  來不及了!我驚慌地望了一眼八大王,隻見那老鱉已絕望地閉上了它的一雙綠豆小眼。
  我的心中突然升起一個疑問:嚴素秋這天心正法既然可以引來天雷神電,必然是屬於玄門正道的道法。隻是我看她的功力之中,似乎隱帶有一種詭異的魔力,跟我以前在龍宮之中,聽往來仙官們所談到的玄門正道,應該還有著些須異處。
  哧啦!突然有一匹青色光華破空而來,在半空之中舒展開去,有如一匹上好的柔絲青緞,正好托住了從天擊下的那道天雷火焰!兩道光焰撞在一起,響起驚天動地的劈啪之聲,濺開了滿天金紅的火花!
  從屋頂的破洞看去,隻見那些火花映在昏暗的天空中,是那樣的燦爛璀璨!
  隻聽一人喃喃低語道:“真象是星雨啊!”
  我回頭一看,隻見小憐已從我懷中掙脫出來,她抬起頭來,幾乎是用一種無法言明的虔誠,在仰望著那盛開了無數火花的壯麗天穹。
  星雨?聽說在那天穹之上,本綴有億萬的星辰。它們一生都在屬於自己的星宮之中,默默地度過漫長的時光,從來不曾輕易地移動過自己的方位。候到生命將盡之時,它們才會拚盡一生全部的力量,釋放出亙古所有的光輝和熱度,在天際上劃過第一道、也是最後一道亮麗的痕跡,跌落為人間的一顆堅石。
  我一向長於深海,從來沒有看見過真正的星雨。
  可是,當我終於看到,那無數金紅的火花,閃動著耀眼的熒光,拖著長長的光尾,在暗沉的天宇上呼嘯而過的時候;當我看到那無數的光點向四麵蓬然散開,卻又交雜錯織在一起,如疾雨一般密集、如寶石一般閃亮。是那樣的華彩奪目,瑰麗莫名……
  我毫不懷疑,最美麗動人心魄的景象,便是這生命最後時刻奪目的光輝!
  仿佛積聚千年精華,隻為這一刻的輝煌!
  嚴素秋渾身一顫,手掌不由得放了下來,那種冷傲孤絕的氣勢頓時消失不見。我隻聽見她緩緩自語道:“是東君?”
  隻聽一個清朗的男子聲音在空中說道:“素秋,是我來了。”
  嚴素秋微微一驚,口唇欲動,想要說句什麽,但隻是將臉色一沉。她又瞟了天空一眼,突然手指一捏法訣,竟然化作一道清光,瞬間破空而去!
  怎麽回事?
  我正在疑惑不解之時,突然聽到另一個熟悉男子的聲音訝然道:“嚴姑娘怎麽倒不聲不響地走了?莫不是還在怪我禦下不嚴之罪?”
  我一聽那男子聲音,當下想都不想,立刻也化作一道白光,向著嚴素秋剛才飛走的方向,迅速逃之夭夭!
  隻剩下形容狼狽的八大王主仆,和滿麵放光、興奮莫名的小憐。
  一邊在雲中飛快地穿行,我一邊在心裏好奇地猜想:莫非嚴素秋逃走的原因,是跟我一樣的麽?
  至於我逃走的原因……
  後一個開口說話的男子,正是西海大太子敖寧,我的大表哥。
  
  渝州城外的花溪之畔,我抱膝而坐,伸手從溪中撈起一顆暗黑的石子。那石子靜靜地躺在我的手掌之中,我還能隱約感受到它從天際劃落之時,那曾經灼熱如火的溫度。
  淚水從眼中不斷湧出,一滴、又一滴,輕輕落入清亮的溪水之中。
  我想起了剛才那場美麗的星雨。我知道,那是因為東君的青華之氣承藉天雷之威,震落了天穹上壽數將盡的群星,才會讓我們意外地看到那場絢麗的流星化雨。
  那些綴在天穹之上的星辰,有著那樣的漫長而無奈的歲月。隻有在生命即將結束之時,才能將所有的狂熱的希翼和夢想,化為燦爛無匹的絕世光華,昭示在天地之間!
  等候了億萬的年月,付出了生命的代價,終於展現出那樣慘烈而壯麗的美景,一抒胸中鬱積無數的塊壘……可是,也隻有那短短的一瞬啊……
  溪水之中,映出了一個黃色的身影。
  一個溫柔的聲音在我耳邊幽幽響起:“十七公主,你也來了麽?”
  我顧不得擦去眼角淚水,霍然轉頭:“你是怎麽認出我的身份的?你到底是誰?”
  那黃衣素然的女子,嫋嫋地立在風中。從她平靜的臉龐上,看不出絲毫剛剛激戰過的痕跡。就連那四處飄散的縷縷發絲,先前曾是那樣殺氣四溢,此時也隻是柔順地披瀉在她的肩頭,象是這花溪之中宛然清麗的流水。
  嚴素秋在我身邊的一塊大石上坐了下來,嫣然一笑:“十七公主,你真的不認識我了麽?當年公主降生之時,天府仙官雲集,我也曾代青睘宮中的東君前往相賀。記得公主的左臂之上,有一顆米粒大小的朱砂痣,極是鮮紅可愛。是以今日茶軒之中,我一見公主臂上那粒朱砂紅痣,便立時認了出來。”
  我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左臂,不禁啞然。
  她的笑容微斂:“光陰如電,已是過去了一百多年,公主你已長大成人,而我……我也……”她不再說下去,隻是低下頭來,將纖長的手指伸入溪水之中,輕輕撥動,翻起許多微小的銀色水花。
  代替東君前往龍宮賀喜?那就是在青睘宮中任職了?那她是……
  似是看出了我眼中的疑問,她從水中抽出手指,淩空甩了甩指上的水珠:“我是以前東君座下的菊花仙子啊,十七公主。如今龍宮之中,應該還有菊香清露吧,記得東海龍王是最愛吃我親手釀製的呢。”
  我不禁呆住了:“菊花仙子?嚴姑娘……你……為何會流落人間……為何會……”
  我突然想起八大王先前說過的那番話,試探地問道:“八大王他……他可是那個時候,在洛水之濱見到的你麽?”
  她淡淡一笑,笑容之中,有著幾分落寞和寂涼:
  “是啊。那一年的春天,天帝降下玉旨,昭告三界,將他最鍾愛的小女兒——洞陰公主阿宓,封為洛水之神,下嫁給洛水河伯夏宗岸為妻,世稱宓妃。
  天帝嫁女,自然是排場無比,何況洞陰公主本就是他的掌上明珠。河伯自然是不敢怠慢,為了表達他對洞陰公主的尊敬迎慕之情,他傾盡水府財力,在洛水之濱築起了一座華麗無比的樓台,以備嫁娶之用。因為在樓台一側鑄有二十四隻青銅鸞雀,以示鸞鳳來集的吉祥之意,故河伯將這座樓台命名為銅雀台。
  在銅雀台中洞陰公主的婚禮上,天帝突然因事務緊急,不得親自前來。所以他為了表達對愛女的歉疚之情,下令所有在籍仙官真人,都必須來參加公主的婚禮。
  神仙們哪敢不從?況且也要湊興,結果婚禮當天眾仙雲集。不但是玄都宮中的仙官、海外仙山上修道的真人、西方琉璃世界中得道的神佛,甚至是女仙中最尊貴的金王母、上元夫人等都親自到場,連一向隱居巫山的雲華夫人瑤姬都破例前來,在銅雀台舉行了一場聲勢浩大的歡宴。
  有的神仙確因要事不能前來的,也都派了座下大有身份之人前來祝賀。而我,嚴素秋,也受東君之遣,帶來了青睘宮為公主大婚而準備的賀禮——名為 “雙清” 的一方稀世奇玉。
  我的前身,本是生長在天庭淩霄殿前一株仙菊。在曆經了七七四十九次天劫之後,我漸漸開了靈竅,開始有了微弱的靈識。
  因為淩霄殿前仙人往來如過江之鯽,而在群芳之中,我的花朵又開得最是美麗清雅。所以仙人們總是喜歡在我的身邊略為逗留,並評論觀賞一番。
  我或多或少地,也沾染到了他們的一些仙氣,並悄悄地吸收進了我的身體。千年之後,我終於有了自己的靈性。
  有了自己的思想,我開始仔細地觀察我身邊的一切。在淩霄殿前,每天見的最多的,還是那些往來不絕的仙人們。從他們的談吐之中,我聽說他們個個都是餐風飲霞、不食煙火,可以逍遙自在地遨遊於天地之間。
  所以,每當看到他們那種風流飄逸的氣度時,我便也開始不由自主地開始幻想,而且有了非常迫切的期盼。我也多麽盼著成仙啊,盼著自己能象他們一樣的自由自在。
  沒想到機會真的來臨了。有一日,春神東君從殿前經過,見我的氣韻靈秀天然,心中十分喜愛,所以向花神女夷要得了我,將我帶回了他居住的青睘宮中。
  東君他是個性情溫文的男子,心腸又好。他在得知了我的夢想之後,並沒有斥責我的意思,反而有些歡喜。
  他先是傳授給我《丹精道心經》,據說這是女仙上元夫人的秘笈,最是適合女子修煉,而我們花木之妖也多為雌性。
  真是皇天不負,在我刻苦修煉數百年之後,我終於能夠凝神集氣,化為人形。我的道術也漸漸高深,青寰宮中已為濟楚。
  東君越是寵我,竟讓我做了執掌菊花的仙子,並專門大興土木,為我建造了一座宮殿,名為積翠。
  




銅雀仙宴

作者有話要說:
鴻雁歸來網友,感謝你的書評。隻是我本人在網絡方麵是個菜鳥,找來找去也不知怎樣為你加精。不過,對於大作我已讀過好幾遍,那麽我想,加精與否也並不重要了。
起先隻是寫給我的小表妹看著玩兒的一篇小文,到了現在居然一本正經地連載下去,各位網友的支持之力,功不可沒。其實後文尚有幾萬字。但因為我總是希望讓文字更為精美耐看,故此修改次數較多,所以更新速度慢,望諒解。
我以我筆,寫我真心。唯此真心,不知天下誰人能解?所以歡迎更多的長篇書評,盼之。
  那九重天外的積翠宮殿,終年都籠在紗羅一般的縷縷雲氣之中。宮中鋪著大塊的白玉雕磨而成的地磚,殿頂高大的黃金梁上,鑲著好些精美的玳瑁。因為沐浴著天界的仙氣,庭院裏的花木也生長得異常蔥蘢,青玉的樹幹甚至高達千尋(一尋為八尺)。微風吹拂過來的時候,那些形狀玲瓏的樹葉相互碰擊,發出美妙悅耳的樂音;而樹幹的響聲卻象是神簫之韻,合起來聽時,竟然暗合九奏八會之聲。
  除了執掌花令節時,我也沒有什麽繁忙的事務。閑暇時我采擷那些落英為餐,又收取葉上的甘露為飲。有時我也去找別的仙子玩耍,下下棋彈彈琴什麽的。我還跟隨東君,去過較為遙遠的海外仙山,如方丈、瀛洲等地,去造訪閑居在那裏的仙人。
  東君興致來時,往往還教我一些詩詞歌賦。我對這些東西倒是非常地著迷,可是他往往在教過之後,又要來告誡我。他說這些東西都隻是陶冶情操之用,卻極易使人迷亂心誌。如果任由自己沉緬其中,則或多或少,將會影響到修道之人的清淨無為之心。
  我先前是沒有名字的,他也一直都叫我小菊花。隻到我被封為菊仙的那一天,當我頭戴花冠,粉黃雲綃輕裹,亭亭玉立於他麵前之時,他似乎才剛剛意識到,原來我已長大成人,他應該要給我取個正式的名字了。
  有一天,他把我叫到青睘宮中,對我說:‘嚴霜雖染,素節秋心……這本是菊花的特質。你既為菊花之仙,我便許你姓嚴,名字……就是素秋罷。’
  清閑的日子,倒也是無憂無慮,也就這樣一天天地過去了。
  隻是有的時候,當我倚著翠玉的闌幹,伸出手掌去逗弄那些飄來飄去的雲霧時,心裏總會沒來由地有一絲惘然。
  未來漫長的歲月,難道都要這樣地過下去了麽?
  直到我來到了洛水之濱,見到了那個傳說中非同尋常的女子。
  
  在那次銅雀台的歡宴上,我見到了許許多多仙界著名的人物。他們中大多數都是些閑雲野鶴般的散仙,平時根本不在淩霄殿中任職,所以倒有一大半我不認識。
  不過,那些男仙們讓我大失所望,他們要麽是形狀古怪的邋遢道士,要麽是須眉皆白的糟老頭子,難得有個把仙風道骨的,卻又顯得不可一世。有個叫赤腳大仙的,居然還真打著一雙赤腳片子,在銅雀台上“啪噠啪噠”地走來走去。
  女仙們可就美得多了,如西王母宮中的女官管雙成、許飛瓊、郭密香、上元夫人的侍女李方明等,那自然是上上的人物。其餘的象什麽成公智瓊、黃靈微、張氏女郎等等,也無一不是仙姿奇妙,容華照人。
  至於金王母、上元夫人等身份尊崇的女仙,則絕美的容色之中,往往又有著一種高貴凜然的儀態,使人一見之下,更是十分的自慚形穢。
  當時女仙們所居的席位,是以金王母為尊,緊挨她左手方的便是上元夫人和雲華夫人。可奇怪的是,緊挨金王母的右手方有一個位置,竟然還是空著的,也不知為何人所留。
  我長在天宮,自然知道在天界女仙之中,以王母為尊,上元夫人次之,再次之則是雲華夫人。
  金王母,即九靈太妙龜山金母,世人往往也稱之為西方母。她曾於聅莽之中,分大道醇精之氣,結氣成形。與東王公共理二氣,而育養天地,陶鈞萬物,為極陰之元,位配西方,母養群品。
  這天上天下,三界十方,凡是女子中登仙得道者,都歸屬她的管轄。
  上元夫人也是上古便已得道的,她統轄天界十萬玉女,地位之尊,僅隻次於金王母。可看他們給這人留的位次,竟似隻在王母之下,而與上元夫人並列,連雲華夫人似乎都還要遜上一籌。可是我仔細想想,在東君的青睘宮中藏錄的天籍之中,並沒有記載說天宮之中,還有此等地位的女仙啊!
  我又向那個位子看了兩眼,心中不禁有些納悶。
  歡宴終於開始了,果然是滿目錦繡,麗聲盈耳。夏宗岸為表示自己的誠意,早在數月之間,便已搜集了許多水族中色藝俱佳的美女;他甚至還備以厚禮,去洞庭水府之中,請到了向以教演歌舞著名的解姥姥,來專事教習這群歌女舞伎。自然歌舞之技,都是非同尋常,那些流波曲、縈塵散香舞等等,無不是新奇悅目,看得一眾仙人都是興致盎然。
  上元夫人終於也來了興致,她放下手中琉璃盞,對恭立在一旁的夏宗岸說道:“駙馬宮中歌舞,果然是妙不可言。本座手下有四名玉女,樣貌樂技倒也不差,願為駙馬盛宴助興。不知眾仙意下如何?”
  眾仙一聽,先是一愕,隨即連聲叫好,個個喜形於色。
  上元夫人座下,向來以四大玉女為尊。據說都是精通樂理,才色絕豔,為天庭玉女仙子中之翹楚。
  上元夫人蛾眉微斂,轉頭對金王母道:“隻是我這四名玉女,隻是擅些樂音之技,卻是不長於填詞譜曲。象今日這般盛會,若是唱些舊的曲子,卻不是掃了眾人之興?不知姐姐你手下,可有擅填詞曲之人?”
  金王母看了看她身後侍女,不覺也有些為難。她向來端莊尊嚴,手下侍女也是德行俱備,若是處理事務,自然是井井有條。但若說起這些輕巧技藝,卻也真是沒有一個合適的人選。
  我不知道從哪裏來的勇氣,驀地站起身來,盈盈拜倒於二位女仙座前,啟齒說道:“啟稟金王母和上元夫人,婢子嚴素秋,為東君座下菊花仙子,能填詞曲,願效薄力。”
  
  北寒玉女宋聯涓,彈起九氣之璬;東華玉女煙景珠,擊響西盈之鍾;神林玉女賈屈廷,吹動鳳涙之簫;飛玄玉女鮮於虛,拊扣九合玉節。
  我俯在青玉雕就的長案之上,手執天狼彩毫,在織女精心織就的絲紈長卷之上,文思泉湧,下筆如飛,頃刻間便填就了一首新鮮詞曲。
  樂音之中,我們五人發清麗之歌喉、起回旋之雲舞,一時傳為佳話。此宴完畢之後,積翠宮嚴素秋之名,瞬間傳遍三界。天庭中竟出現了這樣的傳言,說上元夫人極是喜歡我,正想向東君將我要去,封做第五玉女,連封號都已擬好,號為琅光。”
  說到此處,嚴素秋微微一笑,白玉般的臉上,漾起一抹淡淡的紅暈。那如水般沉靜的眸子中,閃動著星子般的光芒。
  玉女之尊的榮光,那該是天界中多少女仙的向往嗬,想必嚴素秋她也不是不想,但為何呢?甘願棄去那唾手可得的榮光……
  嚴素秋的兩隻纖手無意識地在裙上擦了擦,其實那手掌上的水珠,早已是幹了透了。
  她凝望著天邊一抹淡淡的白雲,那種星子般晶瑩的光芒,漸漸從她的眸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仍舊是那種沉靜而寂然的眼神:
  “可是就在那一日的歡宴上,我見到了一個非比尋常的女子,她甚至改變了我畢生的道路。
  酒過一巡之後,忽見天邊瑞雲群生,一羽潔白如雪的仙鶴從天際展翅飛來,劃破層層雲霧,最終雙翅一斂,降落在群仙會集的銅雀台下。
  那是一隻華采異常的白鶴,它的體型比尋常的白鶴足足要大上一圈,當它的雙翅完全張開時,那純潔而華美的白色,簡直要勝過天邊最美的白雲和飛雪。它兩根纖細而堅韌的長腿一伸一屈,穩穩地立在地上,保持著一種古怪然而卻無比美好的姿勢。
  而它那黑亮的眼珠,真象是天下最晶瑩的一對黑色寶石,閃動著逼人且聰穎的光輝,神氣而驕傲地環視銅雀台上的群仙。
  所有的喧嘩囂鬧之聲,突然地降低了下來。
  不要提那些紫晴獸、火麒麟、飛翼龍之屬的仙獸,就是這台上某些仙人,據我看來,都比不上這隻白鶴那種自然流露出的奪目的神采。
  它是一隻仙禽,在天界之中,這種仙禽往往都是仙人們的坐騎。然而,會是怎樣的一位神仙,才配成為這樣出眾的一隻仙禽的主人呢?
  




萼氏綠華

  我正在猜測之時,隻聽唱值的仙官高聲宣道:“清華夫人駕到!”
  所有的神仙都神情一肅,台上先是一片鴉雀無聲。但隻是片刻之後,除了西王母和上元夫人之外,其餘人都突然站起身來,轟然齊聲迎道:“恭迎清華夫人駕臨!”
  那隻白鶴將長腿一屈,垂下高傲的頭頸,無比馴服地跪落在地。鶴身上躍下一個身穿青碧衣衫的女子,飄然向台上走來。
  金王母和上元夫人站起身來,上元夫人更是含笑叫道:“綠華,你怎這晚才來?王母和我都等你等得好生心焦呢!”
  那女子腳下一頓,但隨即便微笑了:“王母、阿環,真是許久不見。”
  我站在一旁,張口結舌,居然半天沒有回過神來。阿環!她竟然這樣隨隨便便地,就叫出了上元夫人的閨名!
  天界仙子如雲,個個都頗具美色,容顏驚豔。看得久了,也不覺得有什麽特別。
  可是這個身著碧色交襟長衣,外披冰青綃紗的女子,卻真的是與眾不同。
  她梳九曲雙環髻,雙環之間,橫綰一枝五簇蘭蕊吐芳釵。釵頭挑出數串米粒大小的粉色明珠,在雲鬢之間輕輕晃動。碧青衣襟重疊之中,係有一塊雕琢精美的白玉,雪青色的玉絡邊緣,垂下縷縷精細的流蘇。
  女仙們愛在額上貼上幾片精雕細鏤的金鈿花,以示華貴妖嬈之態。而她的額上,卻隻貼著豆大一片青玉,泛出幽冷清淩的光芒。
  如果她是立於姹紫嫣紅之中,你會認為她奪走了所有鮮花的嬌豔;如果她臨水而居,你會覺得所有水色的靈秀都集中在她的身上;如果她掩身於雲氣之內,則所有雲氣都比不上她的儀態飄逸。
  她攜著王母與上元夫人的手,步履輕捷地走向中間席上。當銅雀台上拂過的微風,輕柔地掀動了她那青碧的衣袂時,我仿佛聽到所有台上的仙人,都不由得輕輕地屏住了呼吸。
  自始至終,我並不覺她是怎樣的光華耀目。可是自她出現在我的視野之時起,我的眼裏便隻有她一人存在;就連那件平常之極的青碧色衣衫,隻因是穿在她的身上,立時讓所有的仙人的華衣麗服,都黯然失去了那張揚的顏色。
  三人重歸座上,那女子,正坐在王母身邊,與上元夫人同列。那個空的座位,居然是為她所留!
  我悄悄地問東華玉女煙景珠:“她是誰呀?在籍仙官之中,似乎並沒有清華夫人的封號啊!隻是聽起來,怎會又如此耳熟呢?”
  煙景珠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天籍之中雖未注明,可是天下誰人不知?這清華夫人的名諱,就是赫赫有名的萼氏綠華啊!”
  上元夫人身邊,那身著青碧衣衫的女子,原來竟然是仙界中那最具有傳奇色彩的女仙
  ——萼綠華!
  難怪我會覺得清華夫人四字是如此耳熟,這下我可全都想起來了。
  據說她的原身,本是上古山中一株綠梅,長久聚集天地日月之精華,終於修成人形。她修道已近萬年,道行極為高深,尤擅太乙靈尊飛升之術。古仙廣成子當年飛仙得道,還是受到了她的指點。天帝早在數千年前,就曾下詔封她為清華夫人,並召至天庭畫屏宮任職,掌管東洲南荒之地。
  東洲南荒之地,地域十分寬廣,人煙稀少。而當地承聚天地靈氣又十分充足,往往連草木年歲稍長,便能凝形成妖。所以向來便盛產妖魔,也是三界之中,妖魔聚居最為密集之處。
  妖魔滋生既多,年長月久,漸漸各自形成一些派係國度。為了自家利益,它們終年互相紛爭攻擊,鬧得那裏一片烏煙瘴氣。天帝一直頗為頭痛,先前派過幾任仙官星君,但群妖詭計百出,總是到得最後,逼得那任職官員都是灰溜溜地逃回了天庭。
  天帝也想過要將群妖誅滅,但南荒天生便是妖魔滋生最佳之地,縱然將現在南荒群妖全數誅殺,也會有新的妖怪生出。有如草盡根生一般,根本就是誅不勝誅。
  清華夫人到任之後,先是大展法力,將最為桀驁不馴、功力也是最為深厚的熊妖圖萌當場殺死,威懾群妖;然後或贈以仙藥、或是授以道術,賣了許多的人情;加上她雖地位尊榮、儀態絕美,待下卻極是溫柔周到,毫無高高在上的架勢,如此恩威並施,終於使得群妖漸漸對她有了敬仰畏懼之心。
  最後她終以其大智大慧,逼得各處妖王齊聚南荒中宮,召開萬妖大會。在大會上萼綠華親自出馬,為群妖劃定各自勢力範圍。群妖不敢違逆她的意思,隻好誓血為盟,相約永不侵犯。
  從南荒妖氛四起,到平定群妖、東洲安靖,清華夫人萼綠華,隻用了短短六年時間。
  天帝聞之大悅,而天庭中諸多仙官神人,縱是先前不以為然者,此時也不由得心中對這個奇女子暗暗起了欽佩之心。
  至於在群妖心中,清華夫人的名號更是無上尊榮,它們一致認為她是天界中最聰慧美貌、仁慈詳和的一位女仙。據說它們還悄悄地為她取了另外一個名號,稱她為“萬妖之後”。
  可就是這樣一位名動三界的“萬妖之後”,這位天庭中不世出的清華夫人,在平定南荒之後,隻在天宮中呆了極短的一段時間。她便向天帝上表,說自己性好清淨,不但辭職不就,居然還要求不再登錄仙籍,在天庭掀起了軒然大波。
  自古以來,三界之中芸芸眾生,無論是人獸鱗蟲,還是妖魅精怪,隻要略具一些靈性,則平生最大的夢想,便是希望有一天能拋卻肉身,跳出輪回,得證天道,位列於玄都仙班之中。
  而萼綠華,她竟不願名列仙班。
  天帝及各仙官重臣慌了手腳,為著天庭顏麵著想,自然是想要不允。但一是忌憚她法力無邊,而且交遊廣闊。因為她得道極早,德高望重,現下仙界中倒有一大半是她的晚生後輩,在成仙路上也多少得到過她的指點。若真是與她為難起來,難免眾仙不會分崩離析,鬧出大亂子出來。至於天下妖魔,既然尊她為“萬妖之後”,想必也不會袖手旁觀。
  二是任文吏閱遍天界典籍,也沒有哪一條律令說到,仙人若自請除籍將要受到何種懲罰。
  最後此事也隻得不了了之,天帝下了一道話意含糊的旨令,收回她的治下之權,她也不得再受三界香火供奉。但欽準她離職還鄉後,卻還是保留了她清華夫人的尊號。
  萼綠華極是坦然,第二天絕早即離開天庭,並未與任何人餞別,也未帶走一草一木。候天帝聞訊趕去時,隻看見她那方刻有“清華夫人”的黃金印章,端端正正地擱在畫屏中宮長案之上,在晨色中熠熠生光。
  從此之後,三界之中,再難得睹這位女仙的絕世風華。聽說她一向總是住在她的本土,一處名叫夷離的山中。
  記得當日東君把清華夫人的事跡講給我聽之後,他也曾一一評論過各位神仙。在談到女仙之時,他說:當今女仙之中,最德高望重的自然是西方金王母,最仁慈謙和的是上元夫人,最神秘莫測的是雲華夫人瑤姬,而最令人心折的,還是清華夫人萼綠華。
  我當時還很好奇地問道:“令人心折之處,究竟是指什麽呢?”
  東君想了一想,擺了擺頭,隻是苦笑了一下,說道:“說來也真是可笑,本君所見仙子可謂多矣,平生也隻見過萼夫人三次,竟然每次都是心旌神搖,不能自已。但事後回想,雖是不由自主地為她所折服,卻始終不知,究竟是如何被她折服。”
  這個女子身上,確實有一種不容忽視的特殊氣度。
  我掩在銅雀台西一叢繁盛的牡丹花後,藉著花葉的遮護,遠遠地凝望著她。萼綠華端坐在西王母的鳳旌之下,低垂螓首,與王母和上元夫人、雲華夫人在低聲而親切地談天。西王母端凝華貴,上元夫人和藹典雅,雲華夫人冷豔動人,她們身邊侍女環伺如雲;她的身邊卻是空空蕩蕩,甚至連一個隨從都沒有。但即使如此,仍不能掩住她那種動人的光輝。
  細細回想,當時銅雀台上,在偷偷看她的,也不止我嚴素秋一人。
  我忍不住問了一句:“雲華夫人?是神女瑤姬麽?她是不是長得非常美麗?”
  我的心裏又開始在隱隱的疼痛,因為我突然想起了窈娘,
  嚴素秋想了想,道:“不錯,雲華夫人……就是神女瑤姬,我們仙界都是這麽叫她的……她有一種特別冷豔而神秘的美,就象是生長在昆侖之巔的,那種沾染著晨露的藍草……”
  
  “宴會一直開了三天三夜,無數的山珍海味、糕點鮮果、酒水佳釀源源不斷地傳上來。佳曲新舞,更是一支接著一支。
  我是早就不看那些歌舞,也放下了手中的銀箸。我獨自長久地倚在銅雀台畔,仰望著那滔滔東去的洛水。那滾滾的流水,日日夜夜這樣不盡的奔流,它們究竟想奔向何方,才會止住腳步呢?
  洛水邊連綿的群山,在暮光中披上了一層金紅色的輕紗。天地之間,展現出一種肅穆而自然的美感。想必東君也該回宮了吧?他既是春神,也是日照之神,太陽的運行也是由他來執掌的。這時已是日落西山了,他那六條螭龍駕著的金車,是否正隆隆地馳過我們頭頂的雲層呢?
  看著那狼藉一片的銅雀台,那強顏歡笑侍立一旁的駙馬夏宗岸,看著周圍那些醉態百出的神仙,還有那些聚在一起談個沒完沒了的仙子們,想起那群仙未曾謀麵過的女主人——洞陰公主,不,現在該稱為宓妃的那個女子……
  我的心裏,突然有了一種說不出的倦意。難道竟然沒有一個人,能夠讓此時的我,能夠傾心地交談一刻麽?
  我終於明白了為什麽在積翠宮中,在那些看似快活逍遙的日子裏,我竟然會常常產生一種悵惘的情懷。
  內心的寂寞,與是不是仙人,真的沒有多大的關係。
  我又偷偷回頭看了一眼萼綠華,這次她還是在跟王母她們談話。但突然我卻看到她微側過頭來,眼光若有若無地向我臉上一瞟,嘴角也有些不易察覺地動了動。
  她在向我微笑麽?我的腦子裏轟地一聲,竟然有些眩暈。
  
  宴會終於散了。群仙乘鳳的乘鳳,駕鸞的駕鸞,騰雲的騰雲,一時間銅雀台邊人喧獸嘶,忙成一團。不時有一道彩光“嗖”地一聲升上天空,可憐的駙馬夏宗岸就得又重複一次他說了很多次的話:“多承仙官駕臨,有空再到府上登門拜訪!”到得最後,象王母等身份尊貴的仙人也紛紛帶著侍女隨從們登上各式雲車。
  我一轉頭,隻見那隻神氣活現的白鶴身邊,有一抹青碧色的身影:‘她要走了麽?’
  我鼓足勇氣,也顧不得儀態優雅,提起那華美而累贅的裙角,一溜煙地跑下銅雀台,快步跑到白鶴身邊,一手毫不禮貌地牽住了萼綠華的衣裾:“夫人!請等我一等!”
  白鶴“嘎”地一聲大叫,翅膀生氣地豎了起來,帶起一陣勁風,向我“撲啦”一聲扇了過來!我嚇得連忙舉袖掩住麵孔,耳邊卻聽到萼綠華出言叱道:“小玉!”
  風聲立斂,我從衣袖的縫隙中偷偷看出去,隻見那名叫“小玉”的白鶴極不情願地收起翅膀,但一雙黑亮的小眼睛還是氣恨恨地瞪著我。
  我訕訕地放下手臂,又揮了揮袖子。
  這個美好稀有的女子,從見到她第一眼起,我就深深地明白了,讓東君為之心動,卻無法言明的、她的那種真正令人心折的地方是在哪裏。
  她麵上那種淡然而又蘊含深意的神情,往往會讓人忽略了她外在那種驚人的美麗,而讓你發自內心地相信並力圖去探索——藏在這個女子心中的,究竟是怎樣廣闊而深遠的一個世界。那個世界是如此的博大,仿佛你所有的疑問和困惑,都會在那裏得到最好的詮釋,這讓你不得不去親近她、愛戴她;而她的周身散發出來的那種無名的光輝,卻又使你望而卻步,不敢再前行一步。真如她的名字一般,是冰雪曠野之中的一枝寒梅,有著令人心折的奇異幽香,卻又遠離一切俗塵,冷冷遺世、悄然獨立。
  正如此刻的她,隻是靜靜地凝望著我,卻一樣有動人心魂的力量。
  可是此時,當我真的站在這位傳奇人物的麵前,盯著她那張絕色的臉龐,我卻不知該說什麽好。
  萼綠華柔聲道:“你是素秋麽?”
  我還是說不出話來,有些害羞地點了點頭。
  萼綠華淡淡道:‘素秋,你不用開口了,我知道你來問我什麽。’
  我有些吃驚地看著她。
  她微微一笑,眼中那種令人心動的色彩,顯得是更深了:‘這裏所有的人都想著煉丹、長生、度過一次又一次的天劫,遨遊四海,餐霞飲露。
  可是素秋你想到的是,這樣麻木地活著,就算真的與天地同壽,又有什麽意思?’
  她抬起手來,掠了掠鬢邊被洛水河風吹亂的散發,姿態異常優美。這個優美的姿勢令我念念不忘,我後來曾偷偷地對鏡學了很多次,卻總是形似而神不似。
  隻聽她接下去說道:‘起初,作為一個微不足道的生靈,我們對著未來,有著莫名的懼怕。因為那遙遠的仙人夢想在支撐著我們,使得我們想要跳出五道輪回,想要不受色聲香欲之苦,想不再有生老病死,想要逍遙自在、無拘無束……所以我們拚命地修煉、修煉啊……到得後來,當修道成為了習慣而不再是願望時,我們終於在不斷修煉之中迷失了自我,我們隨著大流,身不由已地前進著……居然遺忘了自己最初的真正的夢想。’
  ‘素秋,最初的夢想,往往是最真實的夢想,那才是真正讓你幸福、值得你亙古追求,而最終能讓你知足感恩的東西。
  而修道成仙,隻是因為你想擺脫對生命不可知的懼怕,並不是你心底所真正最想要的。所以現在你開始迷茫、困惑,並對仙人的生活有了深深的厭倦……素秋,我說的對麽?’
  我被她一番話說得慒了,茫然無措地看著她。
  她拍了拍我的手,飛身騎上鶴背,長長的青碧衣裾有如流水,從鶴身上飄瀉下來。萼綠華俯視著迷茫的我,眸中閃現出智慧的光芒:‘素秋,去尋找你最初的夢想罷。三界之中,時空流轉,終將會有你想要得到的那一個瞬間。’
  




萬丈紅塵

作者有話要說:

昨天去看了下晉江的排名,我的這篇小文榜上無名。真是鬱悶啊,難道真的不受大多數人的歡迎嗎?難道大家真的很喜歡看那些纏綿而空洞的文章嗎?鬱悶啊。
  等到我的侍女來催我登車回宮時,我還怔怔地站在當地,遙望著萼綠華駕鶴而去的那一方碧空。
  千年以來,白雲是否都是這樣的悠然?不盡洛河之水,正在我的腳下滔滔地奔流。
  我真正想要得到的,究竟是哪一個瞬間?
  坐在返宮的寶螭芸香車上,當雲氣從車邊呼嘯而過時,我下意識地互相交握緊了自己的雙手。在我的掌心中,有一團綿軟無比的絹帛。這是剛才萼綠華輕拍我的手掌時,塞入我的掌心的。
  剛一回宮,我來不及去回稟東君,就摒退了眾人,迫不及待地展開絹帛。
  隻是草草看了幾行,我便看出那是一篇極為玄妙深奧的法訣。我找遍整片絹帛,才在右下方發現了四個不起眼的小字:天心正法。
  天心正法之名,我也早有聽聞,這乃是道家最為玄奧的法術,無須符咒請壇,便可役使天雷神電為已所用,誅妖之威,幾可奪造化之工。萼綠華當年威震南荒,便是以此術擊殺了千年熊妖圖萌!
  可是我隻與她短短一麵,連話都隻說上了幾句,她為何竟肯傳授給我如此高深的法術?這個女子心中的世界,真的是讓人琢磨不透啊。
  我用了足足十天功夫,終於將這篇法訣從頭到尾讀完。法訣最後廖廖幾行,字為粉色,略有清香,映著雪白的絹絲,若不是認真讀了下來,幾乎是看不清楚。我嗅了一嗅,立時辨了出來,這竟然是牡丹花汁所書!字跡略顯潦草,顯然當時萼綠華是匆匆一揮而就。
  字體是極工整的小楷,疏朗清雅,隱有棱角,一如萼綠華其人:
  ‘仙妖之別,存乎於心。正法如此,諻論他言。’
  
  我用顫抖的左手提起那方絹帛,輕輕抖散開去,掌中立刻升起一團青色火焰,點著了絹帛下擺,瞬間便將其燒成了一片灰燼,殿內充滿了絲織品燃燒的那種怪異的味道。
  我急步奔到窗前,一把推開雕花窗格,讓那種味道盡快散去。但我一直封閉嚴密的心中,卻也似乎突然被打開了一扇天窗,誘人的光亮破窗而入。
  這可是我以前連想都不敢想的。
  天心正法之中,竟然也采用了妖魔的修煉之術!
  在閱完天心正法之後,我心中早已明白了這個極大的秘密。萼綠華不愧是“萬妖之後”,若不是她竟敢於冒天下之大不韙,毅然摒棄了傳統道術的一貫宗旨,大膽地采煉妖術中的精華部分,並最終以無上的心得與修為,融萬法於一統,世上根本不會有這樣玄奧的天心正法!
  又有誰能夠想得到?誅妖最具威懾的法術,居然是脫胎於妖術本身!
  若是尋常的仙家道術,走的是千萬年來一成不變的道路,總是被局限在一個狹小的空間之內,縱然是修到此道中的最高巔峰,也隻是任天擺布的棋子,又怎能談得上奪造化玄妙之工?
  靈光一閃,我猛地關上窗格,心中驚駭莫名。
  我終於明白了萼綠華授我天心正法的深意:她是想讓我自己明白,若我總是居住在這九天之上、積翠宮中,過著這百年如一的生活,走一成不變的道路,我如何能尋回自己最初的夢想,得到我真正想要的那一個瞬間?
  當年萼綠華視仙藉尊榮有如浮雲,毅然掛印歸山,想必也是終於明白了這個道理。
  隻是我辛辛苦苦,曆經修煉,才有了如今仙子的身份。身為紫闕天宮的仙子,自然有著許多凡人和妖精不能比擬的好處:漫長而悠久的生命、錦衣玉食的生活、華美而舒適的宮殿、東君溫柔的憐愛和恩寵、還有未來的‘琅光玉女’那美好的光環、眾仙豔羨無比的眼神……而且,沒有了□的束縛,我可以不再懼怕死亡的來臨、永遠都不會受到病痛和苦難的折磨……
  我在積翠宮中焦躁地走來走去,隻覺得心腦裏一片混亂。
  優偓而無味的永生,和心靈獲得的最終寧靜,我究竟該何去何從?
  萼綠華寫下來的那十六個字,又跳上了我的心頭:仙妖之別,存乎於心。正法如此,諻論他言!
  
  經過十天的苦苦思索之後,已是憔悴不堪的我,終於來到青睘宮,站在了東君的麵前。
  隻因我已下定決心,願意落入那最為繁華錦繡的一處紅塵,在芸芸眾生之中,尋找我心心念念的那一個瞬間。
  東君大驚失色,猛地從寶座上站起身來,一掃平時那種自在安然之態。他拿在手中不停把玩的那枚他最心愛的綠玉如意,也隨之落到堅硬的金磚之上,“砰”的一聲,摔成了三四段。
  東君看了一眼綠玉如意,也顧不上心疼,又將目光轉到了我的身上。他一臉難以置信的神色,一迭聲地問道:“你說什麽?你居然要請除仙子之籍,自願被貶入凡間?”
  我垂下頭來,低聲道:“請東君殿下成全。”
  他三步兩步跨下丹墀,走到我的麵前,喝道:“素秋!這是何等大事,豈可視作兒戲?你由一株花木得聚成今日靈性,修成仙道,其中曆經了多少歲月艱辛?現在你說聲不要,便將仙人的身份輕易地丟棄;將來落入凡間,你便是後悔,那也是來不及了!”
  我不敢看他,道:“素秋前思後想,決心已是定了。”
  他一時氣結,竟然說不出話來。我雖是低垂著頭,但從眼角的餘光,仍可以瞥見他雪青的衣袖都氣得在微微地顫動。
  良久,東君終於長歎一聲,說道:“素秋,你自成仙得道之後,時常鬱悶不樂。本君……自然也知道你在想些什麽。唉,仙道茫茫,確不知前方何方啊……”
  他負手背後,在殿中踱了幾步,卻又在我的身前停了下來,說道:“素秋,你聽本君一言罷……千萬年來,仙人們莫不如此,此是命數使然,冒然要去改變,隻怕會惹來不測的大禍……再說……再說……”
  我仍是沒有抬頭,卻能感覺得到:他的兩道目光,正凝注在我的臉龐之上,久久沒有移開。
  我的心裏有些莫名的慌亂,隻聽他又輕輕地歎息了一聲,說道:“我真的不知道,如果沒有你在我的身邊,這漫長的仙界歲月,我該要怎麽才能過得下去……”
  他的語聲越來越低,隻到說出這最後這兩句話時,已是幾乎低不可聞。
  我的心裏大大地一跳,東君他……他……
  他對我的那種憐愛和柔情,突然之間,是如此清晰地浮現在我的眼前。當我還是作為一株菊花,被他移到青睘宮中之時,無論是澆水或是鬆土,他從來不要其他侍從動手,總是自己親自施為。他那本是一塵不染的雪青衫子上,便常是沾染了泥土的印跡,又或是被水弄濕了好大一片。
  為了幫助我快些聚氣成形,他經常將一些珍貴的仙丹化在水裏,再澆到花泥之中,讓我盡數吸收。我成形之後,又是他親手教會了我許多深奧的法術,並委以了菊花仙子的重要職務。
  他還時常帶我出去遊玩,到四海五洲之地,去拜訪居住在那裏的許多神仙。有時不能帶我去的時候,他也總是收集一些好玩有趣的東西帶回來送給我。
  那些過去我從來不曾留意過的點點滴滴,都在對我訴說著一個我不敢相信的事實……
  這一瞬之間,我有些慌亂、有些無助,還隱約有著一些莫名的驚喜和甜蜜……但我驀然驚覺過來:這絕不是我要的那一個瞬間!
  我後退幾步,突然雙膝落地,向著那個溫雅俊逸的男子,重重地磕下頭去:“請東君殿下成全!”
  
  繼萼綠華之後,我自請下凡之事,在天庭掀起了第二輪軒然大波。不同的是,萼綠華當年位極尊榮,眾神仙雖是驚愕莫名,卻也對這位女仙出人意表的處事作風,自然會有些隱約的欽佩和敬仰。而我一個小小的菊花仙子,竟也力圖步清華夫人的後塵,不免惹來一些譏諷之詞,認為我隻是年輕氣盛、好出風頭而已。
  這也更堅定了我離開仙界的決心:枉他們身為仙人,卻不懂得我小小的真心。這樣的仙界,我又有什麽呆著的必要呢?
  至於我在天帝眼中,也算不上什麽重臣親信,他隻是有些惱怒我的不識時務。經東君極力斡旋,我終於如願以償,被暫銷仙籍,貶入凡間。
  東君告訴我:我仍然保留了所有的法力和道術,卻不能夠再長生不老。而且每隔五百年的時間,我將會遇到一次小劫;每隔一千年,我會遭遇一次大劫;而在五千年後,等待我的將是——幾乎無法逃脫灰飛煙滅命運的天劫……
  換而言之,我其實已不再是仙,也不會是人,我淪落成了三界之中,最卑微低賤、最受爭議、然而又最具有冒險精神和不羈情懷的那一族特殊生靈——妖。
  東君凝望著我,眼中是深深的憐惜和不舍:“素秋,天帝下了嚴令,如果你借用凡人的身份,混跡於人間界中,則終生不得擅自使用法術,更不能傷害一個凡人。否則……否則天帝他……必以天雷將你誅之!你……可要好好記得啊……”
  我點了點頭,心中一片坦然。這種不公正的結局,早在我的預料之中,因為我嚴素秋,畢竟不是那個法力高深、四海聞名,令天帝都不得不忌憚三分的萼綠華。
  脫下流霞飛翠裙,除去瑤環結金帶,缷掉了所有珍貴的釧珠簪環。一身布衣的我,飛也似地奔出了南天門,義無反顧地躍下了高高的雲端,落入了那紛亂喧囂、然而又錦繡耀目的萬丈紅塵。
  
  我來到了一個名叫天台的重鎮。
  那些或麵容枯槁、或肥頭大耳、或是樣貌猥瑣,但一概顯得神情麻木的凡人、那塵土飛揚的大道小路、那肮髒雜亂的市井街巷,甚至是那些粗陋不堪、冒出難聞熱氣的食物,都讓我覺得渾身有說不出的難受和不自在。
  這樣濁惡熏天的人世,會有我想要找到的那一個美好的瞬間麽?
  我隱居在城外的鬆林中,取些潔淨的鬆子為食,渴時便飲用清澈的河水,這樣勉強過了有十來天的時間。
  有一天我從鬆林裏出來,遠遠地便看見橫跨河麵的垂虹橋上,呆立著一個白色的影子。
  




錦繡深處

  那是一個極為美貌的小姑娘,看她的年齡,大概隻在凡人十三四歲的模樣。雙鬟垂肩,穿著一身半新不舊的月白色裙衫。
  她年歲雖然幼小,但容顏清麗,如花樹堆雪一般。此時眼睫帶淚,更是嬌嫩得如同一顆清晨的露珠。全然不象我平日裏所見的那些凡人一般粗濁,倒有幾分我慣看的天上仙子的風韻。
  隻可惜我看得出來,她的眉宇之間,籠著一層淡淡的黑氣;胸口那盞生命之燈的火焰,也閃動得極其微弱了。這個美貌的小姑娘,看來是大限將到了罷?
  凡人的生命,都是這樣脆弱的麽?我不由得從心裏覺得惋惜,一轉念想到自己,卻也有微微的寒意。
  她凝視著水中自己美麗的影子,喃喃道:“我們嚴家的女兒,豈能操此賤役,入這所謂的教坊司?我寧可一死,也不願意辱沒了嚴氏家族的門楣。”
  “撲通”一聲,她白色的身影越過橋欄,跳入了碧波之中,蕩開一圈圈的漣漪。
  我大吃一驚!雖然明知她生機將息,但見她死在我的眼前,心裏終是不忍,當下雙手虛虛一引,法力所激,小姑娘的身體從水中緩緩浮出,飄在水麵之上。
  我連忙跑到橋下水邊,伸手一把抓住她的衣衫,將她的身子拖上岸來。她一動不動地仰麵躺在地上,衣衫盡濕,鬢發零亂,雙眸緊緊閉著。我用手試著探了探她的鼻息,毫無氣流進出,已然是氣絕了。
  我歎了口氣,運起法眼,仰頭看了看空中。隻見空中有一縷淡淡的白色影子留戀不去,看其輪廓形態,隱隱正是那小姑娘的模樣。
  她的魂魄既已離體,實屬天命所歸,我也是沒有辦法的了。
  我對她的魂魄輕輕說道:“你大限已到,莫要再留戀此間了。快去冥府報到罷,相識一場,我便助你一程。再世為人之時,你再善自珍重罷。”
  小姑娘的魂魄微點了點頭,樣子還是泫然欲涕。
  我默念法訣,掀起一股清風,將她的魂魄送往西方而去。
  回過頭來,我看見她那具美麗的軀殼還是靜靜地躺在岸上。早在天庭之時,我便聽說,世間凡人的種種愛嗔癡貪,煩惱苦恨,俱由這具軀殼而來。
  不過說來也是奇怪,得道的佛菩薩也好、仙人修真們也好,都是將人間界中看作是火中屋宅,又或是無邊無際的一片苦海。所以,他們懷著大慈大悲之心,一直試圖超度沉迷於苦海之中的眾生。
  其中最是經常勸誡他們的,便是叫他們不要迷戀這無用的軀殼。隻因這軀殼的表皮雖然美好,也看得到眉目如畫,肌膚似玉;實則皮下掩蓋的,盡是些膿血枯骨,臭不可聞。
  然而世人道理雖然明白,卻總還是為此所迷。這小姑娘的軀殼若不是這樣美麗,恐怕也不會給她帶來無窮的煩惱,甚至逼得她到了最後,不得不自絕生命。
  聽她先前說話的口氣中,我猜測出她
  是來自一個叫做教坊司的地方。教坊司?我不知道凡間的女子,日常生活究竟是怎樣一番情態。但也從別的仙人口中偶爾聽過,不管看上去多麽安富尊榮的凡間女子,她的行動都是極不自由的。日常起居坐臥,往往都藏在深院樓閣之中,等閑不能與人交往。
  縱是親戚之間,也隻限於幾個年貌相當的女伴;縱然是跟自家兄弟見麵,都要躲在厚厚的簾子之後,遮住自己容貌。若是讓其他男子見了,那可是大大的不得了,道是有違閨訓,會被人在背後指點不休。若是與男子略有接觸,那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韙。
  我還聽麻姑仙子講過一個駭人的故事,說是人間有一個女子,有一日因事在市集上行走,街道擁擠,行人眾多,她雖然是竭力地躲閃,卻還是不免被一個男子擦身而過,碰著了她的左邊衣袖。誰知這女子性情貞烈,當即便仿佛受到了奇恥大辱,痛哭失聲,一路跑回家去。回家找著了一柄利刃,竟生生地將自己的左臂砍了下來!
  看來這人間約束女子的條縛甚多,竟然是舉步維艱。那我來到人間,究竟該借用一個怎樣的身份,才可能去自由自在地追尋我的夢想呢?
  正思量間,隻聽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響,有一大群人向這邊奔了過來,還有幾個粗魯的漢子聲音,在一邊跑一邊大聲叫道:“在那邊!我看見那小賤人往那邊跑了!”“看她還往哪跑?抓回來關她的黑屋!打斷她那嫩生生的一雙小腿!”
  我靈機一動,青光一閃,鑽入了那小姑娘的軀體之中。
  一大群人上氣不接下氣地奔了過來,遠遠地一看到“我”的影子,便開始興奮地摩拳擦掌,預備著大動一番幹戈。
  候得他們正要衝上橋時,我倚在橋欄之上,驀地轉過頭來,悠然掠去沾在鬢邊的濕發,對著他們嫣然一笑:“這麽著急幹嘛?人家隻是想出來走走,這不就要回去了嗎?”
  反倒是那群人愣住了,麵麵相覷,倒忘了過來抓我。
  我順從地隨他們回到了那個叫做教坊司的地方,一路上他們還很警惕,有意無意地將我圍在正中,唯恐我再覷空逃跑。其實我自己也是苦不堪言,那具人類的軀殼實在太過沉重,行走時更是覺得極度的不適,哪裏象我為仙人之時那樣的輕盈若舉。
  好不容易挨到了教坊司,我才弄明白那教坊司原來是一處機關的名稱。不過遠遠看去,占地倒是頗大,一帶俱是朱牆碧瓦,掩映在蔥籠的花木之間。房舍相連,亭榭無數,倒象是一所顯赫人家的府第,著實也有幾分氣派。
  一入坊中,我便好奇地四處張望。隻聞處處庭院之中,都傳來斷斷續續的絲竹笙簧之聲。有的樓上還有女子低婉輕囀的歌喉,在按著樂律節拍曼聲低唱。我又走過一處樓閣時,透過開著的門扇,瞥見裏麵有十幾個妙齡女子,輕移著細碎有序的蓮步,水袖舒展,隨著琴瑟之聲,正在翩翩起舞。
  旁邊有幾個老醜的媼婦,在大聲指點著她們,如穿花蛺蝶一般交相穿梭,變幻出各種不同的美妙隊形。
  來追捕我的人見我滿麵驚奇之色,也有些出乎意料。有一個便笑道:“你又不是剛入這教坊司,怎的倒象處處透著稀罕的模樣?你不用羨慕她們,等到你再年長幾歲,隻怕天天都要過這種風流快活的日子呢!”言畢,幾個人都哈哈大笑起來,笑意之中,卻有著說不出的暖昧。
  我有著惱怒,便將臉色一沉,也不願理他們,但心裏卻隱隱有了一種不好的感覺。
  他們將我帶入一處名為“瑤心苑”的庭院之中,先是軟禁了半天,命一個叫桃兒的小丫頭盯住我,一日三餐,都是送到屋裏來。
  候到第二天時,他們將我帶到正室,交給一個名叫李福娘的半老徐娘,又在她耳邊戚戚嚓嚓說了半晌,這才領了些銀子,揚長出院而去。
  李福娘著暗黃底繡金蝶的交襟上衣,下係櫻紅羅裙。一頭的烏絲梳得絲縷分明,油光水滑,簪著各式珠翠,一看便知是個極愛打扮之人。隻是畢竟上了年紀,臉上厚厚地敷了一層脂粉,笑紋深時,眼角便有明顯的兩道深溝。不過看她舉止,便還是嫋娜風流,大有妖媚之態。
  她斜靠在一張貴妃榻上,低眉垂目,一手平舉,十指尖尖翹起作蘭花狀;另一手拿著隻小金銼子,有一下沒一下地修著那長長的指甲。那每片指甲上都用鳳仙花汁染得通紅,望上去仿佛是指甲在往下淋淋漓漓地滴著鮮血。她時時抬眼盯我一眼,那眼光卻似刀子似的剜人。
  來此半日,通過對桃兒那丫頭的試探,我心中對這教坊司的情況已大致有了譜兒,既然來了,總沒有個出去的理兒,所以也十分坦然。她不理我,我便安安靜靜地坐在牆邊一張椅上,欣賞起對麵牆上的金綠山水來。
  李福娘修了半天指甲,見我還是一副穩若泰山的模樣,終於按捺不住,“當啷”一聲,把小金銼子往旁邊一隻描金匣子裏一丟,從鼻子裏冷哼一聲,道:“怎麽著?聽說這回你倒聽話,以後倒底還跑是不跑哪?”
  我早料著她有這一問,微微一笑,學著別人喚她道:“嬤嬤,以前我人小不懂事理,你大人大量,又何必記在心上?現在我既是大了,自然明白事理。我人已入了教坊司,那是萬萬都出不去的了。不如聽嬤嬤的教誨,好生修習,將來在行首裏若有個名位,那也是嬤嬤你的容光啊!”
  李福娘眼中閃過一絲詫異的神情,坐起身來,堆起一臉濃濃的笑容,說道:“我的兒,你能說出這番話來,倒也不算負了我的一番苦心……想嬤嬤當年,也是江浙一帶極有名的花魁娘子,你又是這樣天生的一副俏模樣兒,我就不信,咱們天台地方還有別的女孩子能比得下你去!”
  這教坊司三個字,說起來倒是雅致好聽,卻是這天底下最苦難、最下流、最卑賤的地方。此時我才明白,若論這世間女子,我所聽說的那種鎖於深閨之中的,倒還是大有福命之人。最命苦可憐的,一是大戶人家的婢妾仆女,再就是這教坊司中的官伎了。
  作人家的婢仆家伎,雖然也免不了受些打罵虐待,但隻是侍奉自家的主子。如果親人有了錢來贖身,說不準還有熬出頭做尋常婦人的一天。
  可一入這教坊司,便是官府的倡伎,名字身份都是登在專門的樂戶籍上。主要便是替官府招應往來應酬,又或是在各路官員的宴席上作陪取樂,便是家人真個有了銀子來贖,官府也看不上那點小錢,往往為著招待同僚或上司的方便,怎樣也不肯放人。
  若是有些才色的,官府更是視若珍寶,隻怕到年老色衰,依然屬樂戶籍中,還要在教坊裏討個生活。若是入了樂籍,縱然將來嫁人,如果沒有官府下專門的文書脫籍,便隻能與同在樂戶籍中之人通姻,有了後代也是生下來便是樂戶中人。所以說樂戶人家,在當時社會之中,地位最是卑賤,非但受到種種限製,如不得為官為儒,而且生生世世,都為世人所鄙夷輕視。
  聽說這李福娘當年也是出色的官伎,深得州府官員的喜愛。有少年仰慕她的風儀,到教坊來試圖為她贖身,官府唯恐她一去之後,無人能討得往來官員的歡心,哪裏肯放出去?拖了數年,那少年的心也涼了,再也提不到“贖身”二字。以後陸陸續續又遇上過幾次類似的情況,卻總是被耽擱下來,一直羈絆至今。
  現下裏她已是紅顏凋零,還被留於教坊司中。隻是到了她這種年紀,已是不需親自出去陪客,而是專門□新入門的妙齡女子了。
  所以民間尋常人家,若是家境貧苦,或是遇上天災人禍,家裏人確實是養不活了,作父母的寧肯賣兒女入豪門入婢為仆,也不願賣入教坊司。眼下這教坊司中女子,一部分是樂戶之女,那是身不由已,選擇不得;另一部分便如那小姑娘一般,是罪臣之後了。
  我也從桃兒口中得知,那個跳河自盡的小姑娘竟然與我同姓,單名一個蕊字。因為她父親當年也是個文人雅士,還給她取了一個表字,喚作幼芳。她本來也是出身於人間的官宦世家。但她的父親因公事失誤被革職察辦,她作為罪孥眷屬,被沒入了官妓之列。
  嚴蕊出身書香門第,雖然容色才情都是個好胚子,卻性情高潔自傲,不肯屈從於風塵。她屢次覷空逃跑,也屢次被抓了回來。這一次她雖又僥幸逃了出去,可能也是知道天下沒有容身之處,所以才抱了必死之心。
  至於我,既然是自請貶入凡塵,又有什麽可以選擇的餘地?隻是,由一個高高在上、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頃刻之間成為卑微如泥的官伎,我不得不感慨造物主神秘莫測的安排。
  李福娘等人倒是十分歡喜,隻因她們發現嚴蕊這小姑娘性情大變,一反過往的剛烈倔強,倒是非常的溫順聽話。而且比起教坊司中其他的小姑娘來,顯得格外聰穎。一支曲子往往善才(教曲的師傅)隻教得一遍,我便已彈得極為嫻熟了;各類樂器技物,也是拿來便能上手;至於詩詞歌賦,更是最為擅長,往往隻是信口吟來一句兩句,總是詞藻優美、風華高致,叫坊中人無意間抄了出去,竟然一夜之間傳遍全城。
  加上我年歲漸長,美色也是與日倍增。候我(應是那個叫嚴蕊的小姑娘)十五歲那年,容顏漸漸出落齊整,才色在教坊中公推為第一,當之不愧地被列為上廳行首,總算沒有負了李福娘的厚望。平常多是教那些坊中歌伎練習詞曲歌舞,等閑不見外客,知州以下的小官根本就見不著我一麵,儼然是金尊玉貴的閨秀一般,無形中身份便矜貴了許多。
  無數王孫公子慕名從四方而來,自是不提。城中若是來了顯貴要人,官府也定是推我出去相陪。我擅於詞令,又會看人的顏色談吐,來揣摩他的喜怒愛好。所以言談上很是機變靈活,往往是一句話便能讓那些達官貴人喜笑顏開。
  周密的《齊東野語》,是這樣描述當時名盛一時的我:
  “天台營妓嚴蕊,字幼芳,善琴弈歌舞,絲竹書畫,色藝冠一時。間作詩詞,有新語,頗通古今。善逢迎。四方聞其名,有不遠千裏而登門者。”
  時光荏苒,我來人間,已有了三年之久。這三年來,我漸漸學會了吃那些煙火食物,也勉強能承受得起那些在世人眼中輕薄無比,但在我穿來已是過於沉重的絲羅衣裳。
  麵對那雖經匠人精心磨製,但仍是昏暗不清的人間銅鏡,我已能熟極而流地在我如玉的臉龐上,描畫出長長的遠山眉;或是在我光潔的額上,塗滿那些香氣四溢的花黃。
  我會唱很多或清雅、或媚俗、或輕佻的小曲,會跳當時各種流派的舞蹈,我還學會了翻絞繩、擲雙陸、蕩秋千等時下女子常玩的遊戲。
  偶然在午後微醺的夢中,也會隱約出現東君那俊逸瀟灑的身影。他遠遠地凝望著我,眼神中有著一縷極深的憂鬱。我還能聽到他在輕聲叫我道:“素秋,素秋,你真的被人間的繁華,迷惑住了你的心誌麽?回來罷……我會向天帝求情,讓你回歸天庭……這汙濁的人世,哪裏會有你想要的那一個瞬間?”
  我猛然醒了過來,從榻上坐起身子,四下裏驚訝地觀望。房門緊閉,唯有院裏盛開的梨花,在微雨中紛紛揚揚,落了雪白的一地花瓣。
  




沁香閣中

  不!
  我一手猛地撥開張在床前的錦羅紗帳。帳頂串連的碧玉扣環互相撞擊,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
  小憐聞聲從外屋跑了進來,微帶驚異地問道:“姐姐,你醒了麽?”
  我點點頭,低聲道:“沒事啊,小憐,你去歇著罷。”
  小憐輕踮著蔥白繡履的足尖兒,悄悄地退了出去,順手帶上了門。她敏捷而輕盈的腳步,行走時款擺如柳的腰身,已經很有幾分人間少女嬌媚的模樣了。
  小憐也不是人,她本是一尾修煉近三百年的錦鯉,前些日子在湖中玩耍,不慎誤吞了漁夫的香餌,被賣來了教坊廚下。
  她雖有粗淺的道行,但造物主在生育萬物的時候,就已為其配備了對等的天敵,終其一生,都要為對方所克製。比如精通變幻的狐精居然懼怕普通的獵狗,草木之妖見了樵夫就嚇得動彈不得,而小憐一見漁夫更是連逃走的門兒都沒有。
  除非是有了極深道行的妖精,竟能以自身的修為,靜氣安神,摒棄心魔,強行克製住與生俱來的懼意,才能發揮出自己苦心修煉的法術,在天敵手下保全性命。
  這一點,隻有近三百年修行的小鯉魚自然是做不到的。
  當我從廚房外偶然經過時,盛在桶中的她聞到了同類的氣息。她並不知道我是誰,但求生的欲望,使她不顧一切地從水裏跳起來,拚命地濺起桶中的水花,盡可能地發出最大的水聲,來引起我的注意。
  我救她,自然是舉手之勞。麵對教坊司中最紅的人兒、花魁之首的嚴蕊,教坊司廚下的雜役自然不會連條小鯉魚都不舍得孝敬。
  第二天門上人便托我的丫頭桃兒來稟告我,門口有個小姑娘要見我,怎麽趕她都不肯走。
  我發了話,她被帶了進來。
  著雲白官紗上衣,寶藍絹絲長裙的小姑娘,規規矩矩地梳著兩隻圓髻,髻上還各插著一排茉莉花梳。她低首站在瑤心苑的正廳裏,羞羞答答的扭著兩隻小手,穿著蔥白繡履的纖足隻是輕輕地跐著地磚。
  我摒退眾人,眼光直視向她那嬌豔如花的小臉:“我這裏不是什麽好去處……因為來往的人非富即貴,所以往往俗惡衝天。你也看得出來,這裏靈力昏沉,濁氣輕浮,可不利於你的修行……除非你是想用采補的法子來增進功力,我又是最容不得的,到時休要怪我不客氣……”
  她怯生生地抬起頭來,一雙眸子竟如清水般透亮:“姐姐,我隻是想跟在你的身邊。我的家就在近旁的明若溪中,我們那裏水族,修成人形的原也不少,有幾個據說道行還頗為精深。可是沒有一個,比得上姐姐你那種出眾的氣度……我一條小小的鯉魚,生來天資也不算出眾。足足修煉了二百九十多年,才剛剛能聚成人形,還想什麽得證大道、飛升為天仙呢?
  隻要能讓我一直陪在姐姐你的身旁,讓我天天能見著你,也修習出你那種氣度的萬之一二,我也就別無所求了。”
  她說得認真,也沒有什麽浮華之詞。我心中微微一軟,當下也就不再說些什麽,算做是默許了罷。
  第二天,我便讓李福娘換下了桃兒,讓這名為小憐的鯉魚精,留在了我的身邊。
  
  一束束如煙如霧的雪色紗羅,流水般地從帳頂瀉了下來,若有若無地攔在我的床前。據說這是專為從西域之地買回來的,名為“煙羅霞”。質地異常的細密輕軟,遠遠看去,當真有如一片淡淡的煙霞。價格自然也是不菲,以一尺紗羅,竟可以在市麵上換來十丈的錦緞。
  其實人間富貴的極至,確可與天宮媲美的啊。難怪東君他,會對我有所不解吧。
  擁緊錦被,隔著層層輕薄的紗羅,我從半開的窗格裏看出去,默默地望向那陰沉的天空。仍然是飄著細雨,天空烏雲堆積。
  不,我再一次,從唇間吐出了這個堅定的字眼。我的眼神,也是同樣堅定地凝視著那烏雲堆積之處,仿佛東君正隱身在那雲堆之後。
  君上,我沒有迷戀這所謂的繁華,天知道我有多麽討厭這種生活!討厭那些虛假僵硬的笑容、絡繹不絕的應酬、言不由衷的婉轉奉承……我多麽想遠遠地逃開,逃到深深的沒有人跡的山裏去。我的原身,本就是一株孤獨而幽冷的菊花啊,我最愛生長的地方,既然不是那華美巍峨的仙闕天府,自然也不會是這喧囂的紅塵深處。
  然而,我仍然迎著這汙濁的命運之河,艱難地逆流而上。因為,我一定要尋找到——那一個美好的瞬間啊……
  
  可是舉世皆濁,保持自己的潔淨清白,又是多麽的艱難。官府中既是抬舉我嚴蕊的名聲,教坊司自然是將我看得寶貝。隻是再怎麽尊貴,也畢竟不是金枝玉葉,遇上名士才子、或是貴官富賈,我雖不用象教坊中其他姐妹們那樣陪宿,也是推托不得,常要席上相陪,唱上幾支曲子,或是做上兩首新詞,來湊個客人的興致。
  那一日的黃昏,我正在樓上閑眺。小憐跑進來告訴我,坊中來了客人,指明了要我陪坐。那人自稱姓烏,論其名姓聞所未聞,好象不是什麽名士貴人,但出手極為闊綽,一進門就丟下六錠金子,讓見多識廣的李福娘都嚇了一大跳。
  教坊司雖是官府隸屬,並不是隻指望著賺錢。但麵對著真金白銀,又怎能不叫人動心呢?李福娘喜不自勝,一麵叫人在後園中最為雅致的沁香閣布下席麵,一麵催我快些梳妝打扮,出去相陪。
  我以為那人定是隱姓埋名的巨商富賈之流,也不敢十分怠慢,整理了妝容,便去沁香閣中見麵。
  甫到沁香閣前,我不由得停下腳步,微微一怔。一股濃重的妖氣撲麵而來,我抬頭看去,沁香閣上空竟然也有淡淡的黑霧!
  有妖怪?
  跟在身後的李福娘渾然不知,迫不及待地將我一把推進門去:“好姑娘,這位烏老爺已經等得心焦了,你還在這裏害什麽羞呢?”
  室內高高地挑起數盞八角宮燈,照得四下裏燈火通明。一帶八麵的雕花美人四季屏跟前,布著一張菜肴精致的桌席。一旁的長條春幾上,鏤空小金獅子爐中,嫋嫋地焚著上好的沉香。
  席上大馬金刀地坐著一位客人,身後侍立著四名仆從。此時見我們進來,眼睛一亮,哈哈大笑道:“果然是嚴姑娘來了!嚴姑娘,老爺我隻花了六錠金子,便能讓姑娘你專來陪我一席,哈哈,真可謂是有錢能使鬼推磨啊!”
  我眉頭微微一蹙,沒有做聲,隻是淡淡地坐在了他的身邊。
  李福娘沒看出我的臉色不豫,仍是滿麵春風地笑道:“哪是什麽有錢能使鬼推磨,這叫做有緣千裏來相會才對嘛!”
  那客人的笑聲更響亮起來:“不錯不錯!但說到底了,還是因為老爺我有錢的緣故嘛。若不是我出手大方,又怎能請到這位嚴仙子嚴姑娘來作陪呢?”
  他一語雙關,我心裏卻是悚然一驚。
  李福娘又笑道:“咱們嚴姑娘這般人物,說是天仙化人也不為過……”
  我霍然起身,冷著臉道:“嬤嬤,你盡在這裏說些什麽?長夜苦短,不多留些時間給這位老爺麽?”
  李福娘一怔,滿麵的笑便僵在臉上。自我“長大成人”之後,雖然話語並不是很多,但一向待人都是和顏悅色,還沒有用這種口氣對她說過話。
  我暗暗歎了一口氣,心中有些發急。這屋中之人哪裏是什麽豪客,分明是一隻修煉已久的妖怪,它既然找上門來,又明白我的底細,想來絕不是有什麽善意。李福娘隻是個凡人,若一直滯留在這屋裏,保不準會受到什麽無妄之災。
  她雖不是什麽光風霽月的好女子,一生際遇卻也是令人扼腕。再說數年來已有了感情,我自然是不願她受到任何傷害。
  我側過臉去,藉著燈影的掩護,對她暗暗使了一個眼色。
  李福娘還是有些疑惑,但知道我必有深意,想必還認為我想與那豪客獨處,更能放得開一些。當下又含笑帶嗔地說了兩句客套話,指了個借口便出去了。
  門扇甫一關上,室內方才那種濃如春陽的氣氛頓時無影無蹤。我臉上固然是毫無表情,那妖怪對我的逼視也是一副好整以暇的神態。
  以凡人眼光看來,他是個四十來歲的漢子,黑胖麵龐,五短身材,臉上掛著一團和氣的笑容,宛然是個腦滿腸肥的普通市賈。此時他斜著眼睛望著我,肥厚的手掌閑閑地擱在椅上,短粗的幾根手指輕輕地敲打著椅子扶手,發出“嗒嗒”的輕響聲。
  我不動聲色地向後退了幾步,有意無意地將門扇擋住。天帝隻是嚴令我不得對凡人動用法術,卻沒有提到遇上妖怪又該如何。這妖怪若是想在教坊司中有何不良居心,我斷不能讓它生出此門。
  那妖怪站起身子,它身後的幾隻小妖怪(就是那些仆從)忙不迭地幫它拉開擋住去路的椅子。它臉上帶著那種令人厭惡的假笑,邁步向我走來。
  我在心中默念法訣,那種我所熟悉的仙家正氣,逐漸從丹田之處升起,漸漸擴散到四肢百骸。頃刻之間,那道氣流如有生命一般,自動在我周身穴脈遊走,所到之處,無不是暖洋洋的舒服無比。我立時仿佛卸去了那層沉重的凡人軀殼,重又變得身輕若羽,仿佛能迎風而舉。
  我的仙術還沒有失去!可我的身份,已不再是天上的仙子,而是混跡人間的妖怪。也就是說,我跟麵前這些讓我厭惡的生靈屬於同一種族了!
  一種莫名的悲憤和心酸,使我的心猛地一陣抽搐。淡淡的五色霞光,開始在我頭頂盤旋出現。我暗將銀牙一咬,從未有過的狠毒念頭,在我心中油然而生:這妖怪明著是衝我而來,想必已經知道我被貶落凡塵的事情。它若不是貪戀我熟記於心的仙道密笈,就一定是想奪取我的純陰元丹。我定要將此妖誅殺在此,也讓三界眾生看看,就算貶落凡塵為妖,我嚴素秋,仍然還是嚴素秋!
  那妖怪已走到我身前五步之處,我冷眼看他,天心正法之中的“天雷斬”的咒語,開始飛快地在我的腦海中掠過!
  它探手入懷,似乎是想掏出什麽東西出來,我眼中寒光陡射,正待動手,卻見它從懷中掏出的,卻不是什麽利刃妖器,而是一串明光燦爛的珍珠!
  我吃了一驚,有些出乎意料之外。仔細看那珍珠時,隻見顆顆都有雀卵大小,寶光晶瑩,且珠麵微帶淡淡的黃色,顯見是年代悠久的珠中極品。
  那妖怪見我怔在那裏,黑胖的臉上不禁更多了幾分得意之色:“嚴姑娘,這裏都沒有外人,我也就直言不諱了。我本是這近旁明若溪中修煉的妖怪,在此地水族之中,倒也有幾分不小的名氣。那年宓妃下嫁河伯,場景熱鬧得緊。應居於洛水之中的道友邀請,我也去洛水之畔看了看熱鬧。”
  它盯著我的臉,小眼之中亮光閃動,接下來說道:“也是前世的緣份,我一見姑娘你的風姿,從此便是夢牽魂繞,不敢有時或忘。隻是仙妖有別,不能得親姑娘芳澤……”
  它涎著臉,又向前走了一步,幾乎要與我貼在一起。我冷冷地向後退了兩步,他也不以為意,嘿嘿笑了兩聲,說道:“近日裏聽聞姑娘觸犯天條,已被貶下凡間,落入了這教坊司中……老爺我願奉上這上好南珠一串,為姑娘添妝。若姑娘果然願意陪我一宿,一償我之夙願,我倒還有幾枝上好的珠釧釵環,也不敢對姑娘你有所吝惜……”
  




春色撩人

  它不求我從天宮習得的仙書寶籍,也並非是敢於覷測我的內丹,它……它居然……
  我站在當地,頭腦空白,手腳一陣冰冷。突然之間,我深深地明白了為人的痛苦。我終於明白,為什麽天界那麽多的仙人,寧可住在那空洞寂寞的仙都玉闕,玩些下棋賞花的無聊遊戲,一天天地挨過永不消逝的生命,也不願落入那繁華靡糜、熱鬧非凡的紅塵之中。
  在那熱鬧浮華大喜悅的背後,必然會藏有莫大的悲哀罷?
  那妖怪仍然盯著我的臉,試探地又問了一聲:“嚴姑娘?”
  我渾身一顫,陡然清醒過來。心中一腔幽忿急怒如怒濤一般,再也難以抑製,當下長袖一揮,戟指遙點,一道沛然真氣自指間射出,“嗖”的一聲直射對麵一張紫檀座椅,隻聽“轟”地一聲大響,那張座椅頃刻間被擊得粉碎!無數木片木屑,蓬然散開,如漫天急雨一般四下亂飛。那幾個小妖躲得一時慢些,被木片木屑打在身上,頓時鮮血淋漓,疼得嗷嗷怪叫!
  那妖怪大吃一驚,袍袖連揮,將射向他的數片木屑擊開。它後退一步,本來黑胖的臉上顏色居然變得煞白,亢聲道:“嚴姑娘,你這是什麽意思?”
  我冷笑一聲,並不答言,輕羅長袖如彩雲一般,越空飛卷翻湧,暗中已以結界將沁香閣四周封住。
  料想這閣中再是怎樣天翻地覆,外邊人等總是聽不到的,況且人人都知這閣中來了豪客,春宵夜深,坊中誰人又肯不識相地來打擾一時片刻?
  想到此處,我心中一定,轉過身來注視著那妖怪,眼中寒意漸漸聚集深沉,有如萬年玄冰:“不錯,我嚴素秋確已落入凡塵,而且還在這樣下賤的地方存身立命,你們這些……”我想起自己此時的處境,與妖又有何異呢?不禁心中一酸,深吸一口長氣,強行將“卑賤”二字吞入肚中:“……這些妖精水怪,實在是不知死活。就算我嚴素秋現在已不是仙子,料想也還不會怕了你們!”
  那妖怪嚇了一跳,又連連後退幾步,快速將身子避到桌後,結結巴巴道:“不不不,嚴姑娘……嚴姑娘!我並不敢與姑娘為難,隻是姑娘你既入教坊司,象教坊司這種地方,自然是迎來送往……呃……那個……我以為你……你……”它見我眼中寒意更甚,當下不敢再說下去,隻是拚命地搖頭。
  突然“哧啦”一聲嘶響,從結界邊際之處劃入一道白光!光甫入室,頃刻化作人形,當地一滾,旋即站起身來。隻見她滿麵怒色,手執一柄亮光閃閃的短劍,當空一劃,頓時灑出一片青輝,對那妖怪叱道:“烏十八!你也忒是大膽,明知我家姐姐是何等身份,居然還敢起這樣的歪憋念頭!”
  她掉過頭來,急急對我說道:“仙子姐姐,你不要睬它,它本是我們明若溪中一隻修煉數百年的大王八,仗著有幾分道行,便來胡作非為,姐姐……”
  仿佛是抽繭出絲,我滿腔的怨怒殺氣,突然間消散一空。既是落入了凡塵,又講得什麽尊榮顯貴?平日與我禮酬往來的那些凡間貴人,個個一見我的容色,都是魂魄兒不全。雖然作出一副彬彬的君子模樣,隻是礙於我嚴蕊的名聲和自己的身份。如果看得到他們的內心,隻怕比這鱉精還要齷齪肮髒。
  欲潔何曾潔,我來凡間,莫非真的是個錯誤麽?
  我頺然坐倒在一旁的椅上,周圍結界恍然散去。那妖怪縮得遠遠地看著我,且偷偷一步步向門口挪動腳步。它雖然害怕,但還是鼓足勇氣,結結巴巴地說道:“嚴姑娘……嚴仙子……我知道我位分低,又沒有什麽神職,你覺得跟我丟了你的顏麵……不過……我是真的喜歡你的,我一定……一定會努力修行,將來給你一個尊貴的名分,讓你重新過上那種神仙的生活……”
  說到最後一句時,它的腳已碰著門檻。它偷偷地瞄了我一眼,努力將最後一個字說完,旋即一步跨了出去,腳下生風,一溜煙地頓時逃得無影無蹤。
  它說些什麽,我一句也沒聽進去,更沒有力氣再去教訓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妖。我隻是強力忍住將要滴落的淚水,暗暗在心裏呼喚著一個人的名字:
  君上,君上……請你告訴我啊,告訴我……素秋究竟該怎麽辦?
  小憐狠狠剜了那逃得飛快的妖怪一眼,來不及再去刻薄它兩句,“當啷”一聲丟下手中的寶劍,撲到我身邊,急切地叫道:“姐姐,你怎麽了?”
  我沒有做聲,隻是無力地揮了揮手。
  
  轉眼夏去秋來,天氣是漸漸地冷了,我的精神也是一日冷淡似一日。來了客人總是能推則推,實在沒奈何去了,也是淡淡地應酬兩句,全然沒了當初的靈動嫵媚。
  李福娘為人精明,將我的變化也看在眼中,她本以為我是有了暗中的相好,私下裏來試探過我,我卻總是不置一詞。
  誰知這世上的男子真是天底下最奇怪的動物,我越是這樣恬淡自得,聲名居然越是顯赫,有一幫無聊的文人,還說我“骨清神秀,大有寒梅淩霜之態”,又大肆吹捧了我一番。要出錢梳攏我的豪客更是與日倍增,但因為我的歌喉異常清甜,李福娘恐怕梳攏後會壞了我的喉嚨,又一直將我看作是教坊司的頭道招牌,哪裏輕易肯讓人得手?是以一直婉拒不允,倒也讓我落得個清靜。
  這樣的生活,一直到了第二年的春天。
  
  綺窗上粘著的那層薄薄的淡綠絹紗,透在明媚的春光裏,猶如一抹柔和的綠煙。窗外,一枝夭桃盛開正豔,映著春日明淨的天空,如同藍絹上浮凸出的精致絲繡。嫣紅瑩綠的花葉之間,貪心的蜂蝶們嚶嚶嗡嗡飛個不停。
  我懶洋洋地和衣倚在一旁的榻上,一手支頜,一手斜執著一柄冰紈團扇,淡黃底子繡有牡丹蝴蝶的扇麵,虛虛地合在麵龐之上。扇柄上係著的鸚哥綠長流蘇,絲絲縷縷地一直垂下榻沿去。
  我合目假寐,手上的扇子開始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擊打著額頭,連向窗外看一眼的心思都欠奉。
  門外長廊上傳來一陣疾雨似的腳步聲,隨即門“吱呀”一聲開了,李福娘那嬌滴滴的嗓子響了起來:“喲喲喲,輕著點打哪,小祖宗!這扇子要打傷了臉那可不是玩兒的!”
  我眼皮微微一動,可也並沒有睜開眼睛,懶懶地叫道:“嬤嬤,你讓人睡會成不成哪?昨日黃大人請了去賞花會詩,我足足喝了有兩大觴,隻到這會兒頭還疼得緊呢!”
  李福娘一把搶過我的扇子:“小祖宗,快些起來梳妝打扮,今兒下午咱們新的知府大人到任了,你是咱天台的第一美人加才女,可不能不去侍奉咱們的父母青天啊!”
  
  一乘四人抬金絲軟轎,將我送到了天台最負盛名的桃花館。這本是一處房舍精致的臨水酒肆,因園中植有數畝桃花而得名。從轎簾的縫隙裏看出去,隻見滿園桃花開得燦若雲錦,一派春光無限的景象,大異城中那些富麗堂皇卻呆板無趣的酒樓。州府文武官員選了此地來迎接新的上司,倒是風雅別致得緊。
  軟轎在館門口穩穩停住了,侍候在一旁的小憐幫我掀起繡金軟簾,扶我步下轎來。和暖的春風中,傳來陣陣我所熟悉的絲弦之聲,間雜著小金鈴鐺一般清脆動聽的女子笑聲,想必是教坊別的姐妹已經先到了。
  
  甫一上樓,放眼四看,果然是花枝招展地已侍立了許多的鶯鶯燕燕,羅帶翩躚,芳香襲人欲醉,令人幾疑是來到了傳說的溫柔鄉中。
  坊中與我向來交好的姐妹瑾姝,本來正倚在一位穿緋衣的官員身邊言笑晏晏,一眼便看見了我,便嬌聲叫起來道:“啊喲,列位大人,咱們教坊頭牌嚴姑娘來了!”
  所有人的眼光,齊刷刷地落到了我的身上,隨即便是“啊呀”“喲”“哦”一類的驚歎之聲。
  今日既然是迎接新知府大人,那些州府官員又怎會不竭盡全力、大獻殷勤?想必席上妓者一定不少,我身為天台花魁,自然是不會放過搶風頭的機會。身上這看似不經意的打扮,足足耗費了我半天的功夫。
  我穿著的是新近裁成的玉色絹紗對襟衫裙,肘彎處垂下寬大飄逸的廣袖,背後拖著繡有折枝繁花圖案的長裾。因為我的肩較為瘦削纖薄,所以也沒有象時下仕女那樣搭著長長的披帛,隻披了一層雪白輕紗,蓮步曵然之間,整個人似有煙霞輕籠,大有淩波芙蕖之態。
  我烏黑的發髻,被小憐巧妙地結成環狀,插有一排銀白小珍珠梳,並用一枝內造攢花銀鳳釵斜斜綰住。雕鏤精細的鳳頭上,鑲著一塊黃豆大小的貓綠石,卻是最上等的玉料,瑩綠耀眼,在雲煙般的衣影裏,閃動著一點明豔的晶光。
  冷豔高潔、如冰似雪的女子,如姑射山上獨居的仙人,偏又帶著人世的一抹煙火氣息。遠觀令人仰慕徘徊,近看卻又似乎唾手可得,這才是最誘惑這凡間男子之處。
  所以,那些投過來的眼光對我來說,已經是非常熟悉和明了於心了:豔羨、貪婪、霸橫、甚至是毫不掩飾的垂涎和□……
  唯有兩道眼光,如清風一般,隻在我身上略略一飄,便已掠到一邊去了。
  我敏銳地轉過頭去,一眼便看見了正席之上,那端凝矜持的男子。
  因為是非正式的筵席,他未著公服,頭上隨隨便便戴著一頂褶青東坡巾,身上是一襲大襟右衽交領紵絲直綴,衣色柔潤光亮,澄藍如洗,雖沒繡上半根金絲銀線,裁剪卻得體考究,穿在他的身上,處處都是說不出的熨貼合適。
  席中其餘十數人俱是州府官員,個個錦衣華服,花團錦簇一般;唯有他,隻是那樣閑閑地往椅上一靠,淡淡的兩道眉下,便似金銀堆中落下一塊溫潤的美玉,繁花叢裏生出一枝不染的青蓮。
  那一刹那,我竟然有些恍惚,恍似是青睘宮中那人的影子,在塵世間附了魂。
  無須多說,我自然知道,他便是新任的台州知府大人——唐仲友。
  聽說他是鶩州金華人氏,二十一歲便中了進士,被委任為陝州西安簿;後以其出眾的才識,又中了朝廷特設的宏辭科,幾番的官職做下來,終於委了他一個知府之職,開府建牙,也是名動朝野。端的是當得“少年高才、風流文彩”這八字讚語。
  
  自然,我這花中魁首,在一迭聲的“佳人當配才郎”“豔福無邊,唯有大人可享”的阿諛之聲中,被安排坐在了他的身邊。
  他淡淡地一笑,對我點了點頭。細長的手指之間,拈著一枝嫣紅的桃花,想必是從案上的赤銅花瓶中取出的——他的手指極是靈便,那花枝便在他的指間滴溜溜地轉動……既沒有我慣常所見的魂銷神與,也沒有過份肅然的道學氣派。
  我略欠腰身,對他福了一福,方才在他旁邊的錦褥上麵坐了下來。卻又秋波慢回,從低斂的兩彎黛眉之下,輕飄飄地瞟了他一眼,眼角嘴邊,微帶著一縷若有若無的媚氣。
  這種眉目之間的小把戲,我是最擅長不過的。
  身為官伎,自然不能象良家女子那樣舉止呆板,言談無趣。但若太過輕佻妖豔,我又覺得失了自己身份。這種帶著三分欲言又止的羞澀、三分我見猶憐的柔弱、三分自艾幽怨的神情之中,如果再加上一分要命的嫵媚,天下男子料想是無人能擋。
  果然,唐仲友微微一愣,眼中閃動著一種我所熟悉的光亮。
  哼,任你道貌岸然,難逃我三尺柔腸。我在心裏鄙夷地冷笑了一聲,眼中醉人的柔情卻是絲毫不減:“知府大人,可否飲盡嚴蕊敬上的這一杯呢?”
  今日為了款待這父母官,桃花館調動了庫中珍藏美酒“流溪醇”,甚至連所布酒具都是極為名貴的古董。我混跡人間歡場之地,眼力自是不差,早已認出我手中的酒具是北宋黃金樽,這位太守大人麵前的青銅酒具居然還是出自春秋時期鄭國的浮雲爵。
  小憐手提細腰銅酒壺,乖巧地在他麵前的浮雲爵中斟滿了美酒,酒香醇厚,經溫熱的人氣一蒸,頓時在席間四溢開來。
  我佯作嬌羞地一手舉起金樽,另一手本握著一塊銀底灑花絹絲帕子,也有意無意地輕輕一甩,一縷幽香悄然逸出,那是我精心選用的百合甜香,更是令人魂銷神與。
  底下官員頓時起哄,非要他承受美人深恩不可。
  
  




武陵人醉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我含笑著迎上他的眸光,並沒有絲毫的懼怕之意。
  隔近了看他,我突然發現,這個官高位顯的男子,顯得是那樣的年輕。他仍然有著潤潔而白淨的肌膚,並沒有被過多的酒色之氣,染成其他官員的那種難看的豬肝色;濃淡適宜的兩道長眉,象是國畫長卷上那墨跡緲然的遠山;而那雙明亮而坦然的眼睛,更如同冬日裏養植水仙的玉盤之中,那浸在水裏用來裝飾用的黑水晶石子,閃動著燦然而柔和的光輝。
  此時那一雙水晶石般的眼眸,雖是在凝視著我,其中的光亮卻漸漸滅了。他身子在椅中輕輕一動,換了個更為舒適的坐姿,麵上仍是帶著那種閑雅的笑意,說道:“美人心意,本官自然是領了,隻是本官向來謹守養生之道,喝酒傷身,除是君父所賜不敢辭,其餘應酬我一概是不沾杯的。見諒,見諒。”
  言畢又低下頭去,專注地去拈弄花枝,有幾片嫣紅的花瓣從他的白晳修長的指間,悠悠飄落到了地下,還有一片花瓣戀戀不舍一般,輕沾在他的衣角之上。他饒有興趣地看著這幅景象,對席上已開始的歌舞和身邊容光照人的我都視若不見,仿佛我們這些活色生香的解語花,竟還比不上他手中那枝毫無生命的桃花。
  我心頭有些微怒,從入教坊至今,王孫公子看過無數,比唐仲友身份更貴重者也大有人在,還從未有一個男子敢如此輕視於我嚴蕊。
  正暗暗思量之間,突然聽到近旁席上一陣喧鬧,還有女子咯咯的笑聲,卻是坊中姐妹香奴。唐仲友眉頭微微一蹙,將手中花枝丟在案上,卻沒有開言。那邊席上卻有個穿錦袍的官員推開身邊的□,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醉意熏然地對著唐仲友行了一禮,說道:“大人,下官們方才商量、商量,想出個新點子來樂樂,不知……不知大人以為然否?”
  唐仲友微笑道:“李大人和各位同僚又有什麽新點子?本府洗耳恭聽。”
  那李大人看來已有了好幾分醉意,說道:“咱們不搞那些猜拳行令的把戲,也……也……也不聽□們唱的那些……那些個……酸溜溜的小曲兒……呃!”
  他打了個令人作嘔的酒嗝,繼續說道:“咱們來些……有情趣夠高雅的玩藝兒,就以詩相和,凡座中同僚,人人都推不得要做上一首,由知府大人評出勝者……這勝者可任意挑選……呃……座中美人之一做陪,哈哈,也讓這些□們……呃……看看咱們的風流高量!如……如何?”
  他此言一出,男人們自然是受到香豔想象的剌激,高聲叫好,眾妓卻立刻嬌嗔大作,一時鶯聲燕語不絕於耳。香奴本是坐在他左旁的,此時更是幾乎整個身子都趴到了他的身上,嬌聲道:“李大人,讀書做學問本就是你們男人的事情,象奴家這樣的女子無才便是德,大人哪能拿這個來贏奴家姐妹呢?奴家姐妹又不是小貓小狗、珠寶玉石!”
  那李大人大手一揮,將香奴摟在懷中,“吧咂”一聲親了個嘴兒,哈哈大笑道:“你們女人……本來便如小貓……小狗、珠寶玉石一般,還不是……呃……有才有德者據之?”
  他一頭裏說,一頭裏眼光卻放肆地瞄到了我的臉上,眼中盡是淫邪之意。
  我又在心中冷笑一聲。這李振緒隻是個小小的士曹參軍,掌地方婚姻、田土、訴訟之事,平日裏雖與我有幾麵之緣,但我向來都是陪著各府高官,自然是沒有他的份子。此時他按捺不住,終於想借機來親我芳澤了,卻也明白自己與知府唐仲友不能明爭,口上說得好聽,是請知府大人來評判優劣,實則已巧妙地將唐仲友排除在外。
  但聽他一口一個“□”,委實是難聽之至,說出此等鄙夷女人的話語,也不想想我嚴蕊會否如平常女子一樣依從。
  隻是這唐仲友,更是可恨。若李振緒不是看出唐仲友對我毫無興趣,料想他再是色膽包天,也不敢想出這樣一個餿主意。
  我不動聲色地舉起金樽,櫻唇微啟,小小地啜了一口“流溪醇”。酒甫入喉,便如一團烈火蓬然在腹中燃起。我用手中絲帕輕輕抹了抹唇邊,麵上浮起一抹紅暈,想必與那春日桃花也不遑多讓,李大人更是看得眼珠子都要掉了下來。
  唐仲友也舉起了浮雲爵,淡淡掃了我一眼,笑道:“李大人既然有此雅興,本府又怎會掃了同僚之興?今日本府初到台州之地,是在這桃花館中與各位初識,又恰逢桃花盛開,未嚐不是一件雅事。就請諸位以桃花為題,詩詞韻律不限,隻以詩意新奇為佳,各位以為如何?”
  眾官員哪能不逢迎上司,當下齊聲稱好。
  李振緒這廝倒也算得上才思敏捷,他隻是略一沉思,便迫不及待地一把推開香奴,一雙小眼色迷迷地盯在我的臉上,口中說道:“下官業已做出一首,還請大人評判。”
  唐仲友有些驚訝,但隨即含笑道:“李大人真是才思敏捷,本府願聞其詳。”
  李振緒得意洋洋地站直身子,居然此時酒意也醒了幾分,高聲吟道:“數枝橫斜照水前,遺蹤共說有神仙。春風香送嫣紅雨,日晴色熏碧雲煙。莫道花中夭桃豔,繁中能薄此中閑。一朵佳人雲鬟上,隻疑花麵是人麵。”
  吟至最後一句,他的眼光更是肆無忌憚地在我臉上掃來掃去,這還不算,他竟然跟下去笑了一聲,說道:“嚴姑娘這鬟上若是簪有一朵桃花,還真是分不清花麵人麵哪!”
  眾官員看出他的苗頭,哪有不湊趣的?頓時笑聲大作,紛紛叫好。座中其中一人,我以前也曾在宴會上認識的張姓司錄參軍,更是奉承道:“素聞李大人少時即能七步成詩,大有子建之才,今日一見,哪裏是七步成詩?竟然是一步未動,便能做出如此高雅蘊藉的詩句出來,這可比曹子建又要勝上一籌了!”
  一時諛詞如潮,更有人故作傷感道:“珠玉在前,叫我等這些瓦礫亂石的詩句又如何拿得出手?看來今日李大人是立誌要抱得美人歸了!隻是朝廷明令,咱們跟姑娘們喝酒聽曲尚可,要想同床共枕,共享於飛之樂,李大人隻怕要等脫了身上這官服方才行得啊!”
  李振緒喜不自勝,狂笑道:“若得與嚴姑娘成一對並頸鴛鴦,嚐盡那神仙般的樂趣,便是這官不做了又有何妨?”
  眾官員又是一陣會意的大笑,倒是教坊中姐妹一個也未出聲,隻是偷偷地觀察我的臉色。我與她們朝夕相處,她們自然知道我性情高傲,等閑男子都不看在眼中,又一直頗受達官貴人追捧。今日這李振緒出言無狀,又帶著癡心妄想,料想以我性子,恐怕不能善罷幹休。
  我聽在耳中,當即怒火上升,當即就要發作。但眼風一掃,隻見那唐仲友正舉杯含笑,雖是未發一言,但麵上神情仍然是悠然自得,倒似是完全與已無關的模樣。
  我暗中一咬牙根,強行將怒火壓了下去,盈盈站起身來,笑道:“李大人果然是好文才,好教嚴蕊大開眼界。”
  李振緒麵色一喜,急忙道:“嚴姑娘你……”
  我卻打斷他的話語,仰頭笑道:“料想我坊中姐妹雖然是無知無識的女流之輩,但似這般詠桃李的俗詞俚曲,便是一百首也隨便做得出來。以嚴蕊愚見,若論詩詞一道,還是精致宛轉為妙,方才算得是上品啊。”
  在座官員不意我對這李振緒先褒後貶,且話語著實刻薄,李振緒當即臉色漲得通紅,眼
  中似要冒出火來,正待開言與我相爭,旁邊已有一姓周的都監怫然道:“本官是個粗人,隻知道李大人的詩做得實在是好。既然嚴姑娘不意為然,那就請姑娘你也來做上一首,讓下官們也領教領教,什麽叫做上品的精致宛轉!”
  李振緒在旁冷笑一聲,恨恨地盯著我,說道:“極是!極是!”唐仲友沒有開口,還是帶著那種漫不經心的笑容,淡淡地看在我的臉上。
  我傲然一笑,從席中走了出來,衣袂飄動,輕移蓮步,一直來到綺窗之前,抬頭向外悠然望去:窗外桃花有紅有白,近看枝葉交雜,錯落有致,象是最為精致的上好工筆;遠看卻又連成一片,如雲蒸霞蔚一般,著實是華美悅目。
  隻聽李振緒沉聲道:“你想了這般久了,難道還不曾得出一首好詩?”
  我回過頭去,對他嫣然一笑:“李大人,咱們都沒有一個當皇帝的狠心哥哥,七步做不出詩就要掉腦袋。這大好的春光豔色,是要用心去感悟體會的,如果急慌慌的胡亂吟幾句詩來應個景兒,又有什麽樂趣?”
  突然有一人笑了起來,笑聲清朗悅耳,迥異凡俗。我心中一震,回頭望去,卻見那個可恨的知府大人,眉毛微揚,眸光燦然,居然笑得十分開懷,口中說道:“有趣!有趣!”
  李振緒的臉色卻顯得更紅,看上去更象豬肝了。
  我嗔怒地盯了唐仲友一眼,又掃了席中眾官員一眼,說道:“妾身已有一小令,還望各位大人指正。”
  所有人屏息靜氣,齊齊看向了我。
  我柔和的聲音,在樓中響了起來:“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與紅紅,別是東風情味。曾記?曾記?人在武陵微醉。”
  席間雅雀無聲,靜得連一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音都聽得出來。所有的官員,包括李振緒在內,一時之間,都是張口結舌。坊中的官妓們的臉上,卻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啪!啪!啪!三聲清脆的掌聲響起。
  我轉臉望去,隻見唐仲友從椅上站起身來,神情卻是前所未有的肅然:“各位同僚,本府向與各色才子交遊,卻從未聞得如此韻落有致的詩詞,真正的珠玉在前,各位不必再吟下去了。”
  他的眼中,又開始有了起初那種動人的光亮,這次,是深深地凝視著我:“嚴姑娘,你贏了。”
  席間眾人這才醒悟過來,發出一陣讚歎之聲,李振緒頺然坐落在席邊,倒了一杯美酒,仰頭喝了下去。
  不知是哪裏來的一股怨氣,我脫口而出:“唐大人,方才李大人已經說過,勝者有權令座中任一美人相陪。現在是我贏了,能否令座中任一大人相陪飲酒作樂呢?”
  眾官先是愕然,繼而更覺香豔剌激,隨即大笑起來,紛紛說道:“嚴姑娘此話大有道理,還要請大人成全才是呢!”
  唐仲友不料我說出這樣話來,一時倒有些失措,道:“嚴姑娘……你言下之意……”
  我走回他的身邊,俯身從案上拿起我先前呷了一口的黃金樽。樽中殘酒尚有大半,在我手裏微微搖晃,閃動著炫目的波光。
  我盯著他茫然的眼睛,燦然一笑,但那抹笑容卻是極為慧黠狡詐,仿佛是林中狡狐終於逮住了一隻肥大的野兔:“嚴蕊別無所求,隻求大人滿飲此杯!”
  席間嘩然。
  唐仲友默然無言,但眼中光亮又是一閃。他突然向前邁出一步,與我幾乎隻隔了尺許的距離,我甚至能感受得到從他身上傳來的陣陣溫熱的男子氣息,還帶著一縷若有若無的麝香氣味。
  他伸出手來,握住了我端著酒杯的左手。肌膚相觸,我漸已迷蒙的眼中,倏然閃過一道冷色,心裏卻是微微地一沉:莫非他,也是這樣的輕薄浮滑?
  唐仲友手指在我指上輕輕一撥,有如柔和的一道絲弦拂過,我不覺就鬆了金樽,被他輕輕巧巧地取了過去。他欲要將金樽放在桌上,但在空中一頓,居然舉回到唇邊,仰首喝了下去!
  他居然真的喝下去了!我的臉上頓時飛紅,這是我方才喝過的金樽,唇齒交接,樽邊沿上已隱然印下一道胭脂紅痕。此時我隔得近,看得清那胭脂……那胭脂已有一抹印在了他的唇上,襯著他如玉的皓齒、微泛朱色的臉龐, 好一段風流俊逸的動人態度。
  手指上方才被他輕撥之處,當時不曾覺得,此時回味,卻覺肌膚微微顫栗,更是漸漸燙熱了起來。這燙熱漸漸擴散到了我的全身,仿佛有熊熊烈火在炙烤一般,一時之間,我竟覺席間我沒落腳之處。
  他放下金樽,不宜察覺地抬袖輕拭去唇邊胭脂,對席上眾人點點頭,溫言道:“嚴姑娘心意可嘉,隻是女子飲酒總歸不好。本官自飲一杯,不再回敬姑娘,姑娘可不要介意。”
  
  宴席畢後,已有人將錦帛兩匹,端硯一方,紋銀二十兩送到我教坊之中的居所,說是知府大人所賜。我捧起端硯細細端詳,硯上右角處有一點褐黃色的石紋,靈動鮮活,有如鳥眼一般,正是東晉王羲之遺物“鴒眼硯”。那錦帛也是上好杭州織造的“十裏錦”,花色繁密鮮亮,在藕色底子上蔓延蜿伸開去,密密麻麻的不似是花紋,倒似是我此時如亂麻一般無頭無緒的內心。
  我抱起一匹錦帛,將臉輕輕貼到錦麵之上,那柔軟光滑的錦緞,散發出好聞的絲織物的氣息。那日他穿著的深藍直綴,也是有著如此幹淨而清新的味道,莫非與這“十裏錦”也是同一家錦坊所製麽?如果是貼在他的胸口,是否也會有著同樣的柔軟和光滑?或許還會多一點溫暖,或許還聽得到清晰的“砰砰”心跳的聲音……
  我的臉莫名地燙了起來,忙不迭地將錦帛丟在案上,人也遠遠地躲了開去,心卻急速地跳個不停,竟似要躍出腔子外來!
  仿佛有個不易聽聞的聲音在我耳邊暗暗說:“嚴素秋,你難道是真的把自己當作了嚴蕊?如何一個凡人,便讓你方寸大亂?你忘了你來凡塵的原因麽?”
  我搖了搖頭,竟然不敢再想下去。
  然而與仲友還是來往了,時時被叫去署中應酬,賞花對月,做詞喝酒。偶爾興致來了,我會抱著燒槽琵琶,會他們——實則是為他,唱上幾支清雅些的小曲。
  那一日,他遣人來接我,說要帶我去楚地漢陽遊玩。李福娘雖是滿心的不願,又如何敢攔阻,隻好給我打點行裝,一邊對我耳提麵命,說得最多的,就是切記不可壞了大人名聲。
  




雨寂夜深

  我倚窗而坐,手中也拈著一枝桃花,不自覺地學著那人的樣子,在指間來回撥動。滿是說不出的歡喜,臉兒緋紅,暈上雙頰,心早不知飛到了哪個地方,根本沒將她的話聽在耳中。到得後來,聽得實在不耐煩了,便將手中桃花向桌上一丟,站起身來嗔道:“嬤嬤,你怎麽盡自嘮叨個不停呢?蕊兒這些年來遇人無數,難道還真的就失了分寸不成?”
  李福娘停下手中的動作,直起身子靜靜地看著我,終於歎了一口氣,眼中竟有一縷溫暖慈和之意:“蕊兒呀,嬤嬤這一生流落風塵,早就斷了兒女之想,看這坊中姑娘,也就你的性子有幾分象我年輕的時候。聽嬤嬤說句實話吧,蕊兒你縱然是千般喜歡唐大人,也隻怕也是好夢難偕。且不說朝中律法,單隻是講……”
  她見我臉色一沉,便沒有再說下去,隻是極輕極輕地歎息了一聲。
  
  在一個夏日的黃昏,仲友帶著我和隨身兩個仆婢,我們一行四人風塵仆仆,終於來到了聞名已久的漢陽城。
  漢陽城依山傍水,地勢便利,自古便是號稱“九省通衢”。商賈自四方蜂湧而來,雲集於此,貨物品種自是繁多齊全,人口也十分稠密,街道也就分外的繁華寬闊。
  仲友告訴我說,著名詩人李白曾有詩詠此城雲:“黃鶴樓中聞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故此漢陽城又有個美名,叫做江城。
  不幸的是當時恰逢半年一度的大集市,街上幾乎到處都是操著不同口音的各地商賈。我們幾乎走遍整個江城的大小客棧,都被告知客滿。在仲友的眉頭漸漸皺起的時候,終於在進晚餐時,那家酒樓一個好心的店小二指點我們,在江邊租下一隻遊舫過夜。仲友遣人看過,說是舫上艙房整潔,被褥倒也齊全,我們趕了過去,這才算暫時安下身來。
  候到我們安頓好行李包裹,艄公們將船在黃鶴磯下下錨係纜,已是深夜時分。
  我卻毫無睡意,興衝衝地打開艙房的小窗向外眺望,在黑沉沉的夜色裏,借著微弱的星光,可以隱約看見磯上黑深的密林之中,有一個挺拔而立的黑竣竣的影子。觀那輪廓,依稀辨得出是一所樓閣的模樣。
  仲友也走進艙來,隨意地站在我的身邊。他見我專注於那樓閣,便告訴我說,那便是被譽為天下第一名樓的黃鶴樓。
  黃鶴樓?原來這就是黃鶴樓!我幾乎要叫出聲來,我早聽過這黃鶴樓的名字,在天庭時便聽說,八仙中的呂洞賓座下的一隻仙鶴,曾在凡間滯留三年。據說是呂祖他太過貪杯,當年在人間停留時,曾化作一個邋遢道人,天天去磯下一個辛氏老婦開的小酒肆喝酒,一直欠了人家一年酒錢未付。那辛氏老婦倒也慷慨,見他形容落魄可憐,從未向他索要過半分酒錢。
  呂祖心中過意不去,最後要付給那辛氏老婦金子,那老婦哪裏肯信他手中有錢?堅持不肯接受。呂祖無奈,隻得拾起地上一塊桔皮,在牆上畫了一隻栩栩如生的仙鶴,告訴辛氏老婦說:“你隻要拍拍手掌,這隻鶴便能從牆上飛下來,在屋中翩翩起舞。有了這隻鶴,想必你的生意會好上許多,我就借鶴三年為你所用,聊以抵付我欠你的酒資。”言畢飄然而去。
  那老婦依言一試,果然那鶴從牆上飛下,隨著節拍跳起舞來。此事一傳十、十傳百,遠近無人不知,這辛氏老婦果然賺得不少銀錢。三年之後,呂祖又來店中,那老婦盡情招待,讓呂祖喝了個心滿意足。酒畢之後,呂祖拍拍手,那鶴從牆上飛了下來,呂祖飛身騎上鶴背,直上雲霄而去。
  那辛氏老婦也是個有根骨的人,她知道呂祖是個神仙,當下毫不吝惜,將家財盡數變賣,傾資建造了這所樓閣來供奉呂祖。那鶴本是通體雪白,但因用桔皮塗畫,周身都被染成了黃色,故被稱為黃鶴,而這樓也得名為黃鶴樓。樓下那山磯自然也就得名黃鶴磯了。
  當日呂祖乘鶴歸來天宮,眾仙都笑他貪杯誤事,竟被逼得用自己的座下神鶴來抵酒帳。後來天上神仙中隻要有人要下凡辦事,往往就有別的神仙笑他:“可切切要小心行事,莫要成了呂洞賓典黃鶴——無可奈何!”
  原來那著名的黃鶴樓就在這裏!
  我遠遠地凝視著那巍峨而高峻的樓閣,即使是在深夜之中,也仍然依稀可見它那種優美的神韻。當年的呂祖,就是在這裏天天飲酒為樂,醉後高歌而去的麽?
  突然之間,我覺得那些遺落在凡間的仙人們的痕跡是那樣的親切,哪怕隻是一點點,都仿佛讓我重又有了那種熟悉的感覺,讓我幾乎以為,我與天庭之間仍然有著血肉般不能斷絕的聯係,我依然還是那個積翠宮中嫻靜害羞的菊花仙子。
  還有你……君上……如今綺羅滿身、脂光粉豔的素秋,你可還會認得出麽?
  一雙修長而熟悉的手,從我的背後抄了過來,摟住我纖若弱柳的細腰,將我輕輕地摟在了一個寬闊而溫暖的懷裏。
  
  我們都沒有動,他的背,靜靜地抵靠在艙壁上。天地間萬籟俱寂,隻聽得見江水流過船底時,被微微一阻,但隨即又從旁邊流了開去時,發出的那種輕微的嘩嘩聲。
  是多麽單調而寧微的流水聲啊。總是不緊不慢、緩緩流淌……即使偶然被阻住了也沒有什麽關係,仍然心平氣和,找到了旁邊可以繞過去的道路。
  相交許久,隻是限於喝茶談話,至多是唱曲對弈,不要說這樣親密的動作,便是一句俚語風話,也不曾說過。但我都疑心這不是我們的第一次擁抱,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我就曾被擁在這樣溫暖的懷中。
  我轉過身子,我將頭深深地埋在他的衣襟之中,雙手緊緊環住了他結實而柔韌的腰身。他將我同樣緊緊地摟住了,一手扶在我的腰間,另一隻手抬了起來,那細長溫暖的手指,緩緩撫過我的麵頰、鬢發、雙唇……
  他的動作,是那樣的溫柔,那樣的小心……仿佛我是最嬌貴的水晶,一不小心就會摔得碎了;又仿佛我是一團迷蒙雲霧,隻要輕嗬上一口熱氣,便會化得無影無蹤。
  聞著他衣上那別樣清新的氣味,我一直惶惶不安的心,居然漸漸安定下來。有如一隻倦鳥,終於找到了可以棲息的小巢。
  我並不象其他生靈,是陰陽□而得,隻是秉天地靈氣所生,生下來便是在天宮的花苑之中,從未有半個親人。從初具靈性,一直到修成仙道,最為親近的人便是東君。東君於我,亦父亦兄,亦師亦友。
  隻是,雖然東君他性子溫和可親,可畢竟是我的君上,是高高在上的大羅金仙。我對他不敢隨意放肆,天生便帶著敬畏之意。可是仲友他,他的氣息溫暖,與東君是何其相似,隻是多了人間煙火之氣,讓人不覺其畏懼尊敬,卻是不由得更想要親近一些。
  他在我耳邊輕輕說道:“蕊兒,一路上我都不敢問你,可我看得出你心事重重。蕊兒,你到底在傷心什麽?你在想些什麽?剛才你的眼中突然那樣哀傷欲絕,讓我的心好象被誰緊緊地抓在了一起呢……蕊兒,我會保護你,我想一生一世,都不再讓你有那樣哀痛的神情。”
  我哽咽著叫道:“仲友……”
  我多麽想說,可是我什麽都不能說。我象是變得很小很小,小得隻想縮入他的懷中去、縮進去、縮進去,管他什麽冬夏秋春、管他什麽天道輪回。
  一花一菩提,一草一宇宙。仲友那溫暖安心的懷抱,是我嚴素秋的整個世界。
  仲友,你愛不愛我?
  久落風塵煙花之地,這情愛二字聽得最多。正因為是掛在千人萬人的嘴上,說得熟極而流,反而最是俗惡不過。況且凡人的生命那樣短暫,即使是到死都是兩情堅貞不移,即使是如花的美眷,又如何經得起短短數十載的流年。
  所以嚴蕊,即使是在燭紅影搖的綺夜春深,最為旖旎風光之中,也從來不曾對任何一個名門公子、白馬少年,說過區區一個“愛”字。
  其實我心中明白:仲友他出身高門,家中也早娶有妻室,據說也是名門閨秀。他青春在望,前程似錦,而我此時隻是一個略具姿首的營妓,跟他又能有什麽長久可言?況且當今朝廷注重道學禮法,對官員考察最嚴,休道是做他的妾室,便是春風一度的露水夫妻,隻怕都會為他惹來個“薄幃不修”的評語。
  更何況……更何況,早在下凡之時,東君便警告過我,我仙籍已除,仙丹上繳天宮紫心宮收藏,隻餘下本命元丹。此身已是妖的體質,暗含妖邪陰寒之氣,若與人間男子相配,隻怕立即便會要了他的性命。而我,也將受到天庭嚴厲的懲處。
  這也正是我力圖技藝出眾的原因,煙花之地想要保持清白,唯一的法子便是提高自家身價,留個待價而沽的餘地。也隻有這樣,我才會有充足的時間,去接觸行行色色的世人,去追尋我的那一個瞬間。
  如今我附身的那個小姑娘嚴蕊,論人間年齡來算,正是二八芳華,在教坊之中年齡已然偏大。這也在警示我,留給我尋找的時間越來越短,如果我的願望不得實現,到了不得不接客的那一天,我必將化為原形循回山林。淪落成妖並沒有什麽可怕之處,可怕的是我白白淪落一場,還落得個被三界恥笑的把柄。
  無論怎樣,我與仲友,注定是沒有永遠。
  可是這美好的時光,多麽希望能夠永恒啊……仲友、仲友……
  突然“啪”地一聲輕響,在寂靜的夏夜裏,聽得分外細微清晰。有什麽物事輕輕觸上了我們乘坐的這隻小船。
  我們對視一眼,唐仲友鬆開緊摟住我的手臂,側身靠近舷窗,探頭向窗外看去。
  我敏銳地感受到了一絲妖的氣息,心弦立即緊繃起來,有意無意的,也向窗邊靠了靠。
  幸好仲友隻是個凡人,否則此時他必可發現我籠在袖中的左手掌心,已是微微張開,聚集起了一團青色的光焰,那便是我作為花木精魂的青木之氣。
  既然有妖精的蹤跡,我動用法力,應該沒有違背當年下凡時天帝的旨意罷?更何況……我暗暗咬了咬牙,更何況……如果是仲友有了危險,縱然對方是人,我亦絕不會為了害怕天帝的懲罰,而不顧仲友的死活!
  但那絲妖氣極是微弱,瞬間便無影無蹤。遠處水麵有輕微的一聲水響,似乎是什麽物事鑽入了水波之中。不知是否我的幻覺,我還聽到了“嘻”地一聲輕笑。
  我不易察覺地笑了,手掌收緊,那團青色的火焰頓時消失了。
  我自然知道,這是誰搞的把戲。她以為她將一身人的衣服換作一身的金鱗,我便認不出這條在江中頑皮翻騰的小魚,便是天天叫我姐姐,叫得好生親熱的小憐麽?
  耳邊傳來仲友“啊”地一聲驚叫,帶著說不出的歡喜:“嚴姑娘!這船邊不知是誰人拋下了一束桂花!你看!你看!”
  他的手從舷外收了回來,月色下我看得清楚:他的手中,居然真的拿著一束水淋淋的桂花,花如碎金,葉簇碧綠,煞是新鮮喜人。
  這束桂花,我看來卻好生麵熟。這名為“折金枝”的名貴桂花,隻有天台教坊庭院中方才種植,小憐這個丫頭也真是有心,居然辛辛苦苦地跑這麽遠,丟到我們身邊的江裏。
  仲友仔細挑了一枝小巧的花枝,輕輕簪在我的發髻之上,又退後一步看看,這才滿意地微笑了一下,輕聲說道:“蕊兒,你知道麽?今天是七夕呢!”
  
  船頭高挑的雨蓬下,掌起一盞朱紅紗燈,在閃動的微光中,看得清船頭擺著一張雕漆小桌。桌上置有七八碟精致的果品小菜,另有一隻細腰定窯青瓷酒壺,配著兩隻小小的青瓷杯兒。
  艄公們都睡了,服侍我的婢女和他的僮兒,我們也打發他們先歇著了。
  微涼的江風輕輕拂過臉龐,天上一輪明月初出雲端,映在幽清的江水中,江中也似乎落入了一輪明月。無數的星光撒在江麵上,遠遠看去,江水便如綴有碎銀的錦緞一般。桂花那幽幽的甜香撲鼻而來,似乎環繞著整個天地。
  仲友和我都有了七分醉意,尤其是我,甚少飲過這麽多的美酒,更是覺得周身綿軟,嬌慵不勝。酒過三巡,仲友踉蹌著從自己座上起來,斜身坐到我身邊的茵褥之上,醉意朦朧地握住我的手:“蕊兒,你才學過人,今日是七夕佳節,你不可不做一首詞曲來應個景兒……隻是要詞意新鮮,可不許拿些陳詞濫調……來……來搪塞我……”
  七夕佳節?牛郎織女的故事,我在天庭時也早有耳聞。眾仙對織女的作法一向是不甚讚同的,認為她作為天帝的外孫女,又執掌天錦坊這樣重要的職責,天上的雲霞都要靠她和她手下的織工們完成,豈能為了貪戀跟一個凡人的恩愛,就廢棄了織績這些的本分?
  所以王母娘娘狠心用金簪劃出一條銀河,又將眾多的星辰投入河中,集星之靈氣,在河中設下結界,將她與牛郎分隔開來,一年方許他們見上一麵。
  這件事情在天上並不算什麽了不得的,可是不知被何人傳到人間,卻成為了如此綺麗的一段佳話。無數的文人墨客居然都為之吟誦不已,竟連我嚴素秋,今日也不得不應仲友之請,來作上一首關於七夕的新詞。
  隻是曆來文人詩詞之中,多是感慨王母生生拆散姻緣,我立意要做得與眾不同,方顯得出我嚴素秋的境界。
  我抬起頭來,望著天上那道燦爛的銀河,略一思索,吟道:“碧梧初出,桂香才吐,池上水花微謝。穿針人在合歡樓,正月露,玉盤高瀉。蛛忙鵲懶,耕慵織倦,空做古今佳話……”
  “空做古今佳話……”我吟到此處,望著他嫣然一笑,卻不再吟誦下去。仲友,你為了陪我,連官事都不想做了,我為了你,更是久已閉門謝客,可不也是“耕慵織倦,空做古今佳話”了麽?
  仲友將我無限疼愛地擁在懷中,說道:“你真是個傻丫頭,牛郎和織女一個是人間堂堂男兒,一個是天上的神仙……哪裏會為了恩愛歡娛而誤卻了正事?讓我來告訴你,我們人間隻道他二人一年才見一次,卻不知……”
  他微微一笑,輕聲吟下去道:“人間才到隔年期,指天上,方才隔夜。”
  人間才到隔年期,指天上,方才隔夜……如若果真如此,該有多好,無論是織女牛郎,還是我與仲友……
  一陣涼風吹過,天陡然地有些陰了,星月也被突如其來的層層烏雲,遮住了那美麗而柔和的光芒。我忽覺臉上有些涼意,抬手一摸,手上微覺潤濕。夏天的氣候真是變得厲害,一轉眼的功夫,天上竟下起雨來。起初隻是細如蛛絲的幾根雨絲,瞬間便下得淅淅瀝瀝,打得頭上的雨蓬瑟瑟有聲。
  仲友隨手扯過旁邊一件衣衫,披在我的肩上,突然彎下身來,奮力將我抱了起來,大步走入艙房之中,最後竟然俯身將我放在床榻之上。
  我雖也是有些醉了,心中卻依然清楚得很,想要阻止他,卻又開不得口。一顆心隻是砰砰亂跳,仿佛是被麻箭射中的鳥雀,雖然驚惶無助,卻是全身軟綿綿的動彈不得。他的醉意卻是更深了,頰帶暈紅,連那一向湛然如泉的雙眼,也似乎帶著些迷蒙的意味。他也上得床來,將我摟在懷中,附在我的耳邊,低低地喚道:“蕊兒……你這樣的美貌才情……這樣的聰明柔順,你教我怎不愛你?怎能不愛……”
  我雙臂將他頸子攬住,隻覺周身上下,如泡在溫泉之中一般懶洋洋的。雖是心裏想要一直如這般依偎在他的懷中,心卻沒來由地有著一絲莫名的恐慌,象是一枚被拋了出去的石子,沉甸甸的、從那無底無際的懸崖上,疾速墜落而下。
  我掙紮一下,在昏亂的心中緊緊抓住最後一縷清醒的思緒,喃喃低語道:“仲友……這樣的話……我會害了你……”
  仲友,我已是花妖之身,為何你……卻是一個凡人!
  他本來迷蒙的眼睛,陡然亮起一束警戒的光芒,隨即黯然熄滅了。他歎了一口氣,將床邊的織錦桃紅緞被一把扯上身來,將我們二人連頭帶腳蒙得嚴嚴實實。
  我倉促之間被他抱上床來,休道是卸去妝麵,便連頭上的桂枝來不及取下。花香揉和著他身上濃重的酒氣,那種特殊的味道,仿佛是天台市麵上賣過的桂花薑糖,剛剛熬好出鍋,帶著絲絲醉人的甜香。
  我緊貼在他的懷裏,聽著他胸腔裏發出一聲沉重的歎息:“蕊兒……誰讓我現在,還是朝廷的官員呢?你也知道朝中的律法,官員人等不得狎妓……”
  我的身子在他懷裏微微一顫,他立時感覺到了,將我擁得更緊了些:“蕊兒……你耐心地等一等罷……等到那一天……等到我功成名就、歸隱林下的那一天,我一定會跟你……永不分離……”
  我再也忍耐不住,淚水紛落如雨,濕透了他那寬闊而堅毅的胸膛。落入凡塵以來所受的委屈、來自三界眾生無數的冷落與恥笑、由神仙淪為花妖的種種無奈和自傷,在這一刻,似乎都有了合理的詮釋和注腳。
  仿佛是數千年的寂寞,隻為了終於能尋找到——屬於自己的這一瞬間。
  酒濃人醉,雨寂夜深,脈脈堪□。耳畔廝磨,枕邊細語,相擁錦衾溫。恐天明,露清霜白,春夢了無痕。寸寸柔腸,猶憶當時,幾曾疑幻真。
  多年之後,當我隱居在渝州的群山峻嶺之間,回憶起當時的纏綿繾綣,終於是百感交集,寫下了這一首《少年遊》。
  幾曾疑幻真?其實這一切的情愛當如鏡花水月,本來就空蕩蕩無所依托。隻是當時我以為那一瞬間可以永恒,又何曾懷疑過孰幻孰真呢?
  
  




獄中生涯

  
  誰曾料想,回天台不過十餘天的功夫,朝中有人向仲友透露,時任提舉兩浙東路常平茶鹽公事、聲動朝野的理學大儒朱熹,微服來到了台州地界,視察當年的災情狀況。
  仲友起初不甚在意,我與他在一起時,也曾婉轉地問起過此事,他隻是漫不經心地一笑:“哦,這個我是知道的,宰相大人早已知會我了。什麽理學大儒?為人死板,長著冬烘腦袋的道學先生罷了。若不是宰相大人的著力推薦,隻怕是至死都不會為朝廷所用。”言語之中,看得出他對這位朱大人著實沒什麽好感。
  我不便再言,低下頭去,淺淺地啜了一口香茗,心中說不出是什麽滋味。我早知道仲友的正室夫人王氏,是名門望族王家之女,與當朝宰相王淮更是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仲友身為一個小小的知府,敢對這位聖眷正隆的朱熹朱大人如此輕視,想必正是自恃與王宰相的這種非同尋常的關係罷?
  隻是這位朱大人,似乎是來意不善。雖然仲友一如慣例,召集了州府文武官員,要專門為他設宴接風,他竟推辭不來。他剛至台州兩天,據說便向朝廷連上六道奏折,彈劾台州地方官員豪強貪贓枉法之事,先後涉及十餘人,無一不是州府中赫赫有名的人物。
  其中知府唐仲友正當首位,除了“催稅緊急,戶口流移”等罪狀外,最後一條,居然是“薄德不修,與官妓嚴蕊有私”!一時間城中各類議論紛囂而起,喧嚷不定。而我嚴蕊之名,更是被世人與妹喜、妲已並提,成為了紅顏禍水的代名詞。整個教坊司,也陷入了一片惶惶不安的情緒之中,身為教首的李福娘更是焦急萬分,唯恐落下個不明不白的罪名。
  一日黃昏,台州地方名士開社集會,借了教坊司的聽香樓來飲酒作樂,自然也請了我作陪。酒方過一巡,突然聽到門外人聲喧嘩,仿佛還雜夾著李福娘的尖利急促的說話聲,接著“砰”地一聲,兩扇門槅被人撞擊開來,一隊甲胄鮮明的兵士魚貫而入,為首的麵孔倒有幾分熟悉,依稀認得出是州中一名姓陳的武官,似乎是在一張桌上喝過酒。李福娘和小憐慌慌張張地跟著跑了進來,卻又不敢開言,隻是惶急地望著我。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不知他此來何意,我心裏卻已是明白了幾分。那陳武官麵無表情地掃視了場中一眼,最後將目光定格在我的身上,冷冷道:“本官奉命來拿疑犯嚴蕊,與其餘人等無關。”
  
  在台州府大堂之上,我第一次見到了聞名已久的理學大儒——朱熹。
  對於這個莊嚴而肅靜的堂衙,那藍海水白浪牙的牆麵圖案、高高掛起的“明鏡高懸”暗檀色長匾、結實而厚重的圓形牛皮大鼓、還有那些鵠立一旁、手執水火節棍的衙役,我都並不陌生。
  我曾數次易裝喬扮從門口經過,或是遠遠地混在人群之中,偷看仲友是怎樣威風凜凜地升堂審案。現在我獨自一人身著素服,以犯人的身份站在堂中,在孤立無援之時,尤其能體會出,那種靜靜地在一旁偷看時的心情,其實也是一種別樣的幸福。
  朱熹大人沉著臉,官服齊整地端坐在長案之後,冷冷地看著我不發一言。我偷著打量了他幾眼,看得清他年約四十上下,矮胖身材,麵皮白淨,不多的幾縷髭須,樣子倒不是怎樣凶惡,是個飽學之士的模樣。隻是那兩道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人時,卻如刀子一般陰冷鋒利,讓我不由得竟打了一個寒顫。
  忽聞“啪”地一聲巨響,嚇得我陡然一顫,耳邊猶自嗡嗡作響。舉目看時,卻見他高高舉起了手中的驚堂木,“啪”地一聲,又在案上重重一拍,喝道:“大膽嚴蕊!你是如何勾引朝廷官員,苟行私通之事,還不從實招來!”
  原來還是為了此事!我在心中冷然一笑,先前心中一絲敬畏懼怕之心,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仲友是那樣清楚自持的人,我嚴蕊也不是俗惡纏人的女子。前途未來,擺在眼前都是明明白白,仲友不敢拿他的官聲前程來作賭注,我又何嚐願意害他?情意自然不會沒有,若說到閨房之私,那是蒼天後土,共表此鑒。
  朱熹他敢於彈劾豪強,我心中本來對他有著幾分敬仰之情。況且我也知道,仲友長居官位,在吏滑如油的當世,也不見得就一定官清如水。隻是朱熹既有這個膽量來彈劾仲友,就應當義正辭嚴,師出有名。哪料想他畏懼朝中豪強之勢,不敢直指仲友貪贓妄法之事,以牽連更多大的人物,反而繞來繞去,卻來拿我這個弱女子開刀!
  堂堂理學大儒,與市井無賴何異!
  有的時候,沉默是一種高貴的態度。當我蔑視邪惡時,我選擇了沉默不語。
  朱熹不意我一個從未入過公門的弱女子,竟會有這樣的膽色,對他的話置若罔聞。當下臉色一變,又連連逼問幾句。他越是急切想要得到有關唐仲友的隻字片語,我越是死不開口。問得急了,方才淡淡的摞出一句話:“知府大人閑來隻是叫我唱曲作詞,飲酒相陪,別無其他苟且之事。”
  朱熹緩緩地眯起兩隻眼睛,將臉向案前傾了傾,嘴角上挑,陰冷地一笑,臉上神情竟有了幾分與煌煌理學不符的猙獰之色:“聽說你二人曾同遊漢水之地,長達七日之久,你敢說也沒有苟且之事?”
  漢陽麽?我心中一酸,但麵上仍然是平靜如水:“稟告大人,著實沒有。”
  朱熹雙眼猛地睜開,陡然射出兩道灼人的光芒:“嚴蕊!你莫要以為認識了幾個朝中的官員,本官便不敢將你怎樣!國法無情,豈容爾等輕視!來人哪!給我將嚴蕊押到紹興府,用起大刑!三木之下何言不可得?本官就不信你嚴蕊不招!”
  風霜夜露之中,我隻著單衣薄衫,頸戴木枷,被兩個差役驅趕著一路前行,被解到紹興府另加勘問。因為與下凡前天庭有言在先,我不能在與凡人打交道時使用法力。休道是運起法力逃走,甚至連保住這個寄宿我元神的肉身,免受些痛楚都不能夠。
  那紹興知府趙述才,又是朱熹的得意門生,自然是要奉承老師。當下一見我被押上大堂,二話不說,先是杖責三十,然後便在堂上動起大刑,逼問我的口供。
  隻因我抵死不肯承認與仲友有私,他們更是毫無憐香惜玉之心,杖擊指拶無所不行,短短一月之內,我幾乎受遍了所有專為女子設置的酷刑。
  其間下在獄中,也有一撥撥的各色人等來看我。威逼利誘者有之,循循善誨者有之,千言萬語,無非隻是為了一個目的,就是要我承認與唐仲友有染。見我冥頑不化,漸漸也就來得稀了。舊時相識的王孫公子,空自說過那樣多的甜言蜜語,此時一個都不敢出頭幫我。坊中姐妹,更是避之不迭。
  唯有小憐心疼我的遭遇,天天來給我送飯。我數次暗中勸她離開我的身邊,回明若溪中去,她隻是不肯:“姐姐,當初我們說好了的,要讓小憐一生一世陪在你的身邊。如今那些不長眼的人敢來欺負姐姐,若不是姐姐你有言在先,小憐恨不能將他們一個個都宰了!”
  她本是個害羞而單弱的小姑娘,此時失去了我的庇護,很受了些人世風霜冷暖,漸漸也變得潑辣起來。起初幾次來送飯,牢中的獄卒見她年稚貌美,忍不住便調戲她兩句,她隱忍不發。後來終有一天,她忍無可忍,攔在牢門之前,雙腳一跳離地三尺來高,捶胸頓足地將人痛罵一頓,引來圍觀者足有上百人。
  其用詞之大膽辛辣,口舌之伶俐快捷,不但讓牢中的我瞠目結舌,連那些見慣世麵的獄卒們居然都聽得麵紅耳赤,汗流滿麵。
  從此每日黃昏,隻要小憐喊“開門”的尖嗓音在門外響起,輪值獄卒總是飛快地跑去開門,候小憐趾高氣昂地進來,他已抱頭鼠竄而逃,連例行的敲竹杠這道手續也自免了。
  其間李福娘也偷偷地賄賂了獄卒,跑來看過我幾次,每次都帶來不少飯食衣物。她見到我在牢中的慘狀,不禁扶著我血跡斑斑的肩頭放聲大哭:“我這個牛脾氣的兒啊,你本來就生在教坊人家,又不指望著三貞九烈,立下牌坊流芳百世!便是承認了與唐大人有些什麽,也無損你的名聲。何必苦苦撐著,白教自己受苦!你看唐大人可曾管過你半分兒?”
  我見她傷心的模樣,心中也不由得有幾分感激之情,但受刑後身體虛弱,也無力來安慰她幾句,隻是搖搖頭:“嬤嬤,我心裏明白,我隻是個營妓而已。縱然與人如何親狎,那也是我命中的本份,其罪亦不致此。
  然而天下之事,是即是,非即非,公道隻在本心,唯蒼天厚土可表!我雖是一個區區的□,也知道禮義二字,是為人的根本。豈能為解除一已的痛苦,便去胡言亂語,枉自玷汙朝中士大夫的節操聲名?”
  李福娘一時無言以對,隻是抬起袖子拭了拭眼淚,那淚水卻如斷線的珍珠,仍然一顆顆從眼中落了下來。
  這樁案子一拖便是將近兩年。其間小憐不斷地為我帶來外界的消息:先是唐仲友在朝中有王淮提攜,在此次案件中有驚無險,並沒有因此獲罪。不久他被調離天台,居然還升了江西提刑。然後是朱熹在為我與仲友之事,在台州滯留過久,朝中紛議四起,今上孝宗皇帝也令人來催促他赴京。他迫於無奈,隻得將此事擱下,灰溜溜地離台州而去。
  隻是我嚴蕊,可憐隻因得到仲友的另眼相看,白白招了這番禍事,受了些磨折,到頭來還是不明不白地被羈押獄中,並無一個舊時相識的官員來為我開脫。
  仲友他此時既已升官,我又是因他出事,料想應該要將我營救出去。然而他自半年前升任江西提刑以來,竟然是杳如黃鶴一般。小憐倒是時常向人打聽,還是沒有他絲毫音訊。
  小憐說到此處,還忐忑不安地看了我一眼,唯恐我心中難受。
  我隻是淡淡一笑。
  嚴蕊一案,因為涉及朝中官員的風化之事,一直以來都頗為人所關注。而我在獄中受盡酷刑,仍然堅持不損唐仲友名聲之事,終被好事之人傳了出去,人人都說我有雖淪落風塵,卻有著俠義之心,漸漸的居然聲名遠播,遠勝當初在教坊之時。
  就連獄卒囚婦之流,看我的眼神也多了幾分欽佩之情。自然,我在獄中受到的照顧也就多了起來。而我,也漸漸能夠忍受周圍惡劣的環境,並且對於時不時的提堂受刑,也不覺得有特別的苦楚了。閑下來的功夫,我還在獄中教同室的囚婦們念書習字,苦中慢慢也可以尋出樂趣來,這些暫時讓我忘記了身體上的苦痛。
  有時候我平靜地想,這樣的日子倒也不錯。如果有一天我的這具肉身再也撐不下去,我的元神就可以直奔深山密林,再也不用在這塵世之間受聲色之苦。在我現在看來,其實成為妖精,也沒有當年在仙境想的那樣糟糕。
  獄卒有一日興奮地跑到我的牢室之外,隔著柵欄對我說道:“嚴姑娘,你有救了,聽府中一位大人說當朝皇上都聽說了你的事情,還專門在朝中問起你了呢。”
  我隻是一笑,皇上問起又能如何?天下人都知道我嚴蕊是冤枉的,市井小民空有俠肝義膽,卻沒有能力來解救我;而朝中官員雖有能力,卻哪裏會有人敢不畏人言,來為我開脫洗罪呢?
  已是六七日未曾審過了,也沒有對我用任何刑具。莫非這位趙大人也良心發現,居然放過我了麽?我正納悶間,突然來了兩個公差,大呼小叫道:“玄字號女囚嚴蕊,大人要升堂審案!”
  果然還要繼續審案,我已是熟悉了這種事情,當下站起身來,便要走出牢室來。
  其中一個公差走前幾步,和言悅色道:“嚴姑娘請借一步說話。”
  我疑慮頓生,蹙了蹙眉頭。那公差悄悄湊到我的耳邊,輕聲說道:“嚴姑娘,趙大人已經調任別處了,今兒是新太守到任,正逢著浙東提點行獄公事嶽霖嶽大人來了咱們紹興。嶽大人早就聽聞了姑娘你的名聲,所以特命小的們來提你到堂。也不是審案,隻是侍候大人們吃酒賞花而已,你可先收拾收拾頭麵,莫要墮了大人的興致。”
  
  我挑開軟轎的轎簾,貪婪地看著外麵熱鬧的景象。轎夫顯然是經過了專門的訓練,轎身抬得又快又穩,我坐在轎中並沒有絲毫的不適。我們穿過熟悉的街巷市集、曲欄小橋,穿過川流不息的人群,最後進入了一片繁盛的桃花林中。桃花館!
  我驀地在轎座上坐直身子,手指一鬆,轎簾重又落了下來,心中一時百感交集。
  




小姑無郎

  
  仍然是那熟悉的亭台樓閣,仍然是那些花團錦簇的官員們,他們的身邊,仍然侍立著眾多紗羅輕籠的美人。那些坊中姐妹,有好些是新進來的吧,我都不認得了。但大多數都是舊識,香奴、瑾姝她們仍列位其中,她們雖不敢跟我冒然招呼,但那驚喜而滿含淚花的眼睛卻始終不曾離開過我的身上。
  先前那人所坐的位置上,有一個著錦袍的男子,他便是那個嶽大人麽?
  我再凝神看他一眼,突然驚得幾乎跳了起來!那個新來的浙東提點行獄公事,大人嶽霖,居然是青闤宮中的東君!
  雖是化作他人的幻形,但那種藹然清朗的風度,我便是化為飛灰也絕不會認錯!一時之間,我胸懷激蕩,各種情緒心事交錯混雜,頭腦一陣陣嗡嗡作響,幾乎聽不清他的話語。
  他遠遠地看著我,他的眼中是掩不住的憐惜和悲痛,他雖未開口對我說一個字,但那眼光之中,卻似乎包含了千言萬語。
  隻聽他緩緩道:“嚴姑娘,素來聽聞你的聲名,今日方才得見。你……”
  他的話語頓了一頓:“你似乎是……憔悴得很哪……”
  他唯恐在場眾人起了疑心,不敢再說下去,正容說道:“本官欽佩你節操高潔,頗有風骨,也知道這場官司你吃得冤枉。料想你已經是受了不少苦難,今日難得眾位大人齊聚一堂,本官便給你一個機會,”他又看了我一眼,說道:
  “素聞你才思敏捷,博通古今,有巾幗才人之稱。今*****便當席即興吟詠一首,不拘主題,不限文體,隻要真情動人為上。若是你的詩詞果然能打動我們在場之人,本官不但免去你牢獄之苦,還會為你脫籍,使你恢複良家女子的身份。天恩浩蕩,你從哪裏而來,可歸哪裏而去。”
  他意味深長地望著我:“嚴姑娘,機會難得,你可不要再枉自拋棄了啊!”
  以我嚴蕊如今的身份名聲,一般情況下,輕易是不能脫藉的。
  東君的意思,莫非是他終於說動了天帝,允我以重登仙籍,返回天庭了麽?
  一陣輕風從落地雕花長窗裏穿堂而入,把我草草挽起的發髻吹得紛亂。
  我頭腦一陣眩暈,幾乎站立不穩,右手本能地一把扶住旁邊的翡翠屏風。東君神色一動,失聲道:“素……嚴姑娘!你可還好麽?”
  我勉強抬起左手來,艱難地攏去額上的亂發。
  從在座人那突然一亮的眼中,我驀然覺出了,當我掠發過鬢之時,那種弱不禁風的姿勢之中,所掩藏不住的婉約和美好。
  這是多麽熟悉的一個優美的姿勢!當年銅雀台上,清華夫人萼綠華那絕世的風儀,仿佛再現在我的麵前。
  當時我私下裏對她的風華是那樣的仰慕,也曾偷偷地對鏡學了那麽多次,卻始終不能習得她神采的萬分之一。今日偶爾為之,竟讓眾人絕倒。我這才恍然大悟:為何當年她這個普通的姿勢,竟會有那樣令人心旌神搖的力量。
  那淡然而蒼涼的一個姿勢,卻是閱盡滄桑之後,仍然靜如水波不興的真心。
  原來那時雖隻一晤,但她已將我的心事看得透透轍轍!隻是要斷大魔障,必要有大智慧。而一個人若不是受盡艱辛,曆經磨難,又如何能拂去心上蒙著的那一層模糊的雲翳,看清內心深處真正的渴望?
  抬手的一刹那,我看到了自己過份纖細的手腕、和那蒼白得近乎病態的肌膚。
  這近兩年的牢獄生活,雖然牢中獄卒及同監姐妹待我不錯,小憐也時時來探望,我的衣食住行,雖不能與以前相比,但還不算太糟。
  然而,這種不見天日的生活,還是給我這具凡人的身體帶來了極大的損害。
  他將一切都看在眼裏,隻是輕聲歎息一聲:“嚴姑娘……你……這又是何苦來哉!”
  他水晶般的眸子燦然生光,似有淚花閃動。
  我知道東君想說什麽,我甚至能看得懂他憐愛的目光:“素秋啊,如果你仍在我的身邊,我何至於讓你受如此苦痛?”
  我扶著屏風站穩,暗自裏調整了一下呼吸,這才緩緩邁足,向著南窗之下走了兩步。心頭微微一動,便吟出兩句詩來:“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
  哪裏是我嚴素秋貪戀紅塵的繁華?仿佛是前生未解的緣份,才讓我終於不顧一切,終於從天庭躍入了凡間啊。
  有人叫起來:“好啊!開頭開得好!”
  我接下去吟道:“花落花開自有時,總賴東君主。”那鮮花的盛開和凋謝,都要依賴四季的轉換,而四季卻是由東君執掌。在季節的推移中,一朵花沒有選擇地開放和凋謝;而一個人,也應該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罷?
  “嶽大人”對著我微笑了,眼中閃動著希翼的光芒:“嚴姑娘,你的去處,倒是想好了沒有呢?”
  堂中人齊將眼光投到了我的身上。有熱切、有期翼、有猜疑、有的甚至是一副了然於心的模樣。對於我這樣的名妓,從良之後除了嫁人為妾,還會有什麽更好的出路?
  他們自以為,他們就真正了解我嚴蕊的命運麽?
  我轉過頭,望向花廳之外。與仲友初逢之時,春日裏那繁盛似錦的桃花,從此隻能開在我偶然的記憶之中了。綺窗邊搖曵生姿的那一段桃枝,隻空餘了一簇簇暗綠修長的桃葉。遠處秋日的天空是那樣明淨遼遠,就連滿懷的思緒,突然間也仿佛消散殆盡在這美麗的天色裏,心中油然而生向往之情:
  “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所有的人都忍不住鼓起掌來,東君眼中的光輝黯淡下來,輕輕歎了一口氣:“好一首《卜算子》!好一個……莫問奴歸處……”他揮揮手,讚賞的神情之中卻有著幾分無奈:“來人!給嚴姑娘脫籍,讓她去那山花爛漫處罷!”
  
  我婉言謝絕了東君安排送我回家的軟轎。我已經太久太久,沒有接觸到這個喧鬧的人間,我迫切地想把全身,都染滿這俗之又俗的煙火氣息!
  桃花館是建在城郊之外,周圍都是些連綿起伏的小山。我步出館門,信步行來,剛轉過一道山穀,眼前突然一亮,隻見滿山遍野,都是那種金黃耀眼的野菊!時值秋日,野菊花開得正盛,匯成了一片金色的花海。遠遠看去,真如一片翻騰不息的金色火焰,從山腳一路熱烈地燒上山去,
  我“啊”地發出一聲驚喜的大叫,什麽也顧不得了,便徑直向那片花海跑去。
  我笑著、跳著,在花叢中縱情地起舞、縱情地歌唱!我曾受過那麽專業的歌舞的訓練,我婉轉的歌喉和翩然的舞姿,曾讓那樣多的男子為之心醉神迷。可是此時我都不知道自己唱的是什麽曲調,也根本顧不上這種舞姿倒底合不合章法,無論是“大抄手”還是“天羅步”,無論是“清風曲”抑或“羅敷調”,我隻想盡情地展現自己真實的內心。
  無數的野菊花瓣被我轉動的身體碰落,其中一部分簌簌落入了花葉之中, 另一部分受我起舞時衣袖之風所激,紛紛揚揚地飛向天空,整個天空仿佛下了一場美麗而燦爛的金雨。
  我在那個山穀之中,度過了整整三天。
  我抱著滿懷金燦燦的野菊回到了教坊司。剛進我熟悉的院子,腳步卻不由得停住了。小憐氣鼓鼓地站在簷下,她對麵的那個男人,仍然是一襲藍衫,雪白的領子一塵不染。雖然在地位上已是今非昔比,但那種清朗溫文的風度,卻仍然沒有絲毫改變。他聞聲轉過頭來,遠遠地看見我,似是微微吃了一驚,眼中神情複雜莫名,但終於低低地開口了:“蕊……嚴姑娘,在下恭候你已是很久了。”
  此人居然正是久已不見的唐仲友。
  我本能地向後退了一步,心中隱隱地隻是感到酸楚。
  小憐卻已經怒氣衝衝地叫起來:“你來幹什麽?你來幹什麽?你是堂堂的士大夫,可不要入了我們這不幹不淨的門!我家姐姐為了你所謂的清白名聲,真是吃盡了世上的苦頭!兩年來你不聞不問,這次承蒙嶽大人放了姐姐出來,你又跑來做甚?”
  唐仲友的眼光,一直沒有離開過我的身上,我雖是在見東君之前,被人精心地打扮過,但畢竟受過牢獄之苦,肌膚已不複當年的潤澤光潔,神情委頓,憔悴不堪。他的眼圈一紅,似乎是心有感觸,但欲言又止,終於期期艾艾地說道:“嚴姑娘,我知道對你不住,我欠你的人情,隻怕這一生一世都是還不清了。隻是我……實有不得已的苦衷。現在我已說服家人,我家娘子她……她最是賢惠知理,也並無反對之意。故我……要納你為妾,但願此生能與姑娘長相廝守,不離不棄……” 
  小憐聽到最後,立時圓睜雙眼,臉色也漸漸漲紅起來,看樣子就要大發河東之威。她回頭看了看我,見我懷抱菊花站在當地,神色平靜如常,既沒有特別熱情,也並無逐客之意。終於還是將怒氣壓了下去,隻是“哈”地一聲,將頭扭到一邊,仰眼看天,意極不屑。
  仲友望了她一眼,神色大是尷尬。
  “嚴姑娘!”他輕聲叫我,眼中蠢動著一絲期翼。
  我知道他想說什麽。這兩年以來,他為避嫌疑,保持自家官聲無損,對我下入牢獄之事不聞不問,著實是物議沸騰,世人對他都以薄情郎呼之。現在我出獄了,又是這樣的憔悴病弱,他的心裏,想必是極度過意不去吧?況且,以我嚴蕊絕世的姿色才情、溫柔體貼,仲友他又不是鐵石心腸的木頭人兒,相處日久,難道就真的沒有一點點的動心?
  男人總覺得對一個女人最好的報答,莫過於是娶了她回去。他出身詩禮世家,按理說是不會娶一個倡伎入門的。可是他終於還是想出了這個辦法,自以為能將欠我的人情一並還清。
  若說我從未有過嫁人之念,那也是自欺欺人。來到人間這麽多年,有時候我也覺得有些疲倦。我見過凡人女子嫁人後的生活,繡花作畫、吟詩讀書、錦樓玉堂、呼奴使婢,還有情趣相投、風度翩翩的如意郎君……這些,想必唐仲友都能給我。
  可是一個人,總應該堅持最初的夢想吧。
  我搖搖頭,終於開口說道:“唐大人,你多慮了。嚴蕊於你,並沒有非分之想。”我將手中花束輕輕放在一旁幾上:“自嶽大人聲明讓我脫籍之後,昨日便有一個世家子弟前來求親。他家中大娘子新近過世了,願意娶我過門,雖然是妾,但他房中並沒有別的女人,聲明了此後也不再娶妻。”
  唐仲友微微一愕,眼中浮起一抹隱隱的失望:“哦……那……你答應了麽?”
  我淡然地凝視著他的眼睛:“他為人忠厚,待我溫柔可親,還說以後不再娶別的女子,與我一夫一妻,落個終老。象我嚴蕊這樣的身份,得入此等門第,夫複何求?”
  他哀求地看著我,軟語叫道:“蕊兒……”
  這一聲,幾乎叫下我的淚來。
  滿腔情思糾結,化作嫣然一笑,我拾起花束抱在懷中,與他擦身而過,翩然進屋。
  隔著鏤空雕花的窗槅,看著清他踽踽行去的身影,竟是有說不出的孤獨和悲涼。
  哪裏真有這樣的一個世家子弟?自我脫離妓籍之後,聽說近日裏前來說媒攀親之人,真是多如過江之鯽,踏破了教坊司的門檻。
  可惜我不是他們眼中的那個嚴蕊。
  我從那世人向往的神仙洞府、九華宮闕之中,降臨到這充滿了災難、痛苦、無助而無法回避的人間,我不是為了貪戀人間的權勢富貴,也不是為了男歡女愛。隻因我無親無故,始終是孤獨一人存於這天地之間,我受不了那種寂冷和漠然,我隻是想尋找一個,真正可以肝膽相照、對酒當歌的知已。
  在那晚的明月清風之中,在那煙雨迷茫的江上,我和他那傾心盡情的沉醉、那脫口而出的對詩、那一瞬間的兩心相契……或許,不僅僅隻是愛意,卻足以回味永生。
  其實凡塵俗世,我並沒有白來一遭。時光流轉之中,唯有那一晚,他是我心中欲尋的知已。契機一過,他還原成那個居官顯赫的士大夫,而我,仍是地位卑下的平凡女子。時空再行換移,他隻是微如螻蟻的一個凡人,而我,卻是超越了生死的紫闕天仙。
  我們象是來自不同星座的兩顆流星,倉皇地奔向不同的宿命。隻在擦肩而過的那一瞬間,我們偶然回頭相視,傾盡所有的光熱,在幽暗的天穹上濺起無數的星雨。
  酒濃人醉,雨寂夜深,這是多麽美好的一個瞬間。
  隻可惜,不能夠朝朝暮暮。在這短促而倉忙的人世之間,人的生命有如朝露易逝,又有什麽是真正可以朝朝暮暮的呢?
  臨走之前,我叫小憐給他送去了一封信箋。薄薄的一張緋色花箋,熏著淡淡的桂香,上麵隨意幾行簪花小楷,是我最喜愛的李商隱的詩句:
  重幃深下莫愁堂,臥後清宵細細長。神女生涯原是夢,小姑居處本無郎。風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誰教桂葉香?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
  
  我離開了天台,在江湖上隨意行走。在路過渝州之時,被這裏的秀麗風光所迷醉,便在這渝州城外,開了這麽一所茶肆。
  有客人時我便賣茶,閑來我讀詩、寫字,跟著坎上住的那戶鄰家的婦人學著織布、剌繡,我還在簷下破土開田,種了一畦菊花。我對什麽都很感興趣,唯獨就是想不起修煉的事情。
  當然,我也認識了很多當地的妖怪,並且學了些亂七八糟的法術,卻極少與人打鬥,就是覺得好玩而已。
  我不需要有高深的法術傲視群仙,因為我根本沒有想過要回天庭。
  日子過得悠閑有趣,隻是小憐時不時在我耳邊嘀咕:“姑娘你不想嫁給東君,至少也看看別的男子吧?不說人類,就是妖中也有不少的美男子啊!你這樣下去,到老都是個老姑婆,多麽淒涼啊!”
  東君也時時遣人來催我回去,有一次還親自跑來:“素秋,你是真的不回去了麽?你這樣辛苦求生,該是多麽勞累啊!”
  我忙著給客人續水,頭都懶得抬一下:“哎呀,我生意太忙了,哪有時間回去?”
  他和小憐無可奈何地站在一旁,張著嘴巴、皺著眉頭,無限痛惜地看著這個昔日天庭中最是清麗脫俗的仙子,提著個紫銅茶壺,在桌椅間穿來穿去為客人續水,已完完全全蛻變成了一個商婦。
  可是我覺得幸福。
  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千古情傷

  嚴素秋停止講述,在溪邊蹲下身子,雙手伸入溪水之中,大大方方地掬起一捧清水來,直接喝了一口。我一呆,脫口道:“就這麽喝嗎?”
  嚴素秋側過臉來,對著我桀然一笑。如玉一般嬌嫩的臉龐上,還掛著幾滴晶瑩的水珠,映著黃昏的夕陽,閃動著淡金色的光芒。
  她溫和地看著我,明亮而安靜的眼神中,看不到半分的哀怨:“公主,現在我們不過是江湖兒女,以四海為家,一口冷水又有什麽喝不得的?”
  我一時無語,心裏卻說不上是什麽滋味。是啊,我們都是來自於繁華錦繡之中,可是卻摒棄了那樣的生活,顛沛流離於這陌生的江湖。如果她是為了自己最初的夢想,那我呢?我是為了甚麽?
  我腦子裏一片雜亂,突兀地問了一句:“素秋,你,還有沒有想過唐仲友?想到他……你有沒有過心痛……有沒有過流淚的時候?”
  她的身軀微微一震,但隨即偏過臉去。我看不清她臉上的神色,卻看到她慢慢抬起頭來,麵向著蔚藍的天宇,聲音還是一貫的平靜輕快:“公主,你是不是也有想流淚的時候呢?哪,如果你下次要流淚,可以象我這樣抬起頭來,對啦,就這樣望著天就好了……隻是千萬不要閉上眼睛……那麽本該流出來的眼淚,就會流回到心裏去了。”  
  我的喉嚨突然哽住了,我含著淚看著她,那個青睘宮中嫻靜的菊花精靈,那個銅雀台上驚豔四座的天府仙子,那個本來有著無限榮耀的琅光玉女……
  我又想起了窈娘、小荷、甚至是那個生死未卜的鮫人真珠……還有麵前的嚴素秋……是傾盡一生去追尋夢想,卻被造化殘忍打破的女子;是不管不顧所有的艱難、頑強而勇敢的女子;是終於明白一切,卻始終隱忍在心底、什麽都不說的女子……
  我想了想,雖然覺得自己殘忍,但終於還是不死心地開口了:“素秋,如果……如果當初,唐仲友也是愛你如命,真的留在了你的身邊,你會希望他怎樣待你呢?”
  她仰頭看天,認真地想了想,淡淡地說道:“如果仲友在……我隻希望,我們活著能在一起,如果死去,那就埋在一起吧。”
  就是這樣簡單嗎?
  我有些疑心,但她並不轉過頭來看我,還是一動不動地仰看著天空。將近黃昏了,原本蔚藍的天色,開始被晚霞漸漸地染上了豔麗的紅和黃。側著看過去,那鮮豔的天色越是映出了她如玉的臉龐,我甚至看得清她睜得大大的眼瞼,和一絲一絲的長睫毛,像是繡在錦緞上的一幅活生生的仕女圖。
  突然之間,我心中一酸,她說過的話語,似乎清晰地在我耳邊響起:“哪,如果你下次要流淚,可以象我這樣抬起頭來,對啦,就這樣望著天就好了……隻是千萬不要閉上眼睛……那麽本該流出來的眼淚,就會流回到心裏去了。”  
  她仰著頭,應該是正在流淚吧。她是真的愛唐仲友,她也是真的心痛,然而越是愛,越是不能容忍對方有一點點的退縮和怯懦……就算是再在一起,心卻不再是當年的心……這曆經滄桑而堅強的女子,在明知一切無可挽回時,她覺得流眼淚也沒有什麽用處,所以她不流。我不說話了,我在靜靜地等待,等待著她將要流出來的眼淚,一直逼回到心裏麵去。
  那一瞬間,我仿佛看到了天下間所有女子的心。
  所作的一切,不過是為了愛,說起來真是可笑而讓人蔑視。可是也許不僅是男女的□,還有著親近、依戀、信賴、仰慕的愛。所要的那一個瞬間,也不過是那一刹那毫無猜疑和利益摻雜的情感。可是為什麽尋遍三界,也隻能得到那一個瞬間,而不是永遠?
  我仿佛看到了紹興府外那片野菊花組成的金色花海,那個重獲自由之後,在花海中盡情歡歌躍舞的女子。當她終於明白一切的時候,當她終於看透一切的時候,她用盡生命所有的力氣,她躍步如飛,不停地向前跑啊跑,想一口氣跑回那個透明而單純的過去。
  可是過去和現在,到底哪一種人生的狀態,才是完美無缺的呢?
  
  仿佛是過去了幾個世紀。嚴素秋轉過頭來,微笑著對我說道:“公主,咱們走吧,聽我嘮嘮叨叨的,好象是浪費了不少時光呢。”我注意地看了看她的眼眸,她的眸子黑亮動人,眸光深邃,看不出有紅暈的痕跡,隻是略微顯得有些濕潤。
  我無言地走到了她的身邊,輕輕握住了她的手。她微微一怔,但隨即也緊緊地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手纖細而柔軟,肌膚光滑,卻不似我以前見過的美人那般柔若無骨。握在手中之時,其光潔滑膩之中,仍然能隱隱感覺得到有一種堅韌的力量。
  我望著她的眼睛,輕聲說道:“素秋姐姐,人類的聖賢說過兩句話,叫做白發如新,傾蓋如故。你與我雖不是初次會麵,我卻是在這次才真正認識了你,大概也可以叫做傾蓋如故罷?你不用這麽客氣地叫我公主了,我在龍宮排行十七,你就叫我十七吧。”
  嚴素秋迎著黃昏微涼的輕風,眺望著遠山與天相連接之處,那裏已經被絢麗晚霞染得一片豔紅。她拉起我的手,掠了掠鬢邊的亂發,說道:“公主,不,十七,我的茶軒已叫那個該死的老鱉給毀了,再說有東君和西海太子在,我也不想再回到那個鬼地方。咱們離開渝州吧,把臂同遊天下如何?”
  我歡喜得跳了起來,叫道:“那自然是好啦!”但隨即我又想起一事,忙問道:“可是小憐呢?小憐她好象沒有跟上我們啊!”
  嚴素秋微微一笑,屈起右手中指,向天空輕輕一彈,隻見一道碧青光芒從她指尖射出,直衝雲霄之上。在黃昏的天空中,那光芒尤其顯得絢爛無比。
  她回過頭來,對我說道:“十七,這道光芒乃是我本命真氣所激,小憐她看到之後,自然會趕來與我會合的。”
  我遙看著深入碧空的那道光芒,一顆心卻象是長上了翅膀一般,鬼使神差地,似乎又飛回了那山崖之上的茶軒之中。東君自然是來找嚴素秋的,可是大表哥他一向公務繁忙,絕無閑暇遊山玩水,卻是如何也來到了這渝州之地呢?
  大表哥……
  我在心底輕輕的,幾乎連我自己都難以感知的,默默地叫了他一聲。江湖風塵繁雜,我幾乎已難以再想起龍宮的歲月,那些凡間難以比擬的繁華和錦繡。回憶往昔,記得最清晰的還是那個影子:那銀盔白甲的身影,挺拔如玉樹般的風儀,和那一雙冷然而清澈的眼睛……
  他的臉上,似乎從來沒有出現過發自內心的、愉悅的笑容。便是沉默的時候,眉頭仍然是微微地蹙起,眼中神情,也是若有所思。可是我不明白,身為龍宮太子,權勢富貴,醇酒美人,到底是哪一樣不能讓他開懷?
  
  突然“潑剌”一聲水響,把我嚇了一大跳!我本能地退後一步,把嚴素秋也拉得身子一晃。大表哥的影子,和那種悵惘的思緒,瞬間被嚇得無影無蹤。
  眼前金光一閃,恍惚中有一金色物事從溪水中躍了出來,瞬間化作了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額發尚是濕漉漉的,猶自向下滴著晶瑩的水珠。她急切地撲上前來,叫道:“姐姐!你去哪裏了?叫小憐好生著急……”
  她突然間才發現了緊緊拉著嚴素秋的我,不禁一怔,腳步自然而然停了下來,臉上神色瞬間變幻了幾次,終於期期艾艾地叫了一聲:“白……白公子?”
  我也是驚喜交集,顧不得去推敲她臉上古怪的神色,衝上去抱住她的身子,叫道:“小憐!是你?小憐,你知不知道?我們跑出來之後,我才發現你沒跟上來?我們都快急死啦,幸虧素秋姐姐她……”
  小憐被我抱在懷中,當下臉上一紅,忸怩道:“是……是麽?”她突然象是想起了什麽,眼光一亮:“你也叫她……叫她姐姐?”
  我用力點點頭:“當然叫她姐姐啦!她可比我們都大呢,又比我們生得美,又比我們的法力高,又比我們聰明、溫柔……”
  小憐先是開心地一笑,聽到最後,臉色卻是褪去了那種嬌豔的紅暈,變得蒼白起來。
  她身子輕輕一動,掙脫了我的懷抱,低頭道:“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
  我莫名其妙地看了看嚴素秋,卻見她正抬起頭,看著那輪緩緩落下山頭的夕陽。東君的車駕,此時應該正經過我們的頭頂吧?難道是她又想起了東君?
  我叫道:“素秋姐姐!咱們走吧。”
  嚴素秋回過頭來,夕陽給她的鬢發、臉龐、身體都鍍上了一層金紅的光輝,她整個人放出一種異樣的光芒,象是我在凡間一個叫做龍門的石窟裏,看到的那些壁上繪描飛金的妖魔和菩薩一般。她臉上神色似嗔似喜,仿佛有一瞬間的恍惚,又仿佛是魂靈已飛出了身軀。她沒有開口回答我,隻是點了點頭。
  




揚州無美

  我們一行三人回到茶軒,天已是全黑了,茶軒中沒有任何燈火,在夜色中隔著黑而茂密的樹叢遠遠看去,猶如一隻伏著的怪獸。本來我還有些擔心,唯恐在那裏再遇上大表哥。所以在我們隔茶軒尚有數百步的距離時,我便暗暗放出一縷神識,在周圍探視了一番。
  然而,空氣中沒有任何他的氣息,唯有簷下畦中種植的菊花,仍然散發出那種奇異清涼的藥香,在暗夜中幽幽傳來。
  他去了哪裏?
  我取下衣帶上佩著的一粒明珠,將它托在掌中。珠子在黑暗中發出淡淡的白色光芒,藉著珠光,可以勉強看得清室內情形。店堂內自然是一片狼藉,桌椅都是東倒西歪。小憐撿起一隻破碎的瓷杯看看,又扶起一隻倒在地上的木椅,一副欲哭無淚的模樣。
  嚴素秋倒是直接便入了內室,外麵的情形她連正眼都沒看上一看。所幸內室倒還沒受到太大損壞,隻是屋頂先前被嚴素秋與八大王鬥法時的天雷閃電,已是擊得七零八落。
  嚴素秋主仆尋著火種,點著了一支白蠟。在暗淡的燭光下,她二人忙著將床鋪清掃了一番,勉強可以安下身來。她們一向相依為命,所以室中隻有兩張簡單床鋪,都鋪著白底藍花的粗布被褥。那被褥的布料質地一看便知,隻是出自當地尋常百姓之家。
  我一時也幫不上忙,隻得在一旁閑坐。俟得嚴素秋忙得完了,直起腰身來時,我便問了一個我最關心的問題:“素秋姐姐,咱們今兒就在這裏歇下來麽?我睡在哪裏?”
  嚴素秋看看床鋪,道:“十七你隻怕不慣與人同睡,那就我與小憐擠一張床,你獨自睡一張床罷?”
  小憐“啊”地一聲叫出來道:“十七?就是……你……你也睡在這裏麽?”
  嚴素秋嗔怪地在她肩上輕輕一拍,道:“什麽十七,你得叫十七公……”我唯恐她說出我的身份來,連忙打斷道:“小憐姑娘,你不喜歡我在這裏麽?”
  小憐含羞低下頭去,雙手手指絞著自己的衣角,輕聲道:“我哪裏敢不喜歡你……在這裏……隻是……隻是……”她看了嚴素秋一眼,終於還是沒能說下去。
  嚴素秋笑道:“傻丫頭,不讓她住下來,難道讓十七住外麵去嗎?咱們雖是傾蓋之交,卻一如故舊,又何必見外呢?”
  我看了看小憐,但她的臉正好藏在燭影深處,我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不過她也再沒有出聲反對。
  是夜,我便歇在這渝州茶軒的後堂之中。
  
  渝州的夜晚,是多麽的寧靜啊。隻是較之別處,它的山風來勢更為猛烈一些。我聽見那些風呼嘯著掠過屋外的林梢,樹枝樹葉發出細碎的唰唰聲,偶爾還有“啪”的一聲輕微的脆響,想必是枯枝被大風吹得斷了一兩根。
  粗布被褥貼著我的臉龐,掛得我的皮膚有些糙疼。被褥上仍然帶著那種我所熟悉的淡淡菊花幽香,枕頭裏填充的也是幹枯的菊花葉,素秋說枕著可以明目清火。所以隻要我的頭略略一動,枕中便有窸窸窣窣的響聲。
  我聽見素秋那邊的床上,隱隱也有這種窸窸窣窣的聲音,不知是她,還是小憐,也正在輾轉反側之中。
  
  天剛剛一亮,屋外菊花深青的枝葉上,還掛著晶亮的秋露,我們便收拾行李,起身趕路了。走的時候,小憐多少有些戀戀不舍,嚴素秋卻是徑直走下坎去,一直到我們登上江邊的客船,她都沒有回過一次頭。
  我悄悄地問小憐:“你們在這裏住了多久了?”
  小憐想了想,說:“我記得剛來的時候,姐姐在簷下種菊,那簷外的一棵泡桐樹還隻有手臂粗細呢,現在都有大湯碗的碗口粗了,隻怕是有十來年了吧?”
  十年故居一別,此後或許再也不會回來了,素秋她,就真的沒有一絲留戀麽?我看著前方那個婀娜而柔韌的背影,心裏有一絲淡淡的疑惑。
  小憐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也看了一眼嚴素秋的背影,低聲道:“十七,我家姐姐昨晚跟我說過,既然是以後都不打算再回故居,便是留戀也無用,幹脆將此事忘卻罷了。”
  這可能是素秋的性子吧,象是這滔滔不絕的蜀江之水,是那樣的堅韌、毅然、灑脫,一直向前,永不回頭。
  
  遠遠一道石橋,宛若垂虹一般,俯臥在清波之上。天穹上掛著一輪銀盤似的明月,月華如水,映在粼粼清波之上,倍覺柔和動人。
  嚴素秋一身淡黃衫子,俏生生地立在橋身之上,淡淡的月光照在她身上,象是給她披上了一層朦朧的輕紗。她先是向四周掃視一圈,又俯首向橋下望了一眼,這才抬起頭來,疑惑地問道:“小憐,你說的水妖,便是在此處出沒麽?”
  小憐緊緊倚在我的身邊,大力點了點頭,明亮的眼波裏,帶著一抹掩不住的懼怕。
  我蹙了蹙眉頭,此處水氣之中,確是有一縷淡淡的妖氣,雖然我年輕曆淺,不能辨出這是何處妖物,但本能地覺得似乎也並不如小憐所說的那般危險。
  數天之前,我們三人棄舟登岸,在這處名叫“揚州”的地方落下腳來。之所以會選中這個地方,當然還是因為在客船之上,聽同船的一個客人講了關於“揚州鶴”的故事。“腰纏三萬貫,騎鶴下揚州”,既然是世人所企盼的最高境界,我們又為何不能嚐試一番呢?
  隻是一入城中,卻是大出我們的意料之外。早聽得這揚州城是如何一處繁華錦繡之所,這裏的美人更是薈集如雲。可我們進得城來時,卻看見家家戶戶關門閉戶,不要說個美人,連稍稍年輕些的女子都不曾看見。
  大街上的女子,盡是些臉麻膚黃、闊口深目的婆子,委實讓我們看得大皺眉頭。更讓我們不可理喻的是,我外形是個男子,倒還不甚引人注目,嚴素秋主仆卻是不折不折的美人,走在大街之上,那些揚州人投來的眼光當中,不僅隻有豔羨之意,竟似乎還有些驚懼、訝然、甚至是幸災樂禍的神情。
  終於我們覺得有些不對了,我甚至還硬著頭皮,去了一趟那種歌館樓台之地,可惜不是大門緊閉,就是隻留了幾個醜婆子待客,自然也是門可羅雀,竟完全沒有世人所宣揚的那種銷金窟的模樣。
  我們找了一家客棧落下腳來,那掌櫃的年歲將近七十,白發長須,麵相倒也慈和。他一看到嚴素秋二人,竟如見了鬼魅一般,麵色先自變得蒼白。及至終於回過神來,卻又呑呑吐吐了半天,方問我道:“這二位娘子,可是公子……公子你的……什麽人?”
  我毫不在意,張口答道:“是我家娘子和侍婢。”
  那掌櫃的看了看她們,嚴素秋神色淡然,小憐卻是頗為羞澀,偷偷瞟了我一眼,方才低下頭去。
  那掌櫃的欲言又止,歎了口氣,道:“原來是尊夫人……公子,敝處近來,倒有些不甚太平。如尊夫人和令寵這般模樣,可千萬不要隨便出門,免招……邪穢的窺測。”
  我聽在耳中,不由得暗暗一驚,轉過臉去,正好嚴素秋的眸光也看了過來。我二人眸光一對,心中會意,我便故做不經意地問道:“素聞揚州水土最是養人,揚州美人容色更是天下揚名,賤內姿色粗陋,哪有什麽好模樣招來窺測?”
  掌櫃的苦笑一聲,喃喃道:“揚州美人?嘿嘿,再這樣下去,揚州隻怕百年都難見一個美人哪……”
  他擺了擺白發蒼蒼的腦袋,坐下身去撥弄他的算盤,不再與我們搭話了。
  




昔日少年

  我們三人麵麵相覷,一時之間,也不明白他話中究竟是什麽意思。
  隻是這樣一來,這揚州城未免顯得也太索然無味,及至到了夜間,我們客棧所處正在城中心處,但臨著的那一整條街上幾乎看不到一個行人。遠處的民居聚集之處也是燈火闌珊。幾點昏黃的燈光下,一陣夜風吹過,隻看見青石道上的黃葉被吹得翻滾不休。這一片蕭瑟的景象,哪裏象是號稱朱欄畫橋、人煙阜盛的煙花揚州?
  我輕輕地關上窗槅,回頭看了嚴素秋主仆一眼。從彼此的眼中,我們都看到了一種詢問和疑慮。
  我們三人略為商議了一番,最終決定由我和素秋化為遊方的道人,以問卦驅邪之名,來打探打探這城中情形。另卻遣小憐去附近同族妖類中打聽打聽虛實,看那老掌櫃口中的“邪穢”是否真是有妖精做怪。
  商議完畢,小憐便徑直趕出城外去了。時值深夜,城門雖已緊閉,但這也難不倒妖族出身的小憐。我和嚴素秋對視一笑,身子一旋,屋中一道青光、一道白光閃過,我倆已變幻出另外的模樣來。
  嚴素秋化作的道人年紀稍長,約摸五十上下,身著一件褐色半舊道袍,頭上發絲已有大半變作了銀白之色,頜下垂下三綹長須,也是銀色居多。此時隻見“他”左手執一柄蒼黃顏色的拂塵,右手握著一隻金鈴,正是道家驅邪不可缺少的法寶。“他”往那裏一站,端的是相貌清臒,大有仙風道骨之態。
  我走上前去兩步,深深一揖到地,言道:“師父在上,徒兒這廂有禮了。”
  “他”斜了我一眼,將右手金鈴也交換到左手,騰出右手來摸了摸自己三綹長須,裝模作樣地點了點頭,道:“罷了、罷了。”
  我再也強忍不住笑意,大笑出聲。嚴素秋也繃不住臉皮,一邊笑著,一邊將我拉到床頭銅鏡之處,說道:“你倒是看看你自家的模樣,還要來笑我!”
  我含笑向鏡中望去,凡間銅鏡雖不如我龍宮之中的寶鏡那樣清晰得毫發可見,但仍能大致照出我此時的相貌。
  隻見鏡中人穿著一領白色交襟衫子,腰間係著玄色絲絛,一頭烏發挽作兩隻髻,作“丫”字形聳立在腦袋兩邊,正是個標標準準的小道童。
  變幻之術,向來都發自於施術人的內心。所以從古到今,但凡是妖精鬼怪修成人道,化為人形之時,往往都是照著自己心中最美之人幻化。所以,與這些妖精們相貌肖似的,在世上必有其人。
  但神仙及我們龍族,還有人族,卻是天生的這般相貌,並不是模仿他人的外形。尤其是我們龍族,我們天生就有龍形和人形兩種形體,並可以自由轉換。我化為少年公子在世上行走時,其實也是我的真實相貌,隻不過改為男裝而已。
  而我此時幻化的這個道童,也並不是我的本來麵目。但不知為何,我總覺鏡中人的相貌有些熟悉。
  那鏡中的少年童子,隻有十二三歲的年華,有兩道微微上揚的眉,一雙黑如點漆般的眼睛,眸光流轉之間,麵孔上竟似有著淡淡的光華。那一種別樣清朗的氣度,宛如明月鬆間照,清泉石上流。
  我的心中,似被一根看不見的絲線微微牽動了一下:那不是幼時的大表哥麽?
  那時他有多大?三百歲還是三百一十歲?我都有些記不清了。隻記得那天正好是夜光夫人的芳誕,父王對夜光的寵愛,四海皆知,加上我們東海龍宮並沒有立龍後,夜光委實算得上龍宮裏地位最高的夫人。所以雖然這次的生日宴席上並沒有大張旗鼓,但四海龍王君侯都還是遣人送來了禮物。
  因為我還未成年,所以沒有象我的哥哥姐姐們那樣,被帶到酒宴上去坐正席。加上我從小性子孤僻,也不喜歡和別的姐姐妹妹們混在一起,便一個人悄悄溜出宮去。
  我在碧藍的海水中遊啊遊的,不知遊了多久,遊入了一大叢豔紅的珊瑚之中。那些珊瑚經年時久,密密地聳立在海水之中,宛若人間的樹林一般。聽說這樣大、色澤這樣純正的珊瑚若是拿到人間界,將會是君王們珍藏的寶貝。可是在我們東海之底,卻是最尋常不過的東西。
  我在海水中輕盈地遊動著,不時伸出手逗逗那些外形豔麗,但又羞怯懼人的小魚。我還將外裙的裙角係了起來,做成一個布兜的模樣,裏麵裝滿了我在珊瑚根處淺沙裏拾到的扇貝。這些貝殼都是我精心挑選拾到的,每個的色彩形狀都不一樣,有的顏色是藍瑩瑩的,象是這東海之水;有的卻是鮮亮的橙色,象一隻形狀怪異的小太陽。
  如果能把它們放在我宮中床前那隻水晶盒裏,該是非常漂亮的吧?
  我正在滿意地端詳著我的寶貝時,突然一股暗流過來,帶來了數聲低微的啜泣聲。
  有人在哭麽?我惕然地張開我的耳朵,凝神聽去,那哭聲仿佛是出自我身後左邊的一叢珊瑚礁中。
  我悄悄地循聲遊了過去,將身子躲在一塊礁石之後,慢慢向前探望。
  隻見一個身穿白衣的小小少年,背對著我這邊,正盤腿坐在一叢紅珊瑚中。他低著頭,一邊拚命地壓低了聲音,輕聲地哭泣著,一邊抬起衣袖,不停地抹去眼中流下的淚水。
  他胸中的難受可能是太沉重了,因為我聽到氣流在他的喉頭盤旋,發出低沉的哽咽。象他這樣拚命地壓低哭聲,情緒得不到真正的宣泄,那哭的時候比不哭還要難受。
  我的心裏莫名地有些難過起來。
  鼓足勇氣,我怯生生地從礁石後麵出來,慢慢地走到他的身後,遲疑了一下,叫道:“小哥哥……”
  他不意背後有人,猛地轉過頭來。
  他有著一雙多麽漆黑的眼睛!就象是……就象是我們東海龍宮中最珍貴的那顆黑珍珠。在那長長的酷似小扇子一般濃密的睫毛下,那來不及掩去的淚花,象是水珠一般,閃動著晶瑩奪目的光采。
  此時那雙眼睛裏,有驚疑、畏懼、悲傷……還有一種說不出的隱隱的渴望和溫柔……
  在這樣一雙眼睛的注視下,本來有話要說的我,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那一瞬間,仿佛時空停止了運轉,海水停止了漾動。在萬籟俱寂之時,我聽見自己在心裏輕輕地說:“小哥哥,你別傷心了。以後……以後隻要有十七在你的身邊……十七發誓,終其一生,盡我所能,決不會讓你再傷一次心,再流下一滴悲傷的眼淚。”
  是的,盡我所能,此時如果有哪位神仙可以讓他開心起來,我寧可送給他我裙中最心愛的扇貝,甚至是送光所有的扇貝,我也絕不吝惜。
  倒是那個少年霍地站起身來,愕然道:“你……”
  他足足比我高了一個頭的距離,所以隻能低下頭來凝視著我。他的麵部輪廓如刀刻一般,正麵看時尤顯俊美。這小小的白衣少年,麵龐雖略顯稚嫩一些,但眉宇之間已隱有英氣顯露。他眼中還帶著淚花,但那種複雜的神情,不知何時已然悄然隱去,他的嘴角,甚至已然是含著微笑了。
  他的發上戴著一頂精巧的銀冠,上麵鑲有一顆奪目的明珠。這不是龍族中人用以彰明身份的碧海明珠麽?莫非他,也是我們神龍一族?
  我呆呆地看著他,他的笑意卻更深了:“十七表妹,真是許久不見了,若不是你發髻上的碧海明珠,我還真是認不出你來了呢。”
  我後退一步,疑惑地看著他。隻聽他柔聲說道:“十七表妹,你定然是不認得我了,可是你出生的時候,我曾隨父王來東海看過清遠姑姑和你呢,”
  清遠姑姑?那不是我的母親清遠夫人麽?
  他定定地看著我,聲音更加溫柔了:“十七表妹,我是敖寧啊,西海龍王的太子,你的大表哥。”
  
  人生若隻如初見,那該會有多好。
  那年大表哥是隨著他母親來給夜光夫人祝壽的,他們在東海共停留了七天。那七天他帶著我四處遊玩,我們騎魚釣龜無所不為,甚至還偷走了父王最為鍾愛、而我和大表哥都特別討厭的飾品黃金瓜,把它丟在了人跡罕至的荒海。
  現在想起來,那短短的七天,該是一生之中最為美好的時光吧?
  再相遇時,他已是威儀赫赫的西海太子,一呼百應,從者如雲。我躲在殿上厚厚的帷幔之後,遠遠地看著他端坐在父王的對麵,應對寒暄自如。昔日那種溫暖動人的神采,似乎已在他的身上蕩然無存。唯有眉宇間那種冷峻挺拔的英氣,是日益明顯起來。
  我們再也沒有單獨相處過,更談不上一起玩耍。我一直都想問他那天哭泣的事情,但根本沒有機會。
  當然,我更加沒有機會對他說起,在年幼的十七心中,暗暗許下的那個誓言。
  
  




李府青嬋

  “叮鈴”“叮鈴”,素秋手中的金鈴被她輕輕搖動著,發出清脆悅耳的響聲。揚州的街道寬闊而潔淨,初冬的涼風吹過我手中執著的長幡,幡布舒展開去,清清楚楚地顯出了龍飛鳳舞的四個大字:驅邪降魔!
  街上的行人都好奇地看著我們,有小孩子膽子大的還跟隨在我們的身後,歡聲叫道:“驅邪降魔!驅邪降魔!”
  素秋目不斜視地緩步前行,她那超凡脫俗的相貌,一路收集了無數人仰慕的目光,我隻聽見他們的竊竊私語:“哎呀,這位道長真是……嘖嘖,長得好象神仙啊!”“長得象神仙有個屁用,我們這前前後後來了那麽多和尚道士,都說是有大神通,可李員外家那妖怪怎麽也驅不走!”
  妖怪?我與素秋幾乎是同時霍然轉身,兩隻手不約而同、奇準無比地揪住了一個漢子的衣襟。那漢子正是方才說到李員外家妖怪之人,約莫四十上下,臉色黃胖,打扮得象是個尋常商賈,此時被我二人揪在手中,嚇得一張黃臉變得煞白,結結巴巴道:“你……你們想……想幹什麽?”
  “哄”地一下,他身邊的人全部都退後三步,恐懼地望著那個漢子,方才與他說得正熱鬧的另一胖子更是滿臉難以置信之色,望著他道:“你是妖怪?”
  那黃胖漢子慒了,大叫道:“我不是妖怪!我怎麽會是妖怪?趙老二,我是黃家武啊,你難道得了失心瘋了,怎麽會說我是妖怪?”
  那趙老二又退後一步,瞪眼道:“你說你不是妖怪,那這兩位道長為何同時都將你捉住?你看看那個上麵,”他短胖的手指指向幡上,一字一頓說道:“驅、妖、降、魔,難道你看不清楚嗎?”
  原來如此!我和素秋相視一眼,兩個人幾乎笑出聲來,我將手掌一鬆,素秋也連忙放開那黃家武,向四周避之不迭的人群揚聲道:“各位誤會了,我們隻是聽這位施主說到妖怪之事,一時心急,便將他揪住,實在隻是想打聽打聽那妖怪的始末,這位黃施主倒是個真真正正的人,並不是什麽妖怪!”
  她這麽一說,眾人不約而同地“哦”了一聲,便有人不滿地說道:“你這位道長忒也性急,這樣冒冒失失將他揪住,咱們揚州人都是被妖怪嚇怕了膽子的,哪裏經得起你這樣咋乎?”他周圍的人都紛紛稱是,甚是埋怨我二人行事魯莽。
  我和素秋哭笑不得,但經此一事,也看得出此地妖氛確是極為猖獗,否則當地人也不會這樣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了。
  但這樣一來,距離倒是拉近了許多,眾人七嘴八舌地講起揚州城中妖怪之事,倒省了我二人去著意打聽。
  我仔細聽了聽,終於把事情理出了個脈絡。
  原來在數月之前,那妖怪第一次露出痕跡,卻是在城中鼎鼎有名的大戶李員外的府第之中。
  那日恰逢李員外愛女青嬋小姐十六歲的芳誕,李員外以販鹽起家,家資殷實,雖然娶得了十來房姬妾,卻隻養下了這個愛女,當真是看得如同掌上明珠一般。所以雖是個少女的生辰,李員外也請了城內外許多名門大戶的女眷前來祝賀。李府偌大的花廳之中,一時到處都是鶯聲燕語,花團錦簇。
  眾女眷飲酒作樂,賞花聽曲,足足玩了大半天的時間。當時女子聚會極是難得,那些女眷平時也難得這樣放縱輕鬆,所以一直到了深夜還不肯散。李家財大氣粗,那李員外隻想著愛女熱鬧快活,巴不得這些女眷們再多陪些時候,當下命家人再續酒菜,同時在園中到處高高掛起無數八角宮燈,那晚燈火耀目,笑語鼎沸,直傳出花牆之外,這附近居住的許多人家都聽得十分清楚。
  及至到了半夜,那李小姐因鬢發有些亂了,貼身丫環繡兒便送她回房去整理,她唯恐照顧不周,便先打發繡兒出來照應宴席。其他女眷不以為意,繼續飲酒作樂。過了一兩個時辰,中有一個女眷發現李小姐還未出來,便叫繡兒去請。誰知繡房中竟然是空無一人,哪裏還有李小姐的蹤跡?
  起初家人們都以為她是到別處去隨意走走,隻到繡兒找遍府第還未見李小姐蹤跡之時,李府才發現大事不妙。
  李員外命人掌起燈籠找尋,但四處角門上守夜的家丁都說未見過任何人出府門一步。繡房中整齊如初,小姐用來抿發的梳妝用具也極為隨意地擱在梳妝台上,仿佛是主人剛剛用過,並無任何淩亂跡象。活生生的一個人兒,竟是平空消失得無影無蹤!
  李家慌成一團,第二天就報了官府,官府也查不出個所以然來。李家還在城中遍貼告示,重金追尋小姐下落,也有人貪著銀錢來報些線索,便查到最後,總是些子虛烏有之事。
  這樣亂了有個兩三天,李員外幾乎要悲痛欲絕之時,那李小姐卻又突然出現在後花園的花叢之中。
  李員外喜出望外,但無論怎樣詢問情形,她總是沉默不言,絕口不提這幾天的去向。李員外雖是滿懷疑竇,便既然女兒毫發無損地回來了,也就不再在意。隻是那李青嬋此次回來之後,卻似是變了個人兒一般。先前隻是嬌怯怯的一個少女,每頓飯量跟隻貓的食量差不了多少,而且因為篤信佛教,一直是茹素戒葷。現在她每頓飯卻足足要吃四大碗,且極為嗜好食用小魚小蝦。
  以前李青嬋心靈手巧,尤擅針指女紅,也愛好些詩詞書畫之類;李員外怕愛女勞神,總是勸她多多歇息,現在她卻將這些一概置於腦後,天天隻是在床上臥著睡覺。
  但饒是如此,也不見她長得健壯起來,依舊是以前那種弱不禁風的模樣。但無論誰對她說話,她總是一副呆呆的模樣,先前那種與生俱來的靈秀之氣,竟是沒剩下半分。
  李員外見愛女如此情狀,唯恐她是得了病症,但請來大夫診治,卻又總說她並沒有什麽毛病。漸漸的家裏人開始起了疑心,懷疑她在平空失蹤後,是否是著了妖崇邪侵一類,方才變得如此古怪。
  恰巧李員外一次上街之時,遇上個遊方道人,一眼便看出李員外氣色不對,口口聲聲說李員外家中有些不幹不淨的東西。李員外一聽正中下懷,連忙請了那道人來到家中。那道人一口咬定妖氛便在李青嬋所居的繡樓之中,當下在花園中設下神壇,作起法來。誰知到得最後,那道人連焚三道神符,天際烏雲翻滾,眼見得確是招來了昊天神雷,誰知“轟隆”一聲,那天雷不曾擊中繡樓,卻正打在那道人身上,那道人滾下壇來,全身上下有如木炭一般漆黑,狼狽之極,更險些兒丟了性命。
  那道人神色驚惶,從地上爬起身來,連銀子也不要了,慌慌張張地就跑出府去。
  經此一事,李員外更深信青嬋是著了邪崇,也曾暗中查訪些法師,延以重金請來家中。但無論是道法也好、佛法也罷,結果都是以失敗告終。
  漸漸的這揚州城中的女子也如那李青嬋一般,往往是上街購物,或是走個親戚,憑空便失了蹤跡,但卻沒有一個人能夠再回到家中。
  李員外更是著了慌,家中這個女兒,雖然是毫發無損地回來了,卻是越來越不對勁。周邊街坊也是議論紛紛,甚至懷疑是妖魔附在了李青嬋的身上,誘走了其他的女子。但所有法師都奈何她不得,也隻好退避三舍。
  




深夜擒妖

  我和嚴素秋站在李府花園之中,隔著黑越越的假山石和那些交雜纏繞的樹藤的黑影,冷靜地望著百步開外的繡樓。
  那李家小姐青嬋所居的繡樓,是一座極為玲瓏的兩層樓閣,周圍花樹環繞,十分的幽靜。園中別出心裁地引來一道活水,潺潺的流水一路流過,更是為這寂寞的庭院增添了幾分生氣。小樓的簷下高高地挑起兩盞八角宮燈,在夜風中閃動著暗黃的光芒。遠遠望去,隻見那些窗槅上都粘著一層淡碧顏色的輕紗,映在燈光之中,越顯得朦朧柔和。
  李員外抖抖索索地緊靠在我們身邊,身後還跟著四個如臨大敵、手執棍棒的家丁。雖然我們一見他麵,便將自家的法術大大吹噓了一通,但顯然他還是半信半疑。不過他因為驅妖心切,也便大起膽子帶了我們進來。
  他抬手指了指偏西的一扇窗子,那窗上也粘著碧紗,隱見窗內燭火跳動,卻似乎沒有看到人影。
  李員外結結巴巴道:“那……那便是小女的繡樓,現時她……隻怕是已睡了,她她,她現在一天到晚都不出樓門,總是在睡覺……”
  嚴素秋點點頭,肅然說道:“明白了,稍後貧道會帶徒兒前去探看,如果真有妖邪來侵害令媛,貧道定然會斬妖除魔,為員外去了這心頭之患!”
  李員外張了張嘴,想要說句什麽,但終於還是沒有說出來話。身後的家丁們卻有些著急,催著他趕快出去。他走了兩步,卻又回過頭來,眼望著我們,期期艾艾道:“兩位仙長……小女被妖邪所侵,那也是無可奈何之事……她生平性情溫和,連螞蟻都舍不得殺死一隻,請兩位仙長……對小女……”
  我望著他那種殷切而又擔憂的神情,心裏莫名地有些難過,輕聲說道:“員外請放心,我們師徒二人隻是為你保家安宅,斷不會妄起殺心……總之,定然會員外救出小姐,員外你還是先請回罷。”
  送走了李員外,我們靜悄悄地走上樓來。在寧靜的夜中裏,我們的腳步聲還是驚飛了燈籠邊的飛蛾。時已深秋,飛蛾壽命將近,樓板上死了厚厚一層,但剩下為數不多的十多隻飛蛾,還是奮不顧身地衝向那閃動的燈火,撲到琉璃燈罩之上,發出輕微的“啪啪”聲。
  “吱呀”一聲,嚴素秋輕輕推開了李小姐臥室的門扇。我緊隨其後,邁步走入屋中,刻意地放低嗓音,柔聲叫道:“小姐,老爺怕你睡久了肚餓,叫奴婢送了新熬的燕窩銀耳羹來……你先起來喝上兩口可好?”
  屋子不大,但陳設得頗為講究。四麵牆上掛著山水長屏,靠牆的書櫃中滿滿地磊著書冊,南窗下設著的長幾,置了一張模樣古雅的瑤琴。燈台上點著一支銀燈,在昏暗的光線下,我看見身側的椅子上,還胡亂地丟著一方月白的絲帕。我一邊又試探地叫了兩聲:“小姐,小姐!”一邊俯下身子,悄悄地撿起來看看,隻見那方帕子上繡著半朵嬌豔欲滴的牡丹,一枚細小的銀針斜斜地插在牡丹的花瓣上,針鼻裏穿著一根細細的紅線,顯然還未完工。
  我正在翻來覆去地看這幅絲帕時,嚴素秋扯扯我的衣袖,又指了指我的手指。我舉起手掌,藉著燈光一看,隻見指尖上已擦著一層薄薄的黑灰。再看手中的帕子,本來月白的底色也有些泛灰。我吃了一驚,仔細看時,才發現連那些瑤琴、書冊之上,都蒙了厚厚的灰塵,顯然是許久都沒有碰過了。
  看來李員外所言不虛,從這房中陳設來看,這位青嬋小姐定然是個才貌俱佳的女子,那些琴書繡品自然也是她平日所喜。隻是看現在滿是灰塵的情狀,她確實是許久都不曾碰過了。
  突然隻聽屋中有人懶洋洋地“唔”了一聲,嬌聲道:“什麽銀耳羹,拿來放在桌上,一會候我起來後再嚐嚐罷!”聲音嬌媚悅耳,猶帶有三分慵懶困倦之意。
  我和嚴素秋神色一緊,循聲看去:隻見屋子的西角處設有一張楠木雕花大床,上麵懸著一幅精致的藕色床帳。床前的踏板上,端端正正放有一雙紅色的繡花鞋。此時帳幔低垂,隱隱看得到帳內被褥堆積,似乎確實有人正在安睡。
  我們交換了個眼色,但我聲音仍是鎮定如恒:“小姐,奴婢服侍你起來罷。”言畢便向床榻走去,嚴素秋也跟了上來。隻聽那女子“啊”地一聲,叫道:“不要過來!我不用你來服侍!”
  說到最後一句時,語氣中已有了幾分驚惶之意。
  驀然之間,我隻看見帳幔之中,隱然有一道微弱的黃光閃動!妖氣!說是遲,那時快,我和嚴素秋一躍而上,疾如閃電一般,齊齊向床上撲去!嚴素秋臉上一道青氣閃過,已是運起了她的先天真元!我三指成訣,當空一劃,已先在我倆身外設下了一道護衛氣界。
  帳中人驚呼一聲:“你是誰?”顯然已是識破我們並非是李府的家人,“砰”地一聲,帳幔紛飛而起,我隻覺一陣激蕩的勁風撲麵而來。嚴素秋嬌叱一聲:“疾!”金鈴脫手而出,疾飛而入帳中,隻聽“叮”地一聲,隨即便是帳中人“哎喲”叫了出來,顯然已被金鈴打中!
  我揮袖一拂,已將帳中人擊出的一掌氣勁化解,但經此一來,那層層帳幔經受不起數重壓力,隻聽“喀啦”一聲,整幅床帳頓時全都垮了下來!
  我一拉嚴素秋的手腕,身形雙雙向後彈出,避開了烏雲壓頂一般的帳幔。但那帳中人卻在驚叫聲中,被一堆帳幔裹了個嚴嚴實實。
  哧拉!我手腕一翻,掌中已多了一柄精光閃爍的短劍!嚴素秋看了一眼那柄短劍,眼中神色一動。我手起劍出,白光閃處,層層帳幔應聲而被劃開,露出倒在地上的一具被床褥緊緊包裹的身體來!
  嚴素秋厲聲喝道:“你就是李青嬋?”
  那“李青嬋”在地上打了個滾,被褥散開,我們定晴看時,地上哪裏還有什麽俏生生的二八佳人?隻有一條碩大無比的“魚”橫躺在地上,那“魚”頭小身長,渾身烏溜溜地極為光滑,此時躺在地上,身子還在極為溜滑地遊來遊去,這條“魚”看上去不象是鯰魚、也不象是黑魚,這是……這竟然是一條極大的泥鰍!
  泥鰍?
  我們驚訝地睜大了眼睛。那泥鰍卻在地上又是一個翻滾,黃光閃處,卻已變作了一個容貌美麗的妙齡女子,僅著貼身單衣,跌坐在地板之上,嬌怯怯地偷偷看著我們。
  我眉頭一蹙,喝道:“李青嬋呢?”
  “她”也不回答,隻是一臉驚恐地看著我們。嚴素秋早已失去耐性,大喝一聲:“歸!”隻聽鈴鈴數聲,那隻金鈴如有靈性一般,又飛回到她的掌中。嚴素秋冷冷道:“妖孽,你若再不說實言,我就要再讓你嚐嚐我的金鈴的滋味了!”
  “她”“啊”地一聲驚叫起來:“千萬不要!仙長,你那金鈴方才一擊,已是損了小妖不少真元,念在小妖修行不易……且從來都是憑借吐納修行……從不肯殺過一縷生靈,請你定要高抬貴手啊!”
  “全憑吐納修行?”嚴素秋冷笑一聲,說道:“你害了這揚州城中許多少女,居然還說自己未曾殺生?”
  “她”卻一連聲叫起冤來,急急辯道:“仙長你誤會小妖了,這城中少女接連不見,小妖也曾聽說起過。但小妖這等修為,若幹下這樣傷天害理之事,早已被天雷誅殺,哪裏還能在這裏與二位仙長說話哩?”
  我心中疑雲頓起,問道:“既然你說自己從未害人,那為何會出現在這李小姐的房中,假扮作了她的模樣?真正的李青嬋小姐呢?她去了哪裏?她是不是……是不是已被你害死了?”
  說到最後,我的語音已在微微發抖。
  嚴素秋臉上冷色愈重,眼看著隻要“她”說個是字,隻怕當場就要被其誅殺。
  誰知泥鰍“哇”地一聲,居然大哭起來,一邊嚷道:“我能有什麽辦法?我能有什麽辦法?我那麽喜歡她,我隻要天天在爛泥巴裏看看她就行了……我三天兩頭地修修行,也不是為了成什麽仙,隻是要多活幾年,能多看上她幾年……其實我就喜歡在爛泥巴裏睡睡覺……她要去看那個美貌公子,天天想得茶飯不思的……
  我,我的法力雖然不高,但她那樣求我,我還不是千方百計的,將她攝出牆去,讓她去二十四橋邊見他……誰知道她……她竟然一去就不回來了……還害得我天天扮作她的模樣……生怕讓她的父母發現……”
  “什麽?她出走了?”我與嚴素秋幾乎是異口同聲問道。泥鰍抽噎了一下,又大聲嚎啕起來:“是不見了!她定然是被那個公子拐走了,她那麽美貌、那麽溫柔可愛,她以為這世上都是好人呢……嗚嗚……青嬋……我對不起你……我以為你跟那公子見麵,不喜歡我在旁邊……所以我悄悄地鑽到泥裏去玩……我以為你隻是見見他便算了……誰料到……誰料到……”
  泥鰍越哭越是傷心,一時間涕泗橫流.嚴素秋卻聽得老大不耐煩,喝道:“你老在這裏哭個什麽?還不變回你的本來麵目!一個男妖,卻變成人家嬌滴滴的女兒家模樣,真是惡心死人了!”
  泥鰍精看來對她實是畏懼,當下黃光一閃,化作了一個人類男子的模樣。也隻在二三十歲的樣子,個子矮小,相貌普通之極。此時他哭得雙眼紅腫,臉上淚痕斑斑,看上去著實有幾分狼狽。
  我與嚴素秋對視一眼,我的眉頭不由得又蹙了起來,嚴素秋臉色也變得十分嚴肅。
  看來此事並不簡單,本來我們以為少女失蹤一事是這隻泥鰍精所為,所以方才出手之時,一舉便動用了我們最擅長的法術。但通過方才交手來看,這隻泥鰍精修為並不算高,甚至還比不上嚴素秋的丫環小憐。而且看他拙訥膽小的模樣,也不象是那些老奸巨滑的妖怪。
  況且我們本來以為,那擄走少女的妖怪必然是想采處子元陰正氣來增加修為,這隻泥鰍連正當的修行都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他對睡覺的興趣遠遠要超過了對成仙得道的興趣,又怎會去謀害那些無辜的少女們呢?
  我看看那隻泥鰍,突然想起一個問題,問道:“你剛才說,李青嬋家中管教嚴格,輕易不得出門,所以求你將她送去見她的心上人?那她早就知道你是個妖怪麽?”
  泥鰍抹了一把鼻涕,低聲道:“我本是後山河中的一條小泥鰍,因為機緣湊巧,偶然吞食了龍涎,所以得以延長壽紀。有一天我閑來無事,到處遊玩,結果順著水流一直遊進了李家的後花園。我那時雖已活了三百年,足足有四尺來長。可靈智未開,還沒能修成人形,又哪裏懂得什麽變化挪騰之道?結果被李家的家丁發現了,他們將我抓住養在盆裏,當作是件稀奇物件送給青嬋玩兒。”
  




王孫不歸

  他瑟縮一下,仿佛又身處那種驚恐畏懼的環境之中,但在說到“青嬋”二字之時,臉上卻不知不覺地帶上了一種溫柔的神色,連聲音都柔和了許多:“那時的青嬋,還是個小姑娘呢,她緊緊牽著李員外的手,站在一叢牡丹花後麵,好奇地看著水盆裏的我。
  她當時穿著蔥綠小襖兒,梳著兩個抓髻,一雙眼睛水靈靈的,簡直就象是……就象是我老家山裏的泉水一樣……不不,比我老家的山泉水還要清亮……”
  “青嬋看著我在水盆裏撲騰,她覺得我可憐,非逼著李員外答應把我給放了。李員外心疼她,隻怕是天上的星星都可以摘下來給她,當下便下令將我放回了水裏。”
  我好奇地問道:“後來你就經常遊來找她?就這樣認識了嗎?”
  泥鰍歎了口氣,說道:“不是我經常遊來找她,是我根本就沒有離開過李家花園。”
  我和嚴素秋都睜大了眼睛。
  泥鰍不好意思地看了我們一眼,接下去說道:“我也不知道當時在想些什麽,過去三百年我一直住在山裏。因為我隻是條泥鰍,別的魚兒瞧不起我;候我長得大了,它們又懼怕我,沒有一條魚願意跟我交好。我天天在水裏吃了睡,睡了吃,三百年的時間對我來說,跟三天沒有多大分別……可是,可是一見到青嬋,我突然之間,覺得再回到山裏去是多麽的寂寞,我不想回去了,我……我一定要留在她的身邊……哪怕是天天隻能在水裏偷看她幾眼,我也覺得那是最快活的事情……”
  嚴素秋突然想起一事,問道:“照你的說法,你是沒有師承的妖怪了?那你的法術從何而來?如何懂得了變幻人形之術?”
  泥鰍的黑臉上浮起一層紅暈,支支吾吾道:“青嬋她……她自幼身體就不好,李員外為她請了多少大夫,開了無數名貴的補品。可是青嬋的體質太差,往往略有時氣變換,她便會患上病恙……”
  他的臉色漸漸凝重起來,說道:“她每一次病的時候,都要很久很久才能痊愈……而且每一次,為了盡快地好起來,她都要受盡針炙藥石的折磨,有時候還要服用一些稀奇古怪、甚至是令人心悸的藥材……好多次,她受不了那藥汁的怪味,一邊服藥,一邊嘔吐……可是剛剛吐出來,又不得不再喝進去那些藥汁……李員外擔心她的身體,一邊延醫請藥,一邊還請了許多的煉氣修道之士來到家中,讓青嬋每日清晨都在園中水邊,修習吐納之術,將養精神,以便固本培元。”
  “也是機緣巧合,李員外費了許多金錢來請高人,雖也有冒名的江湖騙子,卻也真被他尋到了幾位有道之士。兩位仙長,小妖現在修習的道術,便是在水邊偷聽學來的……當然,我常在水中出沒,也曾被一位高人察覺,他發覺我身上已有妖氣,便出手將我擒住,打算將我除掉……”
  “誰知青嬋卻為我求情,還說她認得我便是當年她放生的那條泥鰍,她說她一個人獨處,又沒有什麽兄弟姐妹,平時裏過得著實寂寞,我便如她的一個小夥伴一般。她還說,現在我的樣子可愛,料想必然是一條好泥鰍……”
  我聽到“好泥鰍”三字時,忍俊不禁,“撲噗”一聲笑了出來。
  嚴素秋有些愕然,但隨即也笑了,點了點頭,道:“原來你是這般學來……那你倒還是
  個有心之妖了……”
  泥鰍的臉上也露出一絲笑意,但又黯淡下來,低聲道:“那高人仔細審視了我一番,大約是見我著實沒什麽惡意,便將我放了。隻是這樣一來,我再也不好偷看青嬋了,倒是她自從知道我住在她家園中水裏,天天主動來找我說話,大多數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兒,象是今天吃了什麽好吃的糕點糖果啊,她爹爹又是從哪裏給她買了好看的頭繩啊……有時候,她也偷偷地給我講講她新學到的道術。我靈智未開,也不會說話。常常是她說上大半天,我隻能聽聽,至多在水裏搖搖尾巴。
  以前我在山中之時,聽別的水族講過,天地之間,除了人類鱗蟲鳥獸之外,還有神仙妖魔之類……聽說他們有著一種叫做‘道行’的東西,上天入地無所不能,所以具有極大的神通。可那時我隻知道睡覺、睡覺,即使在吞下龍涎之後,明白自己和普通的泥鰍有些不同,可是也沒想過未來會怎樣,還是過著普通泥鰍的生活。但在認識青嬋之後,看著她每次病了都是那麽痛苦,我便常常想,如果我也能有道行,那麽她的痛苦,我應該是可以幫她減輕的罷?
  所以,每次有人教她道術,我都努力地在旁傾聽;她閑來講給我聽的,我也牢牢記在心裏。我顧不得白天黑夜,連覺也不大睡了,天天便是努力地修行。
  一晃十年的勤加修習,因為我先天底子不錯,總算也有了些道行,也學會了一些符咒法篆之術。可是青嬋她……她一天天地長大,身體比以前是好了許多,人也越來越漂亮了,我常聽李家人說,她的才貌是如何的遠近聞名。我聽在耳中,真是有說不出的高興,可是……她來看我的次數卻是越來越少了,也越來越不快活……”
  “我從水裏探出頭來的時候,常常見到她一個人坐在樓上,靠著繡花的繃架,呆呆地看著遠方。有一兩次,她被自己手中的繡花針紮了都不知道。我看在眼裏,心裏著實擔心,可也不知道該怎麽幫她。
  終於有一天,她信步來到水邊,蹲了下來,輕輕喚道:‘小黑!小黑!’”
  小黑?我和嚴素秋睜大了眼睛,一齊向泥鰍望了過去。
  泥鰍臉上一紅,忸怩道:“這是她給我取的名字。”
  我們看了看他,覺得這名字倒也名符其實。
  泥鰍接著說道:“我興奮地從水裏躍了出來,在她身邊遊來遊去,雖然我已經身長七尺,看上去煞是嚇人了。但她蹲在那裏,用手輕輕拍拍我的頭,就象是以前和我嬉戲一樣。”
  “過了許久許久,她都沒有說話。我終於發覺有些不對勁時,卻覺得頭上一涼,一滴水落到了我的頭頂上,一滴、又是一滴。我抬起頭來,驚訝地發現有兩行水從她的眼睛中流了出來。那……應該就是人類所說的淚水吧?
  十年的時光流淌過去,當初那個嬌俏的小姑娘已長成了大姑娘,可是那雙明亮清澈的眼睛卻絲毫未變,此時那些淚水從她眼中流出來時,她的眼睛真的好象是我們山上的兩眼清泉。
  我的心裏突然疼了起來,那種絞心的疼痛,便如同我有次一口氣吃了許多螺螄,撐得肚腸似乎快要斷裂開去的那種疼痛。更糟糕的是,除了疼痛之外,我還覺得自己連氣都好象喘不過來了。”
  “我緊張地望著青嬋,她怔怔地望著遠處的水麵,輕聲說念了幾句話,好象是什麽無論鏡布裏麵有沒有隻烏龜,又好象是那隻烏龜方才歇下……她念起來倒是好聽,可是我完全聽不懂她的意思。兩位仙長,小妖實在是不明白,鏡布裏的烏龜跟她有什麽關係?竟讓青嬋是那樣傷心?”
  無論鏡布裏的烏龜?方才歇下?
  我們一頭霧水,互相看看,卻見對方的眼裏都是疑問。隻聽泥鰍小黑又說道:“她還念了幾句,好象是什麽綠草、肉絲啊什麽的……”
  ???
  我腦子裏靈光一閃,刹那間明白了過來:“謝玄暉!”
  嚴素秋緩緩道:“綠草蔓如絲,雜樹紅英發。無論君不歸,君歸芳已歇。”
  綠草柔滑如絲,樹上花朵競相開發,春光是如此的明媚,可是你什麽時候才能回來呢?或許你回來的時候,我美好的芳華便如這春光一般,是已經消失了罷?
  來人間已久,我也讀過不少詩書,嚴素秋也曾為名伎,我們都讀過這首南朝著名詩人謝眺(字玄暉)的《王孫遊》,自然也明白詩中所言“相思使人老”之蘊意。
  莫非這李家小姐青嬋的心中,也有這樣一位遠遊的“王孫”麽?
  




夢中藏詩

  我正在胡思亂想,耳邊隻聽嚴素秋說道:“這是首人類的詩歌,難怪你聽不大懂。小……小黑,先前你說是你把李小姐攝出府去的?是她主動要求你做的麽?”
  泥鰍小黑低聲道:“當時我見她那樣傷心,自己心裏也莫名其妙地痛得緊,也不知怎麽回事,便脫口而出道‘青嬋,你別哭啦,無論你要做什麽,我總是會幫你的!’
  話一出口,她頓時嚇了一跳,一躍而起,手指著我的頭,難以置信地叫道:‘你你你說什麽?小黑,你會說話啦?’
  我也嚇了一跳,因為以前我雖然聽得懂人類的語言,自己卻從未開口說過話。或許是這麽多年勤加修煉法術,七竅五官早已打通的緣故吧,這會心裏一急,竟然真地說出口來。”
  “我也來不及去想那麽多,鼓足勇氣,默念口訣,當即化作人形,從水中躍上岸來,活生生地站在青嬋麵前!青嬋嚇得後退一步,但隨即又驚又喜地叫出聲來:‘小黑!真的是你?你已經修煉成人形了麽?是我教你的法術起了作用麽?’
  我點了點頭,打量打量自己,因為是初次變化為人,我心裏也十分的興奮。”
  嚴素秋看了看他那副尊容,忍不住問道:“小黑,你既然變成人類的男子,又要討青嬋的喜歡,為何……為何不變得更為漂亮一些?”
  小黑睜大了一雙小眼:“難道我這樣不漂亮麽?可是青嬋說,我變得已經很象個人了啊!”
  我啼笑皆非。大凡妖怪首次化為人形,所變幻的模樣都是自己心中所想的相貌。這泥鰍小黑想必是長居山中,沒見過幾個美男子,來李家花園中的水池住下之後,心心念念又隻有一個青嬋小姐,根本沒有想到這一層裏。
  坦率地講,他的這副尊容還算差強人意,但若說到漂亮二字,可也差得太遠啦。
  小黑狐疑地看看我們,又嘟囔道:“變得再漂亮又有什麽用處?這副相貌,本來便是虛幻的啊!”
  我心中一動,忍不住轉過頭去,妝台上擱著的銅鏡恰好照出了我側麵的影子……那個俊美清朗的少年模樣,就算我變得再像,也不過就是虛幻的罷?
  嚴素秋問道:“她見你法術有成,便求你幫她是不是?”
  泥鰍小黑低下頭去,輕聲道:“是啊,她說上已節時,她去郊外踏青,在二十四橋之上遇見了那個公子……雖隻是短短一晤,她隻對他說了三句話,共是七個字,那公子卻對她說了八句話,共是三十一個字。”
  我們不禁有些駭然,心中又有著一種莫名的感動,這青嬋小姐看來真是愛那公子至深,竟然連說話的字數都記得清清楚楚。
  泥鰍小黑仿佛是看出了我們心中所想,歎了一口氣,道:“她天天在心中默念當日那公子與她的對話,有時候竟然不自覺地念出聲來。我變成人形之後,她跟我一共說了五十七句話,有三十八句都說到了那個公子。”
  !!!
  原來這泥鰍小黑,居然將她的每一句話也記得那麽清楚。
  小黑頓了頓,他臉上神色雖然有些忸怩,甚至還帶著些木訥,但說到此處,亦不覺帶上了幾分苦澀之意,說道:“她……她那時已有十多天沒跟我一塊嬉戲玩耍,我好不容易盼到她來找我玩兒,可是……可是就連她跟我說的十九句話中,也大多是在求我,要我將她偷偷弄出府去,因為那公子那日已經與她約好十天之後,在二十四橋上再會一麵。眼看日期將至,而李家閨訓極嚴,身邊奶媽丫環又多,她根本沒有機會再出府門。
  她說……她想了許久,總是沒有個妥善的法子。隻到見我法術已成,這才喜出望外。我……我與她相處十年,情誼深厚,她又對我有救命之恩,隻要她心中歡喜,我什麽都願意去做……
  於是我將她攝出牆外,送到了二十四橋附近。然後我便回到李家,化作她的模樣,希望能夠瞞住她的父母家人……誰知道……誰知道我樣貌雖然與她相同,習性卻大相徑庭,她那些女紅針線、琴棋書畫,我是一樣也不懂得。
  我本來愛睡覺,現在睡得就更多了……到得後來,李員外開始有了懷疑,這才四處請得道士和尚前來驅邪,再後來,便是你們二位仙長……”
  嚴素秋聽到此處,臉色才大為柔和,她凝視著泥鰍,沒有說話,隻是微微點了點頭。我突然想起一事,便問道:“聽你說來,你的道行並不高深,難道以前請來的那些法師都是些江湖騙子,請不到五雷神將下降來捉拿你麽?”
  泥鰍小黑聽到“五雷神將”四字,不禁身子一顫,道:“不是的,他們也曾請來過神將!那些神將們都穿著金甲,手拿金杵,我一見到他們,心裏就有說不出的害怕……他們第一次捉住我時,一見我的道法也是玄門正宗,不象是尋常妖邪之輩,便沒有當場將我擊殺。
  後來他們詢問我時,我便老老實實地講給了他們聽,我說是因為要幫青嬋去二十四橋與心上人約會,才在這裏冒充她的。但他們一聽到‘二十四橋’四字,不知為何就將我丟了下來。然後,然後……那個請壇的法師見他們總不動手,便又是燒符又是作法的,可能是把神將惹得惱了……隻聽‘劈啪’一聲,雷聲震天,我嚇得捂住了腦袋,想著自己的小命定是沒了。誰知……誰知我睜開眼一看,卻見他們一個神雷,反而將那個請壇的法師給打暈了……再後來,不管什麽法師設壇請神,他們都不來了……那些法師又不象兩位仙長本身就有功夫,他們請不來神將就拿我無法……其實,小妖我也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呢……”
  神將居然一聽到“二十四橋”四字,便連妖精都不捉拿了?這可真是費夷所思之事。
  我又問道:“那李小姐就一直都沒回來麽?”
  一說起李小姐,泥鰍的眼圈頓時又紅了:“青嬋她……一去就再也沒回來,白天我變成她的模樣,寸步不敢離開李家。夜深人靜的時候,我也偷偷地出去找過她,可是到處都沒有她的音訊……我……我都快急死了,我連做夢都夢見過她呢!”
  “做夢?”我眼睛一亮。三界之中,凡有智慧的生靈,在入睡之後均有不同的夢境。所有夢中情形,無不是各路散魄精魂匯聚所至。如果泥鰍真的曾夢到過李青嬋,則說明李青嬋的散魄或是神魂,確有一縷來到了泥鰍的夢中。如果我們以此為線,或許真能發現李青嬋的去向。
  嚴素秋也急忙問道:“你夢到她什麽了?”
  泥鰍忸怩一下,不好意思地說道:“我……我夢到她……她穿著一身鮮紅的衣裳,坐在一間紅色的房子裏,簡直……就象個新娘子……”
  我問道:“她沒有說什麽話嗎?”
  泥鰍認真想了想,道:“有的有的,她對我說了幾句話,好象是什麽什麽……”他抓抓腦門,念道:“喬女倚古木,力士枝上走。取絲便成工,樹下相約久。”
  我在心中將此詩默默念了一遍,一時之間,卻也察覺不到端倪。
  他的聲音漸漸低了下來,神色間也有幾分悵然,說道:“她雖然穿得漂亮,可是看上去……還是一點都不快活……青嬋她……她到底去了哪裏呢……”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到得最後,幾乎不可聽聞。他的腰慢慢弓了下去,腿也隨之一彎,終於蹲到了地上。他的頭低垂在胸前,再不肯抬起來。在暗淡的燈下,他單薄的背脊一抽一抽的,啞著喉嚨,又道:“我的話講完了,你們要降妖伏魔,就殺了我吧……我本來就是個沒用的妖怪,這麽久了,我連青嬋的人影都找不著……我真沒用……嗚嗚……”
  這一次,我們誰也沒有喝斥他,隻是那樣靜默的,立在搖移不定的燈影裏。就讓他盡情地哭泣吧,有的時候,是否連這樣悲傷的哭泣,也是一種非常難得的奢侈呢?
  
  天亮之後,我們去拜見了李員外。李家人見我們安全無恙地走下樓來,個個的神色倒似乎是見著了活鬼。早有人飛快地跑去稟報了李員外,他急得連鞋都隻穿了一隻,慌慌張張地從內室跑了出來,一邊將我們迎入正堂,一邊激動得哆哆嗦嗦:“神仙……神仙啊……我昨兒一晚沒好睡,連著起來在觀音菩薩麵前上了三柱香,也不知道你們到底咋樣了……我家青嬋呢?她……她應該是沒事罷?那屋裏……到底有沒有妖魔?”
  說到最後一句,他的聲音微微有些發顫。
  我無意間一瞥,隻見廳堂當中桌上,倒真的供有一尊觀音。觀音瓷像前麵,有幾柱香已是燒得殘了——看來這李員外方才那話倒也不虛。
  他連我們兩個萍水相逢的“道士”都如此上心,對自己的女兒想必更是疼愛至極吧?突然之間,我想起了遙遠的東海,想起了我那看似威嚴淩人、實則溫柔慈和的父王,十七離開龍宮這麽久了,以他的神通廣大,不會不知道我的去向行蹤。可是他卻並沒有派人來押我回去,難道父王他,他是真的明白了十七的心麽?
  
  卻見嚴素秋將手中拂塵一拂,藹然答道:“員外切莫擔心,小姐居處並無邪崇侵擾,隻是這園中花木過於繁盛,遮弊了陽和之氣,所以□有些違和……呃,神智有些昏亂……自然是大異尋常之態。”
  我一聽這話,便知她是有意地要為泥鰍遮掩了,不覺有些訝異,但隨即也就釋然了。相識不久,我已看得出嚴素秋此人,雖是看上去冷若冰霜,不假辭色,實則心腸最是柔軟。她肯幫泥鰍此事,自然也是見他秉性純樸,對青嬋的感情確實發自真心,這才動了測隱之心。
  李員外一時還有些遲疑,問道:“但前幾位法師都說……”
  我打斷他的話,故作不耐煩地說道:“前幾位法師算得了什麽?哪象我家師父,是出自上洞神仙座下親傳弟子、號稱玉陽靈飛策華真君的那位神仙第二百四十八弟子的第七代玄孫之徒!”李員外被這一長串的名號弄得暈頭轉向,誠惶誠恐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隻是……”
  嚴素秋微微一笑,神采瀟灑,當真是態擬神仙,開口道:“員外是想說,為何前幾位法師都說有府上有妖,而獨獨貧道不能苟同,是否?”
  李員外連連點頭,道:“正是,正是。”
  嚴素秋故作高深,歎了口氣,說道:“仙道符錄之術,是何等的博大精深,象員外都是些紅塵中人,如何識得其中妙處?員外不妨想想,若是府上真的有妖,妖性本來邪惡,為何府上倒是一個人丁也不曾被傷害過?何況先前那位法師曾請得天雷下降,為何那天雷卻不去劈妖怪,反倒將法師劈倒在地呢?”
  她瞄了一眼張大了嘴巴的李員外,又道:“那自然便是天雷神將惱他無故地請神下降,所以略示懲戒罷了。實則貴府實在是沒有什麽不幹不淨的東西,隻是花木太多、花木太多了。”
  李員外恍然大悟,忙道:“然則後來那些法師……”
  嚴素秋手撫頜下長須,作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緩緩道:“唉,我道門何其廣大,弟子眾多,也算得上是良莠不齊啊!員外家財萬貫,富貴至極,自然也有些人想趁機危言聳聽,以便……無量壽佛,真是罪過、罪過!”
  




二十四橋

  在告別李員外之前,我們以再察看一下小姐的狀況為由,又去探視了泥鰍小黑。泥鰍仍是化作了李青嬋的模樣,紅腫著眼睛,象模象樣地斜倚在繡樓的欄幹之上。我們暗示他,一定會幫他找到李青嬋時,他才點了點頭,雖沒說話,但看那神情,似乎已快要流下淚來。
  嚴素秋運起法力,真氣源源不斷地布滿李府,將整座府第都淨化了一遍。她本是天宮花仙,本身花木精氣極深,此番施法結束,果然效果非同一般。我早聽她給我講過,說是天下每一株花木之中,都有花靈棲息存在,但在諸多精靈之中,以花靈最是弱小,沒有什麽法力智慧,隻是略具靈識而已,連七竅都生長不全,所以想要修煉道法特別艱難。因之三界之中,花木之妖的數目遠遠比不上禽獸鳥蟲之妖,至於花木之妖能得道飛升的希望就更是微乎其微。
  李府的花木當然也不例外,它們平日裏的生長,隻能依靠吸收日月光芒中微弱的精華,此次得到仙氣滋潤,那些花靈們喜不自禁,大概是為了感謝嚴素秋之恩,雖是正當初冬,但它們仍 “蔌蔌”搖動著枝幹,爭先恐後地抽枝發芽,有些甚至還開出花來。整座園中頓時葉綠花豔,光采更勝平常,甚至連空氣中都浮動著芬芳怡人的花香,令人幾乎懷疑是到了春光明媚的陽春三月。
  李員外一家張大了嘴巴,驚喜萬狀地觀看著這一奇景,毫不猶豫地把我們當成了神仙。
  我們告別了千恩萬謝的李員外,但拒絕了他付給我們的驅邪費用:黃澄澄的二十兩金子。並非是我與素秋不愛錢財,既然是在這紅塵之中行走,黃白之物倒是越多越好,可是這樣收下李員外的金子,我們實在是良心有愧。
  甫邁出李府大門的門檻,我們倒是嚇了一大跳。隻見門外早黑壓壓地等了一大群人,一見我們出來,他們一邊口中叫著“仙長”“神仙”“法師”“道人”等五花八門的稱呼,一邊“呼啦”一聲全圍了上來!
  我嚇得連連倒退幾步,再看素秋時,隻見她的臉色也有些發白,我連忙叫道:“大家有話好說!先別忙圍上來!再圍上來……再圍上來我們就……我們會飛上天去的!”
  那些人倒真的聽進了我的話,當即停住了腳,不再向前擁擠,七嘴八舌地說起來,雖然是雜亂無章,但我也聽出個大概,原來這些人都是家中有少女失蹤的事件發生,一聽說李家請來了兩個活神仙,居然將府內的妖崇一並根除,頓時覺得有了希望,紛紛跑來企求我們幫忙尋女。
  末了,又有一個衣著粗陋,相貌樸實的小夥子排開眾人,走上前來,看得出他是不善言辭,還未開口,臉色先已漲得通紅。支吾了半天,他方才鼓足勇氣,懇切地望著我們,訥訥道:“二位仙長,我是城外趙家村的人,我們村裏的小梅……也不見了,她奶奶把眼睛都哭瞎了……她們家隻剩下奶奶和她了,仙長們能不能去看看她奶奶?”
  我看了看嚴素秋,她的臉色也極是沉重。事實上我們早已暗地裏商討過了,此次揚州少女失蹤一事,除了李青嬋外,前後共有二十七名少女失蹤,都是青天白日的莫名就失了蹤跡。事先並無任何征兆,顯見得不是私自離家;而過後官府曾張榜公告,甚至連鄰近州府的衙役們都出動幫忙尋人,卻仍然沒有一絲線索。其詭怪奇異之處,絕不似是尋常人間牙行拐賣良家女子的行徑,定然是妖孽所為。
  然而,我與嚴素秋都熟知天庭律法,知道這人間界中每一處山水州府,都有大大小小的仙官駐守,這些仙官便是人間所稱的城隍、山神、水神、土地之流。除去是前世因果報應(如恩仇相報之類)招來的妖崇之事,他們不會去管以外,其他但凡興妖作亂,都是他們的管治範圍。若是那妖孽的法力高強,仙官力不能敵,也應上奏天庭伏魔大帝玄武,由玄武帝派天將來剿。
  而這揚州城中失蹤少女數目如此巨大,絕非是有妖孽來了結前世的因果那麽簡單。可是這揚州城隍,為何一不滅妖,二不上報呢?
  
  當我終於擺脫眾人,站在揚州城外的城隍廟中,對著那含笑而坐的金碧輝煌的城隍神像,運足中氣,將這句話問出來時,我看見那尊神像不由得微顫了一下。但隻是那一下,它又恢複到了先前穩穩當當的模樣。
  一旁的嚴素秋勃然大怒,喝道:“你這個土捏泥塑的啞巴官兒!你以為你不說話,姑娘們就會怕了你麽?”
  此時我們還是道士打扮,她卻已換作了女聲,又自稱姑娘,幸好廟中並無外人,否則還真不知人家會怎樣看待我們呢。
  但那城隍老爺還是動也不動一下。
  我雖然好性情,但也忍耐不住,踏前一步,冷冷道:“城隍大人,你身為天廷所封仙官降臨下界,又受一州香火的供奉,理應免災祐民,造福當地百姓才是。可是大人轄境之內出了這樣重大的事情,卻不見大人有絲毫作為,這又是什麽道理呢?如果大人確實不肯出麵處理此事,我們自然可以代勞。隻是事畢之後,大人這失守瀆職、辨察不明的罪責,可是傾天河之水,都不能衝洗幹淨了!”
  說完這話,我一拉嚴素秋的手,轉身便走。
  忽然,似乎背後有人極低地歎了一聲氣,緩緩說道:“公主殿下息怒,下官如此做法,實有不可言明的苦衷……”
  我全身一震,和嚴素秋幾乎同時旋風似地轉過身來,卻見一縷青煙從城隍神像後嫋嫋冒了出來,漸漸匯聚成形,卻是個袍服齊全,手執神笏的中年男子。麵目雖然模糊了些,但從其服色來看,正是當地城隍的打扮。
  我見他終於被我們激了出來,心頭一喜,旋即也有些吃驚,不知他怎麽會得知我的身份。但麵上神色卻依然不變,說道:“是麽?但不知大人又有何苦衷難言?難道比庇佑百姓安寧還要更重要麽?”
  城隍苦笑一聲,向我行了一禮,又遲疑了片刻,方道:“下官受天廷委任,當然知道為官一方的責任,然而……然而那妖孽……”他搖了搖頭,躬身道:“殿下若有一天得明此事,自然會諒解下官苦衷。下官先行告退了……”
  他話一落音,身形便漸漸淡了下去,到得最後,又化作了一縷青煙,瞬間便向四方散去了。
  我心下不甘,當下還要嚴辭逼他出來詰問,卻被始終未曾開言的嚴素秋一把拉住,我一怔,不知她是何意時,她卻已在我耳邊輕聲道:“他不願說,咱們再問也是枉然。十七,你方才說得極對,他若是不管,咱們就去管,待此事平息之後,再請你父王代為上奏天庭,處治這膽小怕事的官兒便是。”
  
  我們化身為先前的少年男女,一同回到客棧,一路之上,卻聽路人都在傳說李員外家請來的“神仙”,及至到了店中,老掌櫃的臉上也有了幾分笑意,老遠便向我們招呼道:“公子夫人回來哪,公子你的夫人這樣美貌,以後可不用再擔心啦,聽說咱們揚州城中來了活神仙呢,兩位沒去李員外府上瞧瞧去?”
  我們含笑搖搖頭,心中卻第一次感到了些愉快的情緒。
  樓上房中被枕如舊,看樣子小憐還沒回來。我們在房中坐了片刻,想起先前那個小夥子所說的事情,決定還是出去看看小梅的奶奶。
  
  趙家村就在城外不遠,大約有百來戶人家,此時正值晌午,大多數人家都吃過午飯,下田勞作去了。村裏看不到幾個人影,在淡淡的陽光下,唯見道旁小橋如虹,流水潺潺,掩映在翠竹林中,顯得甚是幽靜雅致。間或村裏還傳來一兩聲高亢的雞鳴犬吠,真的是一派安寧祥和的田園氣象。
  我們問過一個路過的農夫,終於在一個山坡之上,找著了小梅的家。
  隻見那處向陽的坡上,用麻秸稻草搭了兩間小小的房屋。屋外紮著一圈搖搖欲墜的竹籬,顏色已有些幹黃,籬上爬滿了各類菜藤。但饒是如此貧苦,仍能處處看出主人的賢惠和善能持家。院子裏收拾得幹幹淨淨,有三四隻不大不小的雞在地上啄食。簷下吊著幾掛過冬的醃臘和黃燦燦的幹玉米,籬邊還開了幾塊田畦,種的時令蔬菜都是水靈靈的煞是喜人。牆角裏有幾株耐寒的菊花,也開得極為繁盛。
  我和嚴素秋遲疑了一下,邁步走了進去。我抬手敲敲門,隻聽見屋裏有個蒼老的女人聲音疑惑地問道:“誰呀?門沒閂,貴客自家進吧。”
  茅屋的屋簷低矮,就連我們這樣的女子進門還要微微彎著腰身。
  屋裏沒有開窗,光線也十分昏暗,我們乍從亮處進來,站了好大一會兒,眼睛才適應了屋內的黑暗,隱隱約約看得清楚灶下坐著一個老婆婆,枯瘦的雙手正吃力地攏起地上一把柴草,摸索著想要塞到灶洞裏去。
  嚴素秋上前一步,柔聲道:“婆婆,我是您孫女小梅兒時認識的朋友,後來嫁到外地去了,前幾日才回來,想要看看她呢。”
  老婆婆抬起昏花的老眼,渾濁的淚水流了下來:“你……你是不是玉蓉啊?你不是嫁到蘇州去了麽?現在回來哪,可是小梅……我的小梅不在了……她前兩天還對我說,她有了一個心上人,是個性格極溫柔,長得又極其美貌的年輕公子,她還說要好好孝順我……後來,她去河邊洗衣服,就再也沒回來……隔壁的趙家老二幫我去找,隻看見她裝衣服的竹籃子還放在岸上……”
  “趙老二還說要幫我去城裏報官,可是我一個孤老婆子,哪裏有錢請那些官爺……”
  老婆婆一頭說,一頭又失聲哭了起來,那聲聲強壓抑住的嗚咽隻聽得我的心一陣陣發酸。趙家老二,想必就是求我們前來的那個木訥樸實的小夥子吧?
  美貌公子?河邊?
  我心裏靈光一閃,仿佛抓住了點什麽線索,但仿佛一時又想不起來。
  卻聽得嚴素秋在一旁問道:“婆婆,你家小梅一向都在哪裏洗衣服?”
  老婆婆抬起頭來,哽咽道:“她一向都在我們村邊的小河洗衣服,可是近半個月來,她總說小河水不幹淨,遠遠地跑到二十四橋下去洗衣。說是那裏水麵又寬,晚上月亮又格外地明,洗的衣服幹淨耐穿……”
  二十四橋?
  又是二十四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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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之傳奇 作者:東海龍女 -畫眉深淺- 給 畫眉深淺 發送悄悄話 畫眉深淺 的博客首頁 (341087 bytes) () 09/28/2009 postreply 19:33:40

妖之傳奇 作者:東海龍女 -畫眉深淺- 給 畫眉深淺 發送悄悄話 畫眉深淺 的博客首頁 (403684 bytes) () 09/28/2009 postreply 19:34:26

跟了很久的坑啊,終於填滿了,太好了,謝謝 -PuppyHappy- 給 PuppyHappy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9/30/2009 postreply 09:53:56

寫的真好!昨晚看到淩晨才跟完,:-) -鬧鬧貓- 給 鬧鬧貓 發送悄悄話 鬧鬧貓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9/30/2009 postreply 21:54: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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