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之傳奇 作者:東海龍女

來源: 畫眉深淺 2009-09-28 19:33:40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341087 bytes)
寒夜月色

  晨曦微露,雨後初霽,彎彎的石橋之上,猶籠著一層淡淡的白色水煙,遠處的山村小河,都蒙在清晨薄薄的霧氣裏。身著淺綠夾棉衫子的少女,鬢邊簪一枝幽香的蠟梅,臂彎裏挽著盛滿衣服的竹籃,著青蓮色弓鞋的兩隻纖足,小鹿一般輕捷靈動地邁下小橋的石階。
  橋邊清亮的淺水裏,如一麵最上好的明鏡,恰好清清楚楚地映出了少女的影子。少女抬起手來,習慣性地掠了掠額上的亂發。一陣輕風貼著水麵吹過來,她鬢邊的蠟梅花瓣也隨之一陣輕顫,映著那姣若春花的麵龐,顯得格外嬌豔動人。
  忽聽橋上有人高聲吟道:“臨水照花明,花麵交相映。世人當無此,疑是洛神臨。”語氣中雖是充滿讚歎之情,但對著一個孤身年輕女子如此直言不諱,卻也帶有三分輕薄之意。
  我聽他讚美我這變幻出來的虛假皮相,不禁暗自好笑,當下從水邊轉過身來,凝神望去,隻見不遠處的石橋之上,有一個年輕男子倚靠在橋欄之上,正在向橋下這廂張望。
  他身著湖青色儒服,背上還背著偌大一個木架書籠,搭著白布袱子,想必是個書生。隻是那書籠也未免也太大了些,使得他看上去頭重腳輕,煞是滑稽可笑。
  那書生見我回頭看他,麵上居然也毫無尷尬之色,反而對著我露齒一笑,臉上竟帶有幾分孩子的稚氣。
  我忍不住微微一笑,提起籃子,站起身來便走。那日我與素秋商議,既然李青嬋與小梅都是來二十四橋時失蹤的,而當初李青嬋與那“美貌公子”的相遇也是在二十四橋,那何不由我幹脆化身為人間女子,時時來二十四橋下浣衣,若有幸也遇上那個“美貌公子”,豈不是就真相大白了麽?
  至於這個凡間的傻書生,既然與此事無關,我自然也不願多生枝節。
  誰知他卻將身往橋欄上一撲,兩手攏在嘴邊,大聲叫道:“姑娘莫怪!小生可不是什麽登徒浪子,隻是姑娘麗質天生,著實是驚為天人,所謂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小生一時情不自禁,絕非有意唐突佳人……”
  看他這模樣,若是我就此離開的話,恐怕他會繼續大喊大叫下去。我無可奈何地停下腳步,他一見我站住了身子,也立即住嘴,一溜煙地從橋上跑了下來,在我的麵前站定了,胸脯一起一伏的,嘴裏還在微微地喘著氣。
  這是個非常年輕的凡人男子, 從他緊致光潔的臉龐上,幾乎看不到一絲歲月的痕跡。那一雙黑如星子的眼睛,清亮得沒有一絲渣滓。他兩道燕子翅膀一樣俊美的眉向上一揚,笑得羞澀而酣暢:“我姓薑名夔,姑娘你便叫我薑生罷。”
  我的心裏,卻是沒來由的,猛地一疼。那熟悉的燕翅般的雙眉啊……邱郎,你是仍然拖著病重的身體,苟延殘喘在這多災多難的世間;還是已經魂歸地府,投入那未可知的六道輪回之中去了呢?
  可是任憑百世輪回,你都應該是再也遇不到你的窈娘了……
  我突然扭轉身子,疾步向橋上衝去。
  薑夔本來是好奇地看著我,大概是被我突然泫然欲涕的神情給嚇住了,他張大了嘴巴,先是後退一步,但隨即又追了上來,一邊氣喘籲籲地叫道:“姑娘,姑娘,是否小生有哪裏做得不妥,惹得姑娘你生氣了?”
  我醒悟過來,一見他那又急又窘的神態,心裏微覺歉意,但也不想多說,隻是搖了搖頭,邁步欲走,薑夔卻又跨前一步,攔住了我的去路。
  我眉頭微微一蹙,抬起頭來,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薑夔好象被燙著一般跳了起來,趕忙退後一步,急切地說道:“姑娘,姑娘你千萬不要誤會,小生鬥膽攔住你的去路,隻是有一個不當的請求,還望姑娘成全。”
  我沒有說話,征詢地望了他一眼。
  他立時會意過來,臉上突然升起一抹紅雲,赦然道:“小生一介寒儒,向來以授館為生。每日清晨都要步過這座紅藥橋,去那邊村落裏課授弟子學業。這兩天……這兩天來姑娘來橋下浣衣,小生都看在眼裏,姑娘的身影映著小橋流水,晨曦薄霧,當真是有著說不出的靈秀好看……小生別無所長,唯有詩書繪畫兩道而已……小生本來隻是個貧窮書生而已,恪守夫子教誨,也明白什麽叫做‘非禮勿行、非禮勿言’,然而自從在橋上見到姑娘的那一刻起,不知為何總是夢牽魂繞,時時割舍不下……所以……所以小生鬥膽想請姑娘允小生作畫一幅,將姑娘的芳姿倩影留在紙上筆端,將來……也好作……遠道之思……”
  他的臉色越來越紅,但言辭之間,卻極是懇切真摯。
  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還顧望舊鄉,長夜漫浩浩,同心而離居,憂傷而終老。
  我的腦海之中,突然浮現出這熟悉的詩句。一種椎心的痛楚,突然劇烈地在心中攪動起來……所思在遠道……誰又是我的遠道之思?邱遲、窈娘……還是……你?
  我痛轍心腑,再也站立不穩,身子晃得一晃,一手不覺扶住了橋身的石欄。
  石欄?這是什麽石料雕砌而成的?實在是粗糙得很,我細嫩的手掌按在欄上,居然還感覺得到隱隱的剌痛。一陣和風拂來,我的頭腦一陣暈眩,四周的一切仿佛都模糊起來,鼻端聞得到若有若無一絲甜膩的花香……
  “姑娘!”隨著一聲焦急的呼喚,便是一雙溫暖的手扶住了我的身體,我用力閉了閉眼睛,再睜開雙眼時,眼前又恢複了清晰的景象。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薑夔那滿是焦急之情的年輕的麵龐:“姑娘,你怎麽了?”
  我完全清醒過來,連忙掙開他的懷抱,站起身來徑直向橋下走去。薑夔以為我是生氣了,連忙解釋道:“姑娘你方才好象是要暈倒了,所以小生才……”
  我搖搖頭,不知為何,卻突然想起一事來,問道:“薑生,你先前說,你每日都要步過這座紅藥橋……這不是二十四橋麽?怎麽你叫它紅藥橋?”
  薑夔見我終於肯開口跟他說話,喜得滿麵生光,忙道:“這座橋本來就叫做紅藥橋,隻是聽聞很多年前的一個月明之夜,有人曾見到有二十四名美人立於橋上吹簫,樂音宛若仙樂,清幽動聽。這事傳開之後,揚州人都說是仙女下降,後來也就把紅藥橋叫做二十四橋了。”
  我想了想,又問道:“這附近可有花圃麽?這初冬的天氣,怎麽還會有花的香味呢?”
  薑夔搔了搔頭,不好意思地笑道:“這我可不知道了,若是在夏天時節,這橋邊開滿了紅藥,那花香倒是濃鬱得很,紅藥橋的名字就是因此得來的。”
  我默然地點點頭,心裏仿佛想起了什麽,但仔細想想,卻又似乎什麽都想不起來。
  末了,我立在橋邊,應了這叫薑夔的書生的要求,將一隻手閑閑地擱在橋頭的石墩之上,由他畫了一幅小像。我知道這若是在凡間女子身上,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答應薑夔,畢竟這隻是我虛幻的皮相啊。
  回到客棧的時候,我的心神還有著些許的恍惚。但當我一眼看到嚴素秋靜默地站在窗前,望著天空若有所思的時候,我發現她恍惚的程度,比起我來還有過之而無不及。在她隨後的話語中,我立即找到了原因——她淡淡地望著我,說道:“十七,他,也來到了揚州……我感受得到。”頓了一頓,她將眸光又投向了窗外,說道:“我問過了其他的花仙,聽說他們也是為了調查少女失蹤一事而來。據說,跟他一起來的,還有西海太子殿下,你的大表哥。”
  
  又是一個月明之夜。
  我與嚴素秋隱在二十四橋橋頭,河水潺潺地從我們腳下流過。
  我暗暗念動法訣,避水神釵發出淡淡的金光,將我和嚴素秋緊緊籠在光環之中。這天宮至寶的無上法力,足以將我和素秋的氣息掩蓋得嚴嚴實實,而不被這二十四橋附近所有生靈所發覺。
  素秋充分地發揮了花仙的先天優勢,我們打聽到東君和敖寧也是化為道士,先去的李府,然後也一一去找過了有少女失蹤的人家。以他們的聰明才智,自然會到二十四橋來看個究竟,我們隻要在橋邊隱藏下來,自然可以看到他們的行事。
  隻是,我有些擔心留在李家花園裏的泥鰍小黑,東君他們不會看不出來這是個冒牌貨。可是嚴素秋卻說他沒有危險。我不解,她看著窗外,雖然語氣平靜如舊,卻有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李家後園裏,有我布下的花木青氣……東君他,應該一去就知道我……去過了,我沒有動手,他……他自然也不會為難泥鰍的。”
  明月漸漸升上了天空,清輝如水,天地之間一片靜謐。周圍樹木大多凋零殆盡,在暗青色的夜空裏,隻見那些形態各異的枝幹錯雜交纏在一起,竟好似象是這世上千重萬重散解不開的情結。
  




畫中人遠

  我遠遠地看著那蒼遠的天空、那些妖異而奇美的樹枝,心中不由得突然打了個寒噤,下意識地用手扶住了橋欄。
  嚴素秋立即敏銳地感覺到了我的異樣,悄聲問道:“十七,你怎麽啦?”我搖搖頭,定了定神,剛想說話,突然卻覺得有些不對……橋欄!是橋欄!
  我猛地縮回手來,低頭看去——那是上好的青石長條,被人工精心地雕刻上了富貴牡丹的花紋,雖然觸手冰涼,但質感卻極是溫潤光滑,顯見得是經過了無盡歲月的打磨,和無數世人的親手觸摸。
  這樣一座石橋,到底見證過多少人間的悲歡?
  可是……可是……那天早上,那天早上我和那個姓薑的書生見麵的時候,在我恍惚的那一瞬間,我分明感受到了粗糙的橋身啊,還有那一縷中人欲醉的花香……
  我正在驚疑不定,忽然衣角被嚴素秋輕輕一扯,隻聽她低聲道:“十七!你看那邊!”聲音中竟然滿是驚奇之意。
  我微覺詫異,抬頭向前方看去。
  遠處的河麵波光粼粼,在月色中閃動著碎銀般的光芒,河水雖然隻有一人來深,水麵卻極為寬闊,遠遠望去,在茫茫月色之中,那水天相接之處,仿佛和諧地融為一色。
  忽然,隻聽一人大聲念道:“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是那個書生薑夔!夜色深沉,他來此做甚?難道他……他便是那個使得李青嬋和小梅念念不忘的美貌公子?
  薑夔還是白日那一身湖青色儒服打扮,卻沒有背那隻碩大無比的書籠,遠遠隻見他雙手負後,洋洋邁著步子,向橋邊走了過來。一邊口中念念有詞,一邊腦袋還在隨著詩歌的韻節,極富節奏感地左右搖擺,顯得自得其樂。
  嚴素秋眉頭一皺,自語道:“這裏怎麽會有凡人?”
  我心中一定,連忙問道:“素秋姐姐,你說他是個凡人?”
  嚴素秋不以為意,說道:“自然是個凡人,你看他天庭飽滿、五官疏朗,麵色隱有光華,顯見得其身上陽和之氣甚重,想必還是個胸懷坦蕩、不善藏私的君子。”她望了我一眼,訝然道:“十七你不會是以為他是……”
  我將白日所遇薑夔情形向她細細述說了一遍,連我那一瞬間異樣暈眩的感覺也說了出來道:“姐姐你修為法力遠勝於我,你既說他不是妖魔,我也就安心了。隻是他深夜獨身前來這二十四橋,又是個年輕男子,我自然會有些疑心。”
  嚴素秋一直留心傾聽我的說話,此時方搖了搖頭,神色間凝重起來,徐徐道:“十七,聽你說來,這二十四橋確是大有古怪。你白日裏所觸到的橋欄,和所聞到的那種花香,絕不是你一時之幻覺,看來這橋上的確是被人設下了結界,或許竟是連接到了另一個空間。”
  她蹙眉思索片刻,又道:“看來這幾天你沒有白來,隻怕那妖魔已是看上了你化作的那個少女,否則他不會試圖將你引入幻境之中。若不是那薑生叫你一聲,隻怕你便如李青嬋她們一樣,看到不同的奇景妙人也不一定。”
  我忽然想起一事,將手指了指不遠處的薑夔,悄聲問道:“我與他都站在那橋身之上,怎麽我會被引入幻境,而他沒有呢?難道這幻境也分得清男女不成?”
  說話之間,薑夔已走到了橋邊,跟我們所處地方隻相隔不到五步,我甚至看得清他臉部的輪廓和表情。當然,他是決計也看不到我們的。
  他居然也沒有再往前走,倒是停下了腳步,一手扶住橋欄,俯視著橋下的流水,居然呆呆地出了一回神。
  嚴素秋也壓低聲音,說道:“十七,若我沒有猜錯,這種引人進入幻境之術,無非是類似於水妖的‘引神法’。水妖害人性命,往往使用此法,使人眼前浮現出自己平時最為心愛之人或物件,候得不知不覺走了過去,卻沒料到那些幻影下麵都是極深的水域。歸根到底,施展那幻境者本就是要先擾亂人心,然後方可施術的。如果一個人心中沒有掛礙,心神堅定如鐵,毫無任何破綻可鑽,那麽便是最厲害的鬼怪,也不能害到此人分毫。
  十七,你……你雖為龍女,身具法術異寶,但心中之事……卻是頗為紛擾繁雜,爭鬥不休……十七啊,你既為自身心魔所惑,轉被五蘊聲色所迷,自然就容易入境啊……
  可是你看那個書生,分明是個混沌未開的男兒,心地單純,一派的爛漫天真。可叫那施術之人如何下手?”
  她停住話頭,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忽然歎了一口氣,輕輕說道:“十七,你真是個傻姑娘啊……”
  我的心猛地一跳,連忙低下頭去,卻幾乎要落下淚來。
  忽聽一聲深深的歎息從身旁傳來,聲音雖輕,卻充滿了惆悵悲涼之意,仿佛那人心中堆積無數塊壘一般。我們雖然明知此番對話不會被避水神釵所幻化的光圈之外的人聽聞,但乍聞歎息,還是忍不住嚇了一跳,四下裏望時,方知竟是從那薑夔之處傳來。
  隻見他站直身子,從左邊袖中取出一軸小小的畫卷來,徐徐展了開去。藉著淡淡月色,我看見那畫上是一個穿著對襟式衫裙的少女,正斜倚在橋欄之上,雖是含嗔帶笑,梨渦微顯,意態間卻隱有幾分蕭索之意,宛然正是我白日變幻出來的那副模樣。
  嚴素秋輕聲一歎,凝神注視著那畫上少女,低低說道:“十七,那個書生畫得真像啊……尤其是你眉宇間那種黯然的神情,不管你幻化成任何模樣,都始終未曾改變。”
  卻見薑夔凝視著那畫中之人,輕聲念道:“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唉,所思在遠道……所思在遠道……”他將最後一句詩反複吟哦,言語之間,竟似蘊藏著不盡的相思宛轉之意。
  嚴素秋驚訝地看了看我,眼中漸漸浮起笑意,低聲道:“十七,我倒沒想到你隨便變幻出來的這副模樣,竟也能讓這傻書生深夜難眠。若是他親眼見到你顛倒眾生的美貌,不知道還會癡戀成什麽樣子呢!”
  我一時大窘,臉頰頓時火燒一般,嗔道:“素秋姐姐,你又來胡說!”一邊卻在心中暗暗想定,要向薑夔要回我的那副小像。
  突然一陣輕風吹來,風中似乎還帶著淡淡的花香。我們吃了一驚,連薑虁都抬起頭來,驚訝地向四周張望,一邊用力地吸動著鼻子。
  花香越來越濃,冬夜的寒氣,似乎都被花香驅得遠了,那醇厚而醉人的花香,仿佛籠住了小橋流水,籠住了遠山夜色,籠住了蒼天大地,籠住了整個世界……整座二十四橋在我的視線中漸漸變得模糊起來……
  我大吃一驚,叫道:“素秋姐姐!薑生他……”
  話音未落,我隻覺橋身猛地一震,象是被什麽東西重重一擊!我和嚴素秋猝不及防,差點向後摔倒。薑夔更是狼狽,當下重心失衡,“撲通”一聲向後倒去,一個仰翻叉便摔倒在地,手中畫卷脫手飛出,飄飄揚揚地竟然落下橋去。
  薑夔顧不得疼痛,失聲叫道:“我的畫!”一骨碌從地上爬了起來,猛地撲向橋邊,一手徒勞地伸向橋外虛空,想要將那畫卷抓住,但哪裏能夠?
  眼見得那軸畫卷便要落下水麵,突然一陣淡淡的香風拂來,那畫卷被風一吹,居然在空中翻了個個兒,斜斜向對岸飛去!
  薑夔叫道:“畫!我的畫!”一邊疾步奔上橋身,想要奔過橋去。但剛剛奔到小橋中央,卻突然停了下來,他是背對著我們,我看不清他麵上表情,他對麵空無一物,我卻聽得他柔聲叫道:“姑娘!夜深霜重,你怎麽一個人來到此處?”
  引神術!
  隻聽空中有一男子聲音笑道:“好個俊俏的畫中美人,真是我見猶憐,何況你這迂腐書生!”語音低沉醇和,吐字也是柔緩清晰,聽來雖然極為悅耳,卻帶有三分輕佻和魔魅之意。
  我又驚又急,便待要衝上前去!
  忽然一道耀眼的銀光淩空劃過,直向那畫卷追擊而去,瞬間便照亮了整個天穹!
  那畫卷在空中又是一轉,極為巧妙地避過了銀光的鋒芒!但那道銀光便如長了眼睛一般,驀地亮了一亮,在空中劃出一道美麗的弧線,“唰”地一聲輕響,陡地繞住了整個畫卷!
  隻聽“啊”地一聲痛呼,卻正是先前那男子的聲音。嚴素秋驚道:“是誰人法力如此精純?居然能夠化劍為光,淩空駕禦!這妖魔已經受傷了,十七你看那橋麵上,可不是那妖魔的鮮血!”
  我運足目力,依言望去,果然隻見那青石橋麵上,落了許多暗色的點子。
  耳邊忽然聽到了薑夔的驚叫聲:“天啊,居然有了兩個月亮!”
  天上一輪明月照在水麵上,水中也似乎生出了一輪明月。
  然而……然而……我驚訝地睜大了眼睛!隻見水中的那一輪明月冉冉升了起來,銀子般的光輝,“嘩”地一下瀉向了那廣闊的水麵!一時天宇之上,兩輪明月交相輝映,蔚為奇觀。
  月光映照在那道銀光之上,那銀光先是一亮,但隨後便暗淡下去,“嗖”地一聲突然消失不見。那軸畫卷在空中晃了一晃,“撲”一聲輕響,落到了橋麵之上。薑夔大喜過望,連忙奔了過去,將畫卷拾了起來,三下兩下卷好之後,鄭而重之地收到了襟懷之中,一邊自語道:“這下我可收得緊了,看你還能跑到哪兒去!”
  
  我抬頭望著天空,一邊用力睜了睜眼睛——原來那其中一輪並非明月,竟然是一粒碩大的明珠!那顆明珠在空中緩緩旋轉,閃動著明亮而柔和的銀白色光芒,它那種美麗的光輝,甚至連真正的明月也黯然失色。
  




自觸情腸

  隻聽薑夔還在低聲嘀咕道:“李太白有詩雲,把酒邀明月,對影成三人。這兩輪明月下,若是小生我把酒來邀,隻怕會有六個人罷?”
  我又是好笑,又是著急,當下默運法術,頓時變作了薑夔見過的浣衣少女模樣,打算前去勸他回去。這二十四橋附近怪事層出不窮,竟然還有著連通幻界的門戶,他一個毫不懂得法術的凡人,在此地實在是大大地危險。
  嚴素秋緊緊一拉我的手,輕呼道:“十七快看!那是什麽正在飛過來了!”
  我抬頭望去,不禁也吃了一驚。
  隻見月色珠光輝映之下,自明珠化成的“明月”之中,向這邊疾速飛來了兩個極小的黑點。黑點漸漸近了,我們方才看清那竟然是兩個婀娜的女子身影,她們長袖舒展,錦帶翩躚,一路穿越湖麵上層層水煙霧氣,飄然禦風而來。雖然我明白她們絕非天宮仙子,隻怕還是未可認知的妖物,然而她們那淩月踏波的曼妙身姿,在月色下越顯得縹緲空靈,竟然擬之神仙也不遑多讓。
  她們飛得越來越近,我一眼便認出了其中一個彩衣美女,不禁以手掩口,低低地驚呼一聲!嚴素秋忍不住脫口讚道:“人間竟有這樣美貌的女子!”
  她一飛臨二十四橋,便將那秋香色長袖輕輕向後一拂,整個人有如一抹出歸岫彩雲,自半空中冉冉落下水麵,竟然是盈盈淩波而立。月色之下看得分明,但見她高鬟雲髻,華服錦裳,容色絕麗如畫,顧盼神光離合,堪稱是豔絕人寰。
  我大喜過望,一時來不及多想,拔腿就想奔出神釵光芒所形成的圈子之外,嚴素秋一把將我拉住,驚道:“你做什麽?”
  我抓住她的雙手,忍不住心中喜悅,叫道:“素秋姐姐,我看見我的一個親人啦,我要去見她,她是……她是……”
  一語未落,隻聽那彩衣美女冷冷說道:“東君大人,太子殿下,二位貴人既然肯撥冗前來敝所,又為何藏頭露尾,枉叫夜光見笑呢?”
  我渾身一震,再回頭看素秋時,隻見她的手仍是緊緊地抓住我,但人已是呆住了。
  薑夔哪裏見過如此美人?他人站在當地,張大了嘴巴,魂靈兒幾乎都要飛出天外去。
  空中有一男子聲音冷然響起,隻聽他說道:“侄兒敖寧,見過夫人。素聞夜光夫人出身於揚州郊外的澄豔湖中,當初侄兒少時,也曾隨伯父前去拜訪過夫人水府。想夫人那座府第是何等的富麗堂皇,夫人的身份又是何其的尊貴,這小小的二十四橋,怎配得上作為夫人的芳駕駐驊之地呢?”
  那聲音清冷有如碎冰,雖然語氣柔和,語調也略為放緩了些,卻仍是帶著一種拂不去的冷冽之氣。
  是他,是他!
  我一時之間,又是驚喜,又是惶急,一顆心也說不上是什麽感覺,隻是砰砰地跳個不停。我偷偷地打量四周,唯見月華如水,將四下裏照得清清楚楚。二十四橋靜默,波心蕩漾,冷月無聲。除了夜光二人,哪裏還有旁人的影子?
  那彩衣美女,正是父王昔日愛寵,後被遣還回鄉的龍宮夫人夜光。
  敖寧雖是出言謙遜,但卻仍不肯顯露身形。夜光夫人居然也並不生氣,反而燦然一笑:“西海太子殿下何須多禮?夜光出身水妖,又是揚州人氏,揚州這大大小小的河流,何處不是夜光的家園?再說夜光當日初涉妖界,也曾在此處修道數年。若論身份尊貴,那是遠遠比不上你們神龍一族。況且我早已被東海龍王遣回娘家,也算不得是你的長輩,倒是殿下太過於客氣了。”
  她一雙明眸疾如冷電,向四周夜色略略一掃,眼波流轉之間,似有晶瑩星光閃動:“二位遠道而來揚州,夜光自然該在府中設宴款待,聊盡地主之誼。隻是不知二位大人,深夜來這揚州一座破破爛爛的小橋做甚?”
  敖寧的聲音從空中傳了下來,隻聽他緩緩說道:“夫人容稟,近來聽聞揚州妖氛猖獗,附近村莊陸陸續續失蹤了數十名美貌女子,情形極是古怪。天廷風聞此事之後,伏魔大帝玄武陛下特令東君大人領侄兒前來調查此事,若果是妖魔做崇,我們自然是要一掃下界妖氛,還世人一個清白乾坤。
  侄兒不才,昨日與君上已在城南一處湖汊中找到四具屍體,正是那些失蹤女子中的四人。但令人奇怪的是,那些死去的女子麵龐之上,仍然含著微笑,似乎死亡並不可懼怕,倒還是一件十分美好的事情。”
  我和嚴素秋二人同時身子一顫:有四名女子已經死去,會不會其中也有李青嬋和小梅?即使她們未曾死去,隻怕也是凶多吉少。
  隻聽敖寧接下去又道:“同時君上也打聽到,那些女子失蹤之前,都曾來過二十四橋,所以君上才偕侄兒前來察看。現在侄兒既然已經知道,這裏原是夫人您的修道故居,那倒真是意外之喜。如此,侄兒便在此先行拜會夫人,萬望夫人不吝賜教,給侄兒方便行事。”
  夜光輕笑一聲,說道:“隻怕不是拜會,卻是懷疑到了我夜光的頭上,前來捉拿我罷?否則二位貴人為何至此仍不現身?”她聲音驀然一冷,眼中寒光一閃,說道:“隻是你莫要以為你是龍族中人,我夜光就會怕你不成!”
  敖寧淡淡說道:“凡間奇書《山海經》有載,說是山澤中修道多年的大蚌,法力深厚,能與龍鬥。夫人修煉數千年之久,法力高強深厚,三界之中,誰人不知?
  方才那妖孽不知為何一反其擄掠女子的慣例,居然對那凡人男子也施以幻術!侄兒以自身真氣駕禦我西海神器‘玄海銀霜劍’追擊妖孽,卻被夫人內丹結成的‘冰月明珠’壓製住了劍氣,至使那妖孽趁機逃脫!
  侄兒年少後進,法力低微,自然不是夫人的對手,更不敢來妄圖冒犯夫人芳顏。隻是此番乃是受玄武大帝所委派,又是由東君領事,侄兒身為西海太子,身係龍族安危榮辱,萬不敢循家族之私而逆天背道行事,夫人乃是水族中數一數二的奇女子,凡事輕重緩急,那還用得著侄兒來提醒麽?”
  嚴素秋碰碰我,輕聲說道:“這便是你的大表哥麽?你聽他的詞鋒綿裏藏針,既給這夜光夫人留下了轉睘的餘地,又隱含威逼之意,讓人不得不有所顧忌。果然是行事老辣,極富謀略,不愧是未來的西海之主!”
  我心中一甜,忍不住微微一笑。
  隻聽夜光冷哼一聲,道:“多謝太子殿下一番好意,夜光不勝感激。聽聞殿下你夙願得償,已是求得了伏魔玄武大帝的三公主太素為配,將來西海榮光自不必說,便是殿下你未來的尊貴榮華,也是不可限量啊!
  隻可惜我夜光雖是區區一介水妖,偏偏生就了不怕天不怕地的性子。若非你伯父於我有大恩,你此時犯我大忌,闖我故居,隻怕我立時便將你殺了。若是東君大人在此,隻怕也難逃池魚之厄!”
  什麽?
  夜光的語音嬌媚輕柔,但聽在我的耳中,卻恍若平地一聲驚雷!
  玄武大帝的公主?
  我的身子晃了兩晃,幾乎要站立不穩。
  那碧波深處的兩小無猜,那短暫而甜蜜的歡樂歲月,那幼小心中暗暗立下的誓言,那些隱約的美好憧憬和盼望……縱然是走遍千山萬水,拂去塵世的煙塵,唯有我對你的那一顆心,仍是亮如明鏡。
  你說十七還小,什麽都不懂得,所以十七願意離開龍宮而入人間,所以十七寧可不做龍族貴女之中的一員。因為十七希望,有一天能帶著一顆同樣冷靜而安然的心,與你並肩站在一起,共同去承負你肩上的重擔——龍族興亡的萬世滄桑。
  難道你等不及了麽?為什麽你不等我?為什麽你不等我?
  我的心裏有無數的聲音在狂亂地呼喊、哭泣、質問……我的心似乎被許多雙手撕成了碎片,可是我張了張嘴,卻說不出一個字來。
  情思恍惚之間,眼前的一切仿佛都在旋轉,我隱隱約約聽到嚴素秋的聲音,仿佛是在叫著我的名字,可是我什麽都聽不清楚。那宛若垂虹的二十四橋、那潺潺流動的河水、那些妖異糾纏的樹枝,都在撲天蓋地地向我湧來……我的手指突然觸到一件冰涼堅硬的東西,那是橋欄麽?我茫然地抬起頭來,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是恍恍惚惚地走出了神釵的光圈,站在了橋欄之前。
  薑夔一眼看到了我,狂喜之下,立時從夜光豔色的震懾下回過神來,不敢置信地叫道:“姑娘!真的是你?”
  幾乎與此同時,我聽見敖寧驚詫的聲音,和夜光同時叫道:“十七!你怎麽會在這裏?”顯然他們已識破了我幻化的相貌。
  我手扶橋欄,一路踉踉蹌蹌地走上橋去,忽聽夜光尖叫一聲,從水麵淩空飛了過來,叫道:“十七!你不能過去,快回來!”
  那橋身突然有如電麻一般,我完全不曾防備,手臂受到重重一擊,整個人淩空被擊飛了起來,直向橋下河中掉落!
  幻界入口?這個念頭在我的腦海裏一閃而過。
  眼前黃影一閃,卻是嚴素秋已奔到麵前,她長袖一拂,伸手便待要拉住我的手臂!突然“蓬”地一聲巨響,她的手將要碰著我手臂之時,卻仿佛被一道無形牆壁隔開,如亟雷震一般,將她身子也遠遠彈了開去。嚴素秋就勢在空中一轉,衣袂飄動,雙足已穩穩落在了橋柱之上。
  隻聽她叫道:“十七!”聲音中竟有著掩不住的驚惶之情!我看她又飛起身形,想再來拉我回去,我隻叫得一聲:“不要過來!”便筆直向河水中落去!
  突然我感受到身邊空間陡然一緊,卻是一道白光破空而來,那白光來勢迅急,與結界無形的邊壁相互擊碰,居然發出“滋滋”的聲音,濺出了無數金色的火花!
  白影一閃,我已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當中。在飛速的下墜之中,我看不清他的麵目五官,眼角的餘光隻瞥見緊抱著我的那隻手臂上,覆掩著一截素色淡鑲青緞邊的衣袖。那柔潤如絲的布料此時正貼著我的臉龐,仿佛正是當幼時的我流淚之時,那隻輕輕擦去我麵上眼淚的,這世上最為溫暖輕柔的手掌。
  隻聽得他貼近我的耳邊,輕聲說道:“別怕,我會安全地帶你出去的,嗯?”
  是他麽?
  我的淚水終於忍不住湧了出來,突然一咬銀牙,雙臂一振,猛地彈出了他的懷抱!隻聽他惶急地叫道:“小十七!”
  小十七,這是幼時他叫我的昵稱。自他成人之後,一向隻叫我“十七表妹”。近百年來,我第一次聽到他叫我這個昵稱。
  夜色中的天地萬物在我的眼前飛快地旋轉起來,河中那潺潺的流水聲幾乎都快貼近了我的耳邊。
  但我清晰地知道自己絕不會真的落入河水之中,因為那橋離水麵不高,而以我墜落的速度,早應該是觸到了水麵,而事實上我的身體仍在不斷地下落、下落……
  當我被橋身上那種莫名的力量擊飛之時,我便已從真正的空間落入了那個神秘的幻境之中!
  輕顰薄嗔總關情,一觸情字即斷腸。嚴素秋閑來寫在廢棄字稿上的兩句詩,驀然間浮現在我的心頭。
  我的眼淚已被下落的疾風吹得幹了,我的發髻在風中飛散開去,縷縷發絲輕柔地拂過我的雙頰。我的身體仿佛一片黃葉,從生命的枝頭飄然而下。可是我一點也不懼怕,我輕輕地合上雙眼。我不知道等待著我的究竟是怎樣的未來,我甚至是帶著一種安然的心情,直落入那未可知的下方深淵裏去。
  是不是生命中所有的未來,其實都是未曾得知的深淵呢?
  




在水一方

  “啪”!一陣眩暈過後,我的足下輕輕一頓,微有酸麻之感,竟然是觸上了堅硬的陸地。我的身子一晃,整個人向後倒去,背部卻碰上了一個冰冷的東西,我下意識一個轉身,一把抓住那物,入手卻極是粗糙冰冷。
  是橋欄?還是橋欄?我慌忙直起身來,環顧四周,這才驚訝地發現自己仍是站在一座石橋之上。周遭情形卻似曾相識,看上去極是眼熟。
  突然,我視線落到橋頭一塊青石長碑之上,不覺全身一震,一種莫名的寒氣從心底油然生出。隻見那方石碑之上,鐫刻著四個筆意古樸的篆字:二十四橋。
  二十四橋?我還在橋上麽?
  可是素秋呢?夜光呢?還有、還有……他呢?
  四周死一樣的靜寂,甚至聽不到風聲、水聲這些最為平常的天籟之音。
  這座橋的年代應該是相當久遠了吧?看那方石碑已是斑駁脫落、破舊不堪,不知經曆了多少朝代的風風雨雨。
  我記得此時正是午夜時分,可是這時的天空卻是灰蒙蒙的一片,根本看不到日月星辰的影子,所以我也無法計算出此時已到了哪個時辰。水麵仍是籠著一層薄薄的霧氣,遠山樹木,都籠在水煙薄霧之中,影影綽綽,看不分明。
  突然,一團鮮豔的紅色跳入我的眼簾,在淺灰的一片霧氣中,這明亮的顏色幾乎讓我的眼睛感到了一種難以適應的剌痛。
  隻見臨水的堤岸上,在叢生青翠的蘆葦旁邊,被清理出了一塊小小的空地,空地四麵被人用數塊玲瓏有致、形態各異的太湖石圍住,砌成了一個花圃模樣,看得出是經過了精心的整理。裏麵密密地種著數十棵約有半人來高的花草,有的已經盛開,有的還在含苞待放。
  那□寸約有碗口大小,紅底黃蕊,片片花瓣層層疊疊地舒展開去,開得恣意嬌豔無比。遠遠看去,整片花圃猶如一塊絢麗多姿的織錦。
  忽然隻聽數聲悅耳的笛音響起,我不由得吃了一驚!吹笛人似乎正是調節音律,隻是略略吹了幾聲,便漸漸流暢而成曲調。在縹緲流動的霧氣之中,那笛聲穿林度水而來,聽在耳中,越覺得清幽閑雅,聞之忘俗。
  我壓製住內心的驚訝,循聲向橋下望去,遠遠的隻見橋下淺水之處,遍生著叢叢蘆葦,那些蘆葦都有一人多高,蘆花開得雪白一片,河風吹來,整片蘆葦搖晃起來,便似是天上紛紛揚揚地飄下了一場大雪。
  就在河風吹開葦花的那一瞬間,我看見有一個身著紅衣的少年,正自立於蘆葦叢中,雪白的下裳高高卷起,雙手執著一枝淡紫色的短笛,輕湊在雙唇之間,正自吐氣發聲,縱情吹奏。隨著那悠揚的笛聲,一圈圈細小的水紋漣漪,從他的身邊輕輕蕩漾開去。
  
  那華美有若繁花的身影,雖然挺拔俊逸,卻又帶著三分單弱纖薄。映在碧清的河水裏,似乎連那水中的倒影,都有了幾分別樣的風致。
  我所見男子之中,以邱遲和大表哥相貌最是出色。邱遲俊美無儔,大表哥冷峻端嚴,可是這個臨水照花的少年……或許他的儒雅不及邱遲,氣度不及敖寧,然而他那種陰柔陽剛匯合交濟的美,卻自然有一種令人不可抗拒的魔力。
  他從水邊抬起頭來,卻仍然沒有停止吹奏,隻是淡淡地掃了我一眼。那道眼波,飄緲得象是一抹若有若無的微風。
  天下竟然有如此俊美的少年!白晳微粉的肌膚,隱隱透出玉的質地和光華。烏黑順滑的頭發束在頭頂,隻是簡單的一根玉簪綰住,卻有著說不出的靈秀和風質,閃動著絲綢般的光芒。
  他那光潔廣闊的額頭、修長高挑的眉、俊麗明亮的眼,都象是由最精致的昆吾刀精心雕刻而成,不管是從哪一個角度看過去,都是毫無暇庛,當真堪稱是造物主最得意的一件傑作。
  隻是令我略感奇怪的是,時下已是深秋,他卻隻穿著一件單薄的紅色絲綢衣衫,內襯一件白色縑衣,麵上卻全無寒冷之色。
  憐憫之意,從我心中油然而生,我走了過去,在他身邊的堤岸之上站定,自然而然地探手過去,拉住了他執著短笛的一隻手,柔聲說道:“不要呆在這裏了,你快回家吧。天寒水冷,當心得病了啊。”
  他不答言,緩緩地從我掌中抽出了自己的手。我才發覺自己的唐突。不管怎樣,他是一個少年男子,而我,是一個正當芳華的少女啊。這樣冒昧地牽起他的手,隻怕作為人間男子來看,是太無禮了些罷。
  我連忙解釋道:“對不起。如果不方便的話,我給你銀子,你雇輛車子自己回家吧。”我從懷中取出一錠銀子,約有五兩來重,輕輕塞在他的手裏。
  他掙開我的手,也不肯接銀子,隻是微微一笑。那笑容雖是絢爛光明,但仍帶有三分寥索之意,便連他眉宇之間,都仿佛染上了一層淡淡的憂色。隻怕世間女子一見之下,便不由得要油然而生憐愛傾慕之意。
  我有些莫名的慌亂,不敢再待下去,訕訕地轉身走開,剛走出十來步遠時,他卻說話了,話語之中,有著些微的詫異:“怎麽你不心痛我麽?”
  心痛?我愕然地轉過頭來,看著他,卻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他美得令人難以置信的眼睛,定定地凝視著我:“別的女子一見到我,總是千方百計,一定要留在我的身邊,事事討得我的歡心,為什麽你這麽急著要走?你不覺得哪怕是呆在我身邊一刻,都是一生中最為美妙動人的時光麽?”
  我平生之中,閱人無數,卻從未聽過有人如此直接地問過這等問題。他確實是很美,在他那雙深而黑亮的眸子望著我的時候,我甚至有一種本能的窒息,大腦竟然都有了片刻的空白。可是那隻是一種對美好事物的本能的迷戀,如果要讓我沉醉到失去理智,那還遠遠不夠。
  他凝視著我,那種醉人的眼光,是春日下的蕩漾人心的一湖碧水、寒夜裏溫暖欲醺的一抹酒香。
  攝心術!
  我心裏悚然一驚,麵上神情卻如舊不變,隻是眼神之中,也帶上了幾分迷離朦朧之色。
  就在這刹那之間,我突然想了起來:是他!那個與薑夔爭奪畫卷時的男子聲音,那種妖異魅惑、低沉柔靡的聲音,那正是他的聲音!
  他便是那個妖魔?
  眼見得那少年一步步走近過來,忽聽一個少女尖聲叫道:“不要過去!他是在騙你的!”
  我回過頭來,隻見那雪也似的葦花之中,露出一張少女的麵孔,卻是毫無血色,有如葦花一樣的雪白。
  那少年好看的眉尖輕輕蹙了蹙,象是要發怒,唇角卻微微一動,反而漾開了幾縷陰沉的笑紋。
  少女從草叢中一躍而出,疾奔到那少年麵前,卻又驀然停住了腳步,一雙烏黑的眼睛盯著少年的臉,潔如編貝的牙齒,緊緊地咬了咬下唇,終於象是鼓足了很大的勇氣,顫聲問道:“你……你又要……”
  那少年側過臉來,望著她笑了一笑,說道:“你讓開。”眼中卻是冷冷的毫無暖意。
  那少女驀地一閃身子,雙手張開,擋在我的麵前,眼睛狠狠盯著那個少年,說道:“你騙我!你說過你再也不會的……你說過隻要我肯真心對你好,隻要我肯留在你的身邊,你就不再去做那些事情……玉人,你不能騙我!”
  玉人?看來是這美少年的名字了,倒也真是名符其實。
  那少年掃了她一眼,置若罔聞,仍然緩緩走了過來。
  那少女咬了咬牙,又叫道:“你不能過來!除非……除非你先殺了我!反正你這種樣子不改,我也早就不想活啦!”
  她手腕一翻,陡然寒氣撲麵,看她掌中之時,卻已是多了一柄寒光閃閃的短劍。
  她身形一動,人已到了我的身後,一手敏捷地將我頸項一把勒住,另一手揚起短劍,“唰”地一聲,將劍尖對準我的喉頭,顫聲叫道:“玉人!我寧可她死在我的手中,也不願你再重蹈覆轍!反正……反正落在你的手裏,她會比死還要痛苦!倒不如大家一起死了,倒也幹淨!”
  玉人麵色一變,似乎猶豫了一下,停住了腳步,嘴角邊卻浮起了一縷冷笑。他冷冷地望著那個少女,垂在身體兩側的手掌有三指開始微微地彎曲起來,兩指前伸,捏了一個非常古怪的法訣。
  幾乎與此同時,他白晳如玉的麵龐之上,開始泛上了一抹紅暈,那紅暈越來越深,且逐漸向旁擴散開去,到得最後,整張麵龐都泛出了淡淡的粉紅色,其嬌豔之態,真可壓倒桃花。
  那少女顯然是認得他正在施行的法術,不由得緊抓住我,驚懼地後退一步,但隨即淒然一笑,輕聲道:“怎麽?玉人,你終於厭煩我了麽?嫌我擋住了你的來路,所以你連我也不放過?既是這樣……你……你且殺了我罷。”
  我被她緊緊勒住頸子,簡直是動彈不得。看不出她一個嬌怯怯的少女,手勁卻大得幾乎異同尋常,我雖是假意被她製住,卻也真的是幾乎連氣都透不過來。
  我是背對著她,看不清她麵上神情,但聽她此時說話,雖是短短幾句言語,語氣之中,卻是淒涼傷心到了極點,當真已萌求死之意。
  玉人聽她如此說話,不禁怔了一怔,麵上紅暈略一變白,但隨即又恢複了那淡淡的粉色。他凝視著那個少女,還是沒有說話,卻微微搖了搖頭。
  
  




分神吸魄

  隻聽旁邊花叢之中有人輕笑一聲,說道:“青嬋妹妹,你何必這樣著急呢?竟然連水公子都完全不顧得啦……你拚著小命去維護的這人,我可是認得的,他呀,隻是化為女子的模樣,其實是個挺俊的男子呢,你盡自這麽緊緊地抓住他,可也不怕水公子吃醋麽?”
  青嬋?難道這個行為顛狂、神情淒烈的少女,便是那失蹤已久的李府大小姐青嬋?我尚未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卻見白光一閃,那少年玉人身邊,已是亭亭立著一個雙髻少女,雖仍是一副含羞帶笑的俊俏模樣,看在我眼中,卻不吝於是見到了毒蛇猛獸一般。
  是小憐!
  她兩道眼光在我臉上滴溜溜地一轉,眼中閃過一抹狠毒之色,卻笑盈盈地向著玉人說道:“水公子,這人是東海龍族的龍子,排行十七,是我家素秋姐姐的……一個好朋友……”
  水公子?莫非這個玉人是姓水?此時我雖然可以斷定,他絕然不會是正常的人類,而一定是個妖物,可看他那通身上下的氣派,那種華采神韻,渾是出自於天然,確然沒有半分妖魅邪崇之氣。
  他的真身原形究竟是什麽東西?我努力地想要辨認出來,可是他的身形四周有一圈隱隱青白色的光暈,那正是他的護體真氣,讓我根本看不透他的原形。這一刻,我不禁有些懊悔:以前在龍宮之時,與父王交好的仙道之士極多,我隨侍父王身邊之時,雖然經常聽到他們談論陰陽坎離之道,修仙煉器之術,但總是心不在焉,從來沒有想過要認真地去學習。
  或許,也是因為我們神龍一族生來便有著高深的法力和漫長的壽命,而龍宮又是那樣繁華富貴的一個地方,使得我們這些龍子龍女們有了得天獨厚的舒適環境,根本就無須象其他生靈一般苦苦修道。
  到了這樣生死攸關之時,我淺薄的法術造詣,讓我一身高深的法力幾乎是無從施展。
  那個少女,泥鰍念念不忘的李府大小姐青嬋,果然相貌生得甚是美麗,淡淡的兩彎煙眉,掩映著一雙如水的明眸,下巴略有些尖,側麵看上去尤其楚楚動人。隻是臉色蒼白,襯著身上穿著的素白長袍,幾乎沒有任何的血色,就連那秋水般的眸光中,也似是隱藏著無盡的哀傷。
  她甫聞小憐之言,失聲驚道:“什麽?他是個男子?” 當下本能地鬆開手來,將我用力向前一推!我不曾防備,腳下踉蹌,險些一頭栽到岸邊水中。
  一隻修長白晳的手掌斜剌裏伸了出來,一把攬住了我的腰肢!
  候我驚醒過來,發現自己已是落入了水玉人的懷中。
  李青嬋麵上一紅,叫道:“玉人!你怎麽……怎麽連他……”小憐咭咭一笑,道:“看來水公子修煉玉明神功真是到了緊要關頭,連男人也不肯放過啦!隻是這白公子人雖是生得俊俏,卻是東海龍族,你便不怕那東海龍王,難道也不怕你那姨媽?”
  我被水玉人緊緊攬在懷裏,隔得近了,我發現他身上的紅色衣衫居然是上好的絲綢製成,觸手柔滑細膩,隻怕比那富家千金的絲衣還要講究。他的身上還有一種淡淡的香氣傳來,這香氣倒是我所熟悉的,早先我在橋上險入幻境之時,就曾聞到過這種香氣,想必那時確是他在橋頭窺探吧?
  雖是明知這妖魔法力深厚,我定然也並非他的敵手,但奇怪的是心中毫無驚懼之情,反而極是冷靜地旁觀其變。
  聽小憐說話,似乎是在警示那水玉人有所忌憚,但語氣之間,卻實有煽風點火之意。我不禁有些詫異,據嚴素秋說來,這小姑娘跟隨她時日久長,平日裏也甚是溫順可愛,卻不知為何會突然與水玉人混在一起,而且對我如此銜恨於心。任我想破腦袋,也委實想不通我究竟是在何處得罪於她。
  水玉人的唇邊,漾開了一抹極為古怪的笑容,他突然張開口來,吐出一顆指頭大小的白色珠子,那珠子在空中滴溜溜地轉動不休,珠身周圍還繞著縷縷乳白色的煙霧。
  他一揮那抹紅色的絲質衣袖,淡淡道:“你們都出來罷。”
  珠子白光陡然一亮,數道白煙從珠內冒了出來,被風一吹,旋即化作了數名年輕女子,都是一色的素白長袍,她們神情木然地排成一隊,長袖輕拂,向著水玉人盈盈一拜,嬌聲瀝瀝道:“奴婢們拜見主人。”
  水玉人不理她們,卻向著李青嬋和小憐說道:“你們道我是看中了她的美色麽?她這副幻相在凡人中雖可算得上是個美人兒,與我這些奴婢相比,卻也強不到哪裏去。”
  我挨個打量那些女子,果然相貌或清麗、或嬌豔、或嫵媚、或秀雅,真可說得上是燕瘦環肥,各擅千秋。
  李青嬋茫然問道:“幻相?你是說,這不是她真實的相貌?”
  小憐得意洋洋接過話頭,說道:“自然不是,她本來是個極清俊的公子哥兒,哪裏是這副女子模樣?”
  水玉人冷冷一笑,道:“小憐,你長居僻處水域,成日裏打交道的都是些不成器的水妖精怪,哪裏跟真正的龍族打過交道?忒也小看東海龍族之人了。”
  我越聽越驚,便知白日裏我化為浣衣少女種種行徑,早已被這妖魔所識破。
  他側過臉來,邪魅的眼神落在我的臉上,突然伸出手掌,在我臉龐之上輕輕一拂,白霧陡然撲麵而來,我隻覺麵皮一熱,知道自己的幻相之術已被他破去,當下索性不再害怕躲藏,反對著他微微一笑。
  白霧散去,我的兩朵笑容清清楚楚地展現出來。
  隻聽得一聲低低的驚呼:“什麽?十七……你居然真的是個……女子?”
  小憐往後連退幾步,一臉難以置信的神色。語音之中,還帶著一種隱約的顫動。
  水玉人伸出手來,托起我的下巴,凝視著我的麵龐,突然輕聲一笑,說道:“果然不出我之所料,早聽聞東海龍女的美貌,四海三界馳名。當初姨媽帶我去參加大公主與南海太子大婚,我隻道大公主已是三界中罕見的美人,卻不料這十七公主的容貌,竟還要勝上大公主三分。看來我水玉人真是豔福不淺啊!”
  我聽他對我們東海的狀況了如指掌,心中不禁一驚,但麵上仍是平靜如恒,淡淡道:“多蒙水公子抬愛,不知貴姨母是何方貴人?十七可曾有福見過?”
  水玉人放開我的下巴,揚手將那群女子一指,長笑道:“十七公主果然是好膽色,這些女子起初戀我容貌,無不是傾慕如醉,一俟得知我非人類,便是哭哭啼啼,怕死怕活,讓人好不掃興!唯有公主你一人,在此情景之下仍然是如此鎮定,竟然沒有絲毫驚惶之色,毫不失龍族貴女風範,實在令我好生欽佩!”
  我仍是淡淡一笑,道:“人為刀殂,我為魚肉。位於刀殂之上,魚肉又能有何話可說呢?公子法力智謀,勝過十七何止數倍!十七雖然不才,本領又十分低微,幸得膽子還不甚小。”
  我看了一眼呆立一邊,麵色蒼白如紙的李青嬋,突然之間,難以抑製住自己心中的厭惡之情。方才被從珠中喚出的那些年輕女子,雖然是相貌如生,但神情木然、舉止呆滯,分明已不再是生人之體,甚至連靈魂都已不全。顯見得是被人用極邪惡的手法抽取了一魂一魄,空餘二魂六魄而已。縱然我將她們解救出去,交予冥府有司,然而她們魂魄不全,靈智已失,根本不能投入六道輪回之所,隻能等待魂魄慢慢消散殆盡。
  這種喪盡天良之舉,想必正是這看似溫雅如玉的水玉人所為。那個與奶奶相依為命的小梅,不知是這群女子中的哪一個。想必當初她在橋邊初逢之時,那一縷少女情絲,便是牢牢係在了這水玉人的身上。孰料情懷初開,尚未真個鴛鴦雙飛,卻已是身死魂滅。
  唯有這個李青嬋,她除了麵有病容、氣力有些不勝之外,根本沒有任何異樣。也就是說,水玉人唯獨對她手下留情,憑的又是什麽呢?
  我咳嗽一聲,開口道:“李小姐,前幾日剛去府上拜見過令尊大人,他的身子似乎不是很好。因為想念你的緣故,更是大不如前了。”
  李青嬋身子一晃,幾乎要站立不穩,失聲叫道:“什……什麽?我不是讓小黑……小黑他……”
  我冷冷道:“托你洪福,令尊對他起了疑心,曾請道士來尊府降妖,還請過天雷下擊,要將小黑收伏。可惜他命大福大,又問心無愧,天將不肯將他擊殺。到現在還化作你的模樣,住在尊府繡樓之中呢。”
  李青嬋的臉色更加蒼白,喃喃說道:“小黑……是我對不起他……”她含淚的眼睛看著我,淒然一笑,道:“你既然什麽都知道,一定是認識小黑的吧……我……我……”
  她望了水玉人一眼,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一旁的小憐依然是呆如木偶,她一直默不作聲,也失去了起初那種得意刻薄勁兒,隻是低著頭,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李青嬋猶豫了一下,對水玉人說道:“玉人,你既然得知……她是東海的公主,東海勢大人眾,又是你姨媽的……咱們委實招惹不起,不如你就……把她給放了吧!”
  水玉人睨了她一眼,笑道:“原來這會你倒害怕了,本來以她膽色才貌,我是舍不得對她施展‘分神吸魄大法’的,隻是誰讓她偏偏是東海龍族的人呢?”他森然一笑,接下去道:“你說姨媽若知道咱們分散了堂堂東海十七公主的魂魄,是不是會雷霆大怒?”
  李青嬋瑟縮了一下,顯然是對那個“姨媽”十分忌憚,低聲道:“姨媽定然會十分生氣的,玉人,我勸你還是……”
  水玉人揚手一揮,打斷了她的話頭,斷然說道:“嗯,我想她也是會大發脾氣,哼,她越是生氣,我就越是高興!她越不高興我動東海龍族的人,我就偏偏要動一個試試!你說,若是她知道我親手毀了她那姘夫的寶貝女兒,還不知道會有多傷心、多難過呢!青嬋,這件事情可不是挺好玩兒的嗎?嗯?”
  他話一說完,接著又爆發出一陣大笑,笑得酣暢得意之極。
  隻聽一人喝道:“孽障!我……我是前生造下什麽罪業,居然養出了你這樣一隻孽障!”
  那聲音聽來極為熟悉,雖然語音悅耳,卻忍不住在微微顫抖,顯見得是聽了水玉人這一番話後,氣怒至了極點。赫然正是夜光夫人的聲音!
  




紅藥之子

  突然之間,我覺得周圍的氣氛變得有些詭異,但環顧四周,卻也似乎並無任何異樣。我看了一眼水玉人,隻見他還是一動都沒有動,那弧線優美的唇邊仍是掛著一縷含意不明的笑容,懶懶道:“啊喲,這可不得了,玉人不孝,居然把姨媽給氣著了!”
  他雖口稱不孝,可神色之中,卻並無半分愧疚,反而顯得有些洋洋得意。
  原來夜光夫人竟然就是他的姨媽!怪不得他曾見過大姐,而且對我們東海龍宮如此了解。可是,聽他言語之中,似乎對夜光夫人充滿敵意,完全不應該是正常的姨甥之情。
  夜光怒道:“你……你……”她連說幾個“你”字,卻再也說不下去。
  玉人“撲噗”一笑,卻將摟住我的手臂緊了一緊,轉過臉來,對我笑道:“公主,你看我姨媽這人,老是老了,可脾氣倒是一點也不小……難怪連你父王也不敢要她呢!”
  他的笑容之中,明顯地帶有譏嘲之意,尤其是最後這一句話,簡直是輕佻刻薄之極。
  夜光這一次卻出乎意料地沒有發怒,反而是輕輕歎了一口氣,幽幽道:“玉人,你這孩子……真的就這樣恨我麽?我縱有千般不對,總還是他們先負了我,而我……總算是將你好好地撫養成人了啊……”
  她又歎了一口氣,說道:“你不要以為你用水靈珠封住了水月幻境,這天底下就沒有人能奈你何。此次你濫害生靈,闖禍太大,是九天伏魔大帝玄武親自過問,並遣了東君和西海太子前來……孩子,姨媽雖然想攔著他們,可是……可是……他們畢竟不是城隍土地之流,無論權勢法力,姨媽都不是他們的對手……孩子,這次姨媽是護不住你啦……”
  這最後兩句話,她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語氣之中,隱含著極深的悲愴無奈之意。
  李青嬋聽到此處,不由得渾身一抖,望著水玉人顫聲叫道:“玉人……”
  我在聽到“九天伏魔大帝玄武”這八個字時,心中一陣劇痛,忍不住身子猛地顫抖了一下。水玉人立即敏銳地感知到了我的顫抖,他回過頭來,淡淡地掃了我一眼。因為隔得近了,我突然發現他的瞳仁之內,居然是黑中微帶紅色,其瑩潤透亮,就如那種上好的瑪瑙一般。瞳仁中仍帶著那種漠然輕薄的神氣,可再往內看時,卻又似乎隱藏有一種深刻的痛苦和疑慮。
  水玉人警覺地看了我一眼,掉開眼光,伸出另一隻手臂,將李青嬋猛地攬到懷中,臉上神色卻漸漸冷了下來,仍是那副漫不經心的神情,閑閑說道:“姨媽,既然他們都那麽有本事,就讓你這個不爭氣的甥兒來應付便是。”
  他說到這裏,臉上又開始泛起那種粉色的豔光,我甚至感覺到他的身體之上,有隱隱的一股熱氣蒸騰而起。越顯得他肌膚似玉勝花,映著那如畫一般的眉眼,確是美色逼人。
  李青嬋忽然抬起頭來,驚叫道:“玉人!你真的封住了水月幻境麽?”聲音之中,有著掩藏不住的驚惶之情。
  我這才驀然發現不對,從我入境之時開始,我便察覺到此處除了我們的說話之聲,沒有其他任何細小聲響。此時甚至連遠處叢生水中的蘆葦,都停止了輕輕的搖曵,甚至連水麵上都看不到一絲漾動的波紋,空氣中也根本沒有風在流動!
  四下裏死一般的靜寂,除了我們幾人之外,似乎所有的生物都斷絕了生機,甚至連天地都停止了運行,返回到了盤古始辟天地之後的混沌洪荒之中。可是我又偏偏看得清楚一草一木的形象,便似是這世上萬物,都被人嚴密地冰封在一隻琉璃器皿裏一般。
  水玉人陰沉地一笑,淡淡道:“既來之,則安之。他們既然都來了,就一起都留在這裏罷。”
  隻聽一男子聲音朗聲說道:“天道煌煌,自有運行之規,豈容爾等橫行霸道?你這大膽的妖孽,隻怕是口氣也忒大了些!”
  那語音溫潤清朗,入耳隻覺有說不出的柔和,有如春風拂麵一般,卻不似是大表哥的聲音。
  水玉人冷冷一笑,意極不屑。
  金光閃動,橋頭陡然出現了一道絢麗的金色光圈,光圈之中,影影綽綽顯出數道身影來。
  我本能地想扭過頭去!我想要緊緊地閉上眼睛,遠遠地避開這一切,再也不要看見那一個人,我寧願費盡此生最後的光陰,永遠永遠將他掩沒在塵埃之中。
  可是我躲不開……便如同從一開始起,我便躲不開上蒼既定的命運。
  我終於還是看到他了,站在最左邊略後一些的那人……頭頂鑲珠雙須銀龍冠,身著天錦織銀絲絹長袍,一條結金白玉帶輕輕綰在了腰間……依然是那張棱角分明的俊美麵龐,依然是那樣逼人的勃勃英姿,依然是冷峻風色,寒冽如冰,卻掩不住那一段雍容矜貴的氣度,舉止之間,倒更多了幾分龍族太子的風範。赫然正是西海大表哥敖寧!
  不能相思,不願相思,誓絕相思,卻又相思。
  那被壓在心底最深之處的情懷,驀然之間,有如潑天巨浪一般,盡數重重拍上心岸,激起無數往事的浪花。
  曾經千百次地想過,再與他相見之時,該是怎樣一幅畫麵。龍宮寂寥之日,塵世奔走之時,有多少次隻能在夢裏見著他的身影,每次在夢裏都是含著淚,雖是滿腔的衷腸,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隻是緊緊抓著他的手,一聲聲地、哀哀地叫:道“寧大哥哥、寧大哥哥……”一直到終於哭醒過來。
  寧大哥哥……是在那昏亂靡華的龍宮,曾經給過我溫暖和憐愛的那個人,是那個喚起我心中最深最真實情感的人,是那個令我願意傾盡生命來換取他幸福的人,而不是今日這風儀尊貴的“大表哥” 。
  就如同當年我也曾被溫柔地喚做“小十七”,而不是禮貌而疏遠的“十七表妹”一樣。
  他一眼便看到了我現在的處境,厲聲喝道:“水玉人!你這大膽的妖孽!明知這是東海十七公主,居然還敢如此無禮!”
  淚光掩住了我的視線,我看不清他臉上神情,隻在心裏恍惚地想:“他可曾……還對我有一絲憐愛之心麽?”
  身邊的這個妖魔,或許隨時可能奪走我的性命、甚至是我的魂魄。可是我的心中,卻是平靜有如這橋下的河水,連一絲小小的波紋都沒能漾起。
  百年光陰,轉眼成灰。縱然是壽與天齊,不能愛我所愛,亦不過是枉活時日。
  水玉人驚疑地看了我一眼,但隨即手臂用力,將我又摟緊了些,邪笑道:“若不是東海龍族的人,隻怕我還會講幾分禮貌……人人都怕你們龍族,偏是我水玉人便不信這個邪……”
  他突然臉色一變,失聲叫道:“姨媽!你怎麽成了這個樣子?是他們……肯定是他們一起對付你的對不對?他們怎麽能夠忒般無恥……”他的聲音中大見惶急,最後兩句話,幾乎是咆哮了起來。
  先前說話那男子淡淡道:“夜光忤逆天庭旨意,竟敢動用武力,妄想阻止我等查案,此等逆天背道之舉,無異於是螳臂擋車,本君與太子殿下自然不會客氣!”
  我這才注意到了與敖寧同時而來的其他幾人,正中的那個男子錦衣華服,金冠耀目,雖沒有敖寧逼人的奕奕神采,卻別具一番俊逸雋永、高貴清華的出塵氣度。他目光微微一轉,已落到了我的身上,我不禁全身一個激靈,隻覺這看似溫雅的男子的目光,卻猶如兩道最為驚懾人心的閃電。
  站在他身旁的女子正是夜光,她神色黯然地望著水玉人,眸中隱見淚光。她的鬢發已略有些散亂,左邊彩袖上竟然還沾染有幾塊暗色的血跡,顯見得是經過了一場激烈的爭鬥。
  她身邊還有個美貌女子,卻是麵生得很。但那女子一見水玉人,卻是“啊”地一聲,叫道:“大姐,這便是……這便是……紅藥的孩兒麽?”聲音雖有些疲憊虛弱,卻大見驚喜之情。水玉人一皺眉頭,冷冷道:“你是何人?怎敢如此隨便地稱呼我娘親的名諱?姨媽……你……你沒有事罷?”
  夜光聽到“紅藥”二字之時,臉色不由得陡然一變。但聽見水玉人喚她,這才回過神來,淒然一笑,笑容中卻帶著幾分欣慰,說道:“好孩子,姨媽的法力高強得很,哪裏會有什麽事情呢……況且東君與太子都看在東海龍王份上,對姨媽已是手下留情……玉人,這是我和你娘的結拜妹妹,小名荷花,因她排行第三,所以人稱荷花三娘子……算起來,你得叫她一聲三姨才是呢!”
  水玉人滿麵狐疑地看了看荷花三娘子,卻沒有出聲。
  那荷花三娘子也不知是何方妖魅,但從外形看上去,尚是個雙十年華的絕色佳人。生得肌膚勝雪,氣質清雅,偏是顰笑嗔怒之間,又帶著一抹嬌羞之態,真是我見猶憐。
  荷花三娘子的眼睛一霎不霎地盯著水玉人,臉上神情悲喜莫名,明眸之中也漸漸蓄滿了淚水。她側過臉去望著夜光,嗚咽一聲,低聲道:“大姐,彈指之間,芳華催人……原來連紅藥的兒子……都長得這麽大了……”
  夜光臉色又變了一變,強笑一聲,道:“可是我沒能……完成他娘親的囑托,我……”
  水玉人冷冷一笑,麵上那種焦慮擔心的神情瞬間隱去,重又顯現出那種邪惡的神氣來,這次他卻向著荷花三娘子,一字一句說道:“三姨,你既是我娘親的妹妹,自然也知道,當年她和我爹,究竟是怎麽死的罷?”
  荷花三娘子悚然一驚,下意識地望了夜光一眼,失聲叫道:“什……什麽?”
  夜光臉色慘白,但神色卻平靜下來,眼望著水玉人,淡淡說道:“姨媽不是告訴過你,他們都是……暴病而死的麽?”
  水玉人臉上顯出不屑的神情,冷笑道:“姨媽,你真的當玉人還是個小孩子麽?”他的眸光向夜光冷冷投來,夜光竟然被他逼視得掉過頭去,臉上神色變幻不定。
  隻聽水玉人說道:“打我開始認識這個世界起,我就生活在這個怪裏怪氣的二十四橋,大多數時光是在這個連鬼都沒有一隻的‘水月幻境’,偶爾可以得到姨媽你的開恩,允許我晚上到真正的二十四橋周圍走走……聽說姨媽你在一個叫澄豔湖的地方有座水府,布置得富麗堂皇,舒適之極,可是我這個據說是你唯一親人的姨甥,卻一次也沒有蒙你許可,前去住上一天半天。”
  “你也從來不讓我跟外界接觸,就連自家之人,你也放心不下。你平時隻招些狐鬼來做我的侍從,可是那一年侍候我的鬼使沒能度劫死了,你見我身邊實在缺人,這才從你的水府之中,調了個名叫含煙的丫頭過來,暫時供我使喚。”
  夜光身子一顫,低聲道:“含煙那丫頭……難為你還記得清楚她……”
  水玉人又是一聲冷笑,道:“我水玉人向來恩怨分明,含煙她是真心待我好,服侍得我周到細致,我怎麽忍心將她忘掉?可是姨媽你呢?”他的聲音突然提高起來,厲聲道:“含煙她隻不過是對我講了些水府的事情,被突然回來的你撞見,你二話不說,當即便將她帶出幻境……事後任我再三懇求與含煙相見,你卻有百般理由推脫,時至今日,我再也不曾見過含煙姑娘!”
  




蒹葭蒼蒼

  他轉過頭去,望著默然無語的荷花三娘子,冷笑道:“三姨,你倒說說看,一個聲稱將姨甥看作自己最為親近之人的姨媽,為何處處做事都是這般的費夷所思?讓人怎麽也捉摸不透呢?”
  他頓了一頓,目視夜光,說道:“姨媽你在察覺些端倪之後,便立即帶走了含煙,這舉動倒是迅捷之極,隻可惜也太晚了些。我爹娘的事情,含煙她雖沒有全盤托出,可是以你甥兒之能,也猜出個八九不離十啦……我可真沒想到,姨媽你居然也做出這等事來……”
  夜光的臉色陡變煞白,荷花三娘子脫口叫道:“不!不!大姐不是有意要殺他們的!是他們……是他們……”
  夜光驀然轉頭喝道:“三娘子!你在胡說些什麽?”
  荷花三娘子一驚之下,便知失言,當下裏不禁將口一掩,哀聲叫道:“玉人……”
  水玉人神色一沉,格格笑道:“好姨媽……果然是你,這些可是你自己妹妹說的,含煙她倒沒透露半分……你倒真是我的好姨媽啊……”最後這一句話,幾乎是咬牙切齒,一字一頓地說出來的。
  夜光又驚又疑,低聲輕呼道:“含煙她……真的是什麽都沒說?啊……這可憐的孩子……”
  水玉人不再答言,麵上粉色卻愈是深了起來,我感覺到他身上的熱氣陣陣蒸騰而起,直撲到我的臉上來,使得我的肌膚都覺出了滾燙的灼熱。李青嬋更是抵受不住,一張蒼白的臉龐,在熱浪的炙烤下,也泛起了淡淡的病態的潮紅。她忍不住向旁邊移了移身子,不安地低喚道:“玉人……”
  水玉人臉色變成了一種猙獰的鮮紅,仿佛即刻便要滴下血來。
  淡淡薄霧之中,隱然有金光陡然一亮!
  一個熟悉的聲音在我耳邊急促地說道:“快走!”
  我手上陡覺溫暖,已被一隻修長細膩的手掌握住。那掌上一陣大力湧來,似乎有一股熱流從我身上疾流而過!隻聽得“砰”地一聲,繼而是水玉人“啊”地一聲驚叫,原本是緊緊摟住我的手臂竟被彈了開去,再也拉我不住!我腳下一輕,身不由已,已被那道大力牽引飛起,淩空斜斜掠開身去。
  水玉人嘶聲狂叫道:“連你也要離我而去麽?”那叫聲直剌入聞者耳膜之中,異常淒厲尖利,有如山狐夜鳴一般。
  我心中一震,顧不得身子尚在淩空禦行,驀然回過頭去:遠遠隻見那個紅衣似火的少年站在蘆葦叢中,那一片白茫茫的蘆花,在凝滯的空中保持著一種詭異的靜態,映著冷碧清澈的河水,便似是空山人寂、萬徑蹤滅。
  因他身上熱氣太盛,蒸得他身前的河水也騰起陣陣水霧。但那白色的水霧經他紅衣一映,都變成了淡淡的粉色煙霞,嫋嫋圍繞在他的身邊,有如圖畫一般,分外的悅目動人。
  隻是,在這淡遠寂寥的山水之間,那鮮豔奪目的紅衣,還有岸上那一片嬌豔欲滴的紅花,非但顯不出絲毫喜氣豔色,反而隱隱帶有一種說不出的蕭然肅殺之意。
  那蒼白嬌弱的少女青嬋,卻是更把身子向他靠近了一些,纖若春蔥的幾根玉指動了動,悄悄地伸了過去,碰了碰水玉人的一隻手,但隨即便緊緊地握住了它。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唯有那兩個孤單淒清的身影,相互依偎在一起,麵對著整個灰暗而寂寞的世界,默然立於碧水一方。
  轟然一聲,一道匹練似的白光乍然平空而起,嘩然向四周傾瀉開去,泛出極為眩目的銀白亮色!
  水玉人陡地一掌將李青嬋從身邊推了開去!“叮”的一聲,那枚玉簪從他頭頂滑落下來,跌落到岸堤之上。他烏檀一般的頭發四下裏披散開去,越覺得妖異莫名。他仰天尖嘯一聲,雙臂向天空盡力伸開,頭頂突然閃現出一道耀眼的紅光!那紅光燦若雲霞,竟將他四周天空映得一片赤紅,那些霧氣的粉色卻更是深重!
  那銀白色的光練淩空無休止地向四周擴散開去,無數細小閃動的白芒匯聚在一起,織成了一張密不透風的白網,刹時籠住了那些蘆葦和紅花、籠住了那粉色的雲霞霧氣、籠住了那一雙緊緊依偎的身影,籠住了整個世界。
  一隻柔軟的手掌覆在了我的雙眸之上,我的眼前頓時漆黑一片。在無數尖利雜亂的嘯音之中,還是那個熟悉的聲音,在我的耳邊輕輕說道:“十七,不要看,大太子已經跟那個妖魔動上手了,這件事情很快就會過去啦。”
  那柔和冷靜的聲音,我自然聽得出來,正是先前不見蹤跡的嚴素秋。
  我感覺有一道我所熟悉的溫暖的光芒,投在我倆身上,象是一層薄薄的屏障,將我們與外界隔了開去,那些衝擊翻湧的氣流聲、水玉人的長嘯聲、李青嬋的哭叫聲……都仿佛被隔得很遠很遠,聲音微弱了許多。不用多想,我也知道嚴素秋玉掌之中,正緊握著一根鳳頭雲紋的鑲珠金釵。
  我的避水神釵!先前我乍聞敖寧與太素公主之事,一時情思恍惚,竟將神釵塞給了嚴素秋,自己卻從隱身的光圈處走了出來,又誤入了水玉人設下的幻界入口。此後所遇事情,件件奇詭莫名,我苦無神釵在手,又不擅長法術,幾乎是難以自保。
  隻是……
  嚴素秋仿佛讀懂了我的心思,她牽起我的手,用一根手指,在我手心裏寫下了兩個字:“同類。”
  同類?素秋的原身,本是一株菊花。既是她的同類,莫非這個風儀絕美的少年,竟然也是一隻花妖?
  我閉著眼睛,搜腸刮肚地猜想著,水玉人這種淩波的風度,究竟是象哪一種花卉。
  四周突然安靜了下來,隻聽見李青嬋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叫:“玉人!玉人!”
  我睜開眼睛,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橫臥在地的水玉人。他黑發披散。先前那種嬌豔勝火的膚色已盡數褪去,周身騰騰的熱氣也隨之消失殆盡,整張臉龐有如玉雕一樣雪白,輪廓優美的唇角,還隱隱可以看見沁出了一縷細細的血絲。李青嬋半跪在他的身前,將他的上半身摟在懷中,臉頰緊貼著他的頭,眼中淚水有如串珠一般,跌落在他的紅衣白衫之上。隻是片刻之間,水玉人的衣衫已是被她的淚水打濕了一大片。
  四周蘆葦仿佛被最鋒利的刀刃割過一般,大片大片地倒在水中。無數蘆花的白絨在空中飛舞,有如下了一場鵝毛大雪。
  在他身前約有十來步遠的地方,敖寧雙手負後,立於當地,冷冷地注視著他二人。
  我不安地看了他一眼,隻見他神色如舊,銀袍上一塵不染,顯見得並沒有任何損傷。
  倒是敖寧身旁那個氣質高貴的男子說話了,他的眼光卻是關切地望著嚴素秋:“素秋,方才龍太子動用了‘神龍天罡’,威力極大,又能損害人的元神,你們……你們沒事罷?”
  嚴素秋轉過頭去,淡淡道:“多蒙君上賜問,在釵光之中甚是安全,方才龍太子與這妖魔相鬥,我們沒有傷著分毫。”
  原來這就是東君!難怪……
  我這才驚覺身邊還有數人,有含淚呆如木偶的夜光,一旁清麗動人的荷花三娘子正緊緊地扶住她的胳膊。嚴素秋雙眉微蹙,目視著水玉人二人。我的眸光還看見了兩張令我萬分震驚的麵孔:有一張麵孔上滿是驚奇和歡喜神情的,那是薑虁;另外一張麵孔卻是向著水玉人和李青嬋的,那張麵孔雖然略顯樸訥而稚拙了些,但卻充滿了憐憫和悲傷。正是泥鰍小黑。
  我驚得張大了嘴巴,嚴素秋立即明白過來,說道:“我想有神釵庇護,他們的安全應該沒有什麽危險。因為當時小黑心中放心不下,隨後也趕來了二十四橋,恰好那時你落入了幻界入口,他聽說我們已尋得了妖魔的蹤跡,掛念李小姐的安危,定要跟了進來。至於這個薑生,他……”
  薑虁搶先說道:“我自然也是掛念你的……安危,所以才死乞白賴的,讓這位仙女姐姐也帶我進來。”我一愣,隻聽他又說道:“你是叫十七麽?聽說你是龍女……原來你本人,可比那張畫兒上的還要漂亮。不過我還是喜歡你在河邊浣衣時的模樣……”
  我聽他這樣口無遮攔,臉上不禁一紅,忍不住偷偷看了敖寧一眼,卻見他目視水玉人,似乎並沒有聽在耳中。
  我暗暗鬆了一口氣,但心底深處,又有著一種隱隱的絕望。
  隻聽敖寧冷冷問道:“水玉人,你的功力果然不錯,可惜若是妄想以此橫行三界,卻還不能。你害人無數,現下自己的元神也被我的天罡正氣擊傷,所有法術修為,盡數付之東流。正是因果循環,報應不爽,此時你還有何話可說?”
  水玉人在李青嬋的懷中抬起頭來,嘴角一牽,露出一個嘲諷的笑容:“那都是些愚蠢的女人……我最初來到二十四橋,不過是……因為在幻境中呆得實在膩味……可是到了橋邊,我也沒什麽事幹,常常在橋下水邊,呆呆地照著自己的身影……她們總是以為我想尋死,自己哭著叫著過來救我……我不理她們,她們就對我說,隻要我肯笑上一笑,或是允許她們留在我的身邊,她們死也甘願……我也不過是順從她們的意思而已,其實,我也寂寞得很呢……嘿嘿,被我施以分神吸魄之術以後,她們就連地府也不用去啦,可以永遠陪在我的身邊,直到魂魄全部消散……”
  他勉強抬起一隻指節纖細、修潔如玉的手來,輕輕地撣了撣那鮮豔柔軟的衣衫,動作仍然優美之極,悠悠說道:“何況象我生得這樣美的男人,世上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人來。人活百年,總是要死的,那些女子縱然是為我而死,總算也是死得其所、死得甘願……”
  他雖是重傷之身,然而神態舉止,當真是無一不美,無一不讓人賞心悅目。可是我的心裏隻有悲傷和怒火。我想起那個叫做小梅的姑娘,想起了她那個年邁孤獨的奶奶,想起了那被細心整理過的小院和菜畦。在她的心中,是否也有過非常瑰麗的夢幻呢?如果她真的遇見了一個相愛的人,應該是一個非常樸實而賢惠的主婦吧,可是卻因為眼前這個美絕人寰的少年,死得那樣的悲慘!
  我強壓心頭怒火:“可是我……我又沒有招惹你,你為什麽要將我也誘入幻界入口,欲置我於死地?”
  
  




唯僅有君

  水玉人輕輕咳嗽兩聲,幽幽道:“誰讓你生得這樣美,簡直連我都要嫉妒?那天我在二十四橋上,第一眼便看到了你……你正彎下腰去,將一件淺藍衣衫放入了水中擺動著浣洗。你的手腕那麽纖細美麗,柔韌得就象是早春三月的柳枝……哼,那個姓薑的傻書生站在橋上,整個人都看得呆住啦。”
  此言一出,所有人不由得都望了薑夔一眼。我看見敖寧的眉頭不易察覺地皺了皺。薑夔陡然被水玉人說中心事,不由得臉色通紅,有些不知所措地望了望我,但隨即便擺出一副坦然的神情來,大聲說道:“不錯,十七……公主天生麗質,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我一介凡夫俗子,又怎能例外?”
  水玉人美玉一般的臉上,漾開一絲若夢若幻的迷人笑容,笑容中卻帶有幾分譏諷之意:“嘿嘿,愛美之心……象你這樣的井中之蛙,能見過幾個絕色的美人?又如何能看得出十七公主的真正美麗之處?
  且不論仙妖兩界的女子,單是被我誘來封入水靈珠中的人間女子,便無一不是千裏挑一的絕色……
  若論公主當時幻化的那副相貌姿色,比起那些女子來,可還是要遜上一籌……至於公主真實的麵貌,在人間自然是絕世之姿,在仙妖兩界卻也不是頂尖兒的美人……”
  我聽他喋喋不休,盡是在評論我的容貌,心中已有三分不耐,忍不住道:“一個人的相貌生得再美,也不過是皮相幻影、枯骨膿血。”
  水玉人冷笑一聲,不屑道:“那不過是佛家拿來騙人的胡說罷了……人既然有眼睛,自然是……是要看盡所有美好的東西……若天下萬物……都是些……皮相幻影,那……那當年女蝸娘娘造人之時……可也不會……也不會讓咱們長出眼睛來啦……”
  他身負重傷,元神大損,隻說得這幾句話來,便忍不住喘息了幾聲,神情已是大見委頓。我見他那副模樣有些可憐,不由得放柔了聲音,說道:“好了好了,你不用再說了。我長得美不美又有什麽關係?便是三界第一美女,也不見得一定會過得……事事稱心,萬般如意……”
  說到最後這句話時,我心中陡然一酸,眼眶有些發熱,眼前景物便是一陣模糊。我唯恐被人看出破綻,慌忙低下頭去。
  水玉人的目光一直凝視著我,此時隻聽他發出一聲輕輕的歎息,說道:“不錯……當時你在二十四橋之下,臨水照影之時,便是……便是這樣一副神情……哼,那個酸腐的傻書生,居然還在一旁大謅歪詩,說什麽‘臨水照花明,花麵交相映。世人當無此,疑是……疑是洛神臨。’”
  薑夔不忿,臉色“唰”地一聲,又漲得通紅,他膽子當真不小,明知這裏場中眾人,非妖即神,沒有一個是尋常凡人,倒也並無半分懼色,昂然叫道:“什麽歪詩?我見公主生得美麗,便如映水花枝一般,當真是曹子建筆下的洛神也不過如此!這可也是說錯了麽?”
  水玉人不去理他,單隻是定定地望著我,口中說道:“公主先前,倒是有一句話說得對了,一個人的相貌……生得再美,也不過是皮相幻影、枯骨膿血……一個女子若單隻是生得美,心中卻沒有藏著一個美好的世界,便與木頭雕成的美人何異?
  可是公主……當時你雖然麵龐含笑,可是那略顯怔忡的神情當中,卻隱含無限蒼涼之意……若不是踏盡煙波,曆閱世情之人,斷然不會有那樣一種打動人心的力量……
  當時我雖已看出你並非凡人,模樣也是幻化而成,說不定還是衝我而來……可是我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之心……第一次我想要誘你入界,卻被那個莽莽撞撞的傻書生撞破了……他這種胸無城府、心地……單純之人,一旦前來摻雜不休,我的幻術……可就是大受影響,絲毫起不了作用啦……
  可是,後來……後來那個什麽太子殿下一來,你聽我姨媽說他……要跟那個什麽太素成親,你就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我終於將你誘入幻界……”
  他又輕歎一聲,接下去說道:“你明知我是妖魅,而且法力較你強出許多……你還發現……我早認出了你真實的身份,你也並不害怕。你微笑著望著我,你甚至連一絲懼色也沒有,你還問我……如何認得我的姨母……唉,公主殿下,便是再愚鈍的世人,也看得出來……你的外表雖然冷靜,其實你那時的心,早已經是枯如死灰了……”
  他的笑容轉冷,掃了敖寧一眼,淡淡說道:
  “你真象是你們東海萬頃的碧波,平日裏風平浪靜,看似柔弱淡然,實則心中……卻隱藏著無盡波瀾……唉,你心喪若死……你心愛的那個男子,難道……難道就真的看不出來麽?可是從頭到尾,他……何曾有過正眼看你一回?何曾有過半句安慰撫愛的言語?”
  敖寧眉頭又是一皺,冷冷地迎住了他的目光,卻仍然未發一言。
  水玉人微微一笑,那一雙嫵媚尤勝女子三分的眼睛轉向了我,說道:
  “或許你愛的那個男子……確實優秀,可我水玉人……卻是天下男子之中的極品……為什麽偏偏不肯喜歡我?這天底下的女子……隻要見到了我的容貌,我是妖也好,人也罷,她們全都不在乎啦……沒有一個人不被我迷得心旌神搖……為什麽你……你卻要例外?”他勉強笑了兩聲,但那笑聲卻漸漸微弱下去,到得最後,又化作了一陣劇烈的咳嗽。
  我心中難過,說不上是憐憫他的重傷,還是一種發自內心的鄙視。
  李青嬋本來一直都含著眼淚,將水玉人緊緊摟在懷中,此時終於忍耐不住,大哭出聲,叫道:“玉人!你不要再說話了,你看你……你的傷那麽嚴重,你再說下去的話,我怕你會……你會支持不住的……”
  水玉人吃力地抬起手來,幫她拂開臉龐前麵的亂發,微笑道:“傻……傻姑娘,我不會……我也不是……”李青嬋輕輕掩住他的口,淚水紛紛灑落,哭道:“你別說了,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你從來不愛我們……你雖然擄掠了這麽多女子,還分散了她們的魂魄,好讓她們永遠留在你的身邊……可是你並不愛我們中的任何一個……就連對東海龍公主……你雖是懂得她的心思,卻也並沒有發自內心的愛戀……你隻是寂寞……玉人!你是這天底下最可憐最寂寞的人……”
  水玉人邪冷的眼中,也隱隱浮起了一縷憐愛之情,他突然輕聲笑道:“你又在胡說……我水玉人美貌無雙,我的法力……現在雖然不如他……那也是因為我嬉戲荒廢太久……若是真是用心修煉,將來有那麽一天,也未嚐不能名列仙班,與天同壽……我有什麽好讓你可憐的?我又有什麽好寂寞的?公主……”
  他目光散亂,固執地叫著我的名字:“你一定要告訴我……為什麽你……你不愛我?”
  天地萬物,仿佛都在那一瞬間凝固了。
  我後退一步,心頭如有巨浪翻滾一般,讓我幾乎要停止了呼吸。我強自鎮定住自己情緒,緩緩說道:“水公子,放眼三界之中,神仙妖魔無數……內中家世高貴、華采翩翩的少年郎君,未必就沒有勝過他的。至於水公子你的相貌……確也遠勝於他……可是……可是……”
  我深吸一口氣,平生第一次,平靜而勇敢地直視著,曾無數次投影到我的心湖之中的,那一雙黑亮如星、然而卻冷若玄冰的眼睛,一字一頓說道:“千秋萬古,四海八荒,畢竟隻有一個……敖寧。”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平靜而淡然,仿佛不是在眾人之前,訴說著深藏於心底數百年的、刻骨銘心的愛戀,倒好似是在說著與已無關的人事一般:“一生摯愛,唯僅有君。”
  




靈珠聚魂

  敖寧身子猛地一震!他雖仍是冷冷地看著我,那玄冰一般的眸光深處,竟也漸漸有了一抹春陽微融的曚曚暖意。良久,他的嘴角微微一動,原本輪廓分明的唇線奇跡般地變得柔和起來,雖然不曾出聲,可是從那熟悉的口型之中,我怎會不懂,發自他心底最深之處的、那一聲飽含深情的低低呼喚——“小十七……”
  萬裏江山遠,咫尺相思深。在兩張靜如寒玉的麵龐下,翻湧著無限深重的情感,劇烈跳動著的,是兩顆同樣在痛苦呐喊的心。
  敖寧陡然眼中光芒一閃,那種迷蒙的神情隨之隱去,他手掌緊緊一握,不自覺地將已邁出半步的腳步收了回來。
  那一瞬間,他又還原成了他——冷靜、尊貴、高高在上的他……他終是忘不了——他是身負西海億萬水族期望的龍太子……
  他無視眾人投向他的各色目光,淡淡開言道:“水玉人,多言無益。你擅自攝取並分散凡人魂魄,致使她們不能再入六道輪回之所,違反天道運行之規,已是大大觸犯了當年清華夫人在萬妖大會之上,為妖界眾生定下的《妖典》中的第十三律條!論罪當廢除你的法力道行,轉交冥府審理。你可知罪?”
  水玉人掙紮著勉力握住了李青嬋的一隻纖手,麵上又露出了那種極具嘲諷意味的笑容,說道:“這些可都……說不得了,水月幻境……乃是水靈珠……水靈珠神力所化,不在三界勢力之內,非但是……你們出不去,冥府中人也進……進不來,何談……其他?你身為龍族,難道……便不知這其中奧妙麽?”
  敖寧冷然掃了夜光一眼,道:“夫人,當初伯父贈你水族至寶水靈珠,難道便是讓這妖魔今日來困住伯父的親女侄兒的麽?”
  夜光無言以對,隻是垂淚不止。
  當初在東海龍宮之中,夜光夫人承蒙父王深寵,一貫旁若無人,非但不與其他夫人來往,甚至連宮中宴會也少有出席。一年到頭,聽不見她宮中有絲竹之音,看不到歌扇紅袖之舞,卻常聞刀槍相擊之聲,轉過殿角時,偶然也能瞥見兵刃冷幽的反光,讓人不寒而栗。據說,那是她在訓練她的宮女們練習武功。她所居寶光殿中的宮女武藝出眾,休說其他宮人,連父王殿前鐵甲衛隊都不敢輕易招惹。
  她不僅豔冠龍宮,法力高強,而且性子極是剛烈。當初父王另一寵姬如願夫人,仗著是洞庭君贈給父王的美人,身份與別人略有不同,在宮中一向都是趾高氣揚,對夜光夫人受到父王的寵愛尤為嫉恨。有一次二人在禦花園的臥鯨橋上相遇,因橋麵狹小,隻容一人金輦通過,如願恃寵而驕,指使隨從的魚精們故意排在輦前,不讓夜光過橋。結果惹得夜光勃然大怒,當下運起法力,將長袖猛然一拂!
  她法力何等高強?不要說那些魚精,便是如願也遠非其敵。刹那間海波湧動,狂風乍起,當即將如願連人帶輦盡數掀落橋下,跌得如願釵亂環碎,連新近裁就的一條最為心愛的碧蓮鏤金褶裙,也被橋欄石棱掛破了一道大口子,真是狼狽不堪。
  夜光夫人睬也不睬,當即揚長而去。
  如願從地上爬了起來,提起裙子,也顧不得去自己宮中梳洗整妝,便跑去父王跟前撒嬌放嗲、哭哭啼啼,非要父王罰誡夜光夫人不可。父王卻一把將她推開,哈哈大笑道:“不用多說了,本王了解夜光的性子,她雖然任性,卻還不是惹事生非之人。定然是你先去招惹了她的緣故——本王還沒來罰誡你的不是,你倒膽敢前來告她的狀!本王先饒了你,你以後遠著點她走好了。”
  如願夫人又羞又憤,但不敢違逆父王的意思,隻得悻悻退了下去。從那之後,宮中無人不懼夜光夫人三分。
  我向來對父王的寵姬們有一種淡漠之情,是以跟夜光夫人也並沒有什麽大的往來。對她卻並無反感之意,反覺這女子豔若烈火,美如繁花,雖也一樣的華服靚妝,脂光粉豔,偏偏骨子裏卻透出一股子的英俠之氣,竟然遠勝尋常男子,沒有半分宮中女子矯揉造作之態。
  可是此時的夜光夫人,卻是眸含秋水,煙籠遠山,盡顯女兒柔弱之態,哪裏還有半分英氣?猶如梨花帶雨一般,煞是楚楚動人。
  她含淚望著水玉人,柔聲道:“玉人,便是姨媽有千般的不是,總是對你沒有絲毫的外心……你幼時……身體不好,姨媽便向東海龍王求得了這水靈珠,望能聚集你的……元神精氣……後來你漸漸長大,又習練了法術,元神便以自行凝結,已是用不著這水靈珠了……隻是姨媽怕你年輕曆淺,在外麵遇見了壞人……所以不願你在江湖上行走……
  你聽大太子的話,交出水靈珠,破除這水月幻境,放了大家出去……不要再造罪孽啦……姨媽會跟你一起去冥府殿上,也會去求東海龍王為你說情……姨媽寧可自廢道行為你贖罪,也一定要保住你的性命……玉人……你若再執迷不誤……隻怕是此時他們便要將你……玉人……姨媽在這個世上,唯有你……唯有你是我最親近之人……”
  她說到最後,喉頭哽咽,已是泣不成聲。
  水玉人見她傷心欲絕,心頭震動,不由得神色也黯了一黯,喃喃道:“不能啊……姨媽……我寧可神魂俱滅,也不能……不能交出水靈珠……可是你……”他頓了一頓,神色刹時變得淒厲起來:“你為何要……害死我的父母?你對我再好,可又有……又有什麽用處?這可不是天底下……最有趣的笑話麽?哈哈哈哈……”
  他突然失控般地尖聲大笑起來,直笑得氣息翻湧,頓時便是一陣極為劇烈的咳嗽。李青嬋含著眼淚,一邊緊摟住他身子,一手輕撫他的背心,助他平息咳嗽。她將臉緊貼住水玉人蒼白的麵頰,輕聲說道:“玉人……別說啦,咱們把水靈珠還給他們罷……你的心意……我都是明白的啊……”
  東君半晌沒有出聲,此時溫言說道:“水玉人,你此時已是重傷之身,且沒有半分法力,在這三界之外的水月幻境,隻怕也撐不了多久。若你肯交出水靈珠,破除這水月幻境,論你之罪,雖要在那冥府地獄之中,受盡剮心剔筋之刑。但你若熬得過那些刑罰,仍可經六道輪回,重投生靈之體,那時再行積德修煉不遲……大丈夫行事為人,胸懷要坦蕩磊落,自己作下的事情,定要勇於承擔,便是受冥府之罰,也遠遠勝過在這幻境之中苟延殘喘!
  你本是個聰明人,孰輕孰重,難道還不明白麽?”
  他這一番話雖然是在勸慰水玉人,言辭之間,卻是光風霽月、雅量高潔,確有煌煌天神之範。
  水玉人微微一笑,又喘息了幾口氣,斷斷續續說道:“素聞……東君厚德,果不其然……連對……對我這樣的妖孽……你都能……有此慈悲胸懷……隻可惜……隻可惜……”
  敖寧踏前一步,喝道:“你這妖孽既然執迷不悟,不如我們先來替天行道,先將你誅滅在此!”
  隻聽李青嬋與夜光同時驚叫一聲,李青嬋更是合身撲在水玉人身上,哭求道:“不!不!求你饒了他!我勸他交出水靈珠,你千萬莫要傷他!”
  水玉人的臉上全無懼怕,淡淡道:“方才……我將那些女子魂魄……收入珠中之後,已……已將水靈珠……藏在了一個……你們意想不到的地方……你們若要動手,我便……我便毀掉水靈珠……”
  他的嘴角笑容之中,慢慢帶上了一絲獰惡之意:“太子殿下,水月幻境……乃水靈珠所幻化……珠子……若是毀了,幻境自然……自然就煙消雲散……皮之不存,毛……毛將焉附?幻境若是……不在,你們……又會在……在哪裏?”
  他此言一出,場中眾人頓時色變。敖寧臉色尤為難看,他性情冷冽,向來剛硬難折,此時卻不得不屈從於妖魔的脅迫,心中怒氣自然是難以抑製。
  忽聽一人冷冷說道:“我們在哪裏並不重要,倒是你自己……水公子,你知道你自己在哪裏麽?”
  水玉人全身一顫,笑容頓時斂去,叫道:“你……你說什麽?”
  嚴素秋靜靜地立在我的身邊,凝視著麵上表情急劇變幻不定的水玉人,緩緩道:“當日我在天庭之時,曾於琅環書院之中閱讀過神獸白澤所撰寫的《三界奇寶錄》。書中記載,水靈珠雖是水族至寶,能幻出水月幻境,但其最大的功能,卻是收集凝結魂魄、並供其暫為棲息之用。夜光夫人既是愛你有若親子,而龍宮珍寶那樣繁多,她為何獨獨向東海龍王索要水靈珠,交給你隨身佩戴?
  我先前初聞水靈珠之名,心中已在疑惑,但仔細觀察你的行為舉止,卻又凝重沉滯,並沒有靈體魂魄那種縹緲無依之狀。
  然而現在我終於明白了,因為你心中執念之重,使得你竟忘記了自己已經身亡,你甚至可以不再需要水靈珠,便能偶爾去人間行走,而不被地府神靈所察覺。
  不過,你雖忘了自己不再是生人,夜光夫人心中卻是明白得很……所以她不許你離開水月幻境這個安全的棲息之地,你偶爾去到人間,她也隻讓你在二十四橋附近,隻因這裏鄰近水月幻境,若是地府鬼差前來拘你,你也可以迅速遁回幻境之中,繼續飄遊在三界管束之外……”
  水玉人的臉色瞬間變得雪白,他身子突然向前一傾,“哇”地一聲,噴出一口鮮血。在李青嬋和夜光的驚叫聲中,他勉強抬起頭來,用盡全身所有的力氣,斷斷續續地叫道:“不!我這樣……美絕人寰,這樣的舉世無雙,我怎麽可能隻是……隻是那飄飄蕩蕩的孤魂野鬼?我……我有血有肉,怎麽可能……沒有……沒有形體?你……你一定是在胡說!”
  




愛癡成魔

  嚴素秋靜靜地看著他,眼中竟然也帶有了一絲隱隱的憐憫之情,說道:“水月幻境既為幻境,自然個中一切俱是虛幻,有形之體根本進入不了!當時十七一入幻境,元神立即出竅不歸,空留下一具昏迷毫無意識的軀殼……我們大家為了救她,決定深入幻界,這才將肉身均都留在人間之界,交由當地城隍看管……此時顯現在此幻境之中的,俱都是我們各人的元神生魂!
  《三界奇寶錄》中還說到,常人的生魂若在這幻境中滯留七個時辰以上,則永難歸附□,隻能淪為離魂孤魄。你既然從小都生活在這幻境之中,即算你本來是個活人,隻怕此時也早隻剩下魂魄啦……你吐出的鮮血也好,你身上如常人一般有著體溫也好,都不過是水月鏡花、俱為虛幻……”
  此言一出,連我的腦中都轟然一聲巨響,腦海一片空白。
  夜光尖叫一聲,嘶聲叫道:“不要!嚴姑娘,求你不要再說了!這孩子……這孩子……”她淚流滿麵,也說不下去,隻是拚命地搖頭,望向嚴素秋的眼光之中,也滿是企求哀傷之色。
  嚴素秋不為所動,淡然道:“夜光夫人,你一片拳拳愛子之心,素秋心中自然明白。隻是他已是為害三界的妖孽,此時又冥頑不化……隻為你一心不忍,使得天下多少父母之心因他而傷?難道這天底下隻有夫人你一個人是為人母親的麽?”
  夜光的淚水無聲地在臉上肆意奔流下來,哽咽道:“可是……可是玉人他……”
  嚴素秋淡黃的衣衫無風自動,帶著那種洞察一切的蒼涼笑容,望著呆若木雞的水玉人,緩緩說道:“你已身亡,難道你自己始終不曾察覺?你攜帶水靈珠數十年,又怎會不明白它真正的用途?若你真是不懂,也不會用它來凝聚李青嬋的魂魄了!這位李青嬋李姑娘,隻怕早就不再是生人之體了罷?”
  “撲”地一聲,水玉人噴出一口殷紅的鮮血,化作無數細小的點子,在微青的天光中,結成迷蒙的一片紅霧。
  他急促而恐懼的目光,先是求助似地望望嚴素秋,隨即一轉,投到夜光夫人身上。死沉的靜寂之中,隻聽見他顫聲問道:“姨媽,這些……這些都是……真的麽?”
  夜光神情急遽變幻,身子晃了一晃,雙眸閉合,便慢慢軟倒下去。荷花三娘子連忙一把扶住了她,急呼道:“大姐!大姐!”
  水玉人的眼中露出絕望的神情,渾身痙孿一般抽搐起來,他用力揮舞著手臂,不顧李青嬋的攔阻,拚命地將她推了開去,仿佛是從心底用力叫出來道:“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
  從莫名地有了生命之後,便是寂寞地生活了那麽多年——在這沒有風、沒有聲音、沒有人影的幻境裏……甚至看不到一處活動著的生靈……真的不明白為什麽要生存在天地之間……直到那一天悄悄尾隨姨媽身後,逸出幻界入口,涉足人間之界……便有了人間那些美麗的被稱為“女子”的生靈,為他顛狂如沸、癡迷無狀,甚至是輕生向死……也不見她們有任何的退縮畏懼。
  後來得到了姨媽的允許,便能常常出去,所見之人,也無不是對自己萬般的傾心……
  將無數人的愛意踐踏於足底,鄙如輕塵一般,真的仿佛就是高高在上的神衹,那被簇擁、被關注的飄然的幸福,無非是因為這顛倒眾生的美貌……然而那具美麗的□又在何處?莫非真的早已一語成譏,化作了無人肯顧的一堆枯骨膿血?
  
  灰沉的天地是畫的邊框,雪茫茫的蘆花是襯底的畫色,這妖異奇美的紅衣少年,便是那丹青染就的畫中妙人。
  凝滯的空間,仿佛輕微地顫動了一下。周圍有看不見的氣息緩緩地流動起來,如清水徐徐泅過畫卷,化去了畫中人鮮明的墨跡……
  李青嬋撕心裂肺地大叫一聲:“不!”
  然而他的身影,已在漸漸變淡下去。一團團白霧從他周身嫋然升起,悄悄地籠住了他的全身。留給我最後印象的,是少年那一抹絕望而迷亂的眼神。
  白霧散去,亭亭立在水邊的,不再是那俊美無匹的少年,而是一株奇麗的花卉。青翠修長的葉片,一簇簇地交錯著生長……重瓣層迭的花瓣,從金豔的花蕊之中向外伸展開去,恣意地潑染出一片最為奪目的嫣紅。花色形態,與那方小小的花圃之中生長的紅花,簡直是一般無異。
  嚴素秋歎息一聲:“是紅藥啊。”
  李青嬋猛地撲到嚴素秋麵前,臉上淚水橫流,一手指著嚴素秋的鼻子,大聲叫道:“是你!是你害死了他!你明知道他元神受創,本是就經不起這樣嚴重的打擊……他……他……”
  她喉嚨哽住,再也說不下去,一雙明眸之中,淚水刹那間停止了奔流,卻充滿了即將噴薄的仇恨怒火。她那張蒼白如玉的臉龐之上,刹那間有一道隱隱的青氣閃過,而我也早已瞥見,她下垂的雙手成箕狀張開,唯有尾指與拇指相連,已經暗暗捏成了一個古怪的法訣。
  嚴素秋歎了一口氣,臉上憐憫之情漸漸褪去,眼底卻慢慢浮起一層冷色,說道:“青嬋姑娘,你是在恨我麽?我知道,水玉人早就將水靈珠給了你,此時你是想幹脆毀了水靈珠,與我們一起玉石俱焚麽?”
  李青嬋沒有說話,臉上青氣卻是越來越深。
  嚴素秋冷笑一聲,說道:
  “情之一物,之所以能夠使世人迷醉癡狂,無外乎它能令人歡欣喜悅……用情到了深處,甚至可以不懼生死,眼中隻有對方的音容笑貌,在意的隻是對方的利益得失……心心念念那一個人的喜怒哀樂,兩個人的世界甚至取代了整個宇內八荒……卻將天下蒼生疾苦、孝悌節義之情,一概都置於了腦後……
  青嬋姑娘,執著於任何事情太深,終究會進入魔道;愛入癡狂,亦可成魔……而你,你入魔已是太深了……”
  李青嬋冷笑道:“我愛玉人,堂堂正正,皇天後土,共證此鑒。”
  嚴素秋頓了一頓,喚道:“小黑!“
  泥鰍生性膽小,見到這裏大多都是修為精深的神仙妖魔,一直都不敢出聲。從頭到尾,他都隻是淚眼婆娑地站在一旁,怔怔地望著李青嬋。此時聽見嚴素秋招呼他,連忙答應一聲,抹了一把眼淚,走到嚴素秋身邊站定。
  嚴素秋凜然說道:“青嬋姑娘,當初你為一已私情,便擅自離家出走,置高堂慈親於不顧,節、孝二字,那是說不得了。”
  她手一指泥鰍,說道:“這隻泥鰍小黑,隻為當年受你活命之恩,他明明對你愛戀極深,卻甘願聽從你的安排,化作你的模樣,留在你父母身邊盡孝。他法力粗淺,為人又甚是樸訥,在你家中露出馬腳之後,數月以來,也不知經過了多少次生死大劫,有一次甚至還招來了天雷神將。幸得這神將早聞二十四橋之事,得知他純屬一片赤誠好意,這才沒有將他誅殺。”
  “你明知他在你家中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可你隻顧著自己情愛,絲毫不管他的安危死活,那也說不上一個義字。”
  “你明知水玉人為害揚州,許多年輕女子被他奪去性命,甚至連生魂都不能保全。你卻還死心塌地跟在他的身邊,此時因他之死,你遷怒於我們一幹人等,竟然還想毀掉水靈珠,與我們同歸於盡。難道說得上一個忠字?
  你對得起被水玉人害死的揚州女子麽?對得起倚你終生為靠的父母麽?對得起一直對你情深一片的小黑麽?一個不忠不孝、無節寡義之人,縱有兒女私情,隻怕也是皇天不佑、後土共棄!”
  李青嬋微微一晃,臉上青氣立時消失不見,她慢慢軟了下來,雙膝滑落在地,顫抖著伸出手去,輕輕地捧起那嫣紅的花朵,哭道:“玉人!玉人……你就這樣丟下我去了,你叫我怎麽辦……我該怎麽辦啊……”
  泥鰍急道:“青嬋,你為什麽這樣傻?是他害死你的!他自己寂寞,就想著讓別人跟著死去,他……他還讓你的靈魂久拘於此,連陰曹地府都不能前去。”
  我腦子裏靈光一閃,突然想起一事,叫道:“喬女倚古木,力士枝上走。取絲便成工,樹下相約久。青嬋姑娘,你托夢給泥鰍,是想告訴他你的行蹤麽?這四句詩乃是字謎,每句一字,連起來便是‘橋邊紅藥’,對不對?”
  




萬世寂寞

  青嬋不理睬我的問話,一雙籠煙含霧似的眸子,隻是怔怔地看著那朵紅藥,終於串珠似地掉下淚來:“小黑,早在……我與他……在二十四橋相逢之時,我看到他的第一眼起,我便已經知道,他……他決非是尋常人類。你忘了麽?當年父親請了那麽多的高士來教我凝神煉氣,我和你一樣,都是學過道術的啊……
  那*****幫助我逃出家門,我便飛一樣地跑去二十四橋,盼著與他相會……我在橋邊癡癡地等著他來,一邊想著我們的初逢,想起他那種寂寞的笑容、他那種鬱鬱的神情,想得我的心都疼得揪成了一團……小黑,即使是我早已料到了後果,我也絕不會有絲毫退縮的……
  一直等到太陽西落,夜幕四合,在月亮慢慢升上中天的時候,他終於出現在橋的那一端……他攝走了我的靈魂,拘在這水月幻境之中。我在幻境中還看到了許多美麗的女孩子,都是被他在人間迷惑而來的。
  我終於明白他是個妖魔,可是我一點也不害怕,一點也不恨他……他很少睬那些女子,隻愛跟我一個人說話。他說第一次見我就覺得親切,想著無論如何,都要將我攝入幻境之中,讓我留在他的身邊,永遠都不離開……
  所以他沒有分散我的魂魄,但是擔心在幻境之中呆的時間太長,會使我魂飛魄散,所以他將水靈珠交給了我……
  他對我說,他一個人孤零零地活著這麽多年,雖說有個姨媽,但是嫁給了東海龍王做妃子,一年當中,也隻能回來幾次……他多麽希望有個人,能一直陪在他的身邊,陪他講講話,看看二十四橋下的流水……
  小黑,我爹娘愛我寵我,你待我也甚是疼惜,我又不是木石之人,怎會是不明白的呢?隻是又有誰能真正懂得我的內心?唯有他,跟我是一樣的寂寞……我願意化為魂靈留在他的身邊,如果能夠長相廝守,我根本不想去投胎轉世!我也不要喝下忘川之水、孟婆之茶,我要永遠永遠地記得他……”
  她抬起頭來望著我,淒然一笑,說道:“公主,你說得沒錯,因為有水靈珠在身,所以我有一次偷偷溜出了幻境,給小黑托夢暗示,巴望著能有高人前來。不過不是為了救我,而是因為……因為玉人他雖然愛我是真,卻總是希望有別的更多的女子愛他,仍是常常去人間誘引女子,攝取分散她們的魂魄,收入水月幻境之中……
  可是收了她們的魂魄進來後,他卻又置之不理,反去人間尋找下一個女子……他生得美貌,世所罕見,那些凡間女子哪裏能夠抗拒?
  數月以來,這水月幻境之中,前前後後被他攝來七十多名女子。他將我們的軀殼都藏在二十四橋下的水底,而除我之外,那些女子俱被他施了分神吸魄之術,因為她們沒有靈珠的保護,所以有二十多人的魂魄已是自行慢慢消散、最終神魂俱滅了……他簡直是瘋了一般,這哪裏是出自情愛之心,完全是有了一種收藏女子魂魄的怪異癖好……不管我是哭也好、求也好,他當時雖然答應,過後又故態複萌……我暗示你來此地,本來是為了讓你們阻止他再攝取別的女子,就讓我一個人永遠陪在他的身邊……誰知你們、你們……竟然害死了他!”
  她望著那株紅藥,淒然說道:“我知道你寧肯散盡魂魄法力,重新化為一株普通的紅藥,也不肯打開水月幻境的原因……隻因你已將所有幻境入口全部封死,必須要用水靈珠才能打開這個幻境。而用過之後,水靈珠就會失去法力,再也不能凝聚我的魂魄……頃刻之間,我便會神魂分散了……”
  她的臉上,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來,在淒苦的神情之中,那抹笑容居然顯得分外甜蜜:“你不在了,我要凝住魂魄做什麽呢?你的魂魄散了,我也散了罷……天上地下,我們那些散去的魂靈,總會有交匯的那一天罷?玉人……你肯這樣想著我,我已是萬分滿足……”
  她站起身來,櫻唇一張,從口中吐出一顆龍眼大小的珠子!那珠子在空中緩緩轉動,散發出無數縷晶瑩透亮的光芒,有如一顆碩大的露珠一般:水靈珠!
  她口唇微微翕動,念出了開啟幻境的口訣。
  忽聽夜光大叫道:“玉人!”聲音帶著哭音,似有抑製不住的極為深重的悲傷和痛惜。我們吃了一驚,轉過頭去看時,不由得都倒吸了一口冷氣:那株紅藥正在簌簌地不斷顫動,那些嬌豔的紅色花瓣、碧綠的葉片莖條……仿佛隻在一瞬間便失去了所有的光澤與水份,變成了暗黃的顏色,並且迅速地枯萎下去。
  泥鰍突然哭了起來:“青嬋!青嬋呢?”
  然而,在那薄薄的霧氣之中,早已失去了李青嬋嬌弱而美麗的身影。
  
  我們依照李青嬋的遺言,在二十四橋之下的河底仔細探找,終於發現了一處巨大的天然石穴。
  石穴中整整齊齊地排放著許多屍體,敖寧冷靜地數了一數,告訴我們共有七十三具。因為河底濕氣較重,大多數屍體的血肉早已爛得幹幹淨淨,空餘根根色如冷霜一般的白骨。從散落在穴中那些殘缺的衣衫碎片和零星的釵環簪珥,可以推斷得出這些白骨,生前俱應是千嬌百媚的妙齡女子。我忍不住咬了咬牙,心裏也明白過來,這應是被水玉人害死的那些凡間女子的屍骨了。隻是不知那個小梅的屍身,究竟會是其中的哪一具。
  在更深處的一個小石穴中,我們發現了一具小巧的石棺。在東君運起法力,淩空掀開棺蓋的那一刻,泥鰍小黑緊緊地咬住自己的牙齒,但還是忍不住哭出聲來。
  棺內的女子顯然早已死去,但或許是借靈珠之氣,服飾衣著卻依然完好,相貌也是宛若生時。她靜靜地躺在石棺之中,烏雲一般濃密的頭發披散在石枕之上,象牙般光潔的雙手交錯放置於胸前。清秀美麗的臉龐上,一向微蹙的煙眉舒展開來,眉宇間那種淡淡的哀愁早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縷疏淡而欣慰的笑容。
  那棺中熟睡一般的女子,正是剛剛神魂消散的李青嬋。
  我們震塌石穴,將那些屍骨就地合葬於泥石之中。隻是將石棺帶回了岸上,就在城外一處向陽背風的小山坡上,挖了一個深達數尺的墓穴,將裝有李青嬋遺體的石棺放了進去。
  正當嚴素秋準備運起法力,用黃土將墓穴掩埋的時候,卻聽泥鰍小黑叫道:“且慢!”我們不防,當下都吃了一驚。這幾日相處,薑夔與泥鰍已甚是交好,他膽識甚強,也不懼我們的奇異身份。此時他怕泥鰍傷心至極行為反常,忙走過去,拍了拍泥鰍的肩膀,勸道:“小黑!常言道入土為安,你……”
  泥鰍搖了搖頭,突然走到一直捧著那株枯死的紅藥的夜光麵前,直直跪了下去。夜光一怔,退後一步,道:“你這孩子,好端端地又做什麽?”
  泥鰍抬起頭來,一雙小眼之中,滿是淚光閃動:“夫人,小黑求您,水公子他……已是不在了,他與青嬋……生前相愛甚深,可是因為造孽太多,他們以後……也沒有辦法……再結來世的緣份……小黑求您……讓他們死後同穴罷……”
  夜光眼圈一紅,又看了我們一眼,道:“我……我本來打算,讓他回到澄豔湖我的水府之中,與他爹爹媽媽合葬在一起……”敖寧神色沉靜如水,反倒是東君歎了口氣,輕輕點了點頭,道:“夫人,你……就允了他罷。”
  夜光點了點頭,嚴素秋卻走上前來,將手中一隻長達尺許的描金匣子遞給夜光,黯然道:“這個……麻煩夫人帶回水府,尋塊寶地安葬罷……她……她好歹也算是水族……”
  夜光身子一顫,說道:“她是……是……”
  嚴素秋緩緩道:“那日從幻境出來,你們去二十四橋之下,尋找受害女子的屍體。我單單留了下來,想要問問小憐,她跟隨我時日久長,為何此次竟然會背叛於我,聯同外人,反來陷害我最要好的姐妹。”
  東君忍不住問道:“她說了什麽?”
  嚴素秋沒有正麵答言,隻是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突然叫道:“十七!”
  我心頭沒來由地大大一跳,應道:“素秋姐姐!”
  隻聽嚴素秋淡淡說道:“你們以為,小憐她此次行為反常,是被水玉人姿色所迷,所以甘願助紂為虐麽?唉,所謂情入癡狂始成魔,誰知使小憐入魔的,並不是那顛倒眾生的水玉人,反倒是……反倒是這女扮男裝的白公子——我們的小十七……”
  所有人都張大了嘴巴,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我的身上。我立在當地,更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隻覺得腦子裏嗡嗡作響。刹那之間,小憐那含羞帶嗔的微笑、沿途體貼周到的服侍、種種古怪異常的行徑……無數的點點滴滴,一齊都湧上了我的心頭。
  嚴素秋的麵龐之上,又浮起那種我所熟悉的似嗔非喜的神情,隻聽她說道:“小憐她跟隨在我的身邊,涉足人間俗世,已有百年之久。我隻當她是個心地純良的小丫頭,卻沒有想過她法力粗淺、定性不足,早已是受到了七情六欲的聲色之擾……我尚在教坊之時,每次受眾人追捧矚目,她的神情便會有幾分古怪,我以為她不慣與人相處,從來不曾在意……
  在遇見十七之後,我心中隻將十七當作妹子,卻沒有想到小憐竟一直將她認成男子,她因愛生嫉,由嫉生恨,居然轉而依附水玉人,欲將十七置於死地……”
  她幽然一笑,道:“她還問我,為何我嚴素秋一生下來便能得遇東君,輕輕鬆鬆地得道成仙?便是自甘淪落為妓,也一樣的眾星捧月,博得無數男人的愛慕?甚至是流落山野,還有東君的再三眷顧……而她小憐卻隻得一生一世,都活在我的陰影之下,沒有人關心她心裏的想法,甚至連她心愛的男人……”她望了我一眼,我的臉頓時羞得通紅,她方接下去說道:“連十七,也與我最是親近,卻不肯多看她一眼……”
  微風徐來,嚴素秋低低的語音,在風中越是縹緲不清:“百年以來,我執著於自己的夢想,可真的沒有發現……原來她的心中,竟是這樣的寂寞無依……”
  她頓了一頓,道:“萬世皆寂寞,豈獨她一人?小憐既是勘不破、忍不得,便是再修道一萬年,隻怕也是難成正果……所以她自盡的時候,我……我沒有攔她……”
  




傷情之塚

  良久。
  敖寧突然走上前去,在石棺所處的墓穴之前,略一遲疑,停下了腳步。我微微吃了一驚,不知他意欲何為。在微涼的風中,他冠上的碧海明珠閃動著一點晶瑩的光芒。隻見他默默地推開了已蓋好的石棺的棺蓋,石棺之內,正是那靜靜沉睡一般的李青嬋。
  他轉過身來,叫道:“夜光夫人……”他沒有再說下去,然而夜光也沒有任何多餘的疑問,她緩緩走上前去,用顫抖的雙手,將那株紅藥,輕輕地放在棺中李青嬋的身側。
  沉悶的“喀喀”聲響了起來,棺蓋在敖寧的法力推動下,緩緩地闔上了石棺。李青嬋沉靜美麗的臉龐,還有緊緊依偎在她的身邊的、那株萎黃枯死的紅藥……漸漸地消失在我們的視野之中。
  “嗒”地一聲輕響,所有人都忍不住身子輕輕一抖。卻是棺蓋兩邊的石鈕,輕輕扣合在了一起。棺內的世界,陷入了永恒的平靜和黑暗之中。
  敖寧站起身來,雙手張開,口中念念有詞。一股極大的旋風呼嘯著平地卷起,帶動無數層細碎的黃土,那赭黃的土粒摻和在風中,連那股旋風都仿佛變成了赭黃的顏色。刹那間,天地昏暗,萬物無光,眼前隻恍惚看見飛沙走石,耳邊卻唯有那巨大的風聲,在呼嘯嗚咽不已。
  風聲平息下來,天地萬物才又漸漸恢複了明麗的顏色。然而我們眼前已再也沒有石棺和墓穴的影子,取而代之的,是一座高大結實的墳塚,和一地狼藉的土石。
  東君走上前去,俯身從塚前扶起被旋風卷來的一塊四尺來長的青石條。他端詳石條良久,突然運指如電,在石上飛快地寫起字來。
  末了,他雙袖一振,勁風頓起,滿地土石嘩然一聲被吹了開去,唯有那青石條淩空飛起,“啪”地一聲,穩穩當當地插入了塚前黃土之中。夜光從嚴素秋手中,將描金匣子接了過來,緊緊地摟在了懷中。
  我凝神望去,隻見那青石條上,深深鐫刻有兩個凝重而又不失灑脫的篆字:“情塚”。
  隻聽夜光低聲喃喃說道:“情塚……嘿嘿,情塚、情種,到底是葬情之地,還是情之所鍾的孽種!”我吃了一驚,忍不住問道:“夫人,你……你在說些什麽?”
  夜光含淚看著橋下的流水,嗚咽道:“早知道會有今天……當初我根本不該……若當真讓他跟隨他那負心薄幸的爹娘去了,倒還是一件幸事……”
  我見她神情猶如癡狂一般,心中又是害怕,又是憐憫,低聲勸道:“夫人,你不要再傷心了,咱們回龍宮吧。父王他喜歡你,當時遣你出宮,想必也不是出自於他的本意……你現在若是回去了,他定然是……歡喜得很。”
  夜光驀然轉過頭來,死死地盯住我,那種古怪顛狂的神情讓我不禁有些莫名的害怕:“回龍宮?去做你父王有名無實的妃子麽?嘿嘿,十七,你這樣得你父王的寵愛,難道不知道在你父王心中,根本就沒有我們這些來自四海的所謂美人,而隻有……隻有那個當初救過他的,叫做小荷的凡人女子!”
  我張大了嘴巴:“什……什麽?夫人你也……”夜光冷冷一笑,說道:“你父王他哪裏是對我有男女之情?隻是將我視若知已一般,我知道小荷之事,也沒有什麽好稀奇的。十七,你難道不覺得奇怪麽?以我夜光寧死不折的性子,當初為何竟會聽從你父王的話,乖乖留在東海龍宮,做一個侍奉他的妃子?”
  我搖了搖頭。確實,夜光夫人之美,雖然號稱是水族之一;但其性情之剛烈也是水域聞名。當初父王先遣去搶親的蛟族勇士,就曾被她打得落花流水。後來不知父王跟她談了什麽,她居然就肯嫁到龍宮,不知羨煞了多少水族貴侯。
  夜光美豔璀璨的大眼之中,閃出一道寒冷的光芒:“哼,因為當時我狂性大發,殺死了我的丈夫和兒子!”
  我悚然一驚,一時間不知所措,隻是呆望著這個曾被我尊稱為“夫人”的女子。嚴素秋倒吸一口冷氣,道:“夫人,他們縱有千般不是,又與我族不同,然而……畢竟係是血親啊……”
  她身邊立著的,正是穿月白輕紗,係著藕色裙子,清麗不可方物的荷花三娘子。此時也輕呼一聲,說道:“夜光姐姐,你……你也真是心狠得緊。”
  夜光幽然一笑,神情中卻是說不出的陰鬱苦澀之意。隻聽她道:“三娘子,我可比不得你有福氣,居然有個知冷知熱的相公。”
  荷花三娘子臉上一紅,低下頭去,道:“大姐,你……你又來取笑人家。”
  夜光幽幽道:“所謂是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三娘子,你與你相公夫妻恩愛,鶼鶼情深,哪裏知道這世上男子,盡多是無情薄幸之輩……”
  此言一出,隻聞嚴素秋發出了一聲輕輕的歎息。
  東君眉頭一皺,本待要出聲說話,但回頭看了一眼嚴素秋,便強行咽住了話頭。
  隻聞夜光淒然道:“當初我甫修得道,居於澄豔湖中,因緣際會,偶然認識了三娘子你們二十三個女子。大家因為情投意合,自願拜祭天地,結為了金蘭姐妹……想我們二十四姐妹,俱是多才多藝的女子,紅藥擅曲,你擅樂舞,四妹鼓瑟,五妹撫箏……常於明月之下,蕩舟澄豔湖中,吹簫奏曲,飲酒作樂……
  當真是不曉人間之歲月,亦不知三界之輪回……那個明月夜裏,我們雲集於紅橋之上,用新製得的紫玉簫吹奏‘煙水曲’時,不慎被一個路人所見,後來他逢人便說,曾於紅橋上見到二十四名美人吹簫,幾疑是天上神仙下降。這紅橋……才被世人稱作是二十四橋。
  後來我偶去人間,一時情令智昏,居然嫁與了凡人岑生。我與岑生相愛不久,便懷上了他的孩兒。我心中想著他已是我腹中骨肉之父,自己身份也不必瞞他,便帶他與姐妹們相見,並聚於我澄豔府第,開宴取樂。我是老大,自然便排在首席,坐在我身邊的,便是排行第二的水紅藥……水玉人的親生母親。”
  我“啊”了一聲,先前雖聽水玉人喚夜光為姨媽,但我倒沒想到夜光真是水玉人母親的姐妹。
  隻聽夜光說道:
  “那時紅藥修行雖有七百年,但她原身乃是一株紅色芍藥,屬花木之妖,所以法力道術,反而是我們二十四人之中最弱的一個。然而她性情羞澀雅靜,少有言語,一舉一動,俱是惹人不由自主地頓生憐愛。所以她雖排行第二,但其他姐妹,倒是將她看作妹子嗬護的居多。 
  時值暑夏,而她的席位正在水府軒台之側。當她手執輕羅小扇,身著淡紅輕紗裙衫,斜斜地向欄上一倚之時,那種嫋娜風流的態度,隻怕……連玉人也比她不上。我那郎君岑生,更是看見她的第一眼起,麵上眼中,便有了掩不住的憐惜之意。”
  “也是前生的冤孽,隻是水軒中那初見一晤,誰知岑生居然真的看上了紅藥。而紅藥,我那嬌弱不勝、羞於言語的二妹紅藥,竟也將姐妹之情、結義之誼全都丟在了腦後,對他也是傾心相許……此時岑生與我相識已久,因我並不再隱瞞,他也就漸漸識得了我的行跡,明白我與眾姐妹都不是這世上普通的女子,所以一直對我忌憚。
  現在想來,當時岑生他知道我的性子烈如火焰,又有著莫大神通,不同於尋常凡間女子。所以麵上雖對我恩愛倍至,其實心中,未嚐也沒有一絲忐忑畏懼之心。
  隻是自那之後,紅藥漸漸地就很少來我府第之中了。幸得她的洞府便在湖邊山中,與我所居水府不遠,往往半柱香的功夫便能往返。我雖覺得奇怪,但腹中胎兒已大,將近臨盆之期,人也身滯神困,昏昏欲睡,一天之中,倒是有大半天都在床上睡覺,沒有精力再舉行宴會,姐妹們也都自覺地來得少了。
  那日傍晚,我午睡方醒,驀然發現身邊床榻空無人影,不知岑生去了何處。我隻道他是出去散步,想要起身去找他,剛剛直起腰來,忽覺腹中劇痛,一時忍受不住,竟然自床榻之上跌落了下來!
  我雖未曾生育過,但也知這是即將生產之兆。當下便想要喊人進來,但一陣巨痛襲來,還來不及叫出聲來,人便已失去了知覺。
  不知過了多久,我悠悠醒轉,房中仍然空無一人,岑生還是沒有回來。我隻覺身下一片冰冷,用手一摸,手上卻是血紅的一片。原來我是躺在一片血水之中。有一個小小的嬰兒,在血泊中發出微弱的哭聲。
  我心中又痛又喜,喜的是我終於為岑郎他生下了孩兒,痛的是我那孩兒一出生便受到這樣的痛楚,親生娘親居然昏迷過去,無法好生照料於他。
  我此時產下孩兒,元氣慢慢恢複過來。當下強自支撐起身體,慢慢從地上爬了過去,終於將那孩兒抱在了懷中。仔細端詳之下,隻見他麵貌口鼻,與岑生甚是相像,更令我喜不自禁的是,這個孩子是個男孩,岑生三代單傳,現在香火有望,我夜光總也不枉了做岑家的媳婦一場。
  我懷抱著那個孩子,一邊大聲呼叫,奴仆們聽到我的聲音,跑進門來,見我已生下了孩子,都是喜上眉梢,一時恭喜之聲充盈房內。
  隻是他們找遍府第,也沒有發現岑生的影子。
  




一生皆休

  或許是鬼使神差,又或是上天命定該我遇上的劫數,在眾奴仆尋找岑生的一片忙亂之中,一個平時想都不曾想過的念頭,突然浮現在我的腦海之中,而且越來越是鮮明:
  “紅藥!莫非岑郎他,竟是在紅藥那裏麽?”
  我頭腦之中一陣嗡嗡作響,手中本能地抱緊了我的孩子,一個聲音在心裏勸阻我說:“去紅藥那裏做什麽呢?況且方才產下孩兒,尚帶有血房穢氣,便這麽冒冒失失去了,可也太失體統啦!”可是有另一個聲音又在悄悄地說:“去一去又有什麽要緊?這是你最要好的姐妹,你生下孩兒,自然是要抱去給她看看!看看!去看看!一定要去看看!”
  我心中胡思亂想,腳下卻是旋風一般,幾乎是踉蹌著跑出了水府,駕起雲頭,直奔水紅藥的居所——位於湖邊翠屏山下的“影紅洞”而去。情急之下,我竟連孩子都忘了放下。
  因為去過很多次影紅洞,所以洞中設下的禁製和機關,對我來說都是毫無作用。紅藥愛靜,身邊僅有一個叫□奴的葛藤小女妖,在隨身侍候而已。所以我一路行來,幾乎沒有遇到過任何攔阻。洞中靜悄悄的,我的孩子在懷中睡得極熟,隻聽得到我沉重的喘息聲和急促的腳步聲,偶爾還間雜著一兩聲岩上滴水的聲音。
  石廳中也是寂靜無人,但我的眼睛卻是突然一亮:在那雕鏤精致的石桌上,遺有兩杯殘茶,都隻是喝了一半,猶自冒出縷縷乳白色的熱氣。
  那兩隻湖青凍石小茶杯,出自於翠屏山腹,相傳為周時古物,模樣玲瓏精巧,是紅藥所藏珍品中的最愛,一向都留在手中把玩,不曾輕易待客。甚至連我這個做大姐的,每次來時她都不曾取出來用過。
  究係何人?竟能享受如此殊榮?
  我強行按捺住幾欲跳出腔子來的一顆心髒,微微顫抖著的雙腳,轉過洞頂垂下的層層細密嫣紅的帷紗,徑自進入後室之中。此處離紅藥寢居之所,隻隔有一道小小的回廊。
  正猶豫間,我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頓時整個身子如墮冰窖一般,已是僵在了那裏。
  是岑郎!竟然是岑郎——果然是我的岑郎……
  他是在跟人說話,那話語中無限的柔情蜜意,便是傻子也聽得出來。我夜光嫁他已有數載,他是個凡間讀書人,平日裏端方守禮,也不擅言笑,我隻道他是個老成的夫子,竟不知原來他亦有如此溫柔繾綣之時。
  另一個人也開口了,但我已沒有太多的震驚。種種跡象早已明示,能讓他如此相待之人,在這影紅洞中,除了那洞主水紅藥,更有何人?
  我定了定神,居然還冷靜下來,駐足凝神細聽。
  原來他們兩個自知如此來往,必然會事情敗露,而以我平日性子,定然不會善罷幹休,他二人確非我的敵手。岑生此來,便是與我那二妹在商議著,要找個時機,讓我服下水紅藥新近煉製成的‘七神散’,從此神魂迷醉,終日裏昏睡不醒,任由他們雙宿雙飛。
  隻聽水紅藥靜了半晌,方才怯怯道:“如此,可真是對不住大姐了。”
  岑生聽她說話,一時也沒有接言,隻是歎了口氣,說道:“她……她已懷了我的孩子,即日便要臨盆,那也是我岑家的骨血。平日裏她對我倒也不壞,若不是你……你也有了我的孩子……”
  什麽?紅藥也懷了他的孩子?
  一股勃然怒氣,陡然生自胸臆之間!我將孩子交到左手抱緊,右手鏗然一聲,從腰間拔出了從未離身的青鋒寶劍!
  那小妖愛奴恰好此時端著一盤酒菜過來,看樣子正是要送入房中給他二人享用的。她猛然間看到了我,頓時臉色大變,手上一軟,當即盤碟傾斜,“呯呯”數聲,盡數跌在了地上,碎片四濺,酒菜一片狼藉。
  我一把將她推開,提劍便要入室。
  愛奴情急之下,雙手一揮,頓時有幾道粗如手指的葛藤平空生出,密密繞上了我的身體,攔住了我的去路:“大夫人稍待!我家洞主尚未起床,請大夫人先去前廳……”
  如此等低能法術,哪裏能阻得住我夜光的去路?我怒氣勃發,手腕一揮,“唰”地一聲,劍光閃處,便將這不知死活的賤人斬成了兩段!那幾道葛藤失去了宿主,“啪啪”數聲,相繼落到了地上,扭了兩扭,便再無絲毫生氣。
  我砰地一聲撞開門去,卻見他二人正相倚偎於床榻之中。床上布置精潔,羅帳半挽,被翻紅浪,桃紅緞子蒙著的長枕之上,繡著一對羽毛鮮明的鴛鴦,正在親親熱熱地交頸而眠,便如他二人此時情景一般,真是好一派旖旎風光。
  因我來得極快,雖則愛奴死前曾出聲示警,但事起倉促,他二人連衣衫都尚未穿好。水紅藥僅著貼身小衣,一見我闖了進來,“啊”地一聲低呼,整個人都倒在岑生懷中,嚇得瑟瑟發抖,宛若受驚小鳥一般。那副婉轉柔弱的模樣,當真是我見猶憐。
  我心中又是氣憤、又是羞愧、又是痛楚、又是茫然,氣到了極點,站在那裏隻是發抖,牙齒相互撞擊,格格有聲。我夜光相貌之美,水族中公推第一;法術智謀,無不是出類拔萃。有多少神侯妖王來求我為配,我都不曾應允;甚至連東海龍王要納我入宮,我都將來使打了回去。
  放眼四海妖族,根本就沒有使我夜光中意的男子。
  一直到了兩年之前,恰逢初春時節,我偶去杭州遊玩。便是在蘇堤的柳蔭之下,見著了那個正在琅琅誦書的傻書生。青衫如洗,俊爽蕭然,映在淡綠鵝黃的柳葉影裏,如詩似畫……恰便是我夢中人一般。
  隻是那一眼起,我便是再無退路。
  春日遊,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嫁與他後,仿佛一生真的就此滿足了。
  我一心隻是愛他,為博他歡心,向來尊貴有如女神的夜光,竟然也學會了漿衣拾掇、洗手作羹。最為平淡瑣碎的日子之中,似乎都含有無限甜蜜。他事母極孝,在他母親病危之時,我甚至逆天行事,甘願舍去百年精元,隻為延他老母三載壽歲。
  這水紅藥不過是個道行低微的花妖,論姿容才幹,哪裏及得我夜光的一半?若要說她確有所長者,唯有嬌弱憐人而已。
  可是他卻如此背棄於我!
  懷中孩兒在熟睡之中,似是感知到了我心中滔天的憤怒,突然“哇”地一聲,大聲啼哭起來!
  我渾身一震,俯首向他望去。雖然他出生隻有七天,此時尚在酣睡之中。可看那眉眼相貌,卻活脫脫與那負心人一般無二。
  我心中陡然起了一個惡念:岑生他既然忍心拋棄夫妻情義,我自然與他恩斷義絕。然而我是妖族,所居之處與人間不同;那孩子卻是延續了他父親的血脈,隻是一個凡人。他勢必不能在我身邊長大,而岑生已視我為妖,必不會善待我生下的孩子。然而有他在,總是我的一點骨血,母子親情連心,將來隻怕岑生會以此來要挾我,也未嚐不能。所以趁他尚未長大成人,我與他情份尚淺,不如我將他殺了,倒是一了百了。
  況且他與這負心人如此相像,莫非要他長大之後,也變成另一個負心薄情之人麽?
  當下我也不知究竟是入了什麽魔道,居然高高舉起兒子,大叫一聲‘你們都去死了罷!’雙臂用力,便將我那孩兒活活摔死在琉璃地上!”
  
  我心中一顫,想起當時那慘烈情景,幾乎要失聲叫了出來。
  夜光神色淒厲,狂笑道:“當時我神智昏亂,一見到我那孩兒血漿四濺,頓時整個人便是昏昏沉沉,如在夢魘中般。我揮劍要剌向水紅藥,水紅藥嚇得呆了,根本就無法躲避。眼見得我的劍風已掃到了她麵前,斜剌裏卻有一人撲了上來,將我緊緊抱住!他一邊將我抱緊,一邊苦苦求我住手,原來……原來還是他……我的丈夫岑郎,我那死去孩子的親生父親……嘿嘿,我那岑郎,原本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我們二人一道出門之時,我連雨傘都舍不得讓他舉著,唯恐他會勞累。平日裏他連提上半桶清水,都會喘息半天,總是惹得我對他笑話不已。
  可是此時為了要護住他的心上女子,這拚死一抱之下,竟連我這修煉數千年的妖精也掙他不脫。
  我被他緊緊抱住,想起往日的恩愛纏綿,想起他對我的種種好處,心中不禁一軟,手中寶劍便剌不出去。可是一瞥之下,卻見我那孩兒橫屍地上,血漿遍地,死狀淒慘……那水紅藥卻是緊緊依在床榻旁邊,一臉的驚駭之色,先前覆在她身上的被子滑落下去,從她懷中露出一張小小的麵龐來。原來,他們竟早已有了自己的骨肉!
  十七,當時我心中嫉恨相加,驚怒交集,殺心複萌,再也控製不住自己,手中劍光一閃,反手便將寶劍插入了岑郎的背心之中!”
  水紅藥一見我殺死岑生,當即尖叫一聲,臉色頓時蒼白如紙。她將嬰兒丟在床上,和身便撲了過來。可是她哪裏是我的對手?我隻是一腳便將她踢翻在地,隨即踩在了她的胸膛之上。我難以遏製心中恨意,提起劍來,將劍尖頂在她喉嚨之上,冷笑道:‘好妹妹,相識近百年啦,你勾引男人的本事倒是越來越強了,隻可惜功夫卻差勁得很。縱然是搶得了別人的男人,沒有能力護得住。可又有什麽用處?’
  她看似柔弱,實則性情倒真也倔強,明明知道我要殺她,卻將頭掉過一邊,咬緊牙關,誓死也不肯求饒。我一咬牙,將劍尖又往前送了一分,她肌膚嬌嫩,哪裏抵受得住?頓時被剌破了一道口子,殷紅的鮮血流了出來。
  我心中又疼又怒,厲聲喝道:“你可知錯麽?隻要說一聲你錯了,我夜光看在昔日姐妹情分上,當可饒你一條性命!”
  紅藥身子仍在發抖,卻搖了搖頭,低聲說道:‘岑郎既已身死,紅藥絕不獨活。’
  




知為誰生

  我腦子裏嗡嗡作響,身體幾乎要站立不穩。執劍的手腕顫抖不穩,這一劍哪裏還剌得下去!
  正當此時,荷花三娘子等姐妹聞訊趕了過來,她們拚死將我攔住,苦苦求我饒她一命。
  她們勸我,世人多是愚昧無知之輩,而這世間的男子生來便是薄幸,我們妖族肯與之來往,不過是圖謀采他精元,以作修煉之用。那男子負心自然該死,而我將來還可再找一百個美貌男子相處。何必為了一個岑生,反將這百餘年的姐妹之情,就此斷送決絕呢?
  她們說的不無道理,可是她們卻不知道,我愛上岑郎,並不是為了采謀他的陽氣,亦不是貪戀他的美色……我對他的,是刻骨銘心的相愛啊……
  可是她是紅藥……是與我相伴百年,情逾親生的紅藥……我們都愛著岑生,在時間的無邊曠野裏,隻不過,是我比她早遇見了一步……
  先前我盛怒之下,連殺兩個最是親近之人,饒是羅刹心腸,此時怒氣一過,也不由得軟了下來。
  我含淚收回寶劍,喝令水紅藥滾開。水紅藥艱難地從地上爬了起來,也不哭泣,反而向我一拜,低聲說道:‘奪了姐姐心愛的男子,本是妹妹的不是。何況妹妹一時情令智昏,居然還想著要傷害姐姐,妄想得以永占岑郎的愛寵。結果……結果卻害了兩條性命,便是妹妹死上一百次,也不足以償還自身的罪孽……’
  我聽到“害了兩條性命”之時,眼角餘光又看到了血泊中的孩子和岑郎,心中頓時痛如刀絞,
  紅藥眼中落下數滴淚來,繼續說道:“隻是……妹妹此段孽緣,已為岑生產下一個孩兒,與姐姐生產之日,相差不過一天……他父親……他父親見他生得美貌,有如美玉雕成的人兒一般,所以給他取名為玉人……姐姐今日誤殺愛子,皆因妹妹而起,但……這個孩兒……本來無罪,還望姐姐視他如親生兒子一般……姐姐啊,妹妹縱有千般不是,但這孩兒……他畢竟也是……也是岑郎的骨肉……’
  她說到這裏,終於抬起頭來,對我淒然一笑。她陡經大變,臉上神情極是憔悴,且淚痕縱橫,但那一笑之中,仍然蘊藏著說不盡的風流婉轉之意,確有著顛倒眾生的魅力。
  我心中嫉恨,喝道:“你們生下的小*****,與我夜光有什麽相幹?我倒偏要斬草除根,讓你二人也嚐嚐傷心斷腸的滋味!”
  紅藥輕聲一笑,搖了搖頭,說道:“姐姐,你總是這般心軟口硬……尋常人隻是畏你懼你,哪裏知道你心地慈善,其實倒是最好的一個人……你平日裏口頭若肯讓人三分,性子也沒那樣剛烈……隻怕十個紅藥,也從你身邊奪不走一個岑郎……
  姐姐,紅藥本無父母,乃天生天養之妖,雖與姐妹們相伴百年,畢竟還是常常覺得寂寞……這段時日以來,得蒙岑郎真心憐愛,雖然……雖然此情有悖倫理,為世所不容,但紅藥心中,卻是歡喜得很……得遇岑郎,我也沒什麽可遺憾的啦……”
  我聽她說話之意,甚是不詳,正想著要小心留意,卻見她已迅速拔下髻鬟上綰著的金質長簪,手臂隻是一揮,便猛地剌入了自己咽喉之中!
  我們齊聲驚呼,三妹和四妹搶上前去,將她扶在了懷中。眾姐妹匆忙取出各類丹藥,七手八腳地為她止血。我手上發軟,再也拿不穩寶劍,當啷一聲,一股青鋒便跌落在了地上。
  紅藥虛弱的雙臂,堅決地推開了姐妹們遞過來的丹藥,也拒絕了她們的包紮。鮮血從她喉頭汩汩流下,流過她如玉般白暫動人的頸項,一直流淌到了她淡紅的衫子上,染得衫襟都是一片深紅,情狀甚是可怖。
  我看著她蒼白的麵龐,想起百年前初識之時的紅藥叢中,她那天真柔美的笑容;想起相處以來,她待我的種種情義……又眼見得她傷勢嚴重,死意堅決,終究是活不成了,心中怒火瞬間蕩然無存,當下雙腿一軟,跌坐在她身前。我一把抓住她的手掌,顫聲問道:“紅藥……你這個傻孩子……你為什麽……為什麽要這樣做?”
  紅藥秀美的臉上,又露出了那種欣慰而滿足的笑容:“姐姐……我……我……不怕死……如果有來世的話……我再跟他在一起……那時,他不再是你的丈夫了……你總是不能再怪……怪我了罷……”
  她微笑了一下,麵上漸漸籠上了一層灰暗的死氣。隻聽她喃喃吟道:“料是……來世重逢……日,非關使君……有……婦時……”
  我喉嚨哽住,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她清水般的兩道眸光流轉過來,在我的麵上停留了片刻,終於漸漸黯淡下去……我隻覺掌中一鬆,卻是她被我握住的那一隻手,滑落到了地上,晃了兩晃,終於不再動彈……
  
  我用顫抖著的雙手,輕輕地從床上抱起了岑生與紅藥的遺孤。那嬰兒不知方才發生的人倫慘變,也不知他父母早已身死,猶自張著粉嫩的小口,對我呀呀作聲。他雖是初到人世,但生得唇紅齒白,玉雪可愛,嬌美異常,確不負玉人之名。
  玉人、玉人……岑郎倒真是憐愛紅藥,為了他們的孩子,取了這樣一個蘊藉風流的名字。隻可憐我自己的孩子,今日慘死在親生娘親的手中,白白來這世上一遭,卻不曾蒙他父親顧上一眼!
  我的腦子又開始狂亂起來,有一個聲音在心中冷冷地叫道:“斬草除根!斬草除根!況且他是那兩人的孽種,根本就不配生在這三界之中!”
  一種無名劇痛,瞬間幾乎徹斷肝腑!我當即想也不想,反手一劍,便剌入了那嬰兒的胸膛之中。”
  
  啊!
  雖然早知水玉人便是魂魄凝聚之體,但親耳聽到夜光描述此事,想到那日弑夫滅子、母逝兒死的血淋淋的慘烈場麵,在場的許多人中,倒有一大半失聲叫了出來。
  夜光慘然一笑,麵上神色如死,令人不忍卒觀。她凝視著水玉人的墓塚,輕聲說道:“可是我當時就後悔了……我居然殺了岑郎,我怎麽能殺了我最愛的這個男人?我還殺了自己的兒子,我幾乎是將岑郎在這個世上抹去得幹幹淨淨!可是我不要他消失得這樣徹底,我想要永遠永遠記著他……我多麽希望,能在這世上留住他最後的血脈……哪怕……哪怕是從他的孽種身上……看到他的影子,我也心甘情願……
  想到這裏,我一把抱起玉人,不顧姐妹們的攔阻,瘋了一般地跑出門去。我知道他死了,他隻是個小小的嬰兒,那嬌嫩的身軀,如何抵擋得住我怒氣凝集的一劍?可是我還是抱著他拚命地跑,他的小身軀仍然有著些微的溫度,讓我幻想著能跑回澄豔水府,搜遍我所有珍藏的仙丹靈藥,我想要救他回來,我一定要留住岑郎在茫茫世間的最後一抹痕跡!
  暮色蒼茫之中,我緊緊地抱著那小小的嬰兒,在湖邊的水草裏深一腳淺一腳地奔跑著。他在我懷裏甜甜地酣睡,居然也並不吵鬧。
  突然眼前隱約有人影一閃,我又正是徑直向前衝去,一時收腳不及,已撞上了一具溫暖的胸膛。
  那人眼疾手快,動作敏捷地一把將我扶住,口中嘖嘖道:“好漂亮的小娃兒,可惜已是個死人。美人兒,這深夜之中,你不好好呆在閨中,與意中人耳鬢廝磨,卻抱著這麽個死娃兒到處亂跑個什麽?”
  一種莫名的凝重莫名的氣息,撲麵而來,多年的修為立即令我清醒過來——他絕非凡人!我警覺地站穩身子,猛地從他手裏掙脫出來,後退兩步,厲聲問道:“你是誰?”
  他有些意外,但麵對我的質問,卻也並無慌亂之意,隻是笑吟吟地看著我。
  這是一個儀表英偉的中年男子,豐鼻闊額,劍眉朗目,身材比常人略顯高大一些。他穿著一件織工精美的白底繡金錦袍,袍麵上用細小的金絲繡出了無數奇異花紋,十分繁雜美觀,即使是在這黑夜之中,仍然顯得極為華麗耀眼。這件過份華麗的錦袍,若是穿在其他人的身上,必然顯得太過誇張庸俗,然而穿在他的身上,卻是處處都有著說不出的熨貼,非但沒有市俗之氣,舉手投足之前,反而更顯其威儀赫然、氣度恢弘。
  見我始終怒目相視,對他滿懷戒備敵意,他便歎了一口氣,伸出手來,竟然扯住我的衣袖,將我一直拉到水邊,嘴裏說道:“我早聽說水族第一神女夜光,生得是如何如何的天姿國色,故此不遠千裏,親自前來欣賞一番……今日一見,唉……隻怕我是白跑這一趟了……那,你看看你自己,都成了什麽模樣?”
  我一向矜持自高,從來不屑與陌生男子講話。尋常男子若是這般大膽地對我動手動腳,隻怕頃刻間便會血濺五步、命喪當場。然而這個素未謀麵的錦衣男子,雖然口吻輕佻,卻是高華貴重、風度不俗,隱然有不怒自威之勢,令人一見之下,便不由自主地被他所折服。
  我陡經大變,腦子裏還是混亂一團,當下竟然也沒有反抗,由著他把我拉到了湖邊,魂靈卻不知早飛到了別的什麽地方。
  他一邊大搖其頭,一邊從懷中擎出一顆晶瑩如露的珠子。淡淡珠光映照下,靜靜的湖水便如同一麵鏡子一般,湖麵上清晰地顯現出了我暗黑色的影子。
  那是一個懷抱嬰兒、形若鬼魅的女子,她的環佩簪珥早已零落不堪。胡亂地披散在肩上的烏黑頭發,和那一身玄色的長袍,都似乎已悄然融入了黑夜之中。然而那女子的臉色卻顯得那麽蒼白,甚至連嘴唇都是毫無血色,映著黑夜的底色,那張麵孔越是白得剌眼。然而那一雙夜色般深黑的眸子中,卻隱約可見兩簇小小的血色火焰,在瘋狂地不斷跳動。
  我呆呆地看著她,而她那失去生氣卻燃著妖異之火的眸子,也在水中呆呆地回瞪著我。那副失神落魄的醜陋模樣,令我自己都幾乎不敢相信,竟會是水族群妖心中以高傲冷豔而著稱的蚌女夜光。
  他凝視著我水中的倒影,又歎了一口氣,說道:‘你的事情,我都已知道了。這孩子倒也命不該絕,他死去這麽久了,脈息雖歇,但元神居然一直未散……夜光姑娘,你若真是想他活下來,我便贈你龍宮續魂膠,將他三魂七魄牢牢粘在一起;再將這顆水靈珠拿去讓他隨身佩戴……雖然他以後隻是靈體,卻無礙於正常的修行和生活,如果刻苦修煉,將來悟得大道,亦可晉為鬼仙,從此堂堂正正地來往於三界之中……’”
  
  我張了張嘴,道:“那男子是……是……”
  敖寧半晌沒有作聲,此時忽然開口說道:“這等男子,想必三界之中,亦並不多見……定然是我伯父——東海龍王敖勝了。”
  夜光點了點頭,緩緩道:“不錯,當初他派人來提親,被我大怒之下打傷了來使,全因江湖傳聞,說東海龍王好色貪淫,宮妃無數……”
  我臉上一紅,亢聲道:“事實上並非如此,父王他……”
  夜光的嘴角此時方才露出一絲微笑,道:“後來我自然知道,你父王非但不是好色之徒,反而是這天底下最為癡情重義的男子。唉,世人看待是非黑白,往往隻是藉著表麵浮象,真正想要看透一個人的心,可是多麽難哪……”
  “然而這樁慘案,早已驚動了管轄此片水域的水神,他上奏天庭有司,本待要將我好好懲罰,但你父王為了救我,佯作納妃,將我帶回了東海暫為安置。東海龍王地位尊崇,後又親自出麵幹旋,天庭迫於無奈,也不好對我施以懲罰,我這才得以在龍宮安身立命。
  玉人漸漸長大,越來越象他那一雙美麗的父母,可無論我對他怎樣疼愛,他卻似乎對我有著與生俱來的厭惡之情,想來冥冥之中,一切都有著因果報應……屈指算來,至今已是九十七年……我那可憐的玉人,一直以為自己隻有十七歲的年齡,卻不知他以靈體之身存於世間,卻是足足有了九十七個年頭,若是尋常凡人,隻怕早已病老殆死啦……”
  
  霜重霧冷,在一個寒夜裏,我和敖寧帶著泥鰍小黑,重又返回了李家府第之中。真正的李青嬋已經神魂消亡,然而她的家人父母,還需要一個繼續活下去的理由。所以泥鰍小黑將不得不在以後的歲月之中,繼續扮演著一個平庸古怪的李青嬋。敖寧此來,便是知會本地的城隍土地一聲,以便小黑能夠在此地平安地長期居住下去。
  除了嚴素秋仍在城郊等我之外,東君返回了天庭,而夜光夫人也在我的再三勸說之下,返回了東海龍宮,薑夔雖是戀戀不舍,但是人神殊途,也隻得與我們分別。
  我們一路默默行來,沒有人開口說話。我們的衣襟裙角,都已被寒露濡濕,路邊枯黃的衰草被踩在腳下,發出單調細碎的沙沙聲。
  我心頭恍恍惚惚,一時眼前閃過當年嬉戲的情景,一時是龍宮熟悉的輝煌景象,一時又仿佛聽到夜光的聲音:“聽聞殿下你夙願得償,已是求得了伏魔玄武大帝的三公主太素為配,將來西海榮光自不必說,便是殿下你未來的尊貴榮華,也是不可限量啊!”
  李府青嬋所居繡樓的長廊之上,還是高高地挑起一盞紅色的紗燈,然而燈下已是密密麻麻落了一層飛蛾的屍體。也不知是因為天氣轉冷,還是因為燈火的灼燒?
  剩下為數不多的幾隻,縱然是已經落在了地麵之上,但仍奮力扇動著翅膀,騰起無數細小的翅粉。有終於掙紮著飛起來的,便義無反顧地奔向那一點暖色的燈光。這讓我不由得想起了那晚我和嚴素秋扮作道士之時,靜悄悄地從這裏走上樓去的那一天,那些爭先恐後撲向燈火的飛蛾。
  是不是那些死在水玉人手中的女子,就象那些飛蛾一般?明明知道前方是灼熱的烈火,然而為了那一團明亮的溫暖,卻仍然義無反顧地撲向火中。是為了什麽呢?難道她們每個人,都象是這些飛蛾一般,是生活在無邊的寂寞的黑暗中麽?
  走出李府大門時,敖寧停住了腳步。我含淚看著他,然而他不看我,淡淡說道:“十七表妹,再過十天,便是我……尚太素公主之期,父王他們會在西海龍宮,為我與公主舉辦盛大的婚禮……”他看了我一眼,見我泫然若涕的模樣,終於歎了一口氣,伸出手來,似乎是想如小時一般撫摩我的頭發,但在半空中猶疑了一下,又準備收回手去。
  我不知哪裏來的勇氣,一把抓住他的手,將臉貼在手背之上,哽咽著叫道:“寧大哥哥!”
  他的身子微微一震,不由得張開雙臂,將我緊緊攬到了懷中。
  無邊的幸福的暈眩之中,隻聽他在我耳邊輕輕喚道:“十七、小十七……”
  我更緊地縮到他的懷裏深處,喃喃道:“寧大哥哥,你……你別離開我……”
  他沒有作聲,下巴抵在我的頭上,一隻手將我緊緊摟住,另一隻手輕輕撫摩著我的頭發。我忽覺額頭一涼,似乎是一滴水落在其上,正想伸手去摸時,他卻輕輕地捉住了我的手,他的聲音,縹緲得象是從遠山掠過的一抹微風:“小十七,我……我要走了,我是永遠不會忘記你的……而你,你……就把我忘記了罷……”
  
  在離別揚州之前,我和嚴素秋不約而同地,又去了水玉人與李青嬋的合葬之地。據說,水紅藥與岑生的埋骨之所影紅洞,就在離此處不遠的山中。
  突然嚴素秋“咦”了一聲,叫道:“十七,你看!”
  在那方東君親筆鐫刻有“情塚”二字的青石墓碑上,蒙著一塊潔白的絲絹,上麵龍飛鳳舞地寫滿數行大字,墨汁淋漓未幹,似乎是剛剛被人送到此處。仔細辨認,原來竟是一闕長詞:
  “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住登程。過春風十裏,盡霽麥青青。自伊人芳蹤別後,徒餘幽恨,聊共殘生。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縱豆蒄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嚴素秋輕輕道:“這是那個薑生寫的,詞牌名兒,想必是叫做《揚州慢》罷?”
  橋邊紅藥一年年的枯榮開落,知為誰生?我環視天地,隻覺天地廣漠,我十七又是為誰而生呢?
  我終於潸然淚下。
  
  東海龍女博客http://blog.sina.com.cn/u/1265342132八卦:妖傳女夷背後的故事
  




西海大典(上)

  遠處的龍宮,金碧輝煌,在海底放射出淡金色的毫光。數百顆的夜明珠懸在藻井頂上,照得整座大殿亮若白晝——這深海之底本來昏暗,從來就沒有過白晝,但我可是見過人間的白晝的,所以我認為這個詞語倒也貼切得很。
  陣陣絲竹之聲隨波送來,雜夾著鮫女們曼妙的吟唱,那便是海上漁人們流傳的海妖歌聲,甜膩柔靡,聽起來倒別具一番滋味。但這些吟唱之聲,卻常常被賓客們毫無顧忌的談笑聲打斷,這些賓客們的喧鬧之聲,連四周的海水,都被激起了縷縷細小的波紋。
  說起來,這西海之水雖然比不上我們東海的浩渺萬千,卻是一樣的碧清透亮。
  我頭戴鑲有碧海明珠的紫金冠,兩鬢密密地插滿了各式珠翠。身上穿著天女織就的天府雲羅裙衫,外麵還籠了一層薄如蟬翼的剪青冰綃。
  我也做了龍宮中流行的妝扮,調和了胭脂顏色,在臉頰上施著薄薄的飛霞妝,連眼暈上都抹了一層淡淡的粉色,越顯得嬌嫩動人。
  總之,現在看上去,我跟殿內外眾多的龍族貴女相比,也並沒有很大的差別。
  我刻意避開大道,也避開了那些絡繹不絕的人群,遠遠地站在幽暗的海水裏。我抬起頭來,凝神打量這座久已聞名的西海龍宮。
  天地萬物,瞬間都變得無影無蹤,空空蕩蕩的天地之間,好象隻剩下了我一個人。
  按照宮中例製,身為公主的我,有十六名龍宮侍女們貼身隨侍;她們的身後,還有六十四名手執金铖的夜叉武士,專為護衛我鳳駕的安危。侍女們雖然生得嬌美,但那些武士們卻是靚藍麵孔,滿嘴獠牙,看上去甚是可怖。但一路從海中行來,無論是何水族,都對他們充滿了敬畏之情,更加不敢看我一眼——夜叉武士都是龍族衛隊,他們所護衛的人不用說定然是身份尊貴的龍子或是龍女了。
  見我在殿外停下腳步,他(她)們自然也不敢再向前邁進一步,隻是悄悄地打量著麵無表情的我。
  此番回到東海龍宮,真是恍若隔世。母親拉著我的手,一下子哭出聲來,顧不得詢問別後行程,隻是一迭聲地吩咐人去收拾我的寢宮。父王見我第一眼時,雖然顯得有些意外,但是沒說什麽,隻是摸了摸我的頭,歎息了一聲。那我所熟悉的親昵動作,讓我幾乎落下淚來。
  我到各殿去拜見了父王有名份的妃嬪們,以及兄弟姐妹。他們麵上都是淡淡的,看我的眼神卻頗為複雜。唯有二哥的母親,渭河夫人,她是龍族中人,與我父母俱有親眷關係,既可算是我的表姨,也可算是我的表姑,更令人抓狂的是她也算是我的母妃——仔細地端詳了我一番,含笑道:“聽說瑩兒到人間去走了一遭,都說那人間是如何的苦寒,依本宮看來,瑩兒你倒比以前長得好了許多。不單是相貌更好看了,便是這舉止言談,也有一種說不出的風範,比起你那不爭氣的二哥,可要強出七八十倍。”
  頓了一頓,她歎了口氣,眉宇間有些黯然,隨即又笑道:“若你是個龍子,以你的出身,隻怕定要被你父王立為王太子。”
  我微微一笑,道:“大姑姑誇獎了。”
  我了解她的心事,她年齡上在父王眾多妃嬪中雖是排行老大,但地位卻並不突出。況且近年來父王與我母親清遠夫人感情漸篤,後宮已是形同虛設。而她的兒子,我二哥敖遜,又是格外地讓她操心。
  俗話說“龍生九子,子子不同”,父王身為神龍,所生四個兒子卻無一肖父。
  大哥敖昌,乃是淮濟夫人所生,號“囚牛”。他風姿瀟灑,不拘常禮,連服飾也甚是古怪。他不穿龍子們那些華貴的錦服,卻常常著白衣、踏烏屐,袂袖飄然,大有世間魏晉人物之態。他平生愛好無它,隻是好樂,尤其擅奏琴曲。無論去到哪裏,那具張紫陽真人贈與的“流音”古琴,是絕不會有片刻離身的。
  他甚至多次深入人間,化為人形,探訪各地琴師,去采集那些旋律優美的曲子。有一次他騰雲經過太原地方時,無意中發現鬧市中一個賣藝的江湖琴師琴技出眾,一時按捺不住,便隱形在那琴師頭上雲中聽曲。誰知道聽得忘形,居然忘了念隱身訣,顯出了原形,把那個琴師嚇得幾乎口吐白沫而亡。
  當時市集上有好事者記下了他的形象,將其刻在了琴頭之上。這個裝飾被人間的琴師們一直沿用下來,至今一些貴重的胡琴頭部仍刻有龍頭的形象,被稱為“龍頭胡琴”。
  二哥敖遜,便是渭河夫人所生,號“蒲牢”。他看上去儀表堂堂,威風凜凜,其實性情溫和,膽小慎微,不知何故,身為東海龍子的他,居然特別地害怕海中鯨魚。往往鯨魚一來,他便嚇得顯出原形;但天生虛榮心又強,唯恐別人看出他的膽小來,反而在原地拚命地大喊大叫來壯膽。
  其實這件事情在四海之內,眾人皆知。連世間凡人都不知從何處得知龍二子害怕鯨魚,他們居然做了一件荒謬的事情——把二哥的形象鑄為鍾紐,而把敲鍾的木杵作成鯨魚形狀。據說這樣敲鍾時,當鯨魚一下又一下撞擊蒲牢,那鍾便會“響入雲霄”且“專聲獨遠”。
  因為這件事情,父王分外地惱火,也不知教訓了他多少次,可他這怕鯨魚的毛病就是改不過來。當然父王也對他十分失望,東海大業,自然是不能讓他來繼承。因為總不能讓未來的東海之主,居然會害怕起自己屬地的臣民吧?
  三哥敖厲和四哥敖玄,均為青河夫人所生。敖厲號“睚眥”,他力大無窮,身形魁梧,性情也十分地暴虐。因此他的形象,多被人刻在刀環、刀柄、儀仗之上,據人間流傳說,在武器上裝飾了二哥的形象後,更能增添懾人的力量,而且顯得威嚴莊重一些。
  然而他的嗜血好殺,有時卻達到了無法自控的境地。當年鮫族中的銀鮫一族,本來極善紡績之術。然而有一次三哥車駕路過銀鮫封域時,她們的族長因一時身體不適,謊稱不在族中,隻是令長老前去迎接。卻又被好事之人傳報到了三哥耳中,三哥大怒,當下不顧侍從勸阻,拔出腰間血羅刀,闖入族長府中,將一府老幼幾乎殺了個幹淨!其血腥殘酷之處,實令四海震驚。
  父王勃然大怒,將他關入水牢中足足三個月。後來青河夫人四處找人前來求情,再者鮫族地位本就卑微,況又是對三哥無禮在先。此事便不了了之。但三哥暴虐之名,卻是令所有水族都是不寒而栗。
  四哥敖玄,號“狻猊”,他性情沉穩,氣度雍容,見聞廣博,好學敬賢,在四海之內極富聲名,倒是頗有龍子貴象。可惜他生來便崇尚佛法,又喜歡煙火,向來隻在佛前頌經打坐,對東海事務不聞不問,對於榮華富貴、名利權勢也沒有絲毫興趣。他畢生最大的願望,便是能早日前往西方淨土,侍從於佛陀座前。
  這樣的四個哥哥,也難怪父王始終未立王太子。
  
  這些個哥哥們,可沒一個比得上大表哥啊。大表哥他,真的是要成親了麽?我站立在海水之中,麵上平靜,心裏卻是亂糟糟的。
  
  突然一陣喧鬧之聲傳來,夾雜著金屬交擊的清音。我回過頭去,隻見一隊金斧銀盔的夜叉武士,氣宇軒昂地大步前行。後麵緊隨著的是手執金瓜的夜叉武士,再後麵是數百名高舉飛蛟旗、白虎旗、鸞鳳旗的衛隊;衛隊之後的,便是手捧玉笏、袍服各異的文武官員。
  最後過來的卻是數百名宮裝美人,雖是服色不同,但俱是華服麗裳、珠光耀目,她們驚人的美色,幾乎讓現場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氣。
  那些美人們簇擁著的,正是我所熟悉的那頂由二十隻蛟龍牽引的雲紋赤金輦車。此時高坐在禦者座上的,正是有水族第一勇士之稱的蟹將軍冉鋒。他身著黃金戰甲,雙目如炬,那種威嚴凝重的神態,簡直有如傳說中的上古戰神一般。那二十條凶惡的蛟龍,被他駕馭得服服帖帖,在海水裏箭一般地向這邊射了過來,輦頂杏黃色的王旗高高地飄展開去,露出一條張牙舞爪的雲中飛龍。飛龍的旁邊,用閃閃的深金絲線,繡了一個古樸的“敖” 字。
  殿前已是密密麻麻地拜倒了一片人,齊聲頌道:“恭迎東海龍王駕臨!”
  無聲的靜默之中,隻見輦前珠簾之內,緩緩探出一隻溫潤修長的纖手。我雖是隔得遠了,
  也看得清那隻手上肌膚滑膩,指甲瑩潔,骨肉停勻,當真是無一不美,有如上等羊脂白玉雕成一般。那手隻是在空中微微一頓,春蔥般細嫩修長的兩根手指,已是輕輕地撥開了簾子,簾上金線串著的各色珍珠相互撞擊,閃動著晶瑩的光芒,發出細碎悅耳的聲音。
  眼前突然一花,輦內已出來了一人。金碧珠光映照之下,看得清她雲鬢高髻,長身玉立,身上穿的不是曳地的宮裝長裙,居然是一身五彩錦綃裁就的勁裝,高貴清麗之中,又平添了幾分英氣。此時她一手撥開簾上珍珠,另一隻背在身後的纖手露了出來,掌中卻執有一柄澄如靜水的寶劍。
  劍光若水,珠光如幻,但都比不上她那絕世的容光那樣眩目,簡直是讓人不敢逼視。她有如夜晚初上的那一輪皓月,而那些隨侍的美人們卻如群星一般,自然黯淡下來。
  她麵視眾人,微微一笑,在場的人不由得都是身子一震。她卻已轉過身去,向著輦內柔聲說道:“陛下,西海龍宮到了。”
  人群中有人驚叫一聲:“夜光!是夜光!”頓時有如微風吹過林梢,人群中起了一陣竊竊私語之聲。
  夜光,這水族中第一美人,或許也是水族中數一數二的高手。真如她的名字一般,是深夜中最耀眼的一道光芒。當初曾被多少貴人王侯夢寐以求,可惜都懼於她剛烈的性情和高深的法力,而不得不略收窺測之心。
  可是此時的她,卻甘以侍從身份,隨侍於東海龍王輦中。
  
  西海龍王敖丙急匆匆地趕了過來,身後跟著他的文武官員們。我的侍女桃葉眼尖,低聲笑道:“呀,西海龍王陛下的袍子上,還有木屑刨花兒呢。”
  我定晴一看,果然不錯,那金底暗紫繡雲紋的龍袍長裾之上,真的掛有指頭大小一片兒木屑。素聞這位三叔向來愛好木工手藝,今日雖然是他兒子的婚禮,恐怕還真是從工場中趕過來的。若是在宮中換過衣裳,料想他的宮人們也不敢冒著殺頭的危險,居然讓他帶著這片木屑就來見人。
  敖丙既是來了,我父王自然不會拿大,連忙從輦裏出來,兩人寒暄了幾句,這才手攜著手,親親近近地向正殿走去。
  父王走了兩步,突然回過頭來,向我藏身之處叫道:“小十七,還不過來見過三叔麽?”
  我見父王已發現了我的蹤跡,隻得走了出來,向敖丙行了一禮,道:“三叔安康。”
  西海龍王敖丙比我父王略小百歲,許是長期熱衷於木工工藝之故,我注意到他的一雙手異常修長靈巧。他沒有我父王那種凜厲的霸氣,言談舉止頗為柔和。從他眉目之間,依稀可以看得到大表哥的影子,大表哥卻更多了幾分英氣。
  他溫和地笑了,道:“小十七,你父王看來真是喜歡你呢,除了你四個哥哥,你父王就點名讓你跟來,你何時先到的?怎麽不來找三叔說話呢?唉,那些個知客們,也不知道好好地招待我們十七公主。”
  我微微一笑,心裏卻有些苦澀,說道:“瑩兒年輕識淺,不敢妄然先去拜見叔父,因此在一旁等候,叔父的知客們也並沒有看見瑩兒。”
  




西海大典(中)

  然後,我就看到了靜靜立於殿門之內的大表哥敖寧。
  在沒有看到他之前,我以為我的心都碎成片兒了,一旦見到了他,隻怕我的整個身子,立刻便要化成一抹飛灰、一縷輕煙。現隨我暫居於龍宮之中的素秋,也苦勸我最好不要前去,免得觸景傷情,我卻堅持不聽。
  記得很久以前,我私自放走父王的愛姬白秋練,惹得父王大發雷霆之怒。我雖是嚇得要命,卻堅不肯承認自己有著過錯。
  事後父王沒有責罰我,但我聽母親說,他曾很感慨地對母親說到我。他說他的子女之中,小十七外貌最是溫順柔和,等閑也不同人去爭執。實際上性子極為倔強,一旦決心下定,根本沒有任何人能夠拉得回來,似乎也毫無畏懼之心。
  我當時不以為然,此時卻不由得隱隱有些同意了。或許是吧,當一個人所有的精神支柱在一瞬間轟然倒塌,當你明白無論如何都改變不了現實的時候,毫無畏懼或許是唯一能做的事情,那其實,是另一種冷酷決裂的情懷。
  甚至在我的內心深處,似乎還隱隱居然盼著肝腸俱摧之時,那一瞬間莫名的快感。
  但到了真的看到他時,那種劇烈的疼痛之感反而平息了下來,整個人的內心,突然間仿佛被緊緊地凍住,凝固得就象是月光下無波的東海。
  他還是束著金冠,不過身上已是穿上了一身吉服,是繡有金絲紋路的大紅袍子。那些金絲被巧妙地繡成了一個個的喜字,大的有碗口大小,小的卻隻有我的手指頭那麽大,綴在紅錦的底子上,映著珠寶煥發的光輝,看上去真是令人眼花繚亂,但仔細觀賞之時,卻又不得不歎服這繡工的精致和妙思。
  龍宮眾人不由得圍了過來,發出一陣嘖嘖的驚歎,尤以各宮女子為甚。那些女子們明媚動人的眼波,不知究竟是為他華麗的吉服所惑,還是被他俊秀的臉龐所吸引。隻聽得不知是哪宮的宮眷悄悄道:“這身吉服,是前兩天太素公主派人送來的,據說是牽機宮中的織女專為其裁織的呢!”
  那英挺俊美的駙馬,意氣風發的西海太子,他臉上也帶著笑容,唇角微微上翹,雖是向著眾人寒暄,眸光卻是一直投在我的身上。看他的神態,似乎是在那裏站了很久了。
  我的心裏開始砰砰亂跳起來,幾乎要跳出我的喉嚨。使得我不由得用手摁緊了我的胸口,試圖將它安撫得平靜下來。
  或許是嚎啕大哭,更糟糕的是說不準會突然暈死過去,就象父王最嬌弱的妃子愛愛一樣。愛愛夫人在龍宮之中,便是突然眼前遊過一條小魚,她都要嚇得花容失色。有一次一個宮人失手將琉璃杯摔落在地上,那清脆的聲音居然讓她當場暈了過去。
  但我的頭腦依然十分的清晰,我的久經人世煙塵磨煉的神經,此時顯得堅強無比,我甚至連眼睛都沒花一下。
  倒是敖寧先對我微笑了,象是秋日和風,拂過平靜的湖麵,那唇邊漾出的幾縷笑紋,便是湖麵泛起的漣漪。他迎上前來,對著父王行了一禮:“愚侄結親,卻累伯父不辭萬裏前來,侄兒真是感涕莫名。”
  父王攜著西海龍王的手,腳下卻不由得頓了一頓,打量了他兩眼,笑道:“聞得賢侄豔福,竟得娶了玄武大帝的公主……早聽說太素公主幼承大帝親自教養,博覽群書,聰穎美貌;其敏捷機變之處,更是世上無雙,是天界諸公主中數一數二的人品,以後賢侄定然是受用無窮啦。”
  西海龍王聽得父王如此說話,當下將一張龍臉笑成了一朵菊花,連忙道:“兄長過獎了,公主竟肯下降,犬子也不知是何世修來的福氣……”他一轉頭看見了我,便又笑道:“不過兄長的掌上明珠,咱們的瑩兒不也是出落得亭亭玉立麽?將來還不知嫁給哪家天室貴胄,有怎樣尊榮風光的地位呢!是不是啊,寧兒?”
  敖寧微微一怔,仿佛一抹烏雲籠在了他的臉上,唇邊笑意漸漸淡去。父王敏銳地掃了他一眼,他立時反應過來,微微一笑,恭敬地躬身答道:“父王說得是。”
  我嫣然走上前去,按照家族的規矩,端端正正地給他行了個禮,叫道:“大表哥。”
  他“嗯”了一聲,喚道:“十七表妹。”
  我們的眸光在水中交集了,然而,象是兩抹輕柔的蛛絲,被無意的微風送到了一起,隻是輕微的一觸,便飄轉開去。
  那一瞬間,其實真的隻有一瞬間,在我,卻仿佛是跨渡了萬年的洪荒。
  還來不及想,恍惚之中,我和父王已被簇擁著入了殿中的正席。
  其他兩海龍王早已到了,分別是南海龍王敖廣和北海龍王敖明。隻是他們的排場、聲勢、甚至是身後侍立的美人,比起父王來說,就要遜上一籌了。
  單隻論夜光緊隨父王身後入殿之時,她照人的容光,便讓整個殿中人群陡然一靜。南海龍王因與父王是兒女親家,雖也頗為驚豔,但尚可勉強克製;北海龍王卻是性情粗豪,當即便大聲囔道:“大兄,這個美人隻怕就是你的愛妾夜光罷?果然是生得美貌,怪不得人說是千年來咱們水族第一美人呢!”
  父王舒舒服服地往金椅中一靠,笑道:“老四,你宮中美人如雲,均是自五湖四海千挑萬選而來。而為兄現在宮中美姬已盡數驅逐幹淨,除幾宮夫人之外,僅隻剩下夜光一人。你又何必來寒摻為兄呢?”
  北海龍王眼望夜光,歎道:“那些庸脂俗粉,便是滿坑滿穀,又焉能比得上夜光姑娘的一根手指頭兒?”
  南海龍王也笑道:“夜光姑娘的美貌,確是令人驚歎。隻是大兄可恨,上次與小弟結親之時,竟不曾帶夜光姑娘前往南海,至使小弟今日才得以目睹絕世芳容。”
  父王望了一眼夜光,拈須微笑不言。夜光卻不卑不亢道:“多承諸王看重,夜光出身僻裏,不敢承此盛讚。”
  北海龍王眼望夜光麵容,難掩豔羨之意,正待還要再說,卻聽殿中人群一陣騷動,眾人自動向兩邊閃開,中間讓出一條空道,施施然走出三個老人來。
  那三個老人均是一色的打扮,灰白色葛麻衣衫,腰間係著玄色寬帶,足蹬八耳草履。他們的相貌,倒也沒有特別俊逸出奇之處,須發俱是銀白如絲,便如人間那種精神矍鑠的老人家一般無二。然而皮膚卻是光潔發亮,有如古銅色澤;行走之間,更是如淵停嶽峙,絕無絲毫老態。
  他們氣勢如此不凡,甫一走入殿中,殿中人等自然而然便停止了喧笑,無數道驚疑、好奇、詢問、讚歎的各色眼光,便齊齊投到了他們身上。
  其中一個老人的眼鋒恰與我的眼神擦過,目光流轉,湛然若電。我隻覺心神一蕩,心裏莫名地竟有幾分恐慌。
  另一個老人的目光卻極是和暖,有如春日陽光一般,讓人渾身暖洋洋的,有說不出的舒服愜意。
  而第三個老人眼神內斂,看上去似乎是平淡無奇,但一旦對上他的眼神,卻覺得內中竟似隱藏有無窮無盡的涵意一般,幾乎是移不開眼睛。
  三個老人向四周微微一揖,齊聲道:“屬下柏氏三兄弟,祝我主西海太子與太素公主萬年好合!”
  此言一出,殿中頓時哄然。本來靠在椅背上,尤自把弄手中珊瑚杯的父王也不由得神情一動,從龍椅上猛地坐起身來,目光灼灼地盯著那三個老人,自言自語道:“我主?嘿嘿,沒想到他還能將神荒三老收歸麾下,瑩兒,看來你這個大表哥,還真是有幾分本事啊!”
  神荒三老?
  我滿腹疑惑地望了一眼父王,還沒來得及開口,忽聽空中傳來幾聲清幽的鳳鳴,入耳隻覺有說不出的好聽。人群中驀地發出一陣歡呼,無數人異口同聲地叫道:“來了!來了!”
  我抬頭望去,隻見那碧藍的海水,不知何時被一層淡淡的虹光籠住,那虹光共分七色,深淺不同,在不斷地變幻轉化,朱紫耀目,遠遠看上去,更顯得美豔絕綸。
  鸞鳳翔集,彩雲回旋,隻見四隻火紅色鳳凰模樣的神鳥,馱著一輛裝飾有名貴青色璃石的金輿,在數隊天兵神將的護衛之中,穿越重重清波而來,在殿前緩緩降下。
  無數的仙妃神女,繡帶畫綬,金彩輝映,簇擁著一個女子,衣袂飄揚,緩步向殿中走來。
  敖寧已是快步出殿,身後隨著龍宮侍從,齊齊躬身道:“西海太子敖寧,恭迎公主鳳駕!”
  這傳說中的太素公主,終於出現在眾人的麵前。
  她身量甚長,體態纖細如柳,婀娜多姿。身上的大紅吉服,顯見得與敖寧的那一身是出自一人之手,甚至是吉服上繡著的喜字,都是一模一樣的圖案。她足蹬紅玉雕就的鳳頭鞋,頭戴高達尺許的珠冠,雖是蒙了一層長及膝蓋的極薄的紅色輕紗,卻掩不住冠上珍珠那明亮的光芒。
  我心裏突然一動,暗自念了個拘風咒,一陣微風輕拂過去,將她頭上的那層紅紗輕輕掀起。
  眾人輕呼的那一瞬間,留在我腦海中的,是麵紗下那一雙璀璨的明眸,和眸中流露出的智慧與聰穎的光芒。
  這玄武帝心愛的公主,即使是驚鴻一現,卻仍掩不住她那一種別樣高貴的氣度。
  




西海大典(下)

  喜樂聲起,早已安排好的龍宮侍女及喜婆魚貫而出,眾星捧月一般,將太素公主迎進殿來。殿中眾人亂紛紛站起身來,有的已經屈膝跪落在地,齊聲宣道:“恭迎公主千歲駕臨!”
  沒有跪下去的,隻有四海龍王及嫡出龍子龍女而已,論起地位身份,原也不比太素公主差上幾籌,因之也無需行此大禮。但不知為何,這一眾人等,包括我那父王在內,此時也都不由自主地從椅子裏站起身來。
  西海龍王排眾而出,一張神色慈和的龍臉之上,竟也有了幾分家翁的靦腆和羞澀。隻見他雙手一拱,又清了清嗓,這才開言道:“西海敖丙,恭迎公主多時了。”
  太素公主身子微微一躬,便要行禮,她身邊的龍宮喜婆慌著要扶住她,卻被她輕輕掙脫,紅紗飄拂,仍是拜了下去。喧天的喜樂鍾磐聲中,她柔和清麗的聲音,仍然顯得十分的清晰:“太素來遲,有勞父王及眾親族久等了。”
  金冠紅袍的敖寧,終於出現在了她的麵前。隔著一層薄薄的紅紗,他可有看清他新娘的麵貌?然而紅紗隱約之中,她的明眸是久久地停駐在他的身上的。聽說他們並沒有見過麵,全憑著媒妁之言,父母之命。
  但從今日起,她便是西海的龍後,而他將會是她終身的依靠、幸福的來源、榮辱的象征。她將與他一起君臨西海,統領水域……或是更遼闊的疆域。
  她也向他盈盈一拜:“有勞夫君。”
  敖寧微一遲疑,眼光轉了開去,竟是向著四周掃了一圈。我本能地往夜光身後縮了一縮,不由得望向太素公主。她雖然拜了下去,卻不見她的夫君回禮。然而她也隻是身子微微一顫,仍然沒有站起身來,隻是靜靜地等候。
  他略顯失落地收回眼光,望了一眼那高貴端儀的女子,頓了一頓,終於也拜了下去:“娘子辛苦。”
  殿中一片靜寂,所有人的臉上,都有著感動欣慰的笑容。想必,鴛侶得諧、神仙眷儔,應是人所樂見之事吧?看這舉案齊眉的恩愛,有誰不會相信,他們將有著千載萬歲永不斷絕的幸福呢?
  若得歲月靜好,縱有千載萬歲……縱有……
  我悄然從擁擠的人群中撤出身子,踮起腳尖,一步一步向後退去。那由東海侍女精心繡製的、天蠶絲綿墊就的鞋底,盡可以讓我行走無聲,靜悄悄地走出殿去……如那轉瞬即逝的輕風,不會留下絲毫的痕跡。
  然而一個我所熟悉的聲音焦急地叫了出來:
  “小十七!”
  所有人都望向了我,我驀地轉過身來,無比尷尬地對著眾人,勉強笑了笑,卻不知說什麽好。
  他已覺失態,但終是按捺不住,神色惶急,又道:“小……十七表妹,你……你……”
  突然之間,我隻是覺得可笑。我心中萬般愁恨,臉色自然異常,他終是比別人心細,也真的是看了出來。卻不知我是想尋著一處安靜的地方,獨自歇息片刻。難道時至今日,我真會奔出西海鴻飛冥冥?又或是天崩地裂地鬧上一場?那豈不是使整個西海大典,東西兩海龍族,均淪為三界之中的笑柄?敖寧不知,我已不再是當初那嬌嫩不諳人事的小十七了。
  隻聽一把柔和的聲音說道:“看十七表妹麵色欠佳,想必是因為今日這殿中人聚集太多,氣息沉悶,故此想去殿外散散心罷。不過夫君考慮著實周到,是應該叫上幾個侍女跟著侍候的。”
  我的貼身侍女寧香帶著其他侍女慌忙過來,慚道:“都是寧香該死,方才隻顧著熱鬧,不曾侍候好公主。”
  我沒有理她,隻是望向了那個儀態端方的紅衣女子。
  太素公主的麵容隱沒在紅紗之後,我什麽都看不清楚。然而她是緊緊地倚著敖寧的,她說話不多,然而聲音中都似含有隱隱的喜悅。對於這個奇才俊逸的夫君,她該是有著說不出的得意和滿足吧?
  橫豎是避不開了,我長舒一口氣,心裏反而輕鬆了許多,點了點頭,任由我的侍女將我小心翼翼地扶回了座上。
  敖寧感激地對太素公主一笑,這笑容雖與愛無關,倒是發自於真心。
  “當——”極悠然動聽的一聲清響,穿破水波而來,一直仿佛震進了我的心裏。我悚然回過頭去,隻見一個穿著緋色衣衫的總角童子,高高地揚起左手,用一隻墜有紅色穗子的玉槌,擊響了高掛於殿西廊下的一麵玉磐。
  感謝上蒼,婚慶大典終於開始了。
  
  唱讚、入席、對拜、交杯……夾雜著此起彼伏的歡笑聲、喧鬧聲。圍觀的人興奮得臉上放著紅光。
  他和她,全沒了太子和公主的矜持,隻是含羞低著頭,由著人來搓弄。
  也是象凡人一般的要三拜,拜過天地,又拜雙親,他的母親西海龍後是早就薨了的,她的父王玄武帝奉天帝命去征徼魔界,也無暇來參加最為寵愛的三女兒的大婚。不過天帝為了表示特別的恩寵,派了太白金星前來主婚,那白發銀袍笑嗬嗬的老頭兒,倒也真是帶來了幾分喜氣。
  夫妻也終於是要對拜的,自盤古大帝開了天地,陽氣上升,陰氣下沉,天地方有陰陽之分。而自伏羲大帝與女媧娘娘起始,天地間的萬物便也分了陰陽。夫是陽,妻是陰,天造地設,自古如此。這一拜之下,他和她,可再也是掙脫不開的了。
  這樣盛大的場麵,這樣嬌美明理的女子,這樣被人衷心地祝福著,他終於是有點感動了。不覺也入了角色,臉龐的線條柔和起來,眼角開始有了水一樣的溫情。他隻是默默地看著她,而她,卻是癡癡地看著他,雖是隔了一層紅紗,卻能夠相依一生一世。
  儀式總是行不完,這套完了,還有那套。新婦開始敬茶了,自有龍宮裏積年的婆子,將眾親眷一個個地引給她看。她溫婉賢淑,讓人挑錯不得。
  行禮、敬茶、贈禮……
  一樣一樣,總是錯不得,一生之中,總得有這麽一次。凡人的一生是幾十年,龍族的一生,是幾萬年。然而都隻得這麽一次。
  
  禮畢,侍女托著金盤,送上一支紫玉釵,釵身長約半尺,襯著碧色緞子,通身晶瑩,玲瓏剔透。
  敖寧拿起紫玉釵,走向他的新婦。她抬起頭,隨著他手腕輕揚,眾人驚歎聲中,隻見那方紅紗,有如一抹紅雲淩空飛起,在空中一個柔美的轉折,又輕飄飄地跌落在琉璃地上。
  太素公主含笑站在當地,綠鬢高綰,珠環翠繞。裙裳堆迭交重,宛若層層紅雲縈繞一般。雖是華貴的宮妝打扮,但那從容不迫的高華氣度之中,卻又隱隱透出幾分機敏蘊藉之意。
  敖寧顯然有些愣住了,太素公主卻淺笑嫣然地走近了他,輕輕牽起他的手掌,嗔道:“夫君,大家入席已久,現在咱們可要給各位貴客敬酒了。”
  
  隻聽一個女子聲音高聲說道:“慢著!”
  眾人都是一驚,我也吃了一驚,回過頭來看時,隻見一個絕色麗人長身而起,傲然屹立,有如一枝臨風瓊花一般,說不出的冷豔動人。居然正是隨侍在父王身邊的夜光。
  夜光的美麗,頓時又引起了一陣驚羨之聲,她卻毫不動容,卻向著敖寧道:“大太子今日大喜,夜光蒙東海龍王恩寵,雖得以叨陪末席,但雙手空空,總是不成體統,一時想起此事,倍覺汗顏無地。”
  敖寧一愣,忙客氣道:“夫人肯動趾前來,侄兒已是三生有幸,又安敢煩勞夫人?”
  夜光口稱汗顏,顏容卻是毫不變色,冷然道:“夜光雖出身卑賤,卻也知這非份的福德是享受不得的。太子謙辭,夜光卻過意不去。”說到“非份”二字,更是加重了語氣。
  她話中帶剌,自然是在影射敖寧借聯姻與玄武宮搭上關係一事。
  西海眾人臉上都有些訕意,卻又不好發作。
  敖寧臉色一變,但他素來涵養頗深,當下隱忍不發。太素公主卻走上前來,笑盈盈地說道:“夫人太過謙了,豈不聞‘君子修德以積福’?三界之中,連天帝都是修德三百世,方才積福而終登大寶的。如我等庸碌之輩,隻需勤懇修行,積德養善,又焉知不能享非份之福?隻要水到渠成,隻怕先前非份,後來倒是本份中事,也未可知。”
  隻聽父王在一旁低聲讚道:“好,不愧是玄武帝親自教養的公主,果然是機變靈動,更難得是不卑不亢,大有公主風範。真是敖寧這孩子的福氣啊。”
  我心裏一痛,默然不語,隻在心裏想道:“不知夜光夫人今日何故出頭與大表哥為難?莫非是還記得水玉人之事麽?”
  夜光一時無言以答,饒是她冷如鋒刀,遇見這不溫不火的泥沼,也無從著力。當下也不去理太素公主之言,環視眾人,高聲道:“夜光身無長物,休道是一錢一物,便是這條性命,都是屬東海龍王所有……”
  此言一出,父王幾乎被無數豔羨、嫉恨、不解、讚歎的各色目光擊得體無完膚,讓父王不得不連連苦笑,低聲道:“這丫頭性情直率,百年來絲毫未變,這樣一來,又不知給我樹了多少情敵。”
  隻見夜光目光一轉,接著說道:“再說西海富庶,又哪裏希罕我來贈送什麽禮物?夜光所長唯有劍術,今日願以此劍,誠求西海英傑,咱們以劍擊助興,也算是為今日這大典增上幾分喜氣!”
  此言一出,西海眾人,自西海龍王以下,臉色都是大變。
  




金剛密咒

  隻聽一人朗聲道:“夜光夫人身份尊貴,技藝超群,還是先讓不成材的屬下拋磚引玉,來領教西海英傑的絕世武藝罷!”說話者氣量雄渾,顯見得中氣充沛,雖然聲音不高,卻震得殿堂裏一陣輕微的嗡嗡作響。
  迎著眾人眼光,那說話人傲然站起身來,闊步向殿中走去。周圍人尤其是女眷們,都不由得發出一陣嘖嘖的讚歎之聲。他長相英武,體形高大,立在那裏,有如青鬆淩於群木,比常人竟要足足高出一個頭去。他身上披著一套打造精良的黃金連鎖戰甲,越顯得神采奕奕、顧盼生威。正是父王的隨身侍衛官,素有“東海黃金將”之稱的蟹將軍冉鋒!
  西海百官中一陣騷動,隨即躍出一人,冷笑道:“西海龍宮少誌侯焦長折,願領教東海冉將軍的高強武藝!”這出頭之人乃是個麵色青黃的錦衣漢子,麵目猙獰,頭上支起兩根形狀怪異的青角,初一看,與我們龍族的龍角有些相似,但仔細一看,便辨出那角頂有三個小分叉,卻與我們龍族不同,原來他是一條蛟精。
  西海龍王望了父王一眼,神情頗有些尷尬,父王倒是神情自若地舉起珊瑚杯來,一仰脖子,將杯中玉漿一飲而盡,微笑著拍拍西海龍王肩膀,說道:“老二,你宮中釀酒師係是何方高手?我看這玉漿較之王母蟠桃宴上的瓊漿,滋味之美也相差無幾了。”
  他眼珠一轉,又笑道:“以此美酒,佐此佳宴,眼見刀光如夢,劍影似雪,當真是平生一快啊!”我見西海龍王神情一窒,心中暗自好笑。父王這種態度,擺明了就是要看看熱鬧,叫這為東道主的西海龍王可如何拒絕?
  隻是父王對於日常小事看似放蕩不羈,實則遇上大事之時,心思沉著縝密,極具君王風儀。此時他居然樂得觀鬥,也並無一言阻止,大異平時行事之風。莫非,他也對大表哥此次大張旗鼓地操辦喜宴,迎娶玄武帝公主一事不滿,因此才不出麵阻止夜光與冉鋒此舉麽?
  西海龍王勉強一笑,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他求助似地看了看周圍:南海龍王聚精會神地撥弄著手上的虎晶斑指,仿佛那上麵有著什麽世上最為新奇的斑紋,而北海龍王則是大馬金刀地仰靠在椅上,一雙眼睛就從沒離開過夜光的身上。
  冉鋒對焦長折一抱長拳,泰然道:“原來是焦侯爺,幸會。”
  焦長折想來對夜光與冉鋒的出頭挑戰極為惱怒,根本也不願多言,一聲斷喝:“起!”掌中紅光閃動,已是升起了一根通體透亮的長刀,刀身長約三尺,闊似人掌,正自騰騰升起一團團嫣紅霞氣,顯然是一件極為厲害的法寶。
  冉鋒的唇邊展開一抹笑容,點頭道:“嗯,焦侯爺所使的,乃是西海火金所煉的赤霞刀!冉某在東海時,便早已有所耳聞,聽說在龍宮十大神兵中排名第九。”
  焦長折陰沉沉的臉上,掠過一道自得之色,道:“算你也有幾分眼力。”
  忽聽南海龍王說道:“這焦長折道行高深,再加上這柄神兵,隻怕大兄的冉將軍……”他望了一眼父王,卻沒有再說下去。
  父王含笑不語,北海龍王卻道:“冉將軍在四海大有聲名,自然也不是無用之輩,聽聞冉將軍的兵器,竟是自西天釋家得來,不知是否真有此事?”
  父王眼中精光一閃,悠然道:“老四倒是消息靈通,冉鋒他曾入佛門釋家受戒,也算是半個佛門弟子罷。”
  對於兵器之事,竟是輕飄飄地帶過不提。
  西海龍王眼望場中,跺腳蹙眉道:“哎呀,那焦長折是蛟族少子,性子是出了名的急躁,是誰沒能攔住,竟讓他跑了出來!這殿上值官是怎麽當的?隻盼點到為止,不要傷了我與大兄兩海和氣便是。”
  看他神情焦急,倒似是發自內心。
  父王微微一笑,道:“雖是切蹉武藝,但神仙都不能保證一定會萬無一失。若是偶然失手,隻要沒傷到性命,倒也不算什麽,老二你不要介懷。”
  我不由得看向了敖寧夫婦,隻見他二人並肩而立,都在目視殿中,神情十分凝重。雖是初次相攜,神色氣度之間,竟似隱有默契一般。刹那間,我心裏象是被一根小小的繡花銀針,在輕輕地挑剌了一下,隱隱的痛,仿佛一直痛到心底深處。
  突然之間,殿中金芒閃動,一道瑞氣衝天而起,卻是冉鋒已祭出了他的法寶兵器!
  燦爛金芒之中,隻見冉鋒雙足微分,有如一座巍峨高山一般,屹然而立。寬闊平直的肩上,橫扛一件模樣古怪的兵器。隻見它通身竟是由黃金打造而成,而整體的形狀卻是由一橫一豎兩根三棱金剛杵構成,看上去雖然覺得古怪,卻隱隱透出一種聖潔莊嚴之意。
  隻聽有人失聲叫道:“降魔杵!”
  降魔杵,又稱羯磨杵,相傳可消除自身一切罪障,使三昧耶過悉皆清淨,使勝共悉地皆得成就,一切違緣礙悉消除無餘,一切順緣所願善根悉皆增長。一切男女怨敵債主皆令滿足歡喜,怨敵消除,也表三摩地無動搖之意。
  據說那直的一隻金剛杵代表過去、現在、未來之永恒不變;橫的一隻代表能橫遍十方法界、無所不在之意。金剛杵為斷煩惱、伏魔的神聖法器,而十字金剛杵更喻為智慧通達四方、降伏頑冥之力量。
  所有的人都驚歎一聲,其中含義之複雜,當真難以言喻。
  隻聽北海龍王長歎一聲,道:“果然是金剛降魔杵!大兄,你東海龍宮,真是人才濟濟,就連一個侍衛官都是非同凡響啊,小弟們真是望塵莫及了!”
  父王將一枝玉簽上插著的玉梨果肉送到嘴裏,漫不經心道:“冉鋒不過學過幾天三腳貓的功夫,又哪裏算得上非同凡響了?”
  西天淨土諸佛向來以修緣渡世為主,與我們仙界一直是相互禮敬。相傳西天佛陀法力無邊,有倒徹天地、轉換陰陽之能,連天帝也不敢小覷。而佛家修道法門博大精深,與我們仙界道家修行,也是並駕齊驅、各擅其長。然而他們號稱是方外之人,為避免三界紛爭,佛陀座下,從來不收道家弟子,更不會傳修道秘訣。但不知為何,冉鋒機緣巧合,曾得遇一位菩薩,竟蒙賜金剛降魔杵,並授以心法口訣。
  而這身兼佛道兩家修為的冉鋒,居然又被收入東海龍王的麾下。也難怪千年以來,其餘三海對東海龍宮一直存有忌憚之心了。
  關於冉鋒的來曆,我身為東海公主,所知也是甚少。隻知道冉鋒出自東海蟹族,是於三百年前,被父王帶入龍宮的,從此倚為心腹,隨侍左右。更以他出色的身手,幫著父王除掉了不少東海龍宮的對頭,名震四海。然而三百年來,他的官職卻一直隻是一個小小的侍衛將軍,有時甚至要親自操持賤役,替父王駕駛雲車。更難得的是他從不以所受境遇卑微為介,對父王更是忠心耿耿。
  想必四海之中,對此不解者大有人在。
  金光大盛,冉鋒的全身輪廓,也被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金光,他雖隻是一名水族驍將,在眾仙之間根本排不上座次。但此時卻寶相莊嚴,氣勢端華,儼如西天護法諸神一般。
  焦長折掌中刀光忽漲,赤霞刀劃空而過,卷起一道赤紅的光浪,惡狠狠地陡撲過來!
  冉鋒雙手高舉金剛降魔杵,當空盡力揮出,舌綻春雷,大喝一聲:“破!”
  耀目金光潑天而來,赤霞刀紅光一閃,似是要抵抗金光的侵襲,然而那金光無邊無際,氣勢雄橫,瞬間便將紅光吞蝕得無影無蹤,唯有那閃閃的金色,籠罩了整個大殿!
  隻聽“當啷”“當啷”兩聲脆響,卻是那號稱龍宮神兵的赤霞寶刀,再難承受金光的重壓,居然立時斷成兩截,跌落在地。
  眾人失聲叫道:“喔喲!”顯得都是惋惜之極。
  焦長折心痛愛刀殞壞,麵色更是青黃不定。當下隻見他一咬牙根,陡然伸手扯散發髻,滿頭青發紛紛披了下來。
  夜光“啊”了一聲,轉身對西海龍王叫道:“不好!這焦長折他要變出原身!這哪裏還是技藝切蹉,簡直是生死之搏啊!陛下,冉將軍原身隻是海蟹,如何抵得過蛟龍?”
  西海龍王麵色焦急,哪裏還顧得上計較她言辭衝撞?隻是一迭聲地叫道:“寧兒!寧兒在哪裏?快叫焦長折住手!莫要傷了冉將軍性命!”
  敖寧站在一邊,淡淡道:“冉將軍自有道行,父王不必擔心。”
  隻聽焦長折尖嘯一聲, 身上衣服陡然裂開,如蟬蛻一般層層脫落!青光閃處,已不見了那先前瘦高的錦衣漢子,卻見一條巨大的蛟龍騰空而起!那蛟龍身長數丈,粗如水桶,體形甚是巨大。幸得宮殿寬廣,才勉強容得下它的身子。此時它騰在空中,張牙舞爪,作出種種撲躍之式,一邊口中低聲咆哮不已,一邊用它那有如雞卵大小的血紅雙目怒視冉鋒!竟似要將他撕得粉碎,才肯善罷甘休!
  冉鋒仰頭對視蛟龍,臉上毫無畏懼之色,口唇翕動,似乎正在低念什麽咒語。那蛟龍突然發出一聲狂嘯,爪牙齊施,劈麵直撲下來!
  冉鋒大喝一聲:“金剛波羅蜜!” 隻見他身形暴漲,幻影閃動,分化出三頭六臂的天神形象!金剛降魔杵竟也隨之陡然伸長變粗,杵身揮處,激蕩起一陣陣巨大的旋風!
  所有人都是麵色一變,南海龍王站直身子,再難掩飾內心的激動,失聲叫道:“是金剛不壞真身!他還念出了佛宗密咒!大兄!你你你,原來你的冉將軍當真是修習過佛門秘術!”
  狂風之中,隻見冉鋒化作的金甲神將巨掌一推,竟將金剛降魔杵平平推出,正好擊在蛟龍前爪之上!
  隻聽一聲尖銳的痛嘯,那蛟龍前爪上騰起一股青煙,原本青灰的龍爪竟轉作了黑灰之色,痛得它忙不迭地將前爪收回,顯然是受了金剛降魔杵之重傷!
  原來這金剛降魔杵能令水族忌憚,是因為佛門天生修行的便是降妖伏魔之道,所有佛門法寶,無不令妖怪魔鬼懼怕。蛟龍未證大道,尚是半妖之體,自然也是難以抵擋金剛降魔杵的天然法力。
  但蛟龍生性獰惡,焉能輕易服輸?當下又是一聲咆哮,另一隻龍爪迎麵抓來!蛟龍天生愛捕殺生靈,故此爪上含有極重的屍毒。雖是隔得遠了,但陣陣勁風之中,我仍可隱約聞到從他爪上傳來那股令人作嘔的屍毒臭味。若是冉鋒被劃破一點皮肉,隻怕非要吃上大苦頭不可!
  冉鋒身體周圍金光忽漲,形成一道明豔的光圈,竟似無形的銅牆鐵壁一般。蛟龍前爪撲上前來,竟然突破不了這道光圈,心頭大怒,咆哮不已。龍爪更是拚命向那光圈上衝擊撕打,激起陣陣金色火花!
  冉鋒傲立金光之內,朗聲道:“若我以降魔杵伏你,隻恐你心中不服!今日冉某便以空手對你,他日莫要說我是占了兵刃之利!”
  金光閃耀,他低吟梵唱之聲又隱然傳來,聲音之中充滿了神秘而詳和的氣氛,仿佛真有天花散地,萬佛禮法。而他的身形陡然又漲上數尺,六隻手掌都已有竹箕大小,迎著蛟龍撲來之勢,當前兩隻手掌驀然伸出,竟將蛟龍前爪緊緊握住!
  他力貫掌心,眉宇陡然舒展,喝道:“忍!”
  所有人不由得身子一震!冉鋒其餘四隻手掌當空探出!雷霆般的暴喝聲中,隻聽那蛟龍慘嚎一聲,整個身體竟然都被冉鋒有如鐵箍一般的四隻手掌死死拿出!
  




劍光如水

  他力貫掌心,眉宇陡然舒展,喝道:“忍!”
  所有人不由得身子一震!冉鋒其餘四隻手掌當空探出!雷霆般的暴喝聲中,隻聽那蛟龍慘嚎一聲,整個身體竟然都被冉鋒有如鐵箍一般的四隻手掌死死拿出!
  冉鋒深吸一口真氣,發自丹田之力,大喝道:“疾!”
  那條巨大的凶惡的蛟龍,此時卻有如一尾溫順的小泥鰍,被他立直腰身,大力擲了開去!隻聽“砰”地一聲巨響,卻是那蛟龍被摔落在殿中地上,尾巴軟綿綿地動了兩動,似乎還要掙紮起來,但最後終於垂了下去。
  敖寧失聲叫道:“長折!”
  從西海百官中奔出一人,相貌與那焦長折極為相似,他先是撲倒在蛟龍身上,連聲哭叫道:“長折!長折!”見那蛟龍毫無聲息,當下旋風似地轉過身來,一指冉鋒,眼中怒火閃現,厲聲道:“好!好!你們東海來人居然打死了我的幼弟,我海蛟一族,勢不與汝等共生!”
  冉鋒身上金芒收斂,身形也漸漸縮小,恢複成常人模樣。他神情如常,隻是臉上隱現汗意,顯然方才激戰,消耗元氣甚多。他麵對那人指責,不卑不亢道:“說道是比武切蹉,在下便不會奪人性命。我們東海男兒言出如山,決不會象有些人一般,出爾反爾,置兩海龍王禦令以不顧,仗著先天原身強健,便想來欺負弱小族群。”
  那人不禁一窒,但聽說焦長折性命無憂,也顧不得計較冉鋒言語,急道:“那長折他、他怎麽……”
  冉鋒淡淡道:“焦侯爺方才消耗體力過多,但他性子急躁,若知是敗在在下手中,隻怕他會不顧身體安危,還要跟在下纏鬥下去。在下遠來是賓,不敢欺客,故此方才順便念了昏睡訣,讓侯爺先沉睡過去,方才得以保全他真元無損。”
  言畢,他向四麵一揖,緩步退回父王身邊,仍然是氣度沉毅,絲毫不變。其磊落坦蕩之風,倒也贏得了不少敬仰的目光,其中不乏西海之人。
  我忍不住又望了一眼敖寧,隻見他目視冉鋒,頗有讚賞之意,但又有著些微的悵惘和惋惜。倒是太素公主從覆著的紅絹紗下,悄悄伸出一隻纖手,輕輕地握了他的手掌一下,又悄悄地收了回去。
  敖寧似是吃了一驚,回頭看了她一眼,感激地笑了笑。
  隻聽一個女子聲音說道:“東海黃金將果然是名不虛傳,實讓我等大開眼界。素聞東海龍王愛姬夜光夫人,法力高強,容貌出眾,號稱水族第一神女,不知可肯賜教漢女否?”
  聲音清麗,令人聞之心神一蕩。北海龍王雙眉一揚,眼中浮上一縷喜色,道:“嘿嘿,光聽聲音,便知又是一個美女!”南海龍王失色道:“漢水神女!你…… ”
  那被稱為漢水神女的女子格格一笑,款步走出人群,口中笑道:“漢女修煉也有些年月,夜光夫人,久仰了!”
  她身著淡碧衫子,外擁湖青絲帛,高鬟妙發,風姿綽約。長而纖細的兩彎蛾眉下,一雙眸子如煙波般迷離,甚是嫵媚動人,果然也算得上是一個絕世佳人。
  南海龍王急道:“漢水神女,你是孤禮請而來的嘉賓,卻要與我大兄的愛姬爭鬥,萬一有個閃失,豈不是孤的罪過麽?”
  那女子傲然道:“漢女不過借著切磋一次技藝,看看夜光夫人這水族第一神女的名頭是否浪得虛名罷了,難道兩位龍王還不允許麽?”
  南海龍王一時語塞,又轉向父王說道:“大兄,你看……這可如何是好?” 父王微笑不語。那女子卻不理眾人,叫道:“夜光夫人,還要漢女再次相請麽?”
  父王目視那個女子,湊近我耳邊,奇道:“咦?原來是漢水神女宵光,這是個得道很早的水族女仙,並不是西海中人啊?”他想了想,點頭道:“唔,想來是夜光的第一神女名頭觸怒她了,便要與夜光比試。有意思,真是有意思。”
  他臉上顯出一抹笑容來,竟然好整以暇地又端起酒杯來,饒有興趣地注視殿中。
  夜光衣袂輕動,已飄然下到了殿中。
  我不得不承認,雖然在東海我與夜光相外日久,但她那種迥異常人的美麗,從未因日久而顯得有絲毫遜色。反而隨著歲月的流逝,更加深了一種奇異的嬌豔。
  她淡淡看了漢水神女一眼,道:“多承神女指點,還望手下留情。”
  宵光又是格格一笑,神情慵懶誘人,道:“漢女可就不客氣啦,夜光夫人,你也切莫對我手下留情。”
  言辭倨傲,內中譏嘲之意,極為明了。
  夜光臉色平靜如恒,手按腰間懸掛著的寶劍劍柄之上,淡然道:“承讓。”
  眾人嘩然,齊齊望向夜光。麵麵相覷,臉上都有些失望之色。蚌女夜光性情剛烈,四海皆知。本來大家以為漢水神女這番言語,會將她激得當場發作,誰知她竟然十分平靜。唯有我心裏暗叫糟糕,便知這漢水神女挑畔之辭,已是讓夜光心頭震怒。而以我對夜光的了解,便知她性情並非一味魯莽,且在對臨大敵之前,會格外的冷靜沉著,務求必勝。若是個輕易動氣的粗人,想必也不會被尊為水族第一神女了。
  夜光站立當地,靜默不語。層層彩色衣衫無風自動,宛若鮮花綻放。映著她沉靜安然的麵容,越顯得眉如翠羽、鬢若墨裁。似乎從肌膚腠理之間,都散發出那種懾人心魄的美麗光華。
  宵光上下打量了夜光幾眼,臉上漸漸有些妒怒之色,冷哼一聲,身子淩空輕飄飄地飛了起來,兩道寬廣的翠袖驀然向後拂出,袖中隱隱傳來呼嘯之聲,漸漸淒厲響亮。殿中雖是點著無數的夜明珠,但在她翠袖飄拂之下,一層層的薄霧漸漸升了起來,而且越來越濃,那些珠光竟仿佛都被這些霧氣遮住,黯然失去了明亮的光芒。那一瞬間,整個宮殿竟然都隱有煙雨將來之意。而那清麗動人的漢水神女,竟然也在這薄霧之中失去了蹤跡。
  南海龍王讚道:“‘漢川煙雨’!這種法術一旦施展開來,任是再厲害的神仙妖魔,也是看不清施術者此身何在。漢水神女司職水神,果然是善用水係之妙!大兄以為然否?”
  我心裏立時警覺起來,不由得看了這個大姐的公公一眼。不知為何,我總覺得今日在這大殿之上,雖是數他外貌最是謙和,實則他每一句言語之間,都是大有深意。更進一步想,隻怕漢水神女此舉,也在他意料之中。先前聽聞說漢水神女是他請來的客人,她與西海並沒有什麽交情,為何會隨他一起來到西海呢?說不定……說不定她本無意於西海之行,倒是因為他的極力促進……
  我心裏突然升起了股寒意,不敢再想下去,連忙轉過頭去,看了一眼父王。
  父王懶洋洋地靠在椅背上,臉上還是一副好整以暇的神情,說道:“是麽?”
  夜光雙足一頓,身形曼妙,有如楊柳迎風輕擺一般,也飛上了半空之中。
  眾人又是一陣驚歎,卻見夜光雙手箕張,中指相抵,眉心間白霧陡生,凸現出一顆米粒大小的瑩白圓珠!
  她雙手突然一合,眉心那顆白珠突然光芒大盛,白光有如利劍一般,直剌入雲霧之中。遠遠隻見一條白色光帶左衝右突,瞬間便將白霧劃得支離破碎!
  隻聽漢水神女嬌叱一聲,反手擎出她的隨身法寶“芷蘭剌”,翠色閃動,疾剌過來!
  夜光雙眉一軒,反向她迎了過去!二女相遇,更是互不相讓,當即鬥在一起。
  兩人俱是水族神女,雖則漢水神女早在先秦之時,便已修成正道,且被天庭封有神職。然而夜光卻也是不世出的修道奇才,天資聰穎,又致力於修行,其修為自然精深。此時兩人相遇,各懷忌憚,自是用盡渾身解數,定要分個勝敗出來。
  夜光是水族中號稱第一美人,宵光也是公認的美人,二人衣飾也甚是講究,此時空中相鬥,衣袂飄飄,淩風禦波,當真姿態優美無倫,直看得一眾人等如醉如癡。
  忽聽宵光“啊”地一聲大叫,身子猶如斷線風箏一般,斜斜向後飛出,終於蓬然一聲,跌落塵埃。雖不至於摔得鬢亂釵橫,但那副模樣也是甚為狼狽。
  夜光衣袖一斂,降落在地,淡淡道:“承讓。”也不再看滿麵怨毒的漢水神女一眼,轉身便走。
  忽聽宵光嬌喝道:“哪裏走?”原是倒在地上的身子忽地坐起,手腕一揚,一抹紫色光影脫手而出,疾奔夜光背心而去!
  那紫光在空中蓬然散開,原來是一朵碗口大小的紫色芙蕖,與平常花朵所不同的,是這朵芙蕖的花瓣十分尖削,隨著在空中飛速地旋轉,閃動著紫色的磷光,一看便知是一件極為歹毒的法寶。
  夜光本來隔宵光極近,事起倉猝,哪裏還來得及?眼看著那朵紫芙蕖便要擊中她的背心要害!她彩袖一揮,背後忽生白霧,隱隱可見背心處竟然閃現出一顆碩大的瑩白圓珠!
  西海龍王嚇得龍臉變色,叫道:“不可傷人!”
  眾人驚叫聲中,忽見空中青光一閃,不知從何處飛來一物,“當”地一聲,與那紫光擊個正著!那朵紫芙蕖竟似不勝其力,反在空中一轉,斜斜向旁飛去。那道青光緊隨其後,逼得紫芙蕖飛舞不定。末了竟以那朵紫芙蕖為中心,劃出一道極圓的青色弧線。
  整道弧線瞬間發出青光,齊刷刷投到中間那朵紫芙蕖上!隻聽宵光慘叫一聲:“不要!”
  青光停駐在半空之中,隻是不斷晃動,卻不再兀然下擊。眾人這才看得清楚,原來竟是一柄精巧的短劍,那道青光便是這柄短劍發出的光芒。
  隻聽嘩然一聲輕響,那朵芙蕖再也抵擋不住劍光,頹然軟倒,片片花瓣刹那間飄散開去。宵光伏倒在地,尖叫道:“紫姑!”
  而那柄短劍卻嗖地一聲,失去了蹤跡。
  西海龍王這才輕舒一口氣,但仍不滿地望了南海龍王一眼,顯然是怪他帶了這漢水神女過來,險些傷了東海龍王的愛姬,釀成大禍。
  夜光背後白霧散去,那顆圓珠也消失不見。她轉過身來,柳眉倒豎,眼中火花閃濺,喝道:“什麽漢水神女?真是無恥之徒!” 纖手驀然揮處,隻聽錚然一聲,清如鳳吟!眾人精神大震,眼前一亮,卻見夜光已拔出了她那柄從不離身的寶劍!
  劍身長約三尺,卻隻有兩指寬度。通體青瑩,鋒刃輕薄。劍光閃動之間,便如是瀲灩輕漾的一泓秋水。可那劍光又是如此的柔和,仿佛是最細密光亮的一匹青色錦緞。
  然而劍光流轉之間,卻似乎隱隱含著一種深不可測的無窮力量。讓人對這一柄秀麗輕巧、柔和似水的長劍,不由得不油然而生敬畏之情。
  隻聽北海龍王“咦”了一聲,道:“這劍光,好生熟悉,倒與方才那柄短劍的劍光頗為相似,莫非方才是夜光自己放了飛劍不成?方才……方才……”他若有所思地摸了摸龍頭,卻沒有再說下去。
  我那顆砰砰亂跳的心,到此時幾乎跳出腔子來。
  不錯,方才發出飛劍救人的,正是我這端端正正坐於東海龍王身側、溫良婉柔的東海十七龍女。
  




秋水望魚

  而那柄來去如飛的短劍,此時正穩穩藏匿於我的袖中。
  
  夜光寶劍一揮,劍氣如虹,直追宵光而去,顯見得是動了真怒。宵光嚇得臉色慘白,也顧不得哭她那朵紫芙蕖,當下一按殿麵,身子輕飄飄地飛了起來。劍光如影隨形,隻是緊緊跟在她的身後。兩人一追一逃,整座大殿衣帶風生,我們隻看得眼花繚亂。
  宵光追得急了,隻得回身一拂翠袖,袖底飛出兩根長長的絲帶,靈蛇般矯然纏上劍身,想要擋上一擋。
  夜光哪裏放在眼中,當空寶劍一揮,隻聽“唰”地一聲輕響,兩條絲帶應聲斷成六截,飄然落在地上。夜光冷笑一聲,叱道:“雕蟲小技,不過爾爾!”
  宵光大驚,一邊在空中盡力奔逃,一邊大叫道:“西海太子!你當真是見死不救麽?”
  夜光一咬銀牙,手中劍光幻出滿天光影,眼看便要將宵光籠於劍影之下!
  忽然眾人隻覺眼前一花,卻見二女之間,突然插進了一個身著灰衣的老人。他身子一側,已將宵光擋在身後,麵帶微笑,迎向夜光如疾電般飛來的一劍!電光火石的瞬間,卻見他逢灰白色寬袖之中,伸出兩根蒼虯交結的手指,隻是輕輕一動,竟然生生夾住了夜光的劍尖!
  夜光在空中的來勢一窒,用力想將劍拔出來。孰料這個老人兩根蒼老的手指,卻有如生鐵鑄就一般,竟然難以拔動分毫。她性情遇強愈強,當即嬌叱一起:“入!”丹田真氣已力貫劍身,待要強行將劍拔出!
  那老人微微一笑,手指鬆開,尾指卻似不經意地在劍身一拂!夜光如遭雷震一般,手腕一抖,幾乎要拿捏不住劍柄。
  老人站立當地,目視夜光,微笑道:“夜光姑娘,得饒人處且饒人。宵光神女縱有不對之處,你也不能趕盡殺絕,讓我家主人下不了台哪!”
  夜光臉色一白,隨即一抹嫣紅從頰上一閃而過。她強咽下一口翻騰的真氣,劍身“唰唰”連挽兩個劍花,方才立定身子,冷冷道:“荒山老妖,果然名不虛傳!方才夜光遇險之時,若得三老出手,想來必不當死。”
  此言一出,殿中眾人臉色又是一變。
  其實我早已認了出來,這個出手不凡的老人,正是神荒三老之一。方才我聽著父王與幾位叔父說話,已是對這三個老人略有了解。
  原來這神荒三老的前身,乃是大離神州一處山中,天然生成的三株槐樹。因為長年汲取日月之精華,終於在三皇五帝的大荒時代修道初成,並為軒轅黃帝所用。當年蚩尤謀反,軒轅黃帝禦駕親征,便是他三人跟隨黃帝身後,以其高強的法力,殲滅了蚩尤軍中數萬計的銅頭鐵臂的大力怪物,立下了赫赫戰功。
  後來黃帝得道,乘龍歸天之際,曾要帶他三人前往。但他三人醉心於修習“玄若功”中難以逾越的“天清”境界,竟然連身登仙籍都不放在眼裏,當下婉言拒絕,仍是留在人間之界。
  數千年來,他三人隻是偶爾出手,所殲滅的不是積年老魔,便是懾人妖獸,極為驚世駭俗,聲名愈發響亮。故此雖不在仙藉,但三界中人對他們的敬畏仰慕之情,不遜於對待天界名宿。然而,雖然他三人的名號在三界廣為流傳,卻少見其蹤。據說他們一直都隱居在昆侖雪山之下一處名叫“積□”的地方,秉汲天地靈氣,苦苦尋覓超越“天清”境界的修道方法。
  此時再現世間,卻是以西海太子仆從的身份。而且隻是偶一出手,也不見有多大動作,便製住了號稱水族第一神女的夜光。其實力之雄渾,確實是令人驚服。
  然而夜光性情寧折不彎,她惱怒神荒三老對漢水神女的庇護,當下便直言說了出來。那老人一怔,本來白裏透紅的臉色,此時紅得更深了一些。
  父王神色一變,不覺隱隱帶上了焦急之色。
  卻見那老人臉色紅了一紅,但旋即恢複正常,反而哈哈大笑道:“素聞水族第一神女夜光,性情剛烈,向不畏人。荒雲今日一見,方知傳聞不虛。這千年以來,人人都知我兄弟乃是樹妖修煉得道,雖是背後叫我們老妖精,當著麵卻偏要稱一聲老神仙。敢當麵叫老夫為妖的,還隻有夜光姑娘你一人呢!”
  父王籲了一口氣,低聲道:“原來這是荒雲,神荒三老荒山、荒海、荒雲,這荒雲排在最末,居然都有如此實力,了不得、了不得!”
  夜光注視荒雲,隻見他神情坦然,心中對他功力也是大為佩服,當下也是嫣然一笑,道:“不過前輩這個老妖,卻比老仙更值得讓夜光欽佩!”
  另二老已站在人群最前列,聞言與荒雲一起仰天大笑,意極雄豪。
  荒雲眼光轉到夜光手中寶劍上,問道:“請恕老夫眼拙,姑娘手上所持神兵,可是上古傳說中,能驅邪魔、增修為、具異能、暗含天地玄機至理,號稱四海第一寶器的秋水劍麽?”
  我雖是與大部分人一樣聽得莫名其妙,然而年齡較長的耆老名宿之間,卻起了一陣莫名的騷動。四海龍王俱是駭然失色,父王更是失聲叫道:“什麽?這就是秋水劍?”從他們的神情來看,竟然都是聽過這神劍之名的。
  夜光也奇道:“什麽?這是秋水劍?”
  荒雲臉色一變,問道:“難道姑娘竟不識得此劍麽?那姑娘又是從何處得之?”
  夜光張了張口,卻沒有說出話來。
  荒雲麵上浮起奇異的神情,歎道:“秋水劍、秋水劍,當年老夫兄弟尚是弱冠少年,秋水姬便已手執此劍縱橫大荒,而使宇內臣服。秋水姬……那是怎樣風華絕代的一個女子……如今劍在人亡,怎不叫人感歎!”
  神荒三老中另一老接過去道:“秋水望魚,形影不離。秋水劍既已出現在夜光姑娘手中。,望魚劍必在附近。大哥,方才那柄短劍,莫非就是望魚?”
  漢水神女宵光本來正手捧紫芙蕖殘骸,躲在一邊傷心哭泣。聞言站起聲來,淒聲叫道:“正是望魚劍!若不是這該死的望魚劍,我苦心修煉五百年的紫姑花,也不會毀於一旦!”
  我心頭砰砰直跳,下意識地按緊了袖底的短劍。
  當初那個神秘的綠衣女子,將這一長一短兩柄古舊的寶劍贈送於我,又傳我馭劍之術,隻說是慶我百歲壽辰。雖然她再三叮囑我不可對外人言起,我也一直謹遵她言。但我隻當她是父王故交,這對寶劍不過是尋常寶器罷了,故此並未在意。
  後來,因我人小力弱,而夜光又無稱手的兵器,故我將長劍暫借夜光夫人使用,隻隨身攜帶短劍。劍柄上本亦刻有篆字,但年長月久,字跡已然模糊,我亦並不知這寶劍有何來曆。此時聽三老言語,似乎這寶劍原來的主人,竟還是大大有名。
  卻見神荒三老中最年長者歎了一口氣,說道:“陳年舊事,說它做甚?當日秋水姬身亡之後,雙劍不知去向。三界中都傳說寶劍通靈,另去投奔名主去了。孰料最終是落在夜光姑娘手中,也算是不辱沒此劍了。”
  夜光神色怔忡,似乎正在思索某事,對他之言竟然沒有回答。
  荒雲接下來道:“早在五百年前,我兄弟就聽聞說,蚌族之中,出了一個天賦異稟的小女娃兒,雖是自行修習,卻大有所成。水族之中英雄輩出,卻大多比不過那女娃兒。今日一見,方知所言不虛。唉,夜光姑娘,所謂良材還需良工琢,你雖是美玉,但若得投名師,隻怕更是能大放異彩。”
  夜光醒悟過來,微笑道:“前輩過獎了。”
  他說到這裏,掃了一眼殿內,接下去道:“老夫三兄弟這數千年來忙於修行,門牆鬩薄。但良材美質,又豈是這般容易便能求得?今日老夫見你頗為投緣,你若是不嫌棄老夫三人才疏藝淺,而願投於我等門下,老夫敢說百年之內,以姑娘天資聰穎,隻怕成就之高,當不止是水族第一神女哪!”
  說到這裏,他目視夜光,神情中大有期許之意。
  而旁觀眾人聞之,不由得都是大吃一驚。
  以夜光之天資,再加上三老的傾囊相授,荒雲所描述的美好前景,絕不是水月鏡花。然而若真的投入神荒三老門下,則夜光再也不能為東海龍王效力。
  經此一役,冉鋒與夜光固然是體現出其驚人的法力劍術,然而從另一方麵來說,神荒三老的實力更是令人不敢輕覷。西海實力,固然不及東海,但此時氣勢卻隱然已與東海相以抗衡。夜光本是蚌族公主,若她再投於西海門下,蚌族勢必也要依附西海,則東海實力更是要大大削弱。
  人人皆知夜光乃是父王寵姬,但並無真正龍妃的名號,也未正式冊封。她又並非出身龍族,龍後之位更是遙不可及。若能成為名揚三界的神荒三老的唯一親傳弟子,則未來前途不可限量。
  一時之間,無數道目光都直視夜光,要看她如何抉擇。
  各色目光交織之中,夜光仍是嫣然一笑,恍若春花綻放一般,異常嬌豔動人:“多蒙三老看重。人生一世,名利權勢不過是過眼煙雲,唯得一知已足矣。東海龍王,乃是夜光平生唯一知已。情深意重,不忍背棄。”
  言畢盈盈一拜,後退幾步,仍是站在了父王身邊。
  殿內鴉雀無聲,幾乎所有人都張大了嘴巴,驚愕莫名。
  神荒三老眼光交集,掩不住臉上失望之色。荒雲勉強笑道:“人各有誌,夜光姑娘既然情深義重,倒是老夫兄弟唐突了。”當下訕訕地退了回去。
  西海龍王迫不及待地站了出來,大聲道:“開宴!奏樂!”
  樂聲悠揚,殘留果品被侍女收拾下去,新一輪酒菜川流不息地端了上來。席間觥籌交錯,氣氛頓時有所緩和。
  父王拈起一雙白玉箸,望著我歎了一口氣,說道:“嘿嘿,敖寧倒是導演的好戲。看不出我二弟,還真是養了個好兒子。這才是真正的神龍之子啊。”
  我不解地問道:“我們兄弟姐妹,俱是父王後代,難道還算不上是神龍之子麽?”
  父王掃了一眼四周,見那些客人們正喧笑不息,這才低聲緩緩道:“小十七,三界之中,但聽得有‘龍生九子’之說,這九子分別代表龍的九個種族,乃是囚牛、睚眥、嘲風、蒲牢、狻猊、霸下、狴犴、負屭、螭吻,”他看了我一眼,又低聲道:“隻是眾人不知,神龍共有十個種族,第十子便是龍子。若無真正的龍子,則神龍一族又何稱神龍?”
  我有些不敢置信,道:“但是,但是四個哥哥的母親,可都是真正的龍族啊,怎會生不出真正的龍子?”
  父王搖搖頭,道:“我也道她們出身龍族,其中定然會有一人會誕下真正的龍子。孰料天不隨人意,你的四個哥哥……”他見我還是意存猶疑,便道:“小十七,真正的龍子,頭上龍角乃是閃閃的金色,可是另外九子,卻都是青灰色的龍角。”
  金角?
  我吃了一驚,不由得伸手摸了摸發鬢之間的龍角。我的龍角……
  父王慈愛地摸了摸我的頭,我感覺到他寬厚的龍掌,在我的兩隻小小的丫形龍角處停頓了一下。隻聽他輕聲道:“小十七,你猜得不錯,父王這麽多的兒女,唯有你,才是真正的神龍。”
  
  




神龍之女

  我如遭雷亟,一時竟怔在了那裏。
  父王愛撫地觸了觸我暗金色的小龍角,歎息道:“當時你母親身懷有孕,父王心中忐忑不安,又希望她能誕下真正的龍子,又害怕生下的仍如你哥哥們一般。直到你出生那天下午,父王還在正殿徘徊。突然從遠處的海水之中,隱隱傳來一陣陣悠揚的仙樂之聲,我的鼻子突然聞到了了一種異常芬芳的香氣。
  我心中一緊,因為據說當初我降生東海之時,便是一樣地有仙樂香花出現。莫非上蒼垂憐,真的給了我一個神龍之子麽?我運起法眼,凝神一看,遠遠見一道虹光閃入你母親的寢宮!父王一下子便認出來,那正是傳說中的神龍靈光啊!我便知是西方琉璃世界中,有真正的神龍精魄投入我東海龍宮了!我心中狂喜,想著東海終於後繼有子啦,也顧不得叫人,一路跌跌撞撞地奔了過去,剛奔到宮門口,便聽得一陣響亮的哭聲,卻是你母親已誕下了孩兒!”
  “我激動莫名,也顧不得產子穢汙,當下便想著要撞進去,卻被龍婆攔住,隻聽她道‘恭喜龍王陛下,又多了一位小公主’。小公主?有如一桶涼水灌頂而下,我全身都變得冰涼透心。
  為何竟是公主?這明明是上蒼賜我的神龍之子,怎麽卻變成了女兒之身?我龍宮萬年以來,龍女雖享盡榮華,卻並無實職。
  唉,小十七,父王當時心中沮喪失望之情,當真是無以名狀。故此你誕生之後,我對你們母女都頗為冷淡。及至你慢慢長大成人,尋常我冷眼看去,也不見你有何過人之處,與我其他那些隻顧玩樂的女兒不同的,不過是心地善良、性情柔順而已。而這又恰恰是父王所不能認同之處。想我東海富甲水域,地位尊崇,三界之中,不知有多少妖魔神怪在暗中覷測圖謀。未來的東海之主,必然要是有大智慧、大見識、才智通達、堅忍勇毅之人。若是一味柔順,又如何能保我東海大業?
  雖然在你百歲壽辰之時,天機宮以捏骨揣相而著稱的天機子,曾驚讚你品格高貴,萬中無一。然而父王一直心中失望,亦並未因此對你加深半分寵愛。隻到,隻到你居然大膽放走了那條魚精白秋練……”
  他愛憐地摩挲著我的小角,龍眼裏滿是笑意。
  我臉上一紅,撒嬌地用小角一頂他的龍掌。父王“哎喲”一聲輕呼,臉上笑意更濃了,道:“你這孩子,放了也就放了,父王又沒有怪你……不過這樣一來,父王倒象是重新認得了咱們的小十七,原來小十七也不是一味的膽小怕事啊!”
  我臉色通紅,一時之間,也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他又歎了一口氣,慈愛地望了我一眼,神情中卻隱隱浮起一絲擔憂之意,說道:“小十七,想來你也看得明白。咱們神龍一族,自洪荒時代由天庭分封以來,便一直固守四海之地。父王四兄弟各鎮一方,數千年來,雖然大家表麵上和氣得很,實際上明爭暗鬥一直不息。若不是因為這微妙而錯綜複雜的關係,你的大姐也不會嫁到南海龍宮。”
  他頓了一頓,又道:“十七,敖寧這孩子,智謀才幹,在四海龍子之中都是佼佼不群,何況他又是西海太子,父王原也很是看好……你對他的心意,父王是過來之人,又怎會看不明白?”
  我心裏一驚,急道:“父王……”
  父王擺擺手,柔聲道:“小十七,敖寧胸懷大誌,才貌出眾,或許確是宇內難得的奇男子。但他心中羈絆太多,恐怕反而不能一心一意待你,並非良人之選……”
  我抬起頭來,顫聲道:“父王,你……你不要再說下去了!”
  父王又歎了一口氣,住嘴不說,反而拿起案上酒杯,一仰脖子,將杯中殘酒一飲而盡。隻聽他喃喃道:“敖寧這孩子,倒底還是年輕了些,不明白厚德以載物的道理。唉,以後四海安靖,隻怕是有些難了。”
  我回想父王入西海龍宮時的盛況,想起那絕世的美人夜光和英雄冉鋒,凡此種種,無不是強似過三海的龍王。幾乎沒有水族會不認為,父王的榮華富貴均來自於東海的富庶。相比之下,其他三處海域就遜色許多了。
  大表哥他少有大誌,希望有一天能稱雄水族,使四海歸一。又怎能不對東海懷有覷測之心?他不肯娶我,當是明白以我東海龍女的身份,並不能助他統一四海。而作為伏魔大帝的女婿,則是容易了許多吧?
  現在,他終於娶到了天庭的公主,離他的夢想是否會更進一步了呢?
  一時之間,隻覺得心裏有千縷絲、萬道麻,越是理、越是理不清。一絲絲、一縷縷,層層纏繞上來,心被捆得緊緊的,隻是透不過氣,也說不上來。
  
  忽聽夜光笑道:“這是一道什麽菜?怎麽如此講究?”原來卻是四個侍仆,手中托盤之上,俱放置有一隻白玉盅,猶自騰騰地冒出熱氣。雖是不曾揭盅,但聞那香氣,便覺甘美怡人,令人口舌生津。
  一個魚頭人身的黑衣侍仆躬身陪笑道:“稟夫人,這是西海名菜白玉血燕羹,是由千年軟玉作盅,血燕精髓為主,加以靈芝仙草熬煮而成。不但味濃香美,而且培植精元,最是滋補不過。是我家龍王特地吩咐禦廚為各位嘉客準備下的。”
  南海龍王嗬嗬大笑,道:“不錯不錯,早聽聞二兄宮中有此奇物,今日得以品嚐,真乃平生幸也!”
  西海龍王笑道:“隻是此血燕髓極是難得,剔透一百隻血燕方能積上半盅,西海血燕數量不多,而千年軟玉盅也非凡物。本王讓下人們準備一月有餘,方得些許,還望各位見諒。”
  那魚精侍仆手中托盤端著一隻白玉盅,先送到父王跟前。那白玉盅看上去極是精巧,極具名貴,卻隻是作為盛器之用。料想此內所盛,必是世間難得的美味佳肴。
  那魚精侍仆單腿跪下,手舉托盤,恭聲道:“請東海嘉賓品嚐!”
  父王含笑點點頭,剛說得一聲:“先放到桌上也罷……”說是遲,那時快,隻見那魚精侍仆飛快地將白玉盅蓋一掀,一團似灰似黑的煙霧升騰而起,瞬間便向四周散開!
  煙霧彌漫之中,隻聽夜光尖叫一聲:“這是妖蜃!煙霧有毒!”卻見金光閃動,兵器交集之聲不絕,卻是冉鋒已與那魚精交上了手。耳邊聽聞眾人驚叫連連,卻是已有人受了蜃毒!幾乎與此同時,場中幾處連連升起毒煙,顯然妖蜃並非僅在此一處顯形。
  白光一動,卻是夜光又祭出了那顆瑩白色的珠子——她的本命法寶定元珠。定元珠本來也有避毒之用,然而此時煙霧卻是越來越濃。那珠子能有多少光芒,漸漸被煙霧遮弊。隻聽身邊桌椅倒地之聲連綿不絕,顯然是中毒倒下的人越來越多。
  而兵刃聲、喝呼聲卻此起彼伏,其中竟然也有敖寧的聲音。原來是座中法力高深者,雖略中蜃毒,畢竟還能勉力支持,當下各拔法寶,與妖蜃們鬥在一起。也不知那些妖蜃竟從何處潛入,它們是海中臭名昭著的水族,善放無色無味之毒煙迷人心智,甚至是奪人性命。海邊漁人出海,往往會看見海之盡頭有樓閣亭台,卻不知便為妖蜃吐出毒煙所化。往往以為見著了陸地,欣然前往,卻正好葬身蜃腹。它們又極善變化之術,兼之不事生產,無以為生。所以族中大多是從事殺手之業。
  它們本屬鯨類,化為魚精模樣,便是同為水族,一時之間也辨別不得。此時猝起發難,更是打了眾人一個措手不及。
  動亂甫始,我已被父王一把撥到背後,陷入眾侍衛圍護之中,自然是沒有什麽危險。父王自己卻凜然站於正前,一邊擊退攻過來的妖蜃,一邊發布號令,指揮眾侍衛加入戰團。我站在正中,正在惶然四顧,卻陡然看見一抹黑煙,自父王座前悄悄升起。妖蜃?情急之下,我隻叫得一聲:“父王小心!”一把推開擋住我的一名侍衛,和身斜撲上去,張開雙臂,緊緊地將父王摟在懷中!
  隻聽一聲清吟,一道青光從我袖底飛出,照得四周頓時一亮!它在空中一個回旋,劃出一道極為優美的弧線,隻聽“刷”地一聲,暗紅的點子四濺開來!卻是那扮作侍仆的偷襲者,叫都沒來得及叫上一聲,整顆溜光烏黑的魚頭騰空飛起!手中兀自緊緊握著一柄分水剌,身子竟也是穩穩地站立不倒。
  隻聽好幾人異口同聲驚叫道:“是望魚劍!”
  那道青光在我的頭頂驕傲地盤旋著,仿佛是我最忠誠的衛士一般,它是那樣的靈動而眩目,有如秋日裏澄靜的水波,又如一道最為美麗的青虹!
  而我整個身體,都被籠在了淡淡的青光之下。望魚劍飛旋時帶起的劍氣,吹動了我鬢邊的柔發。在這寧靜而美麗的青色光芒中,我看見了大表哥敖寧。他隔我隻有數步之遙,衣衫已然淩亂,他雖是目視著我,卻滿麵驚詫之色。
  隻聽一人失聲叫道:“秋水姬!”
  卻是神荒三老中荒海的聲音。
  
  又是一聲鳳嘯般的清吟!隨著夜光的驚叫聲,另一道青光陡然升起,破空而來!
  原來卻是那柄秋水劍,它如有靈性一般,從夜光手中脫手飛出,奔上半空,與望魚劍緊緊合在一起!
  雙劍鋒刃緊合,劍尖指天,在半空不斷旋轉,竟收斂了青色的光芒,卻瀉出大片大片銀白色光輝,有如巨大的光罩,將我與父王罩在其中。
  那些灰黑色的毒霧一觸劍氣,當即“哧哧”有聲,化作一團水氣,瞬間消失無蹤。
  




東海龍神

  錚然一聲,雙劍分離開來,淩空化作兩道銀色的長虹,穿越在金碧輝煌的殿梁之中。那美麗的銀色光芒,甚至照亮了整座西海龍宮。
  就在那神秘而美麗的銀色光芒之中,許許多多陌生而紛繁的場麵、人像、刀光劍影,有如人間夏日點點的螢火一般,爭先恐後的,從我那的心底飛快地冒了出來,映著深藍的曠廖的底子,閃動著晶亮的光芒。
  我仿佛是熟悉的,但又什麽也記不起來,用力地擺擺頭,再想一想,頭腦裏幹脆就是一片空白了。
  然而出現次數最多的,卻是一個美麗的女子身影。雖然當我想起來時,仍然模模糊糊,不知為何,印象卻極是清晰,令我不能忘懷。
  她身穿杏色廣袖合歡衣,係流雲飛霞裙,裙裾衣袂之上,都繡著隱隱的暗色榴花紋路。衣裙外麵,還籠有一襲輕柔細軟的雪白狐裘,衣飾極為華貴講究。
  那一把烏黑如雲的秀發,被巧妙地梳起高高的望仙鬟,卻隻簪有一枝玲瓏精致的珠花。黃金打就的小小花絡之中,垂下一串冰藍色的碎玉。襯著她彎月般的眉,花萼似的唇……然而清麗容色之中,卻又透出幾分高貴嫻雅之氣。
  她的手中尚執有一卷書簡,另一手負在身後,含笑幽然而立。我雖明白她隻是心中幻影,但遠遠望去,卻是婀娜翩躚,令人不由得不大為傾心。
  我怔怔地站著,一時之間,也渾然忘懷了身外萬物。腦海之中,便隻有這個美麗的倩影,仿佛記起她是一個很重要的人,又仿佛在哪裏看見過,但終是想不起來。
  隨著兩道銀光的不斷穿梭,妖蜃們紛紛被斬於劍下,而且俱是被一斬致命!一時之間,殿中血肉橫飛,慘叫不絕。雖然慘烈有如阿鼻地獄的一幅場景,但映著那淡淡的銀白光芒,卻顯出一種奇異的祥和與寧靜來。
  終於,銀光忽斂,雙劍合一,化作一泓青光,飛落到我的麵前。隨著“當啷”一聲輕響,卻是雙劍跌落於我麵前的地上。
  我本能地拾起雙劍,我的指尖傳來了金屬冰涼的觸感,但這種觸感,又與我所熟悉的那些兵器不同,讓我心中微起異樣之感。
  這據說是絕世神兵的雙劍,我卻一直視若等閑。長劍送了給夜光,短劍雖是沒有送人,但因為不喜歡舞刀弄槍,我行走人間之時,甚至是經常將它隨意地丟在客棧等地。隻在與嚴素秋去李府“降妖”之時,才將它帶在身邊。
  隻到今日一役,它們突發護主,一舉殲滅妖蜃,方才讓我有心將它們重新審視。
  然而這一雙古樸無華的神劍,卻被那暗色陳舊的劍鞘,悄然收藏了所有豔異的光芒。鞘上嵌著的兩顆綠鬆石,是最忠誠的守護者。如洗盡鉛華的絕代麗姝,如終老於林的山鄉隱客,藏起來的不僅是那瞬間的驚豔,還有曾經的滄桑情懷,和泣血的傳世絕唱。
  若它有靈能言,一定可以告訴我,那每一縷磨舊的花紋、每一段湛青的劍鋒之中,曾隱藏過怎樣驚動天地的故事罷?
  我突然渾身一震,覺得周圍氣氛極其異常。慌忙回過神來,舉目向四周一望,心裏倒真的嚇了一大跳。
  殿中所有的目光都注視在我的身上,隻是其中含義各異。父王若有所思,夜光驚愕莫名,西海龍王如釋重負,南海龍王竭力平靜,北海龍王好整以暇,敖寧……敖寧的神情,卻是驚訝之中,微帶著一絲失落。
  然而最為古怪的,卻是神荒三老的神情,尤其是荒海,他一掃先前那種安詳端靜的仙風道骨,倒顯得有些失神落魄。他們三人看向我的眼光,帶有幾分憤怒、幾分驚詫、幾分置疑,甚至是……幾分畏懼?
  我再一轉眼,卻對上了另外兩道清澈得讓人無法循形的眸光。她平靜地凝視著我,神色淡然,然而在她清奇的眉宇之間,我還是看到了一縷隱隱的奇異的憂色。
  那正是太素公主。
  我不知道這位玄武大帝的公主,究竟知道了多少關於我的事情。我隻是隱隱地覺著,在不可預知的未來裏,我與她,注定會再次相遇和交鋒。
  隻聽荒海喃喃道:“不會的……不會的,她的魂靈早已消散……她……她……”荒雲奇道:“什麽?”荒海不理,徑自轉過頭去,向著荒山,急切說道:“大哥!她……”
  隻聽荒山斷喝一聲:“住嘴!東海公主為龍王之女,又係龍神傳人,自然身份高貴,故此秋水望魚二劍願為其所驅使,又有何令你如此不解!”
  荒海荒雲二人似是對他很是敬畏,那荒海張了張嘴,但終是不敢再說下去。
  其餘眾人卻又一大半叫了出來,異口同聲道:“龍神傳人?”其餘三海龍王更是張大了嘴巴合不攏來,齊齊望向我的身上,弄得我渾身發毛,恨不能鑽入地中。
  荒山卻狠狠看了我一眼,向父王道:“素聞東海龍王雖有四子,卻都不是真正龍神之身。老夫本來甚是奇怪,今日一見公主,方知東海龍王未來的繼承之人,居然會是這位十七公主!咦,向來神龍一族,龍神俱是男兒之身,東海竟有女身而任龍神,這可真是萬年未遇之事啊!”
  父王臉色不由得微微一變,大聲喝道:“我東海龍宮之事,本王自有分寸,可由不得下人們在此胡說八道!”
  神荒三老一聞此言,不由得臉色也是大變,十分窘迫。荒山更是又羞又氣,老臉通紅,一時竟然說不出話來。他三人為世外高人,數千年來雖無實職,然而倍受三界尊崇,在西海名為奴仆,實則尊為貴賓。但此時父王以西海龍王之兄的身份說出此言,於情於理,他們卻也不能反駁。
  但其他人也萬萬料想不到,一向嘻笑於形,放蕩爽朗的東海龍王,竟會突然間施以顏色,當眾給以難堪。
  然而我已明白這荒山用意險惡。我頭頂金角,是龍神之兆此事,連我都是今日方才聽聞,東海隻怕更是無旁人知曉。況且我尋常作高鬟之時,龍角已隱於鬟髻之中,根本就看不分明。這荒山能觀我麵相便察知此事,委實是神通非凡。但他明知我有四位兄長,仍在大庭廣眾之下說出此事,擺明是要看我東海內訌紛起,確是卑鄙之極。
  而父王愛我至深,他自然不肯讓我過早趟這一場渾水,故此才動雷霆之怒。
  夜光冷哼一聲,道:“既是自甘作人奴仆,必要承受為奴之辱。”
  荒雲氣得白須不斷飄動,叫道:“你你你這妖女!你……”父王雙目一瞪,厲聲道:“荒三!本王看你活了這麽一大把年紀,故此才讓你三分!夜光雖非龍宮正妃,但也是本王愛姬,你當眾這等羞辱於她,難道就不懂得龍宮的規矩了麽?
  哼哼,你神荒三老一直自詡冊外神仙,隻道這三界中人都怕了你麽?我敖勝當年怒毀淫祠、蕩平江浙神妖之時,便是天帝也要好言勸我方才罷手,難道今日竟會怕了你們三個老妖怪不成?”
  眾人隻見父王龍目怒睜,頭上龍角崢嶸,金光閃動,相貌極是猙獰可怖。便知他是動了真氣,隻怕一時之間便會顯出神龍真身,與三老大戰一場。當年父王暴烈好戰之名,三界皆都知曉,雖是近年來聽說是醇酒美人消磨,但隻怕與當年也相差無幾,當下都嚇得不敢作聲。
  忽聽一人說道:“伯父何必動怒?荒老也不過是眼見十七表妹生得伶俐可喜,故此一時失言。無心之過,糾之何益?其實十七表妹縱是龍神,但為龍女之身,也不便繼承龍位,並不妨礙立四位太子之一為儲。伯父身為東海之主,自當有如東海般的雅量,似乎不必如此對待我西海中人罷?”
  說話之人,卻是西海太子敖寧。
  他為何也出言與我們為難?
  我隻覺腦袋嗡地一聲,餘光卻看到父王雙目一睜,便要發作。也不知從何處而來的勇氣,恍恍惚惚,隻聽自己脫口說道:“大表哥此言差矣!”
  敖寧倒是吃了一驚,道:“十七表妹?你……”
  我冷靜下來,目視這個曾令我心碎如裂的男子,心中竟是一股抑鬱之氣,始終難以平息。當下強壓心神,緩緩說道:“自古王侯之位,都是有德者居之,是否龍神並非繼承龍位之必要條件,試問萬古以前,天地混沌未被盤古氏劈開之時,何見今日三界中各位神仙君侯?龍神自然也不知所在。”
  整座殿中鴉雀無聲,連絲樂都已停息,隻聽我聲音清晰地回蕩在每個人的耳邊:“而是龍子抑或龍女繼位,在十七看來亦並不重要。當初伏羲大帝造曆規法,使天道運暢、五行流轉;而女媧娘娘補裂青天,使三界平和、萬物生長,由此可見男女並無分別。隻要能使東海安寧,四海祥和,使水族眾生得享暇年,若哥哥們能有此心,則十七雖為一小小龍女,不管是不是真正的龍神,也誓將以東海大業為此生重任,以哥哥們馬首是瞻,至死不辭!”
  我隻覺頭腦一陣暈眩,強自支撐不倒,心裏卻是砰砰亂跳。
  忽覺手中一熱,卻是秋水望魚二劍古舊的劍身又亮了起來,發出那種我所熟悉的青色光芒。仿佛寶劍有靈,感知到了主人心中激蕩之意,竟是在與我遙相呼應一般,更增威勢。
  良久、良久,隻聽幾下清脆的掌聲響起,在這寂靜的大殿裏聽得分外清晰。
  我循聲看去,隻見一個身著白衣的公子,正向我看了過來,一邊含笑拍了拍手掌。
  周圍人仿佛如夢初醒,掌聲密集如雨。
  在響亮的掌聲裏,神荒三老臉上神色變幻不定,敖寧神色黯然地低下頭去,太素公主站在他的身邊,一雙眸子始終沒有離開過我的身上。
  父王寬厚的龍掌,在我的頭上拍了拍。他神情興奮,顯然是方才我那一席話語,使他心情大好。我隻聽他低聲向身邊的夜光說道:“這孩子,果然不愧是我敖勝的女兒!休道說是她的四個哥哥,隻怕本王所有的兒女加起來,都還抵不過我的小十七一個人。說不準將來東海興亡,還真是指望在這孩子身上了呢。”
  




金虹三郎

  忽聽一人道:“東海龍神之事,是人家東海自家事情,咱們倒不用提。隻是這西海龍宮戒備森嚴,那些妖蜃又是如何輕輕巧巧地就得以混入進來?還專門為四位龍王奉上那加了特別調味的血燕羹?嗯,這才是令人費夷所思之事呢!”
  說話的還是那率先拍手的白衣公子,他滿麵笑意,手中執一柄泥金灑花象牙折扇,此時扇身卻被合攏一起,一邊說話,一邊在另一手上輕輕敲打,神態悠閑之極。
  敖寧轉過身來,淡淡道:“原來是華嶽少君。”
  那被稱為華嶽少君的白衣公子微微一笑,道:“西海太子,素聞太子極善法令管製,西海人等無不畏從。怎麽今日這宮禁之中,反而是防衛如此鬆懈呢?若平時果真如此,想必這西海之中,竟無一塊安樂之地了呢。”
  此話一出,眾人嘩然。因話語之中暗喻十分明顯,竟是直指西海龍族與此次謀剌有關。若依敖寧性子,隻怕當場就要發作。
  我不由得暗暗替這白衣公子擔心,低聲向夜光道:“此乃何人?膽子當真不小,萬一惹惱了表哥,豈不是我們的過錯?”
  夜光笑道:“十七公主,你有所不知,這華嶽少君卻是大有來頭之人,隻怕你表哥也是惹他不起。他乃是西嶽華山金天願聖大帝獨子,東華帝君的嫡親孫兒,人稱金虹三郎的便是。泰山赫赫有名的女仙碧霞元君,便是他家的小姑姑。無論從哪一頭來說,他都是家世顯赫,是一個輕易惹不起的角色。你表哥遇見這樣的人物,結交都是來不及,又怎會與他為難?”
  我偶一轉頭,隻見那華嶽少君正目光灼灼,竟是直望在我的臉上。不覺臉上一熱,心中想道:“這少君看人之時,當真是好生無禮。”
  但從敖寧的神色來看,顯然確是不願惹上這麽一個對頭,他神色並無異常,反向著華嶽少君一揖,口中說道:“承各位親友賞臉,原是捧我西海的臉麵,敖寧怎敢不殫心竭力,護衛各位周全?先前也曾想過宮禁安危之事,因此早在西海宮門之前,裝了一麵照妖寶鏡。若有妖孽妄想潛入,寶鏡自然會反射神光,阻其入內。縱是那妖精修為深厚,鏡光收伏不住,也會示警宮中,讓禁衛得知信息。
  所以但凡妖孽,尋常根本就進不了我西海宮門。”
  華嶽少君笑道:“如此說來,莫非是今日這寶鏡見主子大喜,歡喜得竟也失效了麽?”
  敖寧神色不變,道:“在下也一直在思考此事,論理這些妖蜃潛入宮中,我們不致於會一無所知。四海龍宮之中,未修成正道的水妖雖多,但佩有我們龍族特製清淨寶珠,俱能遮掩妖氣,不會讓各位神仙不適。這些妖蜃聚在一起,妖氣何等濃烈,為何我們竟無絲毫察覺?”
  他環顧四周,又道:“方才據我觀察,這些妖蜃身上,竟然也佩有此類寶珠,而我西海中人並各海親友侍從,身上寶珠俱都佩戴齊全,並無一人遺失。如此看來,將這些妖蜃放入宮中者,居然竟是我龍族中人!”
  此言一出,南海龍王第一個按捺不住,長身而起,喝道:“賢侄!你這話是什麽意思?我們其餘三海龍王,都是你的叔伯一輩,自家親族之間,又有什麽了不得的仇恨,難道竟會帶這些妖蜃前來不成?枉我們千裏迢迢前來祝賀,竟然還蒙上這等莫名的不白之冤!”
  北海龍王也附和道:“不錯,賢侄這話,可千萬不要亂說。”
  父王微微冷笑道:“我女兒剛剛用秋水望魚斬盡了這些妖蜃,總不會是我們東海所為罷?”
  西海龍王忙道:“各位兄弟切莫誤會,寧兒他絕不是懷疑自家伯叔,或許是下人所為,也未可知。”
  敖寧歎了一口氣,說道:“侄兒並無懷疑各位伯叔之意,隻是陳述實情而已。西海立國已久,因一些瑣碎之事,過去也曾與三海有過紛爭。雖然各位伯叔深明事理,又與父王有兄弟之誼,故此倒無嫌隙。然而各朝中臣僚關係卻是盤根錯節,不乏其中有人與西海有隙……若有個別喪心病狂之徒,置君臣大理於不顧,竟敢私自犯上作亂,妄圖離間四海龍族……”
  他頓了一頓,麵上隱隱浮起一絲堅毅之色,沉聲道:“今日之事,全由敖寧大婚所起。依此看來,華嶽少君方才所言,倒也不無道理。因之無論是否西海所為,敖寧都必然會給各位一個交待!”最後兩句話,尤其是擲地有聲。
  隻聽一直未曾開口的太素公主也柔聲道:“三郎,我太素既肯嫁入西海,當知我夫君乃是頂天立地的大丈夫,絕不屑作如此卑鄙之事。況且我們與在座各位是友非敵,又何須如此處心積慮,讓妖蜃來破壞自己……自己……”她雖不是尋常女子,但女兒羞澀之態,畢竟與生俱來,當下臉上微微一紅,方接下去道:“自己的……婚姻大典?”
  聽她話中之意,與華嶽少君似乎頗為親近,二人竟似是有過一番交情。
  華嶽少君唇邊浮起一縷含義不明的笑意,一雙黑亮的眸子轉了過來,投注在太素公主身上,淡淡道:“唯願一切但如公主殿下所言。”
  言畢輕聲一笑,轉過身子,竟自踱回人群之中。
  華嶽少君既已不再追究此事,其餘人便自識趣,也無人再出麵詰問。等到一隊隊的龍宮樂伎載歌載舞地入殿來時,殿內氣氛已是漸漸活躍了起來。我心中紛亂不已,根本就看不下去歌舞。當下覷了個空,瞧見也沒有人注意到我,佯作是出外更衣,悄悄站起身來,也不叫隨從侍女,徑自走到殿外花園中去。
  
  海水深沉,所以終年都是看不到日月星辰的,也從來沒有真正的天際光芒,能夠照透到深海之底。
  然而四海龍宮之中,有著各種各樣的寶物。象是照夜犀、夜光蛤、夜明珠等等,我們往往用它們明媚的光輝來裝飾殿宇。寶物之光雖不能與日月同輝,但畢竟還是給海底的世界帶來了幾分光明。
  麵此時此刻,西海的夜明珠所獨有的粉色柔光,透過雕鏤精巧的玳瑁窗格,淡淡投射到了我的身上。我的身邊,是一叢叢形態奇異的珊瑚和寶石花,它們盡情地伸展著枝葉,裝點著這西海龍族的宮廷。它們固然不是真正的花木,但那種美好的姿態,與真正花木相比也不遑多讓,隻是少了凡間花木自然散發的那種清芬氣息。
  我默默地站在珊瑚叢中,腳底下是細軟輕密的金沙。
  一種從來未有過的恐慌,充斥了我小小的心房。但恐慌的情緒之下,卻又有著一種隱隱的興奮。
  我真的會是龍神降世麽?為什麽我會執有秋水望魚二劍?大表哥真的要一意孤行麽?四海安寧還能保持幾時?眾龍王都不是等閑之輩,南海龍王雖為姻親,但似也不是與父王同心同德;北海龍王一味喜好玩樂,態度極是暖昧不清;至於西海更不必多言,大表哥的心事我已看得清楚,絕不容東海長居西海之上。則東海未來到底該怎麽辦?若父王西行,哥哥們可有能力維持東海獨尊的局麵?若我為龍神之事傳回東海,我又該如何自處?
  想到此處,我不禁為先前自己侃侃而談的情形感到有些後悔。常言道萬言萬當,不如一默,一個人鋒芒太露,終歸不是好事。然而如果一直默默無聞,以後若東海真有大事,我十七又有何能力折服眾人?
  可是我法術低微,法力淺薄,放眼四海,實在是不足為顧;若論智謀權術,依今日我之所見,恐怕遠遠不及太素公主;他日若四海真的相爭起來,我又有何能力能護衛得東海周全?
  我想了又想,思緒深沉,竟似渾然忘了身邊諸事萬物。
  忽聽身後有人“咦”了一聲,訝然道:“這不是東海十七公主麽?怎麽一個人在園中散步,連個隨從也不帶著?今日西海有些不太安寧,一人獨處恐有不妥呢!”
  是個年輕男子聲音,聽起來似有幾分耳熟。
  我心念急轉,已是想到一人,脫口道:“可是三郎麽?”隨即轉過身來。
  隻見一叢月白色的珊瑚之中,正立有一個白衣的男子,手中把玩著那柄泥金折扇,麵上還是那種閑雅的笑容,可不正是那號稱華嶽少君的金虹三郎?
  金虹三郎微微一怔,促狹地笑了起來,道:“公主與本君倒是一見如故,第一次說話,便能直呼本君之名。”
  我臉上一熱,突然想起自己隻是聽太素公主一人這樣叫過,不知為何卻順口叫了出來,頓悟自己有些唐突,連忙說道:“十七無禮,還望少君海涵。”
  金虹三郎懶懶道:“無妨,便叫三郎也罷。本君親友舊識,俱是這般叫法。”
  我突然想起太素公主,她也是叫他三郎,莫非……莫非她與他也是舊識麽?
  金虹三郎看著我,突然笑了起來,道:“你倒猜得沒錯,我與太素,是從小青梅竹馬的相識。”
  我吃了一驚,不意他如此厲害,竟能看透我心中所想。雖是窘得說不出話來,臉上紅暈卻更是深了。
  金虹三郎看我窘狀,好笑道:“當初我與她同住天庭,我在東華宮,她在玄武宮,那時……”他伸手撥弄了一下遊過身邊的一尾金色扇狀小魚,歎了一口氣,道:“她本來是個極聰明的女孩子,可是現時長得大了,卻是越來越愛做些蠢事。天下俊彥可謂多矣,她身為玄武公主,嫁給何人不好,卻偏要來趟一趟四海這汪渾水,又是何苦來呢?”
  我又是一驚,心中對他貶低大表哥之言有些不以為然,當下抬起頭來,責道:“少君位高權重,說話還當斟酌言語才是,四海如今富庶安樂,又何來渾水之言?”
  金虹三郎的唇邊,又浮起那一縷含義莫名的微笑,揶揄道:“是麽?富庶尚可,安寧未必。十七公主,你也是個聰明的女孩子,今日殿上局麵,難道還看不出來麽?若你能嫁得遠遠的,倒還能享享下半輩子清福。偏你方才在殿上還大發豪言壯語,說什麽誓以東海大業為自身重任,當真是愚不可及。”
  我對他此類論調本就不以為然,先前隻是瞧他家族麵上,一再容忍。但此時聽他句句都是鄙薄四海之詞,終於再也按捺不住,後退一步,冷然道:“十七身為東海龍女,東海生我養我,我自然是以東海安寧為畢生重任。四海興衰對於少君而言,自然是微不足道,但若五嶽有事,不知少君是否亦能如此超然世外?”
  此言一出,我便見他笑容立斂,眼中隱有寒光一閃,顯然是被我所言觸怒。我看在眼裏,心裏微微一動,自覺有些過分。但轉念又思及他方才之言,便有一股無名之火充塞胸中,竟然也是毫不畏懼地與他對視。
  他緊緊地盯著我,眸中除了怒意,竟似還帶有幾分若有所思。我有些不安,但與生俱來的倔強之性,使得我仍未肯有絲毫示弱。
  我們兩個靜靜地相對而立,四眸相投,又都沒有開口說話。殿內的絲竹聲、喧笑聲從窗格裏飄了出來,但隔著層層的碧波,總覺得象是隔得十分遙遠。
  良久,他的眸光軟了下來,輕輕歎息一聲,低聲道:“象、真象。”
  粼粼水波的光影,映在他俊秀如女子一般的麵龐之上。那優美而略具輪廓的麵部線條,在夜明珠的光芒之中也顯得柔和了許多。
  我有些莫名其妙地望著他:“象?象什麽?”
  他輕聲一笑,笑容中卻似是帶有無限的感慨。
  




水族聖女

  隱約的海波蕩漾聲中,隻聽他輕輕說道:“你自然是不記得啦,都過去了那麽多年……可是……可是,為什麽會有很多人記得你,不管是恨你的人,還是愛你的人……”
  他熱切地望著我,明亮的眸子,卻在漸漸暗了下去。他終於沒有再說什麽,隻是對我微微一笑,轉過身子,向殿中走去。他沒有回頭,腳步輕捷而從容。海中的碧波,在他的身前自動向兩邊分開,露出中間一條潔白雲石鋪墊的道路。他身上的白色衫子,臨風輕輕飄拂起來,映在簷下漸深的暗色陰影裏,如春夜裏緩緩盛開的百合。
  我有些奇怪,又有一種隱隱的不安,使得我居然沒有追上去再問個清楚。
  
  一隻嬌嫩而又略顯柔韌的手掌,輕輕握住了我的手。不用回頭,隻需從她身上那淡淡的香氣之中,我便能判斷得出來,來者正是夜光夫人。
  她握著我的手,半晌才道:“華嶽少君的話,我都聽到了。”
  我臉上沒來由地又是一熱,囁嚅道:“夫人,我們……我們並沒有說什麽……”
  夜光在我背後幽幽一歎,說道:“我知道。”她將我身子扳轉回來,正對著她而站立,目視著我的臉龐,輕聲道:“十七, 我來問你,你要好好告訴我……你的這對寶劍,真的便是秋水和望魚麽?”
  我莫名其妙地望著她,不知她說這話是什麽意思,但還是柔聲道:“夫人,當初我贈長劍與你之時,不是對你說過麽?這對寶劍是我百歲生辰那年,一個我不認識的女子贈給我的。隻是我向來不好劍術,那長劍太沉,我年幼力薄,拿著又好生吃力,這才贈給夫人使用。莫非有何不妥之處麽?”
  夜光略一沉吟,問道:“那個女子是什麽人,你還記得她的模樣麽?”
  我搖搖頭,道:“那時我還小,以為她是父王的朋友,那天賓客又多,我哪裏認得清她是何方的妖怪抑或是神仙?隻記得她穿一身青綠色的衣裳,頭上戴著紗幕。雖然看那身段是個年輕女子,但相貌我倒真是沒有看到過。”
  夜光低聲道:“我是覺著奇怪,當*****將長劍借我所用,我甫拿到手中,便看出這是一柄法力無窮的神劍。然而不知為何,無論我怎樣貫注法力,卻始終無法馭使出大的神通,它的功能卻隻如普通寶劍一般,隻是更顯鋒利罷了。
  我隻道是自己看走了眼,孰料今日這雙劍到了你的手中,竟然能發揮出如斯的威力。我也是聽那荒雲道出,方才得知這便是水族神兵秋水劍。秋水望魚,形影不離,我這才猜出,你隨身攜帶的那柄短劍,必然便是與秋水劍形影不離的望魚劍了。”
  我今日一再聽人提起,說這兩柄寶劍乃是絕世的神兵,可是卻並無一人詳細說起它們的妙處。心中早就有些好奇,趁勢問道:“秋水望魚二劍究竟是何來曆?我怎麽從未聽說過?看上去也絕不起眼,怎可稱為宇內第一神兵?”
  夜光微微一笑,道:“秋水望魚二劍,本是水族聖女秋水姬的佩劍。秋水姬當年憑此二劍縱橫宇內、威震四海之時,尚是在三千年前。象我們這樣活過千歲之人,才從前輩耆宿口中聽說過關於她的一鱗半爪。十七你年歲尚小,自然是不知其詳了。”
  我點了點頭,又問道:“當年這秋水姬,真個有這麽厲害麽?怎麽方才我從他們口中聽出來,說她竟然是魂靈消散,顯然是死於非命。她既然如此厲害,又是水族聖女,這三界之中,還有何人能取她性命?”
  夜光猶豫了一下,道:“其實這秋水姬……據說當初是自刎而死……死後此二劍便失去了蹤影,都說神劍有靈,不願落入凡俗之手……天庭對此事一直諱若莫深,三界之中也傳說紛紜……總之這與咱們東海無關,咱們又何必打探得那麽清楚?以免犯了天庭之忌。”
  我見她神色為難,心知秋水姬之死必有內幕,不便再追問下去,移開話頭道:“那這秋水望魚二劍,究竟係何來曆呢?”
  夜光見我不再追問秋水姬之事,明顯輕鬆了許多,長舒一口氣,說道:“傳說這秋水、望魚二劍,乃是由采自昆侖的同一塊玄玉墨鐵,由天宮第一巧匠太上生加以分鍛冶煉而成。據說太上生有一次遊曆天下,在昆侖山底發現這塊罕見的玄玉墨鐵。因為玄玉墨鐵韌性極佳、陽和清正,乃是打造兵器的上好佳材。是以太上生欣喜若狂,便將其帶回居住的北鬥宮中,稟報北鬥星君得知之後,便日夜冶煉,立誓要將其打造成為三界第一神兵。
  然而他傾盡心血,最後一道工序總是無法完成。其實尋常兵器打造,往往也是這最後一關最為難過。因為兵器乃是奪人生命之物,講究的是靈動若生。如無活物精氣入駐,則隻是一塊死鐵而已,往往不能運用自如。是以鑄造師往往以人頭發或指甲代替精血,融入鐵水之中,隻有這樣方能使得兵器具有生靈之氣,並能感知主人心意,對敵之時能夠與主人息息相通,便自凡鐵一躍而為頗具靈性的神兵。
  然而這塊玄玉墨鐵非同凡物,尋常鑄造方法竟是不成。這太上生先後以自己頭發指甲丟入鐵水,甚至是滴入鮮血,但始終不能成功。他也曾起心要用生靈活祭,但若用凡人祭劍,凡人七竅愚鈍,靈氣不高,縱然將精魄鑄入劍中,也總是不能匹配這玄玉墨鐵的靈氣。若用妖魔祭劍,又怕會使此劍沾染邪氣,成為魔劍。若說是用仙人祭劍,那更是休要提起。但凡修成正果的神仙,個個都有不死之身,能隨意雲遊四海,餐風飲露,而且地位尊崇,豈肯舍棄肉身元神,以為他祭劍之用?
  太上生日夜苦思,更換了幾百種冶煉之法,但卻屢試屢敗。他一急之下,六日之中,便滿頭的青發都盡數變成雪白。
  那太上生本有一個女兒,乃太上生未成仙時與凡女所生。他得道之後,便也渡了女兒成仙。
  他的女兒名叫望魚,因為美貌聰穎,大得上元夫人喜愛,當時便在夫人座下充玉女之職。一日望魚回北鬥宮中探望父親,也是機緣巧合,遇上了北鬥宮中的仙吏秋水。二人一見傾心,居然產生了戀情。
  望魚早由上元夫人作主,將她許配給北溟河神之子,而且婚期將近。望魚雖然生得溫柔可愛,卻是個至情於性之人。她此時一心隻愛秋水,居然拒收北溟河神送來的聘禮,並且稟告上元夫人,想要退掉這門婚事。北溟河神大怒,上奏到了天帝駕前。雖經上元夫人從中調停,得免二人不受神魂消散之災,但天帝卻欲將秋水與望魚二人貶下凡間,企圖使他們曆經輪回轉世,消磨掉所有關於前世的情緣記憶。
  然而那秋水與望魚,倒也真是曠古以來罕見的情種。他們雙雙從天牢之中逃出,奔到上元夫人駕前求情,表示不願被打入輪回兩兩相忘。但此事乃天帝禦旨,上元夫人也無能為力。望魚知道父親正在為鑄劍之事大傷腦筋,竟向上元夫人提出了一個荒謬的要求:他二人願以自身精血生祭此劍,使魂靈長鎖劍靈之中。這樣,他二人雖是永不能托胎轉生,卻能夠生生世世,長相廝守。
  上元夫人無奈之下,隻得答應了他二人之求,並奏請天帝恩準。當日秋水與望魚被天將押到太上生的冶煉爐前,緊緊相擁在一起,雙雙躍入了熊熊烈火之中!”
  我不禁“啊”了一聲,想起那壯烈而癡戀的情懷,心中莫名地一痛,忍不住問道:“那後來呢?”
  夜光臉上露出欽佩的神情,道:“據說當時爐中火焰突然衝天而起,紅色的火星滿天飛舞,炙熱的火氣幾乎要將冶煉爐掀翻開去,老淚縱橫的太上生這才醒悟過來,心知是二仙靈氣觸動了火炎之氣,當即念動符咒,將其強行壓製下來。
  太上生心痛愛女之死,將全部心血都投入了冶煉之中。七七四十九天之後,煉爐大開,無數赤紅雲霞自爐中嫋嫋升起,縈繞不絕,整座煉劍丹房之中,都充滿了似蘭似麝的奇異香氣。就在那些煙霞環繞之中,一雙寶劍緩緩升起,劍身緊緊相合,在空中旋轉不已,並發出銀白色的美麗光芒!
  太上生心知寶劍已經煉成,為紀念愛女之殤,他將長劍命名為秋水,短劍稱之為望魚。因為秋水與望魚生前乃是愛侶,若是有人拿走其中一劍,則另一劍一定會飛越千裏與之相會。所以三界之中方才流傳說‘秋水望魚,形影不離’。
  隻是這雙寶劍因是仙靈煉成,故此大有靈氣,能驅邪魔、增修為,更誘人的據說是當年這位望魚仙子,本是為上元夫人掌管仙家典籍的玉女,她赴難之前,曾將天宮中最為珍貴的典籍《太陰玉華篇》偷偷盜走,並將其藏在了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這《太陰玉華篇》與《赤陽精武篇》都是上古天神女媧與伏羲所傳,乃是講述天地間至陽至陰的道理,暗含造化玄機,若能參透領悟,可以顛倒陰陽五行,縱橫三界無敵。望魚那時早知將死,自不甘心《太陰玉華篇》永遠湮沒,故此若有人能成為這雙劍主人,劍靈必然會指引他如何獲得《太陰玉華篇》。
  所以當時這雙劍出世之後,三界之中人人皆欲求之,隻是礙著太上生與北鬥星君之故,不敢明言相奪。然而那太上生在雙劍冶煉成功之後,因為耗費元神過度,又心痛愛女之死,不多久便已坐化,魂靈消散在三界之中;而那一雙神劍也就神秘地失去了蹤跡。
  隻到了三千年前,自東海碧波之中,突然降生了一名女子,她自號秋水姬,神通廣大、法力超群,一出手便降伏了當時黃、濟、淮、青等最強大的四河水神。還強令天下水神為她在東海建造秋水宮作為府邸,並尊她為水族聖女。一時之間,震驚三界。
  到得最後,連天帝也不得不順應她之意願,下旨賜她水族聖女之號。而就在眾神齊來賀之時,北鬥星君突然發現,她手上雙劍,便是失蹤已久的秋水、望魚神劍。
  沒有人知道她是如何得到雙劍,她的一身驚世駭俗的本領又是否真的來自於《太陰玉華篇》,而她本人對此也諱莫如深。
  然而事實上,她真的成為了水族聖女,統管天下水族眾生,並執掌降雨洪澇之事。也隻有她,方能克製天帝愛女,那個性情古怪孤僻,從來視眾水神如無物,連天帝有時都無能為力的天女魃——幹旱之神。
  秋水姬身死之後,無人再能夠克製天女魃的淫威,天女魃又極是任性妄為,人間經常是赤地千裏,生靈死難無數。水神縱然有些神通,也隻是杯水車薪。天帝隻得向西天佛祖求救,後來由佛祖派遣四部天龍分鎮四海,以佛力時時降下甘霖,調節旱情災害,方能保持大地萬物得到休養生息。
  小十七,四海龍王所受之封,便是自那時而來。”
  




華嶽之聘

作者有話要說:

非常感謝各位對拙著的大力支持,尤其是鴻雁歸去和冬晚晚兩位為拙著精心撰寫的長篇書評。我的更新速度不快,因為下筆比較謹慎,又愛好修改,還請原諒。
近幾章的點擊速度上升很快,想必與情節發展有關。本來我打算寫一部遊記形式的神怪小說,以十七遊曆為主線,串連起中華許多悠久的傳說與神話的。但既然這麽多人對小十七表示關心之情,我想就以十七為主角也未嚐不可。故此這幾章有了大的改變。關於有幾位看官的看法,我在此解答如下:
一、關於男性主配角相貌比較模糊,刻畫不到位一事:其實我本人還是努力去刻畫了的。但正如張愛玲一般,因為對大多數男子不敢恭維,所以書中男子多讓人失望,不是懦弱便是世俗,遠遠比不上幾個女子的義無反顧。但事實也多如此,這倒不是我對男子的鄙薄,而是因為社會對於男女要求不同,男子多有後顧之憂,所以也不可能象女子那樣愛得不管不顧,他會更多地考慮自己身上的其他責任。比如說敖寧,他不是不愛十七,但他的責任不僅是待十七好,還有整個西海繁榮和家族的振興。如果他如十七哥哥們一般隻以玩樂情愛為重,大約十七也不會覺得他與眾不同而愛上他。
不過男子中也有讓人可敬之人,比如東海龍王,比如邱遲。比如以後的男主角——十七的真命天子。
在我原計劃中,打算讓十七孤獨一生的。因為我覺得一個人的生活是多姿多彩的,生命的意義不僅僅在於與相愛的人長相廝守。其他很多事情,也一樣具有生命的無窮意義。十七縱然沒有合適的人,也一樣能過得與眾不同。但大家既然這麽關心十七,加上我本人最近也發現了一位令我由衷尊敬和信賴的男子,所以相信世界上還是有真正懂得愛和付出的男人,也相信十七一定會遇上這樣的男人,但得一心人,從此白頭不相離。
二、關於十七對敖寧的感情太過單薄一事。其實我想女看官們不會有這樣的想法,因為她們很清楚,一個女子在情竇初開之時,喜歡一個人是多麽簡單的一件事情。也並不需要朝夕相處或是驚天動地,往往是少女時代的第一次見麵,或是某一件難忘的事情,就會讓少女們將那個男子視為生命的全部。或許就是因為初見敖寧時敖寧的眼淚,或是一起偷偷丟過黃金瓜,或是敖寧有著不同於其他龍子的冷冽氣質,十七就愛上了。愛上了又很難改變,越來越深,到最後,自己都忘了是愛他什麽,不知道,就更執著地去愛。隻到有一天突然長大,才發現,原來,最適合自己的那個人,並不是他。
其實男子們也有過這樣的愛,比如張無忌對朱九真。
三、感謝有位看官對《東海篇》中那首小詞的讚賞,個人認為那也是本人最具才華的一首,原是我為心愛之人而作,但一直無人提起,鬱悶。填詞吟詩也是我之愛好,如果喜歡,將在以後篇章中適當引入幾首,與愛好古詩詞者切蹉一二。

以後發展會越來越是精彩,而且會有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如果認真看過幾篇前傳的人,將會在那裏麵找到後來故事發展的蛛絲馬跡。總之,不會是毫無關聯的。
如果喜歡,請繼續關注。如果無趣,不必關注,因為我也隻是玩票性質。而且因為是隨便寫寫,質量不夠過關,也不能保證人人看了都喜歡。 我真正的心血《女夷列傳》尚在修改之中,無論是思想內涵或是文筆厚度,與《妖之傳奇》都不可同日而語。那日再請各位捧場。
另外,希望大家多在其他網站或論壇推薦,因為現在網絡上色情暴力、過分纏綿的書籍過多,文筆反而粗糙,個人認為不見得讀者就真的喜歡。也正是因此緣故,我才提筆寫書。
希望更多的人能看到這部小書,在工作之餘閑來解悶,且或多或少帶來一點美的感受,此願足矣。打不打分倒在其次。
再次感謝各位支持。

  我恍然大悟,叫道:“原來四海龍王分鎮四海,竟是出自天宮與西天雙重旨意,難怪我們神龍最後還要奔赴西天,成為佛陀座下天龍呢。”一邊心裏卻也隱隱明白,為何長期以來天庭對我們龍族優渥有加,原來是卻是因為我們神龍一族,本就不屬於天界所轄。
  夜光凝神注視著我的麵龐,眸光中閃現出憐愛、疑惑、欣慰等交錯在一起的複雜神情。隻聽她輕輕叫道:“十七!”
  我不解地望著她,應道:“夫人,十七在這裏啊。”
  夜光突然伸出手來,拔開我頭頂的烏發,兩根嬌嫩纖細的手指,在我的小龍角上輕輕地摸了摸。我悚然一驚,本能地不想讓她得知我長有金角之事。然而她目光何其敏銳,一瞥之下,已是看得十分清楚。
  但她臉上並無驚詫之色,放下手來,反而輕輕地籲了口氣:“荒海那老匹夫果然猜得沒錯呢!上蒼注定,神龍若娶龍族女子,生下的必然都是兒子。而一生得子,也不會超過十個,但其中必有一個,是真正的神龍之子。咱們龍王正妃四人,俱是出身龍族,除清河夫人居然生下來的是你這個龍女之外,其他三妃生下來的都是兒子,可惜不知為何,竟無一個是真正神龍,卻都是些蒲牢、狻猊之流。我也曾為龍王憂心,卻不知上蒼竟然早有安排……
  唉,小十七,你雖是真正的神龍,為何卻是一個龍女?”
  我忍不住脫口說道:“夫人,龍子龍女,又有何不同?不都是父王的骨血麽?”
  夜光望向殿中正含笑攜帶新婦,挨次敬酒的敖寧,微微地笑了笑:“小十七,你也知道,四海龍王最終都會去西方琉璃世界之中,充當佛陀座下的八部守護天龍。你父王他……也會有那麽一天的。他在一日,以他的威望權勢,東海興許還不會遇上什麽大事。可如果四海龍王一旦全部離開,則四海興亡,全看繼位的龍子英明與否。當年老龍王奔赴西天之後,四海龍子繼位,全憑著你父王英明神武,威懾四海,故此東海國力,一直要強於其他三海,就連天庭神仙也要對咱們東海禮敬三分。可是你父王如果不再執掌東海,你的四位哥哥……”
  她的臉上浮起一縷奇異的笑容:“隻怕遠非敖寧所敵。”
  她自語道:“南海龍太子敖真極好聲色,對於樂曲一道的鑒賞之高,堪與你大哥相匹;北海龍太子敖寒,聽說為人倒是仁慈,隻可惜太過平庸,並無出眾的才能。這二位太子,均沒有決斷殺伐之能,而且所娶妻室均為本族貴女,也沒有什麽了不得的外戚倚為膀臂。放眼四海,所有龍子之中,還當真隻有西海太子出類拔萃,大有王者氣勢。如今又與玄武宮結下姻親,其在三界之中的地位更是不容忽視。”
  說到這裏,她眉頭微微一蹙,歎道:“隻是敖寧年少氣盛,誌向高遠,其意絕不僅限西海之域。看他近年來布局周密,處心積慮,隻怕已是等不到四海龍王飛升西天的那一天了。眼下你父王尚在東海,還不足為懼,但若現在沒有一個得力的繼承人,加以扶持培養,將來你父王一旦西去,東海隻有任人宰割之份了。”
  “小十七,你自幼聰明伶俐,又多在人間曆練,龍王諸多子女多不如你。但龍王之位古老相傳,俱是由男子繼承。你幾個哥哥雖不爭氣,可你也無問鼎王位之份啊。”
  她美麗的眼眸深處,浮現出一縷隱藏不住的柔情,低聲道:“這些年來,可真是苦了咱們龍王了。”
  我微笑著抱住了夜光纖薄的肩膀,悄聲說道:“夜光姨,你……你……你可是真的愛上了我的父王麽?”
  夜光俏臉一紅,猛地掙脫出來,嗔道:“你這孩子,在胡說些什麽?”
  我嘴角噙笑,但見她臉上已是紅雲一片,自然識趣地沒有再說下去,但心中卻不免有些感慨。
  龍宮一住經年,不知外麵滄桑歲月。再刻骨銘心的愛戀和傷害,料想都經不住似水的流年啊……況且連水玉人都已死去,消磨掉了夜光前塵的最後一抹痕跡。而這近百年以來,隻有父王是真心待她,雖然或許不是出自於男女之情……她便是愛上父王,隻怕也在情理之中罷?
  夜光才貌超絕,原也是父王良配,隻是她出自並非龍族,還有……我的母親……
  我搖了搖頭,不願再繼續想下去。大凡神仙君侯,隻要稍具權勢者,沒有一個不是嬪妃成群。然而一個人的真情究竟能有多少,夠得讓這許多女子得以均分?反正我看父王的嬪妃們,沒有一個是真正過得快活。
  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凡間一個名叫卓文君的女子所寫的兩句詩歌,倏忽躍上我的心頭。我們龍族有著那樣漫長的生命,白頭相守就更為不易。可是……可是如果這三界之中,真的有那麽一個人,跟他在一起可以不怕老,也不怕死,願意永遠永遠地活下去,那麽萬年的生命,或許會算做是有意義的罷?否則就算是與天同壽,又能如何呢?
  隻聽夜光又歎了一口氣,轉過身去,伸手撫弄著一枝伸到麵前來的寶石花。半晌,方才幽幽道:“十七啊,你父王的心,不在我身上,也不在你母親的身上,他對你母親雖然異於其他夫人,但隻怕也是瞧在你的麵上……唉,他心中所有的情意,早就給了那個叫小荷的人間女子了……小荷一死,你父王的心,也就跟著死啦……”
  我的心裏微微一動,小荷麽……那個早已輪回轉世,不知循向何方的女子……她那樸實而真摯的情懷,曾如春日的暖陽一般,那麽溫暖地照耀過,年少的東海神龍的心房……
  我側過臉去,從玳瑁窗的空隙之中,仔細地看了看父王。他帶著淡淡的笑容,正看著殿中的歌舞,還有那一對華美無雙、笑容甜蜜的璧人。他臉上沒什麽特別的表情,不過突然之間,我覺得自己似乎懂得了一些父王的心情。
  過不了平實而幸福的生活、目睹心愛的女子死去而無能為力,甚至不能夠親自手刃害她的仇人、明明憎惡神界的虛假和繁瑣,卻不得不殫精竭力地與之周旋,以維持著東海的繁盛、在無可奈何的命運裏,隻能借著醇酒與美人來澆灌無別的離愁……其實都是為了神龍與生俱來的責任……然而付出了這樣大的代價,也不能保住身後東海的安寧。
  我的四個哥哥,象大多數龍子一般碌碌無為,論起吃喝玩樂倒是精通,若論治理水族,又有哪個比得上英姿勃發的西海表哥呢?
  
  我凝視著人群中穿梭敬酒的大表哥,海一樣深沉的悲傷中,突然湧起一個大膽的想法:“不是龍子又能如何?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誰才能真正使得四海歸一,是赫赫有名的西海大太子,還是我這寂寂無名的東海十七龍女!”
  
  婚宴終於完畢了,眾仙妖紛紛告退,不時有各類坐騎走獸、飛車、鳳輿破海飛去,殿中一片雜亂。我與夜光回到了殿中,西海眾人忙於送客,也並沒有人注意到我們的去向。敖寧和太素公主已經換上了常服,雙雙笑盈盈地站在殿外,不時與熟悉的賓客揮手道別。
  我便是再豁達灑脫,此時心中也不由得有幾分難過。忽見許多仙吏力士,擁著一人灑然走了過來。後麵還有七八名綠衣侍女,容貌俊俏,衣飾講究,手中捧著巾櫛拂盂之類。顯然是為了方便主人隨時盥洗,排場倒是擺得十足。
  而被簇擁著的那人依然是一襲白衣,隻在外披了一件織錦華美的袍子,頭上戴一頂精致的切雲冠,冠上鑲有一塊溫潤清和的碧玉——原來竟是華嶽少君!我本來疑惑西海太子大婚這種盛典,他怎麽會著一身白衣便服。現在看來,原來他先前是除去了禮服的。不過這麽一打扮,倒顯得有幾分威儀煌煌,大有華山之主的氣概。
  他遠遠地看著我,嘴角一牽,露出了那種我所熟悉的笑容。隻是不管他外表再怎麽端莊高貴,那笑容在我看來總是有幾分不懷好意。
  我心中一動,暗自想道:“原來他的模樣倒也生得頗為英俊……好稀罕麽?”當下身子一側,假裝在欣賞牆上一幅各色美玉鑲就的壁畫,便如根本沒有看到他一般,當然也不想與他招呼。他明明看在眼裏,卻不以為意,反而走到父王身邊,在他耳邊附聲說了幾句話。父王臉色大變,望了我一眼,卻隻是沉吟不語。
  華嶽少君微微一笑,向著父王一揖,轉身走出殿去。他手下黃巾力士慌忙為他駕過一輛雲車,車頂以黃金美玉為飾,四周垂下藕色鮫綃,布置得極為精美。
  綠衣侍女們扶著華嶽少君登上雲車,方才關好車門,他卻又掀開綃簾,向著父王大聲道:“東海龍王陛下,晚輩方才所言,句句發自真心,斷無戲謔之意,還望龍王玉成!”
  夜光奇道:“少君他說什麽?”
  父王用眼角的餘光飛快地掃了我一眼,漫不經心道:“多承少君美意,此事茲體重大,容後再議。少君此去回宮,望代問帝君安康!”
  隻聽華嶽少君道:“多謝龍王陛下!”又高聲向我叫道:“十七公主,有緣再見!” 他既叫到了我的名字,我不好再佯作不聞,隻得回過頭來,向他勉強笑了笑。
  他不以為忤,微微一笑,向我揮了揮手。隻見煙霞陡生,雲車離地而起,仙吏力士們緊隨其後,徑自騰空而去。
  我正在心中猜疑,卻聽父王叫道:“小十七,你過來!”
  我依言走了過去,父王摸了摸我的頭,道:“咱們去跟你二叔道個別,也該回東海了。”他猶疑了一下,眼中掠過一縷複雜的神色,又道:“十七,有件事情,父王不想瞞你。”
  我睜大眼睛看著他,不明白他話中所指。父王看看我,終於緩緩道:“方才華嶽少君向我提親,說道仰慕你人品才幹,極為動心,願聘你為他正室夫人,若我應允,擇日便來下聘。”
  




與君決絕

  下聘?正室夫人?
  雖然我在東海龍宮我的寢殿之中,已是呆坐了半日有餘,但我的腦海之中,仍然還是一片空白。隻有父王說的這幾句話,在我的腦海之中跳來跳去。
  啊, 敖瑩,小十七,原來你也長大了,竟然也有人來下聘,娶你為妻了麽?
  父王並沒有難為我的意思,他說一切由我作主。可是我此時方寸大亂,如何作得下來這個主?
  華嶽少君家世顯赫,若我能嫁了過去,於龍宮而言,未嚐不是一道得力的膀臂。縱然敖寧有心為難東海,也不得不礙著東華帝君和西嶽大帝幾分麵子。然而我對這金虹三郎,尚是一無所知,況且三界之中,美貌而有才情的仙子無數,出身高貴的公主名媛也甚是眾多,以金虹三郎之能,為何至今尚未下聘娶妻?更重要的是,為何他今日與我初見,便要向父王提出這等重大之事?他心中所想究係何意?
  我思前想後,隻覺內心紛亂如麻,一時也理不出個頭緒。
  一直都以為,婚嫁之事,必然是心中最為甜蜜之時。然而如果你可以嫁的人,卻不是你所愛的人,則心頭滋味又是如何?
  想起將離西海之時,我正欲與父王登車,卻過來一個龍宮侍女,向我深深一福,稟道:“十七公主,我家太素公主有請。”
  父王有些詫異,便仍笑道:“既是公主請你,你過去便是。她現在也不是外人,是你的大表嫂哪!”
  我默然不語,不知為何,對父王這句話卻是分外地聽得剌心。
  莫名其妙地跟著那個侍女,穿畫簾、過朱戶,最後出了一道垂花拱門,居然繞到一個小小的院落中來。
  院落不大,顯然是一座偏殿的後園,裝飾也頗為簡陋。因為少有人來,四周極是寂靜。金沙滿地,碧波無聲。唯有一叢叢的水草海絲,在水中輕輕搖曳。被海水衝刷得千瘡百孔的一方礁石上,坐著一個默默望著我的人兒。那剌目的紅色吉服,剌目的金線,繡著那麽多喜氣洋洋的雙喜字,便是一生一世,我都難以忘懷。
  居然是敖寧?
  他看著我,方才那種美好陶醉的幸福神情已是蕩然無存。突然,他猛地站起身子,我還沒有反應過來,已被他雙臂一伸,旋風般地摟入了懷中。
  我的頭腦又開始暈眩,他緊緊地抱著我,勒得我幾乎喘不過氣來。我聽見我的骨頭都開始格格作響,我簡直懷疑他再這樣抱下去,隻怕我的全身骨骼一定會寸寸斷裂的,可是……上蒼啊,若是讓我粉身碎骨在他的懷中……我該是多麽的幸福和滿足啊……
  他將下巴埋入我頸後的青絲之中,在我耳邊哽咽著叫道:“十七、小十七……我受不了……這樣的日子,何時才是個頭啊……”
  我的鼻子開始發酸,隻是靜靜地任他摟抱著我。
  我知道,我早就知道,太素再聰穎美貌,終究不是他心愛的女子。他看重的,始終是她的門第和權勢。可是我,不能怪他……神龍一族的榮光、本土海域的希望、名垂青史的誘惑、不可推卸的責任……要做一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便難以顧全纏綿緋測的兒女之情。今日的敖寧,與當日的父王又是何其的相象?
  敖寧輕聲叫道:“小十七,你恨我麽?你為什麽不說話?你今天幾乎沒有怎麽說話。大典之上看見你,我的心……我的心都快要碎裂了……”
  恨?什麽是恨,什麽是愛,我現在都不要去想。而且恨又能怎樣?我恨敖寧,但我仍然沒來由地希望他過得好。敖寧是愛我的,可是他一樣會娶別人。
  我終於開口了,很緩慢地、斟酌著字眼:“寧大哥哥,你的誌向,真的……不僅於西海麽?”
  他渾身一震,緊抱著我的手臂鬆了一鬆。他從我的發絲中抬起頭來,眼中迷離的神色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我所熟悉的那種清冽和冷靜:“十七,你在說什麽?”
  我輕輕掙脫了他的懷抱,後退一步,綃袖輕拂,似乎在撣去流連裙裾上的微末沙塵。我的聲音,仍然是水波不興:“大表哥,維護四海安寧詳和,保佑地方風調雨順,方為神龍天生職責。而東海,那是我的故土家園,也是無數水族安身立命之所,我絕不允許任何人對東海有任何意圖。”
  敖寧嘴角一動,浮起一縷含義莫明的笑容。
  我也是淡淡一笑:“大表哥,現在的十七,雖然是人微言輕,不及你英才絕豔,但未來如何,尚是天意難測。今日貴殿之上,你也看得明白,秋水望魚二劍大有靈性,已是認我為主。聽說當初秋水姬便是執此雙劍縱橫宇內,成為水族聖女。十七雖不敢以秋水姬自擬,但既能被雙劍選中,想來也不是平庸之輩。既然那雙劍甘願為我所馭使,則對於那傳說之中的《太陰玉華篇》……我至少還比其他人多上幾分把握……”
  他神色一變,我看在眼裏,但臉上仍然帶著笑意:“四海紛爭,誰出其勝?西海太子,且讓我們一起拭目待之!”
  
  想到此處,我用力地擺了擺頭,想擺脫心中那種莫名的酸楚。
  其實我何嚐願意與大表哥為敵?可是他也太過咄咄逼人。再者,我先前說出那一番話來,不過是不忿他的所為,故意打擊他的氣焰罷了。其實這秋水望魚二劍為何會選我為主,連我自己都是莫名其妙,而我法力仍然低微,現在也看不出有什麽雄才偉略。如真的現在西海與東海為敵,恐怕我是什麽作用也起不到。
  我想了想,隨手從身邊珊瑚案上,拿起那一雙劍來,細細端詳。
  它們還是那樣安靜的,被我握在掌中。一縷淡淡的青色雲霧,若有若無地縈繞在劍身的周圍。
  那窄長而輕薄的劍身,料想在揮動時一定能釋放出最強大的力量;而那尖銳而犀利的劍尖,則仿佛能穿透天底下最堅硬的甲胄和精鋼。可是整體看上去它們又是那麽地美觀而精巧,讓人驚歎兵器也能具有如此流暢優美的線條,賦予了寶劍更多的靈動與機變,使得它們更象是具有生命的活物。
  我的手指在劍鞘上輕輕拭過,那些凹凸不平的精細花紋、鑲嵌在吞口和鞘身上的綠鬆石和碎玉們,還有那已被磨成亮銅色的劍柄,在我指尖的縫隙之間,閃爍著微小而神秘的光芒。
  “錚”地一聲!我手腕微一用力,將秋水劍的劍鋒拔了出來!一泓柔和的秋水,在那一瞬間映亮了我的周圍。
  我試著揮動了兩下,運轉之間,還頗有些自如。便將秋水劍放下,轉身拔出了望魚劍的劍鋒!
  望魚劍的劍身雖短,但劍光晶亮,頗為耀眼,那些原本縈繞在劍身周圍的縷縷雲霧被劍光一映,越顯得淡薄若無。如果說望魚劍的劍氣略有些銳利冷冽的話,那麽秋水劍的劍氣似乎要柔和了許多。這真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雖然望魚劍是女子所化,但其銳氣卻竟然要勝過男子所化的秋水劍。
  我突然有了一種古怪的想法:這一雙神劍,應該是愛侶所用,女子用望魚劍,可以略補天生的陽剛不足;男子用秋水劍,則可以衝淡與生俱來的生硬和堅冷。也隻有這樣,方能使陰陽調和,達到渾然一體的境界。
  當然,如果一個人能同時使用雙劍,也一樣可以達到這種境界。但這雙寶劍之中靈氣如此充盈明顯,常人若是使用其中一柄劍,倒還要容易得多。若是雙劍並施,隻怕是難以調節中和。這三界之中,能同時駕馭雙劍之人,必然是深諳天地陰陽變化之道。如此看來,這秋水姬盛名之下,果然不虛。
  劍光流轉之間,仿佛還有什麽在靜默無聲地流動。那梳望仙鬟、身披白裘的女子笑靨,在這一泓柔和的秋水之中,猶如浮光掠影,一閃而過。
  秋水姬,那個活在遠古傳說之中的風華絕代的女子,無論時光如何變幻,她在所有人的心中,仍然是那樣難以忘懷。她究竟是從何而來,創下了那樣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又為何竟會用那樣慘烈的方式,結束了自己傳奇的一生?
  如果我有了秋水姬那樣的神通,有強大有力的外援,是不是我就能在父王離宮之後,仍然能夠保住東海的安寧?可是劍中所藏奧秘,若果真是天庭神錄《太陰玉華篇》,則我們龍族中人根本無法窺得其中之妙。
  還有,我該怎樣對待我的哥哥們呢?無論他們是不是真正的神龍,他們都是名正言順的龍子,他們又會怎樣對待我這個橫空出世的小十七?
  我收起雙劍,沉吟了片刻。拿起案上一隻小金鈴鐺,輕輕晃動了幾下。鈴鐺中的滾珠相互交擊,發出清脆的“叮當”“叮當”聲。
  一名侍女應聲步入殿來,垂手站在一旁,聽從我的吩咐。
  我放下金鈴,淡淡道:“你去稟告父王,就說華嶽少君提親之事,我已應允。其餘一應事宜,任由父王做主。”
  顧不得去看侍女驚愕的麵龐,我騰地站起身來,一把抄起秋水望魚雙劍,緊緊握在手中。
  聽夜光口氣,隻怕父王西去之期將近。到了那時,如果真的將東海交到哥哥們的手中,他們根本就對敖寧的步步緊逼束手無策,則東海覆滅之期,指日可待。我突然想到離別西海之日,在那座後園之中,敖寧聽見我說要捍衛東海之時,那冷冽而微帶譏誚的麵容。
  所以……所以……我絕不會退縮的,無論將會遇見多少的艱難與險阻。我要完成的,是前人未曾完成的事業,我一定會讓東海龍女的名字,成為龍族中萬世不能磨滅的傳奇。
  劍鞘上的綠鬆石硌疼了我的掌心,但我渾然不以為意,反而將寶劍握得更緊。熱血沸騰的心中,突然閃過一個堅定的念頭:無論用任何方法,我一定先要得到東海儲君之位!
  




心魔難當

  若不是自幼便認識了敖寧,我定然也如尋常女子一般,把三郎他,看作是一個非常可人心意的夫君。
  出身名門,地位尊貴,人物生得倜儻風流,身上的衣衫永遠也是一塵不染,用的自然也是最最華貴而講究的麵料。
  他長於弈棋,雅善丹青,據說詩詞歌賦也是樣樣精通。我早從旁人口中,得聞三界中素有四君子之名,乃是才貌家世最為出眾的四位男仙。三郎他排名是在第三;第二據說是我的大表哥,西海太子敖寧;而排名第一的,正是素秋姐姐的東君大人。至於排名第四的,我便不甚明了了。但以我所知道的三君子之風采卓越,料想也是差不到哪裏去。
  此時隻見他左手負在背後,右手執著一柄巴掌大小的竹剪刀,正自悠閑地端詳著麵前那株半人高的山茶樹。末了,時不時地抬手剪上一刀,隨著“哢嚓”一聲輕響,便有枯萎了的葉片飄然墜落。隻在片刻之間,這碧金琉璃磚鋪就的地上,便落滿了他剪下來的殘枝敗葉。
  那一樹山茶開得極豔,綴滿了拳頭大小的花朵,重層迭瓣,繁盛無比。那樣放恣耀目的朱紅色,一直爭先恐後地開到花心裏去。看得久了,便連我的眼睛都剌得有些痛了。
  然而這穿著彈墨綾紗長衣的男子,隻是那樣閑閑地立著,衣袖隨意地鬆鬆卷起,露出一截雪白的絹紗裏子。內襯的衫子也是雪豔的白色,柔滑的絲絹,反射出淡淡的晶光。微微俯身下去時,那些素淡的衣袂,隨意地拂過嬌豔無儔的花、油綠豐厚的葉,卻是說不出的清雅宜人,連裾腳上都似是流動著無限的高華氣度。
  他抬起頭來,看著我笑了,嘴角微微一翹,劃出一道完美的弧度。那好整以暇的風度,想必真是要迷死許多的女子。夕陽的晚照,在他的身形上勾勒出了一道淡淡的金線:“十七,你這樣看著我,隻怕有一盞茶時間了。難道我金虹三郎,就真的那麽迷人麽?”
  我臉上驀然升起一朵紅雲,“呸”了一聲,嗔道:“誰說你迷人了?我們龍族的美男子可多著呢。”
  金虹三郎煞有其事地點了點頭,道:“嗯,不錯,你們神龍一族,本是來自於西方琉璃世界中的天龍,早在西方便已得道,自然是醜不到哪裏去。”他想了想,又笑道:“我看你的大表哥,那個西海的太子敖寧殿下,可就長得俊得很哪,不然的話,太素她……也不會……”
  不知為何,我突然間覺得他說的這話非常剌耳,不由得辯道:“誰說太素公主她隻是看我大表哥長得俊?我大表哥文才武略,在龍族中都是首屈一指,便是拿到整個三界之中來比一比,隻怕也還是出類拔萃呢!”
  金虹三郎偏過頭來,凝神看了我半晌,目光灼灼,笑道:“十七,你這麽激動幹什麽?你大表哥若不是個人才,又豈能名列四君子之二?我誇讚你的大表哥生得俊,又沒說他是個銀樣蠟槍頭!”
  我被他看得心中發慌,自知有些失態。但這種情況之下,又不能胡亂解釋,作此地無銀之狀。當下也隻是笑一笑,道:“如此便是了,我又有什麽好激動的。”
  他的臉上浮起好笑的神情,放下手中竹剪,一把拉起我的衣袖。我連忙一閃,巧妙地將身避開了,還拂了拂袖子,佯作無事地問道:“三郎有何事啊?”
  他也不再拉扯,望著我桀然一笑:“十七,我們已剛剛訂過婚約,三年之後,你便是我金虹三郎的妻子、華嶽少君的夫人,可是你對我卻總是如臨大敵一般……十七,難道這一生一世,你便打算永遠離我有三尺距離麽?”
  我淡淡一笑,一邊已悄然退到山茶花後,與他恰恰被花株隔開,這才說道:“我們名份雖定,但尚未成婚,少君還請自重。”
  金虹三郎臉上掠過一道黯然的神色,半晌,方輕輕說道:“十七,為什麽……為什麽你現在的性子,竟是變得這樣的溫柔和順?縱然心中有萬頃波濤洶湧,在你的臉上,卻是什麽也看不出來。可是當年……當年……”
  他沒有再說下去,隻是眉宇微微一蹙。卻道:“過來,到欄幹邊看看風景吧,今日是你第一次來我們西嶽華山呢。華山勝景,天下聞名,而看華山之景最佳之處,莫過於是這朝陽台了。”
  華山,古稱“西嶽”,乃是五嶽之一。據人間古籍《山海經》記載:“太華之山,削成而四方,其高五千仞,其廣十裏。”它南接秦嶺,北瞰黃渭,素有“奇險天下第一山”之稱。
  而因為登山之路蜿蜒曲折,長達十數公裏,到處都是懸崖絕壁,故又有“自古華山一條道”之說。華山共有五峰,分別是東峰朝陽、西峰蓮花、南峰落雁、北峰雲台和中峰玉女。五峰之中又以朝陽峰為最高,乃是淩晨觀日出的最佳之處。
  而我與三郎,此時便是在這朝陽峰頂的朝陽台上。
  華山之上,本有著一所氣勢極為恢宏的廟宇,那便是供奉西嶽帝君的西嶽神廟。因為西嶽帝君的神名顯赫、法力高強,極受當地百姓敬仰。故此當地百姓聚匯巨資修建了這座神廟,以供四方信徒膜拜。
  那西嶽帝君的仙府本是在九天之上,但神廟也時時需要前來察看,兼之華嶽部下山精樹怪之屬,登記在籍的約有五千名眾,俱是安置在華嶽山中。如果無人管束,又怕它們肆意為害地方。故此常常命他的兒子少君前來巡視。
  偏偏這個金虹三郎,他極愛賞玩華山的四時勝景,又嫌住在天宮太過拘束,便幹脆以法力封住了朝陽峰,斷絕凡間人類往來。並在峰頂的朝陽台上,興資建造了一座巍峨華美的樓閣,取名為“引鳳閣”,以備長期居住之用。
  我與他訂婚之後不久,也就是在三日之前,他送來東海龍宮一具柬貼,邀我往華山一聚。
  我們三界之中,對凡間最為大驚小怪的所謂禮教大防、男女之別,倒是不以為然。而且父王也知道我以前與金虹三郎根本就素未謀麵,他愛女心切,雖是對金虹三郎不甚看好,但為了使我們多加了解,便也主張我前來華山做客。
  所以便在今日清晨,我乘坐華嶽派來的雲車,飄然來到了西嶽華山。
  這裏,便會是我以後終身所棲之地麽?
  
  此時已是將近黃昏了,那些清晨我來到之時,尚在腳下翻滾不息的雲海,已是在不知不覺之中散去了。沒有了雲海的遮弊,極目遠眺,那些青翠的山巒、崢嶸的怪石、如仞的絕壁,一一都映入了我的眼簾。然而映在夕照慘淡的金光裏,卻有著一種遲暮而淒豔的美。
  我們倚著碧玉砌就的欄幹,往足下的絕壁深處看去。山腳處有凡人山民在走動著,都是些褐衣短衫的窮苦百姓。遠遠看去,當真微渺有如螻蟻一般。我想起凡間流傳世代的,關於我們仙人的傳說,凡人用那樣樸實簡單的心,將我們想象得是那樣的美好和幸福,其實……其實三界眾生,都是有著各自的苦惱啊。
  一時之間,誰也沒有說話,隻有微涼的山風,吹動了我們的衣袂裙裾,發出輕微的刷刷聲。
  良久,他輕聲問道:“十七,這次見你,怎麽沒有帶上你的秋水望魚雙劍?”
  我有些驚愕,但仍然笑答道:“三郎,我是來做客的,又不是對敵,帶兵器來做什麽?如果隻是為了防身,我有避水神釵啊,那件寶物也一樣有著廣大的神通,一樣能護衛得我周全。”
  他不答言,左手下意識地撫弄著碧玉欄上嵌著的一顆黃晴石,那希世珍奇的寶石,在他不斷滑動的指縫之間,閃動著晶亮的黃色光芒。半晌,方聽他緩緩說道:“是啊,十七,我忘了呢,你……你本是不會使劍的啊……”言下之意,竟似有幾分悵惘的神色。
  我心中突然浮起一個荒謬的念頭,忍不住問道:“三郎,我想問你……你……你見過秋水姬麽?”
  金虹三郎吃了一驚,轉過頭來看了我一眼,道:“你……你……”
  我定定地望著他,他的神色漸漸鎮定下來,苦笑了一下,道:“秋水姬得封為水族聖女,威震三界之時,我還尚未降生……不過,不過我經常聽起我父君說起她……”
  他望著引鳳閣下的深穀絕壁,迎麵的山風吹動了他墨黑的頭發。他靜靜道:“父君說秋水姬她愛穿廣袖長裾的衣衫,遠遠望去,真是飄然若舉。她的腰間係有一根玉色的絲絛,掛著她心愛的一塊名為‘冰令’的青玉佩。她的衫底藏有秋水望魚二劍,但尋常都是難得一見……她最喜歡梅花,所以秋水宮中,有一處專門的園子,名叫‘香雪海閣’,園中種滿了各色各品的梅花,她用法力使園中長年冰雪覆蓋,而園中的梅花也就四季不凋……她長年留在香雪海閣之中,倚欄賞梅、吟詩弄詞……
  十七,人人隻道她淩波仗劍的風姿豔絕三界,卻不知梅花深處的秋水姬,才更是有著絕世的風華呢……”
  他越說越是急促,眼神中射出熱烈的光芒:“十七,我隻是從父君那裏聽說過她平生的種種事跡,也隻是從父君的書房之中看到過她的一幅小像……可是,為何這世上竟還會有這樣的女子?哪怕她的倩影,隻是凝固在絹紙上的那一瞬間,卻勝過這三界之中無數的活色生香……”
  我的心頭突然沒來由地一動,眼前微微一花。而那個身穿白裘、含笑嫣然的女子麵容,如波光帆影,在心海深處一掠而過。
  她是誰?她究竟是誰?
  我調動了我所有的靈識,撥開時空重重的迷霧,在心海的最深之處,奮力地尋找著她的影子——她如畫的眉眼、她盈盈的笑容、她婀娜的身姿……我恍惚地覺得我是見過她的,我的鼻端甚至還清晰地聞到過她秀發拂過時,那縈繞在發根深處的幽香……還有那當空閃耀的劍光,如一泓最澄澈的秋日靜水……
  然後無數的碎片呼嘯而來,無數的畫麵在我眼前飛速地轉換交錯——撕裂了的一角青衫、斷碎的劍頭、雪地上的點點鮮血、無數人痛楚的嘶喊……還有那一望無際白茫茫的一片大地、滿天飄舞的飛雪——或許飛舞著的也有梅花的殘瓣…… 心中沒來由地湧起轍骨的冰涼、憂傷,甚至……甚至還有一種痛到極處的絕望……我頭痛欲裂,心若刀絞,有一個模糊的名字在我的心頭盤旋、徘徊,使得我以為我隻要一張口就能直接喊出聲來,我要不顧一切地喊出來,我要向整個三界、整個大荒狂呼出那個名字,那是……那是……
  突然,一股熟悉的溫熱清和的觸感,從我的懷中緩緩散傳開來。以丹田之處為中心,漸漸向四周擴散,直至四肢百骸、每一根發絲、每一處毛孔……我的身體漸漸放鬆下來,緊繃著的神經也在一不知不覺之中鬆馳了,整個人如同泡在溫水之中一般,暖洋洋地極為舒服。
  避水神釵!我心中明白,正是這避水神釵的法力,方才強行壓製住了我體內翻騰的心魔。
  可是,為什麽會有那麽多記憶的碎片?為什麽我會有那樣強大的心魔?
  那個出現在我心中的神秘的女子,我還想再探索更多她的蹤影,然而她的影子卻漸漸淡去了,沉在了心海深處。而我,卻再也找尋不著。
  等我睜開眼來,才發現自己已被三郎扶在懷中,他惶然地看著我,挺秀的鼻尖上,冒出了細細密密的一層汗珠。見我睜開眼了,明顯地舒了一口氣,驚喜地叫道:“十七,你醒了麽?你剛才怎麽突然暈過去了?莫非是看到絕壁有些不慣麽?可是你是龍女又不是凡人,你怎會……”
  我輕輕地掙脫了他的懷抱,掙紮著站起身來,扶住了一旁的玉欄:“三郎,我剛才真的是暈過去了麽?”
  他急切地點了點頭,雖不敢過來扶我,眼中卻滿是關懷之情。
  這素無深交的男子,是我十七未來的夫婿……我心中雖對他並無情意,卻也不由得有些溫暖。我抬頭看看欄外,隻見天邊的雲霞更是燦爛,天色雖是絢麗七彩,光線卻漸漸暗淡了下來。那九天宮闕之中專管織錦的天孫,也快要收起織就的雲錦回宮了罷?
  我小心地在欄邊坐下,他更加小心翼翼地坐在我的身邊。四周長垂及地的白色紗幛,在風中飄飄揚揚,如山中奔流不息的白色雲霧,隻在我們身邊癡纏留戀。
  金虹三郎伸出手來,摸了摸我的頭發。這種憐愛的表示,使我不忍再避開身去。他修長的手指,反反複複地纏繞著我的一縷烏黑的發梢,總是舍不得丟開。
  過了許久,他抬起頭來,臉上仍然掛著那種風流不羈的迷人笑容,突然說道:“十七,我知道你心中喜歡的人,可不是我。”我微笑著望著他:“三郎,你心中所愛之人,也不是我呢。”
  山茶花放恣地盛放,沉醉而熏人的香氣,彌漫在華山暮色的黃昏裏。然而在那清水一般流瀉的眼神裏,我們交換了彼此深藏在心底的秘密。
  




晴天霹靂

  突然一道白光自天之遠際而來,迅疾如電,瞬間便劃過長空,直接射入引鳳閣中!光芒陡閃,當即化作一個頭梳螺髻,身著銀白綾襖的女子。她一見我麵,也顧不得跟金虹三郎說話,隻將雙膝屈地一跪,恭聲稟道:“龍宮雙翼使飛娘,參見十七公主和駙馬爺!奴婢奉東海龍王之命,特請公主速速回宮,共商龍宮大事!”
  我吃了一驚,驀地站起身來,心中陡然掠過一絲不詳預感,也顧不得為她那句“駙馬爺”而害羞,急忙問道:“何事如此緊急?父王竟遣雙翼使前來華山傳訊?”
  金虹三郎也微微一怔,轉過臉來,向我問道:“她就是傳說中的東海雙翼使?”
  東海雙翼使,乃是父王親兵近衛,全是由飛魚一族中法力精深者充當。因為飛魚生有雙翼,體形纖薄,故此雖然沒有真正的翅膀,卻仍能象鳥類一般在天空滑翔。而修煉成精的飛魚,其飛速之快,便是尋常神仙也比擬不上。
  也正因為它們有著異乎尋常的疾速飛行的本事,所以在龍宮之中,多是擔當遞訊傳信之職。但真正的雙翼使不但要屬飛魚一族,而且還要法力精深,那又是何其難得?以我們東海龍宮之能,也隻有區區三名而已。所以若不是有什麽真正的大事,根本不會動用到雙翼使。
  在我的記憶之中,父王每次動用雙翼使傳訊之時,都是發生了震動龍宮的大事。如外域水妖入侵之時,用來傳遞軍情給鎮守東海的重要將領;又或是向其他三海傳達天帝重要的旨令等等。連大姐遠嫁南海之時的婚期預訂,都是派遣的巡海夜叉前去南海知會,而沒有役使雙翼使。
  而現在這自稱飛娘的雙翼使竟專程飛來華山尋我,可見東海龍宮確是發生了極為重要之事。
  飛娘麵色凝重,答道:“啟稟公主,龍王陛下即將西行,正將所有夫人及龍子龍女召至龍宮流華殿,共商身後大事。”
  當啷!
  我手中正端著的一盞華山香茗跌落在地,應聲摔成四五瓣碎片。
  即將西行?也就是說,父王終於完成了他在東海的使命,要被召回西方琉璃世界了麽?父王要走,可是東海怎麽辦?我該怎麽辦?
  金虹三郎前行一步,敏捷地一把扶住了我的肩膀,對飛娘正容說道:“既是如此,我們也顧不上那些繁文縟節了!煩請雙翼使回去轉告東海龍宮和龍王陛下,就說華嶽少君陪同十七公主即刻起程,馬上趕回東海龍宮!”
  
  雖是赴華山做客隻在短短兩日,卻似已是別了龍宮百年。
  父王的寢宮流華殿中,早已是人頭湧動,他的夫人、嬪妃、四子二十三女全部守在了他的榻前。人人都是情緒激動,還未步入殿門便能聽得見喧鬧之聲。沒有人注意到殿外的水波已被悄然分開,而身為十七女的我和金虹三郎,已是步入了流華殿中。
  透過人群間的縫隙,我看見父王靜靜地躺在金榻之上,頸下安有玉枕,雙目輕合,雙手交疊放於胸前。他的身上,仍是穿著龍王的服飾,那是一套極盡金繡輝煌的龍袍玉履。
  榻上張著名貴的紫綃帳,若有若無的一抹紫色,如煙如霧,如人思緒。
  父王!難道他已經……已經……我頭腦中一陣暈眩,身上陡然軟了下去,四肢百骸便似沒了半分力氣。若不是三郎及時地扶住了我的,我幾乎要站立不穩。三郎一手扶著我,一邊附在我耳邊低聲道:“十七,你不要驚慌,你父王若果真西行,則軀殼早已化為神龍騰空飛去,不會再留在龍宮之中了。”
  我心中惶急,已是沒有半分主意,但也知金虹三郎得道已有千年,又是在天宮長大,見識廣聞自然是要遠勝於我。此時聽了他話語鎮定,心裏便也漸漸鎮定下來,將信將疑地問道:“你說他沒有西行麽?那他……他現在……”
  三郎凝神端詳片刻,道:“我修道日淺,也未曾親眼看到過神龍離世。但據說各位龍神鎮守水域時間,應隻有一千八百年之限。四海龍王之中,唯有你父王天縱英明,或許佛陀也別有用意,屈指算來,他在位已有兩千餘年,遠遠超過了一千八百年之限期,確實也應該前往西天了。”
  我聽他這樣說來,心中不免又惶急起來,眼眶一熱,終於忍不住掉下兩顆淚珠,也顧不得去擦拭,隻是急急地追問:“那我父王他,現在為什麽並沒有化龍而去?你說他沒有前往西天,那為什麽他會……沉睡下去,如同毫無生氣一般?”
  三郎略一遲疑,道:“我也隻是聽祖父東華帝君說起過,據說龍神西行之前,一定會沉睡數日,其元神自然離體,去到平生所經之地,一一揀取自己留下的足跡。然後方才元神歸殼,震落風雨,然後化為龍身,騰雲前往西天。”
  我隻“啊“了一聲,眼淚已是如斷了線的珠子,頃刻間便將胸前衣衫打濕了一片。
  三郎愛憐地從袖中抽出一方絲巾,塞到我的手中,悄聲道:“想必是事起突然,你父王倉促之間無法準備,方令雙翼使急召你回宮。沒想到還是晚了一步,他元神已先行離體,本來便是有什麽話語要交待於你,恐怕也是來不及了。
  十七,你父王待你不同於其他子女,你莫非看不出來麽?他前往西海之時,便是隻帶了你一個女兒,你的四個哥哥,論理說他該讓其餘三海龍族熟識際會,以便以後四海交往之便,可他一個也不曾帶在身邊。
  你父王不是尋常神仙,家父常言三界之中,當數你父王最是聰明。他看似糊塗縱樂,其實心裏清明如鏡。他既肯這樣對待你,個中必有深意。此時乃是非常之時,你若不先鎮定下來,自己亂了方寸,可就負了你父王的一片苦心了。”
  我確是方寸已亂,但此時聽他諄諄說來,陡然思起以前種種事跡,心中已是認同了七八分。當下胡亂地擦了擦眼淚,強自鎮定下來。
  四周喧鬧極囂,也無人注意到我二人談話。忽聽一個女子聲音尖聲叫道:“夜光!你既說陛下元神離體之前,已留下一封密詔交你宣讀,現在我們都已來齊,為何還不宣讀?”
  我已聽出這是父王的青河夫人的聲音。她乃青河龍王次女,嫁給父王之後,生下了我的三哥敖厲和四哥敖玄,因此她兩個兒子的獨特個性,在她身上也奇異般地體現出一種和諧的統一。
  她外表溫雅,舉止嫻淑,便是說話也是柔聲細氣,極盡溫柔之能事。這一點與我那性情沉穩的四哥敖玄頗有相似之處。隻可惜四哥是真正的崇佛尚和,她卻隻是個皮相而已。青河夫人的性情毒辣、行為暴虐之處,較之三哥敖厲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我大姐當初在東海未嫁之時,雖說是出了名的脾氣壞,但對待她的侍女仆從,隻是比較暴躁而已。便是發起作來,通常都是一頓臭罵,煩心起來也不過是鞭苔一頓了事。況且過後偶爾心情好了,還會賜給那個倒黴鬼一盒療傷靈藥。
  而青河夫人的毒辣之處,我卻是親眼所見。那一年她的宮中,新近來了一名鮫族少女綠娘。那是鮫族每年按時向龍宮進獻的女子之一,因為鮫族地位低下,而族中女子又擅長紡績,一般都是在龍宮之中充當“織綃娘子”之職,專司織綃一事。有個別相貌特別出色的,也有可能被送入後宮之中,成為各位夫人的近身侍女,那就比織綃娘子的活路要輕省得多了。
  而那鮫族少女綠娘,便是因為容貌生得極為秀麗,故此被特別推薦入宮為侍女的。恰好當時青河夫人宮中死了一名專管針指的侍女(死因不明,料想不會是善終),宮中管事便將綠娘送入了青河夫人宮裏。
  也是綠娘命中該有一劫,恰好那晚父王到青河夫人宮中留宿。青河夫人十分歡喜,早早便令人燒起了香氣濃鬱的鳳髓奇香,又在殿中廊下掛滿了夜明珠,案上鋪排了四時鮮果佳肴,靜候父王到來。
  前日宮中新進貢來一盤名為芒果的凡間鮮果,果肉金黃,汁多味美,竟與仙果的滋味也不相上下。青河夫人留了幾個,特意此時拿出與父王品嚐。父王倒也稱好,隻是那果子汁水流到手上,又粘又膩,甚是難受。
  青河夫人見狀,便命人端水來讓父王盥洗。端過銀盆的侍女,恰巧便是鮫人綠娘。
  她尚年少,兼之以前也不曾見過父王禦麵,心中十分緊張。甫一見到父王,當即跪在地上,高高將銀盆舉過頭頂,身子微微發抖,更是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因有銀盆阻擋,父王看不清她的麵貌,但見她捧著銀盆的那一雙手纖若春蔥,膚色白膩,指尖飽滿紅潤,有如片片花瓣一般,映著中指上一枚精巧的粉色珠戒,確是十分動人,不由得脫口讚道:“‘纖纖擢素手,劄劄弄機杼’,看你的樣子,定是出身鮫族。久聞鮫族的女子善績,果然生得好一雙美手。依本王看來,這兩句詩倒不似是吟誦天上織女,倒恰似專為你寫的一般。便是這枚小小的珠戒,也是十分別致呢。你叫什麽名字?”
  綠娘心中又喜又羞,侍候父王洗畢,便大起膽子抬頭看了一眼父王,低聲道:“多謝陛下稱讚,奴婢小名綠娘,那珠戒乃是奴婢第一滴眼淚所凝結而成的珍珠,所以奴婢將其鑲在戒指之上。”
  她這一抬起頭來,那出眾的容色又讓父王眼前一亮,笑道:“哦?原來你生得也是這般美麗,怪不得有那樣一雙纖纖素手、和這玲瓏七竅的心肝呢!”
  父王宮中美人原多,他說此話也不過是隨便讚美而已,並無他意,過後也就忘在腦後了。誰知過了兩天,有一日父王正與眾夫人嬪妃在殿中玩樂之時,卻有一名龍宮侍女,戰戰兢兢地捧上一隻玉盒。
  父王並未在意,如願夫人卻極是活潑好奇,當即接過玉盒,口中說道:“這是什麽希罕物件?讓我先來瞧瞧……”一邊已打開了玉盒的盒蓋。
  隻聽她驀地發出一聲尖叫,拋開玉盒,也顧不得玉盒裏的物事滾到地上,便直撲入父王懷中。父王一瞧滾落在地上的盒中物事,不覺臉色也是一變。
  那落在地上的物事,赫然便是一雙青白色的纖手,雖然手形十分纖美,但卻失去了那種鮮活嬌嫩的美麗。斷手的中指之上,正戴著那枚熟悉的粉色珠戒。
  父王失聲叫道:“是綠娘?”
  青河夫人倚在一旁的玉椅之上,望著父王和臉色蒼白的一眾嬪妃,吃吃笑道:“好一雙美手,好精致的珠戒,好玲瓏七竅的心肝……這不都是陛下誇讚過的物事麽?臣妾見陛下喜歡,便命人將它們砍了下來,一齊送與陛下,朝夕賞玩。隻是那心肝臣妾看過了,血淋淋的,可是一點也沒有玲瓏的七竅,臣妾恐驚了聖駕,所以不敢呈到駕前,便隨手丟了,陛下可不要辜負了臣妾的一片苦心啊!”
  自此之後,整個龍宮之中的所有侍仆,隻要一聽到青河夫人的名字,無不是頭皮發麻。而她宮中侍女,更是成天膽戰心驚,一見父王,往往是連影子都不敢露一個。
  父王也曾勃然大怒,但綠娘已死,且隻是個身份卑賤的奴婢,而青河夫人又為父王生下了兩個龍子,地位自然不同。且在三界之中,主殺仆婢也沒有償命之說。父王隻得命人杖打青河夫人三十,罰其閉門思過一年。饒是如此,還有絡繹不絕的龍族中人前來求情,雖然父王最終赦了青河夫人罪過,但自此之後再也不曾踏入她宮門半步,更說不上什麽夫妻的恩愛了。所以敖厲後來盡滅銀鮫一族,也不能不說是因母親之故而遷怒於鮫族。
  此時青河夫人敢於質問夜光,自然也是仗著父王元神已去,她生有兩子,繼承龍位之望要大上許多。
  夜光仗劍守在父王床頭,麵罩寒霜,冷冷說道:“陛下元神離去之前曾對夜光嚴令,要所有夫人嬪妃、龍子龍女到場之後,方可宣讀聖旨。現在十七公主尚在從華山趕回東海路上,公主未到,夜光自然不能宣讀!”
  青河夫人冷笑一聲,道:“那個黃毛丫頭算得了什麽?繼承龍位之人向來都是龍子,區區一個龍女,不等也罷。”
  隻聽另一個女子聲音哽咽著道:“青河姐姐,你這話說得就不對了。你是龍族女子,我也是龍族女子,我並不曾比你地位低上半分,你生的兒子是陛下的骨肉,我的小十七就不是麽?你為何如此要輕賤我的女兒?”
  我一聽這女子說話之聲,不由得心中一酸,幾乎又要落下淚來。這說話之人,正是我的母親,清遠夫人。
  青河夫人不屑地哼一聲,正待再要說話,我終於忍受不住,揚聲道:“母親,夜光夫人,十七已經趕回東海!”
  




奪嗣之爭

  所有人的眼光都射了過來,雖是形形色色,但卻如凡間的白晝裏那強烈的陽光,灼得我的皮膚滋滋作響,連頭發都似乎要燒了起來。
  隻見一個裝束華貴的宮妝婦人排眾而出,柔聲說道:“瑩兒,你回來啦,你父王他……”她頓了一頓,終是說不下去,一把抽出袖中掖著的綃巾,捂住嘴巴,輕聲啜泣起來。那卻不是我的母親清遠夫人,而是渭河夫人。
  旁邊一個錦衣少年連忙扶住了她,一邊輕聲撫慰,一邊喚了我一聲:“十七妹。”那正是我的二哥敖遜。
  我對他點了點頭,轉過身來,對一旁含淚凝望著我,然而卻默默無言的一位中年女子輕輕叫了一聲:“母親。”見她的眼光一直停留在三郎身上,又略帶羞色地補了一句:“這便是華嶽少君。”
  母親仍是如常的裝束,樸素雅淡,不事修飾,連首飾也比別的夫人要少上許多。若不是她金鳳八寶冠上的那顆碧海明珠,彰明了她作為龍族女子的尊貴身份,看上去便與一個普通的宮人無異,而這也正是母親一貫低調行事的風格。
  此時她聽我說話,立時轉過頭來看著三郎,眼中射出一縷由衷驚喜的光芒,這種驚喜甚至衝淡了因父王而生的深深憂傷:“啊,你便是金天聖願大帝的公子麽?聽說你從小在東華帝君宮中長大,我父侯上天朝覷之時,還曾見過幼時的你呢!隻是陛下他……”說到父王之時,她的眼神略略一暗:“陛下他上次從西海回來,便說蒙你青眼,將瑩兒許配給了你,這次你又千裏傳書,接了瑩兒去華山……說起來都是親戚,可是咱們竟沒能見上一麵,比起凡間平常人家倒還不如……”
  三郎本是極為機變之人,聽了母親一席話語,連忙執晚輩之禮,向母親恭敬地答道:“此是晚輩的失禮之處了。雖是晚輩向東海龍族求親,並承龍王不棄,已然應允將公主許配華嶽;但公主對華嶽地界尚不熟悉,故晚輩想還是先請公主下降敝界,待適應之後再正式下聘東海,屆時拜見各位長輩或許更為合適一些。”
  他掃了周圍一眼,又朗聲道:“不料今日東海傳訊,說道龍王陛下龍馭西行,晚輩憂心如焚,也顧不得許多禮儀,倉促便趕到龍宮,失議之處,還望海涵。”
  青河夫人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三郎身上,此時方才格格一笑,道:“這可真是千古未見的稀罕事,女兒還沒有嫁出門去,就有小女婿跟回宮來,可惜這是咱們東海龍宮之事,跟外人可沒什麽相幹。若是什麽南海北嶽的姻親們也趕回來,今兒可就熱鬧了!”
  我先前看見父王情形,心中早已悲痛難當,此時又聽青河夫人語帶譏誚,實在忍無可忍,轉過身去,對青河夫人說道:“我可是聽懂二姑姑的話了,照二姑姑的教誨,原來做咱們東海的親戚也極是簡單,隻要一年上頭都別來走動便好,連父王龍馭西行都最好是置身事外!隻是這事太難,華嶽少君從小受東華帝君教養,又不曾親蒙二姑姑提點,隻怕是做不來的。將來三哥四哥娶親之後,嫂嫂們或可稟承母訓,那才能叫二姑姑滿意歡喜呢!”
  此言一出,青河夫人的臉色“唰”地一下,當真有如雨後彩虹,青紅白三色變幻不定。母親連聲喝止道:“瑩兒!你對二姑姑胡說什麽呢?”
  眾姊妹一時張口結舌,萬萬沒想到一貫溫順的我,此時竟能說出如此辛辣的言語來。唯有三郎想笑又覺不妥,強自忍住,隻暗中將我的手狠狠一捏,弄得我差點大叫出聲。
  青河夫人眼珠一轉,大聲向前殿叫道:“厲兒!老三!你還不來管教管教你的好妹妹,看她說出什麽大逆不道的話來!”
  忽聽一聲低沉的吼聲傳來,震得殿堂地麵都似乎在微微搖晃,殿中人一齊色變,膽小的宮女更是慌忙退到牆角處去。隻聽一男子聲音大聲吼道:“是誰人有如此大膽,竟敢來冒犯我的娘親?”
  腳步騰騰,有如重鼓相擊一般,卻是一個爛袍金甲的壯年男子大步走進殿來。他身形粗壯高大,豺麵人身,眼睛血紅,相貌生得極是獰惡,若不是頭頂兩根青灰色的龍角與其他龍子無異,簡直看不出他居然也是龍子之身,與父王的神武之姿當真是大相徑庭。
  他手中拿著一柄寬背闊口的銀刀,一進殿門,當下血紅的眼睛向四處一掃,粗聲粗氣地問道:“是誰?他娘的怎麽都不說話了?”
  我定了定神,強自捺住砰砰亂跳的心房,上前行禮道:“三哥,多年不見,仍然是風采如昔,十七向哥哥見禮了。”
  這男子正是我的三哥睚眥,名為敖厲。他因誅滅銀鮫一族之事,失了父王歡心,被遠遠貶到東海最遠的極地冰寒之處鎮守,數年都不得還朝。此時相見,雖然不出我的意料,明知青河夫人會私自召他回宮,但仍然讓我心中一驚。
  三哥那一雙大如銅鈴的血紅眼珠,死死盯在我的臉上,讓我心中不由得一陣發寒。隻聽他嘿嘿怪笑道:“小十七,三哥雖然被那老不死的打發到了邊疆,也聽說你前些日子在西海大出風頭,又是什麽神劍護主,又是什麽龍神轉世,當真是大大長了咱們東海的臉麵啊!”
  我心裏一沉,道:“這倒並不敢當,十七年幼學淺,哪裏比得上各位哥哥姊妹?”
  三哥下死勁盯了我兩眼,道:“你要明白這個道理那是最好,莫要人家假惺惺捧你兩句,你就真當自己成了角兒,妄想坐上這龍王之位麽?什麽護主的神劍?別說你那不成器的兩塊破銅亂鐵,便是你小十七這所謂龍神的脖子,你哥哥我隻要這麽一用力……”他怪笑著做了個手勢,嘴裏“哢吧”一聲,說道:“立時便能斷上個三截四截!”
  青河夫人也冷笑一聲,麵上大現得意之色,附和道:“我兒說得大有道理,小十七,你可要想得清楚了。莫要想著還有你父王疼你,便有什麽非分的念頭!若你安分守已,嫁到華嶽之時,還有你一份豐厚嫁妝,保你風風光光,在人家那裏好生做個媳婦的臉麵。若是你不識時務,可就怪不得哥哥們啦!”
  我心頭大怒,反唇相譏道:“兄位弟及,父位子繼,我不明白三哥這番話可是為的什麽?莫說父王現時下落不明,便真是有朝一日前往西方,這龍王之位按資排輩,還有大哥在頭裏,與你們有什麽相幹?”
  三哥仰天大笑,不屑道:“大哥麽?敖昌,你出來,你說說看,想做這個龍王麽?”
  隻見人群中一陣騷動,幾個疑似為三哥手下的龍宮侍衛,將抖抖索索的大哥地從人群裏推了出來。大哥身上倒是穿著龍子的錦繡衣衫,耳後簪了一朵別致的彩絨花,一手拿著擊鼓用的金槌,手腕上卻拴著一管紫玉笛,想必是正在玩賞樂曲之時,被人臨時拉了過來的。
  他乃是喜好賞風弄月之人,哪裏見過這等陣勢,又見三哥一臉凶光,嚇得臉色發白,連連擺手道:“我……我平生之願,隻是聽聽曲子、賞賞美人……則……則此願足矣……”他偷眼看了一眼三哥,又囁嚅道:“況且……況且我才疏學淺,哪裏還敢妄圖……龍位?”
  我心中失望之極,又氣又怒,喝道:“大哥!”
  敖昌連連擺手,哪裏還肯再說下去?
  三哥臉上浮起一抹得意的神色,當下轉過身來,對二哥呲了呲牙,假笑道:“二哥,大哥既無意於龍位,你不會有什麽想法罷?我看你不如先去一邊歇著,嘿嘿,此次我的近衛軍中,新增了鯨魚衛隊,一會兒若是衝了進來,隻怕對你大大不利呢。”
  那鯨魚二字,乃是二哥平生最怕之物,當即“啊”地一聲,身子幾乎要站立不住。但他一向頗為疼我,也不甘心被二哥逼著就範,雖是嚇得臉色蒼白,但仍強自說道:“三……三弟,父王現在雖是元神失落,但龍族故老相傳,龍神前往西方之前,應有佛祖傳來金旨方可動身。現並未見佛祖金旨傳下,依我看來,父王也未必是已去西方世界……三弟,咱們身為龍子,應先尋回父王元神才是,豈有父王生死未卜,咱們便在這裏議論龍位繼承之事?這也未免……未免……”
  三哥獰笑一聲,突然大喝一聲:“右先鋒!”隻聽轟然一聲答諾,宮中光線頓時暗了許多。有宮女無意向窗外一望,立刻嚇得一聲尖叫。我吃了一驚,也向窗外看去,隻見透明的水晶窗外,已是密密麻麻地擠了無數的龐然大物,那白亮的尖齒、闊大的嘴巴、巨大的背鰭前方,便如有一個小小噴頭一般,不斷向外噴著海水,煞是有趣。
  是鯨魚!二哥的鯨魚衛隊!我突然想起方才進宮之時,外麵的衛士倒有一大半是我不曾見過麵的,而且相貌古怪,大異本地水族,多是那些極地水族的模樣。如此看來,二哥他當真是有備而來,我長年不在宮中,手上自無兵權,大哥三哥又都是軟弱無能,四哥雖然心性聰穎,畢竟是二哥一母同胞,難道當真便讓二哥得逞?
  我想起銀鮫一族被誅的血腥慘狀,不由得打了一個寒顫。
  二哥一見窗外鯨魚,連哼都沒來得及哼出一聲,身子晃了兩晃,便倒下地去。渭河夫人撲倒在他身上,連連搖晃著他的身子,哭叫道:“遜兒!遜兒”她宮中侍仆一湧而上,七手八腳地扶住二哥,一時慌作一團。
  三哥得意地看了四周一眼,見眾人都是噤若寒蟬,斜睨著我,洋洋道:“如此看來,我二哥也是沒什麽意見了,那這東海龍位……”
  一股無名火頭,從我心中熊熊燃起,我想也不想,脫口叫道:“且慢!我有話說!”
  無數道眼光射了過來,三哥嗯了一聲,凶狠的眼光死死地盯在我的身上:“小十七,你有什麽話好說?”
  我定了定神,正色道:“三哥,二哥說得有理,此時談論繼承龍位之事,尚是為時過早。”我深吸一口氣,無視他血紅色越來越深的眼瞳,說道:“我們龍族在三界之中,素以法度森嚴著稱,關於龍位繼承一事,必須先得由西天佛祖頒下金旨,再由龍宮香花喜燭,送走先王。俟先王前往西天之後,皇嗣方可繼位。而眼下四海之中,唯有我東海未立皇嗣,立皇嗣何等大事,定要龍族中十大長老到齊,共同推舉繼承之人。再將該皇嗣姓名玉牒稟報天庭,由天庭下旨親封,這才是堂堂正正的東海新王。
  各位夫人、各位兄長姊妹,如今父王元神下落不明,西天佛祖也並未頒下金旨召走父王,父王仍是東海之主,又何談皇嗣繼位?
  再者,即使是父王真的去了西天佛界,也需得由族中長老召開立嗣大會,推舉新的皇嗣繼承之人,並由天庭下旨封號,方才使得。豈有仗著一時武力,便置君威於不顧,置父王安危以不顧,排斥異已,強行自立為主的道理?這不是叫三界恥笑我東海律令混亂,法度鬆弛麽?若真有那日,可叫我東海龍族何以自處?又以何等麵目立於天地之間!”
  話音甫落,隻聽一人擊掌嗬嗬笑道:“十七公主此言,大有道理!煌煌風範,果然與眾不同!”
  




十大長老

  夜光臉色一喜,一直高度戒備的神情終於鬆弛下來,高聲道:“大長老,你們終於來了!”
  人群中一陣騷動,卻聽渭河夫人哭叫道:“大長老,求您為本宮作主,本宮孩兒方才被敖厲驚死,至今未曾醒轉啊!”
  圍得緊緊的人群自動分開一條道路,在竊竊私語聲和各色目光之中,一行人魚貫直入殿中而來。
  這一行約有十數人眾,其中有十名老者,身著樣式相同的寬袖長袍,腰間係著一樣的白玉寬帶,隻是袍子顏色赤橙黃綠不一,望上去五彩斑斕,煞是好看。
  我不明就裏,忍不住拉拉母親衣襟,問道:“這是誰呀?”
  母親低聲道:“你這孩子,連龍宮十大長老的名號,都沒有聽說過嗎?”
  啊,我想起來了,幼時便聽宮人談起過,說蛟、虯、蟲、鮫、龜、蛇、蟹、魚、蚌、蝦,為東海十大水族,也是東海最有勢力的十大家族。東海宮廷中許多高官顯貴,俱是出自這十族之中,如蟹將軍冉鋒、龜相負千秋、九頭侯褚廣等,就連夜光夫人,也是出自於蚌族的美女。
  他們世居東海,勢力盤根錯節,其他水族十有八九都是他們的附庸。我們龍族反倒是外來之族,故此當年分封龍神鎮守四海之時,為安撫這十大水族,便允許他們推舉德高望重之人擔任本族長老,參予決策龍族大事,共同維護東海安寧。
  隻是自我記事之日起,隻是風聞十長老之名,但卻沒有見過他們真實麵貌。據說他們一直隱居在東海一隅,潛心修煉;我方才提起他們的名頭,也隻是為了壓住三哥的氣焰,誰料此時,他們竟然真的出現在這龍宮之中!
  當前一位紅衣老者,須發皆銀,卻是顏麵如玉,尤甚童子氣色。此時他大踏步走了過來,口中笑道:“先前事宜,我們在殿外已傾聽多時。二殿下隻是一時驚倒,氣竅閉塞,故此久久不曾醒來。夫人也莫要驚慌,叫人把二殿下送回寢宮,稍事休息自然會緩解過來。”
  渭河夫人這才放心,拭了拭眼淚,道:“既然如此,我便聽從大長老吩咐了。”一邊已命宮人將二哥送回寢宮歇息。
  饒是三哥性情殘虐,一見這十名老者,也不由得將氣焰收了三分,極不情願地行了一禮,說道:“原來是十位長老到了,敖厲這邊先行見禮。”
  我靈光一閃,連忙跪落在地,三郎何等聰明,跟著跪在我的身邊。身後龍宮眾人見狀,也隨之跪了黑鴉鴉的一片,齊聲道:“恭迎十長老回宮!”
  青河夫人看看四周,見人群中淮濟夫人、渭河夫人和我母親清遠夫人都已跪在地上,不由得嘴角一撇,隨之也跪了下來。
  紅衣老人嗬嗬笑道:“各位莫要多禮,這都是陛下的金枝玉葉、後宮愛寵,卻何故行此大禮?豈不是折殺老夫們這十把老骨頭麽?”
  他的眼光何等敏銳,一眼便望見了三郎,忙不迭上前扶起三郎,說道:“華嶽少君大駕光臨,老夫等未曾遠迎,已是罪過,何敢勞煩少君行此大禮?罪過!罪過!”
  我一瞥之下,隻見青河夫人臉色微微一變。
  三郎就勢站起身來,微笑著撣了撣衣衫,道:“久聞十位長老自三百年前,便一直居於東海瓊窟專事修行,不再過問世事。沒想到多年不見,大長老卻是風采更勝往昔,可喜可賀。”
  那被稱為大長老的紅衣老人歎道:“老夫們這等朽骨殘木,有什麽風采可言?想當年四部龍神受佛祖法旨,分鎮宇內四海之時,正是由東華帝君代理水界總務。老夫那時為先王侍從,得以覷見帝君尊顏,那才是龍章風表,儀態端嚴,有緣覷見帝君者莫不以為是自己平生之福。
  後來當今陛下繼承龍位,金天聖願大帝又在華山設宴款待,老夫有幸前往,大帝風範,更是令老夫仰慕不已。那時少君隨在大帝身邊,雖然還未成年,已是崢嶸初露,未想今日再見之時,少君已是如此風采卓絕,不僅是肖似大帝,依老夫看來,竟還有東華帝君當年的影子呢!
  隻是咱們東海初遇大變,陛下不在,這些龍子龍孫們也真是少不更事,竟不知要好好招待貴客,渭河夫人,眼下宮中雖未立龍後,但你位列第一,也該知道些待客之道才是啊!”
  渭河夫人被他一責,更顯羞赦,低聲道:“長老說得是,是渭河失禮了。”
  三郎先前聽他說話,一直微笑不言,此時忙道:“此次三郎前來,算不得是什麽外人貴客,而是……而是……”他含笑看了我一眼,卻不再說下去。
  我的臉騰地一下紅到耳根,還是一旁侍立的淮濟夫人稟道:“長老有所不知,承華嶽不棄,遣使來東海求親,陛下前些日子已然應允,將十七公主敖瑩已許嫁給華嶽少君了!”
  大長老微微一怔,顯然十分驚訝,問道:“果真如此麽?”
  淮濟夫人抿嘴一笑,卻不答言。
  大長老兩道如電的目光,在我臉上轉了兩轉,突然哈哈大笑道:“哦,敖瑩……就是剛才這個滔滔不絕的孩子麽?老夫們已在殿外看了你多時了,嗯,雖然是個女孩兒,膽子倒是不小,你兩個哥哥都被嚇倒了,你怎麽倒有膽子跟你三哥強嘴?”
  他轉過頭去,向三郎道:“老夫倒沒承想少君竟成了我們東海的女婿!少君真是好眼力,咱們東海這個十七公主,若論膽識氣度,倒不會辱沒你華嶽門第!”
  三郎笑道:“隻要公主不嫌棄三郎辱沒了東海龍族,三郎已是感激不盡!”
  此言一出,又引來十位長老一陣善意的哄笑,場中氣氛一鬆,許多人的臉上都掛滿了笑意。
  我滿臉通紅,方才的豪情壯語不知都丟到哪個爪哇國裏去了,一心隻想找個地縫鑽進去躲起來。
  隻聽青河夫人冷冷道:“咱們這會可是商討東海大事,這些兒女婚嫁瑣事可否稍後再議?”
  敖厲凶狠的兩道目光往人群中一掃,頓時萬寂如滅,無言的重壓重又回到了眾人心頭。方才詳和喜樂的氣氛一掃而空,沒人敢出一口大氣。
  大長老皺了皺眉頭,卻是另一個慈眉善目的綠衣老者開口道:“青河夫人,你所謂大事,不就是立嗣之事麽?方才十七公主說得明白,立嗣繼位之事,言之甚早!你身為後宮婦人,如何能幹涉如此大事?”
  青河夫人柳眉一豎,正待開口,卻聽敖厲低吼一聲,眼中凶光畢露,叫道:“立嗣之事,勢在必行!十七丫頭也是後宮婦人,年幼無知,信口雌黃,也做得數麽?”
  我心中怒火又生,也頂撞道:“我雖是後宮婦人,卻也是龍族血脈,父王後代!哥哥們說的話做得數,為何我等姊妹說的話就做不得數?”
  敖厲斜睨我一眼,不屑道:“如是十七你心中不服,不如跟你三哥我比試一場,見個高低?若不用拳頭說話,諒你也不知曉厲害!”他斜了一眼三郎,終究心中有所忌憚,道:“這是東海家事,卻與別人無關!”
  三郎臉色一肅,冷冷道:“十七公主既已是我金虹三郎待嫁之婦,便是我華嶽未來夫人!她出自東海,東海之事自然為她切身相關之事;我既為她未來夫婿,則東海之事,也不能完全說與華嶽無關!”
  我聽到這幾句話時,雖是略有些羞澀,卻是百味紛陳,也說不上是什麽感覺,隻覺心頭浮起一陣莫名的悵惘。
  三哥獰笑一聲,道:“如此說來,少君這閑事可是管得定了!”他眼中凶光暴漲,尖利的兩排獠牙的白光,在他的唇間陡然一閃。
  三郎一把將我撥到身後,望向三哥,眼中寒冰絲毫未融:“三殿下尚武之名,四海共知。隻可惜我華嶽帝宮可不是銀鮫一族,我金虹三郎也不是那銀鮫任人可欺的族長!”
  他雙手一揮,喝令一聲:“出!”掌中金光一閃,已是多了兩彎金環,環徑約有一尺,似是赤金打就;環身之上,隱有縷縷霞光繚繞不定,顯然並非凡物。
  三郎金環在手,當空一揮,灑出一片耀眼的金光!這風流倜儻的公子哥兒身上,竟也閃現出幾分淩人殺氣。
  金光之中,但見他傲然說道:“環名金虹,乃是太上老君采玄溟紫金所鑄,內涵虹霓之寒,變幻無定,能破諸仙護身真氣,三殿下若要親身試環,可真是要小心一些了!”
  大長老轉過頭去,對著三哥怒喝道:“敖厲!你也真是膽大妄為,居然敢對少君如此無禮!立嗣之事,自要依靠龍宮章程、由十長老進行裁奪,可還由不得你一個小輩在此指手劃腳!”
  二長老立於大長老身旁,喝道:“十長老聽令,若有擅自擾亂龍宮法度者,立斬無赦!”
  三哥仰天狂笑道:“你們這幾個老不死的家夥,又能奈我敖厲如何?”
  話音未落,隻見二長老長袖一拂,袖中飛出無數細小的銀絲,淩空向三哥卷了過去!
  三哥大怒,反將巨口一張,“轟”地一聲,從口中吐出一團火紅的烈焰!那些銀絲遇火立燃,隻是哧哧數聲,便化為灰燼。
  三哥麵上大顯得意之色,當下猛一吸氣,“轟轟”數聲,吐出更大兩團火來,直向二長老飛襲而去。火勢極大,嚇得周圍人等一陣驚叫,許多人手忙腳亂地四散奔逃開去,但仍有手腳稍慢者被火焰燎傷,一時間尖叫慘呼之聲,充滿殿中。
  “砰”地一聲,殿門被撞了開去,一大隊兵甲鮮明的夜叉湧了進來,喝道:“全都不許動!一切聽從三殿下號令!”
  喧鬧之中,隻有青河夫人得意的笑聲是那麽清晰:“哼哼!早料到你們沒這麽容易就範,我兒早就帶回了極地的親衛部隊,趁毫無準備之時,已是將龍宮侍衛全部卸甲俘虜啦!你們的蟹將軍冉鋒雖然忠勇,可惜老龍王一死,他便不知去向,倒是讓我們少了後顧之憂。哈哈哈!幾個老不死的家夥,能起到什麽作用?這龍宮、這萬裏東海,遲早都是我兒敖厲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心中憤怒之極,也不管自己法力微弱,當下就要奔出,卻覺臂上一緊,已給三郎緊緊拉住。我情急之下,喝道:“三郎!你做什麽?快放開我!”一邊拚命想要掙脫。
  三郎卻是不放,急道:“十七,你又不是你三哥對手,出去有什麽用?”
  我心頭一酸,叫道:“我……我法力雖然低微,可是我不能坐視不理!我還有避水神釵!”
  三郎歎了一口氣,手上略略一鬆,說道:“十七,是我不好……我說錯話了,不過此時你去不妥,十長老豈是平庸之輩,你三哥如此放肆,他們決不會坐視不理,定然會有所舉動!”
  話音未落,隻聽殿中突然傳來一聲龍吟,清越雲霄!我幾乎不敢相信那聲熟悉的龍吟,居然是從大長老口中發出的!
  




金匣密旨

  我吃了一驚,卻聽身邊一個女子聲音低聲道:“大長老雖出身蛟族,但蛟族與龍族血緣甚近,他修為高深,已將化為龍身,故此能做龍吟之聲!”
  我忍不住回頭一望,卻見一個身穿淡黃衫子的女子並肩站在我的身邊,正回過頭來,說完這一番話語,便對我嫣然一笑。
  我吃了一驚,脫口叫道:“素秋姐姐!你不在後宮之中,卻來前來做甚麽?這裏很是危險呢!”
  那女子正是隨我在龍宮居住的嚴氏素秋,她一貫愛好清靜,深居簡出,少與龍宮其他人等交往,此時想必是聽到這裏鬧聲太大,故才出來看個仔細。殿中一片混亂,自然也沒有人來攔阻她。
  嚴素秋眉頭微微一蹙,不悅道:“虧你還叫了我一聲姐姐,這等危險的境地,難道我能讓你一個人在這裏麽?”
  她瞥了一眼三郎,笑道:“雖有個別護花使者在此,但實力如何,尚是未知之數呢。”
  三郎收起金環,邪邪一笑,道:“保護我家娘子,料想已是足矣。”
  我一聽他說“娘子”二字,不覺又是紅雲滿頰。幸得素秋知我心性,倒也沒有再接著打趣下去。
  她忽然“哎呀”一聲,低聲道:“你們看!”我們往場中看去,也不由得微微一怔。
  似乎是受到了吟嘯聲的號令,十長老身影錯雜,衣袂飄動,瞬間便將其他人員隔開,並以三哥為中心,各自占據了一個方位,總體看上去,仿佛是某個設製奇怪的陣式一般。幾乎與此同時,十位長老的身側升起淡淡的銀色毫光,漸漸形成了一個透明的氣罩,將他們與三哥一起圍在罩內!
  隻聽青河夫人嘶聲叫道:“快救三殿下!”
  那些夜叉侍衛見勢不妙,一邊吼叫,一邊以各種兵刃猛烈攻擊氣罩,試圖攻入其中,營救三哥出來。但那氣罩看似單薄,實則堅硬無比,雖受到兵刃砍剌,但竟無絲毫損傷!
  隻聽大長老高聲吟道:“太上玄素,十道奇法,伏訖龍子,安我東海!”
  眾長老長袖飛卷,瞬間便從各色袖底飛出無數銀白絲線,如有生命一般,在空中迅速交錯纏繞,遠遠看去,仿佛一團白雲,漸漸向三哥頭頂上壓了下去!
  三哥發出一陣陣凶猛的吼聲,手中銀刀四下揮舞,口中也不斷吐出火焰,但此時那銀絲竟似絲毫不懼三哥的三味龍火,而那銀刀出名的鋒利銳絕,竟也砍它不斷!
  他一邊揮刀抵抗,一邊在口中大聲念咒,看來是想變化本相再行血戰。卻不知為何,他口中一邊念誦,麵上卻大起恐慌之色,身體卻是沒有一絲變化。
  眼見得那一片銀絲將三哥團團纏住,漸漸越來越多,他越初還在掙紮咆哮,但片刻之間,動作便緩慢了下來,直到再也動彈不得。
  銀絲飛舞,左右纏繞,三哥便似被包在一個極大的銀白色絲繭之中,連他的麵目都被漸漸封住,連聲息都漸不可聞。
  突然人群中奔出一個身穿天藍底繡紋錦袍的少年,“撲通”一聲向著氣罩之中的十長老跪了下來,哀聲求道:“諸位長老,我三哥他性子急躁,冒犯了各位長老,但畢竟是東海龍子,還望長老們略存體麵,也是全了父王的體麵啊!”
  那少年麵貌清秀,舉止儒雅,頭戴金翅軟冠,冠頂也鑲有一顆碧海明珠,顯出了他的龍子身份。這正是我的四哥狻猊敖玄。
  大長老冷哼一聲,道:“四殿下盡管放心,老夫們雖名為長老,還是龍族舊臣,絕不致於犯上作亂!我們這麽對待你三哥,才是為了顧全你父王的體麵呢!”
  二長老心地慈善一些,他見四哥滿麵擔憂之色,便軟聲慰道:“四殿下隻管放心,此陣名為‘擒龍大陣’,專為降服孽龍之用,雖然陣法奇妙,但卻不會傷其性命。這銀絲也隻是束縛他的真氣,防其變化神通之用。待我們將三殿下製服之後,也要好言相勸,以教化為主,絕不會讓三殿下有半分損傷,不然將來到了陛下麵前,我們十兄弟又有何麵目呢?”
  敖玄將信將疑,但見大長老麵帶怒色,也不敢多說,隻得退到一邊。青河夫人本來大罵不止,也被敖玄做好做歹勸住。
  氣罩淡去,一穿紫袍的長老和一穿黃袍的長老將三哥推了出來,此時他已完全被銀絲纏成了一個大繭,僅露眼耳口鼻在外,看上去甚是滑稽。他不敢再行強項,但口氣仍是裝作強橫之極,大叫道:“你們這群犯上作亂的賊子!竟然敢如此對我!我可是堂堂正正的東海龍子!候父王歸來,我要叫他把你們個個抽筋剝皮,方泄我心頭之恨!”
  他那些叛亂的手下見主子在長老手中,一時也不敢衝上前來,雙方暫成對峙之勢。
  大長老也不去理他的胡言亂語,叫道:“夜光夫人,陛下今早遣飛翼使前來瓊窟傳訊,言道有大事相商。候老夫們火速趕回,陛下元神卻早已不知所蹤。方才聽聞夫人說有陛下密旨在手,要候龍子龍女們來齊之後,方可宣讀。此時便請夫人宣讀陛下密旨罷!”
  夜光躬身應諾道:“是!”
  她抬起頭來,眸中淚光瑩然,緩緩說道:“昨日黃昏時分,陛下密傳我入殿中,言道他西去之期將近,故此要召集諸多兒女,商議身後之事。他還說但凡龍神西行之前,法力會漸漸變弱,到了西行之日,法力甚至會完全消失!那時元神方才出殼而去,行經千山萬水,收拾好當世足跡,然後須臾之間,雷雨齊至,便可化身為龍,徑直西去!”
  我聽到這裏,不由得低下頭去,淚眼模糊,心如刀割。父王的音容笑貌,瞬間便在腦海深處浮現出來。
  夜光頓了一頓,聲音中已略帶哽咽。她強自忍住,接下去說道:“當時我道,陛下年富力強,哪有這麽快便西行之理?況且諸位殿下年幼曆淺,東海重任,恐怕還要陛下多擔當一二。”
  敖厲“呸”地一聲,揚起頭來說道:“年幼曆淺?我們龍族之事,與你這女人何幹?”
  話音未落,“啪”地一聲,卻是那穿紫袍的長老給他嘴裏塞入了一大團海藻。他唔唔兩聲,苦於說不出話來,隻得做罷。
  隻聽夜光又道:“當時陛下擺了擺手,令我不要多言,便拿過一軸黃綾,鄭重地放入了一隻金匣之中,交給了我。我當時心中奇怪,不知黃綾究係何物。陛下看出了我的疑惑,便說這黃綾乃是龍王密旨,非不得已情況下,不得開啟此匣。若他有何不測之事,便讓我集中所有龍子龍女,當場宣讀密旨。”
  隻聽青河夫人叫道:“一派胡言!你夜光算個什麽東西?在後宮雖人人都稱你一聲夫人,你正經連個嬪妃都算不上,豈能與我輩同列!況且你連個一子半女都沒給陛下留過,陛下憑什麽將此等大事交付於你?”
  眾夫人神情一動,顯然青河夫人此言正是說中了她們的疑惑。
  夜光臉上浮起一絲冷笑,道:“夫人所言極是。不過據夜光看來,原因無他,一是我夜光並無子女,故不會有任何私心;二嘛,”她驕傲地掃了一眼眾夫人,說道:“夜光雖是出身低微,可是水族之中,罕有敵手。各位夫人養尊處優,若將這密旨交於你們手中,不知是否能保證其不落入別具用心的旁人之手?”
  青河夫人一窒,終是無言反駁,其他諸夫人也低下頭去。
  大長老道:“既是如此,煩勞夜光夫人出示密旨罷。”
  夜光嗆然一聲,將手中寶劍插回鞘中,從右手袖中取出一隻小小金匣來。
  眾人屏息靜氣,隻見她左手從鬟發之上拔下一支小小金簪,簪頭在金匣邊上輕輕一磕,簪頭應聲跌落在地,簪身竟為中空,內裏露出一截銀色的鑰匙來。
  夜光取出鑰匙,將金簪丟在地上。她小心翼翼地將鑰匙對準匣上一隻精巧小鎖,輕輕一轉,隻聽哢吧一聲輕響,金匣匣蓋已彈了開去!
  眾人的眼光,齊齊聚於金匣之內,隻見匣內果然躺有一軸小小的黃綾卷軸。夜光恭敬地將金匣捧到大長老麵前,說道:“請長老驗旨!”
  大長老略一沉吟,從匣中取出黃綾,徐徐展開,草草看了一眼筆跡,便遞給了旁邊一位黑袍長老,道:“七長老,你於文字一類極為精通,當年又侍候陛下筆墨,依你之見,這可是陛下親筆?”
  那七長老接過黃綾,仔細看了片刻,答道:“大長老,此綾上字跡,是陛下所留無疑。”
  大長老點了點頭,肅然道:“既是如此,你且念出來罷!”
  七長老展開黃綾,高聲誦道:“陛下有旨!”
  眾人齊聲道:“接旨!”一時之間,殿中又是黑鴉鴉地跪了一片。隻聽七長老念道:
  “敖勝紀年,東海鹹服。
  孤受西天佛旨,鎮守東海水域,專司風雨之職,至今已二千餘載矣。三界光陰,彈指將過,個中苦樂,難向人言。回歸西天座下,隻在指日之期……”
  我想起父王來此三界之中,所經曆數千載的辛苦艱難,心中難過,再也忍受不住,眼淚紛紛而下。
  三郎伸手過來,將我的手緊緊握住,以示安慰。
  隻有七長老洪亮的聲音,在殿中不斷回蕩:“天龍歸部,本屬本份,然四海未寧,心中難安。放眼三海,均有皇嗣可擔重任,唯我東海諸子,長子好聲樂之伎,二子少龍種之威,三子多暴虐之氣,四子受五色之迷,實令孤憂心長歎,夙夜難眠。試想孤若歸去,東海無所倚仗,終將仰他人鼻息,置先祖之基業於棄。”
  除了敖厲哼了一聲以表不滿、二哥敖遜在寢殿後安睡之外,三哥、四哥聽到這裏,臉上都紅到了耳根,隻是垂首不語。大長老在一旁垂手而立,此時也不由得重重歎了一口長氣。
  七長老又念道:“上胡不以法為法,為保東海基業、水族榮光,孤以東海龍王之尊起誓,望皇天後土,共聆此鑒——但凡龍族中人,無論龍子龍女、遠支近親,若能以才德服眾,便可為東海之主!
  欽此。東海龍王敖勝手書。”
  俟一道旨意讀完,整座大殿之中,連根針掉下來的聲音都聽得見。
  




舌戰宮廷

  眾人呆若木雞,很多人一時都難以明白旨意真義。甚至連十大長老,也是麵麵相覷。
  自古隻有嫡係龍子方能成為皇嗣,未封皇嗣的嫡係龍子可以稱王,其餘遠支龍族一律隻能封侯,且封地多是偏遠貧脊之地。如我的外公清遠侯便是此例。可是我的父王卻置親生嫡係四個兒子不顧,宣稱無論龍子龍女、遠支近親,隻要以才德服眾,均能成為東海龍王。這不能不說是一項驚世駭俗之舉。
  唯有我心中明白……父王,他處心積慮,都不過是為了我啊……天生金角、有龍神之像,然而卻是女兒之身的小十七……
  如果不是留下這麽一道密旨,如果不是他已不知蹤影,如果不是恰逢這非常之期,就算此時他端坐在龍位之上,麵對後宮眾人及十大長老,麵對龍宮自古便立下的森嚴家規,他根本沒有辦法,讓他的小十七參於這皇嗣之逐。
  是不是正因為此,他才遭人毒手,致使元神無蹤了呢?
  隻聽十四姐敖珊嬌聲說道:“父王旨意,就是說我們姊妹也可稱王了?嘻嘻,東海女龍王,這名兒倒也神氣得緊!”
  她這一說話,馬上又有幾位姐姐妹妹笑出聲來,一時間鶯聲燕語,私語不休。
  坐在上首的大姐是從南海特意趕回東海來的,她因為身份不同,所以鳳冠霞帔,侍從如雲,儼然王妃氣派,聞言冷哼一聲,道:“東海女龍王?這名兒倒真是神氣,隻可惜這才德服眾四字,可不是說起來這般輕巧!一個不小心,隻怕把小命兒都要搭了進去,也未可知啊!”
  幾個姐姐妹妹正在嬉笑,被她這麽冷言冷語一說,嚇了一跳,立馬噤聲不言。
  三哥口舌亂頂一氣,終於成功地將海藻頂了出來,又重重“呸”了一聲,仰天狂笑道:“才德服眾?除了我敖厲,還有誰人當得這四個字?”
  夜光厭惡地看了他一眼,正色道:“依夜光之見,眼下便有一個極好的機會,可以來考驗諸位龍子龍女之中,究係何人才算得上是才德服眾!”
  大長老神色一震,道:“還請夫人明示!”
  夜光道:“一個人的才學出眾,平日裏冷眼相看,倒也能辨別一二。唯有這個德字,乃是自人心竅深處散發出來的天性,卻是難以看透。眼下龍宮最為重要之事,便是陛下元神下落不明。諸位金枝玉葉之中,若有誰人尋得到陛下元神,誰的才德可不就自然體現了麽?”
  大長老看了一眼其他長老,見他們微微點頭,沉吟片刻,說道:“這倒也不失為一個好法子……”
  忽聽三哥大聲叫道:“這找尋之事,自然是由我負責,其他人等,誰也不許與我爭執!”
  我關切父王安危,聽他在這當頭又來胡鬧,心中又急又怒,冷冷道:“十七不才,願與三哥共同尋找父王元神!”
  三哥大怒,對我咆哮道:“啊哈,小十七,看不出你還真是想當這個東海龍王啊!敢跟你哥哥我爭?可是活膩味了麽?”
  三郎聽他再三辱我,也是心頭火起,一步跨前,將我攔在身後,怒道:“三殿下若有此雅興,倒不如與三郎先行較量!”
  嚴素秋也上前一步,冷冷道:“少君自然是管定此事了,我嚴素秋也定然是站在十七一邊!如若三殿下不服,素秋也隨時恭候!”手掌一動,一道淡淡青氣自掌心逸出,瞬間便凝結成了一柄精光閃耀的青色長劍!
  大長老一見嚴素秋露了這手功夫,不禁神色一動,驚道:“凝氣成劍!這不是青睘宮東君的功夫麽?你是……你是……”
  嚴素秋以氣禦劍,在手中驀地挽了一朵美麗的青色劍花,淡然道:“在下嚴素秋,昔日正是出自青睘宮東君門下,承蒙十七公主不棄,已與她結為姊妹。當初素秋在天宮之時,尚且不曾懼怕何人,如今來到龍宮,自然更不會讓任何人來欺負我自家的妹子。”
  她寒冰似的眸光直視三哥,連他這樣性情殘暴之人,在觸到這兩道寒到及處的眸光之時,也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四哥見勢不妙,連忙上前牽住三郎衣袂,溫言道:“少君先莫動氣,此是我東海家事,少君和嚴姑娘雖與十七妹交好,畢竟不便直接插手,以落人口實,反傷了十七妹的名聲。
  方才大哥二哥已是表明不再爭奪皇嗣之位,我本性崇佛,亦不願沾染這些權勢之事,是以兄長之間,唯有三哥最為合適承繼龍位。三哥方才所言,雖然太過直白,倒也不虛。”
  他說到此處,見嚴素秋眼中寒意又起,忙接下去說道:“不過若是十七妹也對皇嗣之位有意,父王又有旨在先,繼位不限龍子龍女,何不與三哥來個賭局呢?若是十七妹與我三哥在公平條件之下,則誰能勝出,誰便暫為東海之主!”
  三哥性情急躁,心思簡單,根本聽不出這是四哥為他開脫,隻一聽“東海之主”四字,更是急怒交加,當下冷笑一聲,麵色漲作朱紫之色,眼看就要發作!此時卻從他身後轉出個麵色青白的文士來,向四周團團一拱手,行了個禮,陪笑道:“小人魚行文,乃是三殿下的侍從文官。我們三殿下性子有些急,許多話語一時難以表白,小人因朝夕侍候三殿下,對我們三殿下的心情倒有幾分明白,不如由小人代為轉述如何?”
  三哥盛怒之下,頭上龍角崢然豎起,連裸露出來的手臂上的黑鱗也片片翻起,樣子極為可怖,大喝道:“魚行文!你……”那魚行文卻也不懼,反而笑盈盈地對三哥一揖,打斷他的話頭,說道:“殿下稍安勿躁,小人代殿下轉述,絕不會有絲毫差錯。若是小人說的言語之中,盡有不明不實之處,再來領受殿下責罰!”
  三哥似對這魚行文甚是信任,以他暴躁的脾氣,居然被這魚行文三言兩語說得平息下來,隻是哼了一聲,擺了擺手,粗聲粗氣道:“那你就說給他們聽聽罷了!”
  魚行文笑容滿麵地應了聲“是”,轉身向眾人道:“各位主子,各位長老,小人幼時多讀龍宮列傳,也知道這從古至今的立嗣之事,向來為龍宮第一大事。方才十七公主說得有理,眼下陛下生死未明,實不宜另立新主,這委實是至孝至忠之言。
  然而找尋陛下下落一事,是何其之艱難,非傾整個東海之力不可;況且千頭萬緒,若無領頭之人,隻怕大家誰也不服誰的調度,反而將事情弄得更糟。俗話道‘蛇無頭不行’,這樣大事,卻沒個眾人欽敬之人來領頭,也終是不成。試問這領頭之人除了東海皇嗣,又有其他何人能令東海眾族心服口服、聽從號令呢?
  所以小人竊以為,立嗣之事迫在眉睫,雖是略顯倉促了些,些微禮節不夠周到,但非常時期當行非常之策,若一味拘泥舊製,反誤了營救陛下的大事,那才真算得上是不忠不孝之極呢!”
  我心中暗暗一驚,重新打量了這魚行文幾眼,暗忖道:“三哥從哪裏找來這麽個厲害角色,真是好一張利口!”
  忽覺耳邊一熱,卻是三郎湊了過來,低聲說道:“十七,聽這姓魚的說話,隻怕事情要糟,你……”
  話語未完,隻聽二長老問道:“那依你之言,當前大事便是立嗣了?然則立嗣之事何其重大,卻由我等擅自作主定下,若陛下醒轉,又該如何?”
  那魚行文笑著說道:“二長老果然英明,恕小人直言,其實無論陛下醒轉與否,這立嗣之事都是勢在必行。況且若是陛下醒來,得知竟是這皇嗣率了眾人救醒自己,也隻有歡喜的心腸,決計不會有任何怪罪的言語。”
  他眼珠一轉,又笑道:“若是陛下果真還是不喜歡這眾人推舉出來的皇嗣,另行再選,料想也無甚大礙。”
  三郎又在我耳邊低聲道:“這魚行文說得好聽,若龍王陛下真個醒轉過來,那皇嗣已是實際上的東海之主,根基紮實,況且又是眾族推選出來的皇嗣;若皇嗣本人無甚大錯,陛下飛升西去之期臨近,豈能隨便將之廢黜,引起東海動蕩?隻怕就是木已成舟,板上釘釘了。”
  但魚行文這一番話款款說來,卻也是入情入理,叫人難以反駁,我看眾人神情,已是認可了七分,就連十大長老也似乎頗為讚同。
  魚行文見眾人似有讚同之色,臉上喜色一閃即逝,又笑著說道:“所以小人認為,當前最為重要之事,便是先推舉出東海皇嗣,總領東海事務,自然也包括尋找陛下的元神下落。
  四殿下先前說得不錯,雖是陛下有旨,說道皇嗣不限子女,但想必當時陛下事起倉猝,為著東海大計所做的無奈之舉。實則四海之中,千年以來,俱是龍子為王,而令海內鹹服。而方才大家聽得清楚,大殿下四殿下都是不願為王,二殿下既無奪嗣之心,又生來懼怕鯨魚,若強行立其為嗣,恐怕為別族笑話。依小人想來,確實也是三殿下最為合適。”
  他見眾人大多不以為然,也不慌張,徐徐說道:“陛下旨意之中,說才德服眾者方可為嗣。說到這個才字,君王之才與庶民之才不同,為海域君王者,倒也不是人間考那狀元,必得會有吟詩作詞之能,隻要是神武英明,威猛懾人,便是令眾族敬服的東海君王。三殿下天生神勇,雄才大略,能征善戰,這是海內皆知之事,也無需小人多說。”
  不知誰在人群中小聲說到:“敖厲如此殘暴成性,隻怕與這個德字是沾不上邊的!”
  聲音雖不甚大,但此時殿中安靜,聽在耳中倒也甚是清晰。三哥怪眼一瞪,四下裏一掃,卻沒找著那個說話之人。
  魚行文微微笑道:“這位不知名的兄台說得極是,至於那個德字麽,三殿下生來性情直爽,原也不會那些酸文假醋的斯文。不過小人幼時,在宮中書苑任職,曾有幸聽過天庭文德苑的聖人們與陛下的講學。據他們說來,凡間曾有個姓周名處的武夫,先前也是性情粗暴了些,危害鄉裏,人人懼怕。後來他幡然醒悟,懂得了修德養身的道理,倒做了幾件大好事,成為人人敬仰的名士,那些凡人百姓還為他立生祠,以歌頌他的美德呢!
  三殿下出身龍族,天性高貴,那是不用說了。便是一時半刻性子急了幾分,做了件把錯事,但人非聖賢,孰能無過?難不成回回如此?況且年長月久,又得到了各位長老先輩教誨,焉知不能成為第二個周處?
  反而那皇嗣若僅有幾分婦人之仁,卻沒有深厚的法力修為,待妖魔來侵之時,光是以仁德感化,料那妖魔也不會因此而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罷?又如何能保得住東海安危?東海安危有殆,則保地方風調雨順豈不更是空話?那才真是叫做遺害蒼生呢!
  故此小人以為,德行固然重要,法力亦不可少。若是法力平平,似不足以擔東海之任,不知各位以為然否?”
  他微笑著望了眾人一眼,道:“小人言盡於此,因口齒笨拙,恐不能完全表明三殿下心中之意,還乞海涵。”言畢四下一揖,退回人群之中,再不言語。
  




決心終定

  我倒吸一口冷氣,心中駭然莫名:“三哥是從何處得來如此謀士?當真是深藏不露,詞風犀利。三哥暴虐之處,被他輕輕帶過,卻口口聲聲說要這為皇嗣之人必要法力高深,想來也是欺我修為不高。如此一來,我要想阻止三哥承嗣,隻得與他硬拚一途了。可是我法力如此淺薄,又如何是三哥對手?”
  偶一回頭,正撞上三郎擔憂的目光,隻聽他悄聲道:“十七,萬一不行,今日且退讓一步,等找到你父王元神,再作計議。”
  嚴素秋頷首低聲說道:“十七,三郎說得有理,我也正是此意。”
  我搖了搖頭。其實我又何嚐不知,他二人建議不無道理。可是我既起心要奪儲君之位,得皇嗣之份,就不能樣樣僅是依倚智謀。須知三界之中,多是弱肉強食之事,身為一方雄主,若無實力服人,確也難以鎮守疆土。父王為東海龍王之時,其餘三海不敢等閑視之,亦是懾於父王神通廣大之故。
  我以女子之身參於奪嗣之事,本來已是令人大不以為然,現在若是怯陣不出,非但是叫三哥笑話,隻怕也會讓眾多水族輕視於我。
  我思前想後,也沒有一個好的辦法,隻覺得焦慮難言,又耽心父王安危,更是憂心似火。過去數百年過得逍遙自在,何曾遇見過如此困境?陡然之間,一個念頭閃過心底:“不如我也不要爭這個什麽皇嗣的名份,倒是悄悄去追查父王元神下落,設法營救罷了。橫豎我心中也不是真的貪戀這龍王的權勢榮華,三哥便是一時占了上風,但若他仍然劣性不改,候父王回來,自然也有法子治處此事。”
  正思量間,忽聽一人聲音凝線成束,送入我耳中道:“十七,你過來,我有話說。”正是夜光夫人聲音。
  我悚然四望時,卻見她不知何時,已悄然走出人群之外,此時見我望了過去,便輕輕招了招手。
  我心中一動,趁著眾人正在議論紛紛之時,正待要悄沒聲地從人群中擠了出去,卻被三郎拉住衣袖,低聲道:“你先隱起身形出去,以免引人注意。”
  我依言默念隱身訣,當即隱去了身形,卻見三郎暗將中指往空中一劃,另一個與我相貌一般無二的“敖瑩”已是站在了他的旁邊。
  三郎向我促狹地擠了擠眼,大大方方地一把將那“敖瑩”攬到了身前,一邊又附到了“她”的耳邊,口唇微動,似乎在對“她”說些什麽,那聲音卻是直送入我的耳朵中來:“好娘子,快去快回,莫要讓相公等急了!”。
  我雖然心中有事,但也不由得又是好笑,又是害羞,輕輕“呸”了一聲,徑自飄出門去。夜光都看在眼裏,當下也不多說,將我一直引入左殿廊下一間靜室之中。
  甫一推門進去,我不由得吃了一驚,隻見室中或坐或站,共聚了有一二十人,都是錦袍玉笏,竟著的是朝中官員的服色。仔細端詳之下,隻覺他們的相貌有些熟悉,果然有一大半都是父王宮廷之中的各色官員。
  此時見我進來,眾人都慌忙拜下地去,齊聲道:“參見公主殿下!”
  我在東海宮中,一向深居簡出,不與外廷交往。前幾年更是一直在人間遊曆,與他們的數麵之緣,大多也是隨父王出巡之時。從不曾有這等單獨相對的時候,更不想他們會行此大禮,這一驚倒是大出意料之外,叫道:“列位大人,你們怎會在這裏……你們……”
  跪於最前麵的正是龜丞相負千秋,眾臣之中,數他年歲最高,見識最廣,兼之為人公正無私,因此德高望重,很受朝野內外敬仰。
  此時我一眼看到了他,豈敢讓他行此大禮?連忙俯身要扶他起來,心中疑惑更重。
  負相不肯讓我扶他,反而倔強地掙開身子,老臉之上白須抖動,顯然是激動之極:“夜光夫人,你你……你先把那件事情講給公主殿下聽聽,殿下聽完之後,做了定奪,老臣等方敢起身!”
  其餘臣子也附和稱是,我一一看過去,又認出了幾張舊識的麵孔,有管理軍務的司兵衛——冉橫行,他是冉鋒族弟,雖沒有乃兄的法力高強,卻極善用兵設陣,在東海水軍為將之時,便是屢建戰功,後被提拔上來做了司兵衛。
  有管理水利事務的海師——焦布雨,他出身蛟族,而曆來海蛟一族,與我們龍族血緣最近,故此十族之中地位最高。他們蛟族原身乃是蛟龍,故而也擅長興風作浪、行雲布雨,隻不過威力大大不及我們龍族便是了。父王執掌東海以來,將所有東方神洲的降雨之事,都是交給了焦布雨處理。焦布雨此人生性精細謹慎,全沒有蛟族中人那種豪奢放任人作風。降雨時辰地域、行雨該有幾寸幾厘,他都是經過精心算過,使之符合五行運轉之道,方才令手下蛟族雨師實施的。
  其他三海的海師不及他做事精細,時常出錯,最離譜的一次是西海海師將本該一厘二分的雨量,誤傳成一寸二厘,至使當地洪水泛濫,百姓流離失所。天帝震怒,險些不去稟告西天佛祖,便直接把我二叔西海龍王押上韃龍台,狠狠地抽上一頓鞭子。
  幸得當時三叔正在龍宮後院刨木頭、雕窗格忙得不亦樂乎之時,偶然興起,想演練一下新近學來的無影神卦,略略掐指一算,便知海師闖了大禍。他心愛的木工活也不做了,慌慌張張駕雲趕去,一口氣將雨量吞了許多回去,才沒釀成更大的災禍。
  其他兩海的海師,也或多或少地捅過漏子,唯有焦布雨執掌東海數百年的降雨之事以來,從未有過半分失誤,故此也一直受到父王賞識。
  其餘還有幾個人我認識的,比如說是翰墨院的待詔長烏雲跡,他出身魚族,乃是章魚精得道,平生極好書墨之事,他寫得一手極瀟灑的草書,寫意之間竟還有幾分俊逸的神采,宛然天庭文德苑王羲之的一脈筆風。
  當年王羲之在仙界之中,本就大有名聲,後來因為恃才傲物惹惱了天帝,被貶下凡間,最後也是蒙文德苑主——文昌帝君求情,才把他又召回天庭。但此人傲雖傲了些,於書法一道確是難得的奇才,如今凡間還遺有不少他的墨跡,凡人對王羲之也是極為崇敬,竟尊其為書聖。
  烏雲跡的草書因承羲之遺風,故此也是名聲大噪,很受水族仕子們擁戴。
  細細想來,眼前這十數人,竟是支撐龍宮不可或缺的重要柱石,也是朝中份量最重的人物。
  而此時這些龍宮名臣們卻齊聚在這一間小小靜室之中,當真不知所為何來。
  我滿腹疑慮,既然負相說要讓夜光陳述此事,我便將目光轉向了夜光。
  今日回宮,因諸事繁雜,我竟一直沒好好看過夜光,此時仔細一看,不由得吃了一驚!隻見夜光神色憔悴,明媚的雙眸也略有些浮腫,昔日那種耀人的容光似是褪去了不少,卻更多了一種楚楚動人的韻味。
  她點了點頭,對負相道:“如此,夜光就照實直說了。”
  負相微微點頭,夜光說道:“十七,你父王自當年領佛祖金旨,前來鎮守東海,至今已有兩千多年,確是西行之期將到。但昨日黃昏聽他說來,西行之期也應是在一月之後。所以你去華山之時,他不曾攔你,是指望你與少君情意相悅之後,靠山穩固,再與你詳談此事的。”
  “今日清晨,我尚未起床之時,突然有小內監慌慌張張地奔入我寢宮之中,說道陛下急召。我頭日蒙陛下召見,說了那許多話語,已覺不詳,當時一聞內監來報,心頭惶急,也顧不得許多,披了一件外衣,便馬上趕至陛下宮中。
  甫一進門,隻見陛下端坐龍床之上,雙手合十於胸前,麵容神情似是痛苦之極。我又驚又急,撲倒在陛下床前,喚道:‘陛下,是夜光來了,陛下有何不適麽?’
  突然間四麵陡然一亮,無數金光射入殿中,籠罩在你父王身上,空中似乎還隱隱傳來梵唱之聲。金光之中,我隻看見你父王臉色一白,隻叫得一聲‘夜光,速傳十七回宮,莫忘密旨……’話未說完,隻見他頭頂雙角之間,隱然騰起粉色雲霧,竟幻成一朵蓮花模樣。而那蓮花的花蕊之間,便是一個寸許長的小人。我識得那是陛下元神,不禁大驚失色,待要運功逼它回去,但那蓮花隻是一晃,疾如閃電,便帶著元神騰空離體而去,瞬間失去了蹤影。而你父王他……他的肉身當即便倒在床榻之上,再也沒有醒來……”
  “十七,此事極為隱密,我並未對第二人說起。但你父王元神離體之前,根本沒有接到佛祖引渡的旨意,絕非是龍神西行之兆,而顯然是人為所害,這是千真萬確之事。我曾聽你父王說起,龍神將近西行之時,乃是法力最為虛弱之時。定是有人知曉此類特性,乘虛而入,以法術強自提前攝走魂魄。催離元神。此等攝魂之術,需以須發指甲為精血之引,若不是親近之人,根本無法獲得陛下之物……”
  說到此處,夜光情緒越來越是激動,到最後竟然屈膝一跪,伏倒在我的麵前!
  我慌得手足無措,奮力要拉她起來,卻哪裏能夠?
  夜光直挺挺地跪在我的麵前,昔日剛毅堅強的眸子裏,此時充滿了惶急的淚水:
  “公主殿下,我是為何來到東海龍宮,你心中知道得最是詳盡。龍王陛下對我夜光有安身立命之恩、百年相守之情,我便是粉身碎骨,也難報陛下相待之萬一!
  公主殿下,你是個極聰明的孩子,從小情趣抱負,都與你那些姊妹大有不同。你也自然看得出來,現在你父王不知所蹤,宮中危機四伏,你的哥哥姊妹們大多平庸無能,無力與三殿下相抗衡。而三殿下又如此暴虐,絕不是我東海水族所需要的君主。
  殿下已蒙陛下許婚給華嶽,本來應該與華嶽少君遨遊四海,做一對神仙眷侶,那自然是何等的逍遙快活!夜光也知道如今這樣逼你,對你又何嚐公平?可是眼下東海龍族子孫除殿下你之外,再無一人能有勇氣智慧與三殿下對抗。所以,算是夜光求你,我求殿下你一定要製服你的三哥,博得長老們的歡心,承繼皇嗣之位!你當知你父王全部心血,都寄托在你的身上啊!而東海是否長興不衰,水族眾生能否安度暇年,全看今日公主殿下你的抉擇!”
  她說到此處,已是泣不成聲。
  我心中惻然,遲疑道:“可是,可是三哥法力修為遠勝於我,我……”
  負相也是老淚縱橫,嘶啞著嗓子叫道:“老臣們也知今日是為難了殿下,事已至此,老臣們也不怕敞開來說,殿下身為龍女,依祖製確是不能繼承龍位,但今日情形,公主應是心中有數!臣等潛身殿外,也看得清清楚楚,方才在殿堂之上,大殿下、二殿下與四殿下均不願出頭與三殿下爭嗣,其餘公主們更不必說,唯有十七公主你膽色過人,且又為清遠夫人所生,具有龍族純正血統,而且還有華嶽少君與嚴姑娘相助,能讓三殿下有幾分忌憚。”
  說到此處,他遲疑了一下,似是不知如何繼續,隻得求救似地看了看身後眾臣。眾臣都低下頭去,唯有烏雲跡將牙一咬,膝行上前,大聲道:“臣等認為,三殿下尚武好戰,如若一朝登基為東海之主,一定會發兵征戰四海,爭霸宇內,則我水族必受其害!故此,為東海萬年基業之計,公主殿下定要阻止三殿下取得皇嗣之位,並率群臣找尋陛下元神!至於公主殿下承嗣之事……”他頓了一頓,聲音卻低了下去:“隻是暫全之策,候陛下元神回歸……再做定奪!”
  夜光“啊”了一聲,騰地站起身來,怒道:“負相!這番話語,方才你們怎沒有對夜光說起?這對公主殿下也太不公道了吧?”
  負相不敢看我,隻是淚流滿麵,低聲道:“老臣……老臣也是為了東海著想,況且曆來法度如此……”
  我淡淡一笑,心中卻有無限苦澀:即使是到了如此地步,即使是他們主動來求我奪嗣,但也隻是形勢使然。隻是因為與其他公主相比,我有膽量與三哥相爭,我有華嶽少君和出自東君門下的嚴素秋作為背後靠山。實際上在他們的心中,也是一樣認為,唯有我的幾位哥哥,方有繼承龍位之能,而我這位十七公主,雖一樣同為龍族血脈,卻根本就無法勝任東海龍王之位。
  夜光還要再說,卻被我揮手止住,她神情複雜地看著我:“公主殿下……”
  我掃了眾臣一眼,神情之中,卻已是增添了幾分莊嚴的氣度:“你們不必多說了,本宮定會竭盡全力,以奪皇嗣之份!”
  
  寫得好辛苦,也很用心,為什麽點擊率還是這麽低呢?希望大家多賜長篇書評。
  
  




雙龍對決

  
  我鎮定地站在殿外的一片空地之上,周圍是黑壓壓的人群,龍宮中所有人幾乎是傾巢而出,爭先恐後來觀看這場難得的好戲。隻因我和三哥的對訣,便是在這距龍宮不遠的無人海域之中。
  藉著長垂及地的衣袖遮掩,我暗中用力地握了握拳頭。
  我強迫自己忽視對麵三哥得意而猖狂的笑容,也忽視眾大臣與三郎素秋焦急的神色。我咬了咬牙,聽見自己太陽穴的青筋在突突亂跳,身上一陣陣發冷,腔子裏的心卻是熱氣騰騰。
  無論你怎樣地去閃躲,命運總是在前方靜靜地等你。
  素秋說過的這兩句話,突然間躍上了我的心頭。既然逃不開既定的命運,那麽就讓我用所有的力量來承接罷。生死成敗,到了這個地步,又何從介懷?也隻有依仗那深不可測的天意了。
  我深吸一口氣,力運丹田,櫻唇一張,口中霞光陡生!在眾人一片驚嗟聲中,我已吐出了自己那一顆本元所寄的五彩龍珠!
  龍珠乃龍族至寶,也是每一條龍與生俱來的本元神珠。龍族中人所有的修為法力,俱是寄於這龍珠之內,而吐出龍珠的最大用處,便是我能立即化為龍身,挾龍族天生之法力,而與對方纏鬥。
  但這般以原身相鬥,一旦落敗,則真元將大大受損,更有甚者,如若龍珠被旁人奪去,則畢生法力修為,便會蕩然無存。
  父王尚在年幼之時,也正是因一時不慎,失去本元龍珠,導致一身法力幾乎全部喪失,這才無力保住他最心愛的小荷姑娘,最後遺恨終生。
  當初在巫山之中,出於一時激憤和同情,為了救回邱遲性命,我便險些化龍與窈娘相鬥,結果最後以窈娘罷手而告終。卻未想到今日當真要化身為龍,卻是來對付自己的親生哥哥。
  霞光繚繞,嫋嫋不絕,簇擁著那顆龍珠在空中不斷旋轉,珠身五色交錯,放射出極其奪目的光芒。圍觀者中有修為較淺之人,早已以手遮目,紛紛後退,以免被珠光剌傷眼睛。
  但十位長老、眾大臣及三郎素秋他們修為深厚之人,並不甚懼這龍珠的光芒,反而挺直了身子,極為關切地注視著場中變化。
  我回想父王曾教授給我的口訣,在唇間默默念誦,心裏卻是沒來由地一陣緊張。我活了幾百年了,還從未化身為龍過,萬分緊張之中,倒也有一絲好奇。
  耳邊忽有猛烈的風聲呼嘯而來,那風勢竟是極大,來得又是極快,一時間刮得周圍的珊瑚叢上的海葵們東倒西歪,原是長在珊瑚礁上的一些扇貝海螺之物,盡數被勁風刮落在地,地上厚厚的金沙隨風揚起,片刻間便將它們埋了個嚴嚴實實!
  圍觀人群中發出一陣陣尖叫,卻是我那些嬌弱的姐姐妹妹們,被這突如其來的一陣狂風刮亂了美麗的鬟發衣衫,也跌落了無數的釵釧簪環。她們相互攙扶著往後退去,有的性子急躁的,已在罵那些侍衛宮女們護駕失職之過了。
  與此同時,周圍原本是平靜的水波也劇烈地動蕩起來,水波如沸騰一般不斷翻滾,仿佛整座東海都被握在一個巨人的手中使勁搖晃,甚至連不遠處的東海龍宮堅固的水晶殿壁,也似乎在隨之顫動不已。
  我的口訣卻已念到了最後一個字,我甚至清楚地感覺到了,從自己身體深處傳來的那種奇異的膨脹和躁熱!莫非馬上就要變化了麽?我緊張地閉上了雙眼——
  “哧拉”!一道耀目的白光劃過海中水波,我身子一輕,感覺自己騰空而起,無數的風的精靈從我的臉頰邊呼嘯而過,我第一次感受到了飛翔的愉悅與自由!
  隻聽眾人驚叫道:“天啊,那是金角!十七公主居然長有龍神的一對金角!”
  所有的人都呆住了,隻是怔怔地看著我淩空飛舞的身軀。
  龍宮巨大的水晶殿壁,宛如一麵天然的寶鏡,在它明亮澄澈的反光之中,我平生第一次瞥見了自己的身影。那是多麽美麗的一條白龍啊!它在水波之中盡情地蜿蜒飛舞,它那夭矯靈動的身軀,象是初春的柳枝一般柔韌修長,然而飛舞之中所顯出的力度與威嚴,卻又是那樣的剛健婀娜;而那一身晶瑩剔透的白色鱗片,仿佛都是用最上好的白玉精心雕琢而成,更是顯得無比的美麗而聖潔,
  它那秀美可愛的龍頭頂上,高高地聳起一對象征著龍神身份的標誌——一對金色丫形小角。那一直被我隱沒在高鬟之中的龍角,今天第一次顯露在眾人麵前,它所發出的那種天然高貴而柔和的金色光澤,讓所有圍觀的人的神情,都不禁有了瞬間的眩目和迷失。
  隻聽一聲低沉的嘶吼,一團黑雲淩空騰起,雲中探出一隻巨大猙獰的豺頭來,眼珠血紅,獠牙尖利,最前的兩根獠牙之上,還在滴滴嗒嗒地向下流著唾涎。人群中發出一陣驚叫,膽子小的已在紛紛後退。
  黑雲飄散,它的身軀全部露了出來,那倒是一段長長的龍身,足有水桶粗細,表麵覆蓋著一層深黑的圓形鱗片,襯著那隻巨大的豺頭,極不和諧之中,又有著說不出的凶惡可怕。
  那一雙銅鈴般的充滿血腥的眼珠,閃現出我所熟悉的殘忍暴虐的光芒,讓我馬上便認出了這豺首龍身的黑龍,正是由三哥所化。
  一顆拳頭大小的黑色珠子浮在空中,那正是三哥的龍珠,它吐出縷縷黑霧,向我的五彩龍珠飛奔而去!
  幾乎與此同時,那條黑龍發出一聲大吼,巨大的龍尾帶起一陣勁風,向我橫掃過來!
  我心一橫,身體一擺,迎麵而上!
  雲從龍,風從虎,但凡龍種出行,必有風雲相隨。我與三哥的身邊,都騰起大團大團的雲霧,雲霧遮住了我們攻擊的視線,但同時也使我們再沒了絲毫的顧忌,仿佛是神龍本能的好鬥之性已被激發出來,我漸漸放開了手腳,膽子也大了起來。我雖沒有三哥的力大無窮,但仗著身法靈活,一時之間,倒也暫未落在下風。
  轉眼便是數個回合過去,三哥畢竟法力深厚,他的龍珠所發出的靈氣,緩緩將我的龍珠逼住!而他仗著身巨力大,我的龍身也鬥他不過。況且我的法力本來就甚是微弱,此時受到束縛,更是越發力不從心,動作也漸漸遲緩下來。
  三哥巨口一張,吐出一團黑氣,黑氣腥臭難聞,顯然含有劇毒!我慌忙閉合口鼻,但還是遲了一步,吸入了少許黑氣,頓時腔子裏如針剌刀剜一般,卻又令人作嘔!黑氣中冷光閃動,正是他的銀刀疾飛而出!
  “哧”!冰涼的刀鋒擦過我身上的白鱗,隨著一陣剌痛,我感覺身上鱗片已被劃開,刀上淩厲的寒氣直逼而入!我雖是腹痛難耐,但生死攸關,仍是奮起全身力氣,本能地將龍尾一擺,整個人便如一道靈動無比的水流,柔婉而迅捷地閃避開去!
  四周似乎有嘖嘖的讚歎之聲,我也模模糊糊地有些奇怪,自己為何突然竟會有這樣敏捷的身法?
  “刷”是那如影隨形的刀風,受三哥內力所催,仍是凶狠而迅猛地向我襲來。
  我再也支持不住,櫻唇一張,霞光閃動,已將本元龍珠吸回體內。當即化為人形,重重落下塵埃!
  隻聽三郎痛呼一聲:“十七!”母親更是“啊”地一聲,哭了出來。
  黑光一閃,卻是三哥也化為人形,落到了地上,手中拿著那柄銀刀,刀上微有血跡,正是方才創我之時所留。
  我本能地從懷裏摸出避水神釵,釵頭寶光一閃。三哥本是滿麵得意之色,此時慌忙向後一退,臉上驚慌神色一閃而過,他自是知道這神釵威力,當下強笑道:“小十七,你我既要爭鬥龍位,自當讓大家看看咱們真正的實力,光是依仗法寶,隻怕不能令眾人心服罷?”
  他屈指一彈銀刀,刀身發出令人齒根生寒的剌耳顫聲,高聲道:“我這銀刀,可是真真正正的兵器,作不得半點虛假!”
  我勉強撐起身子,環視四周,隻見眾人臉上神色,似是讚同三哥之言。仔細想來,三哥之言也不無道理。真正法力高深之人,根本就是不用法寶,便能以自身修為將對手降服。便是用到法寶,也隻是為防萬一,僅是做為輔助之用。若我總是依仗這西王母賜下的神釵,三哥自然不是對手,但隻怕確不能令眾人心服,又如何有資格坐上這東海龍位?
  隻聽一女子聲音道:“十七!寶劍在此!”卻是嚴素秋的聲音。陡然有兩道耀目的青光劃過頭頂,正是我所熟悉的秋水望魚的劍影。
  我一咬牙,將從未離身過的避水神釵丟向母親,伸手堪堪接住雙劍,奮力站起身來!
  先前吸入的黑色毒氣仍在體內肆虐,方才被銀刀所傷的創口足有一指來深。這些難以忍受的疼痛,加上激鬥之後全身乏力,和發處內心深處的恐懼和無助,使得我甚至是連站立起來都是那麽的艱難。
  父王,父王……我強行忍住在眼眶裏打轉的淚水,在心底大聲呼喊著我最重要的那個親人,仿佛隻有這樣,我才有繼續戰鬥下去的勇氣。
  在眼角的餘光裏,我看到了三郎,他扶著我的母親,站在人群最前,關切的眼光從來都沒有片刻離開我的臉上,雖是神色焦急,卻不敢再叫我一聲,唯恐我分心傷神。而我那可憐的母親,看她的神情更是哭得幾乎要暈了過去,還拚命地克製住自己,不讓哭出聲來,隻是淚流不止。
  唯有嚴素秋,仍是麵籠寒霜,凜然而立。
  父王,母親、三郎、還有素秋……十七……決不會讓你們失望!我一定會成為東海第一位女皇嗣,我一定會救父王回宮,我一定會讓我們一家快快樂樂地團聚在一起,我一定會讓東海永遠安寧詳和……
  我咬緊牙關,雙臂一震,劍鞘雙雙脫落,當啷一聲跌在地上!
  秋水如夢,望魚如幻,冷冷青鋒之上,泛出的卻是灩灩的水光。
  三哥瞳孔一收,神色大喜。他在凡間的形象,是司殺戳戰爭之龍,此時一見兵刃冷光,便如同猛獸聞到了鮮血的味道,長舌不由得在嘴邊一卷,眼神中充滿了對血腥虐殺的向往和喜好。
  我手腕一陣顫抖,但仍是強自將雙劍一揮,“錚”地一聲,劍身交錯,做好了起手式的準備。
  突然之間,仿佛有一縷熟悉的神識,自劍身上幽然而起,沿我的腕脈而上,無形之中緩緩滲透到了我的身體之內,便好象是初春的第一滴甘霖,落入久旱饑渴的禾地,喚醒了沉睡已久的無數回憶……
  沒有了避水神釵的庇護,我全身的氣血再也壓抑不住,開始劇烈地翻騰起來。那些沸騰了的殷紅的鮮血,在血管脈絡之間瘋狂地奔突衝擊,我仿佛都聽到了血管被衝擊之時,所發出的那種哏哏的聲音……那些熟悉的畫麵的碎片,又在我的麵前飛掠交錯……那道冠絕天下的奪目劍光、那一瞬間籠罩天地的血雨、那些悲淒的哭喊和慘叫、還有那一張張似曾相識的麵龐……畫麵翻轉,卻是世外高樓連苑而起、纖指撫弄琤琤琴音、階前白梅紛落如雪……是誰……是誰的笑語曾那樣溫柔纏綿……
  “木頭哥哥!木頭哥哥!你是天底下最呆最傻的大木頭!”
  “木頭就木頭吧,五行相克,水能生木,所以木頭哥哥是離不開水兒的,水兒也永遠不要離開木頭哥哥,好不好?”
  




世外梅林

  隱隱約約的,是來自於天之盡頭麽?無數莫名的聲音混雜在一起,拚命地鑽入我的耳膜中來——清脆的格格歡笑、溫柔的低吟細語、刀劍劃過長空的呼嘯、如行雲流水一般的琴音、甚至還有臨死前的慘聲長嘶……有許多人的聲音,男的、女的、柔聲的、憤恨的、輕薄的、低沉的……無數怪異的聲響融匯成聲音的河流,河中每一朵翻起的浪花都仿佛在口口聲聲喚著我的名字,然而那名字在我聽來卻又根本不象是在叫我:“水兒!”“宮主!”“你這頑皮的小貓咪!”“水兒妹妹!”“水家姑娘!”“妖女!”“殺人凶手!”
  天地都仿佛正在飛速地旋轉,我用力地擺了擺頭,想要把這一切從腦海中驅逐出去,可是它們頑固地盤踞在我的腦海深處,仍在一聲聲地呼喚著,讓我的神智漸漸昏亂起來……
  在這混亂喧鬧的雜音之中,似乎傳來了素秋的聲音,又似乎是三郎惶急地呼喚:“十七!小心!”
  冰涼的刀風,如一條最陰險的毒蛇,悄沒聲地向我襲來!這次,我沒有辦法移動我的身體,事實上頭腦的混亂也讓我根本無力去辨清刀風的來勢,隻是盡力地揮起左手長劍一擋——鏘然有聲,金鐵交擊!我的虎口陡受巨震,手上一顫,再也拿不穩寶劍,手中秋水劍當啷一聲掉到了地上!腕上立時裂開了一道大口子,鮮血湧了出來,瞬間濕透了我的衣袖,鑽心的疼痛瞬間傳到了全身。
  三哥大喜,就勢橫轉刀身,帶起一道巨大的旋風,刀柄倒撞過來!我再也閃避不開,後背隻覺一陣大力湧到,整個人猛地向前仆倒在地。眼前一黑,胸口隻覺悶疼無比,喉嚨發甜,已是“惡”地一聲,吐出一大口鮮血來,落入金沙之中,刹那間便失去了蹤跡。
  三哥更不忽我喘息,當下揮刀一舞,直向我頭頂劈來!無數人驚叫出聲,我奮起所有力量,右手望魚劍在地上一撐,藉此一撐之力,身子疾速往後猛仰!頸上刀風一掠而過,挾帶著直逼入骨的寒意,那刀刃何其鋒利?隻是輕輕一掠,原是係在頸上的一根金鏈已是應刀而斷!
  “丁”一聲幾不可聞的輕響,有一物從我頸上滾落下來,在遍布金沙的海底隻是微微一彈,便無聲地滾到了我的腳邊。那是一粒指頭大小的珠子,雖然光潔如玉,但看上去光華暗淡,著實是普通之極。
  隻聽三郎狂叫一聲:“血!” 聲音中滿是悲痛和疼惜,他的臉色騰地一下漲得通紅,錚然一聲,金虹閃動,那一對金環已經出現在他的手中。忽然眼前紅影一閃,卻是大長老攔住了去路:“少君,方才開戰之前,咱們已是有言在先,三殿下與十七公主對訣之時,除非一方主動認輸,否則不得停止,任何人也不準相幫!”
  三郎神情瘋狂,雙眼通紅,昔日那種風流倜儻之態已是蕩然無存,他雙臂一震,真力到處,連大長老都被推了個踉蹌!隻聽三郎喝道:“你快讓開!難道你看不到麽?十七她……她已經受了傷啊……”
  大長老使個眼色,其餘又有幾位長老慢慢圍了上來,大長老複又攔住三郎,語氣仍然十分溫和有禮,但卻無絲毫轉圜餘地:“華嶽少君,東海與華嶽世代交好,眼下少君又將是我東海駙馬,一言一行,無不受國中萬人矚目。少君若真是為了十七公主好的話,還請安定心神,莫要冒然壞了我們東海的規矩!”
  三郎聞言一怔,他環視四周一眼,隻見其餘幾位長老們已隱約擺好陣勢,都是嚴陣以待。長老們的功力深淺雖然不知,但既為東海護法,方才又輕易便生擒了三哥,自然不是等閑之輩。以他法力,若真與幾位長老對上,雖然不至於落敗,但一時半刻卻也擺脫不了他們的纏鬥;再者聽大長老的語氣,也是大有深意,便知過來救我甚難。
  他原非行事莽撞之人,無奈之下,隻得停住腳步,但神色之間仍然甚是擔憂。大長老作好作歹,一邊推他回去,一邊說道:“少君放心,若是公主殿下果真□不支,亦可聲明認輸便是。她與三殿下本是兄妹,又沒有什麽了不得的深仇大恨,隻要認輸退讓,三殿下自然不會真的對公主殿下有所傷害。”
  三郎長歎一聲,口中喃喃道:“認輸?嘿嘿,你們真是小看了你們的公主……她……她如何肯向別人認輸……”掌中金光一閃,金環已奇跡般地收回了袖中。大長老趁機要擁他回去,他無可奈何地往後走了兩步,突然間仿佛下了什麽決心一般,猛地轉過身來,對我大聲叫道:“十七,你不要再打了!你看你受了這麽重的傷,你……你還流了好多血……”
  他的聲音突然哽住了,語氣也柔和下來,隱約之間,還帶著幾分溫柔的哀求之意:“你為何不向你三哥認輸呢?你已貴為公主,我們還要這個皇嗣做什麽?如果是為了救你父王,我會到天庭去求我的父親金天大帝,去求我的祖父東華帝君!我會動用我們東華宮所有的力量,便是上窮碧落下黃泉,也一定要找回你父王的元神!
  如果……如果你是為了要得到萬人敬仰的榮光,我……我也可以尊你為華嶽的主人!我可以把整座華嶽都送給你!
  十七,你聽見了麽?隻要你今天安然無恙,那麽整座華嶽的一草一木,包括我金虹三郎的性命在內,我都送給你,這些都是你的!難道……難道這還不夠嗎?”
  他無限神傷地看著我,終於眼淚流了下來,他的眼神深處,閃動著一種奇異的悲傷和依戀:“我求求你……因為我不想失去你……我找了那麽久,我找得那麽辛苦,隻到現在……我終於找到了你……”
  幾乎是所有的人,都無比驚諤地看向了他,唯有素秋微微地笑了,神色之間,是一種說不出的淒涼和安然。
  
  幾乎令人窒息的劇痛之中,唯有他的聲音是那樣的清晰。我忍著痛楚,唇邊綻開了一絲笑容,但不知為何,眼中卻是酸痛苦澀,一股清涼的水流,從眼底深處湧了出來。
  我流淚了麽?為何我會再流下眼淚?在對決之前,我不是已下定了決心,要與過去那個軟弱溫柔的小十七徹底絕裂,讓所有的人看到龍女的堅強與豪情的麽?
  我胡亂地用手抹去臉上的眼淚,鼻端卻聞到了一絲淡淡的血腥氣息。原來腕上的鮮血仍在流淌,方才抹了幾下,使得鮮血已混入了淚水之中,而我的手掌之上,已是血淚斑斑。
  我顧不得三哥迎麵劈來的銀刀,伸手撿起了我最心愛的物件——落在地上的那顆毫不起眼的珠子。
  在所有人的驚呼聲中,我清清楚楚地聽到了大長老與負相焦急的喝叱:“不得傷人!”冷風陡停,一件冰涼的物件架在我的頸上,不用回頭細看,我也自然知道,這是三哥的銀刀。三哥偏頭望著我,臉上露出貓戲耗子的那種殘忍的笑意,大聲問道:“你認不認輸?”
  我微微一笑,閉上了眼睛。頸上刀背微沉,鋒利的刀刃劃開了我頸上嬌嫩的肌膚,帶來些微的涼意,似乎有一絲鮮血流了出來,顯然是三哥動了真怒。
  我聽見了負相憤怒的斥責聲:“三殿下,十七公主已然認輸,你為何還要傷人?”
  三哥得意地笑道:“她並未出聲,本殿下又怎知她甘願認輸?”
  三郎撕心裂肺的叫聲:“十七,我們回華嶽!我們回華嶽!”
  我的手掌心處,緊緊地握著那顆珠子。因為閉著眼睛,我的眼前世界,也是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
  隻聽負相的聲音、大長老的聲音、母親的聲音、許許多多龍宮中人的聲音,穿越層層海波,焦急地傳了過來:“公主,你就向三殿下說句話吧?”“公主殿下,你傷勢不輕,還是身體要緊呢!”“瑩兒,瑩兒, 咱們不做這個皇嗣了……你這個傻孩子啊……”
  我倔強地跌坐在金沙之中,卻是死死地咬緊牙關,不肯開口說出任一個字。
  我不知道我為什麽不肯認輸,是因為我不甘心,還是因為我無法丟棄的自尊?然而,那許許多多的往事,卻在我的眼前一掠而過……如驚鴻一瞥,如電光疾閃,如無影無形的無數根尖針,一根一根,都是深深地紮入了我柔嫩的心底……
  一切都已塵埃落定,大表哥娶她為婦,我被許配給了三郎,奪嗣之爭已然失敗,最疼愛我的父王不知所蹤……人生的很多東西,是再也追回不來了,人生很多的樂趣,從此也是失去了。
  如果認了輸,我仍可以爬起身來,撣撣裙角的沙塵,重新做回我的東海十七公主,甚至未來華嶽的少君夫人……我仍可以仗著我天生萬年的壽命,無休止般地活下去……活下去……可是如果你現在問我,我活下去的理由是什麽,我真的不知道。
  三哥他若登上了皇嗣之位,自然要做一兩件事來收買人心,追尋父王元神下落,自然是東海頭等大事。他即是再不願意,也不得不主動去做。至於西海的虎視眈眈……即使三哥隻是一個草包,但事關四海國運,想必南北二海也不會坐視不理。
  或許我先前的擔憂,真是隻是杞人憂天。
  那顆珠子在我的掌心裏,漸漸變得越來越是滾燙。
  到了這個地步,唯有它仍沒有離開我。是的,它,就是它,南山老鬆慶祝大姐結縭之喜的賀禮,無名女子血淚相思的凝結……因為大姐與姐夫婚姻的虛假可笑,我悄悄地留下了它,我將它用一條細細的金鏈串了起來,日日夜夜帶在我的身邊。它見證了那個無名女子數世的情怨愛癡,也見證了我十七短短的半生。
  心淚神珠。
  突然想起,我的手掌心處,尚遺有我方才流淌的斑斑血淚。此時血淚想必已被揉入了珠身之中。南山老鬆不是說過麽?隻要眼淚滴到珠身上,心淚神珠便會幻出自己心上人的模樣。那麽此時呢?這神秘的珠身之中,幻出的究係誰人的影象?
  我驀地睜開眼睛,手掌攤開,迫不及待地向心淚神珠看去。
  一道耀眼至極的白光,突然從珠身射出,瞬間將我整個人都籠在了其中。因那白光委實剌眼,我隻覺頸上銀刀一鬆,隨即是“唉呀”一聲慘叫,卻是出自三哥之口,想必是他的眼睛也被這道白光所傷。
  白光不斷伸展閃耀,漸漸形成了一道平滑的光屏,光屏正中卻突然閃現出了五彩霞光,不斷吞吐伸長,幻化出一幅我從未見過的場景來……
  我突然發現,自已正處在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裏。周圍別無人跡,隻見漫天飛雪之中,一片寒梅花開亦如白雪。遠遠望去,連成一片無邊無際的香雪之海。其中也間或點綴著幾樹紅梅,花色如胭,鮮豔奪目,襯著梅樹蒼勁虯姿的鐵幹,在雪原之中更顯出一種奇異誘人的美麗。
  身處在這樣純淨高潔的環境之中,我渾然忘卻了方才的血腥爭鬥,忍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梅花凜冽的寒香,揉和著雪的冷氣,直鑽入人的五髒七竅裏來,使得精神都為之一振,大有心曠神怡之感。
  我環顧四周,仍然看不見一個人影。當下嚐試著走了幾步,在我的腳下卻沒有發出積雪被壓時,那種咯吱咯吱的聲音。
  我渾身一震,仔細看腳下時,才發現雪地上竟沒有留下我任何足跡!而我隻著最單薄的鮫綃,卻沒有感到絲毫的寒冷。
  難道……難道這是另外一個幻境?
  突然,我的鼻端聞到了一種熟悉的香氣。我立刻敏銳地覺出這種香氣與梅香的高潔清幽不同,反而帶有一點淡淡的辛辣和酸香,在寒冷的雪地裏,讓人一嗅之下,心中頓然生出一絲暖意。
  我不由得循著香味走去,不過十數步,轉過幾棵梅樹,我已瞥見了梅林深處,竟然掩映著幾處玲瓏有致的樓閣,瑣窗朱戶,飛簷勾角,煞是雅致精巧。
  我如著了魔一般,一步一步走了過去。那香味卻是愈發濃了。
  




香茅酒濃

  樓台四周,繞著雕花鏤空的欄幹。壁上塗著椒蘭調成的顏料,所以整體壁麵顯得十分細膩光潔。幾枝疏斜的梅枝。錯雜著從簷下伸展過來,數朵白玉般的梅花,點綴在虯屈的梅枝之上,倒是別具一番情致。
  門額上一方燙金黑匾,上書四個隸字:“夷離清境。”
  我小心翼翼地轉過一道垂花拱門,也沒有碰見一個人影。正在猶疑著是否出門問詢時,驀然間隻見前方十步開外,在一道雕鏤精美的欄幹之旁,倚坐著一名身披玄貂鬥篷的男子。因是背著我而坐,我看不清他的相貌,然而僅僅隻是一個背影,甫見之下,我卻覺得心中如受重擊,狠狠地震動了一下。
  
  他盤膝坐在一張柔軟的狐皮褥上,對麵還放了一張皮褥,顯然尋常都是兩人相對而坐。皮褥之間,置有一隻小巧的紅泥小火爐。爐火燃得正旺,藍青色的小小火苗,調皮地亂舔著坐在爐上的一隻雙耳小陶壺。那種似辣酸香的香氣,便是自這壺中而來。
  一旁的黑溱春幾之上,放著一張紫檀木身的瑤琴,琴尾處鑲著七點碧綠的碎玉,排作北鬥之狀,顯得極是精致考究。
  他專心地料理著爐火,口中輕聲吟道:“香茅初煮酒,紅泥小火爐。寒來天欲雪,共飲一杯無?”
  香茅酒?
  一刹那間,天眩地轉,我的身子晃了兩晃,慌忙伸手扶住了一旁的樓柱。一種莫名而刻骨的悲傷,幾乎是鋪天蓋地而來,令我的全身都似乎被抽去了筋骨,甚至要癱軟在地。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這首詩聽起來竟會是這樣的熟悉?同樣似曾相識的,還有這溫熱的酒香、這可愛的小爐、這陌生卻親切的男子……
  他抬起頭來,望著樓外紛紛飄舞的雪花,呆呆地出了一會神。突然“卟”地一聲輕響,卻是爐上的陶壺燒得滾了,水汽衝開了壺蓋,幾道淡黃的液體從壺中溢了出來,空氣中那種辛辣酸香的酒香,卻更是濃了幾分。
  他“啊”地輕呼一聲,一邊手忙腳亂地收拾陶壺,口中自語道:“這可糟了,香茅酒是水兒辛辛苦苦釀成的,卻給我如此不小心地糟踏了許多,候她回來,又該狠狠地罵我一頓了……”
  雖是如此說話,語氣之中,卻聽不出他有絲毫的畏怕之意,反倒隱含著幾分嗔怪和柔情。
  隻聽半空之中,有一個男子聲音冷笑兩聲,慢條斯理地說道:“水姑娘是不會罵你的,一個將要死了的人,任是誰也懶得去罵啦!”
  玄衣男子抬起頭來,神色之間卻甚是平靜,淡淡道:“是屏翳兄麽?既是來了,為何不進來坐坐?水兒親自釀就的佳釀,屏翳兄也該品嚐品嚐才是啊。”
  那男子“呸”了一聲,怒道:“誰與你來稱兄道弟?我雲屏翳的名字,也是你這凡夫有資格叫得的麽?”
  黃光一閃,樓中已多了一名男子,黃衣玉冠,錦帶紫靴。其相貌生得倒也頗為俊美,而且眉宇間容華照人,一望便知是天界中人。
  這裏怎會有天界的仙人來此呢?他是叫做雲屏翳麽?我苦苦思索,隻覺這人名字聽來甚是耳熟,卻又不似是平時聽父王提起過。他究竟是誰?
  玄衣男子並不動氣,低頭沉吟片刻,道:“是在下唐突了,還望雲中君不要介意便是。”
  我一眼便看得出來,這身著玄衣的神秘男子,卻隻是普通的凡人。但依眼前所見,他與這名為雲屏翳的天界仙人似乎極是熟識,且二人之間還頗有芥蒂。
  但這玄衣男子雖是肉身凡胎,言談之間卻自有一種令人心折的態度,也令人也不敢輕視。
  雲屏翳獰笑一聲,本來清俊的麵龐竟然有些扭曲:“哼哼,你這微如螻蟻的凡人,又將被處死,我雲中君豈肯自低身份,與你一般見識?”
  玄衣男子吃了一驚,道:“你說什麽?我犯了何類律條,竟然要被處死?又是誰人下令殺我?”
  雲屏翳臉色微微一變,道:“你盡管羅嗦什麽?你隻道有……有她大力庇護,我們便奈何你不得麽?孰不知仙凡兩界,本就是判若雲泥,她的身份何等尊崇?你不過是她腳下的泥罷了,卻一直癡心妄想,居然想跟她雙宿雙飛!此次是天帝下令,命我將你誅殺在此,也好教她……教她斷了這不倫念頭!”
  他神色間大不耐煩,隻將衣袖一揮,樓中數道黃光閃過,又多了許多甲胄鮮明的天將,將小小一座樓閣擠得滿滿當當。
  那玄衣男子站起身來,語音中大見悲憤:“你們是想要了我的性命麽?為何不讓水兒前來?若是水兒想要我的性命,她……自己來取便是!”
  雲中君哈哈大笑,神態甚是得意,道:“你還想讓她來救你麽?她今日返回此處途中,已被天帝急旨調往北溟之地,因為咱們的天女魃前些日子偷偷跑到那裏去了,造成北溟大旱,除了她還真是沒有奈何得了這位天帝任性的公主。北溟之地極是遙遠,她縱有無上神通,隻怕一時半刻也趕不回來救你,你就死了這條心罷?”
  玄衣男子後退一步,原來激憤的語氣卻平靜下來,說道:“哦,原來不是水兒她要殺我,是你們要我的性命,料想是水兒與我相愛太深,你們覺得丟了天庭的體麵。
  也罷,這些年來,為了保住我的性命,水兒將我東躲西藏,最後住在這夷離宮中。本想著此處苦寒偏遠,又是清華夫人封地,少有人來。沒想到時過十載,終是沒能逃脫你們的追殺。”
  他無聲一笑,道:“人生苦短,刹那芳華。區區數十載光陰,彈指便過。你們神仙雖有長生不老之身,有餐風飲露之福,也未必比得上這十年來我的逍遙快活。”
  雲中君臉色漲成朱紫之色,幾番想要發作,但終於強自忍住,喝道:“天兵天將聽令!”
  天兵天將們轟然應諾,聲震屋瓦,樓台附近的幾株梅樹都微微一震,梅枝上的積雪紛紛揚揚地落了下來。
  他全然不懼,微笑著俯下身去,把春幾之上的那具瑤琴抱在了懷中。琴尾上那七點碧綠的碎玉,散發出幽幽的冷光。隻聽他輕聲道:“我生平別無所長,唯有撫琴一技。今日性命將畢,在下想在梅林之中,最後彈奏一曲,雲中君可能應允?”
  雲中君正待下令,聞言略略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
  玄衣男子懷抱瑤琴,轉過身來,正好與躲在柱子之後的我打了個照麵。
  一張俊秀而略顯憔悴的麵容,頓時映入了我的眼簾。他畢竟隻是個凡人,而且聽他方才的言語,似乎也是受過不少磨折。十年風霜,當年縱是怎樣英姿勃發的少年,此時也帶上了歲月的痕跡,與雲中君的神采飛揚相比,當真是有天差地別。
  可是在這個男子身上,卻有著一種難以言傳的氣度,讓人覺得溫暖親切,忘記了他隻是一個凡人,而不自覺地隻想去親近他、依賴他、糾纏他。
  我腦子裏“嗡”地一聲,立時便是一片空白。他卻恍若未覺,也似乎並沒有看到我一般,自顧自地與我擦身而過,翩然走下樓去。
  奇怪的是,就連雲中君等人也似乎對我視而不見,尾隨著他魚貫而下。
  我心中模糊之間,隻覺又是詭異,又是著急,慌忙跟著跑下樓去。
  他鄭重地撣了撣衣衫,脫下身上貂裘鋪好,便在雪地之中坐了下來,那具瑤琴端端正正地擺在了他的麵前。
  錚然一聲,音裂金石,卻是他的手指已經按上了第一根琴弦。
  無數的音符從弦底飛躍而出,白梅花瓣紛紛落下,風住雲行,神秘的琴音籠住了整個天地。
  
  良久,他停下了雙手,微笑著回過頭來:“雲中君,你心中愛慕她的風致,在下知之甚久。但世間萬物之中,唯有情之一物,全靠冥冥之中因緣相結,最是不可強求。縱然我身已死,你也未必能得到她的真心。”
  “隻是,我也不願意死在你們的手中。”他一按琴尾碎玉,一泓秋水般的長劍奇跡般地出現在他的手中!
  秋水劍!
  我在一株梅樹之後,失聲叫了出來。可是還是沒有一個人回頭看我,仿佛我根本就不曾存在。
  玄衣男子長劍回轉,“噗”地一聲,鋒利的劍尖已是剌入了那具溫暖的胸膛!
  啊——我望著他緩緩軟倒在地,仿佛天地瞬間突然黑暗下來。我運足所有氣力,仰天長嘯一聲,眼中淚水紛紛而下。心中突如其來一陣莫名的絞痛,幾乎使得我停止了呼吸。
  雲中君張了張嘴,臉上神情,說不上是喜是悲,隻是怔怔地站在那裏。
  時光仿佛凝滯停止,唯有飛雪夾雜著白梅花瓣,仍在紛紛飄揚。
  不知過了多久,突然天邊劃過一道明亮的白光,直射入梅林之中。白光落地,立時化作一個身披白裘的女子,容色異常清麗絕俗。
  我不由得睜大了眼睛:是她?那個經常出現在我腦海深處的女子麽?
  她顧不得一旁呆立的雲中君等人,隻是尖叫一聲,悲淒地跪倒在白茫茫的雪地之中,一把將那個玄衣男子抱在了懷中。他胸前血漬凝成紫黑一片,早已是魂斷氣絕。唯有插在胸前的那柄秋水長劍,尤自顫動不止,如水的劍光四處流溢。
  她呆呆地抱著他,半晌不語。
  雲中君一見這個女子,整個神色又喜又窘,躊躇了半晌,終於試著叫了一聲:“水姑娘!你……你……”
  那女子霍然轉過頭來,目視雲中君,喝道:“是你殺了他麽?是你麽?”她心中恨極,這兩句話冷若寒冰,聽來極為剌耳。
  雲中君一愣,隨即臉色變得蒼白,叫道:“他是自殺的,用的是你的秋水劍!你看不出來麽?”
  女子冷笑一聲,道:“秋水劍!這秋水劍我暗藏於瑤琴之中,是因為神劍有靈,可以讓他拿來防身。可是他並沒有絲毫反抗,便飲劍自盡。難道不是你們逼死了他麽?你雖未親自動手,難道就可以超身事外?”
  雲中君生性本來驕傲,此時當著眾天兵天將之麵,有些下不了台,當下反唇相譏道:“便是本君殺了他又該如何?他不過是個低賤的凡人,本君卻貴為天庭君侯,殺死他不過如捏死一隻螞蟻一般,天庭誰人敢說本君半分不是?”
  那女子狠狠地咬住嘴唇,眼中淚水泫然欲滴,低聲道:“我就知道!我早就知道!你們這些自以為是的所謂神仙,你們自以為自己手中操縱萬物,什麽時候真正心懷天下蒼生黎民?可是他……他連晚上點燈的時候,都要籠上一層竹罩,因為擔心會有飛蛾撲到燈火之上,從而失去性命……他是個多麽好的男人,你們……你們雖然是高高在上,卻還抵不上他半分慈悲心腸!”
  




雪野茫茫

  雲中君臉色難看之極,卻又出聲反駁不得。他身後的眾兵將似乎對這女子十分忌憚,也不敢出聲說話。
  那女子眼光落到數十步外的樓台之上,喃喃道:“香茅酒麽?因為我早上走的時候說,下雪了如果能圍著火爐,燙一壺楚地的香茅酒,便是最大的享受了,所以你就為我燙酒,是不是?我真傻……我該先把你安置好了,才能接旨去北溟之地的……我早該想到了,天庭中有那麽多的走狗,走狗們有那麽靈敏的鼻子,你在這夷離山上藏了快一年了,他們怎麽會找不著呢……”
  “就算是我在半路上突然醒悟,急著趕了回來,終於還是來不及啊……”
  雲中君臉色白了又紅,紅了又白,如此變幻幾次,終於是按捺不住,大聲道:“水姑娘,你身為水族聖女,地位何等尊崇?天界之中神仙無數,難道就沒有一個比得上他麽?就連我……我雲屏翳,也對姑娘你……你……姑娘更當潔身自好,自重身份才是,又豈能輕易委身下嫁一個凡人?他就這樣死了,倒也幹淨!”
  那女子猛地回過頭來,冷冷看了他一眼,目光如劍,異常淩厲。雲中君臉色蒼白,他雖是滿腹妒憤,但麵對著她滿是恨意的眼神,居然再說不出一個字來。
  她輕蔑地吐出兩個字來:“該死!”說時遲,那時快,她一咬櫻唇,反手拔出插在男子胸口的秋水劍,一挽劍花,整個人頓時化作一團白影!如電疾閃般的白影閃處,隻見秋水劍熟悉的劍光一掠而過。
  那一劍!我從未見過世間竟會有這樣迅捷飄忽的一劍!仿佛隻是微微一晃,卻已奪走了對方的魂魄!
  雲中君隻來得及“啊”了一聲,身子顫了一顫,便軟軟倒在地上,頸部一道紅痕,正自緩緩流出血來。
  他仰麵倒在雪地之上,俊美的麵龐已變作青白之色。他望著那個女子,眼神中有著傷心絕望、百般不甘,卻又隱含無限眷戀。他急促地喘息了幾聲,居然還笑了一笑,輕輕說道:“好……好劍!人都說秋水奪……奪魂,望魚……奪魄,你……你……”
  他又喘息了一聲,嘴角處冒出大量的血沫來,整個身體奇異地淡了下去,漸漸隻餘一縷淡淡的影子,隻依稀可以辨出身形麵目的輪廓。隻聽他輕聲道:“其實……我也可以……象他一樣……隻要你……你……”
  哧地一聲輕響,那俊美的黃衣男子的身體,終於徹底化為了一團青煙,經寒風一吹,頓時蹤跡全無。
  她動手極快,候到眾天兵天將反應過來,已是迅雷不及掩耳,再也救護不及。為首那神將模樣的人又驚又怒,叫道:“秋水姬!你好大的膽子!你明知你的秋水望魚二劍不但能取人性命,還能奪人魂魄,你居然也敢用此劍殺死雲中君,讓他形神俱滅?”
  秋水姬?!雖然早有預感,但此時聽這神將叫了出來,仍然使得我的心神大大一震,難以置信地抓緊了身邊梅樹的粗幹。粗糙的樹皮剌得我的手指生疼,我的手不斷地發抖。
  難道這女子便是傳說中的水族聖女?她的名聲曾遍布過三千多年前的大荒宇內,天下所有的水神都是她的臣民,唯有她的法力能夠克製住旱魔天女魃,從而使得甘霖遍灑天下,滋養生長萬物。
  我的秋水望魚二劍,不就是原歸她之所有麽?
  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間,卻是空空如也。
  怎麽回事?方才我明明在與三哥決鬥,雙劍正是我用來對陣的兵器,我進入這個莫名其妙的地方之後,為什麽就會突然不見了呢?
  據這神將說來,這雙劍取人性命之後,居然還可以奪走人的魂魄!那麽這劍靈之中,究竟囚禁了多少生靈的魂魄?怪不得劍氣通神,成為三界第一呢!隻是這劍如此邪門,哪裏是什麽神劍,應是稱其為魔劍才是啊!
  我想起方才看到的那塊匾額上的四個大字“夷離清境”,夷離,這個名字聽來又何其之耳熟。這是什麽地方?我為什麽會來到這裏?我該怎麽出去?我的心裏突然發慌起來。
  秋水姬緩緩轉過身來,那神將嚇得連連後退幾步,下意識地舉起手中金槍,擋在麵門之前,口中強自叫道:“你……你想幹什麽?”
  眾兵將也慌忙擠在一起,神色懼怕,連手中兵刃都在微微抖動,儼然都是如臨大敵一般。
  在我記憶的碎片中,這名叫秋水姬的女子,有著那種極為靈動嫵媚的眼神,但此時卻變得冰冷而又空洞。她雖是悲痛欲絕,自始至終,卻未掉過一滴眼淚。先前眼中尚有淚光閃動,此時連那淚光也都幹了。
  她掃了眾人一眼,嘴角邊浮起一抹譏誚的笑意,神色卻是蕭索之極,淡淡道:“我秋水姬誕於碧波之中,生來便具有馭水神通,又不是你們渡就的仙人,根本不用受到天庭的拘管。便是我接受天庭給我的水族聖女的封號,也不過是想名正言順地掌管天下水係,為天下蒼生造福而已。
  況且當年天下水域權責混亂,各位水神河伯之間紛爭迭起,天庭居中調解,仍然是無濟於事。若沒有我秋水姬統一水係,令眾神鹹服,隻怕到如今天庭仍是為此焦頭爛額。”
  她望向地上那個玄衣男子,臉上浮起一縷溫柔的笑意,使得她的臉部輪廓變得更加的柔和和美麗。但映著眼神中那種絕望的悲淒,不知為何,卻讓我有些不寒而栗。
  隻聽她緩緩道:“十年之前,感謝上蒼眷顧,使我遇上了我平生最為心愛之人。我秋水姬乃水精生成的性命,無父無母,無親無故,一直是孤孤單單地活在天地之間。人人隻道我前呼後擁,榮光萬丈,卻不知在我的心底,也是寂寞冷清得緊啊……
  直到遇上他後……他生性溫柔慈和,待我又是全心全意,人人都道我秋水姬無所不能、神通廣大,是畏懼我也好、來奉承我也罷,都是將我看作高高在上的神祗,指望從我這裏獲得些微的好處。
  唯有在他的眼裏,我不是什麽法力高強的水族聖女,而僅僅隻是個任性妄為的孩子,我有時性子不好,罵他打他,他也全然不惱;他經常忘了我是神仙之身,把我當作是一個普通的凡人女子照顧……冰天雪地之中,不幫我穿上貂裘,他連門都不讓我出……他將我百般嗬護,看作是心中寶、掌上珠一般,我秋水姬枉活了這麽些年頭,隻到遇上他後,方才知道什麽叫做溫暖,什麽叫做摯愛……
  我雖然從來沒對他說過,可是在我心底深處,不僅是把他看作了我的夫君,更是早就將他看作了生命中的唯一……”
  她冷冷地望著空無一物的空中,緩緩說道:“雲屏翳,你到死仍然心中不服,是因為你想不通為何我會拒絕那麽多的神仙,包括你赫赫有名的雲中君的求愛,卻不辭辛苦,偏要追隨在一個凡人身邊。
  因為你一直都是這樣自高自大、自私自利,你以為你參透了男女間所有的奧秘麽?不,你根本就不會明白,在一個女子的心底深處,究竟想要一個什麽樣的愛人……
  然而,因為仙凡相隔,我與他的戀情卻一直不被天庭接受,雖然天帝表麵上對我客客氣氣,也從不提起此事,暗地裏卻派了幾批走狗前來取他性命。但我心裏又何嚐不明白?
  十年以來,我一直帶著他東躲西藏,一次又一次僥幸地逃脫你們的毒手,直到今天……你們……你們……
  雲中君他膽敢殺死我最心愛之人,我為什麽不敢取他的性命?我秋水姬本就不是什麽神仙!我本來便是天生的水妖,天生的魔頭!我的秋水望魚二劍,寄托了秋水和望魚二仙那麽深的怨毒之氣,也根本不是什麽神劍,本來便是魔劍!”
  她的眼神中閃著奇異的亮光:“區區一個雲中君算得了什麽?我不但要殺死屏翳為他殉葬,我還要天下從此赤地千裏,使旱魔再無絲毫顧忌!我要所有一切的一切,都為他而殉葬!”
  她猛地仰起頭來,盡力長嘯一聲!嘯聲淒厲尖銳,回響在梅林之中,久久不絕。無數的花瓣飄飄揚揚地落了下來,有的梅樹不堪聲波激蕩,居然“卡嚓”一聲,碗口粗的枝幹應聲斷裂!
  她頭上簪環滑落,原本挽在頭頂的雲鬟散了開去,烏黑如瀑的秀發瞬間披散下來,襯著她蒼白的臉色、如火的眸光,越顯得詭異莫名。
  她手臂一揮,手中秋水長劍陡放出剌眼的白色光芒,如同一道光華凝結的匹練一般,直奔天穹之巔!隻聽她嘶聲喊道:“蒼天!蒼天!你何其不公!你既讓我生而司水,你既把他送到了我的身邊,為何要讓我孤獨一世?為何又要將多唯一親近之人,從我身邊奪走!”
  兩道淚水終於奪眶而出,沿著她的臉龐滾滾而下,她哽住了喉嚨,一字一頓的,仿佛是對上蒼、又仿佛是對自己——緩緩的、然而堅定地說道:
  “可是……我決不會放棄他的,無論他轉生六道何物,無論是四海八荒,九霄十界!我秋水姬都一定會找到他!千秋萬載,此誓不滅!”
  突然,她反手拔出腰間佩著的望魚,徑自往胸口一插!
  眾人驚叫聲中,但見鮮血如殷紅的花朵,瞬間從她那美麗的胸膛之中怒放開來,頓時染紅了好大一片雪地。
  她一聲不吭地仆倒在地,雙臂用盡最後的力氣,緊緊地摟住了那個玄衣男子。
  突然之間,四下裏朔風擁起,白雪紛紛揚揚,下得有鵝毛大小,灑有她的鮮血的那片積雪也被朔風卷走,帶血的紅雪瞬間四麵散舞開去,天地間充滿了那種觸目驚心的慘紅顏色。
  一聲清吟平地而起,驀然間隻見兩道青光騰地破空而去。不知是誰驚叫一聲:“是秋水望魚二劍!”
  眾天兵天將遙望著神劍循去的方向,默立良久,終於也騰雲離去。
  我呆呆地站著,看那滿天飛舞的雪花,片刻間掩沒了所有的痕跡,一生的愛恨情癡、那些來不及說的千言萬語,和那兩個緊緊相擁的人兒一起,都在這無垠的茫茫雪野之中,凝固成了亙古無聲的結局。
  
  雪下得越來越大,最大的竟然有巴掌大小。我忽然想起有個凡人寫的詩,說什麽燕山雪花大如席,看來真是所言不虛。大雪模糊了眼前的一切,我的視野裏除了白茫茫的一片,便再也看不清任何東西。
  不知過了多久,雪漸漸停了下來。
  我揉了揉眼睛,向前看去,眼前仍然是茫茫的雪地,但秋水姬和那個男子都失去了蹤跡,雪地上反而平空多出了一座墳頭。
  我趨近前去,雙腿卻不自覺地微微發抖,幾次都險些軟倒在雪地之中。
  那座簡單而高大的墳墓,墓前幹幹淨淨,沒有墓碑或其他的任何標誌。但我心裏明白,她和他,冠絕天下的水族聖女秋水姬,和那個不知名的凡間男子,正是一起躺在這無名的墳墓之中。
  
  遠遠的,一個綠衣翩然的女子,突然出現在梅林深處。她伸手撥開層層梅枝,緩緩踏雪而來。
  仿佛看到了什麽,她微微一怔,停住了前行的腳步。頓了一頓,她終於俯下身去,從雪地中拾起一對寶劍。
  




鶴龍爭鋒

  天地又開始旋轉起來,我發現自己已離開了那片雪野。飛雪、梅林、樓閣、綠衣女子全都消失不見了……出現在我麵前的,仍然是那道光芒四射的白色光屏,屏麵飛速地變幻出不同的畫麵——然而那卻是似曾相識的場景:
  ……那莽莽密林中迎風搖曳的野百合、百合叢中美麗的紫晶、古刹中沉默古樸的香爐、滿天飛卷的秋日黃葉、如雪般一塵不染的僧衣、還有最後那一場熊熊燃燒的大火……
  ……遍生白蓮的西方淨土,空中飄舞著無數相貌美豔的飛天,五彩織金的衣帶如雲霞飄動,神秘的梵唱籠罩天地,眾佛菩薩莊嚴而坐,一縷淡淡的人影屈膝跪在蓮花座前:“弟子叩問佛祖,情之一物,究係何來?為何神仙妖魔諸眾,俱不得免去此中痛楚?”
  金色寶光之中,唯有佛陀的笑容那樣慈悲平和:“莫動無明,莫起怨妄,無色無識,是真性情。秋水聖女,既然你已領悟幾分,本座便暫以佛力封住你前世記憶,望你此去好生投入輪回之轉,來世多修福德,若是機緣相合,再化解今生執著之孽罷。
  臨別在即,本座有幾句偈子要送與聖女,望聖女一定要牢牢記住——四海初定,三湘為君。逢林便止,方守安寧……南無阿彌陀佛……”
  ……繚繞霞光從天而降,中有彩娥執著向征使者身份的鳳羽翠旄,簇擁著朱衣赤冠的天庭吏員,莊嚴地站在龍宮的水晶殿中,一手持著玉軸黃綾的天旨,另一隻攤開的手掌之上,靜靜地躺著一柄鳳頭鑲珠的金釵,發出誘人的寶光。
  對麵站著身著龍王服飾的父王,他看了一眼那軸玉旨,神色間微一遲疑,終於從天使手中接過金釵,轉過身來,將其輕輕塞入旁邊侍女抱著的一個嬰兒的繈褓之中。
  嬰兒在柔軟的鮫綃中甜甜地睡著,花瓣樣的小嘴輕輕抿了抿。
  畫麵再度變幻,卻是在我所熟悉的東海後宮之中。
  ……美麗的寶石花和珊瑚叢隔開了殿中觥籌交錯的賓客,滿麵笑容的父王在接受眾人齊聲朝賀,那朝賀之聲聽起來也似乎是那麽遙遠:“恭祝十七公主芳齡永壽!”
  在另一處僻靜的角落裏,光線略暗的海波之中,站著一個頭梳雙髻的小小龍女。她帶著滿麵的稚氣和驚奇,仰起芙蓉花般的小臉,從一雙翠袖下的玉手之中,接過那一對秋水般的寶劍,緊緊地抱在了懷中。
  ……畫麵舒展開去,那一雙玉手的主人,正站在小小龍女的對麵,正是那日梅林之中,踏雪而來的綠衣女子。
  她默然地看著懷抱寶劍的小小龍女,眼中似乎閃動著點點的淚光。宛若白玉的纖手,緩緩地抬了起來,輕輕地撫了撫龍女柔順單薄的頭發。
  她凝視著小小龍女那雙充滿了好奇和歡喜的眸子,嬌豔美麗的唇間,逸出一聲幾難聽聞的歎息:“今世……你……一定要保重啊……”
  ……身披白裘的女子,倚樓捧卷而坐。微微側身的時候,自裘底垂下繡有榴花紋路的合歡廣袖。風華流轉之中,但見她回眸一笑,那笑容裏卻是千載萬世的煙塵。
  
  所有的這一切昔日畫麵,如憤怒奔騰的海嘯一般,鋪天蓋地而來。它們衝走了我心靈上的最後一道堅硬如鐵的壁壘,暴露出了裏麵那潔白柔軟的內殼——而那裏,正是所有被法力封存的記憶。
  在往事的洪流中,我拚命地摸索尋找,而那個熟悉的名字,便在此時浮出了水麵。
  我緊緊地咬住了我的雙唇,一如當年初逢大變之時。因為用力太重,我的舌頭甚至感覺到了淡淡的血腥味,而那一抹血腥的滋味,終於讓我痛徹心肺,我張了張嘴,按捺不住劇烈的心痛,終於輕輕地叫出了他的名字:“林致遠!”
  林致遠,是他,是那個與秋水姬相處十年的男子,是那個雖經轉世卻依然靈性未泯的高僧,是我曾傾心相愛的木頭哥哥……是我追尋了數千年的愛人啊……
  “水兒真調皮,為什麽要這樣叫我?”
  “偏要叫,偏要叫!你的名字裏有兩個木字,難道還不能稱為木頭麽?”
  “木頭哥哥!木頭哥哥!你是天底下最呆最傻的大木頭!”
  “木頭就木頭吧,五行相克,水能生木,所以木頭哥哥是離不開水兒的,水兒也永遠不要離開木頭哥哥,好不好?”
  ……
  當!一聲清脆的金鐵交擊之聲,將我從幻夢中驚醒過來,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片潔白如雪的羽毛。
  我吃了一驚,這才發現是一隻半人多高的白鶴,傲然地立於我的麵前。此時它正偏過小巧可愛的腦袋,黑亮如寶石般的眼睛好奇地望著我。它長長的堅硬如鐵的鳥喙之中,卻叼著一件我最是熟悉不過的物事——三哥從不離身的銀刀!
  四周是呆若木雞的眾人。而三哥麵如豬血,雙手空空,氣狠狠地站在一邊,看樣子十分惱怒氣憤,卻似對這隻白鶴極為忌憚,又不敢冒然衝了上來。
  而我的一雙寶劍,正跌落在金沙之上。
  然而更讓我驚訝的,是站在白鶴身旁的那個綠衣女子,雲鬟朱顏,雅淡梳妝,都是似曾相識。一層輕煙般碧色綃紗,籠在她綠如春水般的衣衫之上,越顯得清麗絕俗。
  我定了定神,前世今生的記憶,在那一瞬間悄然融合。強壓住內心的激蕩,我從唇間緩緩吐出幾句話來:“原來是你,綠華姐姐。秋水望魚二劍,也是在兩百年前,你送來給我的罷?”
  萼綠華一手輕輕撫摸著白鶴背上的羽毛,唇邊美麗的笑容,如同天邊一抹淡淡的雲靄:“好久不見了,秋水姬。”
  我們相視微笑,卻再也說不出多的話來。相隔了太久的歲月,經曆了太多的磨難和艱辛,便在那一刻相見的時候,方才驚覺出語言的貧乏與蒼白。
  四周大嘩。
  萼綠華、秋水姬,是傳說中恍若雲霧飄忽的女子,那芬芳的裙裾、絕世的容光,都隻是在夢裏才能仰首悵望。然而,如今……
  還是三哥那粗啞的嗓子,打破了這種異樣的沉默:“這算什麽?找的幫手麽?什麽萼綠華萼紅華,小模樣倒生得不錯,莫非是想……”
  話音未落,卻聽“啪”地一聲,卻是三哥的腮幫子上早被大長老結結實實地揍了一耳光。三哥一手捂腮,一邊難以置信地對著大長老嚷了起來:“你你你這老不死的,居然敢來動你家三殿下?你莫非是不想……”
  還沒能繼續說下去,十長老一湧而上,七手八腳,已是把死死他按倒在地上,又堵了他一嘴海藻。三哥從極地帶回來的那些夜叉手下麵麵相覷,不知倒底該不該上前相救。
  大長老疾忙跪下,磕首道:“三殿下一時失言,還望夫人海涵!”
  還是負相帶頭,顫微微地跪了下去:“下官東海丞相,恭迎清華夫人駕臨!”眾人見勢自然不必多說,也是跟著跪了一片。
  三哥一聽“清華夫人”四字,眼睛不由得睜得溜圓,本是豬肝一般的臉龐,頓時變作蒼白。唯有青河夫人不知輕重,她又長處深宮之中,少有聽聞,當下張口諷道:“什麽夫人夫人的,正經龍宮的夫人還多出來了呢,從哪裏又來個什麽夫人?”
  話音未落,隻見那白鶴“嘎”地大叫一聲,雙翅忽展,有如兩片寬廣的白雲一般,旋風般地直撲過來。
  青河夫人“啊”地一聲尖叫,見那白鶴來勢洶洶,轉身便欲逃開。那白鶴何等厲害?當下隻將左翅一扇,“撲拉”一下便將青河夫人掃倒!隨即尖如鋼鐵的鳥喙一動,向青河夫人直啄下來!
  這幾下如兔起鵠落,極是幹脆利落,旁人簡直不及援手,早聽青河夫人“唉呀”一聲慘叫,身子已滾落在沙地之上,想必是被啄得不輕!她驚恐之下,龍族本性被激發出來,當即尖嘯一聲,狂風大作,原先青河夫人被擊倒之處,卻顯現出一條灰角黑龍的身形來。
  這條黑龍外形與方才三哥變幻出的黑龍頗為相似,隻是休形小了許多,金晴鬣首,張牙舞爪,看樣子也極為囂張。
  黑龍龍尾一擺,飛到半空之中,巨口突張,吐出一大團赤色烈火,火勢騰騰,直向白鶴翻卷而去。
  隻聽萼綠華笑了一聲,道:“原來這位夫人是金晴火龍啊,想必是青河侯的女兒了,果然是性子火爆,與青河侯如出一轍,還生了這麽一個極肖其母的三龍子。隻是卻未免魯莽了一些,卻不知小玉它可是天生異種,又在我身邊修道一千多年,其道行自是非同尋常白鶴。便是青河侯本人來此,隻怕也不敢與我的小玉爭鋒呢。”
  負相躊躇了一下,望望萼綠華,卻是司兵衛冉橫行上前一步,躬身道:“清華夫人乃是天庭上仙,自然所眷坐騎非同尋常。隻是青河夫人她雖然是言語失措,冒犯夫人顏麵,其實是不知夫人身份之故。再者她畢竟尚為我東海龍王後妃,又是三殿下親生之母。萬望清華夫人莫要與之見識,手下留情才好。”
  萼綠華含笑注視著正相鬥不休的白鶴小玉與金晴火龍,淡淡應道:“你說的極有道理……隻是恐怕有些晚了。”
  話音未落,隻聽黑龍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尖嘯,卻是小玉喙爪並施,又在它身上拉出幾道大口子來,鮮血汩汩而出,盡數滴到了海底的金沙之上。
  黑龍吃疼不過,再也淩空飛騰不起,“啪”地一聲跌落在地。小玉“嘎嘎”大叫,雙翅一展,帶起一陣狂風,向黑龍直撲過去!
  黑龍在地上翻滾挪騰,想要躲開白鶴攻擊,但鶴性本就是蛇蟲天敵,黑龍雖非蛇類,卻也頗為相似,況且這白鶴小玉本非凡種,其靈活敏捷之處,運用道法之妙,竟也有半個神仙的實力。
  終於,白鶴覷空一探利爪,將黑龍死死按住,腦袋一偏,尖尖的長喙直向龍晴啄去!那一瞬間,我看見黑龍的金晴之中,閃過一抹恐懼的神色!
  三哥見狀大急,想要奔上前去營救母親,卻被眾長老按得結結實實。隻聽眾長老與眾臣的聲音一齊焦急地響了起來:“夫人饒命!”
  萼綠華喝道:“小玉!”
  白鶴“嘎”地大叫一聲,似乎是在應答萼綠華的呼叫。極不情願地鬆開腳爪。那黑龍這才微微睜開眼睛,剛想爬起身來,白鶴突然轉過身來,一揮翅膀,“啪”地一聲,又將黑龍打翻在地。
  黑龍嚇得僵臥地上,再也不敢動上一動。
  白鶴得意洋洋地看了它一眼,大步奔到萼綠華身邊站定,仰頭向天大聲叫了幾聲,顯得十分神采奕奕。
  一旁龍宮中人快步上前,將已回複人形的青河夫人扶到一邊。她神情委頓,身上血跡斑斑,顯然是吃了大虧。
  萼綠華望著我道:“水兒妹妹,依你說,接下來又當如何?”我微一遲疑,慨然道:“前世種種,均已隨風而去。今世我卻是東海的十七龍女,有著另外不可推卸的責任。父王元神莫名失去,眼下最為緊要之事,自然是我要先取得皇嗣之位,再率眾找尋父王元神下落。”
  萼綠華點了點頭,神情甚為讚許,又看了一眼三哥,道:“過去你被尊為水族聖女,正是因為你是水精之體,天性可體會到水的妙處,故擅長馭水之訣。隻要有一點水滴,便能以此為引,調動五湖四海之水為已所用。你明白麽?”
  我微笑道:“過去法術,已失去了十之八九。不過這馭水之訣,乃是本性之中便具有的法術,自然不會忘卻。”
  我目視著已被取出海藻,怒氣衝衝站在一邊的三哥,淡淡道:“三哥,十七鬥膽,請三哥指教。”
  




馭水之訣

  雙掌一引,秋水望魚二劍,猶如有生命的活物一般,爭先恐後地自沙地上一躍而起,恰好落入了我的掌中。
  我提起神劍,熟悉的冰涼的氣息從劍身之上幽幽傳來。我的神識能夠清晰地感覺得到以前所感受不到的東西,那是秋水劍中停駐的劍靈,在戰前與故主重逢之時,發出的欣喜而貪婪的歡叫。無數被禁錮在劍中的魂靈開始蠢蠢欲動起來,發出一聲聲尖利而興奮的長嘯,隻是那嘯聲卻不可能被外人所聽聞。
  那一瞬間,這一長一短的兩柄神劍,似乎成為了我身體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與我的神識奇跡般地融合在了一起。我的心底深處,突然湧起了一種說不出的豪氣和冷酷之情。
  我陡然轉身,望魚“唰”地一聲回轉入鞘,秋水長劍卻當空劃過,形成一道美麗的光圈,劍尖微顫,一點晶亮的寒光,遙遙指定了三哥的麵門。
  三哥怒極反笑:“你不是有雙劍麽?為何不一起使出來?”
  我冷然答道:“自家兄妹比試,甚至不必用劍。”
  三哥怒吼一聲,叫道:“你莫要以為你真是個什麽秋水姬轉生,本殿下就會怕你!那個秋水姬死了有好幾千年啦,骨頭都臭得稀爛,又是什麽厲害角色?”
  我不答話,手中秋水長劍幻出滿天光影,向三哥全身籠罩而下!
  三哥銀刀揮舞,狠命撲了上來!
  長劍流光,動若水波,我整個人都似隔了一泓瀲灩的秋水,望上去著實是十分好看。但真實情況如何,我卻是有苦自知。其實方才我不用望魚,並非是因為我自恃甚高,而是因為那顆由我眼淚凝就的心淚神珠的法力,雖是將我帶入了前世的幻境之中,使得我雖記起了有關秋水姬的部分記憶,卻並不能在這一瞬間,將當年她的法術神力也回複給我。
  也就是說,我雖記起了自己曾為秋水姬,也仍是記得前世部分法訣,此時卻不知該如何運用發揮,便如一個人枉入寶山深處,雖然見著無數的金銀珠寶,卻沒有工具將之運輸出去,變賣成實實在在的生活必需之品。
  而三哥本來便是龍族驍將,又久經沙場,其對敵經驗之豐富、法術神力之深厚,確實為我遠遠不及。此時他拚卻一腔忿恨,與我哪裏是普通爭鬥,竟完全是生死之訣,我自然更是吃力不過。
  鏘鏘!是刀劍交擊,一股大力自劍身傳來,我的手腕不禁被震得一麻,先前已在心淚神珠的幻境之中神奇愈合的傷口,幾乎又要張裂開來!但聽三哥一聲痛呼,卻是銀刀的刀頭不敵秋水劍的鋒利,竟然應聲被削成一截!
  三哥大怒,口中連連誦咒,眼見得那段殘缺刀身陡然一亮,銀芒中帶起一道詭異的血紅色,那血紅的刀光吞吐不定,成環形火焰之狀,圍成怪獸巨口一般,向我惡狠狠地吞齧過來!
  “修羅焰刀!”不知是誰尖叫一聲,聲音中滿含驚怖和畏懼之意。
  血焰熊熊,陡然間我周圍的空氣似乎都被絲絲抽離開去,而那種巨大的強壓卻是越來越重,直擠得我五髒六腑都似乎疊到了一起,一口氣怎麽也提不上來,腦海中閃現出了無數的金色火花……而眼前,是一片血紅的世界,所有的人和物,都被蒙上了一層血紅色的濃霧,影影綽綽看不分明,還有無數道血紅的暗流在穿梭奔流,我雖從未進過冥府,卻也不由得想起解姥姥講過的尋隱藏了無數厲鬼的地獄血池。
  萼綠華的聲音,仿佛從遙遠的天邊隱隱傳來:“水之本性,至善至柔,所謂上善若水是也。水性雖柔,但浩浩蕩蕩,包容萬物,若匯而為用,則其銳不可擋之勢,甚於刀兵。所謂馭水之訣,貴在順乎本性,似柔實剛,化剛為柔。驅西方癸水之精華,傷人於無形之中,祛壓心火,清寧自身……”
  腦中忽有靈光一閃,我右手執劍,屈起左手無名指第三節,自然而然,已是捏了一個馭水訣的起勢。一道微白色的淡淡光暈,自我的指尖擴散開去,抵住那道血紅的光焰,先前重壓之苦立時輕鬆了少許。
  “馭水之訣,順自本性,似柔實剛,化剛為柔,玄台空寂,靈照九清……”一段段奇奧難懂的文字,從我的心底深處躍了上來,我一邊在心中默默念誦,一邊手指已變換出了七八種不同的姿勢。
  “引滴水微力,行倒海之功……”天啊!滴水微力? 此時我已被三哥的修羅刀焰困在其中,哪裏還能分神去尋找那小小的一滴水珠?
  我心神一慌,精力便不能集中,指尖微一晃動,先前幻化出的那道白色光暈當即淡薄下來,周圍血焰似是有所感知,“轟”地一聲,又暴升了數尺,道道火焰張牙舞爪地撲了過來,焰圈之內竟隱隱閃現出無數猙獰的骷髏頭像,眼窩深陷,大口張開,映著那血色光焰,更是令人心悸,當真猶如地獄深處放出的血汙厲鬼一般。
  我右手舞動的劍勢再也支持不住,身子後仰,“砰”地一聲便摔到了地上。三哥大喜,刀上血焰急壓下來,那些獰笑著的骷髏頭也離我越來越近,焰上血腥之氣中人欲嘔!
  隻聽錚然一聲清吟,我腰間的望魚之劍疾飛而出,“刷”地一聲,在空中一個漂亮的回旋,一劍便削去了最近前的一道血焰,那道焰中的骷髏頭顱黑口一張,發出無聲的一聲慘叫,當即灰飛煙滅!與其同時,手中秋水劍光芒突漲,明豔如水的劍光形成一道透明的光幕,強行抵住了那圈熊熊燃燒著的血色光焰!
  我可愛的一雙救命神劍!在這最危險的關頭,終於大發神威,讓我又有了片刻喘息的時機!
  可是水呢?我在哪裏去找來這一滴寶貴的水珠?
  血焰突然一晃,直向我身前左邊撲來!雙劍何其警覺,自然如影隨形,一前一後,一攻一守,將血焰牢牢攔住!
  忽然一道碧青磷光當麵射來,在我麵前轟然炸開,化作滿天細針,帶著淡淡碧色霧氣,看上去真是有說不出的妖異!
  我心叫不妙,自知上當!原來三哥是以修羅焰刀引開雙劍,卻另外放了這麽個厲害的物件襲過來。雙劍待要回轉護主,卻被血焰緊緊纏住,眼見得那些細小碧青妖針撲麵而來,我卻再無兵刃可擋,危急之下,本能往懷裏一掏,摸出一顆圓圓的東西來,也來不及細看是個什麽法寶,便將它丟了出去!
  冷細的針雨之中,隻見一顆毫不起眼的指頭大的珠子,滴溜溜在空中旋轉,閃動著微弱的白色光芒。
  心淚神珠?方才我自幻境返回,已是將它又拾了起來。因先前係著的金鏈已被斬斷,所以我隻得將它塞入了懷中衣襟之處。孰料此時一急之下,竟然將它丟了出去。隻是那碧青色的細針煞是厲害,隻是輕輕一剌,以心淚神珠這樣堅硬的質地,居然都被剌得粉碎!如果這千萬根針一起向我紮過來,那我……
  電火光閃之間,這些念頭極快地一閃而過。忽然一個險些消逝的念頭被我的思緒牢牢地扯住了:“心淚神珠是我前世眼淚化成,這珠身之中,倒底有沒有我的淚水?”
  思緒方轉,陡然隻見飄散的白色粉末之中,飛出一蓬細碎晶瑩的水珠,經針鋒之上向四下裏飛濺開去,化作無數更為細微的水絲!
  三千年的等待,四十年的相伴,短短十年的恩愛時光,無限的癡怨企盼,凝結成這一顆潔白的神珠。當它成為三界之中閃耀的神珠之時,有誰知道,神珠的心髓之中,果真藏著啊……那一滴晶瑩的眼淚……
  我緩緩地閉上了眼睛。那些奇奧的咒語,如自然而然的水流,從心田之上緩緩流過。
  一層青蒙蒙的水霧突然出現在血焰的四周。水霧越來越多,越來越濃,漸漸將血紅的火焰纏在了霧中!那先前囂張霸氣的血紅火焰,此時卻似是不敵水霧之氣,越來越是微弱,反而是那些濃重的水霧漸漸凝結,最後聚成一道天然的青色水牆!
  我屈指彈出,叱道:“疾!”那道水牆拔地而起,挾帶翻山倒海之勢,猛地向三哥直卷過去!他隻叫出一聲“啊……”血焰微弱地閃了一閃,瞬間即逝!他還來不及閃躲開去,已被那堵厚重的水牆吞沒,手上銀刀脫手飛出!
  “砰”地一聲巨響,水牆直倒而下,飛舞起無數金色沙塵!三哥整個人被壓得喘不過氣來,隔著透明如水晶的青色水牆,我看得清清楚楚:他整張臉都褪去了那種凶惡的戾氣,而且因為無名的恐懼和驚恐,他的臉色是我從未看見過的那樣蒼白如紙。他在水牆之下隻是掙了兩掙,便放棄了無用的掙紮,隻是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二長老高聲叫道:“三殿下此時若肯認輸,十七公主需立即撤走法力,不得對三殿下有任何傷害!”
  我點了點頭,道:“那是自然。”
  青河夫人滿麵憔悴,鬢發散亂,此時掙紮著要撲上前來,卻被幾個宮女死死拉住。她一邊強力想要掙脫,一邊哭喊道:“厲兒!你快認輸吧!今日來了這麽多外人,個個都是大得不得了的來頭,你我孤兒寡母,又沒有什麽強有力的外戚撐腰,便是你本來贏了,也根本不可能得到皇嗣之位啊!厲兒,算是娘親求你,咱們不做皇嗣了!你回極地去罷,把娘也帶去那裏,隻要我們娘兒倆相依為命,便是將來老死在極地那種苦寒之地,娘也是心滿意足啊!厲兒!厲兒!”
  她哭到最後,已是聲嘶力竭,再也沒有力氣掙紮,已是癱軟在地,雙手痙攣似地抓起兩把金沙,滿麵脂粉盡脫、淚痕狼藉。
  青河夫人方才一番言語,三哥雖是被壓在水牆之下,卻都聽得清清楚楚。此時隻見他猛然將全身上下唯一能夠動彈的脖子一扭,怒聲吼道:“隻有戰死的敖厲,沒有投降的敖厲!小十七今日若要殺我,盡請尊便!要本殿下開口認輸,卻是萬萬不能!”
  眾人都是一窒,十長老及眾臣麵上都露出為難之色。因是戰前便已說好,無論競技如何慘烈,隻要一方認輸,另一方便得罷手。卻不想三哥性子執拗,竟是寧死不肯認輸,自然也是不肯承認舉我為嗣。在此狀況之下,若我真要繼承皇嗣之事名正言順,除了強令他認輸一途,便是直接將他殺死!
  我衣袖一拂,緩步走上前去。場中眾人臉色都是一變,眼睜睜地看著我走向水牆重壓之下的三哥,雖是有幾人口唇欲動,但事涉承嗣大事,又是三哥違反規則在先,畢竟無人敢出聲說上一句。
  青河夫人狂叫一聲,身子軟倒在沙地之上,已是驚憂攻心,當場暈了過去。
  我終於走到了水牆之前,慢慢停下了腳步。
  隔著透明的水牆,三哥桀傲狂虐的眼神死死地盯在我的臉上。而我的臉上,卻沒有半分表情。頓了一頓,我開口說道:“三哥,你知道這水牆雖是以水滴為引,卻是西方癸水凝聚而成,不僅可以攻敵奪勝,癸水還有削弱對方法力之效。若你再不認輸,過上一柱香的時間,便是我放你出來,你全身的法力也消失殆盡了。”
  三哥扭過頭去,清了清嗓子,重重地“呸”了一聲。隻可惜我早已知道,在方才大戰之後,他元氣消耗不少,口幹舌燥,根本沒有任何唾液分泌,這一聲不過是表示他的輕蔑之意罷了。但他仍是如此強項,顯然是拚著法力消失,乃至舍棄性命,都不肯向我認輸低頭了。
  我不以為意,接下來說道:“三哥你心中氣惱,我也是有幾分明白。你覺得小十七自幼居於深宮之中,所見所聞,無非是女子那些閨中瑣碎女紅妝飾之事,而你卻是長年四方征戰的龍族驍將,目光遠大,胸懷廣闊,決非我等裙釵女子所及。”
  他哼了一聲,並不答言。
  圍觀眾人卻是臉色大變,唯恐我會被他激怒心性,突施辣手取他性命。負相幹咳一聲,出聲奏道:“十七公主,老臣有本要奏……”
  我揮手止住他的說話,也並不理睬他們焦急的神色,反而對著三哥微微一笑,道:“你此時已然明白,我頭頂金角,又是秋水聖女轉世,自然是領西天佛旨而來的真正龍神。然而在你的心中,卻總認為我是占據先天優勢,若沒有這些前世因緣,根本不能與你三哥的蓋世英武相比,更論不到我來做龍王之位。”
  他睨了我一眼,仍然不肯開口。
  我長歎一聲,長袖一揮,水牆如有生命的活物一般,倏然彈了回去。“嘩”地一聲軟化下來,居然化為一灘清水,潺潺流出殿外而去。
  三哥身上一輕,難以置信地望向我,結結巴巴說道:“你……你又有什麽惡毒詭計?”
  我溫言道:“三哥,起來罷。”
  他一骨碌爬了起來,後退兩步,麵上滿是戒備之意。
  我微笑道:“今*****雖敗在十七手下,但你心中不服,也是枉然。你是十七親生的哥哥,十七更加不會置五倫於不顧,下手取走你的性命。”
  我環顧四周一眼,隻見眾人都是麵露驚奇之色,還有些微疑慮和不安。我緩緩說道:“但是長老們依據族規,已是有言在先。在父王未返回東海之前,理當由今日對訣勝者暫攝龍位,以便統率群臣,舉傾國之力,找尋父王元神下落。事關父王安危,故此在這一點上,東海全族必須得視十七為東海皇嗣,包括三哥在內,十七也不會有絲毫讓步。”
  我掃了三哥一眼,隻見他麵色陰沉下去,又道:“但尋回父王之後,十七自然是要將龍位權力還歸父王駕前,也不會以皇嗣自居。”
  三哥麵上露出詫異之色,忍不住問道:“那你待如何?”
  我微微一笑,道:“想必除三哥之外,朝中也定有其他人等對十七不服,究其原因,必然是因為十七年齡尚小,資曆淺薄之故。不被眾臣認可的龍王,做來又有個什麽趣味?東海尚且不服,遑論其他三海。所以今日當著眾人之麵,十七敢與三哥作賭,三年之內,若十七不能名揚三界,令水族鹹服,則皇嗣之位,終身不敢與三哥相爭!”
  三哥眼睛一亮,問道:“此話當真?”
  我抬手一拂,一道水箭自指間疾射而出,“錚”地一聲,正好擊中十步開外一位宮女頭上玉釵!玉釵應聲碎成兩截,落到了沙地之上。那宮女嚇得花容失色,雖是不敢作聲,但全身卻忍不住微微發抖。
  我臉色一變,冷冷說道:“十七若違此誓,當如此釵!至於三哥你麽,自然也是一樣。”
  




初露鋒芒

作者有話要說:深宮篇完畢了。在此感謝晉江官方的大力推薦,和諸位大人的精彩書評。下一部前塵篇即將開始,因限於構思,可能會稍晚一些再上傳更新,以保證本文質量。
關於眾人關心之事,在此作解答如下:
一、金虹三郎是否雲中君轉世。答案是否定的。因為雲中君早被秋水望魚奪去了魂魄。至於三郎為何會有那些奇怪的話語,前塵篇中會有所涉及。
二、金虹三郎是否見過秋水姬。答案也是否定的。因為認真看文,當知秋水姬是三千多年前的聖女,那時三郎還未出生。哈哈
三、關於十七的未來。十七未來,或許比不上在龍宮幸福,或許有無數的風波,但那是一個人成長的代價。還是我的老生常談,如果一個人經曆了許多之後仍然單純,肯定是有些白癡。
四、關於秋水姬是否與十七衝突。答案也為否定。秋水姬隻是過去的符號,十七有不同的未來。知道過去,隻是會影響以後十七人生的選擇(我指的不僅是愛情),改變她一些單純的看法。如此而已。


敬請關注《前塵篇》
  此言方畢,我從眼角餘光,已是看見負相他們與十長老都鬆了一口氣,麵上神色輕鬆了許多。突然之間,想起他們的種種作法,不知為何,心中卻有一種莫名的委屈和憤怒湧了上來。眼見得四哥扶著三哥一邊臂膀,正要離開此地,不由得脫口叫道:“且慢!”
  三哥身子一震,緩緩轉過聲來,凶狠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臉上。然而在那強行裝出的一副凶惡的麵目下,我卻看到了一種悄悄滋生的無名畏懼之情。
  我隻作不見,正色道:“十位長老,眾位重臣,我記得龍族有族規十條,法度極是森嚴,一向為我龍族立國之本。十七年幼不知律法,委實比不上諸位德高望重,故在此頗想請教,不知龍族中人私下修煉魔功,可又是什麽罪過?”
  此言一出,眾人臉色都是大變,而三哥更是呆若木雞。
  不錯,方才三哥使出的那“修羅焰刀”,那種令人作嘔的血腥和殘忍,明眼人一見便知,那決不是我龍宮世代相傳的法訣,而正是魔界功法的重要特征。三界之中,以魔界因其陰狠毒辣最令人不恥,神界中人一向恥與其交往,而堂堂東海龍子竟學會了魔界法功,可是長老及眾臣們明明看在眼裏,卻是裝聾作啞,無一人出聲質問,這不能不使我心中暗暗憤然不平。
  眾長老重臣麵麵相覷,一時說不出話來。還是大長老清了清嗓子,支支吾吾道:“那個……那個……論律……論律……”
  我看著他那張宛若童子之麵的老臉,心中突然有了一種厭惡之情:“大長老,龍族律法,一向便由十長老執掌,為的是長老們身份超然,又置身於朝局之外,故此執法更為公正嚴明,少有阻礙。而你既身為大長老,更是要以身作則,堪為眾人表率,才不辜負父王長期以來的倚重之恩。可是如今我察問律令內容之時,大長老你卻是吞吞吐吐、語焉不詳,莫非是長年養尊處優,竟連長老們應盡的本分都忘記了麽?”
  說到這最後一句話時,我按捺不住,語氣之間,更是加重了幾分。
  大長老臉色一變,再也站不下去,當即一屈雙膝,跪落塵沙:“是老夫胡塗了。啟稟公主,《龍律》第四條上已經明言,身為龍族中人,當要潔身自好,不得與異界有染,不得幹涉異界事務,更不得修習異界法術功力。違此律者,當刮鱗抽筋,逐出龍族,以儆後效!”
  三哥聽到“刮鱗抽筋,逐出龍族”八個字時,更是臉如土色,幾乎便要站立不穩。
  其餘人等,也是驚懼交加。負相等人更是低下頭去,大氣都不敢再出一口。反是那烏雲跡昂首跪下,大聲道:“公主殿下,下官有本要奏!”
  我皺了皺眉頭,道:“你說。”
  烏雲跡毫無畏懼之色,說道:“公主殿下此言,當是針對三殿下而發。但三殿下雖使出了修羅焰刀,卻並非是從魔界修習而來。”
  我不動聲色,淡淡道:“說下去。”
  烏雲跡道:“當年為臣尚是龍王陛下宮中的司書侍僮,正好知曉這修羅焰刀之事。此刀法雖來自於魔界,但刀功圖本卻是陛下帶回宮中的啊!”眾人大嘩,隻聽烏雲跡又道:“當初陛下將此圖本帶回宮中之時,曾與一神秘人物相處甚久,這圖本也正是那人所贈。下官也曾大為不解,並鬥膽問過陛下,既然龍族早有律規,為何還要將此魔界圖本帶回宮中?”
  他臉上露出欽佩之色,接下去道:“陛下當時笑著說道,孤身為神龍,承西天佛法修道,根本就不用修習這魔界功法來增進自身修為。但無論神仙妖魔諸流,俱是天生天養之生物,既然存在於三界之中,自然也有他存在的道理。我們神仙佛道追求長生和永恒,妖魔也不例外。隻不過它們追求此目標的途徑和方式,雖與我們大相徑庭,但也算得上是殊途同歸。孤因為機緣巧合,竟得到了這魔界圖本,便是想好好研究一番,看看妖魔之道與我們神仙正道,究竟有什麽大的不同?”
  我聽在耳中,不禁暗暗苦笑,但卻油然而生一種驕傲之情。也隻有我那膽大妄為的父王,才敢有這種冒天下之大韙的想法吧?
  再看群臣神色,也是驚異莫名,但懾於父王昔日之威,竟無一人敢多出一言。
  烏雲跡說道:“故此說三殿下雖然私下修習修羅焰刀,但並非與魔界交往得來,而是取自於陛下之處。既然龍王陛下他都在翻閱修羅焰刀的圖本,試圖找出妖魔修道之秘,焉知三殿下修習此法不是出於同樣想法?為臣以為,若就此判定三殿下觸犯龍律,似有欠妥當。況且龍族乃是天生貴胄,空性清明,又豈會被區區一套魔界功法所迷惑?公主殿下似乎多慮了一些。”
  四哥聞言,連忙說道:“烏待詔所言極是,還望十七公主詳加斟酌。”
  三哥那個謀士魚行文也在一旁,此時上前跪下,對我說道:“啟稟公主,其實我們三殿下生性嫉惡如仇,對魔界種種肆虐之事更是恨入骨髓。鎮守極地之時,三殿下也曾與魔界中人交手過幾次,但苦於魔功詭異難測,難覷其秘,故此一直耿耿於心。不想他為了擊敗妖魔,竟然私自研習修羅焰刀,個中苦心,亦可見一斑。此事雖然略略違律,但此心此情可憫,十七公主乃是明理之人,對自家兄長的心性品行又豈能不知?還望體恤我家三殿下的難處,法外施恩。”
  冉橫行望了一眼負相,負相無可推托,硬著頭皮道:“正是。三殿下人品貴重,料來不會有那樣悖逆之舉。”
  我看了一眼那作出清高崖岸之狀的烏雲跡,不禁暗中咬了咬牙。這烏雲跡隻是個直性之人,但思維太過簡單,又有些文人自大的毛病,往往便是被人當作炮仗推了出來。
  他這一番話雖然過於牽強,但將父王牽扯進來,卻不得不叫我有所忌憚。況且我心中此時已是雪亮:這批長老重臣先前雖是盼我打敗三哥,暫攝皇嗣之位,主要還是因為懼怕三哥性情暴虐,繼位後一味胡來,他們鉗製不住。當時另幾位哥哥偏偏躲的躲,暈的暈,一時又不能出頭與三哥相爭,無奈之下,才有薦我為嗣之舉。其實心中並不指望我這個小小公主真的就執掌東海,此時明知三哥違律,卻還一味遮掩,莫非……
  我一個激靈,卻見四哥暗暗給冉橫行遞了個眼色。
  當下心頭念頭急轉,淡淡道:“嗯,聽眾大人此言,都還有幾分道理。不過逐芬芳而驅惡臭,親賢臣而遠小人之舉,方是君子所為。三哥縱然起意甚良,但也不能失了分寸,雖說是研習魔界功法,但若自身修為不夠,難以保持靈台清明,說不定反被魔功齧主,那時闖下大禍,也是悔之晚矣。”
  眾人神色一鬆,我又加了一句:“來人,將三哥囚於海淵深處的思悟閣,交由十長老看管。三哥正好也可麵壁思過,及早得悟。兩個月後,再由冉兵衛你帶人去接三殿下回宮罷。”
  冉橫行與四哥麵麵相覷,大長老無奈地望了一眼負相,其餘長老麵露詫異之色。唯有魚行文口角噙笑,看不出他心中所想何事。我冷冷地掃了眾人一眼,他們頓時都低下了頭,想必也知道我不會再讓步下去。
  我頓了一頓,突然笑了一笑,滿麵冷霜瞬間化去,說道:“不管未來如何,今日十七已是成為東海皇嗣,更是我四海分封以來的第一位女皇嗣,諸位臣下莫非就沒有祝賀之意麽?”
  眾人怔了一怔,終於在沙地上叩下首去:“恭喜十七公主榮登皇嗣!千秋萬代,榮光四海。”
  在轟然的頌揚聲中,我微微地笑了,眼角卻不由得帶上了淚花。我不敢眨眼,因為唯恐眼皮稍稍一動,那些酸澀的淚水便會衝破這最後的阻礙,肆意奔流而下。然而我的心,我的心卻緊緊地揪成了一團。
  我聽見自己心底,有個什麽小小的東西,“啪”地一聲碎成了片兒。千秋萬代,榮光四海。聽起來是多麽讓人豔羨和向往的生活,其實隻有我自己才知道,這一切都不是真的,哪怕是此時我頭頂著皇嗣的光環,也一樣隻是鏡花水月。我倒底要放棄多少最珍貴的東西,才能換取父王的平安、東海的平安、和我自己心靈的平安呢?
  而未來的路,又該是多麽地漫長而艱難啊……
  
  我端坐在自己的寢殿之中,沉默了片刻。一旁的宮女略帶畏懼地看著我,看來今日一役,在她們的心中,我已不單單是那個溫柔嫻靜的十七公主了。
  我一把抓起案上的碧玉如意,說道:“去把駙馬爺請過來。”
  大約半柱香的時間之後,殿門五采珠簾微微一動,流轉出一道霓虹般的珠光。珠光閃處,金虹三郎出現在我的麵前。
  我站起身來,手中如意“啪”地一聲,跌落在地,斷成了兩截。一旁的宮女識趣地退了下去,我才張了張口,雖隻是分開半日,卻恍若隔世再見,彼此之間多了些說不出的陌生,連舌頭都仿佛打了蝴蝶結:“請……請座……”
  三郎沒有入座,他站在原地,麵上神色奇異之極。道:“果然是你。”
  這是自我奪嗣之戰後,他對我開口說出的第一句話。
  我張了張口,說不出話來,心中卻湧起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思緒。我,我是誰呢?縱然我前生是那個絕代風華的女子,但那畢竟是我的前生。佛陀說得很對,有生必有死,有起必有滅。那一世的因結了果,也就完了。為什麽對著今生的果,卻要去追尋那一世的因呢?
  我想起了萼綠華告別之前,在這座寢殿之中對我說的那一番話:
  “水兒,你當年貴為水族聖女,卻偏偏要去下嫁一個凡人,讓天庭大失顏麵,這才惹得天帝殺心大起,使得林致遠死於非命。你心傷林致遠之死,一怒之下殺死了雲中君,還奪取了他的魂魄。
  而你死之後,又不甘心斷絕情孽,居然求到西天佛祖座下,寧願沉淪幽冥道中五百年久,苦候三千年的時間,定要與他結一世塵緣!
  唉,水兒妹妹,似你這等用情癡狂,著實讓人有些害怕。而所作所為,又隻因一個林致遠故,然而林致遠之死正是由天庭一手策劃,你這等念念不忘,又怎能讓天庭放下心來?
  偏偏佛祖可憐你的際遇,又不忍你一身絕佳的修為斷於紅塵,這才讓你作為佛門天龍投入東海,仍入水係一脈,借此來保存你為水族聖女之時精絕的馭水之術,不會受輪回之力而消滅殆盡。
  你今生成為東海龍女,同屬水係,雖是不記得前世之事,但天生水精之體並未受到絲毫損傷,若是假以時日修煉,恢複到三千多年以前的修為並非難事,或許還會喚醒前世封存的記憶。
  可是你對情愛如此癡戀,而法力修為又遠遠高於群仙,天帝唯恐你轉世之後仍然記起前事,再與天庭為難,惹來禍患之事,這才讓王母賜你避水神釵。此物固然是法力廣博,也能有翻江倒海的神通,但卻能隔絕你與水之間的自然感知,讓你始終無法記起自己本性。
  你百歲生辰之時,我專程來到東海,將你當年的秋水望魚二劍贈還於你,便是盼你能早日跳出本性,尋回真我。可惜你那時尚在年幼,靈性未鑿,並未明白我贈劍的苦心。
  如今你既在心淚神珠之中看清自己前世,也明白了來去因果,天庭耳目廣多,想必此時已經知曉,縱然不敢當麵為難,但保不定不會背後動手……偏偏你現在又成為了東海皇嗣,四海政局動蕩,你為東海中人,應是早就看得清清楚楚。水兒妹妹,當初天界眾仙之中,唯有你我肝膽相照,誌趣相投,如今你雖輪回轉世,但我對你情分始終如初。你若願跟我回歸大荒,隱居在夷離山中,雖不能榮光萬丈,至少也落得清閑自在。若是你執意要做東海龍女,隻怕以後前途艱難啊……”
  我當時是怎麽回答她的?“綠華姐姐,十七既然已經成了東海十七龍女,便不會再是第二個秋水姬。也不能卸下擔負東海的責任。天庭如何看待,那是天庭的事情。天意難測是不假,隻不過這個天意不是天庭,而是造化。冥冥之中,造化如何,天庭之意占有三分,我本人卻占有七分呢。”
  
  我回過神來,隻見三郎仍是目光灼灼地看著我,卻不再說話。
  暮夜的涼風襲入殿內,吹動得珠簾上的串珠顆顆相擊,發出細碎悅耳的碰擊聲。不知是哪處宮院的絲竹弦樂遠遠傳來,悠長清亮的唱腔裏,帶著一種隱隱的惆悵和哀傷。
  清涼如水晶的殿中,我終於微笑了,重複一遍華山頂上的那句話:“三郎,你的心上人,一定不是我罷?”
  




關於本書

  為多情
  情自何來?
  不應情遽如許 、
  俟君用情欺霜雪
  方解其中真語。
  酒初溫
  熏紅泥
  畫樓相依吟風雨  
  今夕何夕?
  三千載幽夢
  戀戀傷憶  
  倩誰人傳遞
  俱逝矣
  愛孽癡怨纏集
  空雲賽醪似蜜
  眾生紛爭黑白棋
  輪回一盤殘局
  身前事
  何從記
  仙闕凡塵總相遺
  性存身異
  唯情字不滅
  萬梅深處
  掩絕世傳奇
  
  妖傳重新開工!大家不用看鎖定的東東,看後麵修改版吧




九嶷山中(修改版)

作者有話要說: 時間緊,隻把前塵篇修了修。真正的大修看來隻能等出版的時候了,大家原諒一下吧。現在的妖傳,隻是略有改動,不愛看的,可以等新情節出來。
前兩天有點小驚喜,看見百度吧居然有妖之傳奇吧,雖隻有十篇留言,但挺感動的。謝謝啦。
  按下雲頭,我發現自己飄落在一處幽靜的山穀之中。穀中芳草蔥蘢,高可齊膝,顏色翠
  綠可愛。遠遠望去,便如張起了小小的綠羅紗帳一般。
  綠草中還綻開了許多淡紫色的小花,恰似綠羅上浮起的一抹淡淡紫煙。
  我深吸一口氣,甜美清幽的氣息頓時溢滿鼻端,直沁入五髒六腑。長期以來抑鬱而緊繃著的心,突然之間似乎輕鬆了許多。
  不知何故,天庭一直都沒有在九嶷設置神職,諸如城隍土地之流。就連見多識廣的萼綠華,也隻是告訴我說,九嶷三湘之地,乃是漢瑤苗雜居之所。其族派分支極是繁雜,大大小小竟有百餘個,都是分布在湘地各處深山大澤之中。所有族派合稱九嶷族,所供奉之神俱是淫祠,也就是並非正神。 具體情況,正如當初她執掌的南荒大地一般,是天庭難以完全管製的一處複雜地域。
  九嶷族人多精修道,其中又以“九嶷神廟”一支為尊。據說那九嶷神廟極其神秘詭異,其道術也是自成一派,外人多不可得知。但因為他們一向極守本分,輕易也不相與害,所以向來與外界相安無事。
  萼綠華曾對我言道, 若我前往三湘,首先便需前往位於舜源峰頂的九嶷神廟拜謁。一來示以尊敬之意,二來,想那九嶷神廟在九嶷百族之中地位尊崇,招魂秘術究竟是出自於何族何派,他們心中自然最是清楚,我也可以乘機詢問相關情況。
  在這個神秘的九嶷族中,真的隱藏著可以喚回我父王元神魂魄的神奇秘術麽?
  我蹲下身來,兩指拈住一朵淡紫色的小花,遲疑了一下,終於還是沒有把它掐下來。
  父王身為神龍,其魂魄最終歸處,隻能是西天佛界。冥府不敢也不能收留他的魂魄,而西天佛界又沒有下過任何金旨召他歸西,據夜光所言,當時父王元神魂魄是強行離體,定然是受人拘禁。
  三界之中,能有何人,敢於冒天下之大不韙,拘禁了東海神龍的魂魄?又能是誰,才會有如斯精深強大的法力?
  但是,不管是誰——在芳草的清香氣息裏,我望著頭頂純淨得讓人窒息的藍天,暗暗地下著決心:不管遇見多少的艱難和險阻,我也一定要找回我的父王!
  
  一路南行,兩邊岩壁卻越來越是陡峭。最高處約有十餘來丈,岩石色作紫紅,並雜有有黃綠石紋。經正午陽光一照,但見紫光燦然、瑰麗奪目,有如晚霞一般。
  再走了幾步,那岩上卻顯出一個黑黝黝的大洞來。洞口奇闊,另有百多級石階延伸入內。洞口有山泉沿壁潺潺而下,積成一個小小的深潭。潭中清澈的靜水,幽幽映出攀於洞頂的藤蘿掠影。
  四下裏一片寧靜,唯有微風拂過花木枝葉的沙沙聲。
  我精神一震,提氣縱起,飛落在洞口潭邊。
  剛剛撩起一把清水澆到臉上,我便敏銳地感覺到周圍氣流略有異動,給這寧靜幽涼的環境帶來一絲的不和諧。
  妖氣?我霍然抬起身來,向四周飛速地掃了一眼,身子隻是微微一晃,默念法訣,隱住了身形。
  妖氣轉瞬即逝,隻聽一陣悠揚的山歌從山下傳來:
  “君不行兮夷猶,蹇誰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令沅湘兮無波,使江水兮安流!望夫君兮未來,吹參差兮誰思?”
  我藏在洞口一塊大石之後,微微一笑,已是聽了出來,這正是流傳自九嶷一帶的《九歌》之一。
  據說九歌本是遠古時期流傳在人間的一種歌曲,多是祭祀神令時所唱。當初楚人屈子遭讒被逐,流落在三湘之時,便至力將民間祭神樂歌內容進行改編,匯總成集,共計十一篇,也稱為《九歌》,其文辭極為瑰麗優美,情節又是十分曲折哀婉,乃是屈子楚辭中的著名篇章。
  因《九歌》本是祭神樂歌,所以唱起來琅琅上口,極為悅耳動聽,所以在三湘一帶一直傳頌不衰。
  我來九嶷路上,便已是經常聽見山野樵夫之流,時時在口中頌唱。
  《九歌》內容多是歌詠天地神靈,如東皇太一、湘君、湘夫人、山鬼等。而這人所唱詠的正是借湘水女神湘夫人之口,來歌唱湘江之神湘君。歌詞大意是:湘君啊,你猶豫著不肯離開,到底是因誰才停留在這水中的沙洲?為你我妝扮出美麗的容顏,在急流中駕起桂舟。我下令使沅湘二江都變得風平浪靜,還讓江水緩緩而流。我盼望你來啊,我的夫君,可是你為什麽沒有來到?相思難耐時我吹起排簫,究竟是為了誰,才如此地情思悠悠?
  那歌聲悠揚清朗,顯然發自男子歌喉,在山穀中回響不絕。然而這樣一首女子等待情郎的怨歌,出自於男子口中,總顯得有些倫不類。
  歌聲甫落,卻聽洞外左近有一女子聲音唱道:“駕飛龍兮北征,邅吾道兮洞庭。薜荔柏佤兮蕙綢,蓀橈兮蘭旌。望涔陽兮極浦,橫大江兮揚靈。揚靈兮未極,女嬋媛兮為餘太息。橫流涕兮潺湲,隱思君兮陫側。”
  她唱的這一段,卻是湘夫人在向湘君傾訴自己的相思,意為:駕起龍船向北遠行,轉道去了優美的洞庭。用薜荔作簾蕙草作帳,用香蓀為槳木蘭為旌。眺望涔陽遙遠的水邊,大江也擋不住飛揚的心靈。而我飛揚的心靈卻無處安止,隻有多情的侍女為我發出同情的歎息。眼淚縱橫滾滾而下,想起你啊悱惻傷神。
  隨著歌聲,從洞外左邊林木之中,嫋嫋婷婷地走出一個身穿黃裙的女子來。她兩根手指之間,拈了一朵先前我在幽穀中所見的淡紫色小花,花莖在指間滴溜溜轉個不休,對著山下笑罵道:“死鬼!還不出來,卻在那裏鬼唱個什麽?當心被我爺爺聽見了,打折你的兩個翅膀!”
  我悄悄看了過去,但見那女子正當芳華,雖是一身荊釵布裙,卻也難掩其嫵媚的風流態度。此時她口中喃喃相罵,眼波中卻隱有笑意閃動,雙頰也飛起兩朵紅暈,愈覺嬌豔動人。
  隻聽腳步騰騰,卻是一個男子沿著我方才登山之路爬了上來。他身著黃褐色短衣,腳上藍布長條,緊緊地綁著白布線襪。褲腳上還打著兩個大大的補釘,一看便是山中常見的樵夫打扮。此時他雖是肩挑一大擔砍好的柴禾,但仍然是大步流星,一步竟然能連跨四級陡峭的石階,其速度快得令人咋舌,簡直是如履平地。
  一轉眼間,那男子已到達洞外石階,徑直向立於洞口的女子奔了過來。走到離她隻有四五步遠的地方,卻又有些忸怩,黑紅的臉膛上冒出汗來,竟不敢走到那女子身前而去。
  那女子卻走上前去,從袖中扯出一塊藍布手巾來,親昵地給他拭去額上的汗珠,嗔道:“看你,跟人家出來約會還沒忘了你的老本行,挑這麽大一擔柴禾上來,可也不覺得累麽?”
  那男子嘿嘿一笑,用力丟下肩上柴禾,這才說道:“你又不是不知我爹古板,說男女不能私相見麵。我如果不說是出來砍柴,如何能跟你見得到麵呢?既然出來了,不打上一捆,回去可也不好交差。”
  女子抿嘴一笑,道:“這也有理,不過你為何要老老實實地爬上山來?可不怕被我待得心焦麽?”
  男子見那女子笑吟吟的似乎並未著惱,膽子也大了起來,他一把握住那隻正為他拭汗的小手,說道:“方才我倒是想要快點上來見你,可是仿佛看見洞口還有個女子。我唯恐驚嚇了她,隻得慢慢上來,又怕你心焦,這才唱段曲子給你解悶。再說你……我的好月兒這般善解人意,才不是那樣蠻不講理的女兒家,我隻要跟你講清楚了,你便不會跟我生氣。”
  那被稱為月兒的女子被他握住小手,不由得臉上一紅,嗔道:“你又來甜嘴蜜舌地哄我……”她回頭看了看四周,問道:“我一直在這洞口,如何沒見著你所說的那個女子?近來山中有些不寧靜,她別是山裏路途不熟,走失了罷?”
  我微微一怔,聽出她是在說我。但她話語之中,卻顯然頗含善意。
  隻聽那男子道:“她許是早走過去了,前麵不是咱們村子麽?你放心好了,若是遇見爹爹他們,她是走不失的。在咱們九嶷山裏,也隻有那幾個壞家夥。難不成都讓她給遇上?”
  月兒嫣然一笑,道:“你爹雖然是古板了些,人倒還真的不壞。”
  那男子將柴擔在一旁細心地擱好,笑道:“好月兒,咱們好不容易溜出來見上一麵,盡在這裏說個什麽?萬一被我爹或是你家的人看到,可又是不得了的事情啦!這裏橫豎無人,咱們就快些飛走好不好?”
  他將身一晃,頃刻間化作一隻通體生滿黃褐色羽毛的長尾鳥!那鳥體長尺許,背上略有幾道灰白的羽毛,看上去甚是英偉俊美,更奇的是它頭頂之上還長有一簇冠狀的黃色羽毛,如人戴勝一般,莊重之間又帶有幾分滑稽。
  我有些驚訝,先前雖知他們帶些妖氣,不似是凡人一類,但也沒料到這男子居然是一隻戴勝鳥,那個叫做月兒的女子,想必也是一隻禽鳥了。
  戴勝鳥一展翅膀,飛上了半空之中,回頭“加加”地叫了幾聲,似乎帶有催促之意。月兒嬌嗔地一笑,雙臂一展,也化作一隻紅喙黃羽的小鳥,展翅飛向了那隻雄鳥。它們倆親熱地在空中盤旋了幾圈,這才投入林後去了。
  我籲了一口氣,又小心地看了看四周,見確無人(妖)跡,這才顯形出來(因隱形之術也頗耗元氣),飛越樹林,繼續向前行去。
  可是剛才之事,確也令我更加警覺,看來這九嶷山中精怪確實不少,也不可能個個都如方才那一對鳥兒,心懷良善之意。我來本是求人,可不要節外生枝便好。
  想到此處,不禁又刻意把氣息藏了一藏。我這斂息之術,卻是從嚴素秋處學來。據說當年她在教坊之時,一旦使用此術,收斂身上非人的氣息,便是進入城隍廟中燒香,那守護的力士也辨她不出,隻當她是一個普通的凡間女子。
  又向前行了一段路途,卻也沒遇見什麽異狀,隻是兩旁樹木森然,看上去都有了許多年頭,林中幽靜無比。一個人走在這靜悄悄的山中,隻聽聞得到草叢中低微的蟲鳴,偶爾還有一兩聲無名野獸的低吼。
  忽聽前麵傳來腳步行走之聲,樹葉也沙沙作響,似乎有人撥開樹枝走了過來。
  我心裏一動,不由得站住了腳步,想道:“我獨自尋找九嶷神廟,可不知要找到什麽時候。不如問問來人,看他是否知曉路途。”當即飛落地麵。隻將身子一轉,便化作了一個白衣少女。
  靈機一動,我又拾起一片樹葉,輕輕吹口仙氣,將其化作一條白色褡褳,背於左肩之上。
  有人咦了一聲,問道:“小姑娘,你一個人行走在這深山老林之中,不怕遇上野獸蟲豸麽?”聲音略顯蒼老,談吐間卻頗有幾分文雅,竟似乎是出自於老人之口。
  不管怎樣,老人總不會比猛獸更加危險吧?即使從他散發出的那縷若有若無的妖氣之中,我已辨出此人也必是妖精無異。但他既然能通人言,必然也懂得人間的道理。隻聽腳步聲停,那人終於出現在我的麵前。
  “他”原來是個老者,身著一件綴洗得十分潔淨的藍布衣衫,腰間係著灰褐長絛,手拄一根古藤拐杖,腰板倒挺得極是筆挺。更兼須發斑白,滿臉都是皺紋,但那一雙老眼卻依然保持了幾分清澈,閃動著慈愛和睿智的光芒。
  我一見便對他微生好感,加上確實也需問路,連忙對他施了一禮,道:“老爺爺,小女子是第一次進九嶷,要去舜源峰找一位……一位故人……可是早聽說九嶷九峰,峰峰相同,故此號稱九嶷,外地人多是疑惑而不能分辨。我對地形不熟,敢問老爺爺一聲,這裏可是九嶷的什麽地方?”
  我所述之言,確實如此。九嶷山又名蒼梧山,縱橫2000餘裏,南接羅浮,北連衡嶽。據說上古時人類一個叫做舜的帝王南巡至此,崩於山下,並葬在此處。這裏峰秀壑險,巍峨壯麗,山中溶洞密布,綠水常流,風光十分秀麗。有羅岩九峰各導一溪,而這九峰又極為相似,令人疑惑不能分辨,因此得名九嶷山。
  那老者腰杆一挺,頗為自豪地說道:“那是自然,咱們九嶷正是有九座山峰,主峰名為舜源,身邊兩座山峰分別名為娥皇峰和女英峰,另六座分別名為桂林、杞林、石城、石樓、朱明、瀟韶,這八座山峰如眾星拱月一般,正是簇擁著中間的舜源峰。小姑娘,此時你正是在九峰之一的瀟韶峰下,離舜源峰可還有一天一夜的路徑呢!”
  我“啊”了一聲,不覺有些沮喪。眼見得天色將近黃昏,這一天一夜我可到哪裏去度過呢?
  那老者臉上露出同情之色,慨然道:“姑娘不必擔心,你一個人單身行路,在這深山老林之中,也頗不安全。老夫世居山中,舍下便在前方不遠。若是姑娘你不嫌棄舍下簡陋,不如老夫這會便帶你回去,你今晚在老夫家中安歇下來,明早再趕路不遲。老夫有幾個孫女,也正好與姑娘你做個伴兒呢!”
  我心中一喜,雖知他是妖怪,倒也不甚畏懼。況且眼見他慈眉善目,言談間極是和藹,便與凡人老者一般,已是有些願意,忙道:“多謝老爺爺,隻是耽誤您出來辦事兒啦!”
  老者臉上浮起一層惱怒之色,一拄手中藤杖,恨恨道:“什麽正事兒?不過是個不爭氣的小輩罷啦,獨自跑去紫霞害得老夫這一把年紀,尚且不得安寧,還要為他們操這操不完的老心!”
  他看看我,臉上怒色漸漸褪去,歎息一聲,道:“人老啦,有些顛三倒四的,也實在是因為我家三丫頭有些不聽話,老夫一說起來,都是止不住要生氣。姑娘你可莫要見怪。”
  我連忙道:“老爺爺您太言重了,麻煩您老人家,我才是過意不去呢。”
  老者搖了搖頭,折身往回路走去,一麵絮絮叨叨道:“小姑娘你跟著老夫走吧,這裏路途險峭,你城裏人不慣,走路的時候要小心些。山裏怪物極多,你須要跟緊老夫,以免有甚意外。”
  我在心裏暗笑一聲,忖道:“你不就是一個老怪物麽?”但見他關心殊切,也不由得有些感動,應道:“多謝老爺爺啦,我會緊緊跟著您的。”
  密林之中,我跟在這妖怪老者的身後,一步步向林子深處走去。
  夕陽漸漸西落,金紅的天光透過密密的枝葉,倔強地透了幾縷進來,但仍無法改變林中晦暗的光線。隨著不斷向前,我的眼睛已漸漸適應了周邊環境,我發現周邊的樹木越來越是粗大,枝幹高聳入雲,有許多我叫不出名字來的野生藤蔓纏繞在樹幹之上,有的還綻放著紫色、白色的小花,散發出淡淡的清香。
  藍衣老者走在前麵,一路小心地撥開伸到路中來的樹枝,他雖有了些年紀,但腳步倒還象少年人一般矯健。
  我想起剛才那兩隻鳥雀唱頌的九歌《湘君》,又想起那叫做舜源、娥皇、女英的山峰,我以前在人間聽過他們的名字,也知道娥皇和女英是舜的兩個妃子,這些無不是跟那個凡人舜帝有關,忍不住出口問道:“老爺爺,咱們這九嶷山,可是跟傳說中的舜帝有關麽?”
  老者在前麵一邊引路,一邊說道:“那都是人間的一些傳說罷了,不過舜倒真的是死在這裏。”
  我聽他語氣之間,對舜並沒有什麽尊敬之情。不由得有些驚異,又問道:“傳說舜帝亡後成神,被封於湘水,號為湘君,不知可有此事?”
  那老者不以為然地說道:“什麽湘君,那個舜老兒,我聽我爺爺講過,當時九嶷一帶的三苗叛亂,舜帶兵前來平叛,沒想到在這裏被人暗殺了,屍骨就埋在九嶷山下。他活著尚且沒什麽法力,死了怎麽會做神?他的兩個妃子就更不用說啦,就會哭哭啼啼的,還沒到咱們這就死在路上了。咱們九嶷天生有一種竹子,竹身上斑痕如同淚痕,書生們就胡說什麽竹染湘妃相思之淚,這些人類啊,簡直……”、
  他突然警覺自己說漏了嘴,連忙望了我一眼,見我形若無事,這才悄悄鬆了口氣,接下去說道:“這些文人啊,簡直是吃飽了撐的,盡說一些沒影兒的事。前些時湘水還出了一條害人的蛟龍,吃掉了沿湖一帶牛羊人眾?如果真有湘君,他還不該定個失職之罪?如果沒有咱們大司命……”
  大司命?看著我疑惑的神情,老者拍拍腦門,道:“我忘了姑娘你是外地來的啦!咱們九嶷山共有百餘族類,修道者眾,所供奉神靈也絕不類同。但九嶷百族,均願以九嶷神廟一支為尊。平時族中有何事務,均是由神廟宗主裁決。”
  我不由得問道:“那宗主這麽厲害,該是天上派下來的神仙罷?”
  老者不以為然地笑了笑:“天上神仙?小姑娘,咱們九嶷一族,傳說乃是上古神魔蚩尤之後。當初蚩尤死後,其精魂不滅,分散開去,化作了九嶷百族祖先。
  咱們這百族上承神魔血脈,多是半神半人之身,還有許多是精怪妖魅,修煉起來往往事半功倍。所以法力精深之人甚眾,又多多少少有些蚩尤神魔的悍惡之氣。數百年前,天帝也曾派下過神官,奈何各族不服,頻生事端,最後也隻得灰溜溜地走人。
  記得千年之前,當時的皇帝……記不清是人間的哪朝哪代了,反正那皇帝老兒有一天心血來潮,下令讓人在九嶷山中最高峰——舜源峰,建了一座非常華美的廟宇,來供奉他們傳說中的聖人舜帝。最初的名字,稱為舜廟,廟中住的多為道士,但也有俗家人,因為他們向來不與人往來,隻主管廟中祭祀並進香之事,所以倒也與九嶷各族相安無事。
  然而九嶷百族之間,卻是互相不服,往往為了一點小事,便是爭鬥不休,也不知傷了多少性命。舜廟此時已傳到了第三任宗主手中,名喚青葉道長。他胸懷慈悲,實在是看不下去,在一次大的族群殺戳之時,他終於出手阻攔。他竟是以個人之力,強行運起“天青明羅”的法術,庇護了在此次激鬥中身負重傷之人——將近兩百餘眾的性命。”
  說到此處,這頗具狷介風骨的妖怪老者臉上,也不由得露出了崇敬的神色。他繼續說道:
  “青葉道長這一出手,各族驚愕感激之餘,才陡然發現:原來這看似寂寂無名的舜廟,竟然也是藏龍臥虎之地。青葉道長行跡已露,再想韜光隱晦,也是不能夠了。他老人家慈悲念動,一生之中,也不知救下了多少生靈,自然也免不了受池魚之殃。元氣耗費極巨,到得最後,甚至傷及元神,無法再修行道術。
  油盡燈枯之際,他索性將所有廟中弟子召集在一起,當眾宣布,此後但凡為舜廟宗主者,畢生都必須以保護九嶷眾生為已任,誓死不渝此誌。”
  我聽到此處,遙想那青葉道長廣愛眾生的胸襟,不由得也是油然而生敬意。
  老者歎了口氣,又說道:“這位青葉道長本來頗有仙骨,又精通道家修行之術。雖是凡人之體,但所施法術之高妙,尋常妖族高手多不能敵。若是一心修道,最後名列仙班,隻怕並非什麽難事。可是他心係眾生,絲毫不顧自己,終於是自毀道行,重新落入輪回之中……
  他雖不是什麽仙佛,可是那些高高在上的仙佛,又有哪個及得上他一分半毫?在九嶷百族心中,他卻比那些仙佛還要令人由衷地欽敬。
  他仙逝之後,九嶷百族一致決定,懇請第四代宗主黃玨道長,將舜廟改名為九嶷神廟,並奉其為尊。九嶷各族但有紛爭,均由九嶷神廟進行裁決。
  起初青葉道長在世之時,眾人稱之為宗主。後來有人提議,神廟宗主如此慈悲胸懷,便如天界中澤被萬物生靈的大司命一般,不如改掉宗主之稱,而呼之為大司命。
  這個建議一提出來,便得到了各族的一致同意。自此之後,咱們便是如此稱呼九嶷神廟這共尊的宗主了。”
  他顯然談興大起,接著又道:“每代大司命確實不負青葉道長當時遺命,畢生精力,都放在守護九嶷安寧之上。也正因此,他們雖然個個都是才絕驚豔的人中龍鳳,卻大多英年早逝,也無一人得以修道成仙……咱們現在的大司命……若論天姿心性、術法修為,倒是還要遠遠勝過曆代先輩,隻是……唉,忒過出色,恐怕天妒英才啊……”
  他搖了搖頭,好象突然心情低落了許多,就再也沒有說下去。
  
  我突然想起父親的好友,我們龍族的洞庭君正是鎮守洞庭的龍君,難道蛟龍之事他竟全然不知麽?
  我忍不住問道:“洞庭君呢?我聽人說,他是洞庭的龍君,湘水與洞庭相通,他為什麽不來管一管湘水的事情?卻任由蛟龍肆虐?”
  那老人看了我一眼,顯然我隱藏極好,他以為我隻是個普通的凡人,當下毫不在意地說道:“你也知道洞庭龍君的傳說麽?你們啊,都以為這些神靈真是看護下界小民麽?哼,洞庭君日日在洞庭龍宮逍遙著呢,那蛟龍又沒衝撞了他的金殿,他樂得清閑不是?”
  他哼了一聲,又道:“聽說四海既將不寧,龍王們都有些異動啦!這些大大小小的龍君龍侯,忙著鑽營跟風還來不及呢,豈會管非分的閑事?”
  他看了我一眼,嘟囔道:“這些事情,說了你也不懂……”
  我假裝沒有聽見他最後一句話,心裏卻是翻起了一陣巨浪。四海不寧?難道連這向來不與外界互通慶吊的九嶷精怪,竟也會知道四海既將不寧?他方才說龍族君侯都在鑽營跟風,自然也是實情。若是父王還在,東海自然是穩若磐石,可是父王不在了,大表哥又是咄咄逼人,四海大局該當如何?比如洞庭君雖與父王是少時交好的朋友,但事關利害,他究竟又會站在哪邊?
  忽聽那老者說道:“到啦,終於走出這鬼林子了。老夫我最不愛見的,便是這片成年不見天日的林子了。”
  我隻覺眼前一寬,人已是穿出密林,原來正是站在一處山峰頂上。
  登臨峰頂,極目遠眺,但見群山綿延起伏,如千帆競發,奔騰而來,使人有“萬裏江山朝九嶷”之感。
  眼前不遠處,聳立著一塊約有半人多高的黑色方形石碑,上以極凝重端重的漢隸,深刻有9行銘文:“岩岩九嶷,峻極於天,能角膚合,興布建雲。明風嘉雨,浸潤下民,芒芒南土,實楨厥勳。建於虞舜,聖德光明,克諧頑傲,以孝蒸蒸。師錫帝世,堯而授徵,受終文祖,璿璣是承。大階以平,人以有終,遂葬九嶷,解體而升,登此崖嵬,托靈神仙。”
  左下角處有四個不起眼的小字:東漢蔡邕作。
  整個碑文詞藻極為華美,氣勢雄渾,令人念誦之時都仿佛口齒噙香。
  老者見我目視碑文,口唇似在默默念誦,便道:“此處是咱們九嶷的玉琯岩,老夫家便在岩下。此碑號稱九嶷碑,相傳為東漢蔡邕所作,碑文大有氣勢,說起來,這人倒是真有才華,與那些庸俗的凡人真是不可同日而語。”
  一路行來,我已發現這老者人雖和善,但卻頗有幾分羅嗦饒舌,他一時說得興起,又將“凡人”二字帶出,我也隻得裝作並未聽見。
  忽聽“哈哈”兩聲,似乎是有人在開懷大笑。我吃了一驚,連忙回頭看時,卻見身後一株大樹之上,蹲著一隻身上長滿黑色條紋的黃毛小猴,它衝著我們做了個鬼臉,又哈哈大笑起來,笑聲宛若人聲一般,我正在奇怪,卻見它頭突然往下一栽,砰地一聲倒在地上,一動不動。
  我嚇了一跳,以為它暈過去了,仔細一看,卻見小家夥的眼珠滴溜溜轉個不停。老者笑道:“你不用理他,這山中精怪極多,不過這隻叫做幽的小東西,卻沒什麽法術神力,平生隻好嘲笑人。”
  那本是躺在地上裝死的小猴子聞言,一骨碌爬了起來,對他怒目而視。老者舉杖欲打,它慌忙逃開,攀上一根樹枝坐下,繼而又哈哈大笑起來,意極輕蔑。
  老人也不理它,帶著我繼續前行。我們穿過一片樹林,忽覺眼前一亮,眼前出現了一幅宛若世外桃源的絕美圖畫。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棵參天古樹。我估摸了一下那株樹幹,恐怕要一二十人手牽著手,方能合抱得過來。其枝葉也極是繁盛,整個樹冠伸展開去,竟足足遮弊了畝許地麵。樹下青草如茵,鮮花遍地,散落著十幾所小小的草舍,也是建造得精巧之極,門口也有婦人在納鞋底、織粗布,幾個男子聚在一起鋸著木頭,還有幾個才總角的小孩子嘻笑著跑來跑去,給這幽靜的樹下天地帶來了幾分生氣。
  老者走了過去,人們紛紛跟他打著招呼,又好奇地望著他身後的我。他卻將臉色陰沉下來,對著一個迎過來的中年美婦氣哼哼道:“月兒那個鬼丫頭呢?她回來了沒有?”
  那美婦似是對他有些敬畏,恭敬地答道:“爹爹,月兒她說去外麵走走,想是一會兒就回來了!”
  另一個黃衣漢子走了過來,也叫了一聲:“爹!”
  老者瞪了他一眼,道:“什麽出去走走?又是去見戴家的那小子啦,當我真的老糊塗了,什麽都不知道?”
  那對夫婦互相看了一眼,都不敢作聲。
  老者回頭看看我,臉上浮起笑容,說道:“對了,這次我帶了個客人回來,你們好生安置人家,淑芬,你先去做飯吧。我其他幾個孫女兒呢?”
  隻聽一陣鶯歌燕語般的歡笑聲傳來,從屋中奔出三四個少女來,將老者團團圍住。

所有跟帖: 

妖之傳奇 作者:東海龍女 -畫眉深淺- 給 畫眉深淺 發送悄悄話 畫眉深淺 的博客首頁 (403684 bytes) () 09/28/2009 postreply 19:34:26

跟了很久的坑啊,終於填滿了,太好了,謝謝 -PuppyHappy- 給 PuppyHappy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9/30/2009 postreply 09:53:56

寫的真好!昨晚看到淩晨才跟完,:-) -鬧鬧貓- 給 鬧鬧貓 發送悄悄話 鬧鬧貓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9/30/2009 postreply 21:54: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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