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家婚事
這三個少女都隻在十四五歲年紀,相貌生得頗為相似,都是圓圓的臉兒,杏核似的大眼睛,所著衣衫也均為黃色,若不仔細分辨,當真是分不清楚。
少女們圍著老者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也並不是什麽要緊事,無非是說今天娘又摘了什麽鮮果子來哪、學會了繡什麽新花樣哪、今天門口的蘭花又開了幾朵哪……十句倒有九句半是不打緊的廢話。那黃衣漢子夫婦連聲責斥,喝令不要盡纏著爺爺,但那幾個少女顯然是被嬌寵慣的,哪裏將他們的話放在心上?老者也是喜笑顏開,雖然一時也聽不清孫女們嘰嘰喳喳到底在說些什麽,但還是連連點頭。
我站在旁邊,心裏突然有些酸楚。如果父王在我身邊,想必我也會一樣地向他撒嬌吧?他那隻寬厚的龍掌,是不是還會那麽柔和地撫過我頭頂的小小金角呢?
幸得那老者突然想起我來,連忙從孫女們的糾纏中拔出身來,回頭叫我道:“小姑娘,你來跟我的乖孫女們認識認識。她們天性調皮,一點也沒個閨秀樣子,你可不要笑話。”
這一句話,又引來少女們一陣嬌聲嗔怪。但她們很快將注意力轉移到了我的身上,立刻圍了過來,對我問長問短。但這一番亂了下來,她們得知我姓白名瑩,我也弄清了她們這家人姓黃,共有四個女兒,這三個都是小的,分別叫黃杏、黃飛、黃亭,還有個姐姐沒回,名字叫做黃月。
說到大姐黃月,黃老者臉色又是一變,氣恨恨地說道:“那個死丫頭,回來看我不好好教訓她!”
黃父黃母不敢多說,連忙迎了我進屋,屋內麵積不大,三進小軒,還帶著個小小的後院,布置得卻十分整潔。黃母去燒茶做飯,三個少女隻顧與我談笑,黃老者在一旁喝茶,不時笑著看我們一眼。黃父不擅言辭,但看得出心地厚道。
一時飯畢,天已黑了,黃杏帶我去一間小房,裏麵床褥一應俱全,又勸我早些歇息。正說話間,忽聽院門“呀”地一聲,有個女子叫道:“爺爺、爹、娘,我回來了!”黃杏“呀”地一聲,笑道:“是我姐姐回來了,今日爺爺定要罵她了。”我有些好奇,但人家私事,我又不好再問,倒是黃杏快言快語,說道:“其實也沒什麽啊,不就是我姐喜歡戴家的阿勝麽?可我爺爺總嫌人家門第寒酸,怕她過去受苦。早上姐偷偷出去見阿勝了,爺爺氣哼哼地趕了出去,沒找著姐,卻把你給帶回來了。這會爺爺定是要罰她啦,我們得趕快避避,免得受池魚之殃。”
她吐吐舌頭,小鹿般地跑出屋去。我掩好房門,躺回到床鋪之上。忽覺一層淡淡白氣四下騰起,瞬間如一層薄膜一般,蒙到了板壁之上。
我認出那是隔音的法術,想必是黃家要說什麽要緊話兒,唯恐我這外人聽了去。我雖不想探聽人家隱私,但獨自一人事涉異地,不得不多留心一些。
不過這隔音的法術原也粗淺,我隻輕輕向板壁上吹了口氣,那處白膜便漸漸淡化下去。我耳目靈敏,外屋的動靜聽得一清二楚。隻聽“吱呀”之聲不絕,好象是黃母正在搖動紡車,紡著棉線。
過了片刻,隻聽屋外黃老者重重地哼了一聲,道:“你還知道回來?都出去野了一天啦。”
那黃月卻不做聲,黃老者頓了一頓,壓下火氣,苦口婆心地說道:“月兒啊,你也知道爺爺我是疼你,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我又不是不許你嫁人。隻是我勸你嫁給家民,又有什麽不好?他們民鳥可是神鳥後裔,外形長得標致,天生又有禦火之術。你要嫁給這樣的夫君,一生一世都有享不盡的富貴。”
那女子似乎性子嬌縱,嗔道:“我嫁給家民幹什麽?就因為它會禦火麽?我要一個會禦火的夫君做什麽?我做飯的時候自己會點火摺子,也不要它幫忙生火!”
黃老者耐著性子勸道:“那你至少可以嫁給阿原啊,昨天他父母也來求過親了,他天生有一根神奇的尾羽,其上暗含世上無雙的奇毒。再厲害的猛獸精怪,都經不起他尾羽一蟄,當即便能斃命。你嫁給阿原以後,管保沒有人敢再來欺負你。”
黃月賭氣道:“哪天我惹惱了他,他也用那根尾羽蟄我一下,才叫好看呢。”
黃老者氣得渾身發抖,說道:“照你這麽說來,隻有你那個戴勝鳥兒才叫有出息麽?頭上長一把大扇子般的羽冠,看上去很了不起麽?”
那女子跺腳道:“我就是喜歡他,就是喜歡他。他有什麽不好?你覺得他頭頂的羽毛不好看,我倒覺得夏天可以用來扇涼風,方便著呢!”
她提高聲音叫道:“再說,我已經把祖傳的玉環都送給他啦,又怎麽能夠反悔?”
黃老者大怒,叫道:“什麽?你怎能把我家的傳世寶環交給那個臭小子?想當年這玉環乃是我爺爺任西王母使者之時,蒙王母所賜,總共正是一對。咱們家視若傳家之寶,一直代代相傳。直到我年幼之時,為了報答楊公的救命之恩,這才送他一隻玉環,以頌祝他公侯萬代,處世行事都象這玉環一般的潔白無瑕……眼下隻剩一隻,我是打算你招個有權有勢的女婿,咱們作為你的嫁妝,鄭重其事地送給他,也萬望他庇護我們一門老幼……你你怎麽能這麽不懂事?隨隨便便地把這麽件重要的寶貝給送了出去?”
黃月被爺爺一頓斥責,心中委屈,被嬌縱慣了的性子也冒了起來,哭叫道:“我就要!我就要!阿勝他哪點不好?你無非便是看他家境貧寒,可那是因為秉承他家的祖訓,又不是他不懂生財之道!象咱們這山裏的人家,要真想有個家財萬貫,難道又是什麽不得了的事情麽?”
她這番言語,我聽來語聲卻極是熟悉,心頭一動,頓時想了起來:“這不正是晌午時分,在桐樹下與那戴勝鳥化作的男子幽會的那名女子麽?難怪當時那男子叫她月兒,原來是因為她的名字叫做黃月。”這麽一想,也就明白了過來:“原來這黃月愛那戴勝鳥,她爺爺卻又望她嫁給別人。”
隻聽“撲通”一聲巨響,我嚇了一跳,悄悄透過板壁縫隙看出去:隻見油燈之下,外屋共有四人,黃老者一掃那種慈愛的長輩風範,氣急敗壞地站在當中,他麵前的地上卻倒著一張凳子,想必是剛才被他盛怒之下一腳踢倒。黃父黃母齊齊跪在地上,一個妙齡女子坐在牆角一張椅上,撅著一張小嘴,手中不停地撕弄著一朵枯萎了的紫花,果然正是那白日裏化鳥飛去的黃衣女子。
那黃老者被孫女一陣搶白,更是氣得說不出話來,白須不停顫動,一手揎起袖子,嚷道:“我倒不知那姓戴的小淫賊給你吃了什麽迷魂藥,我今天也不與這小淫賊共生了,我……我要去問問戴學敏,他到底是怎麽教育自家兒子的!”
忽聽外麵有一個慢條斯理的聲音說道:“在下戴學敏,特來貴府拜訪,不知肯賜見否?”
黃老者以完全不似他這個年紀的敏捷速度,飛撲到門前,一把拉開門扇,喝道:“戴學敏!你來得正好!看看你的寶貝兒子把我家孫女兒敗壞到什麽地步!”
屋外淡淡的星光裏,站著兩個男子。一個年輕些的,正是我白日所見那隻戴勝鳥化作的男子,剛才聽黃家爺孫說話,我已是知道他名叫阿勝。另一個約有四旬開外,身著儒服,頭頂方巾,一手還輕拈著頜下幾縷修剪得十分整齊的長須,樣子十分斯文。想必就是戴阿勝的父親戴學敏了。
隻見他對著黃老者一揖,開口道:“世伯言重了,年少慕艾,食色性也,聖人都不可免,何況我輩俗子?”
黃老者皺了皺眉頭,似乎被他的酸腐之氣噎住了喉嚨,他本是一肚子責罵的話,此時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戴學敏斯斯文文地向黃父黃母一揖,說道:“兩位世兄世嫂請了。”黃父黃母連忙回禮,想要邀他進屋,又偷眼看了一眼黃老者,終是不敢開口。
黃老者沒好氣道:“誰是你世兄世嫂?我黃家當年貴為西王母使者,你戴家山野人氏,與我家哪來的世交?”
話音未落,隻聽黃月大叫一聲:“爺爺!”語氣中甚是氣惱。
戴學敏不以為忤,微笑道:“戴家出自山野,曆代之中未曾有過任何顯赫之人,這也是眾所周知之事。但戴家世居九嶷,一向安分守已,以耕讀傳家,雖算不上門庭赫赫,卻也是清白門戶。黃世伯,戴家一脈,隻有這個犬子,人品倒也端方,他對貴家大小姐又十分愛慕,今日更蒙大小姐以貴族玉環相贈,本人便鬥膽連夜帶犬子前來求親,家中貧寒,唯有《詩經》一部,乃是秦時古籍,還算得上一件珍物。戴家願以此書為聘禮,與貴府結為秦晉之好,萬望世伯恩準。”
他這一番話說得連我都暗暗點頭,借著月光也看得清楚,隻見他身上衣衫簡樸,袖肘之處也如其子一般,打有兩個補釘。身為妖精,想要得家財之富,真是手到擒來,可是聽這戴學敏卻一直是安貧樂道,雖是有些讀書人的酸氣,卻也不失有幾分風骨。他那兒子與黃月又確是兩情相悅,依我看來,結親也是一門喜事。
卻聽黃老者怒喝一聲,道:“好!好!好!戴學敏,我本來要找你去理論,你倒還堂而皇之帶著兒子上門來求親!你欺負我黃家人丁單薄麽?明日我便去舜源峰求大司命做主,將你這兒子好好責罰,問一個勾引人家女子之罪!”
黃月“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戴阿勝極是心疼,不由得踏進門來,剛叫得一聲“月兒”,已被黃老者推了出去:“月兒也是你叫得的麽?小淫賊,你便在家中等著受罰罷!”
“咣當”一聲,卻是他親自插上了門閂!
隻聽那戴學敏在門外長歎一聲,兩人腳步聲便漸漸遠去了。
這一夜黃月便哭了半夜,抽抽噎噎,叫我哪裏睡得安穩。一早起來也不見黃老者身影,問詢黃母,她支支吾吾,半天說不清楚,還是黃飛機靈,悄悄貼著我耳朵道:“爺爺惱了,一早起來便叫上爹爹,一起到舜源峰找大司命做主去了!”
大司命?我恍惚記得,來時路上黃老者也跟我講過的話。那具有高深法力,令九嶷百族神妖鹹服的年輕人類男子,究竟會是怎樣一副威武的模樣呢?
黃飛見我有些疑惑,忍不住又湊到我的耳邊,嘁嘁嚓嚓說道:“大司命是咱們九嶷一百二十族的祭司,他天生便有無上法力,性子又慈和公正,深得各族愛戴,族中但凡有什麽解決不了的事情,都去找他做主,從無一人不服。”她臉上一紅,又悄聲道:“大司命長得可俊呢,咱們都說,九嶷族中,可沒有一個人趕得上他!戴家雖然並非大族,但戴家父子法力著實高強,我爺爺和爹爹年老體衰,我家又沒別的男丁,若他們強要娶我姐姐,咱們可鬥他們不過,隻有請大司命做主了。”
她先前說話聲音大了些,黃月在屋中已是隱約聽見,此時一頭哭,一頭嚷起來道:“阿勝哥哥家裏又不是這樣不講道理的人!他家若用武力搶我,還用得著等到現在麽?大司命來了又怎樣?便是天皇老子、王母娘娘,也不能逼我嫁給別人!”
黃飛對我吐了吐舌頭,悄沒聲地溜了出去。
黃老者及黃父不在,早飯畢後,我也隻得向黃母及幾個女兒道別,一邊心中想道:“我也是往舜源峰方向去找人,怎麽黃家爺爺也不等等我?對了,他急著找那個什麽大司命做主,定然是駕雲飛去的,他隻當我是個凡間小姑娘,也不敢帶我前去。”
一念未了,隻覺眼前一道黑影掠過,隨後是方才跑出去的黃飛又跑進屋來,臉色嚇得煞白,口中叫道:“爹!娘!方才那東西又來了!他……他把小妹黃亭給搶走啦!”
黃母正在洗碗,聞言“啊”地一聲驚叫,手中碗盞落到地上,頓時摔得粉碎!
躺在裏屋的黃月聞言,一掀簾子衝了出來,隻叫道一聲:“快去叫阿勝哥!”手上一晃,已是多出了一柄長劍,當即奔出屋去。
我心中驚異,也隨之奔出屋去,頓時被眼前景象嚇了一跳!
就在刹那之間,那原來是分散在大樹之下的諸多草舍,全部都無影無蹤,隻有那一株高聳入雲的古樹,仍然屹立在如茵的草坪之上。枝葉之間掛有許多鳥巢——草葉編織的、樹枝搭成的、泥土壘就的,當真是千奇百怪,還有一些巢更是奇怪,竟然似乎是用絲麻絡起來一般,顯得異常精致。從這些鳥巢來看,也不知有多少鳥兒在這株古樹上安身成家。
此時隻見無數羽毛各異、體形大小不一的鳥雀,在大樹的枝幹之間飛來撞去,嘰啾不停,我雖是聽不懂它們的鳥語,但也看得出來,它們的神情顯得極為慌亂。
草坪之中,但見黃月手中長劍飛舞,劍式淩厲,直逼一隻飛在半空之中的鷹隼!那蒼鷹體形甚是巨大,披著一身黑羽,雙翅展開之時,竟然長如人臂。利爪鐵喙,相貌凶猛,便是我一見它也不由得心中生寒。
它堅逾鋼鐵的利爪之中,緊緊抓有一隻小小的黃雀。那雀羽毛淩亂,頭顱低垂,身上猶有鮮血滴下,在鷹爪之下絲毫未見動彈,顯然是受了重傷。
黃月神色又是惶急,又是憤怒,手中長劍幻起一片光環,直逼鷹身而去,口中喝道:“你這怪物!快放下我妹妹!”
鷹目之中凶光一閃,身體在空中劃過一道優美的弧線,恰恰躲開了黃月的劍鋒。同時鐵喙極其靈巧地在劍身上一撥,隻聽“當”地一聲,黃月手中寶劍拿捏不住,頓時跌落在草地之上!
那鷹反應極是迅捷,當下翅膀一揮,“啪”地一下把黃月打翻在地!隨即爪喙齊上,連啄帶撕,黃月躲閃不及,刹時身上便多了幾處傷口,殷紅的鮮血流了出來。
隻聽黃母哭喊一聲:“別傷我孩子!”便衝了上來,她雙手一揮,一道黃色光芒直射向鷹目之中!
那惡鷹倒也識得黃光厲害,當即將頭一偏,堪堪閃了過去,隨即又是一翅,便將黃母也打翻在地!黃月一見母親遇險,顧不得身上傷口,當下強忍痛楚,飛身撲在母親身上,護住她身上要害,扭頭向那蒼鷹喝道:“不許傷我娘親!”黃母正要拚力推女兒下去,突然看到了一旁的我,連忙叫道:“姑娘!我們鬥不過這惡魔的,你快跑啊!”
那蒼鷹雙翅一展,在半空中盤旋不已,卻是要覷準時機,一擊而下!
黃月大叫一聲:“阿勝哥哥!”絕望地伸開雙臂,將母親緊緊抱住。
我眼眶一熱,一種莫名的孺慕之情,油然而生。父王,當時若我在父王身邊,隻怕我也會拚盡生命中最後一絲力氣,來保全他此生的全部安寧吧?
“錚”!一聲清吟,隻見一道青光劃破長空,疾射而出,在鷹爪處繞了一繞!
隻聽一聲哀鳴,那蒼鷹一隻爪趾應聲而斷!巨痛之下,它終於將利爪一鬆,爪中黃雀落了下來,正好跌在黃月身上。黃月顧不得許多,連忙將它捧在手裏,叫道:“娘!娘!你看三妹她還好麽?”
那蒼鷹情知中了暗算,當即長鳴一聲,雙翅一展,直飛上雲霄,淩空盤旋起來。一雙金色的鷹眼棱然生光,似乎要把地麵上眾生都收歸眼底。
我心裏微微一驚,起先隻以為這鷹是隻普通的猛禽罷了,如今看它目力,竟似乎還有了些道行,不再是無知的禽鳥之屬。那方才我偷放望魚劍傷它爪趾,隻怕已被這扁毛畜生察覺了端倪。
正思量間,隻見那鷹目如電,早已掃到了我的身上。它憤怒地“嘎”地一聲大叫,向我俯衝下來,其用力之猛,竟似暗挾風雷之勢。
我腦中念頭急轉,正想拚著身份暴露,將此惡鷹一舉擊斃之時,隻聽一個男子大喝一聲:“姑娘莫慌,我來救你!”
但見金光一閃,一隻遍體黃褐色羽毛的鳥兒淩空飛起,毫不畏懼地向蒼鷹迎了上去。頭頂那簇扇狀冠毛迎風飄動,平添了幾分威勢。
戴勝鳥!無庸置疑,這膽敢與鷹隼相鬥的小小鳥兒,定然便是黃月的心上人,戴家阿勝了。
黃月喜極而泣,強自站起身來,叫道:“阿勝哥哥!”
此時那戴勝鳥與蒼鷹已戰在一起,它身形在尋常鳥雀之中雖然也算是略大,但對這蒼鷹而言,卻不吝於是蟻象之別。但它仗著靈活敏捷,左飛右躲,時不時抽空狠啄一下,居然還被它偷襲成功,啄下一大撮鷹羽來。
那蒼鷹本是空中之霸,卻連吃幾次大虧,兼之傷口疼痛,更是野性勃發,當下向戴勝鳥連連猛撲,其老辣凶狠之處,比之有經驗的人類相鬥也不遑多讓。
戴勝鳥漸漸力不從心,空中不時落下它被蒼鷹啄亂的羽毛,時而還有一兩滴鮮血,眼見得露出敗象。但它生性倒也倔強,雖然不敵蒼鷹,幾個回合下來,身上也已經帶傷,卻不肯獨自逃走,好幾次那蒼鷹明明已無追趕之意,它偏又飛了回來,猶自纏鬥不休。
黃月甚是緊張,一直目視空中,眼睛眨也不眨,此時方哭喊道:“阿勝哥哥,你不用管我們了,你先走吧,找到我爺爺和爹爹他們,叫大司命為我們報仇罷!”
戴勝鳥急促地尖叫一聲,似乎在回答她甚麽,展翅回翔閃避,卻始終不肯逃走。又被蒼鷹連番猛攻,身上更是鮮血淋漓。
眼看那蒼鷹鐵翅一拍,“啪”地一聲,將那小小的戴勝鳥打了個跟頭,尖逾鋼鐵的彎喙卻直啄向它的眼珠!
黃月尖叫一聲,充滿了絕望和驚怖。我再也顧不得暴露自己身份,屈指一彈,一道仙氣激射而出,“嗖”地一聲,正中鷹喙!那蒼鷹慘叫一聲,喙角流出血來,身子不禁斜斜飄落!戴勝鳥逃過大劫,拍翅隨後緊跟著飛了下來,竟還是跟這蒼鷹糾纏不休。
這鷹生性當真悍惡,受此重創,居然還未曾折挫凶性。它“嘎”地一聲利嘯,回過頭來,惡狠狠地向戴勝鳥撲了過去!
我眼見黃家及戴勝鳥慘象,又見這鷹惡性不改,不由得心頭大怒,打算此時便要除掉這隻扁毛畜生。
正待動手之時,忽然一縷清風襲來,送來淡淡的青草的芬芳。
黃月一躍而起,喜極而泣,叫道:“大司命!”
一道匹練似的青光破空而來,有如無形的一道羅網,頃刻之間,隻是繞了幾圈,便將那蒼鷹纏在光練之中。那鷹左衝右突,卻總是逃脫不了這道青色羅網的束縛,那網越縮越小,漸漸束住了那隻蒼鷹雙翅,令它再也動彈不得。
大司命麽?我是否該即時與他相見?我略一思索,忖道:“初來乍到,並不了解此人心性。雖然那黃老對他評價甚好,但黃老自身也是妖怪,單是一家之言,卻也不能妄信。不若我先冷眼旁觀,瞧瞧此人到底如何?”
連忙暗念法訣,隱住身形。想了一想,隻恐這大司命修為高深,看出我來,又輕輕一躍,飛到那株大樹的冠蓋之上,在濃密的枝葉後麵藏定身子。
枝葉甚是茂密,我小心地撥開幾片樹葉,向外張望看時,卻恰被另一枝旁生的枝埡遮住了視線。待要調整身姿,又怕弄出動靜被人發覺。
隻聽一個男子聲音說道:“你這畜生,上次前來這扶桑香界擾亂,妄想取得他們元丹之時,我念你未曾傷及他們性命,便饒你不死。原指望著你家主人對你好生約束,誰料到今*****不思悔改,又來相擾。若我來得不及,豈不是他們都要喪生在你的爪下?你懼怕修道之苦,想要尋找捷徑,尋登仙之路,莫非他們的元丹便不是辛辛苦苦修煉而來的麽?上天有好生之德,你家主人竟沒有教過你這個道理?”
那男子說話之間,帶著幾分九嶷當地口音,聽起來有些奇異,他的語音十分柔和,卻又隱隱透出一種說不出的威嚴。我心中一動,想道:“扶桑香界?便是這一片鳥語花香之地麽?那棵大樹定然便是扶桑樹了。隻是不知說話這人可是那個大司命?他的聲音好生熟悉,竟似在哪裏聽過一般。”
耳邊忽然聽見撲通撲通的聲音,卻是那蒼鷹在光網之中垂死掙紮。
那男子道:“這畜生屢教不改,此番又傷你一家,我待要取它元丹,但念及它修行不易,卻又於心不忍。不若我用一種手法封住它的道行,叫它不敢再來相欺,你們今日卻也放它一條生路,算是積些陰功。不知你們以為如何?”
黃老者及黃父連聲稱是,恭敬地說道:“聽從大司命吩咐。”
那男子又道:“這幾粒丹藥,是我耗三年之力,昨日剛剛煉成的,對於補人元氣最是有效。黃老,你家傷者頗多,你便將這一瓶都拿去罷。”
黃老者哽咽道:“大司命之恩,黃家舉家傾力,都是難以回報。”
那男子笑道:“你若真要相報,也無需舉家之力了,便將你那隻玉環許與戴家阿勝為謝如何呢?”
隻聽黃月“啊”了一聲,顯然是羞不自勝。黃飛咯咯發笑,黃老者卻支支吾吾,不敢回絕,卻也不大願意應承。半晌方道:“大司命又拿老朽取笑了,這玉環本是一對,如今隻剩一隻,整個扶桑香界,乃至整個九嶷,誰人不知這玉環是我許嫁大孫女黃月之物?豈能輕易許與他人?”
那男子又溫言說道:“黃老,當初你少年之時,在山中被一隻鷂鷹追趕受傷,致使你墜落塵埃,為小小螻蟻所困。那叫楊寶的少年從旁邊路過,出手救了你的性命,以黃花花蕊供你充饑,還將你傷口養好之後放歸山林。你那時尚未得道,卻將祖傳玉環銜去一隻,以報答人家的救命之恩,還祝他位列公侯,子子孫孫都如玉環一般潔白無瑕。而今*****兒媳孫女共計三條性命,均為阿勝所救,為何你卻如此吝惜這隻玉環呢?”
黃老者一時語塞,卻也答不上話來。
那男子又是輕聲一笑,說道:“凡人有一句話說得好,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我知道你是覺著戴家與黃家門第不對,可是這三界眾生,又有誰家誰戶是生來便有著富貴的根基?便是這天界眾仙,得道之前俱是微塵般的凡人;玉皇天帝的原身,也隻是個姓張的書生;號稱光照八方世界的西天佛祖,成佛之前可不也是一個天竺小國的王子?況且戴家雖然寒素,那戴學敏卻安貧樂道,寧可叫兒子上山砍柴維持生計,也不肯憑藉法術聚斂不義之財。咱們這九嶷山中法術不如戴學敏,浮財卻遠勝於他的人家,難道你老人家又看得中麽?”
他這番話入情入理,我不由得也在心裏暗暗稱是。
黃老者遲疑道:“這……老夫可不都是為了大丫頭好?她是我第一個孫女,難道我不疼她?總不是望她嫁個有權有勢有根基的人家,也好一世都無憂無慮。”
那男子歎了一聲,說道:“可是這一個人是否過得悠閑快活,卻是難說得很。便是黃老你安排得細致入微,然而黃月姑娘的幸福,仍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黃月姑娘,我且問你,你覺得一世無憂無慮之事,乃是雲何?”
隻聽黃月大聲道:“大司命,凡人有個叫魚玄機的女子,她說的兩句話,黃月最是認同。”
那男子笑道:“願聞其詳。”
黃月聞言,又似是有些羞澀之間,清了清嗓子,方朗聲吟道:“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若得有情郎君相伴,縱然是冷飯野菜裹腹,也覺得香甜受用;縱然是茅屋草舍,也覺勝過天下的華屋美廈!”
黃老者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連聲道:“你你你這丫頭,當著大司命之麵,便說出這等淫詞豔語,全沒個閨閣秀女的模樣!”
那男子朗聲笑道:“黃月姑娘既有如此誌向,便請黃老玉成令孫女與戴阿勝之事罷!阿勝,還傻站著做甚麽?快些過去與你爺爺和嶽父嶽母磕頭!”
那戴阿勝本來一直不敢作聲,此時猛然醒悟過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連連磕了幾個響頭。黃老者無可推托,重重地歎了口氣,也隻得作是默許了。
眾人嘻笑聲中,隻聽那男子的聲音傳了過來:“咦,方才不是還有一位姑娘在旁麽?怎的此時不見人影?”
黃老四顧一番,猛然間叫道:“啊喲,想必是咱們家人露出行跡,把那姑娘嚇著了罷?她一人若是偷著走了,這山中險惡,叫人怎的放心得下?”
一時隻聽他幾個孫女又在嘰嘰喳喳,爭著要出去找我。
一片笑鬧聲中,我嘴角含笑,悄然離去。
楚女名蘿
作者有話要說:
有幾章改得不多,大家忍耐一下
掠過一片古木參天的密林,迎麵但見數座山峰拔地而起,山色青翠,山形如屏,分外秀麗。其中一座最高的山峰懸崖之上,還有幾條白帶子一樣的瀑布從山頂掛了下來,水花飛濺如簾,為這平靜的山中添加了幾分生氣。
我在山前飄然落下,心中想道:“依黃老說來,舜源峰的方向確在這邊。到底會是這其中哪座山峰呢?”
正思量間,隻聽“咕咕”兩聲,聲音甚是古怪。
我抬頭一看,一隻紫色的大鳥從草叢中飛了起來。它飛不多遠,便將雙翅一斂,停在不遠處一叢灌木之上。一邊歪過頭整理頸上羽毛,一邊振了振翅膀,又“咕咕”地叫了幾聲。
它翅膀一動,我這才發現原來它的翅下居然還生有一對眼睛,眼珠黑亮如豆,與它頭上眼睛的形狀一般無異。此時那雙眼睛也瞄著我,還在滴溜溜地轉動。
我驚奇地看著它,突然想起幼時宮人給我講過的一些故事,忖道:“看這怪鳥的是紫色,翅下又生有眼睛,莫非正是那號稱朝發夕還,可做報信之用的翻明雞?因它的翅下有晴,好象還有個名字,叫做什麽目羽雞。此鳥多是家養,不知這隻翻明鳥又是誰家之物?”
突然之間,隻聽“唰”地一聲輕響,從草叢之中射出一道灰色煙霧,去勢如電,刹時正中那怪鳥胸上。
那鳥“咕”地一聲慘叫,那身漂亮的紫色羽瞬間變成了烏黑的顏色,竟是中毒之象!它張開雙翅,勉強飛了起來,但飛不多遠,身子晃了幾晃,便一頭栽倒在我的腳下,兩爪向前蹬了一蹬,當即停止不動眼見得是不能活了。
我大駭之下,手掌輕輕一揚,已是淩空將那鳥屍翻轉過來。但見那鳥喙邊流血,兩肢僵直,死狀極是淒慘。
我輕輕歎了一口氣,心中湧起一縷悲憫之意。
這三界眾生的生命,真的是非常脆弱啊,當厄運降臨的時候,幾乎都難逃脫命運的既定。
忽然,我瞥見鳥腿上竟以極細極韌的冰絲,綁有一件小小棍狀之物。仔細一看,隻見那所綁之物,卻是一軸被卷得十分緊密的絲帛。
我好奇心起,顧不得查驗此鳥為何物毒殺,當下先拔下頭上秋水劍所化的銀簪,默念避毒之訣,這才輕輕劃斷冰絲,將絲帛挑了起來。
隻見絲帛接口之處,封有火紅油漆,外麵以炭筆潦草地寫了幾個字:大司命啟。
大司命?
我心中一震,忽聞腥臭撲鼻,耳邊傳來一陣“托托”之聲,宛若人間更夫半夜擊析一般。我情知有異,連忙回頭一看,卻見離我數步開外的草叢之中,緩緩遊來一線狀類似蛇蟲之物。它行動極快,所到之處,青草紛紛枯萎。就連它遊過的地麵泥土之上,都留下一道焦黑的痕跡,顯見此物劇毒無比。
它體長隻在尺許,體色赤紅如艾,上麵生有許多五彩斑斕的紋路,雖然色彩鮮明,卻是讓人不由得毛骨悚然。更令人驚異之處,還是那怪物之身雖然隻有指頭粗細,頂端卻有六個三角形狀的小頭,扁如鐵鏟。此時這六個小頭齊齊伸了起來,上麵十二隻細小狠毒的眼睛一齊望定了我。饒是我見識不淺,卻也在它那種齧人的目光下往後退了幾步,早已不寒而栗。
它又“托托”地叫了兩聲,聲音嘶啞難聽之極。突然將身子一晃,竟然平地漲了數倍有餘,本是手指粗細的身體,頃刻間變得有人手腕粗細。我嚇了一跳,連連往後跳了幾步,那怪蛇卻將六個小頭昂了起來,微微縮了一縮,“撲”地一聲,從六個小頭中一齊噴出六道灰色煙霧,隨即身子一彈,猛地向我撲了過來!
我先前見過那翻明鳥中毒之狀,心知這煙霧必有劇毒,當下急忙食指一劃,一道虹光從指端逸出,瞬間便在身前升起一道薄薄的屏障,阻住了毒霧的侵襲。那怪蛇“托托”嘶叫兩聲,身子又漲大起來,迎風一晃,竟然長到了水桶粗細,那六個蛇頭竟也有芭鬥大小!堆在那裏,如一座小山也似,看上去極是可怖。它蛇尾一擺,帶起一股腥風,“呼拉”一聲向我橫空掃來!
我身形一飄,淩空飛起,已是閃過它這致命一擊!隻聽“嘩啦”聲響,我身後的灌木被它蛇尾所觸,竟然頓時倒了一大片,連灌木葉子全都變得枯黃。
它得勢不讓,身形一動,六個蛇頭彈了過來,白牙森森,紅信亂吐,眼中閃動著妖異的光芒。
我一咬牙, “刷”地一聲,青光閃動,已是拔出了望魚之劍!
忽聽一個小女孩喊道:“大姐姐,快過來!”隨即風聲破空而來,我回頭一看,竟是飛來一條極粗的藤條,其上還有青翠的枝葉在迎風搖曳。當下來不及多想,伸手便將藤條握在手中。
隻覺身子一輕,那藤條如有生命一般,敏捷地躲過怪蛇的又一次撲擊,帶著我淩空飛起,竟直蕩過山崖而去!呼嘯風聲之中,猶夾雜著遠遠傳來怪蛇惱怒的“托托”嘶叫之聲。
我甫在山崖上站定腳步,回過一看,隻見那怪蛇猶自在崖上咆哮翻滾,攪得塵土四下飛揚,看那情狀似是極不甘心。
我雖不擔心自己為它所傷,但回想方才可怖情狀,還是心有餘悸。隻聽那小女孩的聲音說道:“大姐姐,你放心好了,相柳遺道行還淺,沒有學會飛行之術,所以隻好望崖興歎罷了。”
我聽她語音清脆悅耳,說話幽默風趣,便笑道:“你倒知道得很是清楚,難道經常跟這怪物打交道不成?相柳遺?這是那怪蛇的名字麽?”
那小女孩道:“聽說上古時代,大荒之中出現了一條怪蛇,名喚相柳。它一身九頭,每次吃東西的時候,一個頭便能食光一山的食物,一日能食盡九山,食量極是驚人。它食飽之後,便會嘔吐出來,那些嘔吐之物便形成沼澤汙潭,其色氣味極是酷烈,人走到這種沼澤旁邊,隻要聞著氣息,多半都會中毒而死。後來相柳被禹王所殺,但它的子嗣仍然延續下來,那些子嗣們雖沒有相柳的法力高深,但身含劇毒,中者立死,又生性毒辣好殺,這點與其祖倒是一脈相承。
大姐姐,你沒看見方才那怪物一身六頭麽?這便是相柳的子嗣後代之一,生來便有淺薄的法力,所以極易修煉成妖。但它們生性獰惡好殺,一旦修成蛇妖,往往便會為害一方,我們稱之為相柳遺。
可惜我年小力弱,隻得先救你出來。若是給大司命少司命他們神廟的人看見了,定會將它殺死的!咦,真是奇怪,往日它因為害怕神廟中人,從不敢步入這山中一步,為何今日有些例外?”
我有些驚異這小女孩的見識廣博,不由得回過頭去,問道:“果真如此麽?”
循聲望去,可以看見那小女孩正站在離我數步開外,一處無名的草木之後。因為枝葉茂盛,藤蘿交雜,遮住了她小小的身軀,我隻能看見她一張清秀的麵龐。但滿麵稚氣,最多不過十五六歲,眉目之間依稀還有幾分秀麗。隻是皮膚極為暗淡,且疤痕又多,坑坑窪窪的甚是難看。
她見我轉過頭來,不禁眼睛一亮,叫道:“大姐姐,原來你真的長得這麽漂亮!剛才我在崖這邊瞧見了你,單隻看你身形如柳條一般,我便猜你是個美女!隻是沒想到你比我猜想的還要漂亮,比我們的少司命都要強得多啦!”
我不知少司命究係何人,但聽她誇我美貌,也有幾分害羞。當下隻好笑了笑,卻也不知如何回答她。
那小女孩讚歎一番,突然歎息一聲,幽幽道:“可惜我長得太醜啦,大司命說,一個人的相貌出自天生,那是勉強不得的。可是我就是想要勉強,我真是想勉強自己長得象大姐姐你一樣漂亮!”
她話說得有趣,我忍不住笑了起來,忽然想起方才從那翻明鳥身上得來的絲帛,信是寄給那個大司命的,看那火紅的漆印,定然是一封極為緊急的書信。 雖然我與他連麵都沒見過,但隻是聽聞他的廖廖數語,但已能猜出這人大是不俗。況且看他對黃家的態度,也不象是個大奸大惡之人。
我橫豎也要去找他求救,不如幫他帶去罷了。
想到此處,也顧不得那小女孩尚在自怨自艾,慨歎貌醜薄命,連忙問道:“小妹妹,姐姐有急事要去舜源峰找大司命,你若對這山中熟悉,可能給我指出一條近道麽?”
那小女孩睜大眼睛看看我,突然笑起來道:“大姐姐,你是在逗我開心麽?我長住山中,自然是十分熟悉。咱們現在所處的這座山,可不就是舜源峰麽?大司命所在的九嶷神廟,正是建在峰頂的後山崖上啊!”
我又驚又喜,叫道:“是麽?小妹妹你既是長住此山之中,那你有沒有聽說過,這九嶷山有一位奇人,平生最擅招魂之術?”
小女孩認真地想了想,搖了搖頭,道:“招魂之事,隻有那些騙人的巫婆才做呢。大司命說過,真正有道術的人都通曉生死之律,有生必有死,此乃天道運行之本,豈能逆天而為,強行招回人的魂魄?況且人死之後,元神消散,魂魄之中頓時三魂上升,七魄下沉,飄散於寰宇之中,哪裏還招得回來?”
我心重重一沉:沒想到我曆經千辛萬苦,方才奔到此處,尋著那人的機會卻是如此渺渺,想到下落不明的父王,一時間鼻子發酸,幾乎便要不管不顧,當場哭出聲來。
那小女孩連叫我幾聲,我都呆呆不應。她見我如此失魂落魄,似乎有些害怕,到得後來叫的幾聲,竟已似帶了隱隱的哭音。
我這才醒悟過來,見她呆呆地看著我,小臉漲得通紅,眸中含淚,顯然是嚇得不輕,連忙安慰道:“小妹妹,是姐姐不好,姐姐剛才……在……在想別的事情,結果……小妹妹,你叫什麽名字?”
小女孩看我神色漸漸如常,這才鬆了一口氣,但語音之中還有幾分嗚咽,答道:“我……我沒爹娘,也沒名字。後來有一次,大司命從這裏路過,便給我取了名字,叫做阿蘿。”
我強自壓住內心的痛楚之感,微笑道:“阿蘿?這名字倒也取得真美,就跟小妹妹你人一樣美。”
阿蘿滿是疤痕的小臉上,浮起一抹羞紅的雲暈,低下頭去,聲若蚊鳴一般:“姐姐笑阿蘿呢,阿蘿天生便是這副模樣,又沒有父母親人,也隻有姐姐你才會這樣誇我。”
我想起她方才說到自己無父無母,一直是一個人孤零零地在山中過活,轉念想到下落不明的父王,不由得心中憐意大起,柔聲道:“阿蘿,等姐姐找到了該找的人,你跟姐姐走好不好?姐姐一定會好好照顧你,做你最親的親人。”
阿蘿的眼中射出驚喜的光芒,問道:“真的麽?”但隻在一瞬間,她眼中的光芒卻又黯淡下去,輕輕道:“不行啊,姐姐,看這天氣漸漸涼了下來,定是快到秋天啦……可我,還沒等到我要等的那個人呢……”
我聽得有些莫名其妙,詫道:“阿蘿,你在說什麽呀?”
阿蘿抬起頭來,對我甜甜一笑,眼波中竟蕩漾著幾分迷離之色:“姐姐,今年初春的時候,有一個……有一個男子……是個郎中,他來咱們山上采一味草藥,結果在這裏迷了路啦,天色又黑,他隻得在這裏過了一晚。我……我見他一個人也孤單得很,便陪他說了一晚的話……”
她的臉色越發紅得透了,話語卻越來越是甜蜜:“姐姐,阿蘿一個人孤零零地在這裏生活,除了神廟的人偶爾下山路過,跟我講上幾句話外,也隻有他……和姐姐你啦!
他是咱們山下那個平安鎮上的人,年紀輕輕的,雖然沒讀過多少書,醫術可著實精深,性子也好。可不知為什麽,那個鎮上的人老是不相信他的醫術,說他嘴上無毛、辦事不牢什麽的,寧可去找另一個專愛騙錢的蒙古大夫……眼看著小小一個病痛,卻往往被那大夫騙去不少病人的血汗錢,他的心裏,可也真是煩惱得緊呢。後來,好容易有病人找到了他的醫堂來,也是因為那蒙古大夫醫治不好的緣故。他自然是醫得好那病的,可是卻差了一味藥,那藥偏偏又隻在舜源峰一帶生長。他明明知道這山中艱險,精怪又多,可為了治那病人,還是冒險來了。
也算他運氣不錯,剛一進山便遇見了戴家的兒子……姐姐你才進山,定是不知道的,戴家的阿勝哥哥心腸好,功夫又高,這山中精怪倒有一大半不是他的對手。阿勝哥哥好心護他進山,他才采到了那味草藥。可是後來天色晚了,他……他……便在這裏遇見了阿蘿。”
我靜靜地聽著,也知道阿蘿這番話語,是深藏在心底已久,卻很少向人傾訴的秘密。與其說是在說給我聽,不如說,是她在自己說給自己的心靈。
她怔怔地出了一回神,嘴角的甜蜜笑容卻絲毫不減,十足一副情竇初開的模樣。接下去說道:“他說,那一晚他說的話,是這一輩子說得最多的。他在鎮上也沒什麽親人,平日鑽研醫術,連親近一點的朋友都沒有。很多煩惱憋在心裏,卻不知跟誰去說。現在什麽都講了出來,我又是這麽的……這麽的善解人意,他心裏可就舒服多啦!
大姐姐,他說治好了那個病人,得空便會再來這裏找我。他這一走,也有好幾個月啦,我天天盼著他來,可他總也不來。”
阿蘿輕輕歎了口氣,滿含企盼的眸光轉向了我:“大姐姐,你是個好人,等你辦完了你的事情,下山之後,能不能幫阿蘿去鎮上找他呢?若是找著了他,叫他快些來看我,因為……因為秋天就快來了啊……”
我不明白她總是提到秋天,便問道:“姐姐一定會去幫你找他的。不過,阿蘿,既然你是想他,為什麽不自己去鎮上找他呢?他再進山來,若是遇上精怪,隻怕是於性命有傷啊!”
阿蘿遲疑了一下,道:“我求過阿勝哥哥,如果他進山的話,阿勝哥哥會暗中保護他的。至於我……大姐姐,我……我是走不了的……”
因為阿蘿執意不肯隨我離開,我又憂心如焚,便沒有再追問下去。在山路上走了許久,回過頭去,還看得到阿蘿在樹叢中張望目送的小臉。這在陌生的山林之中,與我萍水相逢的小女孩,不知為何,卻對我有著一種依依眷戀之意。
我依照阿蘿的指引,找到一條草蔓橫生的偏僻小路,徑直向山上爬去。我因為聽聞九嶷神廟之名,舜源峰又為其駐紮之地,恐怕峰頂天際設有攔阻仙人的結界,故隻能如凡人一般,手足並用,爬上山去。
山中道路有如羊腸,極是崎嶇難行,又頗為陡峭,好幾次若不是用手及時地揪住了藤蔓,隻怕便要摔下山去。
走了不知多久,終於爬上一處略為平坦之地。我還沒顧得上歇下一口氣,忽聽一個小孩子聲音含糊不清地叫道:“姐姐!姐姐!”
我喘了一口氣,強自抬頭一看,隻見不遠處有一個頭梳雙角的小孩子,係著榴紅肚兜,不過兩三歲的模樣,粉白玉琢,生得十分可愛。他坐在綠草叢中,伸出兩隻胖胖的小手來,似是要我抱擁,嘴裏猶自哭喊道:“姐姐!回家!抱抱!”
是誰家的小孩子,竟被丟棄在了這荒無人跡的山中?莫非是虎狼造孽,在山下村鎮將其銜來的麽?
我正待走將過去將他抱起,忽見那孩子身上隱隱閃現出一道青灰色的熒光,心中疑雲頓起。忽聽一男子聲音喝道:“姑娘,千萬不要過去!”說話之間,也是九嶷當地口音。隨即一道青光射來,正好擊中在那小孩子的身體之上。
那小孩子發出一聲淒慘的叫聲,但隨即身上冒出一股黑煙,瞬間整個身體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一跤坐倒地上,又驚又怒,叫道:“你幹什麽?”那男子見那小孩子消失不見,長舒一口氣,溫言說道:“這是一種名叫傒囊的怪物,在這九嶷山中最多。它常常化作小孩子的模樣,騙你過去抱它,並按它的指引送它回家。但一旦你跟它回到它的巢穴,你的魂魄便會被它吸盡。
方才情況緊急,我唯恐姑娘你受到傷害,所以隻能出手將它誅滅,讓你受到驚嚇,卻是我的不是。”
我聞言吃了一驚,但心中仍有警惕之意,便故意說道:“我怎知你不是個害人的妖怪?說不定倒是你看中了這個小孩子,使個妖法將他攝走了,卻編出這一大篇謊言來欺騙我這個弱女子。”
我這一轉過頭來,那男子便看清了我的相貌,微微一驚,脫口說道:“你……你……”他頓了一頓,反而失笑道:“你這姑娘,真是會胡說八道。”
那是個約莫二十七八的男子,背著一隻楚地特有的細腰綠蔑竹簍,幾大叢青翠欲滴的藥草枝葉,從粗大的簍口裏探出頭來,帶著一種特別蓬勃的生氣。洗得發白的青衫下擺和湖青白底布履的履尖之上,都沾有些許濕土敗葉,還沒來得及拍打幹淨。看這樣子,顯然是剛從山上采藥回來。
是個郎中?不會是阿蘿的愛人吧?這是第一個跳入我腦海的念頭。我開始認真地端詳著他:
他身形雖有些瘦削,但是肩寬背直,顯得偉岸而挺拔,站在那裏,便如山中一棵生機勃勃的大樹。
我一個正當妙齡的女子,如此肆無忌憚地打量他,若是我以前在人世間所遇上的凡人男子遇上此事,若不是羞得滿臉通紅,便是出言調戲;更有甚者,隻怕以君子自許,立時便要惱我無禮了。
然而他,他隻是淡淡地看著我,目光柔和而澄淨。英秀如畫的臉龐上,帶著一種與他年紀極不相匹的、看淡世情的平靜。
但仔細看時,卻能夠發現在他的眸子深處,隱有神光湛然,似乎隱藏著一個無窮無盡的世界。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凡人的這五句詩歌,驀然間躍入了我的腦海。此時看來,竟似是專為他而撰寫。
他伸出一隻手來,說道:“姑娘,看你額發都濕透了,定是剛剛出過大汗,可別在這涼地上坐得久了,我拉你起來罷。”
凡人男女之防極嚴,我們孤男寡女,又是相逢在這再無人跡的山中,但他將此話說來,態度卻是自然之極,並沒有任何淫邪或是忸伲之意。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伸手握住他的手掌,他的手掌寬厚溫暖,手指修長,一如女子。我隻覺那掌上一股力道傳來,便借勢站起身子,順便拍了拍身上的塵土。
衣袖拂動之間,我的鼻端突然聞到了一種極淡的青草氣息。
我望了他一眼,有些猶豫。雖然阿蘿先前曾經指給我神廟的方向,但此時麵對這蒼莽的群山,我還是有些迷路了。
他和藹地望著我,眼底有一絲鼓勵的征詢。我終於問了出來:“請問……請問,你知道去九嶷神廟的路麽?”
一抹訝異之色,從他的眼底一掠而過,但他並沒有說什麽,隻是溫和地笑了笑:“我當然知道,你是去進香的麽?那麽跟我走罷,我也正是要去那裏的。”
我們涉過山泉流淌的山澗,穿越一片又一片的密林。一路上他不時走開幾步,去采擷幾株生長在路邊的藥草,然後小心地放入身後的蔑簍之中。他並不與我搭言,我也隻是靜默地跟在他的身後,心裏嘀咕道:“果然是郎中的習性呢!”
在那美麗而幽深的密林之中,我看見古樹在林中安然地生長,疏密的樹葉篩落下夕陽豔麗的光芒。幼嫩的藤蔓們吵吵嚷嚷地爬上樹幹,柔韌的莖條上擠滿了清香的小花。除了偶爾有清幽的鳥鳴劃破寧靜之外,便隻有我們輕巧的足音在山徑上回響。
我終於有些按捺不住了——阿蘿還在盼著他去看她呢,他怎麽隻字不提?我清了清嗓子,開口問道:“你是郎中?”
他沒有回頭,但話音中卻透出些微笑意:“我隻是粗通醫書,還夠不上郎中的資格呢。”是這樣麽?我點了點頭,決定直言不諱:“你既然來了,不去看看阿蘿麽?”
“阿蘿?”他疑惑地停住腳步,轉過頭來看我:“你見過阿蘿了?”他果然認識阿蘿!我一陣激動,一股腦地把阿蘿對他的想念和情意,全部都講了出來,殷切地看著他:“她不肯下山找你,你就去看看她罷。”
陡然間有些詫異:一向在陌生人麵前有些羞怯的自己,怎麽會在他麵前說出這麽多話?
他望著我,唇邊漾開一絲笑意,仿佛春日裏枝頭的一抹陽光:“可是,姑娘,我不是那個郎中啊。”
我的臉“刷”地一下,紅如晚霞,而與此同時,一股莫名的羞怒湧上心頭:“你你你……為什麽不早說?你還騙我說你認識阿蘿,騙得我把人家女兒家的私房話都講給你聽了。”
他不惱,還是微笑著看著我:“你說話就象炒豆子一樣快,叫我如何插得進話頭?”我的臉紅更深一層,他見狀連忙擺擺手:“不過,我認識阿蘿,她與這郎中的事我也知道,隻是不知原來這小妮子……竟是早對他萌動了情懷……唉,這傻妮子為何不早對我講,若是講了,我自會設法滿足她這個心願。可是如今……前些時日我下山去時,本也去那郎中店裏,想要買些中成草藥。不料走到跟前,但見他店門緊閉,竟然是關了鋪麵。問過周圍街坊,聞說是前次他治好那將死的病人,一時間名聲大噪,被鄰近州府的一家富戶慕名請去治病,也不知何時方回。
唉,縱然是找著了那郎中,說服他來這山中,也不知來不來得及……”
我不解地望著他,方才一股怒氣早已無影無蹤:“怎麽來不及?阿蘿不是一直在那裏等他麽?”
他望向來時的方向,淡淡道:“這位姑娘,咱們九嶷山靈氣充裕,往往稍具靈性的生物,哪怕隻是草木之屬,都是極易修道成精。你方才遇見的阿蘿……她也不是普通的小女孩……而是一株藤蘿。”
雖是先前與她相處之時,我便發現有些不對,但怎麽也想不到,這天真可愛的阿蘿,居然隻是一株小小山藤。
我一時說不出話來,良久,方才道:“她那麽可愛,那麽善良,是人還是藤蘿,又有什麽區別?”
他歎了一口氣,讚賞地點了點頭,說道:“阿蘿要是聽見你這麽說,該會多麽高興啊。”
他望著遠處,雖有密林的遮擋,但看他的神情,仿佛阿蘿就近在眼前一般,輕輕說道:“阿蘿這一族草木,與我們楚地別的山藤不同,有著她們那一族極為奇異的特性。她們在一處隻能長出一枝,不旬其他的芳草樹木之屬那樣群生群居。而且生來便具有靈性,無需經過修煉,便粗通變幻之術,並能與人言談,這一點是讓其他精怪極為羨慕之處。隻是當她們變幻成人形之時,隻是首如人麵,身子卻依然隻是藤蘿。
可是她們的生命也極其短暫,無論法力強弱,卻往往隻有一春一秋的生存時間。立春之時她們發芽開花,立秋之日便凋落死去……直到明年的立春,春雷再將沉睡的藤條驚醒,在春雨的滋潤下,藤條上萌發出新的綠芽,隨之誕出新的精靈……但是……那個精靈卻不再是阿蘿,阿蘿她的生命和精魂,在這個立秋就已經徹底消散了……”
我猛然想起一事,不由得心中一震,叫道:“可是……明天就立秋了啊……阿蘿她……”
他的眼底露出哀傷的神情,淡然說道:“是啊,阿蘿的生命,到明天就要結束了。這九嶷山中,還有許多的精靈妖怪,也有著與其相似的命運……有生必有死,有起必有滅。陰陽互轉,此長彼消,乃是天道運行之本……這個道理我不是不明白,可是我……每當與親近的人別離,總還是忍不住難過……”
我聽見我顫抖的聲音,在輕聲問道:“阿蘿她們這一族,叫做什麽名字?”
他轉過身去,緩步向前走去。唯有他的聲音淡淡傳來:“她們是藤蘿一屬,因產於楚地,枝條纖細美麗,一如女子腰肢,故得名楚女蘿。”
冰令玉佩
我們都沉默下來,隻聽見微風拂過草葉的輕響。
忽聽他問道:“姑娘,走了這許多路,你口渴了麽?”經他一說,我突然覺得有些口渴,想起自己上山之前,也學市集上凡人一般,買了隻水囊帶上了。便答道:“我帶有清水呢。”一邊伸手探到腰間,正待要取下水囊,忽然手指碰著一物,不禁微微一怔。
他見我神色有異,便溫言問道:“姑娘,怎麽了?”
我不答言,放下手中水囊,伸手握住了腰間絲絛之上係著的一塊玉佩。遲疑了一下,我抬頭問道:“你聽說過相思結麽?”
他微微一怔,眼神中掠過一抹難以言狀的神情:“相思結?傳說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癡心的女子,為表達生生世世永相愛戀的決心,便在她情人所送的信物之上,打上這麽一個難解的結,並以桐油等物浸泡,使之堅硬逾亙。之後便對天發誓,說如果自己打不開這個結,便不得斷絕對這個人的情愛。否則……否則死後魂靈不安,世世代代都不得善終。從此之後,世間女子多以此法,向情人彰明自己至死不渝的愛戀。”
他歎了一口氣,說道:“相思結堅硬至此,哪裏又真正解得開?不過是女子的一片癡心,才想出這樣的法子,其實都是在自憐自苦啊……
我低下頭去,緊緊握住了那塊玉佩,輕聲道:“真的嗎?真的是……再也結不開了麽?”
黃昏的暮色之中,我緩緩地攤開了手掌。那塊玉佩靜靜地躺在我的掌心,通體碧綠,晶瑩剔透。那種極為純淨的玉色,映得我的手掌都有些幽幽的淡綠,一望便知絕非凡品。
刹那之間,當初在東海龍宮我的寢殿之中,三郎所說的那一番話語,又清清楚楚地在我的耳邊響了起來:
“十七,你可知道,我對你的愛戀,居然已經延續了五百年麽?”
“人人都知道,我的父親,是赫赫有名的東華帝君之子,號稱金天願聖大帝,聲名播於寰宇之內。不管我走到哪裏,各類神仙看在我父親的麵上,無不對我敬重三分。
可是……我的生身之母,卻從來無人提起過。她出身微賤,名喚阿紫……十七,你自然是知道的,近千年以來,但凡能修道千年之上的狐仙,多以阿紫為名。
而我的母親,本來隻是泰山修煉千年的一隻白狐,因為她法力出眾,被我小姑姑碧霞元君收於座下隨侍。也是前生孽緣,有一年春天,我父親去泰山探望姑姑。正好是我的母親輪值,父親在姑姑駕前,第一眼便將她看到了心裏。不顧祖父雷霆之怒,硬是與她結為了夫妻。
唉,十七,那時我父親年少氣盛,隻道有情便能相守一生。卻不知仙妖殊途,因先天體質之故,我母親根本不能為我父親生下孩子。否則分娩之時仙妖二氣在她體內爭鬥,她的性命便難以保全。
母親雖是妖狐,對我父親卻是情深意重,她愛我父親至深,執意要為他生下孩兒,結果在我誕生之日,卻是我母難之時——她拚著金丹碎裂,肉身消亡,終於是將我生了下來。
而她犧牲自己性命換來的孩子,我金虹三郎,也因身上流有一半妖的血液,並不象其他仙人之子一樣,生來便可列入仙籍。
幸得我的祖父東華帝君,見到我母親亡故之時的慘狀,終於動了惻隱之心。便將我帶回了東華宮中,授我以修仙之術。
經過無數次的艱苦修煉,五百年前,我終於在東華宮祖父座下,得結正果,修成仙道。因著祖父在天界的崇高地位,這五百年來,也有許多仙人想要與我家結為姻親。但在我內心深處,卻從來未忘記過因仙妖之別,而導致我生母為我慘死之事。這也使得我對所謂的天界眾仙,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憎惡之情。直到有一次我誤入父親的琅琳書房,看到了那幅畫像為止……”
“畫像上的那個女子,身穿著一件裁剪極為寬鬆的衣衫,當風而立,飄然若舉。那流雲一般的廣袖長裾,如煙如霧,如雲如靄。
她的腰間係有一根玉色的絲絛,掛著的那塊碧玉佩,據說是她最為心愛之物,名字喚作‘冰令’。
最初的時候,我隻是驚訝這女子身上,有著一種別樣的風神和韻致。但後來聽父親偶然講起她的事跡,講到她那神秘莫測的馭水法力,講到她獨特奇異的孤傲行徑,講到她當初麵對天庭重壓之時,那種對愛的倔強和執著;講到她痛失愛人之後,又是怎樣地決絕和毅然……
那天站在她的畫像之前,我想起了我那早逝的、從未謀麵的母親,她何嚐不是有著同樣對愛的勇氣和執著,才敢於嫁給地位與她有著雲泥之別的父親,才敢拚卻自己所有的修為和性命,也要留下兩個人愛的結晶?
突然之間,我覺得自己跟這個名叫秋水姬的女子,雖然隔了數千年的光陰,卻是那樣的親近和熟悉。隻因她,與她們——我在天庭常常看見的,那些低眉順目、溫婉良淑的所謂仙子,一點都不相同。在她美麗的外貌之下,卻隱藏著一顆那樣剛烈果敢的心。
是不是因為我的母親,那個身份微賤的妖狐阿紫,也有這樣的一顆心,父親才會將天庭中頗為隱諱的秋水姬的畫像,秘藏在他的書房之中?
我象瘋了一樣,第一次動用了祖父的權力,派人四處打探她留下的點點遺跡。祖父的手下人當真不辱使命,他們上窮碧落,下引黃泉,居然為我帶回了她遺下的冰令玉佩,還有關於她去向的隻字片語。
他們說,她曾前往西天佛界求助;他們說,佛祖可憐她的境遇,竟默許她化身異物,與她的愛人相會了四十年;他們還說,當她的愛人死後,她自願落入熊熊大火之中,已是化為灰燼,不知所終……可是我不相信她就這樣消失了,象她這樣的女子,無論經過多少輪回,無論化身何物,她絕不會放棄對她愛人的追尋,絕對不會!
我天天將玉佩“冰令”帶在身邊,時不時地拿在手中把玩。我早就聽說,這方玉佩雖然確是珍貴的玉料,卻是凡間工匠所製,並不是什麽厲害的法物寶器。她之所以會一直隨身佩戴,不過因為它是當年她的愛人贈她的定情之物。她身死之後,這方玉佩自然也是遺落了。現在它落入了我的手中,我會好好地保管它的。因為我希望有那麽一天,當我真的見到了她,無論她是什麽樣子,我都要將這方“冰令”還到她的手中,就當作是……我在安慰自己的心願罷……
直到那一日,在西海太子的婚禮大典之上,我見到了你,十七。
你依偎在東海龍王身側,那麽一個溫柔乖巧的小姑娘。看得出來龍王很是疼你,你也確是惹人心疼。你對誰都在微笑,竭力地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眉宇間卻藏著一縷淡淡憂慮。
我對你來了興趣,一直都在偷偷地觀察著你。但我隻是覺得有趣,因為看一個小小的女孩子,卻裝出大人懂事的樣子,實在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隻到……隻到那荒老頭指出你是真正的龍神,西海太子卻說龍女不得立儲之時,你才將眼睛瞪得圓圓的,出來說了那一番話。其他的我也記不清了,唯一讓我震驚的,是你說的那句——試問萬古以前,天地混沌未被盤古氏劈開之時,何見今日三界中各位神仙君侯?龍神自然也不知所在……
十七,你知道麽?我聽我父親說起,當初的水族聖女秋水姬,在愛上凡人林致遠之後,麵對著天庭眾仙的責難,也說過同樣擲地有聲的一句話啊——你們說神仙尊崇、凡人卑賤,莫非各位都是天生天養的神仙?那試問萬古以前,天地混沌未被盤古劈開之時,今日天庭各位威儀赫赫的神仙君侯,卻又置身於何處?
十七啊,當時我如吝雷擊,突然之間,我想起那兩道奇怪的劍光——那難道真的是傳說中的秋水和望魚麽?秋水望魚為秋水姬的佩劍,劍靈通神,根本不會被常人所駕馭,那你……你……
十七,你說我喜歡的人不是你,或許你說得對。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居然向龍王求親,說要娶你為妻。難道真的是因為……我喜歡那個……那個從未謀麵的秋水姬,而你又恰恰是秋水姬的轉世?
不,十七,或許我也不是為了這個,或許我在當時的西海殿中,是真正地被你眼底的哀傷所打動啦……當我看到那個溫柔乖巧的小姑娘,悄悄地站在龍宮的一角,眼裏噙著晶瑩的淚花,嘴角卻還含著微笑,裝作一副堅強的模樣,注視著殿中那一對喜氣洋洋的璧人的時候……十七,就在那一瞬間,我忘了秋水姬,忘了自己求親的本來用意,我是真的想娶你回華嶽,不管我是不是真心愛你,至少我能給你幸福安寧的生活,能給你不低於西海龍後的榮光,能讓你終這一生,都過得悠閑快活……
十七,你說你要憑一已之力,前去九嶷尋找解救你父王的法子,我知道你是想借此多加曆練,也好令東海眾人心服。這塊冰令玉佩,本是你原來的心愛之物,你便戴在身上罷,或許玉佩有靈,能保你消災除難,平安歸來。至於我……我會在華嶽等你回來,同時會與夜光夫人和嚴姑娘聯係,暗中幫你穩住東海局勢。但若你遇上什麽艱難之處,千萬要告知於我。不管前世如何,今生今世,你已是我金虹三郎未曾過門的夫人了……”
想到這裏,我心裏微微一酸:三郎,唉,三郎,他的心地倒當真良善,可是那個大司命說得不錯,一個人是否過得悠閑快活,自外人看來,卻是難說得很。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啊……
我輕輕握住了冰令,那溫潤中略帶涼意的感覺,通過我的手掌,仿佛連到了我的心底。
係著玉佩的絲絛之上,打著一個非常難解的碧色繩結,那繩結絲縷纏繞,又經過不知名的油脂的層層浸泡,足足有黃豆大小,不但是堅硬之極,且樣子也顯得有些怪異。
三郎初次將玉佩交給我時,我便深以為異,試圖去解開繩結,那結係得極緊,又是層層疊疊地打了好多次結,任我用簪子挑,用指甲撥,甚至用牙去咬,卻怎麽也解不開。
記得當時三郎看見我對繩結這副好奇的模樣, 又見我十八般武藝樣樣用上,忍不住笑出聲來,說道:“小十七,你就別費這個瞎心思啦,我早問過,這個結是有人自己打上去的,又經過瓊脂玉膏的浸製,所以堅逾鋼鐵,怎麽也解剝不開。”
他看我一眼,又道:“聽說這個結在凡間,被稱做相思結。”
我輕輕“啊”了一聲,三郎看著我,仿佛是斟酌了片刻,方道:“冰令玉佩,為當年那林姓男子送給秋水姬的定情之物,而浸製此結的不是凡間的桐油,而是我們天宮的瓊脂玉膏……十七,這個相思結,可能正是當年秋水姬親手所打。”
他輕輕歎了口氣,道:“秋水姬,唉,秋水姬,這女子的性子,當真是剛烈得很哪……”他看了看我,想說點什麽,但終於什麽都沒有說。
我用手指輕撫著玉佩上的繩結,也並沒有接過他的話頭。我心裏知道,三郎他是想說,你的前世不是秋水姬麽,可是為什麽十七你,性情卻是這樣的柔順沉默,完全沒有當年秋水姬的影子呢?
三郎他終是不明白的,千年萬載的光陰如箭,那一點精魂投入渺渺大荒,在六道之中輾轉奔走,停駐過那麽多不同的軀殼和形體,縱然本性不滅,卻也不複當年舊貌了。不變之物,唯有那一滴眼淚吧,含著那麽深刻的不甘和孤獨,含著那些溫柔的期望和等待……那是女人永不能避免的痛楚,是要被永遠藏在心底的東西……
忽然,隻聽那男子問道:“姑娘……這塊玉佩……是……是……”
我擺擺頭,將思緒收了回來,淡淡道:“是我的。”
難道你也見財起意,竟是要謀奪我的玉佩不成?淡淡的哀痛之中,我在心裏惡狠狠地想道。
他側過臉去,望著遠處被暮靄染紅的山巒。我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他卻說話了:“姑娘……在下方才看見,姑娘的玉佩之上,居然也有一個……一個……相思結。”
我嗯了一聲,道:“是……別人……別人打的。”他身子一震,青色的衣衫順著他的背筆直地垂下去,此時也起了一縷細小的波紋。隻聽他接著又道:“在下不才,突然之間,倒想出了一個解開相思之結的法子,不知姑娘可否讓在下一試?”
我狐疑地望了他一眼,這樣一個眉宇清朗的男子,應該不會是要藉此搶走我的玉佩吧?
可是我還是將玉佩遞了過去。
他接過玉佩,卻連看也不曾看過一眼,便從腰間拔出一柄小刀。
雖是隻有巴掌一般長短,那刀鋒卻輕薄如紙,發出幽幽的冷光,看樣子著實鋒銳。
隻聽“嗖”地一聲輕響,一段碧色絲繩飄落地麵。我吃了一驚,叫道:“喂!你幹什麽?”
他不語,指頭纏著殘餘的一截碧繩,靈活地繞了幾繞,這才將玉佩遞了過來。我急忙看時,這才發現,絲絛之上的那個繩結,居然神奇般地消失了,原先打著結的地方,隻餘下一道淡綠色的痕跡,仿佛是個繩子的接頭。
原來他竟是直接將那繩結一下斬斷,又將斷處接在一起,才能了現在這個樣子。
慧劍斷情!這個詞語突然從我腦海中一閃而過。我難以置信地抬起頭來,叫道:“你……你竟是這樣解開了相思結麽?”
他俯身拿起放在一旁的背簍,背在背上,淡淡道:“從來沒有人能解開這個相思之結。那是因為,這世上本來便沒有一個女子,能真正解得開自己細致入微、千纏萬糾的心事,何況是那麽偏執、那麽緊密、那麽頑固的心結……
姑娘,如此的偏執和激烈的愛情,,怎會給那玉佩的主人帶來這世上真正的幸福……如果這份情愛,帶給她的隻有不幸,何不幹脆斬斷,一了百了呢?
忘記那些愛的痛苦,忘記帶來痛苦的那個人……恐怕這才是當初發明此結的那個無名女子,她所要表達的真實含義吧?”
奪珠幻魔
奪珠幻魔
天色將暮之時,我們終於到達了舜源峰。九嶷各族的朝聖之所——那據說為各族世代尊崇的九嶷神廟,終於掀開了神秘的麵紗,屹立在我的眼前。
我不知這座著名的九嶷神廟,究竟有著多少年的悠久曆史。整座神廟是建在舜源峰後的至高之處,下臨著萬仞無底的懸崖。
千重萬疊的屋宇,清一色粉白的牆,黛色的瓦,依著山形一層層地建上去。遠遠地望著,隻是個蒼灰色的巨大影子,掩映在蔥蘢的樹影之間。沒有尋常神廟的金碧生輝,卻有著另一種難言的凝重氣度。
神廟外圍,沿著盤山的石階,都搭建有高高的之形長廊。同行的男子告訴我說,這是供上山拜廟之人遮敝風雨而用。
路上的交談之中,他知道我名叫白瑩(一貫的化名),我也得知了他名叫林寧。他沒說自己去神廟的本意,不過從他背的那一大簍藥草來看,應該是去送藥草的罷?想那神廟既然是修道之所,自然也少不了要煉製各色丹藥。
隻是……林寧……這個名字,不知是否與大表哥同了一個“寧”字,在我聽來,竟是有說不出的熟悉。而這個素昧平生的青衣男子,自然也給我一種異常親切的感覺,仿佛是很多年前,便曾與之相識一般。
天色將暮,上山敬香的人已陸續地從山上下來,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行色匆匆的模樣。好象大多數人都認得林寧,無不是麵含微笑,與他點頭示意。及至看到他身後的我時,又有些訝異和驚奇。他們雖都是做了“人”的服飾打扮,但以我法眼看來,隻怕有一半以上都是異類。
這林寧一個普通的郎中(雖然他不是阿蘿的那個郎中,但看他的樣子,應該也是從事此業),交遊倒著實廣泛得很哪。
已褪去朱色的上百根圓木柱子,靜默地立在淡淡的暮色裏。廊頂上覆著的,也是那種黛青色的陳瓦,瓦楞裏幾徑無名的野草,在隨風輕輕搖曳。
在這寂滅如定的神廟之前,每一聲踏在青石階上的足音,應是真正的空山回響罷?
我不由得停住了腳步,怔怔地看了許久,心中竟然有一種異樣的情感,緩緩而生。
這陌生而遙遠的異鄉,這樣溫柔而靜默的薄暮……
驀然之間,但聞嘯聲大作!那嘯聲尖利剌耳,仿佛是自天際破雲而出!我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之中,陡聞此聲,不禁嚇了一跳。甫抬頭看時,隻見一道烏雲遠自神廟之中疾速掠來,那如鉛如墨的雲層之間,閃動著隱隱的一點妖異的熒光。
那些“香客”見狀,竟是如凡人陡遇鬼魅之狀一般,大呼小叫,奔如豕兔一般。原身本為精怪者也顧不得方才幻化的人形,多是化作一道妖光,“嗖”地一聲便逃得無影無蹤。
來者竟是極厲害的妖魔?也顧不得暴露行跡,我心中一緊,本能地一把已將林寧推到身後,厲聲道:“不要亂動!否則我可難以護得你的周全!”
又是一道雲氣飛掠而來,卻是淩空追來一個身著灰衫的男子,頭挽道髻,腰間紅色絲絛豔麗如霞,在暮色中尤其惹眼。他掌中執一柄長劍,劍身明黃色的光芒吞吐不定,那竟然是一柄傳說之中的仙劍!
那灰衫男子身後,隱見無數五彩光點閃爍,卻是許多同樣打扮的男子追了上來!隻是他們比不上先前這灰衫男子那疾如閃電的身法,稍稍落後而已。而那些閃爍不定的各色光點,卻是不同仙劍穿破雲層的氣芒。
我暗暗吃了一驚:上清神仙之中,原也有劍仙一派。他們多是出自於李耳門下的道家,行煉氣修神之法,將自身修為精元都傾注於神劍之中,最終達到人劍合一的境界。天庭諸仙之中,以劍仙道術最是高妙,單憑掌中一口小小飛劍,便可以遨遊天地、直入青冥,甚至於斬妖除魔、劈山倒海!
然而修仙諸術之中,又以這劍仙最是難以修煉。普通人因資質所限,或許窮一生之力,都無法將元嬰煉入劍靈之中。萬餘修道人中,真正能夠煉成劍仙者,隻怕不足三人之數。
聽萼綠華講來,似乎秋水姬當年,也同樣走過劍仙一派的路子。隻是她馭水之術太過精絕,反而掩住了她於仙劍一派的傑出成就。
這九嶷神廟是何門何宗?為何竟有如此之多的劍仙隱於其中?凝神一看,我卻又分明看出,那些人的道法雖趨上乘,卻依然未曾修成仙骨,至多不過是半仙之體。然而以半仙之體,卻能馭使仙劍之威,確也是令人驚歎了。
當前那灰衫男子一邊追趕,一邊大聲喝道:“妖魔!你還想逃出這九嶷神廟麽!”
他禦雲氣而行,眼看便要追上那道烏雲!卻見烏雲陡然一斂,化作一隻黑色大手,五指揮拂,作了一個古怪邪惡的手勢!
大手一閃即逝,幻作一個巨大的黑色骷髏,眼窩深陷,巨口森森,突然張開口來,向那灰衫男子吐出一團黑氣!
那男子識得厲害,當即大喝一聲:“劍起!”
掌中長劍黃芒一閃,陡然長出數倍之長,劍身幻出無數明黃色的光影,阻住了騰騰而來的黑氣!
我又是一驚,心中想道:“這男子隻是有半仙之體的凡人,為何劍氣卻如此雄渾呢?”
烏雲中傳來一聲森然冷笑,但見那骷髏瞬間化作一隻巨掌,竟然插入劍影之中。隻是輕輕一推,那男子仙劍所幻光影立時粉碎!
仙劍之劍氣,往往與持劍者真元相連,此時劍氣受損,那灰衫男子如受重創,再也禦空飛行不住,大叫一聲,跌了下來。
我救人心切,慌忙將長袖一揮,袖中一方絲帕飛出袖來,化作一團白雲,當即便將那呈下落之勢的灰衫男子穩穩托住。
那團烏雲卻俟機騰起,劃過一道詭異的黑跡,直向西南方飛掠而去!
微風颯然,斜剌裏但見一道青色光影橫掠而出!
是林寧!隻見他掌上青輝流動,赫然竟是一根竹枝。竹竿翠綠,竹枝披離。他手臂輕揮,一道湛然青光直指蒼穹之盡,那團烏雲本來正在疾速逃開,此時竟然被迫得不得不在空中停留下來。
烏雲消散,黑光一閃,化作一個黑衣男子,飄然落於地麵。冷冷一笑:“久違了,大司命。”
天色完全黑了下來,不知何時,一彎明月已升上中天。清冷慘白的月光,淡淡地灑落在了我們的身上。
大司命?我心中大大地一跳,幾乎難以置信地轉過頭來,目光落到了他俊逸的臉龐之上。
嗬,這便是九嶷人念念於心的大司命麽?那高高在上的人界祭司,我本以為該是何等高貴端凝的人兒,有如天上神祗一般,才能得到那些愚民的膜拜。可是此時的他,站在蒼茫的暮色之中,卻是這麽樸素、這麽普通……這麽……親切?
親切?
林寧微微一笑,道:“久違了,冥夜公子。”一貫柔和的聲音之中,竟也暗含有幾分冷厲之氣。
那被稱為冥夜的男子,身披著黑色大氅,冷然而立。有著山中岩石一般的冷峻,還帶著幾分說不出的詭異。然而從他身上散發的氣息,並不象是普通的凡人,卻也不是妖氣,更不是天上神仙的那種仙氣,而是一種我從來沒有辯識過的奇特氣息。
因他是背對著月光而立的,我看不清他的麵容。然而在那陰暗的臉部側影裏,卻有一雙極亮的眼睛,仿佛那裏麵也揉碎了月光一般。
月光落到林寧眼中,是湛然若水的一片清輝;落到他的眼中,卻化作了冰冷而不屈的銀芒。
腰間的望魚劍似是感知到了什麽,微微地顫動起來。而我插在發髻之上的、那支秋水劍化成的銀簪,也突然發出“錚”地一聲輕響,閃動著耀眼的一點青光。
我突然想起了那封塗有火漆的絲帛,連忙拿了出來,說道:“這是我從路上一隻死去的翻明雞身上得來,送給你的一封急信……那翻明雞,卻為一條相柳遺蛇所毒殺。”
林寧看了看我,眼神中掠過一絲驚異之色。但他什麽也沒說,當下接過絲帛,手指輕輕一劃,帛身所塗火漆及綁好的絲線,皆是應聲而開,整張絲帛在掌上平攤開去。
他匆匆看了兩眼,說道:“白姑娘,這是一位道友所寄,說是幻魔道宗主冥夜公子,將前來神廟奪取寶珠……不過信到得似乎有些遲了,那相柳遺真是‘功不可沒’ ……”
冥夜冷笑一聲,道:“那相柳遺麽,正是我駕前隨侍妖蛇,它修行雖隻有兩百年,卻極愛以翻明雞為食……兼之靈性極佳,毒性可也著實不弱呢。”
他看了我一眼,卻是微微一怔,眼底浮起一種奇異的神情,使得我心中莫名一凜。隻聽他冷冷道:“這位姑娘雖然愛管閑事,隻怕也是於事無補。”
聽這話意,當時暗承相柳遺毒殺送信的翻明雞,當是出自於他的授意了。
先前那灰衫男子被我絲帕化作的白雲托起,已悄然落下地麵。他提劍奔了過來,在林寧身邊站定,先是向我抱拳一揖,意示感謝。然後將手一指那冥夜,憤然叫道:“大司命!就是他!這幻魔道的妖魔,居然從神廟偷走了清淨寶珠!”
林寧素來平和的神色也為之一動,失聲叫道:“什麽?清淨寶珠?”
彩芒閃動,卻是落在後麵的那些劍仙,也禦劍趕了上來,都是二三十歲左右的年輕男子,先後從空中落下,將那冥夜團團圍在當中。諸多仙劍的光芒錯雜在一起,五光十色,猶如夜空之中,突然出現了一條流動的錦帶。
林寧轉過頭去,對那當前的灰衫男子沉聲道:“陵訶,你說的可是真的?”
那陵訶躬身答道:“啟稟大司命,今日黃昏,屬下正與師弟們在問天殿前修習禦劍之術,忽聽一聲巨響,聲徹山穀!抬頭看時,隻見三湘塔頂樓居然被強力炸開,原本塔頂五彩瑞光消失不見,倒是有一團烏雲疾速向外逃逸!
屬下見那雲中魔氣極重,便知是妖魔前來!而塔頂瑞光一失,當知藏於塔頂的清淨寶珠已被此妖魔搶走!屬下心急如焚,當即禦劍一路追趕,師弟們也隨後追來——方才追到山下,便遇上了大司命您……”
林寧的目光落到了冥夜身上,淡淡道:“冥夜公子,你膽子真是不小,明知這清淨寶珠乃我九嶷神廟聖物,居然還敢前來搶奪!不過讓我奇怪的是,為保神廟安寧,整個舜源峰頂,自神廟第一任宗主起,便布下了法力精深的‘絕仙界’;曆代宗主繼任之時,又以自身法力對結界加以補充。所以至今為止,無論是神仙妖魔,都必須化為人身方能入內,且在‘絕仙界’中無法施展任何法術…… ”
我想起先前遇上的那些化作凡人模樣,老老實實沿階上下的精怪“香客”,這才恍然明白過來。不禁又甚為慶幸,自己沒有冒然以龍女身份闖入神廟。
耳邊隻聽林寧又道:“而你施以幻魔道術,化作烏雲之形,竟然得以潛入了結界之中,且以貴道‘種雷訣’,強力摧毀了我神廟寶塔三湘塔,搶走了清淨寶珠……除非是你持有天庭重寶‘碧煙塵’ ……”
那冥夜冷笑一聲,打斷了他的話頭,說道:“我是如何進入‘絕仙界’,並不敢有勞大司命費心。這清淨寶珠雖是你九嶷之物,但冥夜受人之托,今日是非要帶走此珠不可!”
林寧眉頭一軒,道:“林某身為九嶷神廟之大司命,斷不會任由公子肆意妄為!”
青光一閃,林寧手中的那根青翠竹枝,已悄然浮在了半空之中。那通體碧青晶瑩的竹枝,映在月光之下,竟泛出幾分幽幽的瑩潤之意。細加端詳之下,卻見那竹身上還有幾點灰白色的斑點,邊隙略有些暈開,猶如眼淚泅染一般,一望便非是常物。
冥夜似乎也注意到了這根竹枝,“咦”了一聲,說道:“你辛苦修煉而成的誅邪寶劍呢?不是號稱誅妖驅邪,無往不利的麽?怎麽如今倒換成了這根竹子?哼,自從你做了九嶷的大司命,倒也有了幾根雅骨,居然還知道找一根美人眼淚染就的湘妃竹呢!”
其實他的相貌,生得頗為俊雅耐看,但不知為何,說出話來卻總是帶有幾分譏誚冷意,讓人聽在耳中,有一種說不出的別扭難受之感。
湘妃竹?我恍惚記起了初遇九嶷之時,山間道上那黃老人說過的話,他說那竹子為九嶷天然所產,跟傳說中的舜之二妃毫無關聯,不覺也向那根竹子多望了幾眼。
一道淡淡的瑩白光芒,緩緩地浮現在竹枝之上,漸漸向四周暈染開去,卻化作了淡青的顏色。蒙蒙粉塵一般的月之精華,自天穹直射而下,悄無聲息地滲入了竹枝之中。
那竹枝越顯得青翠欲滴、生氣勃勃,仿佛立時便要拔節長起、開枝散葉。甚至連周邊山崖上生長的灌木雜草,也似乎感知到了什麽,無比愉悅地搖擺起來。一時之間,這小小的一方天地,竟然顯得生機盎然;就連那慘白陰冷的月色,也仿佛變得柔和了許多。
這是——花木青氣?我曾見過嚴素秋在李青嬋家的後園之中,施過同樣類似的法術。不過似乎林寧這道青氣,雖不如嚴素秋的精深純正,卻更為沛和正大,隱然有乾坤清滿之意。
冥夜目睹此狀,眼中也閃現出幾分驚訝之色,失聲叫道:“天青明羅?你真的修成了天青明羅?”他一言既出,便知自己失態,當下掩飾般地冷哼一聲,揶揄道:“你連道家執掌天和絕密之術——你們九嶷神廟的‘天青明羅’都學會了,自然是可以調養天地氣機,以生長眾生萬物……哼,看來你這大司命之名,倒是名下不虛,與天界真正的大司命,可也差不了多少了。”
我想起黃老所言的那番話語,知道“天青明羅”是神廟最高深的法術。看林寧容貌極是年輕,最多不過凡人二十三四的模樣,居然能練成如此精妙的道法,確是令人大為驚異。
林寧身形凝然如山,淡淡說道:“冥兄過獎。稱號如何,不過是個表皮之相,何足掛齒?唯有真心慈悲,方才彌足珍貴。冥兄你說是不是呢?”
冥夜不答,反而將雙臂一揮,仰天長嘯一聲!那嘯聲正如初時一般尖利剌耳,跌宕起伏,回蕩在群山之間,久久不絕。隨著他嘯聲響起,一團團黑雲濃霧憑地而生,漸漸又堆積在半空之中,向這邊湧了過來!
而那彎皎潔瑩冷的明月,瞬間便被重重黑雲掩得嚴嚴實實,天地間一片昏暗無光,唯有眾仙劍發出奪目的光芒。
我正看得發呆,卻聽林寧道:“陵訶,你帶這位白姑娘和師弟們閃開!”
陵訶應了一聲,喝道:“劍起!”明黃色仙劍升上半空,他一把將我也拉上劍身,我但覺腳下風生,仙劍載著我與陵訶二人,已是遠遠飛開。
彩芒群生,卻是那些劍仙們也隨後飛起。
一道匹練般的青光自竹枝之上破空而起,溫潤而湛然的光澤,在空中轟然潑灑開去!驀地化為點點青光,映襯著滿天黑霧,更顯其光芒璀璨奪目;仿佛天上銀漢被一隻無形的巨手扭轉,倒傾出無數顆晶亮的星辰,盡數飛落到了塵世之中!
無數細碎的青光,在暗淡的雲霧之間,蓬地一下綻放出來,仿佛盛開了無數淡青的花朵!在流轉的氤氳青氣之中,那個青衣當風的身影,就在驀然之間,重重地敲痛了我的心!
我怔怔地禦風飛去,冥夜運用法術掀起的飆風,吹亂了我長長的鬢發,吹痛了我柔嫩的麵頰。那個令我突然心痛的身影,竟有著一抹似曾相識的感覺……他是誰?他是誰?他是誰?
我的背後,一道神秘而美麗的青光,照亮了整個九嶷。
明月芷蘭(上)
雲深九嶷廟,日落蒼梧山。於恨在湘水,滔滔去不還。
立在九嶷神廟的正殿——問天殿前、那寬可容百許人的天然石台之上,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這兩條由白粉寫就的黑漆楹聯。
蒼勁凝重的隸體,映在簷下風燈微弱的光芒裏,越是顯得鮮明清晰。
已是熟讀人間詩書的我,自然知道這四句詩詞,乃是唐朝才子高駢所寫——著名的《湘浦曲》。此時在夜色之中,遙望遠山模糊的輪廓,麵對著那沉默幽然的神廟深殿,再讀這一首詩時,方覺其中自有一股蒼涼鬱沉之氣,迎麵而來。
陵訶將我迎入了望天殿中,殿頂上垂下四根細長的鐵鏈,高高地懸起一盞長明燈,燈火甚是明亮。陵訶請我坐下,言談間甚是客氣。他叫了一聲:“迦兒!”有人在門裏應了一聲,款款走了出來。那是一個很年輕的姑娘,身著黑袍,腰間鬆鬆係一根紅絛,手中端有一盞香茶。這一路行來,我發現這些神廟中人,雖然衣飾顏色有所不同,但腰間都係有這根豔麗的紅絛,顯然是一種身份的昭示。
迦兒順滑的長發散散地披在肩上,看上去倒有幾分溫婉動人。她好奇地看了我一眼,柔順地奉上茶來,但隨即急切地問道:“陵訶哥哥,那搶奪寶珠的魔頭可攔住了麽?寶珠有沒有奪回來?”
陵訶答道:“我們雖追了上去,卻不是那魔頭對手,幸好在山下遇見了大司命……”
迦兒身子一顫,問道:“大司命呢?”
陵訶歎了一口氣,回頭望了望殿外,當然殿門口不會有林寧的影子,可是他的眼中還是浮起了企盼之色,說道:“大司命讓我們先回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天青明羅’法術一旦施展,法力稍弱者定會受其波及……我們也真是沒用,這種時候一點忙也幫不上。”
迦兒垂下頭去,良久,方才說道:“我雖來神廟時間不長,但也聽說大司命早在年方十五之時,便輕易突破了道家‘上清’之界,幾可躋入地仙之流。若論道行修為,那時的九嶷山中,僅屈居於老宗主之下,被譽為神廟創始三百年來第一奇才……其實他根本無需動用‘天青明羅’之術,此術雖然具有降魔奇效,但既傷不了那魔頭性命,又大大消耗大司命自己的真元;他隻需祭出‘誅邪’仙劍,那妖魔立時便要伏斃當場……卻為什麽……”
陵訶望了我一眼,歎道:“這位白姑娘先前於我有救護之恩,又是大司命帶來的朋友,咱們原也算不得外人——迦兒,我便講件舊事與你聽,你聽完之後,當知大司命為何寧棄那‘誅邪’不用,卻要修煉‘天青明羅’之術了。”
“咱們九嶷神廟,也有將近千年之久的曆史。雖說本是為祭祀那舜帝所建,其實卻是道家始祖李耳當初遊曆人間之時,一脈傳下的修真之派。廟中暗藏當初道祖傳下的許多寶符仙藥、神珠法器,所修習的又是正宗的道門玄功,故此弟子雖是凡胎肉身,卻具有斬妖伏魔的高深法力,曆來修仙得道者不下二十之數。直至第三代宗主青葉之時,他老人家眼見九嶷各族爭鬥殺戳太重,故此大發慈悲之心,發願將由本宗世代相傳,擔負起守護九嶷之責。”
迦兒點了點頭,道:“這些我都聽別的師兄們說過。”
陵訶臉上掠過一抹淡淡的痛惜之色,又道:“嘿嘿,十年之前,大司命初破‘上清’境界,得入地仙之流。他風華正茂,英姿勃發之時,又何嚐不是萬般自負?他曾對我說起,那時自以為天下正義之道,俱在我一點赤心以論;天下曲直之分,俱由我掌中青鋒而斷……卻不知這是非曲直、正邪之分,原也是難以辨別之事。”
他又歎息一聲,說道:“那時大司命隻道這三界之中,仙、人、鬼本來分明,可這妖怪,卻不是這三界任何一屬,既與人類雜居,也能成仙,若未能成仙,死後居然也淪入鬼道輪回,委實擾亂了三界秩序。且它們既為人類雜居,定然也是為害人間的作孽之輩。所以隻要在山中見著妖怪,他輕則打回原形,重則幹脆誅殺,還以為自己是以菩薩之心,而行金剛手段……嘿嘿,那時山中妖靈但聞林寧二字,都是為之色變顫栗,視同惡魔一般。若是迦兒你那時見了大司命,隻怕是……”
他望了迦兒一眼,見她臉色煞白,便停住了話頭。我聽在耳中,心裏卻是一凜:莫非這個迦兒她……苦於我此時不能運用法力,故此也看不出她的原形。
陵訶又道:“先師那時,雖是喜歡大司命——哦,那時我們都叫他大師兄,他入門不是最早,但不知為何,一入門輩份便排在我們之前。先前大家都有些不服,但後來也確是他最為出眾,大家也就漸漸習慣了。
先師常說,大師兄修習功法的聰穎悟性,確是萬中無一,但殺氣過濃,恐為前生孽根所致,而非是九嶷福祉。他老人家苦口婆心,常與大師兄講解道家丹經要詣,隻盼與他除去身上戾氣,不再妄動無名之嗔。
大師兄雖然將那些道經背得滾瓜亂熟,講起經來也頭頭是道。背後卻置若罔聞,仍然是對妖怪不分青紅皂白,便要大開殺戒。
直到他將滿十六歲的那一年,發生了一件事情,從此改變了大師兄的一生性情。
那時在眾弟子之中,又是他第一個練成淩空禦劍之術。他自己也頗為得意,有空便在山中禦劍飛行。剛剛飛過碧虛洞時,卻突然看見前方山道之上,有一年輕女子在蹣跚而行。”
他若有所思,仿佛心緒又飛回了十年之前,接下來說道:“當時大師兄心中覺得奇怪,因為這山中猛獸甚多,尋常百姓根本不敢獨自入山,更何況她是一個纖纖弱女?他法眼已開,當即定晴看時,才發現那女子並非人類,而是一隻大鹿,且是身懷有孕,才會行走如此笨拙。
迦兒,以大師兄那嫉妖如仇的性子,隻道她既已會變幻人形,必然會為禍人間,迷惑人間男子,以供自己增進真元之需。更何況身懷六甲,將來誕下小妖怪來,隻怕禍患更多。故此不由分說,禦劍直飛過去!
那女妖一見他氣勢洶洶而來,知道是劍仙之流,嚇得現出原形,望草叢之中落荒而逃!大師兄也不去追趕,當下祭出誅邪劍來,施以飛劍之術,終在三十步開外之處,剌入了它心髒之中!”
我想起那血淋淋的場麵,不覺也是心頭一顫。
陵訶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不忍之色,又道:“當時那寶劍正中那女妖的心髒,論理來講生機當場立斷,可是不知為何,她倒在地上,人的形體已漸漸化出獸毛,竟然是一隻大鹿。一時她也沒有斷氣,反而四蹄亂蹬,仿佛在經曆什麽巨大的痛苦,口中咿咿哀鳴不已,眼角中流下兩滴淚來。那淚珠晶瑩剔透,倒好似是人的眼淚一般。
大師兄心中奇怪,候它掙紮稍緩,走過去看時:隻見它腹下皮毛之中,居然緩緩露出一隻小小的腦袋,雖然皮毛猶自濕潤未開,雙眼緊閉,但已看得分明——那是一隻剛剛生下的小鹿!
小鹿既然生出,那鹿妖似乎心願已了,它那雙圓圓的眼睛看了看大師兄,長出一口濁氣,當即氣絕身亡。唉,後來大師兄時常對我談起這鹿妖臨終之態,他說十年以來,最令他不敢忘記的,便是它臨終時看向他的那一眼。
它本沒來招惹任何人,卻最終慘死山中。
當時那鹿妖中劍重傷之下,本來早該死去,想必是不舍得腹中小鹿,所以才拚了最後一絲力氣, 將小鹿生了下來,卻是剛剛見麵,便要天人永絕……大師兄理應是它最不共戴天的仇人,可是它看向他的那一眼之中,卻全無怨毒之色,反而極是祥和安然,甚至還帶有幾分母性溫柔的神情……好象在對他說,他也隻是個不懂事的傻孩子,它也並不怨他一般……
當時大師兄怔怔地站在它的屍身之前,隻在一刹那間,心中轉過無數的念頭,倒仿佛經過了千萬長劫的時間。
曾經堅信不疑的信念,在那一刹那間,卻仿佛全被顛覆得十分徹底——難道妖怪這種被視作是天地間不該出現的生物,也是最邪惡自私的一種生物,居然也會有那樣溫柔、堅強和博大的胸懷麽?難道斬妖除魔的誌向,竟然是從一開始,就完全是錯誤的麽?”
我心中顫栗,忍不住問道:“那……那小鹿呢?小鹿怎麽樣了?”
陵訶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答道:“它本未到生產之期,是其母在臨終之前,運用法力將它提前催生出來的,又無母乳哺養。雖然後來大師兄將它帶到舜源峰上,細心哺育,但終是隻活了短短四天時間 ……”
他長歎一聲,道:“一念之差,斷送了兩條無辜的性命,大師兄始終認為,這是他終身不能洗脫的罪孽。”
頓了一頓,他接下去說道:“當時小鹿死後,大師兄真是肝膽欲裂,心中傷痛之極。當下飛快地跑到先師跟前,忍不住嚎啕大哭。師父那時玄功精妙,大師兄雖沒有開口言述,但先師自然知道我是為何事心痛。”
他說到自己師尊,一向平和的神色之中,也略略帶有悵惘之意,顯然是引起了孺慕之思:“我當時正好隨侍先師身旁,卻見師父拍了拍大師兄的肩膀,隻說了兩句話——往事已矣,來者可追。”
“迦兒,後來大師兄便似變了個人一般,他竟然當眾封存了那柄具有無上神通的‘誅邪劍’,宣稱畢生不再用劍。並隨手折下一枝斑竹,作為自己法器。他對我們說,且不論我道家精義,便是佛家亦有雲——若卵生,若胎生,若濕生,若化生……我皆令入無餘涅盤而滅度之,上從諸佛,下至傍生,平等無所分別……天仙神佛、人妖鬼魅都是一般。神仙也不敢說自己一定沒做過錯事,妖怪也不一定就是十惡不赦……”
“正因為此,十年之後,當初妖靈懼之不迭的林寧,才會成為今日這令九嶷百族共同景仰的大司命啊……”
迦兒怔怔地呆了半晌,喃喃道:“原來是這樣……怪不得大司命他當初救我之時,也說……”她沒有再說下去,眼中卻閃動著瑩亮的淚光。
陵訶歎了一口氣,說道:“隻可惜我也太過沒用,遇上冥夜魔頭,卻是一點也幫不上大司命的忙。”
隻聽殿門外一人笑道:“你胡說什麽?怎會幫不上忙?”
門外帶進一股山風,吹得燈火不斷跳動。一個熟悉的身影大步走了進來,赫然正是林寧。
他迎著我們驚喜而帶有詢問的眼神,笑了一笑,伸出手掌來,掌心上托著一隻小小的翠綠玉盒。陵訶和迦兒“呀”地一聲,驚喜地叫了出來。林寧淡淡道:“冥夜走了,這清淨寶珠,我就拿回來了。”
雖是寥寥數語,一帶而過。然而他的神情間卻有些疲憊,顯然方才與冥夜一場爭鬥之激烈,絕非如他所說那般輕描淡寫。
林寧、陵訶陪我一起用過神廟中齋客的茶飯,他雖貴為大司命,但起居飲食卻極是普通;用飯時偶聽陵訶言談,似乎這廟中眾人不但是林寧的下屬,更是他的師弟師妹,大部分人的道術,還是由他代師傳授。
然而眾人於他雖有敬重之意,日常相處卻極是隨意,並非是如我想象一般,是肅然如對大賓。
飯後迦兒要領我去客房休息。我雖是極想向林寧詢問招魂之術,但見他精神有些不振,想來是方才激鬥之故,當下又將話頭咽了回去。
迦兒屈膝行了一禮,嫋嫋娜娜地退下去,領路前行。我望著她的背影,隻見她柳腰款擺,緩緩徐行,那行走之姿極是嫋娜動人,黑袍掩蓋之下的一搦腰肢,搖擺起來竟似流水一般靈動,不覺看得呆了,喃喃道:“這姑娘走路的模樣真是好看。”
林寧望了迦兒遠去的身影一眼,微微一笑,道:“白姑娘,二更之後,你還是不要多看這姑娘才好。”
不知過了多久,在呼嘯的山風之中,我迷迷糊糊地醒了過來。我向四周掃了一眼,那樸實無華的四周陳設,這才令我想起自己是躺在九嶷神廟後堂的客舍之中。看外麵的天光,似乎是微微透出了一縷亮色。天快亮了麽?我揉揉眼睛,想再趕快睡過去,心裏卻莫名地有些害怕。我在枕上翻了個身,側耳細聽。山林靜寂,連鳥鳴都不曾聽聞,隻有風簌簌吹過屋頂。
我再也睡不下去,起身披起衣服,吱呀一聲,打開了我房間的兩扇木門。我探頭向外麵看看,天邊卻並沒有露出曙光,倒是月色瀉了一地。清涼的山風吹了進來,令人頓時為之一爽,再瞧四下無人,便大起膽子走出門去。
客堂至前殿之間,尚隔有一段起伏不平的山路。初秋的深夜,已略微有了寒意。我不由得緊了緊衣衫,借著寂靜的月色,可以看得清路邊的野草已有些衰黃了,尖尖的草葉兒上,綴著好些晶瑩的秋露,閃耀著冷冷的光芒。
忽聽一陣“索索”微響,似是有人穿越草叢而來。我心中一動,想要用隱身之術,卻又想起舜源峰頂,早被設下了禁絕法術的‘絕仙界’。當下靈機一動,疾速跳下路旁草叢,那裏草長足有半人多高,極是茂密,恰好掩住了我的身形。
“索索”之聲卻越是近了,我從草叢縫隙之中,向外望了出去。
這一望之下,我險些叫出聲來!
迦兒!是迦兒麽?
走在前麵的那名女子,正是白日裏我所見到的那柔順嫵媚的迦兒。此時她穿著一件白色短衫,上身山巒起伏,曲線玲瓏,著實有些誘人。然而當視線移向她的下半身時,卻看見本該有兩條修長的腿的地方,竟然變成了一條粗長的蛇尾!蛇尾那青鱗金紋的花色,豔麗而妖異,在這暗夜之中陡然看見,著實有些可怖。
那“索索”之聲,便是她扭動蛇尾,一路行走時所發出來的聲響,無數的野草在她麵前自動向兩邊分了開去。
迦兒是蛇?怪不得林寧叫我二更之後便不要與她獨處,想必是因為這蛇妖本來修行較淺,尚隻轉成半個人身。而在峰頂結界之中又無法施以幻術,到夜深之時便不能保持人形。奇怪的是我怎麽感受不到她有絲毫的妖氣?還有,這神聖的廟宇之中,供奉的都是煌煌的神明,為何竟會允許蛇妖留在此處呢?
迦兒身後還跟有一人,看其身形甚是婀娜動人,顯然乃是一個年輕女子。隻是她全身覆以黑紗,紗長幾可及地,就連麵貌也裹得嚴嚴實實,隻露出一雙明亮的眼睛。
她二人自後山而來,一路行向前殿,卻是默然無語,情形著實有些詭異。
我披著滿身的月色,悄然躡在其後。遠山蒼茫,在暗藍的天色襯映下,隻是一抹黛青的影子。山風拂來,吹落了草葉上許多的寒露,我的裙腳都被露水染得有些濕了。
不知走了多遠,前麵終於出現了一帶牆垣的影子。外麵繞著一道長長的走廊,朱色的柱子撐起廊頂,一直接到了殿堂中去。
這不是問天殿外的長廊麽?
沿廊擺放有一排一排的土陶矮盆,樣式卻是最簡單不過,隻有一尺來高,齊我膝蓋高低。顯然是當地土窯燒製的成品,暗褐的底色,沒有花案紋路,質樸得近於厚重。臨睡前迦兒帶我經過此處,曾經告訴我說,盆裏植著的那種葉片修長翠綠的植物,是出自九嶷的奇葩,名字叫作芷蘭。它的香氣清幽怡人,花形極美,然而天性卻甚是嬌弱,總共花期也不過隻有六天,而且隻在夜深人靜之際,方才悄然綻放。
記得當時迦兒還笑著對我說:“白姑娘來得真巧,聽大司命說,這些芷蘭今晚就會開放呢,姑娘若是有閑心,候晚上可以過來看看,隻是恕迦兒不能相陪了。”
白天我看見它們的時候,那些白色的花苞還是合得緊緊的,隱藏起它們真實的麵目,掩映在葉片深處。
然而現在那花卻開了,在幽暗的夜色裏,舒展開了纖長的白色花瓣,那些花瓣甚是嬌弱,象是由最輕薄的蟬翼裁就,果然是極美的花朵。遠遠望去,便如是一隻隻小巧玲瓏的花燈。
迦兒和那個女子,默然地穿行在開滿芷蘭的長廊之中。清涼的山風,送來了一縷細微而淡雅的香氣。
突然,我看見了林寧。他換了一套類似陵訶他們穿的那種灰衫,立在長廊的盡頭,手執一隻鐵水噴壺,正在細心地為每一盆芷蘭澆水。細碎而晶亮的水珠,沿著葉片滾落了下來,但有更多的水珠滲透到了根部的泥土之中,空氣中頓時有了濕潤的味道。
芷蘭花沐浴在水珠的清涼裏,每朵花上都幻出一張小姑娘的俏臉來,對他甜甜一笑,又悄然隱去了。
那該是芷蘭花的精靈吧?
林寧對花靈回報了一個柔和的笑容,放下手中噴壺。不知為何,卻輕輕地歎了一口氣。我悄悄地躲在一旁的柱後,卻恍然覺得這情景如在夢中經曆。
良久,他仰起頭來,望著暗藍天幕之上,那彎如金線繡成一般的纖月。月色落在他的眼裏,卻是湛然如水的一片清輝。
隻聽他輕聲吟道:“浮生歡愛如明月,半夕團圓半夕缺。悲喜無端翻舊曲,忍將明月填新闕。楚地衣冠葬白骨,夷宮荒草埋池榭。唯有清輝似舊時,引人幽思盡遙夜。古今一輪明月下,多少兒女揮淚別。”
詩句清雅別致,不知是出自於何人之手。然而淡淡憂愁之中,又似是蘊藏有無限蒼涼之意。
他的袖袂寬大而飄逸,使得他的每一個動作看上去,都是那麽的舒緩和自然。
這該是個什麽樣的男子啊,他的舉止之間,是那樣的溫和而藹然;可是在他的心中,卻分明隱藏著一個神秘的世界。
明月芷蘭(下)
作者有話要說:關於這次修改,我早料到會有不同觀點。個人認為,文貴在於自然,我此時筆意如何,自然而然就會寫出什麽樣子的文章。如果一味聽從各位善意的建議,強行扭轉自己的筆意,最後極有可能成為四不象。如果實在看不下去,建議去搜搜別的文,晉江的好文真的挺多的。
再者,嗬嗬,看文的樂趣在於何處?不過是因為我們可以將自己沉入文中氛圍中去,與人物共喜同悲,寄托自己心底深處細微、而不能向人言明的情感——如此而已麽。
如果大家一邊看,一邊拿來與原版比:唔唔,這一點不對,以前是這樣寫的。。。哎呀,這一處也不對。。。那麽是在校對而不是看文,看文的樂趣又在於何處呢?
寫作隻是龍女的業餘愛好,便如我同樣也愛好跳舞、購物、做瑜珈、化妝、修習書畫、看書下棋。。。一般無二。
我坦承自己的文章,或許有很多不足之處。請大家自動忽略吧,隻要在看文的眾人之中,能夠有人通過那些文字,看到深藏其中的情感,體會到龍女也曾經有過的那些心痛和憂傷,並且能夠激起共鳴,竊以為此願足矣。畢竟,不是人人都可以做到托爾斯泰一般名垂千古哦!
嗬嗬,有人投訴我四處挖坑——這個,也不是特意要挖,有時靈感來了,隨便寫了一篇,粘到晉江上,給喜歡看文的人看——這不算什麽十惡不赦吧?如果我再粘一篇,豈不是人人得而誅之?嗬嗬。李寄那一部,每篇獨立成章,就算不再更新,也不會影響各位看看啊。
需要轉載的朋友,請一定注明晉江首發。這樣也是方便在貴處看文的朋友,能盡量地看到最新的文。因為我的文,都是在晉江首發哦。
再透露一點點,等俺填完這幾坑,俺還有一坑,是講蜀國(古蜀)望帝杜宇,與上湖公主(也就是傳說中的江源女子)的愛恨情仇的。
願意跳坑的到時就跳吧。不願跳的可以看別人跳。
嗯,妖傳巫山篇在奇幻世界第七期發表了,大家快來祝賀我~~~~~
忽聽“啪啪”兩聲清脆的擊掌,我凝神看去,卻是迦兒身後那身覆黑紗的女郎,兩隻白如玉雕般的素手,淩空輕輕地擊了兩下。隻聽她笑道:“你真是好生雅興,如今身居大司命之位,居然還在學那些凡人書生,在此地臨風感歎,對月抒懷呢!”
聲音清雅柔和,煞是動聽,卻略帶有三分薄謔之意。
迦兒上前躬身道:“大司命,奉你之命,迦兒已將這位……這位姑娘請上山來了。”
林寧點了點頭,迦兒悄沒聲地退了開去。偌大的長廊之中,隻餘下林寧和那黑紗女郎二人——再有,便是藏於柱後的我了。
那黑紗女郎放下手掌,淡淡道:“倒要多謝你遣人前來,否則以我自身之能,斷不能上得峰頂呢。”
林寧似是對她頗為熟悉,答道:“每日天黑之時,神廟山門即時封閉。兼之又有這隔絕法術的‘絕仙界’庇護,若沒有我神廟弟子引導,尋常人仙妖魔,確是都不能上得峰頂。這‘絕仙界’本是我道家祖師老君所創,除了我宗派之中的道術以外,其他任何法術,在此結界之內均不能施展。為的也是在人間留下一方淨土,保護我道門弟子,不受妖邪侵害——不過以姑娘之能,這‘絕仙界’倒也不見得……能隔絕姑娘玉趾之所及。”
那黑紗女郎笑了一聲,聲音清澈悅耳,說道:“太上老君麽?那白發老兒,現在隻是藏於兜率宮中,等閑難以見著他的尊顏。” 雖雖是閑閑幾句,卻已是悄然引開話題,
林寧淡淡一笑,話鋒一轉,說道:“今日鬥膽請姑娘移尊鄙處,姑娘自然清楚,林某乃是為了何事。”
那黑紗女郎眼中笑意斂去,道:“我……我卻並不明白。”
林寧仰首望著那彎明月,輕輕說道:“當初在湘水之畔,林某危難之際,幸得姑娘之助,得以相識。記得那晚我二人把酒暢談之際,也正是如今夜一般的月夜,湘水上清輝如銀,碧波微漾……而姑娘你妙語高論,意境幽遠,風度迥異常人,英風豪氣卻又一如男兒,實令林某大為欽敬……
你當時寫過的那首詩,我還記得很清楚呢。”
他輕聲吟道:“湘江初冷碧水沉,山氣空矇月色昏。蘭舟隨波輕觸浪,清風過舷緩餘溫。江上對歌當侑酒,抒懷何寄難成文。若得人生終如此,自然朝暮是良辰……
以姑娘心性之淡泊,隻需有對歌侑灑、嘯傲江上的生活,便覺得朝朝暮暮,皆為良辰;時值今日,卻為何一定要身涉這些紛爭之中呢?”
那黑紗女郎低下頭來,道:“你……你還記得這樣清楚麽?”
我藏在柱後,心中卻更是驚訝莫名:聽他二人話中含意,竟似是許久之前便已經相識,而且交情非淺,那……那林寧他……
淡淡的月色清輝,灑落在眼前的兩人身上。在這靜謐而美麗的夜晚,這淩如玉樹的兩個人,他們並肩站在一起,芷蘭花在他們的身邊輕輕搖曳……映著暗藍的夜幕,看上去是那樣的安然、和諧……
芷蘭花在身邊輕輕地搖曳……驀然之間,一種莫名酸楚的痛感,竟是自我的心頭緩緩升起,是在哪裏,我曾依稀見過,這樣美好的一幅畫麵呢?
隻聽林寧道:“今日再與姑娘相逢,卻沒有想到……姑娘本是聰明人,是非成敗,難道還要林某出言點破麽……” 他看了一眼那垂首不語的黑紗女子,似有些不忍之意,便沒有再說下去。
那黑紗女郎幽幽歎了一口氣,說道:“情之所鍾,如之奈何?”語意之中,頗多悵惘之意。
林寧衣袖一拂,向後退出兩步,淡淡道:“既然如此,你動手罷。”
休道是我,便是那黑紗女郎也是吃了一驚,明若朗星的眸子之中,射出兩道驚疑的神色來,脫口道:“你……你怎知……”
林寧苦笑道:“你雖是應我之邀上得峰頂,身上卻暗藏‘碧煙塵’。你雖刻意收斂了法力,但仍然難以掩蓋‘碧煙塵’天生的寶氣。放眼三界之中,唯有這件出自兜率宮中的寶物,才能抗拒道祖布下的‘絕仙界’……起先冥夜來時,我便有些疑心了,如今你……你若不是為了前來奪取清淨寶珠,卻是為何?”
他挺直身子,語氣雖然平和,直視那黑紗女郎的眼神之中,卻隱有凜然之意,緩緩道:“姑娘法力高強,林某自然是一清二楚。可是姑娘也請再三思量,我九嶷神廟弟子,若都是浪得虛名之輩,隻怕守護九嶷百族之責,也不過是一番空口白話罷了。”
那黑紗女郎明亮的兩道眸光,緩緩在林寧麵上掃視而過。林寧泰然與之對視,隻是再也不發一言。然而那兩道充滿了寧靜和智慧的眸光,在我看來,卻是似曾相識。
一時之間,連那月色都仿佛凝固了一般。
我一瞥之下,隻見那黑紗女郎垂下的雙手緊緊相握,指縫間陡有碧光閃動,顯然掌心中隱藏著一件極為厲害的法寶。
林寧灰色的袖袂,在九嶷的夜風中飄動不已,一如山間最溫柔的那抹晨靄。
黑紗女郎掌中碧光亮了一亮,終於黯淡下來。
隻聽她長歎一聲,說道:“罷了……林兄,你我相交之情,永銘於心……我終是不能與你為敵……”
她身形陡然一轉,淩空騰起,身姿輕盈嬌軟,有如煙霧一般,果然是能夠自如施展法力。
林寧仰起頭來,揚聲道:“姑娘,林某還是有一言相勸——謀事雖是在人,成事卻隻在天啊……”
黑紗女郎於半空中回過頭來,山風過處,她身上黑色的綃紗層層臨風飄飛,其曼妙飄緲的風姿,竟有仙子出塵之韻。
但聞她幽幽應道:“情之所鍾,如之奈何?”竟還是先前回答林寧的那兩句話語。然而其中暗含的那種憂傷歎惋之意,卻顯得更是濃了。
明月之下,但見她飄然飛遠,直到終於消失在夜色之中。
林寧佇立良久,這才緩緩轉過身子,一掀長袍前擺,在廊椅之上坐了下來,淡淡道:“是白姑娘麽?站著累了,不如也坐下來罷。”
我吃了一驚,從柱後轉了出來,在他身邊坐下。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什麽才好,那種因詩而起的悵然之感,卻在心頭久久縈繞不去。囁嚅了半晌,我終於找出了一個看似簡單其實愚蠢的理由:“我……一個人睡不著,我來找……迦兒姑娘說話……”說到迦兒二字之時,忍不住偷偷看他一眼,想聽聽他對這蛇妖之事作何辯解。
林寧看我一眼,說道:“方才你不是都看見了麽?迦兒她是修道的蛇妖,因為道行不夠,到了夜晚便不能保持人形。白姑娘雖非常人,但恐怕還是有些看不慣她的真身。”
我倒吃了一驚,不想他這麽坦然便說了出來,忍不住問道:“可是白天看她的樣子……並不象是世間傳說之中的妖怪啊……再說九嶷神廟這道家聖地,不是說向來隻有凡人才能入宗麽?何以允許迦兒在此呢?”
林寧凝視著我的眼睛,答道:“迦兒剛剛得道之時,曾愛上了一個凡間男子。兩人來往之中,她卻無意間暴露了行藏,差點被那男子請來的道士誅殺。我恰從那裏經過,見她道行雖淺,但心性良善,對那男子竟是真心相戀,又從來沒有害過人。此便出手救下了她,她自願要留在我身邊學道,這才留在了九嶷神廟,實則並非真正的入室弟子。
她雖是妖身,不過是形態有異罷了,其善良溫柔之處,與人又有何差別?更是沒有一般妖類的煞氣邪態……”
他微微一笑,道:“白姑娘,依我看來,隻怕你也不是常人罷?”
我心頭又是大大地一跳,騰地站起身來,驚道:“你……你……”
林寧神色如常,眼望我慢慢說道:“你身為弱質女子,孤身一人,千裏迢迢來到九嶷,便是普通隻怕也要變得不普通起來,更何況姑娘你……我們九嶷山靈氣充沛,精靈極多,除了那些能修成人形的精怪之外,因樹木陰寒鬱沉、枝葉積腐之氣而生出的魑魅魍魎,也是為數不少,平時多散遊在偏僻的山林之中。雖然它們是低等的精怪,根本不懂得任何法術,但陰氣相侵,常人若是遇見,身體是必然受損。當地山民來神廟祭拜,事先都要佩戴我等神廟中人贈送的靈符,有靈符上靈光的保護,方能使那些精靈不敢近前,保得路上平安。可是姑娘你一路行來,穿越如此之多的山林,除了遇上相柳遺那毒物相害之外,卻並無其他妖靈搔擾……而相柳遺……本來亦並非我山中之物……
白姑娘,林寧見識淺薄,但也知道這三界之中,具先天之能,所到之處百邪辟易,而不受妖氣侵擾之人,非神即仙。難道你還能說,你隻是一個平常人家的女子麽?”
我見他將話已說到這步田地,心裏一橫,當下開口說道:“大司命,實不相瞞,家父乃是三界之中,大有地位之人。最近卻突遭橫禍,元神好端端地被人攝去,不知所蹤……我憂心如焚,遍訪三界故舊,也曾四處尋找,終是不知家父元神的下落。”說到這裏,心中一陣酸楚,喉嚨也不禁哽住了。
林寧蹙起眉頭,說道:“元神既失,若不是被人收去,定是歸屬冥府。你們可去冥府察探過麽?對了,三界都歸天庭拘管,你父親既有如此地位,為何天庭那些神仙們竟會坐視不理?”
我定了定神,含淚抬起頭來,懇切說道:“此事蹊蹺,又事涉重大,故我們並不敢冒然將此事外泄……家父非同常人,便是死後魂靈也不歸屬冥府,也是無從察訪。後來聞道說貴山之中,有擅招魂奇術之人,白瑩盼著他或許能施展法力,召回家父魂魄。因之不遠千裏前來探訪,隻盼著我一片誠心,能夠打動他助我尋父。
但久已聽說九嶷地界神妖混雜,我是外來之人,又不明底細,若是冒然亮出身份,若是被心懷叵測之人探知,反不利於尋訪那人。所以才隱瞞形跡,並非有意相欺,還望大司命見諒。”
父王失去元神之事,當時隻有龍宮中人及朝臣在場。雖茲事重大,但時值龍族多事之秋,又有三海在旁虎視眈眈,為了安定海域,當時我確是下了嚴令,在我未尋訪回父王元神之前,不準在場眾人向外界有絲毫透露,否則定要處以極刑。故此雖是鬧得天翻地覆,外界卻鮮有人知。
林寧聽到“招魂奇術”四字之時,明顯地一怔,兩道清澈的目光轉了兩轉,落到了我的臉上。他屈起三指,輕輕地在旁邊欄幹上磕了磕,沉吟片刻,方才說道:“原來如此,九嶷族中,確有一人,極擅招魂之術,隻是他……”
我陡聞此言,頓時喜出望外,急不可耐地問道:“他在哪裏?大司命,求你快告訴我啊!”
林寧看我一眼,似是難以啟齒一般,緩緩說道:“此人……此人是九嶷舊族中人,確是極擅此術。然而他心術不正,為害四方,早已在三年之前,便已被家師親手誅殺……”
仿佛有輕微的“崩”的一聲,是心中一直緊繃著的那根弦,猛然間竟是斷了……一切都變成了空白,語言也不複再有任何意義。我呆呆地望著他微帶歉疚的臉,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被誅殺?此人已不在人世了?那招魂之事……我的父王……
我突然想起一事,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急忙問道:“那他可還有傳人?似這等奇術,不可能就此湮沒於塵世之中啊!”
林寧歎了一口氣,道:“白姑娘……”他沒有再說下去,可是那臉上神情,卻是寫得明明白白:那個人,根本就沒有什麽傳人啊……
好容易積起來的一點希望,如風中微弱的燭火,隻是閃了兩閃,噗地一聲便滅得幹幹淨淨。我的心……我的心痛得幾乎流出血來……父王……林寧的聲音焦急地叫了我兩聲,但我此時心碎如裂,根本沒聽見他在說什麽。
無盡的絕望痛楚的黑暗之中,突然有一點火光閃了一下:“不能招魂便不招魂罷,不見得那個人死了,我就找不回我的父王!那人既是九嶷舊族,自然在此生活了多年。就算他沒有正式授徒,但總是會在九嶷留下一絲痕跡罷。我便耐下心來,慢慢尋找,也不見得就尋不著招魂的法子!”
決心一定,我便強自鎮定下神來,低聲道:“大司命,九嶷奇人無數,也不見得隻有一個他……我不難過,我不會難過……我一定會救回我父親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卻有著發自內心的堅定,也不知是在說給他聽,還是在對自己說話。
林寧沒有說話,我雖是低著頭,卻也能感覺得到他的兩道目光,一直是溫柔而憐愛地落在我的身上。
沉默了片刻,林寧忽然說道:“我……我是沒有父母的,也不知自己的來曆。聽說大祭司——我的師父,他發現我的時候,我便是被丟在這九嶷的舜源峰下,一處山間草地之上。聽說當時我睡得正酣,身邊還有兩隻老虎在打轉兒……也不知是被父母刻意地丟棄了,還是被猛虎從山下銜來的……師父收養了我,教我修真的法術咒語。或許是前生的善緣罷,我學起道術來進步十分神速,沒有幾年便超過了同輩中人。長大後我順理成章地做了祭司,前年師父仙逝,大家便推舉我為神廟宗主,號為大司命……
我從小在這神廟之中長大,廟中所有的祭司,都是出自於一個教派,說起來都是師門的伯叔兄弟。大家雖然和氣,到底身為修道之人,性情都是淡泊得很……有時候看見前來進香的信民,人也好、妖也好,都是一家人親親熱熱的……別的祭司,雖然是在廟中修道,畢竟還有親人前來探望,唯有我……我一直都是這樣的,我自己……就是自己在天地之間唯一證明存在的痕跡,有時候我甚至想,好象上蒼讓我來這個世上,就是為了在九嶷做祭司的…… ”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笑容雖然是一貫的恬淡,眼底卻有著掩藏不住的哀傷:“白姑娘,你的心情,我是了解的……如果在這世上,也有一個對我來說這麽重要的人不見了,我會跟你一樣,不顧一切的去尋找他;若是找著了,我會把他看作自己的生命一般珍貴,好好地保護他……傾盡我所有的力量,讓他這一輩子,都不再受到任何傷害……”
然後,我們都沉默了。隻有芷蘭幽幽的香氣,在月色中久久不散。
還是我開口打破了沉默:“這芷蘭花很難得開放一次的,是麽?”
林寧轉過頭去,看了一眼芷蘭那小巧清麗的花朵,淡淡道:“是啊,它要長到四十年才會開一次花,花期卻隻有短短六天。平時侍候起來也十分麻煩,每天要分時辰澆六次水,時辰不同,水量也不盡相同。水太多太少都是不行,很是難養。他們哪裏有這個耐心?所以除非是我不在廟中,否則都是親自動手澆灌。”
我心頭茫然,隨口說道:“既然難養,又隻有六天的花期,不養就是了。世上蘭花品種多了,也未必不如這種芷蘭,又何必定要養它呢?”
林寧笑了,提起一旁放著的燈籠,旋開蓋子,噗地一聲吹滅了殘燭的餘光。我抬頭望望天空,隻見天際開始有了微微的青色,如水的月華瀉了下來,風不知什麽時候也悄悄停了,四周一片靜謐。
林寧伸手摸了摸我的頭,我吃了一驚,本能地想要躲開。但看他神色,卻並無男女猥褻之意,反倒是多有憐愛之情,仿佛隻當我是個小孩子一般。
他這個細微的動作,突然讓我想起了我那生死未知的父王。他也是喜歡用他那寬厚的大手,那樣愛憐地撫過我小小的丫形龍角。我鼻子一酸,倒是險些掉下淚來。
林寧溫柔的神情之中,悄然掠過一抹悵惘,隻聽他說道:“天地萬物,生老病死、繁茂枯榮都是自然不過,不管是活過千年萬年,甚或隻有短短六天,哪有不滅之理?芷蘭雖然嬌弱難養,花期又短,可是你看它多美……看到它的時候,總讓人想起生命的短暫與美好,也就分外地懂得珍惜……”
我的睡意卻漸漸上來了,眼皮發澀,身子好象也在軟了下去。不知自己嘟囔了幾句什麽,身子一歪,似是倒在一個十分溫暖的物件上麵,隻覺舒適之極。在我的耳邊,仿佛是從藏得一個極深的地方裏麵,隱隱傳來一陣輕微的、然而平穩的跳動聲……一下、一下、又一下……熟悉的青草香氣,慢慢地散發出來,漸漸取代了芷蘭的幽香,縈繞在我的鼻端……那種淡淡的好聞的味兒,讓我緊繃著的心也隨之慢慢鬆弛下來……
迷迷糊糊之間,我似乎看到父王正在向我微笑著、敖寧表哥還是那樣英姿勃發、還有坐著雲車之上的、風流倜儻的三郎……母親、嚴素秋、負相的影子,都在眼前一晃而過……我潛意識裏掙紮著,想要讓自己清醒起來……可是我真的是太累了,什麽四海五嶽、三界眾生,什麽龍神龍子、水族紛爭,我什麽都不想管,我隻想這麽舒舒服服的、沒有無盡的擔憂、沒有時刻的警惕、沒有悲傷、沒有哀愁、乖乖的、單純地睡下去……
恍惚一隻溫暖的手掌撫過我的頭發,遲疑了片刻,又把幾根亂了的發絲理到我的耳後。掌緣略帶厚繭的肌膚,輕輕擦過我的耳垂。那種樸實而溫暖的感覺,讓我更是想睡得緊。
隻聽他在耳邊輕聲叫我:“白姑娘……白……瑩兒?唉呀,這孩子也真是……這樣子……她倒也睡得著……”
本能地,我將自己偎得更深了一些,也在那一瞬間,我徹底地墜入了黑甜夢鄉。
白狐緋緋
我是被一陣飯菜的香氣弄醒的,睜開眼睛看時,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放在床邊的桌上的那隻木質方托盤,盤裏四碟小菜,山筍豆皮、香菇白菜,都是淺淺的藍瓷碟子盛著,看上去越覺得清爽可口。旁邊放著一隻藍瓷大碗,裏麵滿滿盛著雪白的米飯。另有一隻細竹篾淺口簍子,油紙包敞開了一半兒,露出裏麵焦香金黃的一隻燒雞。
那誘人的飯菜香氣,便是由此傳來。
我使勁地嗅了幾嗅,也覺得腹中有些餓了。猛然醒悟過來,隻依稀記得昨日與林寧在在廊下看花,後來不覺睡了過去,其他的記不清了,此時卻發現自己還是躺在客舍之中,粗布藍花被子蓋得嚴嚴實實,溫暖而舒適,帶著幹淨的麥秸香氣。
幾縷柔和的陽光透過窗紙,射到床前地上。我舒服地眯了眯眼睛:天色不早了,我也該起床做事了罷?父王他……一想到父王,我一個激靈,立馬就想從床上坐了起來。忽聽“滋滋”兩聲輕響,卻是有誰在門上抓了抓。但那聲音極輕,不象是有意來引起我的注意,倒似在試探一般。
我靈機一動,連忙閉上眼睛。卻又悄悄地睜開一道細縫,向那門口看去。
門扇無聲地被緩緩推了開去,陽光下一道影子投在地上,被拉得老細老長,也看不出是誰在那裏。
白影一閃,有誰悄沒聲地走進門來。是迦兒麽?還是……林寧?不知為何,想到林寧,我的臉上隱然一熱。
我眯縫著眼睛,悄悄向門口看了過去,卻是吃了一驚——那是……那是一隻小白狐?九尾靈狐?
這身形輕靈的小東西,通身長滿了雪白的長毛,豐厚華美,纖毫畢現,看上去煞是美麗。尖秀的小臉上,那一對眼珠是極通透的藍,滴溜溜四下裏轉動的時候,仿佛兩顆晶瑩的小小珠兒,隨時都仿佛要滴落下來。然而真正吸引我注意力的,是那九條蓬鬆的大尾巴,它們神氣地豎在它的尾端,微微搖動的樣子,遠遠望去,象是一把非常漂亮的大羽扇。
它非常熟練(簡直是熟極而流)的,一條毛茸茸的小腿兒輕輕向後一踢,後爪的肉墊正好按在門扇背上,隻是微一用力,那門扇就恰如其分地合上門框!既沒有半開半合,也沒有因用力過猛而導致“啪”地一聲響動。總之那力道用得恰到好處,令人叫絕。
它那雙聰明的眼珠四處掃視了一下,四爪一蹬,過於敏捷地跳上方桌,先向“睡”在床上的我望了一眼,似是有些不夠放心,尖翹的小嘴一張,“嗬”地一聲,從嘴裏吐出一團白霧來,飄然籠罩在我的臉上。
我先前見它身具異相,竟有九條狐尾,自然不敢大意,早就全神戒備。我早就聽說過,九尾靈狐出自於昆侖仙界的青丘之國,生下來便有法力,加上九尾之助,修煉時更能吸入日月精華,故此多半都能修成大道,從而晉升天狐,名列仙班。
眼前這小狐看樣子雖然尚是幼獸,但九尾靈狐並非凡物,即使幼小之時,也要大大勝過其他妖類。當下真氣暗傳,將那股迷人心智的妖霧化解開去,卻仍是一動不動,作出一副昏睡過去的模樣。
它似乎是放心下來,當下裝模作樣地在桌邊踱了幾步,還偷空瞄了一眼掛在不遠處牆上的鏡子,又情不自禁地抬起一隻前爪,搔了搔頭頂一簇小白毛——隻因從這個角度,能在那鏡中看到自己的全貌。突然,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口準確無誤地叼起燒雞,隨即一個漂亮的轉身,九條大尾巴高高飄起,如一麵白帆也似,帶著它快速降落在平穩的地上。
想跑?
我掀開被子,一躍而起,也以迅雷不及小狐掩雞之勢,飛身而出,一隻手已是將燒雞牢牢地按在了地上。
那隻小白狐大吃一驚,但回過頭來一看是我,便從鼻子裏“哧”了一聲,意態極為不屑。小嘴一張,向我竟噴出一團火來!
那火焰隻在巴掌大小,焰呈青紅之色,中間卻是明亮的金黃色!狐火!看不出這小東西,小小年紀竟然已煉成了狐火!可惜身為神龍的我,本屬陽炎之體,這小小的狐火卻奈我不得。根本不須使用法術,我隻是一張口,竟將狐火盡數吞入口中,咽了下去!
小白狐嚇得“吱吱”大叫,轉身欲跑,畢竟還是舍不得那隻香噴噴的燒雞,還企圖從我掌下拖走。我童心大起,一把抓住燒雞不放,小白狐大急之下,雙隻前爪也死死抓住燒雞另外一隻大腿,拚命往後拉扯。
我們倆用盡全力,都死不放手。
可憐那隻燒雞,又能有多強韌度?隻聽“嘶”地一聲,正用力之間,那雞肉當中被撕成了兩半。陡然失重之下,我不禁“啊喲“一聲,隻聽小白狐也吱地一聲尖叫,我們兩個一起摔到了地上。
忽聽門外有人柔聲叫道:“腓腓!腓腓!小東西又跑哪裏去了?”卻是林寧的聲音。
我嚇了一跳,化作一道白光,“嗖”地一聲,要多快有多快地躲回了被窩裏,臨了還沒忘在小白狐厚密的長毛上蹭了蹭手上的雞油。小白狐卻是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小眼珠四下轉動,卻不知如何是好。
吱呀一聲,卻是迦兒推開門扇,張了一張,“呀”了一聲,輕聲道:“大司命!白姑娘還沒睡醒呢!不過緋緋倒真的在這裏!唉呀,它又犯老毛病了,看把給白姑娘準備好的燒雞也弄到地上去了!”
我從眼縫中偷偷向外看去,隻見那小白狐吱地一聲,一溜小跑奔到門口,縱身跳入林寧懷中,拚命地往他懷中鑽去。隻餘九條尾巴在外麵搖來搖去,甚是滑稽,看樣子是在撒嬌。
林寧抱起小白狐,心疼地嗔怪道:“你幹嘛呢?天天就惦著吃雞,這麽早起來也不知道吸取日月精華修煉功力,跑客人這裏偷雞來啦!看你,哎呀,全身都是雞油,還摔得灰頭土臉的!”
我咬著被角,忍不住竊笑起來。
突然之間,我好羨慕這隻小白狐,它還能在林寧麵前盡情撒嬌。可是我,自父王失蹤之後,自我決意挑起東海的重擔之時,我是再也不能……不能撒嬌了。
直到我梳洗完畢,神清氣爽地站在林寧麵前時,他懷中那隻小白狐還是氣恨恨地瞪著我,顯然是餘怒未消。
天色已是過午,林寧站在神廟的大門之外,旁邊隨侍的仍是那柔順嫵媚的迦兒。清晨的陽光,給他的身影鍍上了一層金輝,看上去有如神界中人一般,卻另有一種神人所不具備的清逸之氣。
他不知我倆之間的過節,寵愛地拍拍懷中小白狐的頭,道:“它叫緋緋,別看它樣子古怪,可是一種很稀有的靈獸呢。不知道為什麽獨自來到了這山中,可能是沒有媽媽的庇護,大獸都敢去欺負它。我有一次采藥的時候,見它在崖下躲雨,還被幾隻猴子追打,看著實在可憐,便帶了回來。它很乖、很聽話,緋緋,問姐姐好。”
我知道上古有種神獸,叫做腓,模樣似狸,養之可以令人精神愉悅。看來他是以此作為這小白狐的名字了,不過看它先前調皮的模樣,以及迦兒聽到“它很乖、很聽話”時的神情,我估計隻有林寧一個人覺得它樣樣都好。
緋緋怯怯地從他的衣襟裏探出頭來,看了看他,終於對著我搖了搖尾巴,那模樣如同一隻凡人的小狗一般。林寧眼裏的憐惜之色更濃了,然而他卻沒有看見緋緋重新縮回他衣襟之中時,那狠狠瞪我的一眼——這小家夥對於揩油之恥倒是銘記於心了。
忽聽一個女子聲音嬌聲叫道:“林寧哥哥!林寧哥哥!”那聲音本就清脆,這幾聲叫出來,聽在耳中,便同金鈴搖動一般。
緋緋一聽她的聲音,樂得從林寧懷中掙脫下來,一躍而起,箭一般地直向台階下麵射去。
遠遠隻見一個黑衣女子,急急地踏著神廟前層層石階,向這邊奔了過來。她腳步輕盈矯捷,如山中奔跑的小鹿。緋緋如雪團一樣奔到了她的腳下,樂不可支地用力一躍,跳入了那女子的懷抱之中。
林寧“啊”了一聲,聲音中滿是喜悅,說道:“嫵青回來了!她是我們的少司命,主掌醫藥治病之事,也是我們神廟之中,唯一的一位女祭司。”
那女子懷中抱著緋緋,卻是來得極快,不多時便已奔到了我們的麵前,雙頰笑靨如花,明豔不可方物,叫道:“林寧哥哥!”
看慣了天界的仙子,這人間的女祭司在我的眼中,確實是說不上有多麽美絕人寰,但無疑還算得上一個美女:一頭烏黑的長發如山間飛瀑一般,在肩後披拂而下,用一條鑲有七寶的發帶緊緊勒住。身上是象征祭司地位的一件樣式簡單的黑色長袍,係著藕色帶子,因為身材纖瘦,更顯得長袍內空空蕩蕩,似無一物。
袍子下擺,露出一雙欺雪賽霜的纖足,秀氣的足踝上套著一雙金環,但竟然沒有著鞋襪!映著袍子的玄黑,那兩彎纖足越是皎若新月。
給我印象最深的,隻有她那一雙靈動的眸子,仿佛汲取了天地間所有的靈氣,映出如水的波光,還閃耀著幾分不羈的野性。
她終於發現了我,驚疑地望了我一眼,問道:“林寧哥哥,她是誰?”
林寧微笑著看了我一眼,道:“一位……朋友。”
我心中一暖:對他來說,我這素昧平生的陌生人,竟已不再隻是一位客人,而已算得是他的朋友了麽?
他又轉向我,說道:“這是少司命嫵青。”我向她點了點頭,但那高傲的女子隻是敷衍地對我點了點頭,一把便拉住了林寧的胳膊:“林寧哥哥,這次下山真是有趣,我在山上看到了好多有意思的東西啊……”
林寧歉然一笑,我知趣地向他點點頭,走向一邊。嫵青的聲音,仍如金鈴聲響一般,從身後傳了回來:“林寧哥哥,那個小銀鈴鐺真是可愛,你下次跟我一起去,買給我嘛,好不好……”
不知走了多遠,驀然抬起頭來,我發現自己又回到了昨夜歇息的客舍之中。
我默默地在床沿邊坐了下來,手扶在床欄之上,然而有一種莫名的脹痛之感,讓我完全無法輕鬆下來。
父王……究竟該怎樣尋回我的父王?我平生少經大事,年輕曆淺,心中毫無任何頭緒,更談不上運籌之術。
還有林寧……這陌生而熟悉的男子,九嶷至高無上的大司命,雖是初識,不知為何,卻讓我油然而生一種依戀與親切的情感。若得他的幫助,自然是好……可是那神秘的黑紗女郎,還有這與他顯然情感親密的少司命……
一種莫名的挫敗感,在我的心頭緩緩蔓延開來。若是三郎他能在我的身邊……可是這是東海皇嗣之爭,三郎雖名為我的未婚夫婿,卻畢竟是華嶽少君,他也不便插手其中……
猛然之間,我心頭暗暗一驚!三郎!自我見著林寧,得入九嶷神廟以來,整整一日的光陰,我的心中,竟然從來不曾浮起他的影子!
龍宮初次相遇,他當眾鄭重求婚,給予當時處境困窘的我以多大的信心;奪嗣之時,又是他不離不棄,才使得東海眾人不得不對我有所顧忌;性命交關之時,他對我所說的話語,我更是一直深深刻在心中:“十七,你聽見了麽?隻要你今天安然無恙,那麽整座華嶽的一草一木,包括我金虹三郎的性命在內,我都送給你,這些都是你的!難道……難道這還不夠嗎?”
這樣熱烈而無私的情感,我自然是感動、甚至欣悅的……可是,三郎啊,你浩渺如海的深情,生死相許的心意,當真是付給了我麽——這個與你見麵不過三次、相處僅有一日的陌生的東海十七龍女……莫非不是為了,那顆被深壓在你華美雍容外表下的、孤傲不羈的心麽?
如果……如果今世的我,再也沒有秋水姬當年對愛的那種決裂與剛烈;如果今世的我,甘願化作這溫柔而沉默的平凡女子;如果到了最後,你終於發現了我與秋水姬、與你母親阿紫的不同……我還會不會是三郎你一直深深愛著的、那個孤傲而倔強的傳奇女子呢?
門口忽有白影一閃,我立刻感應到了一縷若有若無的妖氣——有妖來了麽?我迅速站起身來,疾速掠到了門後陰暗之處。神龍氣息天性比較收斂,尋常妖怪隻怕也是感覺不到我的存在罷?
一道熟悉的白影“嗖”地一聲衝了進來,旋即以極快的速度鑽入了我的床底!雖然隻有短短的一瞬,但那兩隻骨碌碌轉動著的淘氣的眼珠,讓我頓時看清了它的麵目——是緋緋!
它跑這裏來幹什麽?我有些驚訝,立意要瞧瞧這小家夥打的什麽鬼主意。許是我藏得極好,而以它的修為,也察覺不到我的氣息之故——過了一會兒,緋緋終於小心地從床底伸出頭來,向四周望了望,這才大搖大擺地走了出來。
它這一出來,倒把我嚇了一大跳!這可愛的小九尾狐,居然已經不再是當初那華美動人的模樣兒,隻見它身上東一塊西一塊占滿了濕泥,雪白豐厚的長毛打了好多肮髒的泥結,胡亂地糾纏在一起,有些長毛的梢上還在滴滴嗒嗒地往下流著土黃色的泥水。真是要多邋遢有多邋遢,哪裏還有半分靈狐的模樣兒?
但瞧緋緋自己倒沒有半分慚愧之意,它揮動著九根毛茸茸的大尾巴,小爪在地上猛地一蹬,居然躍到了我的床上!
它甫一落定,可憐我那張整潔馨香的小床就倒了大黴,幹幹淨淨的印花床單上立刻便是泥水狼藉。它看看四周,似是意猶未盡,甚至將身子一倒,居然在床單上盡情地打了幾個滾兒,大大擴展了受災麵積。但它的身上倒真是幹淨了許多。
我正氣得牙根癢癢,它卻眼珠一轉,望到了置於床頭之處、一隻幸免於難的雪白的蘆花枕頭,立刻一個“虎撲”躍到枕上,正待作打滾之勢,卻又停住,歪著腦袋想了一想。
我長舒一口氣,本來以為這家夥良心發現,打算就此收篷,不想它突然舉起爪子,呲著兩顆雪白的小牙,“笑”了一“笑”。
它這陰險的一“笑”,我便發覺大事不好!原來先前我隻顧看它一身泥水淋漓的長毛,居然忽略了這小家夥的爪子!它的爪子上油油膩膩,爪間還殘留著許多絲絲拉拉的筋肉,看上去相當惡心。從那飄到我鼻端來的殘餘味道分析,這應該正是某來曆不明烤雞的油脂!難道……
一念未已,隻見緋緋小爪一揮,極其用力地、鄭重其事地在我的枕頭上摁下了一個油爪印!細觀那爪印之形,不僅有梅花五瓣神韻,且多了幾分圓潤豐厚之意。
原來這小家夥尚記恨我在它毛上擦油之恥,特來報複!縱然是我不會再在這張床上睡覺,但看見這該死的小白狐一副大作完畢蓋章賞鑒的得意樣兒,我也仍然是怒從中來,也顧不得自己尚在隱身,大叫一聲:“緋緋!”
緋緋一聞我的聲音,頓時嚇得渾身一顫, “吱溜”一聲抱頭鼠竄,飛也似地鑽出門去,想要逃之夭夭、溜之大吉。
我一看慘不忍睹的床鋪,哪裏還會放過這罪魁禍首?當下也顧不得收拾行裝,隨後追出門去!
緋緋嚇得尖聲大叫,慌不擇路之下,“撲通”一聲,力道之猛差點把迎麵而來的迦兒撞倒!迦兒痛得叫了一聲,裙下青金相間的蛇尾的尾尖微微晃現,隨即又收回裙中。我隻作不見,一氣追下山去。
不想這小白狐道行雖淺,逃命速度卻著實不錯,它在前連跳帶縱,躍溪穿林,疾若一道白色閃電!此時我們已奔下舜源峰去,那結界之力早就不能束縛我的法力了。我待要駕雲追趕,它卻盡揀林茂樹密之處亂鑽,害得我隻好跟它比試腳力。
我們一追一逃,緋緋漸漸氣力不支,不時回頭吱吱亂叫,指望著林寧或是嫵青現身救它。可惜的是我們先前一路遇上無數神廟中人,卻恰恰沒有他們二人。而那些人隻道我們追趕戲耍,尚在帶笑觀看。此時深入山林,更是無人前來搭救了。
穿過一片密林,暮色已完全籠罩下來,四周景象已有些模糊了。緋緋用力鑽過最後一叢灌木之間的縫隙,前麵透出隱隱的亮光。它心慌之下,猛然向前一躍!隻聽“撲通”一聲,伴隨著數聲慘叫,清涼的水花濺了幾點到我的身上來——原來這灌木叢外卻是一個小潭,約有半畝見方,潭水碧深,卻是山泉匯集而成,那亮光想必便是閃動的水光了。
我聽見倒黴的緋緋在潭中大聲哀嚎,一邊撲騰著水花,一邊發出凡人殺豬時常常聽得到的那種慘叫之聲,哪裏還有半分九尾靈狐的高貴之態?原來這小白狐竟是不會遊泳的!
我縱是滿腹怒火,但還是忍不住撲噗一笑。正待要躍下潭去救它起來,忽見潭中浪花湧起,一陣腥風湧來,一道晶狀白光自水中射出,頃刻間繞了幾繞,早將小白狐死死纏住!
小白狐一邊拚命掙紮,一邊自口中嗬出白氣,那物卻渾然不懼,白光越收越緊,那小白狐緋緋漸漸失力,眼看將被拖入水底。
我手腕一動,感覺到望魚劍在腰間躍躍欲試。心念一動,當即默念劍訣,望魚劍“刷”地一聲輕響,化作一道青光,已是悄然射入潭水之中。
陡然眼前白光一閃,急急丟開小狐,伴隨著一聲慘厲長嚎,猛地鑽入了潭中!潭中浮起縷縷血水,那小白狐緋緋卻如蒙大赦,拚命向潭邊遊來,濕淋淋地竄上石岸,正待落荒而逃,忽然打了個寒戰,轉身便向灌木叢中用力鑽入!
我一個箭步上前,手掌一抻,已將這小家夥攬入掌中!我手在它頭上輕輕一撫,一道柔和的青光閃過,我與緋緋頓時都隱去了身形。這小白狐初時被我攬住之時,嚇得連踢帶跳,此時大約覺出我並無惡意,便也乖乖地不出一聲。
青光無聲射回,我重又將望魚劍藏於腰中,抱緊緋緋,避於一旁。
水花聲響,潭水湧動,波心之處驀然現出一個灰白色的蛇狀怪物來,前半截身軀有如水桶粗細,到了尾部卻細如人臂一般,頭上猶自生有兩隻惡形惡狀的灰角——蛟?白特蛟?
白特蛟也屬蛟族分支,然而在蛟族中卻是地位最低,因為其本性狠毒卑鄙,也多被其
他水族所不齒。它們常在水邊潛伏,伺機便拖水邊的人或牲畜下水吃掉。
據說有人曾親眼看見小孩子牽著馬在洛水邊上洗刷,有一物如白練帶,顏色光晶,在小孩子脖頸處繞了幾圈,那孩子便落水而死。凡有水灣泊之處,都有白特蛟的存在。人在水中遊泳或因洗馬而落水死者,也多為白特蛟之所為。
忽見不遠之處的水中,有一道紅霧嫋嫋升起。紅霧乍斂還散,水波之中,嫋嫋婷婷走出一個妙齡女子來。
她一身火紅羅裙,裹緊曼妙的身姿,頗有幾分動人姿色。眉心一點紅痣,映著如雪肌膚,更是顯得十分妖異。山風徐來,我的鼻端聞到了她身上濃豔的脂粉香氣,但那種令人窒息的香氣之中,卻還有一種我所熟悉的淡淡的水腥氣——水妖?
我努力想要自她的印堂顏色,來辨認她究係何妖。但她眉心那點紅痣異常妖嬈,閃動著剌眼的紅光,每次我想要辨認之時,那紅光便剌得我眼睛有些發花。
她似乎發覺有人在側伺探,飛快地向四周掃了一眼。但我自暗練馭水訣的密要之後,又得到萼綠華的指點,法力大有增強。雖然說不上是驚世駭俗,隱住身形這種法術,倒還是用來得心應手。莫說她這種級別不高的水妖,隻怕是大羅金仙前來,也未必能發現我隱在此處。
她滿麵狐疑之色,但確實不見人影,當下便輕輕拍了拍手兒,俯身向水中低聲喚道:“白特兒!白特兒!”
但見深水裏那粗大的身軀擺了一擺,一道白光射出,光亮如綢,圍著她轉了兩圈,纏繞在她脖子之上。那女子便有些坐立不穩,竟似要被那白光拖入水中一般,她一邊以玉足力踏那灰白身軀,一邊笑罵道:“死鬼!你隻記掛著拖人畜入水中享用,竟連老娘也不放過麽?當心主人要了你這條小命!”
如聽懂她話一般,那白尾一擺,便不再來扯拉。白光閃了一閃,頃刻間化作一個身著灰白衣衫的男子,出現在那女子麵前。他的身體自腰身以下,都是沉在水中。但水質清澈,我雖是隔得遠了,也仍可以看出,他沉入水中的那條滑滑膩膩的灰白色長尾,還在水中輕輕擺動。尾端之處,隱然可見其上有一道尺許長的傷口,透出縷縷血絲。這自然便是我方才的傑作了。
紅衣女子眼尖,也將那傷看在眼裏,當下嬌聲笑道:“白特兒,看來你真是在海裏呆得久了,如今在這深山的潭水中倒是栽了跟頭,這卻是傷在何人手下哪?”
那被喚作白特兒的男子麵容陰沉,嘴巴闊大,眼睛略有些鼓出來,樣子甚是醜陋。他陰□:“不過是隻不成器的小九尾狐罷啦,我本想吸了它那些許真元,卻不料受人偷襲,那人跑得倒快,候我從水中出來,早看不到他的影兒啦……說起來還是因為你辦事不力,主人令我前來問你,你來他身邊時間也不算短了罷,如何事情沒有半分進展?你不是真的迷戀上了那個男人,竟忘了主人的指令了罷?”
那名為阿會的女子聞言,臉上露出不屑的神情,說道:“他自上次受傷回來,時時在洞府呆坐,哪裏還有心情去奪取那物?對我也不象往時那般迷戀,真是無趣得緊。
你回去稟告主人,我可不願再在這鬼地方呆下去了,橫豎他現在對我也不再動心,便讓我還回墨池去罷?”
白特兒怪笑一聲,道:“這裏山明水秀,咱們水族哪個不愛?你們一族人偏不喜歡,倒愛住在那些個汙水池裏,也當真叫人想不明白。難道是天生的賤命?”
阿會惱了,臉色刷地一下變得通紅,叱道:“這與你又有什麽相幹?你們白特一族又是好了不得的阿物兒麽?”
白特兒又是一聲怪笑,倨然道:“眼下雖不是什麽了不得的阿物兒,不過主人已答允我,若是我辦成這件大事,會與我封官稱號,到時那些所謂水族名門,倒還不見得會看在我的眼中呢!”
他眼中凶光一閃,道:“閑話少說,你先回洞中去罷。時時監視他的動向,也別忘了自己的任務。主人雖是好性兒,你若不肯賣力,隻怕也落不下什麽好果子吃!”
阿會似乎對那個什麽主人十分忌憚,隻是撅了撅嘴,不再多言,當即化作一團紅霧,又漸漸消散了。那白特兒望著她消失,冷笑一聲,當即也化作白光,鑽入水中去了。
我悄然出來,小心地向四周探望一番,確定再無妖物存在,這才抱著緋緋,向舜源峰上走去。
空山幽靜,偶有猿猴自遠處樹枝上一蕩而過,發出幾聲短促的尖叫聲。忽聽不遠處的山崖之下,似乎有人在輕輕歎息一聲,那聲音卻依稀有幾分熟悉。
我吃了一驚,轉過頭去,忽見那麵爬滿藤蔓的山崖之下,隱隱似是有一處洞穴。還沒來得及細看,我眼前突然一花,但見寶氣毫光四處散射,赫然出現了一座晶光燦然的玲瓏樓閣。
遠遠看去,隻見那裏雲霧繚繞,隱隱現出亭台無數,畫樓幽然。樹木花蔭之間,有奇葩琪草點綴其中,還有三三兩兩的錦衣美人,在庭院之中翩然出入。若是凡人到此,或許還會懷疑自己步入了仙境之中。
飛龍在天
仙境?然而定晴一看,我卻發現那騰騰而起的寶氣霞光背後,有黑沉沉的妖氣正在上升,看來不過是妖法幻出的仙境罷了。
華美的瓊樓之前,突然出現了兩個女子,其中一個正是那身著紅羅衣裙的妖媚女子,另一個身著紫衣,樣子也生得十分妖嬈,顯然也是妖類。此時這二人撒嬌發嗲,卻是緊緊扯住一個藍衣少年的袖子,定要拉他進那門裏去坐。
那少年身背一隻竹簍,粗布衣裳,看來也是尋常凡人的模樣。他急得滿麵通紅,又不好掙脫,隻是說道:“二位姑娘,在下是來山中訪求一位故友的,因天黑不慎迷路,二位肯指點道路便是了,也不用這般客氣。”
那紅衣女子嗲聲嗲氣道:“小相公你才是客氣呢,奴家主人居住此處,向來最是好客,現在客人您打我家門前經過,怎能不入內坐坐?豈不是叫主人怪奴家姐妹不知禮數?”
那紫衣女子也撒嬌道:“小相公,你就進去坐坐何妨?我家有絕精細的香茶,極細糯的點心,這山路長著呢,你不吃飽喝足,怎好繼續趕路?”
那少年無奈之下,隻得道:“二位姑娘既是如此盛情,在下便進去坐坐,隻是請姑娘放手,這樣看來大失體統。”
二女對視一笑,嬌聲道:“小相公請!”
少年撣撣袖子,當下便要隨二女進去。我大吃一驚,也顧不得許多,便待飛身前去拉他回來。
那紅衣女子阿會,此時我早看出她乃是一條鱠魚精,看來修為還甚是不淺。鱠魚樣子象是鱧魚,身上長著紅色斑紋,一般大的有一尺多長。淮南江北一帶,這種魚數量極多,它們大多生活在汙泥池中,有時一群魚多達幾百條。
它們生具法力,夜間往往從水裏出來,在陸地上四處行走,經過的地方有濕泥的痕跡。它經常興妖作怪,善製造幻覺,並能扭轉人的麵目,使人手足方向扭轉,也能化為美女迷惑凡人,常人多不敢侵犯。有的心術不正的凡人還備好畜禮,前去禱告祭祀這種魚,附近田裏的莊稼就會產量倍增。但必須隱瞞自己的姓名租種土地,三年以後舍棄土地離開,才能免遭此魚禍害。
至於那紫衣女子,雖然我辨認得出她也是水族,但在我法眼看來,她的原形甚是奇特,似乎卻不象是尋常魚類。
此時我雖不知這二妖為何要引那少年入室,卻也知絕計沒安好心。
忽聽一聲嬌叱淩空傳來:“妖孽受死!”隨即但見夜空中一道金光閃過,二女識得厲害,急忙閃避,隻聽地上“轟隆”一聲巨響,泥土飛揚,極具威勢,卻是被轟出了一個足有半人深度的大坑。
那阿會和紫衣女子吃了一驚,心神震懾,先前妖術維持的幻境當即支持不住,寶光盡數黯淡收斂,瞬間回複了原狀——原來那崖下,原是個黑黝黝的洞口,足有一人多高,卻隻有兩尺來寬,洞口雜草叢生,也不知裏麵深有幾許。
那少年見此異變,隻嚇得魂飛魄散,一屁股坐倒在地,隻顧喊道:“救命!救命!有妖怪啊!”
金光耀目,卻是一個年輕女子,雙足踏在一隻碩大的金環之上,淩空飛越而來。在黑暗的夜色之中,那一雙□著的雪白纖足,映著燦爛生光的金環,更覺明豔照人。我雖知這禦物飛行之術,乃是人間劍仙所為,但她臨風飛來的飄然風姿,倒真有幾分紫闕仙子的模樣。
我懷中緋緋一見此女,當即連掙帶蹬,一心要撲向她身邊而去。
我輕輕在小狐頭頂一拍,意示警告。小狐在我手中吃過苦頭,知道我也不會象林寧對它那般溺愛,終還是有幾分懼我,當下隻得乖乖地重又在我懷中伏了下來,隻是輕輕地從喉頭發出“唔唔”的低哼聲,以示其不滿之意。
那禦環飛來的女子正是少司命嫵青。不過此時的她,已全然沒有了早上在林寧麵前嬌俏的模樣,柳眉倒豎,麵罩煞氣,大喝一聲:“該死的水妖!又在這裏迷惑百姓!”
一邊雙臂一振,足下所踏金環飛了起來,她纖足一踢,那金環發出嗡嗡的巨響,斜剌裏向二妖砸了過去!
二妖連忙躲閃,但嫵青口中念念有詞,那金環便如有知覺一般,如影隨形,隻是追砸不休。二妖正在狼狽之際,隻聽“吱”地一聲尖叫,卻是那小白狐緋緋終於覷空從我懷中掙脫,淩空撲出,正落在那阿會肩上。它小爪一揮,阿會尖叫一聲,臉上已被爪抓出幾道血痕!
但凡女子,無論人或是妖怪,對自己容貌總是分外愛惜,阿會此時被小白狐出其不意,在臉上抓出血痕,心中痛惜無比,口中尖叫一聲:“小畜生!”雙眸一睜,一道紅光自眉心紅痣疾速射出!
緋緋正在得意,忽見紅光射來,它嚇得大叫一聲,轉身便逃,哪裏還來得及?嫵青急道:“緋緋!”但見一道青光倏忽閃現,堪堪將紅光隔去!緋緋得其空隙,飛奔而歸,一頭撲入嫵青懷中,再也不敢輕易跳下地來。
這道青光自然是我所發出了,嫵青卻是大喜,仰頭叫道:“林寧哥哥!你來了麽?”阿會怒極,反而格格笑道:“你再來多少個哥哥,老娘們也一起收了!”
金光閃動,卻是嫵青催動金環,破空而來!
阿會和那紫衣女子齊喝一聲:“疾!”雙手交握,一道紅霧,一道紫氣從兩人掌中逸出,飛速地升騰到半空之中,正好抵住那金環瑞光,一時諸色光暈交集,煞是好看。
嫵青喝道:“妖孽!”俏臉上閃過一道紅暈,雙指駢出,自額前一劃。那道金環似是聽到了什麽指令一般,光芒頓時大盛!隻聽嬌呼聲中,紅紫二氣立時消散,阿會與那紫衣女子卻如受巨震,仰麵跌倒在地,樣子十分狼狽。
嫵青口中念念有詞,那金環便在空中滴溜溜轉動不休,有如神助一般。
阿會就地一滾,身子靈活之極,閃開金環再一次飛擊。她連滾帶爬地撲到崖邊,高聲嬌呼道:“公子!公子救命!”那紫衣女子可就沒這麽好運,她剛爬起身子,那金環淩空一轉,旋風般地正擊在她腰身之上,她連叫都沒叫出聲來,身子一僵,整個人便倒在地上。
紫氣徐徐斂去,衣裳如蟬蛻般脫落下來,綾羅堆中隻見一物臥於其內。
但見那物足有半人大小,渾身灰白短毛,頭小腹長,體態肥胖,嘴邊呲出兩枚長牙,後拖一條圓尾,樣子笨拙可笑。
那少年跌坐一旁,雙手按地,看得張口結舌。他本來被這些五彩光芒弄得眼花繚亂,已是漸漸忘記了害怕。但此時見這千嬌百媚,方才還扯住自己衣衫大叫“小相公”的美貌女子,居然變成了一頭樣子醜陋的水獺,他那凡人的膽識卻是無論如何都承受不了了,翻翻眼睛,“撲通”一聲便栽到了地上。
我在一旁看得清楚,這才恍然大悟, 怪不得方才我認不出這女子真身,實在是我一開始便先入為主,將她往魚精上想了。如水獺這類水獸,東海自然是沒有的,幸是我經常在人世行走,才知它是生長在湖泊河流之中,但也甚少見著。更不曾想水獺這等蠢笨的東西,居然也能成精作怪。
突然平地卷起一陣黑風,那風勢甚大,鋪天蓋地而來,山崖下的草木被吹得東倒西歪,那隻被少年丟在一旁的竹簍,也被這陣風吹得“豁啷啷”一陣響,直滾到溪溝裏去了。空中瞬間也堆積起厚重的團團鉛雲,星月暗淡無光,而原本是明淨的夜空,此時也是一片昏暗。
嫵青不去理會那連滾帶爬躲開的魚妖阿會,反而將手臂一伸,金環“啉”地一聲飛回她的手掌之中。她身為修真之士,自然也知道那陣風霧非妖即異,但麵上卻無絲毫懼色,反而仰麵向天,凝神望去,仿佛那雲層之中藏有何物一般。她如墨的長發和黑袍在風中獵獵飄舞,宛若上古傳說中的女戰神。
淒厲的呼嘯聲中,黑風席地而來,有如東海暴風雨時那洶湧的巨浪,挾帶排山倒海之勢,似乎要將這黑袍的女祭司盡數吞齧其中。
嫵青凜然而立,臉色卻有些發白,手中緊緊地握住了金環。金環的光芒本來極為耀目,但此時在這黑風的掩蓋之中,卻隻能閃動著微弱的一點亮光,有如黑夜深處的海上漁火。
黑風旋轉,居然在空中形成了一個巨大的黑洞,仿佛怪獸的巨口一般。從那裏麵隱隱傳來獰惡的怪笑之聲,仿佛群魔狂嘶、萬鬼齊嚎。
嫵青緊咬下唇,突然向著那黑洞大叫起來:“我不怕你!我知道你在那裏!你這妖魔!我要把你們統統殺得一幹二淨!”
話音未落,她手中金環突然亮起一道金光。她飛身而起,衣袂飄動,有如一片黑雲,直投入那黑洞中去!
萬萬不可!躲在一旁的我,再也顧不得暴露自己,急切之間化為一道青光,直奔嫵青而去!
我雖不諳妖魔法道,然而心底深處,卻隱隱的仿佛曾經看過這妖異的場景,本能地想要拉開嫵青,也不知是否來自於前世留下的記憶。
然而嫵青看來修為頗為不弱,她雖非仙人,但淩空飛禦之術卻是極佳,去得極快。青光一閃,我已奔到她的身後,急急伸出手去,卻是剛剛夠著她的衫角。
嫵青驚訝地回過頭來,看見是我,臉上浮起一種奇怪的神情來,她大聲跟我說了句什麽,但風聲實在太大,我都沒聽清楚。我顧不了許多,死死揪住她的衣衫後裾,用盡最大的力氣,大聲喊道:“不能進去!不能進去!”
在呼嘯的風聲中,我的聲音卻顯得是那樣的微弱。
眼前突然一黑,身子不由自主地被吸入了一處未知的黑暗之中!我閉上眼睛,隻覺那風冰冷寒徹,剌得臉麵生疼,身子卻如隕石一般疾速墜落!
嫵青的衣衫突然在我手中猛力一掙,我一時拉得不牢,險些脫手而出! 我的耳中還似乎聽到了她的尖叫之聲,同時一種極為腥臭的氣味,撲麵而至,令我幾欲嘔吐出來。
手中抓住的衣袖,似乎有一絲不正常的顫動——莫不是被外力撕扯,竟是快要撕裂了?我心頭大急,奮力向前一衝,內力催動過急,胸腹一陣劇痛,幾乎要背過氣去!但我的手指終於覺有柔軟光滑的觸感——是嫵青的手臂!
我心神稍定,就勢一攬,已將嫵青整個一支渾圓柔軟的手臂緊緊握入了我的掌中。突然鼻端腥臭更濃,黑暗之中,仿佛有一又長又重之物,向我們狠狠掃了過來!
我拉緊嫵青,咬牙抗拒著下方無形的吸力,憑借本能向後飛去!背後突然一痛,卻原來是已靠到了壁上,但已是閃開了那重重一擊!我隻聽嫵青在旁低呼一聲:“好涼!”我靠在壁上的背心處也感到一陣冰涼,而且那壁上似乎還有些粘粘的液體,也不知究屬何物。我一陣惡心,隻聽“嗵”地一聲悶響,卻是那長物已擊到我身旁不足尺許之處,它力氣當真奇大,頓時震得整個牆壁一陣搖晃。我雖是偏過臉去,但還有幾點腥臭的粘液飛到了我的手上。
“嗵嗵嗵”,聲響不絕,腥風撲鼻,似乎是那物一擊不中,惱怒之極,在四處胡亂擊打,我拉著嫵青,盡力四下裏飛騰閃避,但這空間何其窄小,也隻是幾個回合下來,一時間竟是避無可避。
“錚”地一聲!我腰間一輕,卻有一道熟悉的澄澈青光破空而出,橫擋在我的麵前,散發出凜冽逼人的涼意!與其同時,仿佛是回應一般,我佩戴的望魚劍也“叮嗡”一聲,鳴叫不已,放射出同樣清寒的冷光!本是縮在我身邊的嫵青不由得低呼一聲:“好強的劍氣!”
我拔出望魚短劍,握在手中。秋水劍卻在空中不斷盤繞,淡淡的青光之下,我終於勉強看清了眼前景象:
這窄長而蘊藏著無盡吸力的通道,如今看來,更似是一條管道,壁呈暗紅之色,尤自在滴滴答答地向下滴著無名的透明液體。
管道的最上端,還生有無數細小的暗紅色觸須,最長的如同筷子,最小的卻隻有人的小指那樣長短,它們都在輕輕蠕動,看上去不由得令人毛骨悚然。
而在我們的前方,管道地上,正盤踞著一個體形甚為龐大的怪物,通體漆黑,頭頂還長有一簇粗硬的黑毛,其外形極象我們海中的章魚。然而那七八條粗如水桶般的長觸手上,卻沒有象章魚一般生有吸盤,此時那些觸手一起淩空飄動,有如群蛇來齧。即使是我見識頗廣,也不由得汗毛直豎。
嫵青卻叫了出來:“大黑蛭!這些無恥的魔頭,居然還養有大黑蛭!”
我知道大黑蛭是一種上古妖物,往往居於陰暗洞穴之中,它身形巨大,觸手極多,周圍但有活物,掠之食肉不見其骨。但據我看來,眼前這物似乎並不是那傳說中的大黑蛭。
此時那怪物似乎也極是畏懼神劍光芒,一時竟不敢來襲。但它終屬妖物,眼見得我們兩個活生生的美味佳肴,如何忍得住貪腹之欲?當下發出一聲嘶啞的低吼,所有的觸手一起揚起,如毒蛇狂舞一般,向我們席卷過來!
嫵青膽子當真也非同尋常,她一個凡人,見此情狀雖然驚駭,居然還敢一揮手中金環,喝道:“疾!”當即脫手拋去,但見那金環光芒一閃,突然間漲大幾倍,竟然將其中一隻觸手緊緊束住!那怪物一怔,竟停住前撲之勢,用力擺動那條觸手,想要掙脫金環。但那金環當真是一件寶物,此時甫一束住,那環身又在漸漸縮小,束得觸手越來越緊。那怪物雖是極力掙紮,卻是無濟於事,隻聽“噗”地一聲悶響,那隻觸手從被束之處應聲而斷,跌落在地。
嫵青喜道:“斷啦!斷啦!”那怪物吃痛,又是低吼一聲,那斷了的觸手動了幾動,居然伸展開來,複又長成如初!
嫵青看得目瞪口呆,喃喃叫道:“再生?這怪物居然還能再生?”
那怪物吃痛不過,頭頂那一簇黑毛森然而起,宛若利刃一般,顯然是怒氣勃然。它所有觸手一起揮動,帶來巨大的風聲,無比惡毒地掃了過來!我拉住嫵青飛速退後,一邊已脫口誦道:“光寒秋水,氣沉望魚,華曜微妙,玄素守一!”
劍訣?我怎會念出這前所未聞的劍訣?
“啪啪”數聲,卻是那怪物的觸手擊到了管壁之上,打得那些粘稠的無色液體四下飛濺,帶起一股令人窒息的惡臭腥氣。
“錚!”秋水望魚二劍發出清越的吟聲,陡然青光大勝,其織就的密密光網,瞬間籠住了那些正在猙獰揮舞的巨大觸手!
無邊的青芒之中,我聽見那怪物發出憤怒的低吼之聲,和觸手四下裏甩動的“啪啪”巨響之聲,然後是飛濺開來的粘稠的液體,是極濃黑的紅色,帶有極稠的血腥氣息——是血麽?
吼聲漸漸平息下來,兩道青光“嗖”地飛了回來,繞著我頭頂盤旋不已。不知為何,此時我看這兩道青色的劍光,似乎卻比往日多了幾分明亮耀目的光采。
雙劍“咻”地一聲回歸原位,秋水化簪,而望魚卻飛回了我的掌中。顧不得再想其他,在帶有濃重腥臭的勁風之中,我奮力轉過身來,一抹朦朧的光線射入眼簾。我猛地一劍剌向管壁,望魚何等鋒銳,如切泥削皮一般,直剌入半截劍身!我但覺管壁微微一顫,那些細小的觸須都隨之顫動起來。
借那一剌之力,我抓緊嫵青手臂,深吸一口真氣,奮力抗拒著腳下深道中傳來的強大吸力,向那抹微弱的光明之處飛去!
然而那強大而無形的壓力,不知由何處源源不斷地湧了過來,越來越重,越來越緊…… 嫵青饒是性子剛強,但畢竟還是凡人,其肉身凡胎難以抗拒重壓,早已是昏沉過去。我雖仍能勉強抗拒,但五髒六腑之中的氣息似乎都被壓榨得一幹二淨,沉悶得無以複加、
我試圖要調整內息抵禦,卻發現自己連提起丹田之氣的力道,都已不再具有。就連手中緊緊扯住的嫵青,突然之間,也是那樣的沉重。
眼前漸漸發花,仿佛有無數獰笑著的麵孔,還有森森的白骨身架,在不斷地跳躍晃動,作出種種詭異莫名的姿勢……有一個聲音在輕聲道:“丟下她罷!沒有她的拖累,我就能很快飛出去了!”丟下嫵青麽……她隻是區區一個凡人,況且我跟她無親無故,況且她……還似乎對我……
不!我猛然一咬舌尖,劇烈的疼痛使得我的頭腦,有了暫時的清醒。
萼綠華的話語,突然在我的心頭跳了出來:“水兒妹妹,你當初難以勘破情關,自願進入六道輪回。由天道而墮入無間之道,幽閉五百年久,再行輪回轉世之時,又僅是無知無識一塊頑石……故此法力已是大多散失,已難以恢複當年秋水聖女之能。但曆經數世,你卻仍能保留馭水神通,佛陀還讓你此世化作東海龍神,如此安排委實是出人意料,則佛心之中,必然有其深意。
水兒妹妹,雖然你已將前世之事大多遺忘,但靈性不泯,若能勤加修煉,也未必不能如當年秋水聖女一般,成為名動天下的奇女子……”、
無欲而觀其妙,有欲而觀其徼,微理玄之又玄,道法妙然天成……恍惚之中,卻有一行行熟悉而又陌生的文字,如山間清泉,從心田上潺潺流過……默然誦念之中,我不自覺中放鬆下來,一種奇妙的感覺充盈了全身。
我的氣息開始緩緩地流動起來,初時似乎還有些滯澀,但很快便流暢起來,並開始在體內周天循環運轉,速度也是越來越快。而隨著那股氣息的運轉,體內有什麽東西蠢蠢欲動,一道熱流從丹田之處蜿蜒而上,一直延伸至我的肩胛之處,雖是不再前行,卻在那裏盤旋不已。仿佛有一種極其強大的無名力量,從沉睡之中被陡然驚醒,將要衝破無形的硬殼,衝破所有的阻礙,排雲直上重九之霄……
那強大的勁風壓力,突然之間變得那樣輕薄而不足為道,而那微弱的光簾,卻是離我越來越近!終於,我一咬牙關,拉起嫵青,衝破層層黑暗,衝出了那無形的巨大束縛!
幾乎與此同時,我聽見自己背後“噗噗”地兩聲輕響,兩邊肩胛處傳來一陣火辣辣的劇痛!但那種痛感隻是瞬息便逝,我的身子卻突然變得輕如羽毛一般,一種暖洋洋的舒泰之感,傳遍了全身四肢百骸。
耳邊傳來一陣壓抑不住的驚呼之聲,伴隨著數聲熟悉或陌生的驚歎:“飛龍在天!”
睜開眼睛,我看見自己緊緊抓住了嫵青的手臂,居然正飛翔在高空之中。我的身後,無數璀璨的星辰,鑲在暗藍色的天幕之上,閃動著晶瑩的光芒。我的背上向下射出無數細小而耀目的金芒,那些金芒所到之處,積壓在低空的黑風妖霧紛紛消散。
嫵青被我拉住,整個身子都懸浮在半空,祭司的黑袍臨風飛舞,那一把如墨如絲的長發淩空飛散開去,便似是當空展開了最華美光滑的一匹錦緞。
她仰起頭看著我,黑亮如寶石一般的眼中,滿含著由驚疑、不安、豔羨、妒恨等交織在一起的複雜情緒。隻聽她喃喃道:“龍……飛龍?”
什麽飛龍?我沒空去理會她奇怪的言語,我隻想趕快展翅飛落塵埃,將她平安地送回到人世間去。
展翅?!!!
恍然是從千古奇夢之中驚醒,我心中大大一震,不由自主向自己背上望去——我沒有祭出龍珠!我真的沒有過啊!
可是千真萬確,此時我卻化作了一條遍生潔白鱗片的白龍!而我的背上……我原本光滑無物的背脊之處,居然生出了一對巨大的金色翅膀!那些驅散風霧的細小金芒,卻正是由這對翅膀上散發而來。
美麗的星空之下,我自由自在地夭矯飛舞,那金色的華美的雙翅,驕傲地劃過無數重縹緲的雲霧……
我漸漸飛近了地麵,首先一眼便看清了那藍衣少年,他不知何時又醒了過來,背倚著一塊山石坐著,仰頭看天,雙手抱膝,張口結舌。魚妖阿會站得遠遠的,正自驚愕地望向了越飛越近的我們,也難以置信地睜大了那雙媚人的眼睛。
浮在半空的一朵黑雲之上,有一黑衣男子回首冷冷而望,麵沉如冰。我定晴一看,卻是吃了一驚——這不是曾與林寧相鬥的那個冥夜麽!
與他對峙的那人,卻是淩空立在一根青翠的竹枝之上,想必那正是他煉就的寶器。空中風大,那竹枝竹葉都被吹得簌簌抖動,他青色的袖袂也翻飛如雲,其出塵風神,當真宛若仙人一般。
此時他正凝望著我翩然的龍形身姿,卻是默然無語。我心中一動,嫵青卻早開口叫了出來:“林寧哥哥!”
地麵越來越近,我終於鬆開了抓住嫵青的龍爪。嫵青迫不及待地飛身而去,她美妙的身影掠了過去,高高飄起的黑色衣袂,如同歸巢之燕展開了雙翅,徑直撲向了林寧懷中。隻聽“吱唔”一聲,卻是那小白狐不知從何處躍了出來,連叫帶跳,小嘴銜住林寧長袍下擺,用力左扯右拉。
金光一斂,我回複人形,落回了地麵之上。我沒有理任何人,卻走到了那昏迷的少年身邊,蹲下身去,伸出兩根手指,將他手腕輕輕一搭,已將體內真氣輸入他腕脈之中。
純正的陽炎之氣一入體內,迅疾遊走全身,那少年“啊”地一聲,吐出胸中積氣,悠悠醒轉過來。他顯然沒有見過我人形的模樣,先是被我的容色看得一呆,旋即如同蜂蟄一般,連連擺動手腕,滿臉通紅地甩開了我的手指。整個身子盡可能地往後,緊緊地貼在石上,結結巴巴說道:“這位姑……呃……姑娘,還請自重,那個……男女授受不親……”
隔得近了,他的麵龐我看得十分清楚。濃黑的兩道長眉,眼神清亮見底,鼻梁挺直,極是樸實稚拙的模樣。皮色雖然白淨,卻還泛著日曬之後所獨有的那種黑紅之色,一見便知平日裏頗有幾分勞苦。
我無聲地一笑,緩緩站起身來。卻聽一人在我背後低低說道:“你甫化生金翅,體質恐有不適,三日之內,可要多多調養內息才是。”
我轉過頭來,林寧平靜的麵容頓時映入眼簾,他已徐徐飛落地麵。對於我化龍一事,似乎也並沒有太多的驚詫之意。那冷豔高傲的女祭司嫵青,此時卻嬌俏可人地依偎在他的旁邊。
我垂下眼簾,答道:“多謝大司命提醒。”
隻聽旁邊一人冷然道:“大司命,你縱容少司命前來我所居‘朝舜澗’中行凶,擅自擊傷我之屬下,卻給我作何解釋?”
嫵青哼了一聲,道:“冥夜,你手下二妖,在這崖間設下幻境,攝取過往行人,意圖吸其精氣修煉。你身為其主,難道就能逃過幹係?”
那被喚為冥夜的黑衣男子冷冷一笑,道:“妖怪吸人精氣,以助自家修為,便如猛虎食人血肉,以飽其腹一般,乃是天經地義之事。自古以來,莫不如此。我可看不出有什麽不對。”
他這幾句話說來漫不經心,卻有著難以言傳的邪惡之意。
嫵青聽在耳中,怒氣勃發,喝道:“我看你是找死!”她的一對金環本已還為原形,正套於玉足足踝之上。此時怒氣甫生,金環嗡嗡有聲,金光陡現,似是在為主人壯大聲威。
冥夜的嘴角邊露出一絲輕蔑的笑意,道:“找死?若不是這位龍女相救,隻怕此時死的竟是你這不可一世的少司命呢。少司命姑娘,你我比鄰而居,已有十年之久,彼此有幾斤幾兩,莫非大家心中還不明白麽?”
嫵青聽他語中諷意甚重,也顧不得林寧的阻攔,出口說道:“林寧哥哥……大司命天縱英才,份該如此,幾時輪到你這妖邪來說三道四?何況當初若不是大司命為你師徒求情,讓你們暫居這朝舜澗中,苟延殘喘。隻怕這天地廣大,你們卻斷無存身之處!你這妖邪,非但不知感恩圖報,居然還夥同外人,偷上我舜源峰中盜去寶珠,今日又縱容手下妖女在此禍害百姓,我們九嶷神廟可再也不會放過你這魔頭!”
冥夜聽到最後幾句,臉色一寒,一道怒意從眼中一掠而過,沉聲道:“若不是所謂的正道神仙卑鄙無恥,以我師徒之能,隻怕也未必求上你九嶷神廟!”
嫵青不以為然地一撇小嘴,說道:“那三年前你師父身死之事……”話未說完,那冥夜臉色大變,斷喝一聲:“你閉嘴!”林寧掃了嫵青一眼,眼光中滿是責怪之意。那嫵青雖然嬌縱,對他倒似還有幾分忌憚,當下嘟起嘴來,卻也不再開口。
我立在一旁,對於他們爭執之事全然沒有放在心上,但聽在耳中,卻有另一道靈光陡然一閃,瞬間照亮了我整個心田,使得我激動得幾乎要叫出聲來:“先前聽林寧說過,那擅招魂之人是居於這朝舜澗中,於三年之前被他師父前任大司命誅殺。而冥夜師徒正是由十年之前來到這朝舜澗,而他師父又恰於三年之前身死,則這冥夜師父,難道便是那擅長招魂秘術之人麽?這名為冥夜的黑衣男子,難道便是招魂秘術的唯一傳人?”
心情激蕩,一時恨不得上前相問,但看了一眼林寧和嫵青,終還是猶豫了一下。隻聽林寧沉聲道:“冥夜公子,清淨寶珠我已收回,而公子你因此事,也是損耗真元極重,兩下相抵,咱們也不必多提。今日我前來拜會公子,卻是因了另一樁命案。”
嫵青吃了一驚,不覺睜大了美麗的眼睛,脫口叫道:“命案?”
魂斷石蘭(上)
林寧的兩道目光,停駐在冥夜麵上,淡淡道:“方才九嶷木族遣使來報,族中長老辛艾,被發現死於石蘭澗中。”他停住話頭,目光漸漸清亮起來,冥夜雖然生性冷邪,此時卻有些不敢迎視,微微掉過頭去。
林寧語氣雖然溫和,其中卻隱隱透出無限威嚴:“辛艾法力修為甚高,又是木魅之體,尋常人等根本連要傷他都極是不易,何況是將他殺死?但據來使稟告,致死之因卻極似是出自於天魔一派的‘齧心焚’。冥夜公子,作為天魔唯一傳人;無論是否與你無關,於情於理,都請公子隨林某前往石蘭澗一行。
這位龍女白姑娘也請同行,以作見證,如何?”
天魔傳人?原來這位冥夜是出身於魔族,怪不得他的氣息非妖非仙呢!隻是素聞魔界與人界、仙界、冥府一向都是不相往來,遠處於九重天外。他卻為何與他的師父來到了人間界,隱藏在九嶷山中?而九嶷神廟又為何竟會容許他師徒二人容身?天庭竟然也沒有派兵前來捉拿?
無數的疑問湧了起來,我本不想前去,但此時卻動了好奇之心,終於還是點了點頭。
石蘭澗。
若非親身所曆,我幾乎不敢相信,在人間界中,還會有這樣幽靜而美麗的一處所在。借著燦爛的星光,首先映入我眼簾的,是一架巨大的紫色藤蘿。四麵俱用粗如碗口的長木高高架起,便於藤蘿在這強有力的花架之上,得以恣意地生長蔓延。
無數的紫色藤花,從木架頂上向四麵高高地瀉了下來,形成了一幅極為壯觀而華麗的紫蘿瀑布。地麵上生滿了那種叫做石蘭的香草,都隻略略高過腳背,草葉柔軟嬌嫩,白色的小花開得極盛,遠遠望去,那草上如是飄落了一層冬日的微雪。
前來報訊的木族使者恭敬地將我們迎入了藤蘿架下,裏麵已有數人相候,他們的服飾色作深綠,頭頂樣式古怪的高冠,此時也迎了上來。聽林寧與他們的寒暄,顯然這幾個人也都是木族長老。
我無暇顧及其他,卻驀然發現,門楣之上掛有一塊極精致的玉匾,題道“紫雲洞天”。
四麵都垂下了淡紫色的輕紗,紗的淡紫與藤蘿的深紫巧妙地融合在了一起,更是濃淡適宜,體現出一種和諧的美感,難怪我先從外麵看時,並沒有發現這層紫紗的存在呢。
紗幕之內,桌幾床榻一應俱全,陳設雖不華麗,每一件物什卻都是十分精巧。看得出主人布置之時,是費了極大的心思。
忽聽嫵青讚道:“林……大司命,你快看,那女子生得好美啊!”
我們循聲望去,但見臨西的紗壁之上,竟然懸有一軸絹畫。軸為青玉所製,畫麵卻有些陳舊,從那略略發黃的顏色來看,應該還是一件頗為值錢的古董。
林寧脫口道:“是飛天!”
眾人的目光,都被吸引過過去。就連一向沉穩的林寧和冷然莫名的冥夜,也不由得停住了腳步,凝神向畫上望了過去:
畫中是一個梳著高鬟的女子,額墜花飾,胸佩瓔珞,懷中抱有一柄曲頸四弦的琵琶。那女子的衣著大是古怪,衫裙輕軟,舞帶飄越。然而上衣竟無袖領,且極其短小緊身,露出一截纖細如柳的腰肢,大異於當下女服款式,倒更勾勒出了優美起伏的曲線,越發顯出了她那曼妙而又豐滿的體態。
她的容貌卻是端莊秀美,眉宇間隱含的那種莊嚴之態,卻令觀者不禁肅然。
此時她逆風飄飛而上,左臂抱緊琵琶,右臂向後高高揚起,作散花之狀,姿態異常輕盈而優雅。挽在臂上的那兩條絢麗如霞的披帛,也隨之淩空飄蕩。
她□的雙足之下,但見彩雲冉冉飄浮,香花四下散落。整個畫麵,都充溢了那種自由而輕快的氣氛,使人宛若身處西天佛界之中。
畫者描筆精細,著色鮮明,那女子容貌體態,直是栩栩如生,仿佛立時便能自畫中翩然而出。
飛天?我也曾聽說過,他們是佛前專司供奉之神,在佛經裏稱為天歌神、天樂神,或是散花神。傳說中飛天能歌善舞,每當佛在講法時,他們便淩空飛舞,奏樂散花。因為每當飛天淩空飛舞之時,全身還會散發出芬芳馥鬱的香氣,所以又稱之為“香音神”。
不知西天佛界之中真正的飛天,是否亦如這畫中女子一般美麗眩目?
正凝思之間,忽聽一女子聲音道:“木族辛夷,拜見大司命、少司命。”
我這才回過神來,卻見眼前地上,不知為時,竟跪有一名女子。她身著一襲紫紅紗衣,遠望有如雲霞輕籠。此時低低垂首之時,那如墨的鬢發與紫紅衣領之間,便露出一截白膩如玉的肌膚,甚是惹人暇思。
這倒是一個美人胚子啊——雖然她隻是一個木妖罷了。此時我的法眼之中,已是看出她身子周圍,繞有一層淡淡青氣,那正是我所熟悉的、嚴素秋也具備的花木青氣。
所不同者,不過是素秋修為高深,那青氣更是濃鬱一些罷了。
這女子既是自稱辛夷,莫非她的本身,便是一株辛夷花麽?
林寧溫言道:“辛夷姑娘,你不必太多禮了。聽來使說,是你首先發現了令叔父辛艾遇害之事,這才遣人向我告知的,對麽?”
辛夷抬起頭來,白玉般的臉龐之上,一雙明眸已哭得紅腫起來。她並非辛艾親生子女,故此沒有更換孝服,隻在鬢邊簪有一朵白花,卻更襯得她的麵容秀雅動人、清麗無雙。
不知為何,我卻是微微一怔,覺得這女子容貌,倒象在哪裏見過一般。
隻聽她哽咽道:“妾身少失父母,全由叔父精心照料,這才得以修成木靈,通曉道術。叔父於妾身而言,便如親生父親一般,如今卻不明不白遭人暗害…… ”
她自袖中抽出一方絲帕,掩麵飲泣,略顯瘦削的雙肩此時微微聳動,更是惹人憐愛。
嫵青口快,一把扶了她起來,說道:“辛姑娘放心,如若讓我們查實凶手,管教他天涯海角,都是無所遁形!”
一邊說,一邊已是狠狠地瞪了旁邊的冥夜一眼。
冥夜陰沉的臉上,浮起一抹冷冷的笑容,卻也沒有答她之言。
林寧責怪地看了嫵青一眼,快步走向設於最裏麵的床榻,口中問道:“辛長老的遺體,可是設在此處麽?”
辛夷一邊拭淚,一邊當前引路,走到那床榻之傍,哽咽道:“叔父他……他的身體,正是置於此處了。”
隔著同色的淡紫色紗帳,我看清了仰臥在床上的那個男子。他是一副中年男子的相貌,臉龐線條柔和,略略有些清臒,長得頗有幾分英俊;神態卻極是安祥,便如在睡夢一般。
他發上沒有束冠,身著也是睡臥時所穿的那種白色單衣,顯然是正待就寢之時,突然遭到毒手的。
最令人觸目驚心之處,是他左胸上那碗口大小的一個血洞,裏麵血肉模糊,實是令人不忍卒觀。四周白衣之上,也濺了許多血紅的點子。
不過令我驚訝的是,這辛艾本是木靈,死後卻未顯原形,顯然生前修為極高,已是經過了脫胎換骨,真正脫去木胎,煉就了人身。
嫵青倒也當真膽大,她俯身下去,仔細端詳了那傷口片刻,臉色居然一絲未變。她直起腰來,轉頭對林寧道:“大司命,心髒有三分之一已是被炸得粉碎,死者卻狀極安祥,死前並未有絲毫痛苦之感,顯然確是受魔音所惑致死。傳自天魔的‘齧心焚’曲,能奪人心魄,聽者往往在極樂的享受之中,便即心髒爆裂而死……大司命,如此看來,定然是冥夜這魔頭造下的惡業!”
她圓睜雙眼,瞪向冥夜,顯然認定他是凶手無疑。
林寧喝道:“嫵青,你身為執掌醫藥查驗之職的少司命,可不能胡亂說話。冥夜公子,”他轉向冥夜,問道:“依你之見,杜長老之死因,是否是出自於貴派的‘齧心焚’?”
冥夜不可置否地一笑,臉上陰冷之色卻無絲毫改變,說道:“大司命,這杜長老身死之時,當時在兩個時辰之前。你自然是知道的,那時我正與……”
林寧擺了擺手,道:“我知道。”
嫵青幾乎難以置信,叫道:“大司命!他這一番花言巧語,你便相信了?”
林寧微微一笑,道:“少司命,我有一位故友,恰在那時前來拜訪冥夜公子。冥夜公子雖然法力高強,但要在她麵前使出□之術而不被察覺,卻實是不可能之事。”
故友?莫非是……我的眼前,刹那間閃現出了那神秘的黑綃女郎的模樣。
嫵青撅起嘴巴,問道:“那這杜長老所中的‘齧心焚’ ……”
我終於按捺不住,出聲道:“‘齧心焚’曲可以使聽者心髒爆裂、而死者不覺痛苦之事,古來典籍中確有記載……不過,同樣能令人致死之曲,似乎也不止是隻有‘齧心焚’ ……”
冥夜眼中光芒一閃,突然道:“不錯,與之威力相似的還有一支曲子,喚作‘天香令’,據說,本是出自於西天佛界之中 ……”
話音未落,但見林寧轉頭麵向那軸絹畫,淡淡道:“這位飛天姑娘,事已至此,你竟還是不願從畫中現身出來麽?”
魂斷石蘭(中)
忽聞一聲輕柔的歎息,自室中幽幽響起。怡人肺腑的幽幽芳香,刹那間彌漫開來,不知從何處飛來無數香花,自空中飄然飛落。
那軸絹畫之下,盈盈飛下一個女子,飄然落於地上。
她懷中抱著一柄曲頸琵琶,光滑的琴麵上繃有四根絲弦。此時素手隻在絲弦上輕輕一拂,便有清幽的“琮琮”樂音傳揚開去,令人為之耳目一清。
那幾個木族長老卻是如臨大敵,他們掌上一翻,俱都顯出一柄光滑瑩亮的古藤拐杖來,喝道:“妖孽!原來是你!”
自她飄然落下,那畫麵便是一片空白。然而她的服飾裝扮,卻與畫上女子一般無二,顯然確是畫中之人無疑。但觀其神態端莊柔和,卻萬萬跟“妖孽”二字難以扯上幹係。
一木族長老上前對林寧道:“大司命!此畫為杜長老生前,於一集市之中偶然購得,據稱是唐朝珍品。我們也驚歎那畫中女子形態逼真,誰料杜艾卻極是癡迷,居然將此畫掛於臥室之中……我們雖然笑他,卻不知此女原來早已成為畫中精魅……看來定然是她……”
隻聽冥夜笑道:“飛天神,你是叫做乾闥婆呢,還是叫做緊那羅?”我以前也曾聽說, 唐時慧琳經中有載:“真陀羅,古作緊那羅,間樂天,有微妙間響,能微妙音響,能作歌舞。男則馬首人身,能歌;女則端正,能舞。次此天女,多與乾闥婆為妻也。”
故此冥夜方作此一問。
那女子淒然一笑,竟不回答他的問話,卻望向了床上辛艾的屍身,輕輕道:“他……”
忽聽一聲淒利之極的尖叫,把我嚇了一跳,回頭看時,卻是一抹紫紅的身影奔了出來,寒光閃處,已是向那畫中女子襲了過去!
林寧衣袖往那寒光一拂,宛若雲靄平地浮起。我們眼前都是一陣模糊,耳邊聽得“當啷”一聲,卻是一柄晶光閃爍的匕首落在地上。但聽他說道:“辛姑娘,雖說是傷痛親人亡故,但還請慎行才是。”
那美麗的木族少女辛夷怔怔地站在地上,掌中雖已空空如也,手腕卻仍保持著拿匕首的那種姿勢。看她臉上神色,卻是一片蒼白,悲淒之色,令人動容。
突然,她“啊”地一聲,痛哭出來,叫道:“大司命!你為什麽要攔我?我要殺了這個妖孽!殺了這個賤人!”
她含淚一指那畫中女子,叫道:“一定是她!我叔父身為木族長老,族規是不能娶親的,然而他的人品又是樸直不過,平生見著女子,無不是繞道而行,極遵禮節。可是自從買回了這軸妖畫,他便跟著魔一般,日日將這畫卷掛於室中,相對喃喃而語,便如與人說話一般。當時我未曾想過其他,隻道叔父不過是欣賞畫中技法罷了!旁人雖然笑他癡迷,但都想不過是軸畫卷罷了,他又不曾真的違過族規,故此也並不在意。誰知竟然是……竟然是……”
她淚流滿麵,雙手痙攣般地緊緊扣在一起,卻是再也說不下去。
嫵青同情地將她雙肩緊緊摟住,輕輕拍打,以示安慰之意。
那畫中女子隻是望著杜艾的遺體,一個字也沒有說出來。
忽聽林寧問道:“這位飛天姑娘……看你寶相莊嚴之態,並不似是畫中精魅,你……”
那女子緩緩轉過頭來,輕聲道:“我是來自於西天佛界,供奉於佛陀座下,專司散花之職。我的名字……你便叫我緊那羅罷。”
真正的飛天!是那能舞的女飛天麽?乾闥婆的妻子?可是她為何手執琵琶,善歌的應該是她的丈夫乾闥婆才對啊!
我尚未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她卻已看到了站於一旁的我,眼神中陡然閃過一抹驚詫的亮光,款款排眾而出。
許是她那種莊嚴與嫵媚的美態,大大地震懾了在場的眾人。雖然已將她視作是殺死了杜艾的凶手,卻沒有一個人出來攔阻,讓她筆直地走到了我的麵前:“這位姑娘,”
她熱切地望著我的眼睛,說道:“我見過你的,那是在很多很多年以前……你的靈魂飛到西天,曾在佛陀座下許過願的,對麽?你那時的神通,好象很是不低呢。我還記得,你當時對佛陀說……願意封存自己所有的法力,並以沉淪無間道中五百年的磨難,和漫長無期的等待,隻求與你的愛人結一生情緣……”
她微微地眨了眨那塗以金粉的雙眼,直視我的眼光卻如孩子一般的純淨:“啊,現在,該是好多年過去啦,你的愛人,可找到了麽?”
刹那間,有無數的畫麵從我的眼前飛掠而過,我心中一痛,竟然是無法回答。
室中眾人的眼光,不由得都轉到了我的身上。
良久,良久,我聽見自己的聲音,輕輕地響了起來:“那一世……那一世我是找到了,可是,隻有短短的四十年……我與他生命結束的時候,我曾下定決心,想要徹底忘記所有的愛戀和痛苦;所以,我後來再也沒去找尋過他……”
她有些失望了,喃喃道:“不對……如果你真的愛他,你該是永遠也忘不了他的啊……”
我一陣莫名的心痛,微笑道:“我不知道……可是現在,我已經訂婚了……是華嶽的少君金虹三郎……”
當啷!卻是冥夜手中把玩的那柄匕首——辛夷的那一把,不知他何時拾了起來——落到了地上,聲音極響,把眾人都嚇了一跳。
冥夜的臉色更加陰沉下來,他重重地打量了我兩眼,道:“這個故事麽……本公子好象也聽說過……”
林寧沒有說話,隻是淡淡地望了我一眼,便轉過身去,俯下去仔細地察看辛艾的傷口。
那一眼極快、極快,如浮光掠影一般……快到連我都說不出來,在那飛快的一抹眼光之中,竟會有著怎樣的一種深深的涵義。
我望著那美豔的緊那羅:“緊那羅姑娘,你不在西天佛界,卻來到這九嶷山中做什麽呢?”
她淡淡地笑了,儀容典雅,當真有幾分佛菩薩的氣息:“我在西天佛界,日日飛舞於寶幡之上,向諸佛敬獻香花……這麽一日一日地過下去,原也沒有想過,生命還會有什麽不同的境遇……直到那天,有一位名叫那修的天魔,打破了西天淨土的寧靜。他自恃法力的精深,是專門前來挑戰佛法的。他打敗了許多的羅漢和菩薩,然而法力無邊的佛陀,最後終於以蓮花降服了他。佛陀封住了他的法力,然而因為他的博學多才,便令他在西天專門譜寫諸般神曲。
你們方才所說的‘天香令’,便是那修的傑作呢……”
辛夷冷笑一聲,轉向林寧說道:“大司命!這妖孽可不自己招認了麽?她既是知道‘天香令’,哪裏有不會之理?”
林寧擺擺手,示意她先不要開言,溫言對緊那羅道:“那姑娘你又是怎樣從西天佛界中出來的呢?”
飛天為佛界之神,等閑根本不能履足塵世。這緊那羅卻來到此處,又藏身畫中,顯然並非來得正大光明。但林寧的言語之中,卻小心地沒有說到那個“逃”字。
緊那羅茫然地搖了搖頭,道:“我不知道……他在佛界中呆了一百三十二劫之後,漸漸地與我熟悉了。那修極擅繪畫,有一天便為專門為我畫了一幅小像。有時候我困了之時,也會飛入畫中歇息。
後來,不知道他以什麽法子,恢複了自己的法力,那修竟打算要從佛界之中逃走。雖被守護金剛發現,他也受了重傷,但他當真了得,終於還是逃了出去。當時他順手拿走了我的小像,我恰在畫中歇息,自然……便被他一起帶了出來。”
他上天入地,最後逃到一個山林極深的地方,在那裏住了下來。他在此處似乎過得有些悠閑,再不東躲西藏,興趣來時,還從畫中喚我出來,與我談論佛法義理。
直到有一天,有個穿著墨綠衣服的男子來看他,還帶了許多禮品。他一時興起,便將我的小像贈予了那個男子。”
我恍然大悟,問道:“那男子便是辛艾,是不是?如此說來,他是從天魔那修處得到你的畫像,卻根本不是從市集之上購得的?”
緊那羅低下頭來:“龍女姑娘,從那以後,我便被那個辛……辛艾攜來此處啦……可是我……”她水盈盈的大眼睛懇切地望著我:“我從來沒有想過害他……”
林寧的聲音傳了過來:“緊那羅姑娘,你的畫像被日日懸於辛長老臥室之中,即是他並非你之所殺,你也應該得知,是何人將他殺死的罷?”
緊那羅美麗的臉上,掠過一縷淡淡的憂傷,她搖了搖頭,道:“我不知道……”
辛夷尖叫一聲,雙手當空綻發,幻出許多詭異而優美的手勢!仿佛便在一瞬間裏,竟無數藤花自緊那羅足邊地上驀然生出,迎風疾長!辛夷手勢變幻萬方,口中默念咒語,刹那之間,那些藤花便長成半人多高,無數藤蔓當空亂舞,宛若毒蛇一般,向緊那羅身上緊緊纏去!
嫵青失聲叫道:“是草藤瘴!”
我雖不知那草藤瘴是何類妖法,但能令這位少司命感到吃驚,絕不會是什麽普通法術。
林寧神色一動,還沒有來得及攔住辛夷,卻見緊那羅素手輕揮,琵琶弦響,一溜清幽悅耳的樂音,自弦上飄了出來!她口唇輕啟,亦在隨曲吟唱,那一串串似吟非吟的古怪梵音,和在琵琶樂音之中,愈顯得溫軟靡糜,蕩人心魄。
在這古怪的音律之中,那些藤蔓方才逼人的殺氣和威力似乎也減弱了下來,緊那羅的吟唱卻仍如遊絲一般,綿綿不絕。
終於,那些藤蔓完全萎落下去,宛若無骨一般,頹然軟在了地麵之上。“噗噗”數聲輕響,它們化為了數縷翠煙,消失空中不見。
辛夷又要衝過來時,卻被嫵青緊緊拉住。她白晰的臉龐漲得通紅,叫道:“不知道?你怎麽會不知道?是你害死了他!一定是你!事到如今,難道你還要抵賴麽?我這便將你們的醜事說了出來!”
她掉頭向著另幾位木族長老,含淚說道:“幾位不是外人,叔父已然身死,我本不想有汙他的名節,故此才沒有把一些隱秘之事泄露出來……此時我也顧不得了!
自叔父將此畫帶回紫雲洞天,人便大變了模樣,不但白日裏精神不振,教我法術之時,也顯得有些力不從心。他是我嫡親的叔叔,是我唯一的親人,我怎能不為此擔心?有一日晚上,我便以上好的靈芝,和以山中的茯苓,熬成了可以滋補血氣的芝苓露,想讓他補養身子……”
“我手捧碗盞,方才走到紫雲洞天門口,卻聽見裏麵傳來了男女說話之聲……”
她臉上漲得通紅,道:“當時我聽叔父語帶哭音,竟有癲狂之象,也顧不得許多,便放下芝苓露,悄然潛入紫紗之中……”
忽有一木族長老道:“辛夷,你當真膽大,你叔父那紫雲洞天,四周雖隻以紫紗遮弊,卻暗自設下了多少嚴密的法界,便是我們也不得進去。你這樣冒失,不怕被你叔父發現,從而責罰於你麽?”
辛夷臉上掠過一抹古怪的神情,眼淚卻流了下來,道:“若早知我會看到那般場景,我便死了倒也幹淨!”
她閉了閉眼睛,又道:“我看見紫紗之中,這妖女的畫像被高高懸在正中,我叔父也如今夜一般,身著白色內衣,頭發披散,腳上連鞋也未著,居然是跪於那畫像之前!”
此言一出,眾人都是“啊”地一聲,麵麵相覷。我雖不知杜艾為人,但從眾人那古怪神色來看,此人平時行為定然甚是端方,卻於深夜臥室之中,做出此少年輕狂之舉,實是令人大出意料之外。
辛夷咬牙道:“當時我一見之下,便覺手足冰冷,難道他竟是中邪了不成?我正待上前救治,卻聽他說道:‘姑娘,姑娘,我知道你是聽得到我的聲音,也看得到我的模樣的……自我那日得以聆聽到你琵琶奏出的妙音,看到了你顛倒眾生的容貌,我這顆心……便再也不在我的身上啦……’”
她這幾句話模仿得極象,說話人那種絕望而熱烈的愛戀之情,隻在這短短幾句話中,已是流露無遺。
辛夷頓了一頓,眉間羞怒之色陡然湧現,又道:“他瘋瘋癲癲,翻來覆去,隻是說這幾句話。到得後來,居然是涕泗橫流,整個人癱倒在地,當真醜態百出……”
“我本以為他獨居空虛,不過是在宣泄發瘋罷啦……那畫中人雖然美貌,但畫卷卻全無邪氣,是以無論是我、甚或是族中長老,雖也曾見過那畫,卻從未起過疑心……
直到方才大司命慧眼識妖,居然發現這畫中當真藏有妖魅,我這才想起當日情景,便能斷定,我叔父必為這妖女所害!”
嫵青忍不住問道:“大司命,這畫確如辛姑娘所說,毫無妖邪之氣。可你是如何看出,這畫中之人竟有生命?”
魂斷石蘭(下)
林寧淡淡道:“入室之時,我見那畫中琵琶,是被她緊摟於懷抱之中,琴柄正倚於她頸部所飾瓔珞第四顆綠寶石上。然而當我們談到杜長老之死時,我無意中一瞥畫麵,卻見那琵琶的琴柄卻已移到了她瓔珞最下麵鑲飾的一顆綠寶石上……緊那羅姑娘,” 他望了一眼緊那羅:“當時你是否心神震動,故此再無法保持體形的鎮定?”
緊那羅身子輕輕一震,低下頭去,道:“你……你真是個厲害的凡人……”
我心中一動,仔細回想,卻總也想不起來,那畫中人的琵琶位置有什麽不同。然而那兩顆寶石之間的距離,最多不過是一指左右罷?可是林寧,他的心思當真縝密,竟連畫中如此細微之處,都盡數收於眼底。
辛夷冷冷道:“如今真相已明,請大司命做主,誅滅了這個妖女!”
緊那羅“啊”了一聲,退後一步,說道:“我……我並不會什麽天香令,那修雖與我熟悉,我又不是他的親傳弟子,他怎會傳我這些精深的魔音?”
從她剛才破了辛夷的“草藤瘴”的法力來看,緊那羅的修為著實不低。但此時她眸中珠淚滾動,模樣卻甚是惹人憐惜。有一木族長老杜衡終是忍不住道:“看這位飛天姑娘模樣,不似是那種心腸毒辣的妖邪之流。”
辛夷冷笑一聲,道:“她是天魔那修自佛界擄掠而來,兩人相處日久,難免不會有些私情,又怎可擔保那修沒有傳授‘天香令’於她?”
林寧看了那默然不語,獨抱琵琶的緊那羅一眼,突然微微一笑,說道:“其實這‘天香令’,也不是什麽了不得的不傳之秘。你們自然知道,我師父在生之時,天魔那修與他有過私交……”
他掃了一眼眾人,又道:“故此這支曲子,先師精通此律,而我既是隨侍先師身旁,那也頗為擅長。雖不敢說此音能使天魔作絕豔之舞,但料想與那修和緊那羅姑娘比起來,卻也殊不遜色。”
他這一番話雖然仍是語氣平和,卻隱隱有一種極為自負的神氣,迥異平日溫文之風。我聽在耳中,不免古怪之中,又有幾分驚異之情。
隻聽他道:“隻須彈奏時不催動法力,則此曲不會致人死傷。在場各位都是修真高人,不若我將此曲暫為彈奏,卻請緊那羅姑娘憑藉自身樂理之感,與之相和。她若真會此曲,則相和之時,不覺之中會有所流露,音律含有天魔之音的話,則斷然逃不過各位的耳朵。”
辛夷明眸中光芒一閃,望向了林寧,似有不滿之意。那灰衫布履的年輕大司命,此時正微笑著看了過來,帶著九嶷各族極為熟悉的柔和神情,語氣之中有著隱隱的威勢:“辛夷姑娘,你不想聽聽久負盛名的天魔曲‘天香令’麽?”
她無聲地福了一福,表示同意,因為沒有法子拒絕。
或許是因為對這害死了她叔父的魔音有所忌憚,我隔得最近,看得清楚,辛夷那光潔美麗的額上,隱約冒出了細密的汗珠,低垂的目光之中,閃動著驚懼的光芒。
隻是……《天香令》……
林寧道聲“得罪”,伸手自頭頂巨大的花架之上,摘了一串垂落的紫色藤花。他低下頭來,對著掌中輕輕吹了一口氣,一道淡淡的青氣逸起,那鈴狀的美麗藤花便幻作了一柄曲頸四弦琵琶,顯現在他平伸的手掌之上。
嫵青驚喜地叫道:“大司命!好漂亮的琵琶啊!”
我在旁看在眼裏,也是微微一驚:這個林寧,果然不愧是九嶷三湘的大司命,這幻物之術,可是高明得緊啊。
林寧左手環抱琵琶,修長而不失柔韌的右手,輕輕在絲弦上一拂。一串清亮的樂音,猶如大珠小珠落入玉盤一般,爭先恐後地跳了出來,令人耳目為之一清。
他手指靈動,輕攏慢撚,撫抹複挑,那樂音流暢清麗,漸成曲調。隻是令我疑惑的是,這曲子雖然優美動聽,如天際流雲一般,卻似乎並沒有什麽魔魅之氣。
在這輕柔而清婉的樂音中,我的心中,卻浮起了一種說不出的感覺。眼前這身著灰衫的溫柔男子,那彈著琵琶的專注神情,那唇邊一抹淡然的微笑……
仿佛是很多年前,我也曾見過這同樣的場景,不過那不是琵琶,是琴……如雪的落梅之下,同樣修長而柔韌的男子手指,拂過那蒙有七弦、鑲七星碎玉的古琴……
忽聽琮琮之聲響起,卻是緊那羅懷抱琵琶,素手輕揮,也隨之彈奏起來。她所彈出的樂音雖然仍是柔媚動人,卻隱隱透出端肅清和之意,使人宛若眼見萬丈佛光現於麵前,西天眾佛齊聲梵唱。與林寧清婉的樂音應和在一起,當真是相得益彰,天地間充溢著一片祥和之氣。
我的心也不由得平靜下來,在這溫柔慈和的佛音之中。
無數的飛花不知從何而來,自天空紛紛落下。隔著芬芳的花雨,我看見林寧微微合上了那一雙明亮而英秀的眼睛,輪廓分明的唇角輕展開去;淡淡的微笑裏,竟似真的帶有幾分佛菩薩的悲憫之意,宛若是佛界的阿難降入塵世。
忽聽緊那羅“啊“地一聲,先叫了出來:“你……你這……”
冥夜冷笑一聲,辛夷的臉上,卻浮起了如釋重負的神色。
原來林寧一曲已是終了,木族長老們看樣子甚是欣賞,杜衡更是讚道:“大司命竟還精通此技,實令我等大飽耳福。”
林寧雙手一合,那琵琶神奇地消失在他的掌中,又化作了那一串紫色的藤花。他向那藤花輕輕吹出一口青氣,花串淩空飛起,劃過淡紫色的一抹弧線,竟然落入我的發髻之上,恰恰被一根珠釵掛住。
緊那羅輕歎一聲:“那藤花映著龍女的鬢發,當真是很美呢。”林寧微微一笑,道:“是的,真美。”他神態自然,絕無半分輕浮之意,也不知是說花,還是在說戴花的人。辛夷本來一直神色淒涼,此時臉上漾起一縷淡淡的笑紋,輕聲道:“大司命當真心思細膩,作法完畢之後,也不肯隨意丟棄了這串藤花,極有憐香之心呢。當初我的叔父在世之時,也是這般……”
我的臉頰“刷”地一聲,嫣紅得便似天邊晚霞一般,心中卻隱約湧起了一種莫名的歡喜。
恍若時光倒轉,一抹似曾相識的浮影,在眼前一掠而過……綺窗薄雪,寒梅初綻,那長身玉立的男子,微微欠出身去,自窗外折得一枝如雪梅花——卻是簪於誰人鴉青色的蟬鬢之上?
嫵青冷冷的聲音,打破了我心中那短暫而甜蜜的寧靜:“大司命,緊那羅既是與你相和,彈完了此曲,到底她……”
林寧雙手負後,平靜無波的眼神,淡淡地掃了眾人一眼,道:“緊那羅姑娘……自然是無辜的。”眾人顏色一變,但他卻隻是歎了一口氣,道:“其他的話,也不必多說了。”
辛夷卻騰地站出身來,尖聲叫道:“大司命!我叔父死得不明不白,大司命你輕輕一句話出來,便把那個妖女給開脫了麽?”
林寧轉過身來,臉龐之上漸漸罩上一層冷色。他唇邊的笑容已完全隱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淡淡的沉靜:“辛夷姑娘,那你要怎樣才肯滿意呢?”
木族眾長老忙道:“辛夷她失親心痛,說話沒了分寸,大司命千萬莫要見怪。”
辛夷後退了一步,隻覺這男子眼中射出的那種柔和的光芒之中,竟似乎也隱含著剌骨的寒冽,令人不由得從心裏往外,打了一個大大的寒顫。
嫵青不解地道:“大司命,辛姑娘說得很對啊,連我都莫名其妙,不知為何你突然說出這等話來。莫非是緊那羅姑娘的曲中,並沒有含有天魔之音?”
林寧微微一笑,望向呆立不語的緊那羅,道:“她方才彈奏的,是《淨土梵曲》,那是佛界之中侍奉佛菩薩的聖樂,又怎麽會含有天魔之音?”
嫵青難以置信,叫道:“可是……可是你彈奏的,卻是《天香令》啊,我們大家都聽到的,緊那羅的樂音與你的樂音融合得那麽巧妙,怎麽可能不含天魔之音?”
我終於按捺不住,脫口道:“因為大司命他……”林寧略顯詫異的兩道目光轉到了我的臉上,我忍不住又是臉上一紅:“他方才彈奏的,也是《淨土梵曲》,不同的是緊那羅姑娘彈的第一章,而他彈的卻是第二章。”
此言一出,除了林寧與緊那羅外,其他人都是失聲叫道:“什麽?是淨土梵曲?”
我點了點頭:“我有一位兄長篤信佛教,常令宮人彈奏諸多佛界樂曲,《天香令》的由來便是聽他所說。這《淨土梵曲》,我也是在他宮中聽過的。”
辛夷冷冷道:“大司命,你口口聲聲,說要彈奏《天香令》來試出這妖女真假,為何卻彈奏這與天魔之音截然不同的什麽梵曲?莫非是在消遣我們麽?”
她先前外貌秀麗嬌弱,此時動怒,竟然也是咄咄逼人。
我腦中靈光一閃,脫口而出:“辛夷姑娘,你是早知這不是《天香令》,對不對?”
辛夷渾身一顫,臉色瞬間變得蒼白,失聲道:“你……你胡說什麽?我也是叔父故後,聽長老們說起叔父死因,這才知道什麽天魔之音的。這《天香令》也好,《齧心焚》也罷,我從來都沒有聽說過!”
我心中疑竇漸漸浮現出來,越來越是顯得清晰,說話也自然流暢起來:“我知道《天香令》出自於佛界,雖然一樣也是可以用樂音奪人性命,且為天魔那修所作……但曲中樂音卻與《齧心焚》有本質不同,並非是天魔之音!”
嫵青接口道:“不錯!佛界淨土之中,有無形佛光籠罩,而天魔之音源自黑暗,為佛光所克,根本不能奏響!那修所作《天香令》中樂音,必然是為佛界梵音為其樂律基礎。”
我為這少司命反應的靈敏所驚訝,忍不住讚賞地望了她一眼,她卻掉過頭去,一副不想理我的模樣。
我雖然心中有些詫異她對我的敵意,但此時也無暇顧及,對辛夷說道:“我還聽我兄長講過,天魔之音威力極大,即使是彈奏之時,並不運用任何法力,其樂音也一樣可亂人心魄。但若彈奏人未施法力,聽者隻需以指捏成法訣,即可不受其害。”
辛夷咬緊嘴唇,道:“我……我不明白這位龍女姑娘,是在說些什麽!”
我微微一笑,道:“其實方才大司命說他要彈奏《天香令》時,我便有些疑心。我雖非九嶷族人,但也知大司命心地慈和,怎會不顧我們眾人的安危,當眾提出要彈奏這等天魔之音?再者他既然聲稱自己通曉《天香令》,又怎會不知這曲中並無天魔之音?”
“然而我知道大司命所為必有深意,故此一直沒有出聲。然而此曲才剛剛響起,我卻仔細觀察了在場的每一個人。”
我看著林寧漸漸浮起笑意的眼睛,說道:“遍觀全場,隻有一個人,在暗暗地屈起了自己的手指,捏了一個古怪的法訣。但聽了片刻之後,又悄悄地鬆開了手指。辛夷姑娘,”
我微笑道:“你若果真對天魔之音一無所知,又怎會捏出法訣來避免它的傷害?你以為《天香令》的樂音也是天魔之音,殊不知卻是佛音;若方才大司命彈奏的真是《天香令》,你的那種對付天魔之音的法訣根本不能有任何保護的作用……但你方才說的有一句話倒是沒錯,你說你沒聽過《天香令》……依我想來,你確對此曲並不了解,否則你決不會將其與《齧心焚》混為一談,你真正聽過的曲子,應該是《齧心焚》罷,是也不是?”
辛夷身子晃了幾晃,嫵青伸手扶住了她。眾人麵麵相覷,顯然是已被弄得有些糊塗了。但聽辛夷喃喃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嫵青滿麵驚異地看看我,又看看辛夷,不滿地叫道:“大司命!這位龍女在胡說什麽?”
林寧正待開口,我心一橫,已是接著說了下去:“辛夷姑娘,你身為九嶷木族,為何會知道《齧心焚》?你的叔父是因此而死,你卻要隱免自己了解此曲的真情,到底是為了什麽?”
辛夷在嫵青的攙扶之下,呻吟一聲,似乎是要暈了過去。
木族長老莫名其妙,終於還是杜衡問了出來:“大司命,這位龍女到底是什麽意思?”
但聞林寧的聲音,在室內悄然響起:“各位莫急,此事蹊蹺甚多,林某也有一些淺薄的愚見,還要請各位代為分辨分辨。
林某所學‘天青明羅’,乃是九嶷一脈傳承的道家煉氣之術。先前我以此術察看辛長老傷勢,確實查出那心髒爆裂之狀,是《齧心焚》威力所致;然而這施術之人,於此天魔音的修為尚淺,辛長老之法力精深,這人所彈奏的《齧心焚》似乎並不能突破他的護體仙氣…… ”
“肉身查驗卻是由嫵青進行,她身兼九嶷少司命一職,於醫術一道造詣極深。即便是肉身已化血雨,但嫵青仍能以自身神識化為法眼,觀察到此肉身的原有狀態。辛長老死狀極慘,心髒全部爆成碎血。然而嫵青的查驗結果,卻顯示辛長老的心髒居然少了一小塊。”
他雖是淡淡道來,但所述之事實在慘烈,在說到最後這句話時,使人不由得毛骨悚然。
杜衡失聲叫道:“這不可能啊!辛長老性好清淨,故此在所居石蘭澗的紫雲洞天四周,全部布下了高明的結界,就連我們也不甚知全。若有外人入內,此結界必遭破壞,可是現在……現在這結界卻是完好無損!辛長老遇害之後,我們不敢擅自移動,全部守在此處,立即派人去稟知了大司命你……”
我聽在耳中,突然問道:“既然此處四周皆有結界,那第一個發現辛長老遇害之事,出來報訊的人是誰?難道他便可以自由穿越結界麽?”
辛夷勉強站直身子,冷笑一聲,道:“是我!我親生叔父布下的結界,難道會瞞著我這個侄女兒麽?”
林寧輕歎一聲,說道:“龍女,其實你不必再問下去了。”他轉過頭去,望著辛夷,柔聲道:“辛夷,你今日本不想再活下去,對不對?”
我微微一怔,不明他話中何意。
辛夷突然一把推開嫵青,狂笑道:“他人都死了,我還有什麽活下去的必要?我隱瞞一切,不過是想全了他身後的名聲。因為……因為……因為我還是那麽愛他!”
最後這一句話,似乎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嘶聲喊了出來!那剌耳尖銳的叫聲之中,似乎隱藏著極深極深的絕望之情。
“嘶嘶”數聲異響,辛夷雙臂張了開去,身上紫紅紗衣紛飛飄起,宛若花瓣臨風招展一般!她的額上、眉際、雙頰迅速染上了嫣紅的豔色,幻出無數片紫紅如綢的花瓣,遠遠望去,她美麗的麵容便如藏於鮮花叢中一般,愈覺嬌豔奪目!
嫵青已是叫了出來:“本相神通!辛夷為何要化現她的本相?”
“刷”一道紫光閃過,辛夷掌中已是多了一柄曲頸琵琶,紫檀琴麵,銀色絲弦,閃動著冷冷光華。
辛夷銀牙一錯,冷笑道:“也讓你們聽聽真正的天魔之音——《齧心焚》!”
“錚錚錚”!絲弦急拂,音如繁雨一般,遽然灑落!
我但覺一股無形的壓力撲麵襲來,心腔猛地一痛,幾乎覺得心要跳出腔外!
忽聽“錚錚”數聲,聲裂金石,劈空而來!仿佛無形的兩股大力在空中猛地一撞!“啪”地一聲,辛夷掌中琵琶一根絲弦竟已應聲而斷!辛夷臉色一變,尚未來得及再拂絲弦,隻聽“啪啪啪”三聲響過,所有絲弦全部斷裂!
辛夷怔了一怔,猛力將琵琶往地上一摔!琵琶當即碎裂,無數碎片四下裏飛濺開去。
冥夜冷然而立,將琵琶交還於緊那羅手中,沉聲道:“好了,鬧到這個地步,瞞已是瞞不過去了,你又何必要玉石俱焚。況且,以你小小花妖的修為,”他冷笑了一下,話音中帶上了向分譏嘲之意,說道:“縱然是全力一搏,隻怕也不是這九嶷神廟的高人的對手。”
嫵青卻叫了起來:“辛夷姑娘!你這是為何啊?”
林寧淡淡道:“少司命,難道你還看不出來,辛夷姑娘,才是真正殺死辛長老的凶手麽?”
嫵青旋風般地轉過身來,叫道:“不可能!不可能!辛長老是她的叔父!她怎會……”林寧輕歎一聲,沒有應聲。然而嫵青卻有些猶疑了,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那顯出了花妖魅豔本相的辛夷,擁在紫紅的重重輕紗之中,美豔的臉龐之上的神情,卻是那樣的妖異而冰冷。
情何以償
木族長老都是大驚失色,一位名叫楚槐的更是叫出聲來,說道:“辛夷!大司命他們……說的都是真的麽?辛夷固然能進入紫雲洞天,可是……可是這位緊那羅…… ”他看了一眼緊那羅,顯然雖是不敢置疑林寧的判斷,但也不盡相信他之所言。
林寧似是早已料到會有此疑問,溫言道:“各位長老,能順利進入紫雲洞天的結界的人,不一定是殺害辛長老的凶手。然而各位在查驗辛長老死因之時,是否曾注意到,辛長老心髒碎裂的真實原因,並不是那號稱為天魔之音的‘齧心焚’,甚或是來自佛界的‘天香令’,而是真氣所激!
此人是先以其他手段殺死辛長老,為掩蓋其罪行,才又又製造出《齧心焚》致死的假相。這也說明了一個問題,此人真力不足,對《齧心焚》駕馭不足,才會如此處心積慮。”
他緩步走到案前,拿起一隻小小的凍石雙耳茶盞,傾出少許褐綠色的茶水,說道:“進來的時候,我已注意到了這一盞香茶。從盞中殘茶之色來看,沏茶時間,是在辛長老遇害之前。林某與辛長老素有交往,也知他日常飲茶,從來隻用他所珍愛的白玉鬥,說明此茶乃是奉於來客。杯沿上微有胭漬,顯然來客乃是女子
然而辛長老招待來客的茶水,竟然不是紫雲洞天裏最好的仙茶‘紫雲天’,而是家常飲用的‘明露’,而且隻有一杯……”
而辛長老身著服飾,卻是睡時所穿的單衣……這位客人,看來是與辛長老……熟悉得很了…… ”
他語意雖然委婉,但木族長老臉上卻顯露出尷尬之色。作為不能娶妻的木族長老,房中深夜有女子來訪,意似親密,無論如何,都是有些不便。
林寧接下來道:“起初我看出這畫像之中的飛天頗有靈氣,也曾懷疑過緊那羅姑娘。 然而我也知來自佛界的飛天,所習樂音俱以佛音為基礎,根本無法彈奏天魔之音,而辛長老的傷勢分明又來自於《齧心焚》。
我激出了緊那羅姑娘,是因為我想她的畫像一直懸於臥室之內,辛長老為何人所害,她自然最是清楚,然而她雖被誣為凶手,卻仍然言語閃爍,似有難言之隱。
直到此時,我便可以斷定,行凶之人,必是辛長老親近之人。
深夜來訪,順利通過結界,猝起發難,而不被辛長老所提防的人,隻有在場的幾位長老和辛夷姑娘。
所以我故意放出大話,言道極擅彈奏《天香令》,而關於辛夷姑娘聽曲之時,行為是如何異常,以致於露出馬腳……這位龍女姑娘,方才已說得極為仔細了。”
杜衡與辛艾私交極佳,聞言最是震驚,喝道:“辛夷!你莫不是瘋了!他是你的親生叔父,你怎能…… ”
辛夷冷冷一笑,先前那種嬌弱清麗之態,已是蕩然無存,說道:“對啊,他是我的親生的叔叔,我父母隻是普通的辛夷花木,未曾修成大道,自然早就隨著歲月的轉換,而枯榮凋落……叔父說我生來便有道根,他將我帶在身邊,親自教我修道之術,隻到我一百五十歲那年……”
她遠遠地凝望著床上辛艾的屍身,冷酷妖豔的臉上,終於浮起一抹柔和的神情:“那一年,我終於脫盡草木之形,修成人身。就在這紫雲洞天之內,我當著叔父的麵,第一次幻作了少女的模樣……
我是照著一幅古畫上的無名女子,幻化出來的容貌。雖然還比不上那女子的萬一,但已是足夠美麗。叔父他……他呆呆地看了我好久,臉上的神情,仿佛夢幻一般……
他喃喃地說:‘辛夷,我沒有想到,你居然會有……會有這樣的美貌……’”
辛夷雙頰白晰如玉的肌膚中,隱隱泛出喜悅的粉色光澤,仿佛又回到了當時的場景之中:“其實……其實他也生得很英俊啊,這石蘭澗中的木族女郎,哪一個不對他暗自傾慕?那些木族少年,哪一個又比得上他的風采?”
杜衡越聽越驚,情急之下,大聲喝道:“辛夷!你在胡說什麽?”
辛夷格格笑道:“胡說?我沒有胡說。木族世代有律,長老不得娶親,更不得近於女色,這簡直是世上最無情的條律!”她雙頰泛起病態的潮紅,映襯著紫紅花瓣,更覺嬌豔不可方物:“男女情愛源自天生,那些生硬的律法又能奈其何!你們隻道我叔父他平時最是沉默端方,殊不知早在三年之前,他……他便早與我結下了私情!”
此話一出,不吝於是石破天驚!所有人頓時為之色變。
辛夷笑道:“當初辛艾他愛我何等深切,這紫雲洞天為何要設下那樣多的結界,便連其他長老也輕易不得入內,不過是為了我二人的歡愛幽秘罷了,長老們常說我的修習突飛猛進,其實也不過是因為采補了叔父的精氣而已……而他,自然也是心甘情願……”
楚槐驚得半晌合不攏嘴,此時氣道:“你你……平素看你倒也極好,怎的如此不知羞恥?你們乃是同根所生,本為親生叔侄……”
辛夷冷笑一聲,道:“兩情相悅,又沒礙著別人,卻與你有什麽相幹?我自小並無親人,唯有辛艾於我,亦父亦兄,亦夫亦友,他是我辛夷生命中唯一最是親密的男人,過去是,將來自然也是!況且他本來就不想做這長老之位,遲早也會帶我出走九嶷,雙宿雙飛!”
辛夷瞟了一眼緊那羅,臉色漸漸陰沉下來,突然將手一指,嘶聲道:“誰知他後來竟然愛上了這個飛天!飛天算得了什麽,什麽香音神、散花神,不就是西天一個卑賤的奴仆麽?她仗著有幾分姿色,居然奪走了辛艾的心!
他自從迷上了這畫中的妖女,便對我日漸疏遠,最後竟然說什麽我與他叔侄之親,相通乃是□!哼,便是□,也早已亂過了,現在他始亂終棄,更是罪不可恕!
起先我倒還在哀求他,對他更是加倍的體貼溫柔,有時候他也會心軟,對我便是分外的憐惜……然而隻需過得一夜,我再與他相見時,他便又恢複了那冷淡的模樣……
後來我終於起了疑心,我悄然潛入紫雲洞天之內,因為熟悉這裏的結界,他根本沒有察覺。
我看見他向來高貴筆直的膝蓋,竟然跪落在這妖女的畫卷之下;看到他醜態百出,向這妖女哀求不休,說道那夜他閑時撫琴,終於感動了這妖女自畫中飄然落下,與之相和一曲,從此令他夢牽魂繞…… 他將過去對我說過的甜言蜜語,翻來覆去,都盡數向這妖女絮絮訴說……可笑的是,這妖女擺出一副不可侵犯的模樣兒,任他磨破嘴皮,偏生就是不肯從畫上下來。
便在那一瞬間,我的心徹底地涼透,仿佛墮入了萬丈的冰窟。今晚天黑之後,我下定決心,再一次潛入了紫雲洞天。我將他拖上了床榻,他卻死活不肯跟我親熱!他對我的態度雖然還是一如既往的憐惜,可是無論我向他哀求也好,爭吵也罷,甚至我以自殺相脅,他便如鬼迷心竅一般,隻是不肯答應我毀掉畫卷。
他說,他要用一生的時間,守候在緊那羅這個妖女的身邊;他說他與我相通之時,隻是沉迷於我的美色,對我雖有憐愛,卻沒有刻骨銘心的眷戀……”
她的眸子裏閃動著狠毒的光芒:“我佯作哭泣,將身埋入了他的懷中!他的心髒在我的耳邊跳動著,那聲音仍然是那麽有力,聽起來讓人安然而平靜,那曾經是為我傾倒的心,卻再也不屬於我辛夷所有!
我再也按捺不住,用他教我的道術,凝氣成刀,隻是‘噗’地一聲輕響,便剌入了他的心髒!
以辛艾的修為之深,這一刀並不能使之斃命,但我與他如此親近,自然知道他的氣門所在。這一刀下去,卻是封住了他的法力,使他再也無法反抗。他又驚又懼,隻是叫道:‘辛夷!辛夷!’
我一揮手,已用青木之氣,封住了欲從畫麵飄落的飛天。緊那羅修為雖然較我要強,但畫卷被我以結界封住,她便有天大的法力,也隻有暫時拘於畫中。等她運足真氣衝破結界之時,辛艾可早就死在我的手裏啦!
嘿嘿,辛艾先前不是說過,我的一片癡情,讓他心如刀絞麽?我就要看看他的心肝,究竟是怎樣一個絞法!我以氣為刀,隻是輕輕一剜,那一片心髒便應聲而斷!嘿嘿,他騙我,這個死鬼的心肝可生得鮮嫩得很哪!都好好的呢,根本沒有絞在一起……不過倒真是好吃得很。”
嫵青尖叫一聲,不敢置信地望向狀若瘋癲的辛夷,叫道:“你你……你吃了他的一片心髒?”
辛夷妖媚地笑了一聲,道:“少司命,你不正在奇怪,那心上少了一塊兒麽?那缺少的一塊兒,你是找不到的,因為在我的腹中躺著呢!”
嫵青一陣幹嘔,彎下腰去,幾乎站立不穩。眾人也相顧失色,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林寧搶步上前,一把將她扶住,這才轉過身來,對辛夷說道:“辛夷姑娘,人生廣闊,何止情愛二字?你做下如此慘絕人寰之事,害人害已,卻是何苦呢?”
辛夷冷笑一聲,道:“自我從他修道,直到今日,共計二百餘年,他是我生命之中,唯一親近信賴的男人,是我唯一活下去的信念和支撐……沒有了他,也就沒有了生命,何必苟活於人世之間?”
她緩緩地走了過來,眾人不知為何,自覺閃出一條道路來,眼看著她走到了辛艾的床邊,在床頭坐了下來,也顧不得血腥肮髒,將辛艾的頭顱抱到了懷中,微笑道:“我殺他之後,本是要隨他而去的,可是我仍不想毀了他身後的名聲。加上我深恨緊那羅這個妖女,所以我才彈奏新學來的《齧心焚》曲,做出辛艾死於曲下的假象,本是想要引得你們懷疑緊那羅,不料大司命他,”
她對林寧慘然一笑,臉上的紅潮緩緩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蒼白如紙的顏色:“大司命當真聰明,我終是瞞你不過……”
嫵青突然“啊”了一聲,叫道:“還有一事,你的《齧心焚》曲,卻是從何學來?”
辛夷輕輕撫摸著辛艾已然變成了青灰色的前額,柔情無限,搖了搖頭,道:“我不會告訴你的。”
嫵青氣極,正待再言,忽聽冥夜冷笑一聲,道:“是我教她的,少司命想追究我的罪過麽?隻可惜我雖於辛夷姑娘有授術之誼,卻無殺人之嫌。而私傳本門秘技,除了本門師長之外,何人有權將我問罪?如今本門之中,隻剩下我冥夜一人,少司命若想以此定我冥夜的罪過,隻怕要大大地失望了。”
眾人嘩然,我更是驚奇萬分,林寧看了我一眼,淡淡道:“眾人皆知冥夜公子出自天魔一派,卻不知冥夜公子的師父,我們叫他修老人的,真正的身份,便是大名鼎鼎的天魔那修……這件事情,說來話可就長了……”
他平靜地直視著冥夜陰冷的眼睛:“隻是林某不明白一件事情,門中法術外傳,乃最為忌諱之事,公子與辛夷非親非故,為何會願將門中法術私下相授呢?”
冥夜不知何時,已從木架之上摘了一串藤花。此時他將那紫色的花串送到鼻端,深深一嗅,漫不經心地說道:“因為……因為這位辛夷姑娘,相貌極似一位故人……本公子樂意的事,誰也管不著。”
我忽覺身邊微風一動,但見空中彩袂紛飛,卻是緊那羅飛了過去,緩緩飄落在辛艾的床頭。她星子般的眼中,隱見淚水泫然,神情淒涼之極。
辛夷猛然抬起頭來,喝道:“你過來做什麽?你這妖女才是罪魁禍首!你若不愛辛艾,為何要自畫中飄落,與他彈奏相和?你若是真愛辛艾,為何不管他的苦苦哀求,隻是冷若冰霜?”
我也忍不住問道:“緊那羅姑娘,既然辛長老對你這般愛慕,而你……你也對他……為何那次相會之後,你便飛入畫中,任他百般呼喚,隻是不肯出來?”
緊那羅不語,哀婉地看了我一眼,終於膝下一軟,跪倒在杜艾的床前。她不懼他已僵直的屍體,雙手緊緊握起他的一隻手掌,瑩瑩的珠淚,成串地落在了他肌膚僵硬的臉上:
“不是我不愛你……辛艾,我來這處異地,獨居畫中又是冷清寂寞;所遇人中,唯有你妙解音律,那一夜與你的彈奏相和,於我緊那羅,也是終生難以忘懷啊……
你是這樣的溫柔而熱烈,這樣的勇敢而多情……是我不能愛你啊……我們飛天,世人皆乾闥婆善歌,緊那羅善舞,我也對你說,自己的名字叫做緊那羅……其實,其實,緊那羅並非如傳說所言,是飛天神乾闥婆的妻子。
因為我們所有的飛天,既是乾闥婆,又是緊那羅……我們時作男身,時作女身……我並不是真正純粹的女子,你卻是偉岸的男兒,這叫我……怎樣去愛你……”
情何以償 下
問天殿。
長明燈微黃而斷續的光線,徐徐灑落在林寧修長挺拔的身形之上。林寧雙手負後,淡淡地看了一眼麵前垂手立於的綠衣男子——來自石蘭澗的木族使者,低聲道:“事情怎麽樣了?”
那使者恭敬地答道:“啟稟大司命,您走之後,長老們遵從您的意思,商議如何處治辛夷姑娘,誰知辛夷姑娘她……”林寧眼中光芒一閃,問道:“她……”
那使者頓了頓,頭低得更深一些,答道:“她一直坐於辛長老床頭,將辛長老的頭顱緊緊抱在懷中,不言不語……後來還是杜長老發現有異,上前探視,這才發現……辛夷姑娘她……她早已自絕經脈,散盡了所有元氣……”
我和嫵青驚得從蒲團上站了起來,幾乎是同時失聲問道:“她死了?”
使者從袖中取出一軸畫卷模樣的物事,恭敬地呈了上來。林寧接過畫卷,並沒有打開,問道:“是那幅飛天圖麽?”
那使者答道:“緊那羅姑娘……” 他猶豫了一下,顯然是對這個稱呼有些為難,接著說道:“緊那羅神……在大司命你們走了之後,便又飛回了畫卷之中,任是長老們再三懇請,卻再也不肯現身。長老們說,此畫本為辛長老之所有……辛長老和辛夷姑娘,都是因此而殞命,木族中不能存此不吉之物,隻能呈給神廟,恭請大司命裁處。”
林寧捧著那幅畫卷,什麽也沒說,隻是轉過身去,望著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木族使者又行了一禮,緩緩地退出殿去。
雲深九嶷廟,日落蒼梧山。於恨在湘水,滔滔去不還。
借著暗淡的燈光,我隱約看見西邊殿壁之上,繪有雲氣氤氳的一處山水。那殿壁的右上角處,我一眼便看見了這四行熟悉的詩句——是極簡單的楷字,筆墨淳厚,筆意卻有幾分悄然的飄逸。
這首詩並非上乘之作,在這九嶷神廟之中,我卻先後兩次得見。
殿裏空曠幽深,四麵建得極是開闊,大約能容納一二百人齊聚於此。地上平整地鋪著長長的青石條,不知被踩磨了多少年,石麵已被磨得溜光水滑,泛出幽幽的涼意。
這裏的布置也與林寧這個人一般,簡樸,不事修飾,然而卻有著一種懾驚人心的神秘力量。
林寧捧著那幅繪有飛天緊那羅的畫卷,默然半晌。他突然轉過身來,對嫵青溫言道:“少司命,我有一事要與白姑娘商議,你暫且先行回避一下罷。”
嫵青睜大了眼睛,瞟了我一眼,似乎是想要說什麽,但隻是將嘴巴一撅,抱起在她懷中酣睡的緋緋,大步地跑出門去。
“砰”!一聲巨響,卻是嫵青賭氣地反手猛一摔門,門扇重重地合在一起,把我和林寧都嚇了一跳。
我們麵麵相覷,林寧苦笑了一下,道:“嫵青這孩子,平時被我們大家給寵壞了。她脾氣雖然有些任性,心地是很善良的,緋緋最粘的就是她呢。”
我勉強笑了笑,說道:“大司命,你有什麽事要與我商議?”
林寧低下頭來,輕輕地撣了撣衫角,一時卻沒有說話。
寂靜幽深的大殿,唯有長明燈的火光不停地跳動。檀香一圈一圈地燃盡,案上的香爐中落滿了銀色的香灰。而檀香所特有的那種沉鬱的香氣,在光的黑暗中嫋嫋穿行,縈繞不散。
恍然之間,仿佛有同樣靜默的時光,穿越無形的歲月河流,冉冉而來。
殿內兩邊都是長長的神櫥,看樣子裏麵供奉的神靈甚多,不止一位兩位之數,這一點與尋常俗世寺廟也頗有不同。神櫥前半垂下厚厚的幃幔,在影影綽綽的燈光之中,也看不清那些神像麵孔,唯有幾個黑忽忽的影子。
我突然想起萼綠華說過,當年雲華夫人瑤姬私入凡間,曾與楚國國君有相約之好,故此楚國一帶對雲華夫人極是尊崇,忍不住回頭問道:“大司命,這神廟之中,可有祭祀神女瑤姬娘娘麽?”
林寧搖了搖頭,開口道:“瑤姬隻是其中之一。咱們九嶷族人信奉巫神,認為山川大澤之中,哪怕一草一木,都有神靈棲息。故此所尊神靈甚多。這殿中除了瑤姬娘娘之外,還有東皇太一、東君、雲中君等諸神……”
東君?雲中君?我的心裏大大一跳,幸得在這暗淡的燈光之下,他也看不清我臉上瞬變的神色。
素秋姐姐真是執拗,東君屢次派人來邀她會麵,說要找人為她說情,使她得以褪去妖身,更換仙骨,重返九闕天庭。她卻隻是躲避不見,對是否回歸仙班似是渾不在意,我雖與她較為親近,卻也不能明白她心中所想。
至於雲中君,我心中清楚,雲中君屏翳當年為秋水姬所殺,魂魄都早已化入劍中,與劍靈渾然成為一體,再無絲毫昔日靈識,世上哪裏還有此神?雖說雲屏翳還有個弟弟日照,雲屏翳身死之後,天帝打算讓日照繼承雲中君之位的,他卻走得無影無蹤,至今無人得知下落。而其他神靈又沒有他們兄弟天生的播雲逐霧的神通,所以現在這雲中君一職無人擔承,早已是形同虛設,卻不想這下界之中,仍然煞有其事地為他準備了祭祀之位。
隻聽他又道:“還有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
我吃了一驚,叫道:“大司命?”
他失笑道:“這是真正的大司命,可不是指我。我這個大司命是族人錯愛,胡亂叫出來的,可做不得數。”我也忍不住笑了,又問道:“那少司命……”
林寧笑道:“少司命是執掌天下所有未成年的嬰靈壽夭之事,巧的是咱們的嫵青也是醫術精湛,尤擅兒科,她雖是師傅最小的弟子,於醫巫之術卻極具天份,倒不枉這少司命之稱。”
我掃了一眼那些泥塑木雕的神像,心頭突然閃現出巫山凝真觀中的神女像。想起黃老人所講,那湘夫人湘君其實並非神靈,不過是些加上了虛幻光芒的凡夫俗子;而我也知目前在天庭之中,大司命、少司命也並無此職,純屬屈子虛構之事。
縱然這些神靈果真存在,可是那為一已之私,便意圖襲殺林致遠的雲中君;那高居於仙宮之中的東君和東皇太一,他們果真會對生靈的疾苦感同身受麽?
還有那個高高在上的天帝……我突然想起死得剛烈,向上蒼抗爭不公的秋水姬;想起我那慈愛英明、然而卻魂魄下落不明的父王;想起天庭的袖手旁觀和眾仙的冷漠勢利,一股莫名的抑鬱之氣驀然從心底冒了起來:“大司命,據我所知,這些神靈們大多並非真有其人。便是真有神靈,他平時都居於九重宮闕之中,哪裏有時間前來這九嶷神廟?再說天下供奉他們的人那麽多,他要救苦救難,可也來不及啊!在上蒼的心中,這世上所有的萬物,□欲迷的三界眾生,隻怕都如無知無覺的芻狗一般。這樣的老天,真不知道為何要三界眾生頂禮膜拜!”
林寧拈起一柱香,點燃香頭,閃現出一點幽豔的紅光。我的鼻端立時便聞見了檀香那種迷蒙而沉鬱的香味。
林寧轉過頭來,肅然地凝視著我:“白姑娘,天下神靈,並不是個個都是德行齊備,而禍福興衰,乃是運行之律,並非神靈可以左右。天下的百姓祭祀神靈,也不真為了指望哪一位神靈。所以凡人之中,還有我們這些祭司,所投身以殉的,不過是為了維護天地之間的一種正氣,正氣始出,方能夠令陽氣清明,陰氣平和,蕩塵滌濁,還本來清淨麵目。
如果說我們真的要百姓們前來神廟祭祀的話,也隻能祭祀這種正氣和精神,而不是位列仙班的煌煌神明。因為隻有天地之間正氣沛然,才會萬魔辟易,宇內清朗。”
我質問道:“運行之律,指的會是什麽呢?若沒有這該死的天地大律,辛艾不會拒絕辛夷的愛意,緊那羅不會因相愛而別離……
這世上原曾有一個女子,不過是愛上了一個與她地位懸殊的男子。然而他與她的相愛卻與旁人無礙,也與天地無損,到頭來卻是東南紛飛,遺恨千古!這世上也曾有過一位君王,他為君英明神武,四海稱頌,為什麽卻遭到飛來橫禍,害致使國中無主,自己魂魄無存?”
心中一個聲音越來越大:“如果沒有人龍之分,父王就能和小荷在一起;如果沒有世俗的限製,嚴素秋就會嫁給唐仲友;如果…… 如果……”
如果沒有權勢的分別、名利的光耀,敖寧他……應該也不會棄我而去罷……
“若天地之間真有正氣,豈能容此!”
林寧略有些驚詫地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仍將手中一柱香敬到神像之前,在香爐中端端正正插好。隨即又施了一禮,退後兩步,在我麵前的蒲團上坐了下來。他沉吟片刻,這才道:“白姑娘,天地陰陽調和,澤被萬物,是希望萬物都能欣欣向榮,修養生息,絕沒有無視生命的起滅的意思。
辛夷姑娘將辛艾看作了生命中最為重要的男子,不過是將心中殘留的對逝去父母之愛的追憶,寄托在了叔父的身上。而辛艾對辛夷的情感,也僅是一個成年男子對美麗女性的正常迷戀……白姑娘,在漫長的生命之中,將會遇上多少不可測知的事情?如果兩個人結合的基礎,本就是脆弱而易於搖撼的,又該如何去麵對未來的風雨?
至於緊那羅……在凡俗的眼中,從未經曆過情愛美好與折磨的飛天,是單調蒼白而令人同情的神。其實侍於佛陀座下,去追尋那種寧靜無求的境界,將個人的悲喜,化為對眾生的憐憫,又何嚐不是另一種幸福?
看似激烈而癡纏的情感,一朝的斷絕,確是令人扼腕痛惜,然而愛有多深,帶給雙方的傷害和痛苦,也會隨之加深。真正的幸福,並不會由此而來……”
他仰起頭來,凝望著那柱香頭嫋嫋上升的青煙。神色如常平靜,但那眼光深處,卻仿佛有什麽一掠而過。良久,隻聽他淡淡道:“白姑娘,你是神仙一流的人物,尚且有命不由主的煩惱。如林某這樣的凡人,尚陷身於五行三界之間,更加沒有辦法掌握造化的轉輪。然而天命占三,人謀尚有七分,不過是奮起自己最大的力量,來保護生命中最為珍貴的東西,雖萬死而吾不悔矣……如此而已……”
說不出心中是何感覺,在微茫的黑暗裏,隔著那一點點的火光。眼前的灰衫男子,高發束髻,修儀英秀。雖然我活過了數百歲的光陰,然而此時的他,卻仍帶給我以父兄般的成熟之感。
他微微一笑,突然伸出手來,從我的鬢上取下一件東西,送到我的眼前:“你看,藤花已經枯了,還戴著做什麽?”一邊做勢欲丟,我慌忙一把搶過來,脫口道:“不要丟!”
對著他略帶驚異的眼神,我的鼻子突然有些發酸:從小到大,縱然曾經隻是一個普通的東海公主,因為我那顯赫的父王,我曾經也在生辰和各類節慶之時,收到過許許多多的珍寶。那些東西非金即玉,華美而冰冷、毫無生機,便如那萬頃碧波之下的龍宮眾生。
這串小小的藤花,是我平生收過唯一真實的禮物。
林寧或許不懂得女子心中千轉百回的心事,他笑了笑,從懷中取出一隻小盒來,遞到了我的手中:
“據姑娘從前所言,結合林某今日所見,料想令尊便非龍神,至少也是一方水域之君。龍君魂魄元神威力強大,放眼三界,便是天帝隻怕也不能強拘離體。所以,白姑娘,”他溫和地看著我:“我雖不明白令尊何以元神失蹤,但請你相信我,他是不會有事的。”
我疑惑地看著他,我自然是信賴他的,但不知為何,我總覺得林寧話語之中,隱藏著我所不知道的某些東西。
林寧啟開盒蓋,一粒晶瑩透亮的水晶珠子,靜靜地躺在盒底中央:“你身屬水係龍族,咱們九嶷山中又是木多水少,長久呆在岸上,恐對你體質有損。這顆寶珠是我師傅所傳,內蘊江河水氣,姑娘你佩戴大有裨益。”我手握寶珠,仔細端詳,隻見珠身以極細的網狀銀絡兜住,末端還係著一條細細的銀鏈,顯然是可以當作項鏈係在頸上。
映著銀白的顏色,珠身透出一種隱隱的瑩藍。清涼光潤的感覺,透過我掌心的皮膚沁入身體之內,感覺格外的舒服和愜意。此珠雖貌不驚人,但以我眼力看來,確如他之所言,珠內蘊含正是江河之氣,且隱有至深神通,顯然是一件水係法寶。
隻是,我心裏還是隱約浮起了一絲疑慮:雖說神龍所居,自然是水氣旺盛之處為佳。可是長居岸上也無甚大礙。洞庭龍女初嫁柳毅之時,不是在岸上居住了一兩年麽?我此來九嶷,才短短幾天而已啊!
但無論如何,他贈我寶珠,總是一番美意罷?
我有些愕然抬起頭來:“大司命……這樣的寶物,我怎能無功受祿?”
在恍然的燈影中,他望著我的眼光,有一刹那的失神。他輕輕合上盒蓋,將盒子往我的手心裏摁了一摁,微笑道:“姑娘遠來是客,林某自當竭盡所能招待姑娘。他日若林某前去龍宮,難道姑娘你會對我吝嗇龍宮寶物麽?”
“砰“!頭頂突然傳來一聲巨響!殿頂青瓦紛落如雨,劈劈啪啪地掉了下來!林寧一卷長袖,修長的手指已扣住了我的手腕,帶著我淩空飛起,向後疾退!地上頃刻間鋪滿了碎石爛瓦,而一陣鋪天蓋地的狂烈暴風,已自殿頂的破洞之中猛然灌入!
一道極粗的碧色光柱,閃動著耀眼的光芒,自殿頂旋轉而下,挾帶席卷萬物的強大氣勢,向我撲了過來!因之而激起的生冷罡氣,吹得我雙鬢的垂發亂飛而起,一時之間,發眉竟然皆被映成碧色。
“嗵嗵”數聲,卻是廊邊的神像難禁風力,自神櫥中跌下地來,約莫也有三四尊之數,神櫥上張著的垂幔自然早被吹得七零八落。
陡然灰影閃過,卻是林寧袍袖揮處,一道柔和的青光劃空而出,幻作瑩薄光幕,擋在了我的麵前。那風勢隨之一滯,我臉上那種剌痛的感覺立刻減輕了許多。
然而這不是普通的狂風,而是修道中人催動內力,所激發出來的強大罡風啊!我雖從未遇見過這等強勁的罡風,但也知修為稍淺之人,隻怕一吹之下,便會元神消散,林寧他不過是個凡人,縱以法術強力相抗,又如何能禁受得起?
我身形一動,便待要躍出他的身後,忽覺腰身一緊,他迅疾地轉過身來,竟然一把將我緊緊攬入了懷中!
天青明羅 上
天暈地眩,刹那間,我全身四肢百骸之中所有的真氣,都如積沙遇潮一般,盡數崩潰消散。
他很緊很緊地摟住我,卻又小心得象是擁著一顆最最嬌嫩的露珠。透過柔軟的數層薄薄衣衫,他均勻平穩的呼吸、溫熱光潔的皮膚,還有那一抹似是與生俱有的、淡而幹爽的青草氣息,使得我六識盡昏,心動神搖。
碧色光柱在殿中急速旋轉,其間光芒幾度大盛,卻終是難以攻入林寧布下的淡青光幕。勁風越是激蕩呼嘯,我的耳中充滿了那種尖銳而淩厲的風聲;殿中長明燈的火光早已熄滅,四下裏一片冰冷的黑暗。然而林寧那溫暖安然的懷抱,仿佛便隔離了這世上所有的苦難與風雨。
林寧一手將我摟住,另一隻手伸出空中,修長的五指在空中不斷變幻,結出諸般法印模樣。恍恍惚惚之間,耳邊隻聽得他高聲念道:“當滅動心,不滅照心。本來空寂,還我真覺。”
他每念得一句,那道淡青光幕便微微一亮,更向外擴張一分。待得四句念完,殿中突然青光彌漫,整座大殿均被籠入光幕之中,那耀眼的碧色光芒,在青光的籠罩之中,竟也略略收斂,顯得柔和了許多。
林寧掌緣翻出向外,輕輕向外一拍!平空之中傳來一陣無形的波動,那道碧色光柱如受重力一般,轟然四射開去,光芒吞吐不定,宛若一朵碧色蓮花平地盛放!
無盡燦爛的碧色光華之中,緩緩現出一個婀娜的女子身形來。
我從林寧懷中抬起頭來,一見那個女子,不禁失聲低呼一聲:那女子身披黑紗,連麵龐上也籠有一層薄薄的黑色輕紗,掩住了本來麵目。但饒是如此,她那雙充滿了智慧與靈性的明眸,那優美動人的身姿,仍是讓我一眼認了出來——正是昨晚深夜,與林寧在長廊芷蘭花邊相會的那神秘的黑紗女郎!
林寧似乎對她的出現並不意外,摟著我的左手,卻不由得微微一緊,微笑道:“我早知是你。如何?你終於肯向我動手了麽?”
那黑紗女郎凝視林寧,輕輕歎息一聲,說道:“林兄,你我既然如此投緣,又何必非要鬥個魚死網破?何況我們並無利害衝突,你好好地守護你的九嶷神廟,而我……自去做我的事情,他日有緣,我們還可再相會於湘水之上,拋棄所有世俗羈絆,共享天穹明月、無邊清風……林兄,各退一步,如何?”
我身子一顫,林寧似是感知到我心中所想,輕輕拍了拍我的肩頭。他深吸了一口氣,卻隻是淡淡地吐出兩個字來,道:“不能。”
不能。
淡淡的青光,給這個男子側麵的臉部輪廓,鍍上了一層瑩潤的清輝。我是龍女啊,我是來自於東海的高貴龍神,我是稟佛祖意旨而來的水族聖女,我懂得奇妙高深的馭水訣,我有令仙魔聞之喪膽的秋水望魚神劍,若論爭鬥求生,我根本不怕這個來曆不明的黑紗女郎。
可是,在你的心底,是否也曾經隱約地盼望過,有這樣美好的瞬間時光?生死攸關之際,能夠有這樣的一個人,勇敢地站在自己的身旁,麵對著所有危難和引誘,麵對著不可預知的未來,隻是淡淡地回答這兩個字:不能。
不能,不能。縱然是不能相守、不能相愛,但也不能相負、不能相絕。
殿中寂靜片刻,唯有風聲呼嘯。
那黑紗女郎突然冷笑一聲,說道:“林兄,你們九嶷神廟中人,乃是道祖門下;而身為大司命的你,又通曉這道家奇術‘天青明羅’,於這三界之中,確已難遇敵手。我雖有‘碧煙塵’相助,但你若運起終生修為,奮力一搏,隻怕勝負之分,仍是未知之數。”
我倒是吃了一驚,沒想到這“天青明羅”之術,竟有如斯威力。這黑紗女郎顯然不是凡人,亦無妖氣,料想非神即仙;身為凡人的林寧能使她說出這番話來,則“天青明羅”之威不容小覷。
林寧神色淡然,道:“姑娘過獎了。”
那黑紗女郎一雙明亮如水的眸子,轉注到了我的身上,口中仍是對林寧說道:“你既是九嶷神廟世代相傳的大司命,自然也明白‘天青明羅’法術的由來。當初你們道祖因清華夫人一事,對天界眾仙極為失望。他當真老得糊塗,認為天界眾仙無一可信,竟然逆天而行,擅自修改了這傳自伏羲大帝的上古神篇《赤陽精武篇》,並借助道家培元煉鼎之術,借陽化陰,創立了能使凡人修成仙人一般精深法力的‘天青明羅’。自以為一切完美妥善,竟然將守護九嶷的重任,交到了你們這些駐守九嶷神廟的凡人肩上。
但他萬萬沒有想到,以凡人微薄之軀,又豈能承擔那樣精深廣博的上古法術?實則你們所有修習此術之人,均是以自己本來生機,來換取這門神奇的法力。所以曆代大司命,雖具有極深的神通,令九嶷妖魔敬懼有加,卻多為短命壽夭之人。你的師祖流方,活了二十七歲;你的師父曬月,活了二十六歲;就連你們奉若神明的三代師祖青葉,也不過隻是活了區區三十一歲。
林兄,你天賦奇才,被尊為曆代以來,最具修習法術天賦的大司命,年僅十五便躋身地仙修為。然而你修習‘天青明羅’之術越是精深,於你壽元傷損便愈深。雖然我也知道,你一直強行以道家真氣延續真元;但你的壽元與常人不同,常人尚可服食仙丹靈藥以圖延續,你的壽元卻是出自於天命,這天命豈能因人力而改?以我之見,恐怕林兄你的壽命,斷然不會超過二十八歲。
若你肯將貴派清淨寶珠贈我,以我之能,必能求得延續你壽元之法。何況我隻是借你寶珠一用,事後必會還你。這等便宜之事,林兄何必推辭不就?
何況屈指算來,今年你已滿了二十七歲。林兄。便是你想要不惜一切,去保護你懷中這個女子,可天命將至,究竟還會有多少歲月,可以任由你去揮灑呢?你身故之後,她又該如何?”
她這幾句話緩緩說來,雖然語氣輕柔,清致婉轉,但細細品來,卻是陰毒之極。
《赤陽精武篇》?恍惚記得夜光在跟我講起秋水望魚二劍來曆之時,曾將其與望魚仙子自上元夫人處盜走的《太陰玉華篇》相提並論。此兩部神篇,為當初伏羲大帝與女媧娘娘所傳,義理精深,妙法通玄。難怪林寧身為凡人,卻令九嶷百族妖魔鹹服,原來“天青明羅”竟是脫胎自《赤陽精武篇》。
可是……林寧……林寧隻有不到一年的壽命麽?
一股莫名的撕裂的疼痛,猛地鑽入心房深處。我一把抓緊了他臂上衣衫,仰起頭來,望著林寧的眼晴,顫聲問道:“她說的……她說的,可是真的麽?”
林寧輕輕拍了拍我的頭,嘴角微展,露出一抹溫柔的笑容。他雖是聽聞黑紗女郎論他壽元將近,臉上卻無絲毫懼色,開口說道:“姑娘,你說了這麽多,林某也有一事不明,敢向姑娘問詢。”
黑紗女郎一愕,顯然料不到林寧竟會反問於她,但旋即微笑道:“林兄但問無妨。”
林寧仍是將我摟在懷中,說道:“姑娘你本是仙人一流,又生性聰穎,當知眼下所行之事……不僅是大違天地清和,還觸犯了天庭定下的律條。一旦敗露,幾可致萬劫不複之地,且令姑娘家族清白門第蒙羞……姑娘卻又為何,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行此逆天弑神之舉呢?”
逆天弑神之舉?我心中一跳,幾乎要驚得叫出聲來。這黑紗女郎行事如此詭秘,我早知絕非好事。然而她三番五次襲上山來,不過是為了那顆九嶷神廟的清淨寶珠,區區一件法寶的爭奪,怎會被林寧說成是逆天弑神之舉?
那黑紗女郎臉色“刷”地一下,頓時變得極為蒼白。但她反應極快,眸子轉了一轉,強笑道:“林兄所言,我可是一句也聽不明白。倒是你呢,大司命,你將清淨寶珠贈她不提,現在更是連自己的命都顧不得了。你一命不惜倒也罷了,九嶷百族的性命,你可也是全然不顧麽?”
林寧眼神一寒,道:“姑娘這是在以百族性命,威脅我林某人麽?”
黑紗女郎嫣然一笑,眸中水光流轉,說不出的明豔動人。但聽她說道:“你身為九嶷大司命,總不能隻顧自己討得這女子喜歡,便忘了大司命應負守護之責罷?”
我聽她說到這裏,不知為何,身上卻是一陣陣地發冷。林寧固然對我極好,此時肯挺身而出,將我護在身後,我已是感銘於心。然而我們不過是萍水相逢之交,眼下這黑紗女郎既是以九嶷百族性命相脅,以她之能,想必定是所言不虛。林寧天性仁和,豈能因我一人之故,置百族於不顧?
自當日西海大典之上,秋水望魚出鞘的那一刻起,我便身不由已,被卷入這四海紛爭之中。此後父王失蹤,我獨奪東海之嗣,又千裏趕赴九嶷,早就知道即將麵對的,是一條無比坎坷艱辛之道。
林寧果真為了百族之故而放棄了我,我也不會怪他。可是……可是……
心中雜味紛呈,一時連自己也辨不出是酸是苦,是澀是甜。
林寧突然朗聲長笑,聲震殿瓦,籠罩滿殿的青光仿佛感知到他的心意,突然之間,也是光芒大盛。
黑紗女郎不由得後退一步,試探問道:“林兄?”
林寧收起笑聲,雙目直視黑紗女郎,緩緩道:“九嶷百族為上古魔神蚩尤之後,千百年來獨居三湘,連天庭也無可奈何。我九嶷神廟之所以能領袖百族,不過是因為曆任宗主仁慈寬和、襟懷高遠,以九嶷安危為已任,令百族眾人不得不服而已。
神廟雖名為守護百族,其實不過是希望以道教經義中的德操,來感化他們的蠻荒悍惡之氣罷了。若有外敵來犯,百族定然同仇敵愾、共結一心對抗外敵,他們身具神魔血統,法力廣大,又何須我區區一個林寧來守護?
姑娘,你未免也把林寧看得忒也高了。”
黑紗女郎眸中晶光一閃,笑道:“然則大司命你的壽元,莫非就不重要了麽?你年紀尚輕,又不曾有過家室,恐怕是難以體會得到,這世上的夫婦琴瑟相和之事,該是何等的甜蜜美妙。至於你懷中這個女子,絕非是你的良配,你又何必定要因她而與我為難?”
我不禁心中一動:這黑紗女郎與林寧乃是舊識,今日兩下交惡,不過是為了清淨寶珠之事。怎麽如今聽這女郎口口聲聲,定然說是因我之故?
那黑紗女郎說到此處,突然停住話頭,看了我一眼,又笑道:“何況她乃是東海的龍女,前不久又由東海龍王做主,許配給了華嶽少君金虹三郎。華嶽少君年輕英俊,地位尊崇,對龍女又極是愛慕。縱然你對她有意,隻怕也是鴛夢難諧。
大司命,你自命正人君子,如何卻將別人的未婚妻子,緊緊抱在自己懷中?”
三郎?
我如夢初醒,猛然想起自己原已非是未嫁自由之身。手上一軟,原本是緊抓住林寧衣衫的手指,不由得緩緩鬆了開去。
正待要推開林寧,脫身掙出他的懷抱之時,突然覺得腰上一緊,卻是林寧將我扣住,竟是不肯放開手去。
我心頭微現怒意,低聲道:“你放開我!”
林寧見我頰帶暈紅,不禁輕聲一笑,附耳道:“你要乖一些,不要被她激怒。若離開了我設下的結界,她再要對付你可就容易多了。”
我不敢再掙,低嗔道:“她不過是要你那顆寶珠罷了,與我又不曾相識,卻如何會與我過不去?再說,再說你這樣對我……我……我……”
林寧微微一笑,並不答我所問之事,反而低低道:“你莫要惱怒,聽我如何答她便是。”
天青明羅 下
但聽他朗聲說道:“姑娘,你們女子生性最是愛花,不若在下便以花朵為喻罷。
素聞那碧海之底的龍宮仙闕,因天生缺乏青木之氣,故此沒有辦法生長真正的花木。所以龍宮花園之中所有花卉草木,俱是出自於龍宮巧匠之手,以珠玉瑪瑙雕刻而成……姑娘你自然也是見過。那些珠玉之花,其貌固然是玲瓏光輝,更難得是長開不敗,永不凋謝,其價幾可值萬金之數。”
我突然想起東海龍宮的絕秘隱僻之地,那些猶如華蓋一般的巨大荷花,那不知經過了多少歲月之後,在荷梗下層層積壓的粉色花瓣,心中不禁一痛:東海亦無青木之氣,父王為了讓那些荷花生長於海底,該是耗費了多少法力,才設下如此高深的結界,使它們得以在海中怒放。如今父王音訊全無,龍宮中再無第二人有此能力,那些荷花,恐怕也該逐漸衰敗了罷?
林寧輕聲一笑,說道:“而我林寧最愛之花,卻是出自我九嶷山中的香草芷蘭。”
黑紗女郎笑道:“我曾聽聞你說起芷蘭,道是此花盛開不易,四十年漫長的歲月等待,卻隻有短短六天的花期。林兄,你若得我之助,恐怕還能多看這些芷蘭幾次,”
林寧微笑道:“姑娘何必大言欺我?其實你我皆知,林某既以凡人之身,得以修習仙術,則壽元已是出自天命,並非是由於軀體自身的衰竭。縱是姑娘能取得天府靈藥,恐怕也難以延長林某壽數。”
我聽他徐徐說來,言談之間甚是自若,竟似對自己壽元將盡一事渾不在意。不知為何,心中卻有莫名的恐慌浮了起來:“不知這黑紗女郎如此大言炎炎,會是何等來曆?不過他說天府靈藥,仍不可延其壽數,那……縱然我去找素秋姐姐,或是清華夫人,竟也無濟於事麽?”
林寧緩緩道:“姑娘你便如同那龍宮珠玉之花,芳齡永壽,令人羨慕;而我林寧便是這山中的芷蘭,瞬間即凋,卻也沒有什麽遺憾。二十八年壽元,足以讓我感謝上蒼的垂憐。生命因為短暫,所以美好,也正因如此,才讓我更分外地懂得珍惜。”
黑紗女郎聽到這最後兩句,神色卻是黯淡下去,低語道:“莫非……莫非真的隻有短暫的生命,才會深深地留下所有的美好麽?”她的聲音極低極低,說到最後之時,竟有無限惆悵之意,不似在重複林寧的言語,倒似是說給自己傾聽一般。
“至於龍女,”林寧憐愛地看我一眼,淡淡道:“她是東海龍王的公主也好,是未來的華嶽夫人也罷,縱然她披上萬丈璀璨的光芒,在我林寧心中,她不過也隻是一個……需要人來疼愛的小姑娘。
我在一日,護她一日,便是我一日的福分。若我生命消失,還有東海龍王和華嶽少君的照拂,林某又有什麽好放心不下?”
黑紗女郎搖了搖頭,眼神中射出難以置信的光芒,喃喃道:“林兄,你何苦如此?”
“轟”!一道絢麗無比的霞光,突然自殿外蒸騰而起,迅速擴散開去!我轉頭向窗外看去,透過窗欞之間的空隙,隱隱可見一道華美五彩光幕,籠住了整個舜源峰頂。
黑紗女郎臉色陡變,看了一眼殿外那五彩流溢的霞光,唇邊浮起一抹苦笑,澀然道:“林兄,我道你今日怎生如此雅興,竟然還有閑心與我談了許多,原來……你是借此拖住我的注意力,卻讓他們在殿外布起‘天羅大陣’。”
林寧灑然一笑,說道:“姑娘莫怪。我早知姑娘定然帶了幫手上來,於我九嶷神廟隻怕大大不利。隻是……他們神力被峰頂‘絕仙界’所拒,隻怕還要靠姑娘你手中的‘碧煙塵’,方能發揮各自威力。然而我宗中弟子,多是肉身凡胎,縱然修得幾分道行,又如何能與姑娘你的貴從相比?說不得,隻好布下這天羅大陣,來保我神廟周全罷……”
說到最後一個“罷”字之時,眼前青光閃動,卻是那根翠玉一般的竹枝恍若平地冒出一般,騰然飛起半空之中!林寧喝道一聲:“起!”衣袖帶處,已將我平地攝起,一道眩目青光淩空飛卷,宛若蛟龍一般,“刷”地一聲卷起我二人身軀,閃電般地向殿外投去!
碧光耀眼,刹那間一道匹練般的光帶,自身後向我們疾射過來!卻是那黑紗女郎再難按捺心頭怒氣,已然搶先出擊!
林寧回身衣袖一拂,滿殿青色光幕陡然下壓,縮成一個巨大的青色光團,已將那道碧光縮於其中!
黑紗女郎高聲念道:“天道正一,化氣為劍!”碧光暴漲,“嗖嗖”數聲,竟是銳如光劍一般,穿破青色光團,直向我們破空追來!
此時那碧光大盛,光色極清極淳,竟不似妖邪之流,倒頗有幾分仙道正和之氣!莫非這黑紗女郎,竟然是得道的仙人?
林寧右手中指彈出,喝道:“疾!”那青色光團在空中陡然一轉,反趕在碧光之前,“轟”地一聲巨響,兩者相撞,碧青光芒四處飛射,如山氣浪散湧開來!但聞殿中響聲大作,那供奉的神像長案之屬,早已是跌得七零八落,此時經這兩道強勁之極的仙氣寶光合力一擊,更是盡數被擊得粉碎!無數木屑碎渣頓時鋪了滿地!
挾帶青光之勢,我二人已掠出殿門,隱隱綽綽隻見夜色之下,殿外石台之上已站了不少人。還未看清之時,忽覺身上一沉,卻是林寧將我猛然推開,喝道:“迦兒!護住她!”
幽香襲人,我已跌倒在一處柔軟的懷抱之中,映入眼簾的,是柔滑如水的墨黑長發!迦兒?
那白日裏溫柔動人的蛇女迦兒,已恢複了人身蛇尾的模樣。長發披散下來,手執一柄模樣古怪的綠色短劍,劍身扭曲,有如蛇蟲一般。她一把將我攬在身後,金綠交錯的長尾卻突然一卷,“啪”地一聲,已將一俟機飛上前來偷襲的道人擊飛開去!她那蛇尾竟是堅逾鋼鐵,此一擊之下,那道人竟然閃避不開,“啊”地一聲,一頭撞上台邊石欄,腦上紅白橫流,竟然是腦漿鮮血汩汩而出,眼見得是活不成了。
“噗”地一聲輕響,自那道人身上冒出數縷黑煙。那道人屍身漸漸軟化下去,寬大的道袍蟬蛻似地積作一堆。黑煙散去,但見道袍之中,赫然顯出一尾長約尺許的白魚出來!
迦兒身邊已站有數名灰衫弟子,俱是神廟中人。對麵約有十數人,卻是打扮各異。此時便聽一黑甲男子高聲斥道:“蛇妖!竟敢害我魚兄性命!”迦兒冷笑一聲,平素溫柔之態蕩然無存,黑發無風凜然自起,殺氣隱現,不屑道:“才不過兩百年道行的小小白魚,也敢上我九嶷神廟來興風作浪!我雖在神廟修道,對你們這些邪魔外道,卻是絕不手軟!”
一道碧色光柱自殿中呼嘯而出,直奔我所立之處而來!巨大強勁的冷風隨之乍起,其陰寒之氣令人毛發上豎,竟然隱挾風雷之勢!我身邊兩名灰衫男子齊聲大喝,掌中一黃一藍兩道仙劍齊放光芒!而那凜冽的冷風之中,迦兒毫無懼色,斜剌裏毅然飛身迎上,墨色如絲的長發當空飛舞,金青蛇尾平空翻卷,更平添了幾分妖魅之氣。
碧光乍現!迦兒嬌叱一聲,雙掌翻飛,強大的真氣翻湧而出,正待與那碧光正麵相接,突然青光一閃,碧光頓時被引了開去,隻聽“轟隆”數聲巨響,左側石欄應聲而斷,無數碎石噶啷啷地滾下石台,落入山崖深淵之中!
青光映照之下,隻見林寧自石台上徐徐落下。碧光散開,那黑紗衣郎赫然現出身形,戟指向我遙指過來,喝道:“清淨寶珠便在這女子身上!奪珠到手者重重有賞!”
我心頭劇震,不由自主地望向戴於頸間的那顆晶瑩明珠!那顆水滴一般剔透的珠身,此時在無邊的夜幕之中,竟然流轉著淡淡的銀光。
一灰衫男子搶上前來,掌中仙劍黃芒吞吐不定。他掉頭喝道:“大司命有令!護住這位姑娘,有誰膽敢上前!殺無赦!”
那群衣飾古怪的黑衣女郎同伴之中,有一高冠烏袍男子突然高聲吟哦起來,他語言生澀難懂,我並無一字聽懂,隻覺似是咒語一類。林寧的聲音遙遙傳來:“是魔道的冥暗咒語!神廟弟子聽令結陣!伏魔!”
層層濃重烏雲,漸漸由四麵奔湧而來,在天際中心匯聚。星月光芒瞬間被重雲所掩,天地間一片黑暗,濃重的腥臭撲麵而來。
仿佛隻在瞬間,我但聞耳邊嘯聲大作,無數道彩光直衝天空,那是所有神廟弟子掌中仙劍的光芒。當中一道最為明亮的青光,在空中緩緩旋轉,竟然形成一個極為古樸的篆字:“道”!其他仙劍的光芒交織錯雜在一起,為“道”字的周邊,鍍上了一道絢麗無比的五彩光暈,有如霞光虹霓一般。
那個“道”字不斷旋轉,無數彩色的絢麗光芒也隨之轉動,絲絲縷縷,盡數穿破那些沉積的烏雲,灑落了整座黑夜籠罩之下的山峰。
在那些藍、紅、綠、紫、青色光芒不斷流轉之中,但聞林寧長聲吟道:“當滅動心,不滅照心。本來空寂,還我真覺。”眾弟子齊聲誦道:“善為道者,微妙玄通。唯不可識,強為之容!”莊嚴肅穆的誦念聲中,那“道”字越是旋轉加快。彩色光芒鋪天蓋地而來,黑紗女郎身邊眾人紛紛跌倒,更有人抱頭滾地,哀嚎不已。那高冠烏袍男子還要強念咒語相抗,隻剛勉強念出一句,但覺胸口氣悶,氣血翻湧,“哇”地一聲吐出滿口黑血,頹然跌坐於地。
黑衣女郎一咬中指,鮮血濺出,望空一灑!血影橫掠而過,那劍陣如受重阻,彩光頓時黯淡了許多。
“錚錚”!熟悉的劍吟之聲,在舜源峰頂悠然響起!兩道湛青如電的璀璨光芒,突然浮現在峰頂上空!仿佛是受到這兩道劍光的影響,所有仙劍一齊長鳴,那如龍嘯吟之聲,悠長清越,在山穀之間回蕩不絕!那個“道”字霍然而止,“刷”地一下,射出一道耀眼之極的青光,而那些劍陣形成的彩色光芒也陡然增強,遠甚最初明亮之色。黑衣女郎這邊有數人已然支撐不住,大叫一聲,現出原形來,卻都是些獸精樹怪之屬。
那是秋水、望魚二劍!這曠古絕世的兩柄神劍,仿佛感應到了同類的氣息,終於躍然而出,加入劍陣之中!
光徹天地,氣迫鬥牛。我的雙眸,突然遇上了林寧怔怔的目光。隔著那衝天的劍氣與光芒,他捏訣結印,傲然而立。那種凜然的氣度與風神,宛若真正的天神大司命降臨人間。然而遠遠看去,他那灰衫蕭然的身形,卻顯得是如此的孤單與寂寞。
黑紗女郎雖也是目眩神搖,但她畢竟道行高深,當下強行催動碧色光柱,瞬間幻作一枝極闊的碧色大傘,傘麵淩空展開,堪堪擋住了滿天彩芒!那幫人如遇大赦,慌忙掙紮起來,奔入碧傘之下。
黑紗女郎將傘撐起,身子一晃,化作一道碧光,反向峰下投去。夜風呼嘯,崖邊遠遠傳來她輕柔的聲音:“不奪寶珠,誓不罷休!大司命,咱們後會有期!”
妖狐阿紫 上
晨曦微露之時,我悄然離開了神廟。
因為“絕仙界”的緣故,除了那持有“碧煙塵”的黑紗女郎,論理說除了神廟弟子,其餘人俱不能在舜源峰頂上施展法術。然而不知為何,當我嚐試著化為清風之時,居然沒有受到絲毫阻礙。
頸上的清淨寶珠,在清晨山中的薄霧之中,越顯得晶瑩清澈,微微泛出幾棱銀光。是因為它的緣故,我才得以施展法力麽?
來不及多想,我飄然投下峰去。
在山峰腳下飄落下來,我有些不舍地回過頭去,看了一眼雲霧繚繞的舜源峰頂,神廟巍峨的輪廓,如海上起伏的船桅,在雲霧之中隱隱浮現。
大司命……
我在心裏默默地念道,鼻子微微有些發酸。
呆在這個凡人的身旁,不過隻有短短兩日時光,卻仿佛已有一生一世的熟悉和親切。林寧說過,龍宮沒有青木之氣,所以長不出真正的花草;其實這整個神仙之界,又何嚐有過一點人氣,自然更不可能會有真正的溫情和愛意。
然而我該走了。
父王下落不明,四海局勢微妙。身為東海皇嗣的我,斷不能再橫生枝節。何況……那黑紗女郎說得不錯,我名份上已是華嶽少君的妻子,遑論三郎所愛,究竟是我還是他臆想之中的秋水聖女,我都不宜再留在林寧這陌生、然而卻令人不由自主地前去親近的男子身邊。
林寧的話,仿佛又在耳邊響起:“生命因為短暫,所以美好,也正因如此,才讓我更分外地懂得珍惜。”
或許這世上的相遇,也不一定要漫長久遠。正因為那短暫的美好,才讓人更是念念不忘罷?我低頭又看了一眼頸上的清淨寶珠,強自按下洶湧的心潮。
衣袖一揮,我駕起雲頭,飛越重重山林,直奔朝舜澗方向而去。
冥夜,那古怪而陰冷的魔族後人,或許懂得招魂秘術的他,是我最後的一點希望。
“啾啾”!“啾啾”!數聲急促而清脆的尖叫,自我下方一處山坡上傳了過來,使我不由得身形稍滯,俯首看去!
一隻渾身雪白的小狐,前麵兩腳懸空,在山坡上作人立之勢,正在朝空中飛過的我大聲尖叫,身後九隻美麗蓬鬆的大尾,也自焦急地搖來擺去!
是緋緋!
九嶷群山連綿,林深草密,這小家夥不知是何時偷偷跑了出來,莫非是迷路了麽?
我揮舞衣袖,打算以真氣將它攝入懷中,再送往舜源峰下。
緋緋敏捷地一跳,避過我翻卷過來的無形真氣,“啾啾”“啾啾”地又叫了幾聲,轉身往山後跑去,跑得幾步,又回頭看看我,意即要我跟了上去。
我好奇之心大作,當下駕雲跟在它的身後,翻過那道山坡而去。
才飛得片刻,隻聽“啊喲”一聲驚叫,卻是出自女子之口!
我吃了一驚,凝神看去,隻見坡下奔來一個紫衣少女。晨光之中,但見她長發飄飛,衣袂如仙,遠遠看去著實美麗。然而這紫衣少女神色卻極是倉皇,腳上繡鞋已奔掉了一隻,露出雪白的纖足來,她也渾不在意,隻是拔足飛奔;一邊不時回頭而望,似是後麵有什麽極為厲害之物追了上來。
“哧啦”!一道黑色閃電,驀然卷地而來,滋滋有聲,帶起無數慘白色的電光火花!
紫衣少女躲閃不及,又是驚叫一聲,那閃電“哧”地一聲,已盡數打在她的身上!
紫衣少女慘叫一聲,一道毛茸茸的灰色狐尾,竟然自裙下伸了出來!
她身子晃了兩晃,終於法力消散,再也凝結不成人形。但見一道白光閃過,那紫衣少女已然消失不見,如茵綠地之上,赫然現出一隻灰色小狐,四隻小爪慌不迭地淩空奔起,箭一般地向山坡另一頭竄去!
“哧哧”又是數聲,那黑色閃電卻是緊迫過來,灰狐左奔右突,竭盡全力躲閃身子,神情甚是狼狽。
“哧”!坡上陡然閃出數道黑色閃電,直奔灰狐而來!那灰狐避無可避,不由得全身顫抖,發出一聲哀鳴!
緋緋大急,也顧不得向我求救,當下將口一張,一團狐火淩空噴出,正向那閃電飛去!
緋緋!原來它是見同類逢難,又自忖法力微薄,這才不計前嫌向我求救!
我大吃一驚,這道黑色閃電並非天穹閃電,其中分明蘊含有極強的陰寒玄冰之氣,緋緋雖為九尾靈狐,畢竟年歲尚幼,這一團狐火對抗那道閃電,無異於是以卵擊石,一個不慎,隻怕還會使緋緋受反齧之傷。
來不及多想,我張口一吐,一團熊熊烈焰直奔而出,後發而先製,已是搶在緋緋吐出的狐火之前,攔住了那道最先擊向灰狐的黑色閃電!
“轟”地一聲巨響,電火相擊!金焰大盛,黑色閃電頓時消弭無形,唯有無數細小的慘白電芒四射開去,濺落在山坡之上!所濺之處的青草頓時滋滋作響,化為點點焦黑灰燼!
山坡那邊,似是誰輕輕“咦”了一聲,驚叫:“神龍陽炎之火?”
灰狐躲過此次大劫,見機倒快,旋即機靈地向我這邊奔了過來!
餘下幾道黑色閃電緊隨其後,刹那間離狐尾隻有不到數寸之距。
一種莫名的炎熱之意,自我的丹田之處騰然而起,瞬間遊過我身上所有經脈!
我按落雲頭,屈起中指,就勢一劃,喝道:“疾!”一道金色火焰應聲而顯,頓時在山坡上騰起一道熊熊火牆,隔開了灰狐與那幾道黑色閃電!
我倒吃了一驚,本指望以火焰擋住那閃電,卻不料火焰竟如此之盛,居然還形成了火牆。
那幾道黑色閃電滋滋數聲,頓時被火牆化去。
忽聽灰狐哀鳴一聲,原來它躲得慢了些兒,尾上灰毛被燎了幾根。但這小東西著實靈便,三縱兩跳,已躍到我的身前。
一團極濃稠的墨色烏雲,自坡前遠處升到半空,旋即滾滾遠去。我身子一動,本待要追,但思及尚有正事要辦,猶豫片刻,終於沒有追擊,任由那隱在雲中的妖魔遠循而去。
隻是,這陽炎之火我以前也曾用過,卻為何都不如今天這般威力巨大?
緋緋在一旁大聲尖叫,叫聲中充滿喜悅之情,似也在叫好不迭。經此一事,這隻調皮的小白狐終於解除了對我的敵意,歡叫著跳入我的懷中,九條尾巴軟軟地搭在了我的臂上。
灰狐在地上打了個滾,瞬間化為那巧笑嫣然的亭亭少女。她“撲嗵”一聲伏在地上,脆生生地叫道:“小狐阿紫,多謝神仙救我!”
白玉般的肌膚,如同精心琢磨過的五官,端的是個十足的美人兒。透過鬢邊垂下的發絲間隙,那雙滴溜溜的黑眼珠,藏在柳葉兒般的眉下,悄然地飛快掃我一眼,卻如最清亮的兩丸水晶。
我心中一動,突然想起三郎講過他的生母,碧霞元君座下那隻妖狐,名字也是叫做阿紫。不覺略有些驚異之色。那阿紫極是聰慧,已然看了出來,問道:“神仙姐姐,我這名字可有什麽不妥麽?”
我想起三郎,隻覺心亂如麻,當下勉強一笑,答道:“以前有一位狐仙,她的名字,跟你的竟是一模一樣呢!”
阿紫歪頭調皮一笑,說道:“這可有什麽好奇怪的?自魏晉朝開始,人間便呼我們狐仙為阿紫。傳說那原本是人間一個極妒惡狠毒的婦人之名,跟咱們本不相幹。然而那些凡人,總以為咱們狐仙吸人精氣,害人性命,酷似那傳說中的毒婦,才呼我們為阿紫。其實那不過是少數狐中敗類所做之事罷了,姐姐你是知道的,凡人體質多半甚虛,受五欲色識之惑,元氣並不清和淳正,有的甚至還暗含陰毒,哪裏可以用來吐納修煉?
象我家族類繁多,修成人形者也有三十多個,但個個俱是老老實實地吸收日月精華,最多采藥煉丹來增加修為,哪有誰去迷惑什麽凡人?”
她聳聳肩,銀鈴般地笑了起來,說道:“說來好笑呢,神仙姐姐。我這些姊妹之中,也就我最是偷懶。我們族中有個規矩,每十年要舉行一次考驗法術的聚會。凡是適齡而變不成人形的狐狸,都要被趕到最為荒涼的後山去修煉,也不許回家。
我從小貪玩兒,哪裏用心去煉什麽法術?眼看著聚會將近,我怎麽也變不成人形。最後大姐急了,隻好選了一個明月之夜,親自帶我去山下墳場,揀了好幾個頭蓋骨。非要我把那些頭蓋骨一個個戴在頭上,口念咒語,對著月亮參拜。站起身來時還要晃一晃,如果那勞什子不掉下來,我就可以幻作人形。
那天我運氣不好,連著試了七八個,最後一個才勉強沒掉下來。可是天啦,神仙姐姐,我雖變成了人形,這頭蓋骨的主人卻生得著實醜陋,連累得我也醜了起來,可叫我的姊妹們一陣好笑。
大會是糊弄過去了,可我卻頂著那片骨頭過了足足三年,這才可以變幻成人形。姐姐,你看我現在這副模樣,生得可好不好看?”
她咭咭呱呱,一口氣說了半天。我也不由得被她逗得笑了,由衷道:“阿紫,你生得當真好看極了。”
阿紫眼睛一亮,喜道:“是麽?我聽說這三界之中所有的男子,無一不是喜歡美貌的女子。”我心中一酸,眼前浮現出林寧溫柔的笑容來,暗暗想道:“不對,他不會這樣。便是我長得又醜又老,他對我,一定還是一樣的。”
隻聽阿紫接著說道:“也幸得我變美之後,才遇上了他,不然的話,恐怕他一見我原來那副模樣,可要遠遠地避開百裏之外呢,凡人們叫做什麽——那個‘退避三舍’!”
她看到我懷中所抱的緋緋,不禁眼神一亮,喜道:“這是九尾靈狐呢!它這一族,可是咱們狐族最高貴的種類啦,不到一百年就可以修成人形,幾乎所有的九尾靈狐,到最後都能修成仙道。它看樣子隻有二十多歲,不過挺夠義氣的!今日我被壞人追趕,也多虧它路過之時恰巧看到。
當時我見它掉頭跑了,本來有些氣它,怎麽遇上同類也不搭救呢?原來是搬了神仙姐姐你這個救兵過來。”
她彎下腰看了看,又淘氣地伸出一根手指,刮了刮緋緋的鼻尖,緋緋本來一直張著小嘴,作洋洋得意之態,此時見她相戲,氣憤地頭掉轉開去,顯出一副極為不屑的模樣。
阿紫笑道:“小九尾狐,我知道是你救了我,我也好感激的,才來和你親近親近麽!”
她不依不饒地移過身子,飛快地又在緋緋的鼻尖上刮了一下,笑道:“你好瞧不起我麽?出身不由已,後緣各自修。你雖是小九尾狐,畢竟比我小著幾百年呢,不如咱們比試比試,看誰最終能得窺仙道!”
但聞一個熟悉的男子聲音急促地問道:“阿紫,你怎麽會在這裏?叫我好找,真是急煞人也!”
我如遇雷擊,霍然轉過頭去,但見麵前站有一個男子,身著赤金雲紋繡袍,頭戴玉冠,說不盡的英武華貴,竟然是三郎!我未來的丈夫,金虹三郎!
阿紫一見三郎,當下趕緊跳到我的身後,委屈地嘟囔道:“人家還不是發現了‘三界神鼎’的下落,這才……”
三界神鼎!我失聲叫了出來。
妖狐阿紫 下
然後我們三個人都沉默下來,阿紫極度委屈地低下頭一聲不吭,我和三郎卻是對視良久,一時之間,百感交集,竟然說不出話來。
他端詳著我,終於,輕輕歎息一聲,道:“十七,你瘦了。”
我心中一顫,咬了咬嘴唇,低聲道:“三郎……”
倒是阿紫跳了起來,先前委屈的神情蕩然無存,俏麗的小臉上滿是喜悅,萬分驚訝地牽住了我的衣袖,叫道:“十七!十七姐姐!原來你就是十七姐姐!怪不得這麽厲害,還能發出這樣強大的陽炎之火呢!”
她孩子般的心性,也顧不得我與三郎神情有異,雀躍道:“早聽說華嶽少君夫人,東海龍王的掌上明珠十七公主,是水族聖女轉世,擁有上古神劍秋水和望魚。又聽說姐姐你性子又溫柔,法力又高強,叫人真是仰慕得緊……我早就想見見了,每次求三郎哥哥,他總是說你有事遠遊,不肯再多說一個字來。姐姐,你不知道,因為怕你太過美貌,阿紫心裏好生擔心自己遠遠不及,會惹得三郎哥哥會嫌棄阿紫呢……”
三郎低喝一聲:“阿紫!”又望我一眼,神情頗為尷尬。
阿紫立即噤聲,淺栗色的眼波如水流轉,意存詢問。那神態越覺嬌俏可人,讓我心中都不禁一蕩。
素聞妖狐生有媚珠,能惑人心神,這阿紫年歲雖小,道行也不甚高,但那媚態竟然也是與生俱來。
我有些過意不去,低低道:“阿紫,你這般可愛,三郎喜歡你還來不及,如何會嫌……嫌棄你呢?”
阿紫聞言開顏,喜孜孜道:“是啊,阿紫再怎麽醜陋,畢竟也是碧霞元君賜給三郎哥哥的,三郎哥哥待我極好,又怎會……”
碧霞元君!我心頭一沉,已是如同墮入冰窖之中。
這泰山的神女,正是三郎的小姑姑。當初三郎的父親金天願聖大帝,不就是在碧霞元君座前,發現了那個嬌嗔可人的妖狐阿紫——另一個阿紫、三郎的親生母親的麽?
強行忍住頭腦中傳來的一陣陣暈眩之感,我點了點頭:“原來如此……三郎,我有急事先走一步,你們有何要事,速速去辦罷。”
三郎搶前一步,攔在我的身前,急道:“十七,你聽我說……聽我說……”他猶疑了一下,卻又說不出話來。
我隻是靜靜地凝視著他,他的目光柔和下來。半晌,隻聽他歎息一聲,道:“十七,你還不知罷?四海出了大事,四海龍王相繼失蹤,便連四海龍太子也都不見了!”
這一驚非同小可,我頓時忘了阿紫之事,連忙問道:“這是為何?”
三郎搖了搖頭,說道:“你走後不久,先是西海龍王,然後是北海與南海兩位龍王,相繼也被人攝去了元神。四海大亂,東海之事自然也是瞞不住了,這才漸漸傳了出去。三位龍太子聽說十七你已獨身前來九嶷,尋求招魂之術,便也相約前來。誰知……誰知一入九嶷,竟然失去了與龍宮的聯係!我便是聽說此事之後,對你好生擔心,這才趕來九嶷的……三界之中已有人推測,這九嶷山中,定然藏有一個極厲害的魔頭,說不定這些事情,便是他一手操縱!”
三海的龍太子居然也失蹤了?那敖寧表哥他……我急忙問道:“大表哥的夫人乃是玄武帝的公主,難道天庭竟肯袖手旁觀?”
三郎無奈道:“太素公主數次前往玄武大帝座前哭訴,玄武帝也曾稟告天帝,天帝對此態度卻極是暖昧,隻推九嶷乃上古神魔蚩尤之地,不宜發天兵前來。”
我急道:“九嶷也是凡間土地,為天庭所轄,為何不宜發來天兵?”
三郎道:“當初魔神蚩尤出世,率三萬銅頭鐵角的天魔將兵,與仙道始祖軒轅黃帝戰於涿鹿之野;最後黃帝得眾神之助,將其擊敗。蚩尤雖敗,但他是何等的神通?若他臨死一擊,奮起所有殘存魔力,隻怕天地也難逃浩劫。當時蚩尤自忖必死,便與黃帝結下誓約:他死之後,將自毀肉身化為九嶷千裏山林,元靈散於林中萬物,後逐漸衍生為九嶷百族。
如此他雖不能複生,但至少能保其靈氣長存不滅。而黃帝則必須答應,隻要九嶷百族不離開三湘之地,天庭便不能以其天規來管束所有九嶷的子民。如若天界破誓,遣來兵將到此,其所獨具的仙兵殺氣,必然會驚醒沉睡九嶷已久的魔神蚩尤。蚩尤一旦複蘇,便會吸盡九嶷所有的靈氣,轉而複生於三界,再與天庭開戰。”
我聽得目眩神搖,喃喃道:“魔神蚩尤?如此說來,天庭我們也是指望不上了……你和阿紫姑娘方才所說的三界神鼎又是何故?”
三郎微微一怔,轉過頭去看了一眼阿紫,猶豫道:“這個……”
三界神鼎的威名,早在東海之時,我便已有所耳聞。傳說當初遠古之時,天空本是端端正正地被四座神山支起的。然而火神祝融與水神共工爭帝,共工不慎敗走,羞怒之下,便一頭撞向四神山之一的不周山。山體折斷,半截轟隆隆地塌了下來。天穹再也不能保持端正,而向西北方向傾斜,原來的日月星辰都挪動了位置,洪水不可遏製,泛濫成災,為天下帶來了極大的災禍。
上神女媧娘娘不忍看生靈塗炭,便斬巨鱉之足,以為支天之柱;又煉五彩神石為補天之料,這才勉強維持下來。
那三界神鼎,便為女媧娘娘當初煉化五彩神石所用。據說此鼎不僅能煉化所有的金鐵之器、各類法寶兵刃,甚至生人入鼎,鼎下之火也可將其體內陰陽五行之氣煉化。所煉成之物或為實體、或為元丹、或為精氣,個中轉換自如之處,當真萬象由心,端的是仙家煉器第一寶物。
後來不知何故,此鼎突然出現在九重仙闕,為天庭所有。因為它顯赫的來曆和極大的神通,所有三界中人提起此鼎,莫不是敬畏有加。
此時我突然從一隻小小的妖狐口中,聽聞這赫赫的神器之名,不由得我不頓生好奇之心;而三郎吞吞吐吐的模樣,也更讓我疑竇大起。
三郎見我詢問之意甚切,遲疑片刻,隻得道:“十七,前日天庭遍傳仙界,言道三界神鼎被人盜去,現正嚴令追查此事呢!”
三界神鼎居然被人盜走?這等仙家重寶,所處之地極為秘絕,想必守衛之人也並非泛泛之輩。這盜寶人能自天界悄無聲地盜走神鼎,當真是非同尋常之輩。四海龍王及太子失蹤一事,與神鼎被盜時間如此吻合,莫不是這幾者之間竟然暗暗關聯?
我與三郎對視一眼,彼此都看出了對方眼底深深的恐懼:如果……如果所有的龍王與龍太子都已失蹤,那麽現在世上唯一的龍神,便隻有我了——東海皇嗣敖瑩。
三郎一步跨前,已緊緊地握住了我的手掌:“十七!我是不會讓你被人擄走的!我也不會讓他們傷害你一根毫毛!不,是一片鱗甲!”他的嘴角微微一揚,帶著我所熟悉的促狹的笑意。我雖是滿腹心事,也不禁被他逗得笑了,低聲嗔道:“討厭!”
他收斂了笑意,輕聲問道:“十七,你來九嶷幾天了?龍王招魂之事如何了?”
我想告訴他我已經化出金翼之事,也想告訴他石蘭澗心狠然而令人心酸的辛夷、還有那貌美善曲的緊那羅……甚至是九嶷神廟裏的芷蘭花……
然而我張了張嘴,所有的話已湧到了喉頭,卻終於什麽也說不出來。九嶷的芷蘭花……那如芷蘭一般美好而短夭的男子……林寧這兩個字,從沒有如同此刻,這樣深而銳利地剌痛了我的心。
偶一回頭,卻見阿紫懷抱著緋緋,默然地站在一旁。這靈動而慧黠的少女,此時臉上卻掛滿了落寞的神色,怔怔地看著我們。
三郎複想起阿紫之言,便問她三界神鼎之事。阿紫低下頭來,手兒輕輕撫摸緋緋雪白的長毛,緋緋舒服地閉上了眼睛,尾巴微微左右搖晃。她低聲道:“我……我那日自泰山隨你而來,一路上你又不許我到處亂跑,實在悶得緊,今日早上便悄悄溜到旁邊澗裏去玩兒……
澗中花草極多呢,比別處開得都要繁盛。我正在湊過去摘一串紫花時,突然眼前恍若白光一閃!我早聽說九嶷之地妖魔甚多,一時起了好奇之心,便循那白光來處,悄悄撥開灌木枝條向外張望。隻見幾個穿灰白色衣服的人,立於在澗水旁邊,手上發出慘白光芒,光滑猶如匹練,層層纏繞,結成一道白色光幕!卻有一個身穿冰藍色袍子的年輕男子,被困在光幕之中!那男子當真也是了得,他雖被圍得嚴嚴實實的,便如身處大蛹之中一般,但隻是張口一吐,好象這位十七姐姐一樣,噴出明亮的金紅色火焰出來!那白色光幕遇火即融,瞬間消於無形!”
我忍不住呼道:“是白特蛟!怎的又有白特蛟妖出現在這九嶷山中?”
三郎也疑惑道:“不錯,這白特蛟本是海中極惡毒卑賤的蛟類,怎的會出現在內陸之地?”
阿紫訝然道:“正是呢!那男子擺脫白幕纏繞,也是叫了一聲‘白特兒’!隨即便輕蔑地說道:‘你們這幾條小小的白特蛟,還妄想要困住我們神龍麽?’”
我心中一驚,忙道:“那男子居然也是我們龍族?”
阿紫道:“我聽說他也是神龍,心中著實好奇。他長得雖比三郎哥哥差了些,倒也真的很好看呢!” 三郎聽她說得天真,不由得苦笑一聲,望了我一眼。
阿紫接著道:“誰知此時突然有黑光破空而出,刷地一下,宛若當空張開一副黑色巨網,緊緊地籠在那男子身上!那男子低吼一聲,似乎經受了什麽極大的痛苦,光芒閃處,瞬間化為一條長有金角的巨大藍龍,在黑網中左衝右突!”
我終於確認無疑,叫道:“那是北海龍神!”
早已聽聞父王說過,東、南、西、北四海龍王,分別是白、青、金、藍四種神龍。所有龍子龍女之中,也唯有真正的下任龍神,才會有著與龍王一樣的本相。所以我的三哥隻能是黑龍,而我卻與極肖父王,也是一條白龍。
身為藍龍,又頭頂金角,縱然我與北海龍族從未打過交道,也猜出那男子若不是北海太子敖寒,卻是何人?
阿紫“啊”了一聲,道:“原來他便是北海的龍神太子啊,當時他化身為龍之後,在黑網中掙紮翻騰,威力著實巨大,那道黑網看上去邪氣甚重,又有好幾個白特蛟在旁相助,幾乎都要降他不住!”
我關心敖寒安危,急道:“那後來呢?”
阿紫道:“眼見他頭上金角發出燦然金光,身上也漸漸長出一對金色飛翼來!”我心神一顫,旋即想到了自己化出金翼之事。莫非所有龍神,皆能化出金翼麽?自西海回來,我即去了華嶽,與父王相處甚短,若不是他突遭不幸,這些事情隻怕他早就已講與我聽了。
隻聽阿紫又道:“他那兩道金翼頗為厲害,隻是輕輕一扇,那些黑色巨網居然收他不住!瞬間化為黑霧,立即便被金翼揮開!而那些圍著他的白衣人也慘叫連聲,紛紛跌倒,身上冒出煙來,居然都變成了一些灰灰白白的蛇狀怪物,在地上扭來扭去,粗的竟如水桶一般呢!”
三郎歎道:“那金角金翼,為龍神天生異相。但金角乃是與生俱來,金翼卻是靠後天的機緣與修為方才能夠長出。傳言龍神一旦角翼俱全,便是即將繼承龍位之兆。”
阿紫滴溜溜的眼珠在我身上掃了掃,三郎察覺到了,也將目光轉到我的臉龐上,略帶些憐愛的神色,笑道:“你十七姐姐年齡還小呢,不過是三百多歲而已,哪有這麽快便能長出金翼?說來也是奇怪,西海太子年已有七百餘歲,南海太子也有六百餘歲,北海太子不過將滿六百歲而已,怎麽我倒沒聽說那兩位太子生出金翼,倒是這北海太子最先角翼齊全呢?”
我心裏卻頗為驚異:“論說起來,這位北海太子今日方才化出金翼,我卻早了幾日,莫不是四海年青一代龍神之中,竟是我這最小的東海龍神,最先角翼雙全麽?”
三郎想了想,又道:“阿紫你當時是見他金翼緩緩伸出的麽?”
阿紫答道:“是啊,那金翼伸出來的時候,有無數細小的金芒四處飛舞;直到全部伸出時,那金芒倒是消失不見,卻有耀眼的金光四射!那金光隔我甚遠,但不知為何,我看在眼裏,卻是身上一陣炙熱,整個人突然間又是恐懼,又是痛苦,仿佛身處煉獄烈火一樣,便似是立刻便要化為一片飛灰。”
說到此處,不由得往後縮了縮,似乎還是對那金光極為恐懼。
三郎笑道:“阿紫你哪裏知道,龍族族類甚多,除了海龍、河龍之外,還有井龍。便是蛟螭之屬,其實也是出自於龍族的分支。
龍族與人族、妖族一般,不過是一種生來便具行雨布雲法力的生物罷了。也並非所有龍族都是正神,有的受上天封贈為一方之君,有的卻是踞地為主,甚至興風作浪,吞食人畜,與妖魔無異。”
他看了我一眼,又道:“不過四海龍王卻是龍族中的異數。他們雖也是龍身,卻是早已得道的佛界天龍。隻不過當年……水族聖女秋水姬……離去之後,水係無人執掌,天龍方才自佛界降臨人間,各司一方水域,被尊稱為龍神。
曆代龍神既是來自於佛界,天生便俱有伏魔神通,那金翼金角更是妖魔克星!你不過是修煉略有小成的狐妖,如何抵擋得住這來自佛界的龍神寶光?既是先有金芒再有金光,說明這金翼乃是初次長出了!這位北海太子方才化出金翼,故而威力稍淺,若假以時日,他金翼已然強健,隻怕那些白特蛟不是現出原形,倒是要灰飛煙滅了。就連你啊,阿紫,雖說隔得遠些,恐也難逃池魚之殃。”
阿紫眼中閃過恐懼的神色,不由得看了看我,又往後縮了縮。
三郎笑著拍了拍她的頭,說道:“你別害怕,你十七姐姐雖是龍神,但她一來金翼未成,二來人又甚是溫柔,絕不會降了你這狐妖。”
他屈起手指,輕輕敲了敲腦門,又道:“嗯,北海太子在四海之中為人頗為低調,並不如西海太子那般聲望顯赫,不料倒還是第一個長出金翼,看來平時倒是眾人看走了眼。”
我忍不住問道:“先長後長,又有什麽打緊?”
三郎在我耳邊輕輕道:“小傻瓜,先長出金翼者,必然是宿緣深厚,功力稍強之人。記得聽我祖父東華帝君說過,當初四海龍神之中,你的父王可是第一個角翼雙全的呢,其餘三位龍神還真是一直遜他一籌。”
我心裏一跳,低下頭去,沒有答言。
三郎凝視著我,歎道:“十七,你瘦了。”
我忍不住笑道:“知道,你都說了兩遍了。”
忽聽阿紫重重咳嗽一聲,道:“關於那三界神鼎的事情,你們還要不要聽?”
我恍然驚悟過來,忙道:“阿紫妹妹,你講下去罷,我自然是要聽的。”一邊不覺臉上紅暈已生。
三郎似笑非笑地看我一眼,這才抬起頭來,若無其事道:“阿紫,你說。”
清淨寶珠 上
忽聽阿紫重重咳嗽一聲,道:“關於那三界神鼎的事情,你們還要不要聽?”
我恍然驚悟過來,忙道:“阿紫妹妹,你講下去罷,我自然是要聽的。”一邊不覺臉上紅暈已生。
三郎似笑非笑地看我一眼,這才抬起頭來,若無其事道:“阿紫,你說。”
阿紫撅了撅小嘴,樣子極是可愛:“那條金翼藍龍雙翼一拍,身邊祥雲陡生,龍頭昂然向上,便要衝破重重黑霧,矯然飛入九天雲霄……”
“呼喇喇一陣亂響,卻是四麵不知從哪裏湧出十餘人來,也都是些山精水怪之流,驚叫道‘那龍要逃走了’!
忽聽得有人冷笑一聲,那聲音……那聲音……”她打了個寒噤,道:“那聲音好生陰寒可怕,雖然清亮如玉擊之音,不知為何,還是讓人隻是覺得害怕……”
“隻見一道赤色光芒,陡然平空而出!那光芒炙熱而明亮,倒仿佛是燃燒著的火焰一般!我隻覺胸口沉悶難受,腦袋沉重得便象要掉了下來,慌忙扭頭便跑!
我隔他們所處之地雖遠,但方一舉步,卻覺身後似有無限吸力傳來,仿佛要將我竭力拉向一個不測深淵。我拚命掙紮,死死拉住跟前一叢灌木,隻覺得身上的汗珠大滴大滴地掉了下來,卻怎麽也不敢鬆開……你看,”
她一手抱住緋緋,另一隻手伸了出來,隻見白晰如玉的掌上,居然橫七豎八的,盡是些鮮紅而極深的印子,顯然是受力勒磨之故。有的地方甚至還破了表皮,露出裏麵的血肉來。
三郎“啊”了一聲,心痛地道:“阿紫,你怎麽把手弄成了這個樣子?也不見你吭一聲!”
言畢不由分說,捉住她的手腕,隻是輕輕一吹。一道淡淡仙氣拂過,但見那些血痕傷口頃刻間消失不見,依舊是如玉般的一隻纖手。
阿紫欣喜地收回手掌,在眼前反複地看了看,叫道:“三郎哥哥,當真是一點傷口也沒有了呃!”
三郎嗔道:“好了,你總可以繼續說下去了罷?”
阿紫吐了吐舌頭,一把把懷中欲站起來的緋緋按了下去。緋緋憤怒地想要通過搖尾巴進行抗議,但顯然沒有什麽效果。反而被阿紫將它九條大尾胡亂地結在一起,卷巴卷巴,若無其事地塞到它的屁股下來,全然不管它“憤怒”的眼神,接著說道:“我實在是難以對抗那股大力的吸引,感覺自己漸漸支持不住,仿佛便要被那無窮的力量控製了一切……”
三郎急道:“那你如何逃脫?”
阿紫伸手自領口內摸出一枚碧綠玉環來,嬌笑道:“全要仗了你送我的這‘華玉環’呢,當時我突然想起你對我說過,隻要念起法訣,這玉環便會有極大的神力來保護我!幸得我學法訣之時尚算認真,自然便念了出來,但覺一道極柔和的綠光閃過,我身上所受無形拉力便似輕鬆了許多。我也顧不得會暴露身份啦,趕緊祭出狐丹,趁機駕雲而逃!”
她撅了撅嘴,道:“誰知這樣一來,卻被那幫壞妖怪給發現啦!他們大呼小叫地追了過來,我原也是不怕的,隻是其中有個極厲害的人物,他能發出那種黑色的閃電,極損我的內元真氣,若不是遇上這小九尾狐,引來十七姐姐救我,隻怕我今日是再也見不著三郎哥哥啦!”
我心係那北海太子,急忙問道:“阿紫,那藍龍後來如何?可曾逃走麽?”
阿紫想了想,道:“當時我忙著逃跑,實在顧它不得!但那道赤光一出,藍龍可就如同被羅網絆住一般,再也飛騰不起來啦!當時我聽到那人冷笑一聲後,便說了一句話來,道是什麽‘三界神鼎何等神器,你小小一個龍神能有什麽神通,便敢與神器對抗麽’?”
三郎臉色一變,失聲道:“果真是三界神鼎!”他轉過頭來,對我說道:“那三界神鼎若被法力催動,隻怕北海太子難逃鼎中神力所引,必然被擒。十七,你……”
我知他心中甚是擔心,擠出一絲微笑,道:“三郎,無妨的,我一定會好生在意。再說有秋水望魚神劍在此,未必便會被神鼎所左右。”
阿紫插嘴道:“十七姐姐,你將我這‘華玉環’拿去罷,這次我全仗它逃過劫難,也定能保得姐姐你的平安!”
三郎笑罵道:“小阿紫,你知道什麽?這華玉環隻是普通寶物,你得以借此逃脫,不過因為那神鼎本來便不是衝你而去,再者你隔得又遠,隻是受池魚之殃罷了。若當真那魔頭用神鼎之力是來對付龍神,華玉環這小小寶器,又能起到什麽作用?”
阿紫嘟嘴不語,我過意不去,忙道:“阿紫也是一番好意。隻是那華玉環……那華玉環……”
那華玉環,乃是三郎贈你之物,我卻如何能夠拿走呢?阿紫,你是真的不知麽?
我輕輕歎了一口氣,這小小的狐妖,一口一個三郎哥哥,以為我當真便看不出來,她對三郎已是情根深種、不能自拔了麽?
我退後一步,淡淡道:“三界神鼎既已顯現,定是衝著四海龍神而來。如今八位龍神,已有七位下落不明。三郎,十七心係父王安危,急要往見一位異人,這三界神鼎之事,便煩勞你與阿紫姑娘代為追查,咱們先行別過!”
衣袖微斂,裙帶紛揚之中,已然淩空飛起。
身後雲氣縱橫,卻是三郎追了上來。他赤金雲紋的衣袍一展,已然將我去路攔住,急道:“十七,你莫不是生了我的氣麽?”
我不語,他歎了一口氣,道:“十七,阿紫天真爛漫,莫不是有什麽話語冒犯了你?你可千萬不要見怪才好。”
我搖了搖頭,正色道:“三郎,阿紫這般可愛,我自然不會與她生氣。隻是……碧霞元君她……卻為何要將阿紫贈你?”
神仙君侯,休道是妻妾成群,便是沒有名份的女子,如婢女之流也不在少數。我父王是如此,其餘三海龍王是如此,便是三郎之父金天願聖大帝,雖然深愛三郎母親阿紫,還一樣的有無數的側妃。
碧霞元君將這名字與三郎母親之名相同的阿紫贈予侄兒,若說隻是充作隨從侍女,我是絕不相信。
三郎道:“姑姑說她與我娘同族,便連相貌也長得極象我娘,她將阿紫贈我,怕是要化解我思母之情罷……十七,我明白你心中在想什麽,我的妻子是你,我總是不會忘的。”略一沉思,唇邊不覺帶上一縷笑意:“但不知為何,我一見到阿紫……雖然她又調皮又鬧人,有時候還有些倔強,但總覺得十分可愛……我常常在想,我的母親,當初是不是也如她一般呢……”
不知為何,我的心裏竟然軟了下來。金虹三郎,他對於我,恐怕也並非無情郎君。隻是一個人幼時的渴慕、終生的遺憾,總是令人難以化解和忘懷罷。何況……何況……那日華山之巔,山茶花幽暗的香氣,仿佛又重新浮現在身旁的雲靄裏:“十七,我知道你心中喜歡的人,可不是我。”“三郎,你心中所愛之人,也不是我呢。”
明明都不是對方在尋覓的那個人,為什麽還會結下此生的緣份?在三郎,不過是為了寄托過去的思慕,而我呢?我呢?
是不是因為我的前世,背負了太多的血淚和痛苦,才使得今生的我,本能地想避開一切,本能地想將過去的一切都塵封起來?所以,我寧可忽略自己真正的心,迫使自己為了東海的未來,為了安然而榮華的生活,匆忙地答應嫁給了這個恰巧出現在生命中的男子?
萼綠華和素秋,都不止一次地對我的狀況表示奇怪。按理來論,我既然恢複了前世的記憶,自然應該恢複前世的法力。然而不知為何,我卻仍然是那隱忍而沉默的東海十七,所記得的法術,不過隻有一個馭水訣而已。而沒有強大法力的支撐,便是這馭水訣的使用,也不能夠圓熟如意,當初龍宮中馭水成牆,將三哥擊敗之事,據萼綠華來說,尚不及全力之二三。
而前世那曾讓我夢牽魂繞的男子,那個與秋水姬同眠於雪梅林中的林致遠,我對他居然也沒有任何刻骨的思念。
難道說,因為我下意識地封存了自己腦中所有關於前世情感的記憶,這才使得我的神通和法力,也被一並封存起來?
我但覺頭腦中紛亂如麻,三郎尚在絮絮而談,我卻是一句話也聽不進去。終於,我一拂衣袖,打斷了他的說話:“三郎,你與阿紫如何,自己必有分寸,也不必向我言明。眼下紛亂四起,我隻盼你能助我早日尋得父王,解除四海之厄。那時再談兒女之事,亦未嚐得遲。眼下我便要去尋我父王行蹤,你一定要打探神鼎之事,切記。”
三郎驚詫地看著我,半晌,也隻得點了點頭。
朝舜澗。
我飄落在溪水之畔,憑著上次記憶,一步步地向那崖下洞穴走去。
洞口寂靜無人,唯有枝上藤花,尚自在開落。我猶豫了一下,在洞口停住了腳步。
忽聽一人冷笑道:“咦,這位不是龍女姑娘麽?怎的一副怨婦模樣?原來,見到自己所愛之人移情之時,心中滋味卻是如此這般。”
我霍然轉過身來,含淚怒道:“你……這幹你什麽事?”
冥夜幽靈般地出現在我身後數步開外,冷冷道:“不巧得很,我恰從那裏經過,便見一隻美麗的小狐妖站著發愣,而一位好生俊朗的公子哥兒飛上雲端,攔住了龍女姑娘。隨後便見姑娘你飄落在我家洞府門口,且是一副心喪若嗒的樣子。我又不蠢,難道猜不出姑娘你遇上了何事麽?”
我怒意頓生,說道:“我與我未婚夫婿之事,可不要外人說三道四。”
“未婚夫婿?”冥夜黑漆的瞳仁裏,漸漸聚集起陰寒的怒意。四周冷風乍起,吹得他的黑袍飄忽不定。
“既然這公子哥兒才是你的未婚夫婿,我倒當真不知,那九嶷神廟的大司命,那信誓旦旦,當著無數妖魔說過要護你惜你的林寧,又算是姑娘的什麽人呢?”
林寧!
我深吸一口氣,意識到現在不宜與冥夜辯解此事,說道:“閑話少說。冥夜公子,聽聞你是天魔那修唯一弟子,那麽那修的‘招魂術’,你自然也是極為精通了?”
一個疑問突然浮上心底:“我最初向林寧尋問招魂一術之時,林寧說那修並無傳人;但在石蘭澗時,他又承認冥夜是那修唯一弟子,此事也得到冥夜的證實。那麽林寧最初對我所言必是謊言,他再三阻我前來尋找冥夜,究竟是何原因?”
冥夜臉色大變,沉聲道:“你來找我,便是要求得招魂秘術?素聞東海龍王元神被攝,東海皇嗣十七公主四處尋訪下落,而你又是龍女,莫非你……你當真便是那東海龍神?”
說到最後兩句話時,聲音已在微微顫抖。
我索性不再隱瞞,說道:“不錯!我父王失魂已久,但願公子能以異術相救,東海龍宮上下,不勝感激!”
冥夜似是完全沒有聽到我的說話,隻是喃喃道:“果然……果然是你,你那日化出金翼,我雖然十分驚訝,卻沒想到竟真是傳說中的龍神化翼!如此說來,你並不是叫做什麽白瑩,你是叫做敖瑩了罷……”
我隻是企盼地望著他。
他臉色幾度變化,一時沒有答言。驀然轉過身去,但見背上黑袍急劇起伏,顯然心情激蕩不已。我正在暗自奇怪,隻聽他悶聲說道:“你既是東海未來的龍王,我哪裏敢不呈這個人情?但我一向不做無利可圖之事,你若想我招魂回歸,須得答應我一件事情!”
我喜出望外,忙道:“但有所需,任憑公子開口!”
冥夜冷冷道:“那好!你便將你頸上那顆林寧相贈的清淨寶珠,轉予我便罷了!”
清淨寶珠!
我心中一動,依言從頸上取了下來,握在手裏,有些不舍地輕輕摩娑。這九嶷的鎮廟寶物,那黑紗女郎與冥夜曾幾次大張旗鼓前來相奪。林寧耗盡精力將它捍衛完整,竟肯輕易贈給我這素昧平生之人,已令我大為驚訝。據林寧說來,他將此珠贈我,不過是怕我身為神龍而久居陸地,要補些水係元氣罷了,但此話於情於理,都未免有些牽強。
此時冥夜又來相索,足見此珠珍貴異常。隻是此珠究竟有何威力,我卻是百思不得其解。
冥夜見我已解下寶珠,臉上神色興奮起來,眼中射出古怪而熱切的光芒,盯住寶珠,隻是一霎不霎。
我猶豫了一下,終於便要將手遞了過去。
忽見眼前青光閃動,林寧從天而降,一把將我攬到身後,竹枝橫斜,厲聲喝道:“瑩兒快走!這清淨寶珠,斷斷不能給他!”
冥夜獰笑一聲,森然道:“大司命,此處可不是九嶷神廟,你以為你護住龍女,我們便動不得手麽?我本來隻想取走寶珠,放走龍女,你卻來橫加幹涉!好,龍女寶珠,本公子便要一網打盡!”
他雙臂一展,但見無數烏雲平地生起,頃刻間便浮於半空之中,漸漸聚集匯合,翻滾不定,恰若無形妖魔巨口,待要擇人而齧!
而三個身著麻衣,以巾蒙麵之人,也悄無聲地出現在我與林寧周圍,形成合圍之勢,凝然不動。
清淨寶珠 下
作者有話要說:
我吃了一驚,手自然收了回來,五指緊緊握住清淨寶珠,驚道:“大司命!他們……”林寧麵罩寒霜,掌中竹枝無風自動,淡青光芒在枝頭不斷閃現。他轉過頭來,對我說道:“瑩兒,我本待將你送回東海之後再行告知,誰知你仍向冥夜來求那‘招魂’之術!也怪我沒有對你說得清楚,這顆寶珠……這顆寶珠之中,便藏有你父親東海龍王的魂魄元神!”
父王的魂魄元神!我心頭大震,目瞪口呆,幾乎要說不出話來,結結巴巴道:“你……為何你如今方才向我告知?”
冥夜冷笑一聲,麵上浮起得意之色,說道:“果然我們猜得不錯,那東海老龍何等狡詐,豈能當真容別人輕易收走他的魂魄?他少時便與你們九嶷神廟頗有交情,而你們鎮廟之寶清淨寶珠又恰有容納魂魄元神之功;現下四海局勢如何,他心中比誰都要清楚,自然是妄想憑借這遠離三界紛爭的九嶷三湘之地,度過此次大劫……大司命,我說的可都是八九不離罷?”
我頭腦中一陣混亂,紛如絲麻的思緒之中,有一個念頭漸漸清晰起來:“東海也有寄存元神魂魄的水靈珠,父王為何獨將元神寄於九嶷的清淨寶珠之中?莫非……父王他早知四海龍神會相繼失蹤,為避此劫難,這才出此下策?然而……他為何不對我言明,便已作下如此重要的決定?”
再一轉念,已隱約猜到: “父王此舉,一是怕我年幼力薄,且未經過甚麽陣勢,若早知實情,隻怕舉止之間,便已被別具用心之人看了出來; 二來……二來……隻怕父王心中早希望由我承繼東海皇嗣之位,故此他才煞費苦心,留下那道金匣密旨,實指望我能名正言順,打破千萬年來傳位龍子之律,成為東海龍王的繼承之人罷?”
而許許多多以前未曾注意之事,此時也都浮現出來
“他天縱英明,自然早就看出四海有變,故此搶先一步離開,反令對手猝不及防.他心中早有決斷,卻直到將我托付於金虹三郎之後,方才離開龍宮.龍宮驚變之時,夜光夫人獨守宮中,頃刻間便請得族中十大長老來此,而朝中臣子也獲訊趕來,使得三哥奪位之願終不能夠得逞.以前父王常攜夜光夫人與群臣交往,也曾與長老們見麵,如今回想起來,竟都不是無意之舉.若非如此,以夜光夫人之力,又怎能獨自支持當時場麵?
將一切均已安置完畢之後,他才離開龍宮,冒天大奇險,將自己元神魂魄托於清淨寶珠之中……而我,我方才竟險些兒將這父王元靈所係的寶物,交給了這早已別有圖謀的冥夜,若非林寧及時趕到,後果當真不堪設想!”
一時間汗濕涔涔,無限懊悔自怨之情,油然而生.
林寧掌中竹枝青芒大盛,瞬間形成一道青色光圈,將我二人籠罩於其內.他神色大見焦急,全然不似平日安然若素的模樣,隻是不斷催促道:”瑩兒,快走!你帶上寶珠,趕緊離開這裏!你父王之事,我自會與你一個交待!”
我輕輕推開他護著我的手臂,走上前去.他吃了一驚,叫道:”瑩兒!”
我回眸一笑,丹田真氣刹那間遊走全身,通暢充沛,便似立時便噴薄欲出:”大司命,多謝你一直保護我.隻是此事係出水族,涉及四海,還關係到我父王元神安危!我敖瑩身為龍族後人,東海皇嗣,斷不能隻顧自己,卻置身於此事之外!”
袍袖一振,”錚錚”兩聲清吟,秋水望魚二劍幻形而出,劃過兩道耀眼青光,浮現於我手掌之中!
冥夜與那三人臉色一變,各自對視一眼,齊喝道:”上!”
林寧一怔,道:”瑩兒,你終於長大啦,可是我……必不棄你!”
如與我心有靈犀一般,林寧掌中竹枝幻出柔和青光,與我手中神劍光芒輝映,雙雙飛身而起,直向冥夜激射而去!
冥夜臉上掠過一抹陰影,雙指相交,捏訣喝道:”大荒魔神,黑暗無極!”
天地間刹時黑暗!我頓時失去了林寧的蹤跡!
唯有無數道冰冷而利厲的妖風,仿佛從四麵八方奔湧而至!然而那風似乎又不全是妖異而邪惡的,它的冰冷和利厲,仿佛來自於一個絕望不可見底的深淵.
是在多麽遙遠的那一刻,我曾經感受過同樣的絕望氣息?
林寧!我默念那個熟悉的名字,掌中劍身飛舞,恍若光電一般,已將眼前黑暗一剖而開!
“呤”!
清嘯不絕,青光大盛.那堆積深沉的黑暗裂開一道大縫,光線乍現,但旋即又已合攏.而我的身體卻如流星一般,筆直向下墮落!我淩空飛轉,飄然向上,但那上空也是極深的黑暗,一時之間,仿佛天也無極,地也無涯,天地之間,便都是這無窮無盡的黑暗一般.
“撲”!冷風襲來,我本能向旁閃開,卻有一道巨大的力道淩空襲來!我身不由已,斜斜飄浮出去,奮力揮劍相格!劍芒閃耀之中,黑影乍現,猛然擴展開來,竟是一隻極大的黑色蝙蝠!
“撲撲”!巨大的蝠翅迎麵掃來,腥臭撲鼻!“砰”地一聲,我躲避不及,身受此一重擊,當即斜飛出去,胸口劇痛,幾乎窒住呼吸!
那黑蝠咭咭冷笑道:“原來堂堂的東海皇嗣,秋水聖女轉世,居然還不抵我冥夜一擊之力!”
冥夜?我奮力抬起身來,果見那人麵蝠身的怪物,麵孔居然有著熟悉的蒼白而陰冷,是冥夜!居然真是冥夜!難道他竟是蝠妖麽?為何我以前與他相處之時,竟會覺得他並無尋常妖類氣息呢?
他蝠翅一展,宛若巨大的兩片烏雲:“清淨寶珠呢?拿來!”
我下意識地望了一眼重又掛回頸中的寶珠,毅然道:“我決不會讓你們傷及我的父王!”
冥夜冷笑一聲,蝠身上的人麵越顯陰森可怖:“龍女,我本不想傷你,隻取得你父王元神也就罷了!你若再如此固執,須不要怪我無情!”
我直起身子,正視於他:“林寧呢?你們把林寧怎麽樣了?”
冥夜的麵孔上浮起一抹嘲笑:“怎麽,堂堂的華嶽少夫人,居然關心起九嶷的大司命了?你以為林寧神通廣大,我冥夜不是其敵手,他就能為所欲為麽?方才那三位久負盛名的前輩,若還對付不了區區一個凡人林寧,則我們的煉神大計,豈不是紙上空談?”
那三人!我心中陡然一縮:能對付林寧的,必然不是凡俗之輩!
我憂心如焚,聽到“煉神大計”之時,更是心頭一跳:“煉神?四海龍神?”
冥夜仰天大笑,黑色的蝠翼也隨之微微擺動,更增添了幾分妖魅的氣息:“不錯!煉製龍神!隻要以龍神為料,煉成海靈珠,水族將再次統一,隻是那統一首領不再是你——秋水聖女,而是……”
他笑聲戛然而止,森森道:“拿來!”
我退後一步,道:“既然你們要用所有的龍神來煉製那個什麽海靈珠,我也是東海龍神,你又豈會將我放過?”
不知是否因為我的錯覺,冥夜妖異蒼白的臉上,居然掠過一種古怪的神情,但隻是刹那之間,他又大喝一聲:“我說過不會傷你,絕不食言!拿來!”
我緊握劍身,冷冷道:“你要我用我父王的元神,來換取自己的苟活麽?絕不!”冥夜眼中晃過一抹血紅,喝道:“好!”
“刷”地一聲,黑色蝠翼驀然向兩邊展開,挾帶呼嘯腥風和排山倒海之勢,徑自向我撲來!
我身子一晃,幾乎要被那強大風力衝倒!我的功力,終於還是太淺了嗬,我當真能保得父王元神的安全麽?我會死在這裏麽?淡淡的遺憾,從心頭隱隱浮起。
然而,這世上任是誰人,會沒有願以全部生命,去真心守護的那個人?
“水之本性,至善至柔,所謂上善若水是也。水性雖柔,但浩浩蕩蕩,包容萬物,若匯而為用,則其銳不可擋之勢,甚於刀兵。所謂馭水之訣,貴在順乎本性,似柔實剛,化剛為柔。驅西方癸水之精華,傷人於無形之中,祛壓心火,清寧自身……”
唇邊一陣鹹熱,卻是我情急之下,已將嘴唇咬破,鮮紅的血珠流了出來。我腦中靈光一閃!
“馭水之訣,順自本性,似柔實剛,化剛為柔,玄台空寂,靈照九清……劍出!”
青光閃過,腕上紅影濺出,空中彌漫著淡淡的血腥味!以劍剌腕上鮮血為引,我終於使出了馭水之訣!
青蒙蒙的層層水霧,平空浮起,急劇地凝聚在一起,巨大透明的水牆,在水霧中緩緩形成!兩道若有似無的殷紅血絲,卻滲入了青色的劍身之中!隱隱可見那兩道血絲宛若有生命之物一般,疾速地沿著劍身蜿蜒而上。
恍然之間,我覺得秋水望魚劍中,竟然有一道灼熱,一道清冷的無形氣流,自劍身中噴湧而起!
“轟”!
兩道無形氣流相撞,在黑暗中激起滿天青芒!青芒轉動閃耀,幻出一軸青色長卷,上麵竟然隱隱閃現一行行的古樸篆字,字體靈動而飄逸,反射出奪目金光!其中有幾句話異常眼熟,竟然也是“水性雖柔,但浩浩蕩蕩,包容萬物,若匯而為用,則其銳不可擋之勢,甚於刀兵”!
那金青光芒漸漸匯成一道金色光柱,將我全身籠於其中,頓時一種從未有過的淳和清新之感,遍布了四肢百骸。我但覺身體輕盈而飄逸,腳下一輕,如踏祥雲一般,整個人冉冉向上空升起。
眼前恍若明亮了許多,先前那令人生懼的沉沉黑暗之色,此時看在我的眼中,卻隻是一些虛浮而縹緲的影子。
冥夜仰起頭來,蒼白的臉上,神情似悲若恨,嘶聲叫道:“太陰玉華篇!原來……原來她一身功夫,居然真是來自於這神劍之中的太陰玉華篇!”
太陰玉華篇麽?隱約記得,這是當初望魚自上元夫人座下盜得的天界寶書,原來竟當真是藏於神劍之中!可是為什麽我會對那些篆字那樣的熟悉,為什麽其中竟也會有馭水之訣?莫非當初的秋水聖女,當真是憑借先天水精之身,又從太陰玉華篇中悟出水係至理,才終於縱橫天下的麽?
顧不得冥夜古怪的神情,我喝道:“冥夜公子!大司命呢?林寧,林寧,你們將林寧怎樣了?”
冥夜一揮雙翅,黑霧腥風平地卷起,聲勢煞是嚇人,喝道:“我……我絕不會再讓你……回到他的身邊!”
他雙目發紅,狀若瘋虎,竟似癲狂一般,若不是那道水牆擋在前麵,隻怕立時便衝過來將我化為齏粉!
林寧……不知為何,此時我的思緒之中,竟然不是林寧的影子。而有無數記憶的碎片,自腦海深處奔湧而來!那溫柔而專注的笑容,那仿佛滿含著憐愛的一聲聲“水兒”“水兒”、那守在紅泥爐前烹酒的男子背影、那一閃即逝的劍光、那滿天大雪中四濺的鮮血……
我深吸一口氣,殺意大起,掌中雙劍也似感知到了主人的心意,吟聲不絕,而光芒更是比先前亮了許多!
我運力於臂,突然間覺得雙劍精魂,似乎與我的感覺都奇妙地融為了一體!衣袖揮拂,雙劍在空中劃出美妙的弧線,直奔冥夜而去!
那弧線帶起淡淡的青光劍氣,恍若一路有無數細碎的花朵,在暗夜裏寂然開放。以前我也曾多次運用神劍,卻從未出現過這麽美麗的劍氣。隻可惜如此美麗如花的劍氣,竟是要取走眼前這冥夜蝠妖的性命!
“砰”!馭水而成的那道青色水牆居然四下裂開,碎裂的水花在空中旋轉,“轟隆”一聲,形成合圍之勢,那本該柔和之極的水流,此時卻是堅逾鋼鐵!但聞冥夜慘叫一聲,那漆黑妖異的雙翅竟然已被應聲擊斷!
“刷”!雙劍已破空而至!明亮的青光,照亮了冥夜蒼白而痛苦的麵龐!
忽聞有人急呼一聲:“水姑娘劍下留人!”
我微微一怔,手腕微舒,仙氣到處,那劍尖立時凝空停住不動,距冥夜咽喉,卻僅隻有半寸之遙!
仿佛有無數白色的光點,自劍中飛舞出來,然而卻有極輕柔的聲音,在空中低聲吟唱!那是劍靈麽?這雙神劍之下,曾羈鎖了多少生靈的殘魂?
絢麗青光之中,千萬個光點逐漸匯聚,隱然浮現出一個淡淡的男子身影來。
高冠繡袍,眉目俊麗,雖隻是極淡的一個輪廓,仍可看出他端凝典雅,風神清華。
他見神劍在半空停下,終於低低地舒了口氣,神色稍定,對我微笑道:“秋水聖女,秋水望魚神劍並非凡物,但凡死於此劍之下的生靈,其魂魄定然進入劍身,永不能超脫轉世,姑娘莫非忘了麽?”
不便在此公布東海龍女私人郵箱.若有急事找我的大人,可向晉江原創網網站查詢,我的QQ號在原創網辦的一個群裏,那裏多為上了官推榜的作者.
雲中雙君
我冷然凝視著他,半晌,方道:“雲中君?雲屏翳?”
雲屏翳——曾經的雲中君,端麗的臉龐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顯出了神祗的高貴與慈和,全然沒有了當年梅林之中的跋扈與驕橫:“水姑娘,原來……你什麽都記起來了。”
我手腕陡揮,兩柄神劍呼嘯著從空中疾飛而下,幻作兩道青光,居然化入了我的手掌之中,陡然不見!
我暗自吃了一驚,但覺兩道清涼水流自腕脈中緩緩流動,並無不適之感,卻覺得甚是新奇。
雲屏翳也是神色驚詫,叫道:“水姑娘,你終於又能使用秋水望魚神劍了麽?”他凝思片刻,點了點頭,道:“你方才以鮮血為引,正是與神劍重新結下血盟……唉,你果然是什麽都記起來了。”
他說的話我一句也聽不明白,但隱隱覺得,方才我使用馭水訣時剌腕出血,似乎有些歪打正著,令神劍能夠真正與我的元靈融為了一體。暗一用勁,但覺腕脈中涼意逸出,“錚錚”兩聲,青鋒微露,又化為兩柄長短神劍!
我大出意料,微微吃了一驚,雲屏翳更是後退一步,微笑道:“水姑娘風采依然,實是可喜。”
我望著這數千年前害得秋水姬與林致遠不能相偕的罪魁禍首,不知為何,竟毫無痛恨仇視之心,當下淡淡道:“你為何要救下冥夜?”
他轉過身去,望了呆若木雞的冥夜一眼,對我說道:“水姑娘,秋水望魚這樣的絕世神兵,隻要使用時催動法力,便可將傷於劍下的生靈魂魄化入劍靈之中。雲某當初死於姑娘劍下,實是因為罪孽深重,自得報應。但今日鬥膽相求姑娘饒了日照一命,卻是因為天地之間,不能再沒有雲中君。”
我疑惑地問道:“日照?”
雲屏翳歎道:“這位化為蝠形的冥夜,便是我的親生弟弟雲日照。”
冥夜淚流滿麵,撲上前來,想要抓住雲屏翳,手指卻穿過了雲屏翳的身體!他猛地站住身子,失聲叫道:“大哥!真的是你!你……你的魂魄,還被羈鎖在這劍身之中麽?”
雲屏翳點了點頭,臉上也掠過一抹黯然的神色,低聲道:“大哥當初嫉恨攻心,逼死了林致遠,害得秋水聖女為情而殉,致使水係無主,天下分為四海。我的魂魄也被鎖於神劍之中,雖也能隨神劍遊走八方,聽聞三界之事,卻終是難以超脫……
今日水姑娘重以自身鮮血,與神劍達成血盟,故此劍靈相助對敵,我也得以暫時逸出劍來……也算機緣巧合,才能與你相見……日照,這三界之中,唯有你我,才有真正播雲吐霧的馭雲神通,我……我身死之後,你為何不繼承雲中君之位,反而弄成現在這種……這種半魔半神之身?”
我聽在耳中,不覺大為驚異。當初見到冥夜,我便敏銳地感覺到他氣息有異常人,卻沒有想到他居然會是雲屏翳之弟!如此說來,也算是上界仙人,怎的自甘墮落,成為天魔那修的弟子,變作今日這蝠妖的古怪模樣?
冥夜低下頭去,黑色的眼淚一滴滴地穿過雲屏翳虛無的手臂,落入無盡的虛空之中:“大哥,我想救你出來……從你被害的那一天開始,我便想要救你出來……可是天庭神仙都說,你的魂魄一入神劍,除非秋水姬魂飛魄散,否則你絕計是不可能再從劍中出來。
秋水姬身死之後,魂魄緲緲,我踏遍三界,甚至還去過冥府,可是怎麽也找不到她的蹤跡!我找了幾千年……大哥,後來,我終於失去了耐心。
那個時候,我遇上了從佛界逃出來的天魔那修,他說……他可以教我招魂之法,修煉得爐火純青之後,或許能招回你的魂魄……所以,我心甘情願地拜他為師,修習魔道術法……”
雲屏翳痛惜地望著冥夜——不,應該稱他為雲日照:“日照,你真傻,天魔那裏是好相與之人?你一定是拿什麽跟他交換了,對不對?是……是……”他的目光落到了日照巨大的黑色蝠翼上,輕輕道:“你是用你一半的神仙修為,才換來他收你為徒的承諾的麽?”
日照的身子在劇烈地顫抖,隻是不肯答言。雲屏翳的眼中也隱有水氣浮動:“你真傻……魔道招魂之術,哪裏敵得過秋水望魚劍索魂的神通……”他的喉頭哽了一下,再也說不下去。
身為雲中君的弟弟,日照應該也是明白這個道理的罷?隻是人在深深的絕望之中,哪怕隻看到一點微弱的亮光,都希望那便是照亮自己渡過黑暗無邊苦海的神燈。
日照終於抬起頭來,望著雲屏翳溫柔地笑了一下:“大哥,你不用為我難過,這個道理,當我終於見到秋水望魚劍的那一刻,我便已經明白了。不過……不過我還有另外的法子……”
他轉過頭來,神色冰冷,說道:“當初你為一已之私,不惜將我大哥陷入這萬世不得超生的境地,今日我必要向你討還!”
我冷冷地看著他,並不開言。
反是雲屏翳叫道:“日照!你何必這樣記恨水姑娘?當初本是我自己先行鑄下大錯,死有餘辜!何況死在她的劍下,更是……更是我心之所願……你可千萬不要再重蹈我當年覆轍!”
日照獰笑一聲,道:“這個我自然知道!不過,秋水聖女,現在你可不再是什麽水係聖女,而隻是東海龍神!真是不明白佛祖那老兒如何作想,居然將你魂魄投入東海!哼,總之任你神通廣大,卻也難逃當下之厄!林寧以為將清淨寶珠交給了你,再安排你遠走高飛,便可以使你父女倆平安無事麽?哼哼,三界神鼎一出,鬼神皆驚!你們四海龍神,是一個也逃不掉的!隻要你那時魂飛魄散,我大哥自然便能脫困而出!”
我突然想起一事,說道:“那你方才說什麽隻要寶珠,不願傷我之言,都是欺騙我的話了?”
日照一窒,蒼白的臉上仿佛掠過一抹紅暈。他巨大的蝠翼隻是卷地一揮,整個身體淩空飛起,宛若一團黑雲,向上飛去!
黑暗之中,隱隱傳來他的喊叫之聲:“大哥!我一定會救你出來的!”聲音雖然清冷冰寒,卻壓不住那種大功將成的興奮之情。
秋水望魚神劍“錚”地一聲長吟,便有躍躍欲動之勢。雲屏翳急道:“水姑娘!”
我按下雙劍不發,但聞他急切地說道:“秋水聖女,我弟弟日照並非惡人,不過是因為當初我與他自雲霧中化生而出,並未別的親人,相依為命甚久,故此對我之死耿耿於懷罷了。聖女你……”
我搖了搖頭,打斷他的話道:“我都明白……雲中君,往事已了,你也就別叫我秋水姬的名號了。你……便喚我十七罷。”
“十七?”雲屏翳的臉上,先是驚愕,但終於露出了然於心的笑容:“原來……你真的已經拋下了前世的情仇……水……不,十七,看來倒是我多慮了……”
這端麗男子的身影,在逐漸變得越來越淡:“是因為前世的情感太深,帶來的傷害太多,所以終於下定了決心,要將過去的一切全部拋開麽……嗬嗬,情深不壽……數千年來,我藏於神劍之中,見聞當屬不少。但唯有凡人們的這句話,令我感慨最深啊……”
歎了一口氣,我略有些悲哀地望著那已淡不可見的身影:“雲屏翳,若是當初你不那樣決絕,以你我心性,即算不是愛侶,也會成為極好的知已罷?”
白色身影終於“轟”地一下,四麵散開,重又化為千萬白色光點,滿天飛舞,有如夏空螢火一般,分外美麗。
雲屏翳最後的話語,便回響在這滿天的“螢火”之中:“還是凡人們的話說得好啊——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已是百……不……千年身啊……”
“錚錚”!劍光陡射!耀目青光卷碎滿天沉積的黑霧烏雲!我飄然飛了出去!
林寧!我一眼便看到了林寧!
他仍是長身玉立,衣衫整潔,看不出有任何狼狽受傷之跡,唯有手上竹枝泛出淡淡青光。他的身邊……他的身邊……居然是三郎!
我本能地揉了揉眼睛:真的是三郎!
那一對標誌著華嶽少君身份的金虹環,正緊緊握在他的手中。在他腳邊地上,躺著俏麗嬌媚的狐妖阿紫。然而此時她卻緊閉雙眼,人事不醒,緋緋正焦急地搖著尾巴,繞著她轉來轉去。
與他們對麵相峙的,正是先前悄然出現的那三個身著麻衣,以巾覆麵的神秘人。
三郎與林寧緊緊靠在一起,淡青光芒與金芒相融,顯得極為和諧契合。此時我陡然現身,二人更幾乎是齊聲叫了出來:“瑩兒!”“十七!”然後彼此互視一眼,驚道:“原來你與她是相識?”
我頭腦中轟地一聲,索性不管他們,運氣於腕,喝道:“劍起!”“錚錚!”兩道青光自腕中射出,交錯飛舞,瞬間光芒閃耀,劍氣激落崖上無數枝葉,簌簌如雨而下。
那三人大吃一驚,衣袖揮拂,已各取法寶在手相助,隻聽“嗖嗖”數聲,幾道射向他們身上的劍光已被擋住!我定神一看,方見這三人中一人執木杖,一人執木缽,最後一人居然執著一柄木劍,當真象是那凡間入室驅邪的道士之流。
我心中暗笑,卻是不敢大意。那三樣東西雖然都是木質,模樣也甚是粗陋,卻隱見紋路奇異,且暗有大量靈氣蘊集,決不輸於我所見過的金玉之質的諸類法寶。
“刷”!白光閃動,卻是那一杖一劍,已向我攻了過來!與其同時,我隻覺得身上一沉,仙氣真力竟似被逐漸吸走!大駭之下回頭一看,卻見一人高舉木缽,缽中銀白之光,已投射在我身上。那人麵上所覆巾下隱見口唇翕動,似正在誦讀某類法訣。
但覺一股灼熱無比的氣流,驀然間湧上心頭!多少年了?那潛伏在心底深處的某種東西,仿佛被突然喚醒!烈火般的心緒,瞬間蔓延到了我的全身!水劍相融,靈識合一,此時的我,已具有了真正驅動劍氣和水流的力量,為何我不能為所欲為,將眼前的一切都化為灰燼?
眸中火光隱現,仿佛全身都在騰騰燃燒。
“莫動無明,莫起怨妄,無色無識,是真性情。”神秘而慈和的梵唱之聲,仿佛又在耳邊悄然響起。
無名的殺戳之意略略平息,然而那一股子傲睨天下的豪情卻依然如故!我長嘯一聲,青色的劍氣縱橫滿天!與其同時,溪中潺潺水流也突然“嘩”地一聲,盡數卷上岸來!無邊青光之中,但見四麵水牆乍起,青蒙蒙的水霧頓時圍住了那三個麻衣人!
三人怒喝一聲,雙臂高舉,三件木器散發出極剌眼的白光,屈指捏訣,齊聲喝道:“疾!”
白色光芒反齧而至,帶起巨大的妖異狂風,吹得我衣衫層層飛起,麵龐竟有些微的刮疼。
“嘩”!水霧迅速彌漫空中,瞬間化作透明水牆,“砰”地一聲,正擋住疾速飛來的白色光芒!
白光一閃,正待遁回之時,但見那道水牆竟如柳條一般,柔軟地扭轉過來,反將白光縛於中!
三人臉色一變,忙不迭地退身閃避,“砰砰砰”三聲響過,卻是手中木器已應聲碎成粉末!
三人呆住,其中一個更忍不住叫了出來:“我的神木……”另兩人怒視他一眼,他當即住口。但聞一人沉聲道:“走!”
白光一閃,三人已駕雲飛奔,向西北方疾逃而去!
我起身欲追,但略一思忖,反停了下來,身形一晃,直向溪邊奔去!
果不出我所料,溪中之水已被我先前馭水之時,以法力盡數逼幹大半,露出溪底怪石嶙峋。
然而臨岸一塊桌麵大小的石下,卻積有一個碗大的小水潭。裏麵有尾指頭大小的小青魚,正在慌慌張張地遊來遊去。
我嘴角露出一縷微笑,蹲下身來,輕聲對那尾小魚道:“別躲了,我是東海的十七龍女敖瑩。大家都是龍族,你的氣息瞞得過別人,須瞞不過我呢!”
青光一閃,那尾小魚竟化作一個少年公子,眉目尚算清俊,樣子卻極為慌張。他學凡人之禮向我一揖,說道:“原來是十七表妹,愚兄敖真,乃是南海太子。方才因僥幸逃出魔窟,卻受群魔追趕,不得已才化為魚形,托庇溪中。幸得表妹與那幾位仁兄來此,才救得愚兄一命呢!”
他看了我一眼,不禁有些神魂色與,脫口道:“素聞東海眾龍女之中,以我家嫂嫂——東海大公主最是美貌,卻不料十七表妹生得也是這般美麗,雖不及大表姐雍容華貴,卻也極是清麗脫俗——正所謂……”
他搖頭晃腦,負手吟道:“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
我啼笑皆非,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三海龍神太子之中,敖寧文武全才,敖寒好奏音律,敖真卻喜聲色之娛。南海太子姬妾之多,頗為知名。更難得是他有一次向蚌族美女珠娘提親,珠娘家中不欲女兒嫁他,便推辭說必要以月宮玉杵為聘方才許配。難得他不自恃南海太子權勢,強逼許嫁,竟當真不辭艱辛,求得玉杵為聘,終於抱得美人而歸。
我因聽聞三海龍神皆已落入那未可知的魔頭之手,此時卻意外得見敖真,本待出口詢問他如何逃脫,其餘龍神情況怎樣;卻沒想到他如此狼狽之下,居然還能關注我是否美貌,當真是好色出於天性。
龍女郵箱dragon790131@163.com 。
東海龍女的最新留言
妖傳幸甚,被出版社識之,於我而言,確也幸甚.隻是大概要數月後才能繼續發文,我深表歉意.
妖傳的最大收獲,是在我的眼前打開了另一扇窗,接觸到了我日常工作與生活中所難以遇見的人;突然發現,原來有著同樣孤獨而縹緲幻想的人,不僅僅隻有龍女一人嗬,欣喜之極.
近幾天看到了新的留言,自然毀譽參半.不過批評我的人說的也不無道理,我自己也多次在留言中說過,妖傳因為初衷不是為了寫長篇,實際上隻打算寫<白秋練>一篇足矣;而本意隻想將十七作為串珠之線,後來卻接受看官們的意見有所改變,使之一躍而成女主角.所以結構上存在先天不足,確實有些不盡人意.
不過,我費盡心思所寫的<女夷列傳>,也仍然達不到一流水平,此乃龍女自身修為閱曆兼素養不夠火候,但願隨著時間的推移和我不斷的努力,使得我所寫之書頗有可看之處.網絡是一個大膽的平台,使得諸如龍女之流的人都敢上來展現自家的短處.看在我勇氣可嘉的份上,看官們就請海涵吧.
妖傳雖然不堪入目,但龍女已簽定了合同,還是會大著膽子出版.記得當初極不如意之時,與一位朋友互相鼓勵,要"堅持自己最初的夢想".第一次失戀,第一次失去了至愛的親人,在懂得了愛憎會/生別離的時候,在體會到了生命的孤獨和悲傷,而偏偏不能向任何人言明的時候,就有了寫書的夢想.希望有一天,能有人從書中看出我的心情,看懂我所走過的道路和人生不可避免的悲傷.所謂白發如親,傾蓋如故,雖未曾真正相識,而彼此的心意已然神會矣,則茫茫人海之中,自己不再是那樣寂寞的一個人.
我的技巧和結構不盡人意,但我寫書的態度是認真的,書中的情感是真摯的.相信喜歡龍女文章的人,真正喜歡的,應該是那種真摯而難以言明的情感吧?
所以,請批評我的同時,支持我.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個夢想,或許開始相差太遠,可是我們總會通過堅持和努力,讓自己的現實越來越接近夢想,不是嗎?
感謝space,我經常看到你給予我的鼓勵,感謝你對我的肯定,雖然我是名不副實的說.嗬嗬,但願有一天龍女的水平能達到你再不須幫我說話的地步.也感謝柒月,評論字字見血,催我奮進.
我會努力哦.終有一天,我要實現自己最初的夢想.
嵐氣四合
但聽一人奇道:“原來是南海太子!”
敖真一望那人,神色間不覺有幾分尷尬,幹笑兩聲,應道:“華嶽少君,我……”我回頭看時,卻是三郎與林寧匆匆趕來,三郎尚抱著那俏麗的阿紫,阿紫整個人軟軟地躺在三郎懷中,麵色蒼白,雙眸緊合,仍在昏昏沉睡一般。緋緋緊跟在他的腳邊,不時踮起小小的爪尖,四下裏蹦來蹦去,樣子也顯得頗為焦急。
我的眸光一觸三郎身後的林寧,不知為何,竟然緩緩低下頭去,一時無言。
三郎見敖真尷尬,佯裝不聞他方才的輕薄之語,當下朗笑道:“早聞四海龍王先後失蹤,太子殿下與西海太子、北海太子一起入湘尋父,也先後失去蹤跡——怎的太子卻在此處?西海殿下與北海殿下呢?”
敖真的目光不由得又往三郎懷中的阿紫身上掃了幾眼,又瞥我一眼,神色緩和下來,歎了口氣,道:“此事說來話長……”
他警惕地望了林寧一眼,疑道:“這位……似乎並非我輩中人……”
三郎尋塊幹淨石麵,將阿紫放了下來,這才與林寧對視一眼,笑道:“你道他是誰人?他雖非神仙,卻也是妙解義理、法力高強,他屬太上道祖門下,正是擔負守護九嶷之責的九嶷神廟大司命!”
林寧一直沒有說話,此時方微笑道:“林某技藝淺薄,少君此言,實乃愧不敢當。”
我本待要問阿紫之事,但又幾番忍住。此時低頭看著腳邊溪水,心中忖道:“三郎是何時與林寧相遇?他二人倒似甚是頗為熟悉的模樣。”
敖真臉上疑惑之色漸漸褪去,舒了一口氣,皺眉道:“這位林兄既是九嶷的大司命,少君你又與我這位十七表妹是未婚夫妻,說起來都不是外人……”我心裏砰地一跳,忍不住偷眼看林寧時,卻見他的目光正投在溪水之上,唇邊仍帶著那抹淡然的微笑。
隻聽“撲通”一聲,卻是敖真已跪在溪水之中,水花四濺,他的袍子頓時濕透。我猛地抬起頭來,失聲叫道:“表哥,你這是為何?”
三郎搶身上前,一把拉起敖真,嗔道:“南海太子,咱們以前雖無深交,卻也無須如此多禮!”
敖真站起身來,苦笑道:“少君,大司命,十七表妹……說來慚愧,我敖真自小長於深宮之中,又好聲色之娛,當真如那凡人項羽一般,是學文不成,學武又不成,也未嚐學成萬人敵……此次父王無故失蹤,實是因為接到一張請帖,言道是三海龍王齊聚蓬萊,做個甚麽海瀾之會; 我隻道是如往日一般,聚在一起喝酒作樂罷了,誰知父王這此去便是音訊全無。我雖是憂心如焚,實則心中全無主張。幸得四海之間尚有飛翼使傳遞消息,我方才得知那三海龍宮亦有此大變,又有敖寧與敖寒表哥一力主持,才一路奔向三湘九嶷而來。
本指望也如十七表妹一般,前來尋訪著那擅招魂之術的奇人,卻不料一入九嶷,更是陡遇奇變!”
我急問道:“何事?莫不是你們得罪了九嶷族人?”
敖真歎氣道:“我們早聞九嶷百族乃是魔神蚩尤後人,魔神當年與天庭有約在先,我們此來又是求人,哪裏敢在這裏肆意妄為?”
我們甫一入山,遇見一個樹妖化作的女子,便向她打探那擅招魂之術者的下落。她態度倒也和善周到,便說要帶我們前去。誰知……誰知……”
他渾身一顫,道:“她將我們帶過幾座山嶺,帶到一座山後的洞穴口前,對我們說,那天魔那修的唯一弟子,便在此處。”
林寧微一沉吟,打斷道:“那山上可是草木陰森,所有山石皆為黑色?洞口約有人高,洞壁泥土俱作赤紅,殷若鮮血之色?”
敖真驚道:“你怎知……”他見三郎微微一笑,頓時明白過來,頹然道:“你既是九嶷的大司命,自然是什麽都知道的。”
三郎望了林寧一眼,卻沒有說話。
頓了一頓,道:“當時敖寧敖寒兩位表哥救父心切,兼之藝高膽大,根本不在乎這個洞穴內究有何物。唯有我……”
他臉上微微一紅,道:“我自小不愛練功,膽子又小,不知為何,一到那個洞口,總覺得心中一股莫名的寒氣嗖嗖往外直冒……”他看了我們一眼,見我們都是神色凝重,別無取笑之意,這才忸怩說道:“當時我心中怕得緊,我有個怪毛病,一旦怕起來的時候,便非要方便不可……當時我不敢說出心中所想;當下鬼使神差的,便使出了化形之術,悄悄留在洞外,卻攝來洞口藤蘿的草木青氣,使之幻作我的模樣,隨著他們走入洞去。我怕兩位表哥取笑,也不敢對他們言明,隻道方便之後,便趕緊跟了上去……誰知……誰知……”
他打了個寒噤,眼中浮起一層懼色,說道:“誰知我剛剛在洞口一轉身,便聽見洞中傳來兩位表哥的喝叱之聲!我惶然跑去看時,卻見洞中湧出一大團一大團的黑色雲霧來,那雲霧甚是妖異,濃如墨鉛之色,又隱有腥臭之氣,一看便知絕非善物!”
“我聽見洞中起先還有動手激鬥之聲,後來一道赤光閃過,便再無聲息,唯有那黑霧卻是越來越濃。我嚇了一跳,心道兩位表哥神通遠勝於我,尚且無聲無息,何況我區區敖真?當下也顧不了許多啦,掉頭便向山外逃去!”
“誰知我這一轉身逃跑,不知觸動了這洞口什麽結界,那洞中傳來一聲冷笑,便有一團團的黑霧追了出來!我惶急之下用盡全身解數,幾度變幻,那洞中人卻修為甚深,似是都能看破一般,竟是緊追不舍……那人看我逃得飛快,許是心頭怒起,隻聽‘哧喇喇’幾聲利響,卻是幾道黑色閃電,如蛇般淩空劈來!
我逃得狼狽,哪裏還有招架之力?正待祭出龍珠,與他大幹一場之時,忽覺身邊藍光一閃,那幾道閃電‘哧’地一聲化為無形!我鬆了一口氣,回頭看時,卻是敖寒表哥也逃了出來,此時正與我並肩禦風而行!”
我急道:“那敖寧表哥呢?”話語甫出,自覺有些失態,臉上不禁有些發熱,幸得眾人此時也未曾注意。
敖真歎道:“敖寧表哥第一個進去,許是最先中伏,已落入了對方手中罷……後來我仔細想想,那洞口陳設有些古怪,寒意襲人,莫不是什麽奇特的陣法,專以候我們進去的?據奔逃間敖寒表哥斷斷續續的說法,似乎他與敖寧表哥一起陷入陣中,卻被敖寧表哥奮起全力,將他推了出來……若論這妖雲黑霧,我身為堂堂神龍,倒也不是全然懼怕;隻是那黑霧之中,隱然可見一道赤芒隱於其中,那赤芒灼熱有如炎陽,偶然覷其光華眩目,竟似蘊藏著無盡力量一般,令我不自主地頓生懼意。”
他偷眼看了一眼躺在石上的阿紫,道:“後來……後來不知從何處湧出許多白特蛟來,向我與敖寒表哥圍了過來!敖寒表哥不敢大意,喝令我先走,便轉身回去,奮起神通,攔住了那些白特蛟妖!
我最後回頭看時,便是……便是……敖寒表哥化現原形,被赤芒所懾,落入白特蛟們的手中……我想敖寒表哥何等神通,又化出角翼,居然會被區區的白特蛟所擒,我敖真更是逃不了啦,一時間心灰意冷,本待束手就擒……正在危急之時,卻見這位……這位紫衣姑娘自對麵山坡上飛掠而過,若不是看她身負妖氣,那模樣倒也堪擬神仙……”
我微一皺眉,敖真連忙道:“不過也幸得這位姑娘引開了他們的注意力,使得我趁隙逃脫!一路上我不敢化現原形,隻得變作小魚模樣,沿溪而下,想要逃出這詭異的九嶷之地,再搬救兵前來……孰知在此處也遇上了妖魔,若不是十七表妹和妹夫你們神通廣大,隻怕我今天是難逃此厄啦!”
我聽到“妹夫”這二字時,臉上又是一紅,卻見三郎含笑看我,不由得紅暈更深。
半晌,林寧蹙眉道:“那座黑石山,相傳本為蚩尤頭顱所化,而那處洞穴正是蚩尤巨口,洞壁天生赤紅,如同血盆大口一般,故號為血盆洞。此處妖氣甚重,瘴霧極濃,對於修行的清和之氣尤其有害。尋常我九嶷族民根本不會接近那裏,而早在我九嶷神廟第七代宗主之時,便將此山封鎖,以防誤害修道之士。我也是從長老口中聽說才知,怎的還會有妖魔盤踞?他們有何神通,居然能破除我派宗主所設下的結界?”
三郎神色凝重,道:“不錯,此番進入九嶷以來,便覺處處透出詭異之氣。阿紫那日偶然得見北海太子被擒之事,她長侍於我姑姑碧霞元君座前,掌管泰山神廟中那些道籍丹藥,故此才識得那赤芒竟似是來自‘三界神鼎’!”
林寧眉頭緊鎖,低低道:“三界神鼎?這等神物,據傳向為天官所管,怎會落入妖魔手中?況且我聽聞三界神鼎乃是天生神器,非有大神通大力量者,根本不能驅動此鼎……那麽……便不是她了……”
三郎聽在耳中,奇道:“大司命所言誰人?”
林寧抬起頭來,正容道:“此處非說話之所,阿紫姑娘方才被你施以丹藥培補元氣,隻怕也要好好休息才是。九嶷乃是林某鄉裏,不如各位先到神廟休息,再從長計議如何?”他望了一眼敖真,道:“況且我神廟有道祖法術結界相護,尋常人根本不能在峰頂施展法力,也頗為安全。”
眾人皆無異議,當下各自駕雲飛起,直奔九嶷而去。
淩空飛走的一瞬間,我忍不住回首望去,但見三郎從石上抱起阿紫,伸手掠去她鬢邊一縷亂發,凝視她的眼神之中,竟含有幾分極其溫柔的憐愛之意。
我心中劇震,酸澀難當,當下衣袖一揮,當先飛向峰頂而去。
神廟偏殿。
沉睡之中的阿紫早被送往客舍休養,迦兒更是親自前往照顧。看她此時溫柔如水的模樣,宛然是個周到細致的年輕女子,任誰都不會將其與冷厲妖異的蛇妖聯係在一起。
入座奉茶之後,敖真再談起四海龍王無故失蹤之事,林寧方歎了一口氣,道:“實不相瞞二位,東海龍王的魂魄元神,此時已然有了下落。”他一指我頸上寶珠,道:“東海龍王並非為人攝去魂魄,倒是他自逼魂魄離體,藏入了我神廟至寶清淨寶珠之中……說起來,這顆清淨寶珠,本來倒是你們龍宮寶物,據說四海各有一顆。這東海的清淨寶珠,於許多年前被東海龍王贈給了我們宗主。如今,倒也算得上物歸原主了。”
三郎與敖真都非愚笨之人,不禁大為愕然,齊齊向我頸上望了過來。我伸手握住寶珠,想起父王魂魄便在寶珠之中,心中湧起一股溫暖親切之意,低首道:“不錯。我父王與神廟宗主世代交好,此次他早已預知大變,故此以退為進,先發製人,將魂魄元神投入九嶷清淨寶珠之中,托大司命將其轉交於我。”
敖真鬆了一口氣,道:“如此甚好,東海伯父智勇雙全,若他自珠中複元,我們可就不用發愁了。”
三郎正色道:“萬萬不可!”林寧也道:“少君所言極是,清淨寶珠之中的元神,隻不過是處於沉睡之態罷了。東海龍王若想恢複神通,必然要趕回東海,重入存於那裏的肉身之中方可。然而一來此去茫茫,難保不出意外;二來三海龍王皆不知所蹤,若東海龍王複元本身,難保不遭人暗算,重蹈眾王覆轍。而十七公主,”他望了我一眼,淡淡道:“十七公主今日大顯神威,看得出功力高於往日;世間相傳,皆言十七公主乃水族聖女秋水姬轉生,料想是被封存於記憶中的功力已然恢複大半,要護得寶珠安危,想必亦並非難事。”
敖真愁眉苦臉道:“然則以後該當如何?”
我站起身來,冷冷道:“龍王相繼失蹤,乃是早有人預謀在先,便如國手布棋一般,步步逼了上來。先以龍王失蹤擾亂四海,再放出招魂之說,誘使眾位表哥離開龍宮,前來三湘九嶷之地。而三位表哥緣何會在血盆洞中遇伏?早已禁足的血盆洞又緣何會出現妖魔蹤跡?據敖瑩想來,那攝走龍神之人既是處心積慮,將各位誘入這九嶷之地,不過是因為此血盆洞中妖氣瘴霧,能夠限製仙氣法力罷了。龍神並非小神散仙,法力非同尋常,除非是血盆洞這樣天生的妖魔之穴,否則隻怕也難以囚禁眾龍神。
若是我們再入血盆洞中一探,可不就什麽都明白了麽?”
三郎眼中亮光一閃,喝道:“不錯!十七所言極是。”他微笑看我,聲音不覺低了下來:“十七,經過了這些事,你倒好象長大了一般呢。”
我淡淡一笑,卻不再答言。
雲氣繚繞,山色青翠。
我立於殿前石台邊的闌幹之旁,眺望遠處無盡雲海,不由得又摸了摸頸上銀鏈係著的寶珠。
三郎悄然出現在我的身側,柔聲叫道:“十七。”
我轉過頭來看他,淡淡的雲氣之中,他的冠冕燦然生光,膚如白玉,越顯得俊美無儔。但聽他道:“十七,你有些變了呢,身上有了一種冷冷的神氣,倒真有幾分象是當初那畫像上秋水聖女的影子。”
他凝視著我的目光,漸漸熱了起來:“溫柔沉默的小十七……十七,都說你性子溫順,其實……你從來都沒有變過,不管你的外貌是如何地變化,你的內心仍然是那個剛烈而冷傲的秋水姬……不過今世的你,已是用溫柔沉默的表相,將那些東西都深深地掩藏了起來……隻是……”
他歎了一口氣,轉過頭去,眺望著遠處的群山和雲嵐,輕輕道:“十七,你什麽時候才肯……才肯真正地喜歡我呢?”
我心頭一震,脫口道:“阿紫……”
唇上微熱,卻是三郎的手指,輕輕地掩住了我未說完的話語:“阿紫,是姑姑送我的婢女,雖然姑姑說她長得象我的母親,其實在我心中,她不過隻是個可愛的小姑娘……十七,難道你……真的為了阿紫在乎過我麽?”
他微微地苦笑了一下,放下手指,說道:“難道你沒有暗暗地慶幸過,我的身邊……終於有了一個阿紫?”
我深吸一口氣,低聲道:“三郎……”
他手臂微一用力,輕輕地將我擁進懷中,喃喃道:“我知道。你當初願意嫁給我,是因為你的東海……我知道你的心底,藏有許多的秘密。我來九嶷之前,我的父親也曾暗示過我,此次四海之事極為複雜,然而我……我終是放你不下,十七,你……你是我未來的妻子啊。”
微涼的山風拂來,潮濕的雲氣似乎在身邊縈繞。天與地,仿佛極輕極輕地合在了一起——我驀然從三郎懷中抬起身來,回頭望去:
身後十數步開外的殿門口,林寧含笑而立。手中仍是那根翠色的斑竹,青色的衫子在風中輕輕顫動。敖真站在他的身後,神色暖昧地向我擠了擠眼。林寧向我們點了點頭,沒有走過來,唇邊的笑容溫和而緲然:“阿紫已安置好了,神廟眾弟子我也令他們做了準備,我們……去血盆洞罷。”
龍女三十日到達成都,31日上午,省科協辦公樓的三樓會議室有讀者見麵會,成都有十七迷嗎?
洛神宓妃
我心中一動,忍不住轉過頭來,向三郎問道:“阿紫怎麽了?”
三郎眉宇微蹙,說道:“先前你與冥夜相鬥之時,她不慎為一麻衣蒙麵之人所傷,幸得大司命及時以法術護住她的心脈,我又喂了她一粒仙丹,現在倒也沒什麽大礙了。”
我放下心來,回頭看時,隻見敖真揎袖摩拳,似是正要準備大幹一場,心念電閃之間,脫口說道:“敖真表哥,此次你就不必去罷。”
敖真吃了一驚,道:“為何?”他神情瞬間頗為古怪,又道:“莫非是表妹你覺得為兄才力有所不逮,恐要成為你們的拖累麽?”
三郎忙道:“表哥你隻怕誤會了,瑩兒從來不是那等刻薄自大之人。”
我聽到他叫出“表哥”二字,心中又是一動,一種極為微妙的感覺,悄悄彌漫開來。當下道:“表哥,十七斷無此意,隻是此去吉凶難測……四海龍王相繼失蹤,三位表哥前來尋父,在九嶷山中受到莫名的突襲,竟還有人前來搶奪我父王魂魄所息的清淨寶珠……整件事情當真有如高手官子,竟是一步步有條不紊地逼了上來。那背後主事者不禁能驅策群妖,竟還持有三界神鼎,顯然來曆大不簡單。十七雖不知他究有何等陰謀,但據他所作所為推斷,卻也猜得出那陰謀的主要條件,便是要捕得所有的龍神在手!”
林寧淡淡道:“不錯,十七公主的意思,想必是說隻要有一個龍神未曾落入那人手中,那陰謀便是功虧一簣,施行不得。
眼下四海龍神之中,三海龍王不知所蹤,料想已是凶多吉少;年輕一輩的龍神,敖寧與敖寒已是落入其掌控之中,所餘者僅有寄息於清淨寶珠之中的東海龍王、十七公主與北海太子您三人而已。血盆洞中情形難測,十七公主恐怕…… ”
敖真臉上一紅,躬身揖道:“原來如此,得罪、得罪。”
血盆洞。
巨大的黑暗洞窟,猶如上古怪獸深不可測的巨口。山禿石峋,剌骨冷風之中,唯有一股異常陰濕而腥臭的氣息隱然可聞。
那裏,是怎樣險惡而深絕的一處黑地?
來不及多想,我們已先後飛入洞中。林寧當前,三郎在後,有意無意將我護在正中。
洞底多有亂石,然而我們是淩空而行,兼之洞壁甚高,倒也不算難行。隻是那種莫名的腥氣頗為難聞,兼之灰色的瘴霧一團團飄來飄去,我們雖已閉住內息,行前又服過三郎所藏經解妖毒的仙闕金丹,但偶然撞上一團瘴霧,仍有煩悶窒息之感。待到行入丈餘,我已覺內力頗為不暢。悄然看一眼三郎和林寧,也都是臉色凝重,呼吸微濁,全然不似往日神清氣爽的模樣。
看來林寧先前所言不虛,這血盆洞中腥氣瘴霧之重,果然不容忽視。若是尋常的妖靈小仙,隻怕到了此時已然功力全廢,甚至有斃命之厄。而若龍神果然被囚在洞中,恐怕神力已然受損大半了罷?斷然是難以逃出洞去。
敖寧表哥呢?他可是在這裏?
一種莫名的恐懼和不安,悄然爬上了我的心頭。
正思量間,忽覺眼前一花,卻已是將到那條狹窄的通道盡頭。有璀璨奪目的數縷寶光,自前方突兀的壁上岩石處折射過來!
寶光!
我們三人互視一眼,心中詫異。在這陰暗詭異的妖洞深處,怎會有如此華貴璀璨的寶器光芒呢?
石壁轉過,眼前陡然開闊,卻是一處可容數十人的稍大洞穴,洞壁上釘兩扇高約七尺的銅鎦大門,顯然其中別有洞天。門上嵌有七顆大如鴿蛋的明珠,作星鬥排列之狀,珠光耀目,照得洞中四下裏如同白晝。方才我們所見那寶光,原來卻是這明珠所放光芒。
門扇微合,極粗的赤銅門環之上,鑲有兩個巨大的青銅獸頭,模樣古樸而猙獰,在這寶光之中,多出了幾分詭異莫名的意味。
門前卻站有一個女子,背脊緊靠在門扇之上,低頭掩麵,神色中又是驚慌,又是厭惡。
我不由得向她眸光所注之處望去,不由得也是“啊呀”一聲,竟然失聲叫了出來!
先前我隻顧看那華美的洞府之門,還有那神秘出現的女子,卻不曾看過山洞其他地方。此時方才看得分明,原來洞底不見亂石,卻湧滿花綠斑斕的一團,尚在靜靜蠕動。
蛇!數以萬計的各類毒蟲蛇類,互相絞纏攀爬,鋪成一團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氈”。其中甚至還有幾條粗如水桶的黑角大蟒,聞聲昂起頭來,妖異金亮的幾對蛇眼,惡毒地死死盯在了我們身上!我雖不懼蛇蟲,此時見數量如此之多,心中也頗有些驚悚之意。
蟒生黑角,乃是將要成蛟之象!且看群蛇聚集之狀,顯然在洞中盤踞已久。但看它們模樣,卻似乎並無任何不適和反常。如此說來,這血盆洞雖對修真之人大大有害,卻居然有利妖怪修行!
而我們與那女子,正是被這團毒蛇隔絕開來!
那女子驀然抬起頭來,一眼看到了我們,明眸中頓時一亮,叫道:“你們……快……快來救我!”
三郎這才看清了那女子相貌,驚道:“公主!洞陰公主!”
洞陰公主!林寧微微一怔,低聲道:“天帝之女?”我突然想起嚴素秋當日所述話語——關於天帝將小女兒洞陰公主嫁與洛水河伯夏宗岸一事。婚慶大典設於洛水之濱的銅雀台,各界神仙都前去恭賀,盛況一時空前。嚴素秋亦奉東君之命前往,正是在那裏邂逅了改變她後來命運方向的重要人物——清華夫人萼綠華。
聽說洞陰公主後來被封為洛水女神,與其夫河伯夏宗岸一起治理洛水,稱為宓妃。魏晉時曾有一凡間曹姓才子,曾於洛水之畔偶然見之,為洛神美貌所動,還留下一篇文辭華美的《洛神賦》,以表述自己的傾慕之情。
隻是,這金尊玉貴的天之驕女,洛水河伯的正室夫人,卻怎麽會出現在這九嶷山腹的妖洞之中?
宓妃喜極而泣,叫道:“是我,我是阿宓啊!你怎會認得我?你們都是天界的神仙,對不對?快救我出去!我的仙氣被這該死的妖洞瘴氣大大損弱,門口又多了一堆我從小最是驚怕的妖物,怎生也逃不出去呢!”
三郎喝道:“洛神莫慌,我乃是華嶽少君金虹三郎,幼時曾隨祖父東華帝君在天庭居住,遠遠覷見過洛神芳容。這二位是東海龍宮十七龍女與九嶷大司命林寧,我們馬上便來救你!”
錚錚!兩道耀眼的金光劃過洞壁,卻是三郎的金環騰然而起,瑞氣虹彩充盈洞中,那幾條大蟒身子不由得微微向後一縮,眼中凶焰頓時收斂許多。
我鬆了一口氣,心中但願這些角蟒知難而退。忽見眼前綠影閃過,卻是一條黑角大蟒尾部驀彈,上半身猛然伸起,蛇牙森森,大口噴出毒霧,直向我們齧來!
清叱一聲,我掌中化出秋水長劍,劍光如雪,刹那間將大蟒頭顱砍落在地!那毒霧甫遇劍氣,如湯沃雪一般,瞬時化為烏有。
幾乎與其同時,又是數道綠影騰起,卻是群蛇先後發難!噝噝吐信之聲大作,無數蛇蟒將身縱起,攔住洞中去路!空中但見紅信亂吐,腥氣逼人,四周盡是蛇影!刷刷數聲,卻是三郎與林寧已同時出手!
我但覺周身仙氣流動有稍滯之像,想必亦是受洞中瘴毒影響。洞陰公主身為天帝之女,修為當是非凡,居然也失去仙力,難以從這洞中逃出,這洞中瘴毒之厲可見一斑。當下更不敢怠慢,橫下心來,劍光陡射,連連割斷數條大蛇!三郎與林寧也毫不手軟,法器青金光芒閃動不停,一時之間,洞中蛇屍遍地,洞壁上四處盡是濺上去的汙黑蛇血。
然而蛇群數目繁大,且隱然如人布陣一般,由幾條大蟒驅弛施策,進退攻避頗有法度。那最大一條角蟒身形巨大,盤起來猶如一座小山,額上黑角之中,還生有一處大如人拳的赤紅累瘤。蛇蛟之屬,本亦是龍族偏遠旁支,天生靈智便開,不同於其他畜類蟲蟻,因此也極易修煉得道。這大蟒額上紅瘤之內便是其內丹所在,看樣子雖不能化為人形,七竅盡開,卻也有了至少百年道行。
此蟒也最是狡猾多變,三郎數次相攻,竟然被它躲過,反而趁群蛇搏鬥受傷死之際,突然間長身而撲,如同絞鏈一般,竟然將三郎堪堪纏住!
那一對蛇眼中射出血紅光芒,蛇身格格作響,似是想要用盡全身力氣,將三郎勒斃當場!
我正揮劍奮戰一條花綠相間的長蛇,此時救援不及,隻得將掌中秋水劍驀然飛出,劃過一道青光,直擊角蟒頭顱!那角蟒甚是奸滑,隻是將蛇尾一擺,已將三郎擋在前麵!我衣袖揮拂,秋水劍劃空而過,嚓嚓數聲,已將旁邊兩條毒蛇截為兩段!
但聞三郎冷笑一聲!身子陡然化作一道霞光,已是自蟒身纏繞之間飛射而出!他尚未落地,霞光中已經顯出身形,指捏法訣,回頭斥道:“疾!”
“砰”然巨響聲中,金光四射!小丘般的角蟒頹然滑落在地,巨大的身體甫碰金光,瞬間化作無數細碎血肉,四下飛濺開去!
此時洞中蛇蟒,已盡去十之六七,幾條大的角蟒也死傷迨盡。剩下三四成蛇蟲本是修為極低之輩,一見敵方厲害,且失去了頭領統率,哪裏還敢戀戰?當下隻聞洞中索索有聲,卻是群蛇四處逃散,頓時無影無蹤,隻在洞底留下一片晶亮腥膻的粘液蛇涎。
我們淩空飄飛過去,落於宓妃麵前。她見我們力戰群蛇,本來已是麵色慘白,此時才略略回複過來,微笑道:“嚇壞我了,幸得你們救我。”
隻是這一近處照麵,我們三人頓時失魂落魄,半晌都動彈不得。
轉眄流精,光潤玉顏,華容婀娜,神光四合。
不知為何,我的心頭,突然跳出這四句話來。早聽聞洛水女神如何美貌,今日方知“美貌”二字,確難描繪眼前這女子姿容之萬一。
縱然此時她雲鬢散亂,脂粉不施,顯見得是匆忙奔逃而出,但卻仍然無損那絕世的容色。
倒是林寧最先醒悟過來,含笑道:“‘翩若驚鴻,婉若遊龍。榮曜秋菊,華茂春鬆。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飄兮若流風之回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陳思王所言,當真不虛呢!”
宓妃麵上一紅,有如玉色深暈,低首道:“美又如何?還不是一樣淪於人階下之囚?”
三郎急道:“是何人如此大膽,敢將公主您囚禁於這血盆洞中?莫非他不怕激怒天帝,落得個身魂俱滅的下場麽?”
宓妃眼中掠過一抹忿恨之色,道:“還能有誰?那大膽的黃河馮夷,當真是罪該萬死!”
“馮夷?”三郎微一驚詫,問道:“黃河河伯馮夷,不是駙馬之兄麽?怎能如此不顧倫常……駙馬可知此事?”
宓妃低歎一聲,緩緩搖了搖頭,神色黯淡下來,頗為寂廖孤苦,全不似天庭公主模樣。我心中一動,隻聞她輕聲說道:“宗岸……他是早就不要我了……”
我們三人麵麵相覷,卻不敢答言。
宓妃轉身推開洞府大門,說道:“進來洞府坐坐吧。此處瘴毒絕跡,不會傷及你們真元。若是我最初沒有被他們鎖在外麵,而是直接進入這處洞府,隻怕我的仙力還不會受損呢。”
我們隨後而入,但見洞內垂有極薄的鮫綃紗帳,輕盈如霧。陳設極是華麗,床榻精潔,桌椅俱由美玉製成,洞頂亦嵌有十數顆夜明珠,越發映得四壁生輝,竟是別有洞天。
林寧環顧四周,歎道:“我自幼居於九嶷,卻從不知這血盆洞中,竟有如此天地!”
宓妃微微苦笑,在榻上緩緩坐了下來,道:“此處便是馮夷囚我之所,雖不及天宮華麗,也不如我洛水府第之堂皇,但總算也是費了一番心思。”
我心中頗為猶疑,忍不住問道:“馮夷卻是為何要將洛神你囚於此處?他……他當真是不要命了麽?”
射日誅邪
三郎忿然道:“公主身份高貴,馮夷怎敢如此無理?還有駙馬……對他兄長當真如此……謙讓順從?”
宓妃抬起頭來,環顧四周這間華麗的囚室,幽幽道: “宗岸當年尚主之時,其實心中極不願意,是我父皇天帝見他才貌出眾,堪為佳偶,便下旨令我嫁他,又指洛水為我封地;他身為下臣,麵對父皇赫赫威儀,如何敢說個不字……然而過去他長居洛水,獨尊為神,是何等高傲自在,此時卻不得不當著眾水族之麵,對我禮敬甚恭,故此婚後一陣鬱鬱不歡。”
她淒然一笑,道:“我恪守為婦之道,不但沒有向父皇告狀撒嬌,反而竭盡所能,麵般放低身段,卻仍是不得討他歡心。他在當地興風作浪,又托夢神巫,強令洛水兩岸百姓,每年與他供奉美貌女子。那些女子被打扮成新娘模樣之後,便是由凡間樂隊吹吹打打,送上一方結有紅綢的草席,放入洛水之中。
洛水波濤洶湧,草席終是沉沒於水底,那些女子自然也被淹死,其魂魄便被收入水府,成為他的鬼妾。如此數年,水府之中的妾侍漸漸多了起來,他日日與那些女子調笑飲酒,嬉鬧玩樂,而我這個做妻子的,一年下來,卻往往與自己夫君見麵不會超過三次。”
宓妃慘淡地微笑著,抬起左邊的手臂,素白鮫紗袖管悄然滑落臂彎,露出皓腕上數串金絲白骨手鏈來,那骨質映著如雪肌膚,閃動著一種詭異的慘白光芒。
我微微一驚,再看她眸中已是水霧彌漫,泫然若涕:“每害死一個女子,他便取她沉入水中的骸體上一節指骨,打磨為珠,串在金絲之上。他每積滿十個女子骨珠,便命人給我送來這一串骨鏈……他明知我為了不惹他生氣,一定會委曲求全地戴著這骨鏈; 他也明知我會嫉妒,會痛徹心肺,可是他就喜歡看我難過的樣子……這樣的骨鏈,至今已有……三串矣……”
我們悚然無語,心中驚駭莫名。
世上竟有這樣的丈夫!
她淒然一笑,素手輕輕撫弄著腕上骨珠:“賈氏窺簾韓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這個名叫李商隱的凡人,詩雖然寫得極好,可真是害苦我啦!
我與宗岸情感日漸疏遠,鬱鬱之時,常常會令人駕起雲車,去洛水岸邊散心解悶。有一日我因身子困乏,便命馭者將雲車停於洛水之畔,稍事休息。誰知竟會遇見了那曹氏才子,聽凡人們說他才高八鬥、學富五車,卻不料膽子也是極大……他……他為我寫了《洛神賦》,極力誇讚我的容貌,後來居然苦苦哀求,非要我將置於車內休息之用的玉枕送他。
我拗不過他的一再哀求,隻得將玉枕贈他。誰知凡間便流傳開來,說我與他……與他……那言語越是不堪。
宗岸聞聽之後,卻是大喜過望。他本來在我麵前自慚形穢,此時突然揚眉昂首起來,一日之中,倒要來我寢殿兩三次……這也罷了,偏他每次不是明嘲,便是暗諷,口口聲聲,隻是說我不守婦道,水性楊花……我羞憤欲死,幾次待要解釋,他卻堅拒不聽。”
“隻到那一日……他的兄長——黃河河伯馮夷來到了洛水……”
宓妃善睞的明眸之中,閃耀著羞怒的光芒:“那人身魚尾的怪物!他……看出我與宗岸失和,便幾番前來糾纏於我,我執意不從,怒斥了幾句;誰知他膽大包天,居然恃著我不敢與宗岸翻臉,突然使用‘捆仙繩’,將我強行擄掠而去。
他本待將我藏於黃河,又唯恐被黃河龍王金龍黃猛所察覺,故才將我囚於此處,又在洞口設‘萬蛇毒陣’……蓋因此洞天生瘴毒,最損上仙道家清和之氣,神仙們避之不迭,來這洞中的又多為覓地修煉的妖魔,即便是發現了囚我的洞府,仙妖有別,卻哪裏會有人肯費力氣救我出去?馮夷雖受封於河伯,隻是為當初治水有功,其實並未修成正神果位,隻是妖魔之身,一入這血盆洞中,簡直是如魚得水。而我……身受捆仙繩之法力,又事先被他專門置於血盆洞瘴毒之中數日,真氣仙力大大減弱,自然也是插翅難飛。”
她淡淡一笑,感激地看了我們一眼:“我身為天帝之女,豈能容他如此欺淩?幸得他雖限製我的自由,對我日常飲食拱奉倒頗為周到。時光漸漸過去,我冷靜下來,也不再與他吵鬧,隻是暗暗聚集體內真氣,尋找脫身之法。我知他每日均有兩個時辰出外,便意圖逃脫,今日好容易用盡殘餘仙力毀掉了‘捆仙繩’,卻也無力逃過那‘萬蛇大陣’,更不用說支撐著逃出這血盆妖洞……”
“若非你們出手相救,我已打算不再苟活於世,也省得受到馮夷這廝的汙辱!”
我微微一愕,卻想不到這看似嬌弱而絕美的天庭公主,竟也有如此烈性。
三郎猶豫片刻,道:“公主千金貴體,不宜長留此處,臣理應盡快送公主返回天庭。隻是……”
他望了我與林寧一眼,說道:“公主在這洞中日久,料來不知外麵已出了大事。四海龍王先後失蹤,眾太子聞聽九嶷有招魂之術,便結伴前來,以圖尋父之法。然而……先是西海太子敖寧,然後是南海太子敖寒,均被不知名的神秘人物設局擒來這血盆洞;北海太子敖真也險遭毒手,幸得敖寒全力相助,這才逃出生天,現被大司命藏於九嶷神廟之中。
東海皇嗣便是眼前這位十七公主,她也是我華嶽未來的女主人……”他微笑看我,又道:“公主自然知道,當初軒轅黃帝與蚩尤有約,天庭不得幹涉九嶷之事。故此次龍神太子一事,天庭也無法插手。但十七為我的未婚妻子,我卻不能置之不理,這才來到九嶷,與大司命和十七一起,共探這血盆洞中秘境。時勢緊急,隻怕是不能先送公主你回到天庭……”
他沉吟片刻,又道:“如若公主不棄……不妨與我等同行,一來是我們隨侍左右,便於照顧;二來他日天庭之上,公主也可對今日之事作個見證。”
宓妃嫣然一笑,容色絕麗,光華眩目,道:“我雖仙力受損,但較之凡人卻還要強上一些,料想還不會成為你們極大的拖累。隻是我聽馮夷說過,那洞中還有一條地下暗河,稱之為死河,最是險惡不過,若再向前行時,你們可都要小心在意。”
我們出了馮夷那華麗的洞府,繼續前行。
宓妃不愧是天帝之女,連受‘捆仙繩’與瘴毒之害,腳步隻略有澀滯情狀,兼之我們有意放慢行速,她倒也不顯得如何吃力。
她一路翩然而行,傳來陣陣幽蘭香氣;身披的層層素白輕紗,猶如天際流雲飛舞;腳下雖履實地,卻顯得輕盈飄逸;宛若不沾塵埃一般,大有淩波娉婷之態。
恐怕也隻有那個曹氏才子的“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飄兮若流風之回雪”這兩句話,才能真切地描繪出宓妃那迥異凡俗的仙人之姿罷?
越向洞中前行,瘴毒越來越濃,我們不得不又服下數枚仙丹驅毒。倒是我揣在懷中的那塊冰令玉佩,在慢慢地熱了起來,幽綠晶瑩的光芒,漸漸透出我的衣衫,隔得近處的岩壁,也被映上了一層隱隱的瑩綠。
而我胸口有一種異常清涼之感,在緩緩地彌散開去,胸口煩悶之氣大為減弱。
宓妃最先發現異狀,訝然道:“十七妹妹身上戴有寶玉麽?我察覺這玉雖是凡玉,卻為何倒有寶器之象呢?”
我心中暗暗一驚,便想起當初三郎所說之話來:“我早就聽說,這方玉佩雖然確是珍貴的玉料,卻是凡間工匠所製,並不是什麽厲害的法物寶器。秋水姬她之所以會一直隨身佩戴,不過因為它是當年她的愛人贈她的定情之物。”
然而這玉所發出幽光,似乎倒真是在對抗洞中邪氣,全不似尋常寶玉之能。再看三郎時,卻見他神色也頗為驚異。
我猶豫了一下,想要將玉解了下來:“公主仙力受損,若這玉當真有辟邪功效,不若公主你佩著也罷。”
宓妃笑道:“十七妹妹不知,這洞中瘴氣,卻與仙人修為有關。仙氣越濃,激發瘴氣便是越濃。我現在仙力受損,所受瘴毒反而要少過你們呢,自然是要謝絕妹妹好意了。”
林寧一直默不作聲,此時方道:“這玉確係凡玉,卻是呈天地之氣而誕,後來似是又經過專門的粹煉,隻怕已有些功效也未可知。”
一路前行,洞穴漸有擴大之象,然而卻越顯潮濕,不時有混濁而冰涼的水滴,自洞頂落了下來。起初我們隻在洞中見著那些不成器的蛇蟒,此時所遇妖物卻不斷增多,瑩綠的玉光之下,赫然有無數巨大的蝙蝠精、岩蛙精,成群結隊地倉皇向外逃去,顯然是我們身上的仙家之氣使它們感到極端的恐懼和不安。
那些蝙蝠約比尋常蝙蝠大出十倍不止,身雙眼已變赤紅;而岩蛙精頭上也隱約長出了土黃色小剌,這正是它們成精之象。
突然洞中異響大起,倒似是有一物正穿越洞穴破空而來,翅翼之間,激起迅猛而剌耳的巨大風聲!
宓妃臉色大變,失聲道:“是馮夷!他禦空飛行之時,便會發出這樣古怪的風聲!”
我突然止住腳步,叫道:“前麵有河!”
前麵洞穴豁然開朗,足可容數百人之闊。然而卻有一條河流穿越整個洞中,緩緩流淌而過。河水濃稠如墨,隱隱泛出異常刺鼻的惡臭,越顯河中深不可測,令人心底暗暗生寒。
三郎脫口而出道:“這一定便是死河!”
但聞一人桀桀怪笑道:“不錯!你們膽敢帶走阿宓,今日這河便是你們三人的死亡之河!”
突如其來的狂風平地乍卷,劇烈呼嘯的風聲之中,一個人身魚尾、脅生青翼的怪物從天而降,帶起酷烈殘忍的強大氣勢,直向宓妃撲了過去!
錚錚!嗆嗆!數聲金鐵交擊之聲響過,卻是我與三郎俱已兵刃出手,齊將馮夷在空中截住!
青影閃過,卻是林寧那根竹枝生威,已在那間不容發的緊急之隙,護住宓妃躲過了河伯馮夷的淩厲攻奪之勢!我雙掌揮出,秋水望魚雙劍自掌中齊飛而出,劃出美麗的青色弧線,直奔馮夷而去!
各色法器光芒之中,隱約可見馮夷還算生得端正的臉龐之上,驀然劃過一道猙獰的笑意。數道黑色閃電破空射來,強勁的電流激起滋滋的妖異火花,似乎隱藏著摧毀一切的力量!
“轟”!數道仙魔之氣驀然相撞,氣流四下迸發開去,震得洞壁似乎都在晃動不停,無數碎石土礫,從洞頂紛紛落下!
我但覺各處脈胳劇痛欲斷,似乎都被這強大的魔力寸寸震傷,再看三郎與林寧雖未受傷,麵色卻都極是慘淡,似也略略受創,不由得心下駭然:“這馮夷本來功力並非登峰造極,然而我們三人合力,居然還落在下風!而我方才盡力一擊,卻隻有尋常功力十之一二,看來在血盆洞中,果然是妖魔大占便宜。”
馮夷飄落地麵,目視宓妃,格格笑道:“阿宓,我馮夷本是魔神蚩尤之後,這九嶷本是我先祖所化,在這血盆洞中我是自由自在,你們這些神仙卻寸步難行!我又新學得這‘天魔神電’之術,便是不叫幫手,隻怕你們此時也萬難逃出我的手心!”
宓妃咬牙恨道:“你身為黃河河伯,卻甘與妖魔為伍,又做下這等犯上之事,枉我父皇過去對你還是恩寵有加,真是無恥之尤!”
馮夷臉色一變,冷笑道:“恩寵有加?哼!我這小小的黃河水神,不過是仰人鼻息,尋個供養罷啦,真正的權力卻在那金龍大王黃猛手中!
我那弟弟倒有治理洛水之權,你父王偏要將你嫁他,生生封了你為洛神!卻叫他怎不恨你?實話對你說罷,現下四海紛亂,原來掌管四方水係的龍王們都魂歸渺渺,新一代龍神也所剩無幾!嘿嘿,到時誰掌水係沉浮,尚在未知之數。若是我馮夷得以執掌一方水係,你那個自私自利的老爹,豈肯輕易殺我?”
宓妃氣極,語氣卻不禁一窒,忽聽三郎喝道:“大膽!竟敢如此詆毀天帝陛下!”他目光一閃,冷冷道:“前日以這黑色閃電追擊一個紫衣姑娘的人,原來便是河伯你麽?”
馮夷眼睛一翻,冷笑道:“什麽紫衣姑娘?倒聽說有一隻小小的騷狐險些被神電劈死罷了。你這乳臭未幹的黃毛小兒,卻憑何來與我喝三道四!就讓你再來嚐嚐我的‘天魔神電’!”
他巨掌一揮,“劈啪”聲響,一團巨大的黑色閃電,又開始在他掌心聚集!
三郎自是知道他這閃電厲害,當下往後退了一步,金環瑞光隱現,待要全力迎擊!
林寧“刷”地一聲,揚手自竹枝中抽出一束淡金物事!他手指連動,極為迅速靈巧,已然將那折疊一起的物事打了開來,居然是一張淡金長弓!弦韌弓緊,樸實無華,然而卻隱約透出一種說不出的神秘莫測之意。
他順手揮開竹枝,喝道:“現”!但聞一聲銳響,光華四射!那竹枝表麵設下的結界應聲而破,瞬間幻作一柄模樣古樸的黑色長劍,靜靜地搭於淡金色弓弦之上!
宓妃又驚又喜,一把抓住我的手,目視那淡金長弓,失聲叫道:“是後羿的射日弓、誅邪劍!”三郎也驚得張大了嘴巴,幾乎說不出話來。射日弓!誅邪劍!那遠古傳說中的神鳥金烏,便是折翅於它們的絕世光輝之下麽?
馮夷臉色陡變,大吼一聲,無數黑色閃電自他掌中噴射而出!
林寧紋絲不動,微微眯起左眼,彎弓運勁,瞬間將那射日弓拉如滿月!但聞“轟”地一聲,劍身驀然跳躍出無數朵明亮的赤色烈焰!而在那烈焰光影之中,我看到了那雙熟悉的、閃動著堅毅與英秀神情的眼睛。
刹那間,一種酸楚炙熱的無名情緒,堪堪灼痛了我的眼睛!
林寧叱道:“河伯休要猖狂!看箭!”
咻!
誅邪劍去勢如風,儼然化作一枝可穿越三界的神奇長箭,那眩目的赤紅火光,挾帶著鋪天蓋地的烈焰熱氣,穿破層層妖霧瘴毒,吞齧了馮夷發出魔電的炫目光芒!而這洞中所有妖異和黑暗的力量,仿佛都消彌在這巍然而恢宏的一箭之中!
馮夷慘叫!“嗖”地一聲,誅邪劍已堪堪射中了他的左眼!
馭劍生威
馮夷人身魚尾的身軀疾速向後退去,暗紅怵目的鮮血,自他緊捂住左眼的手指縫間不斷湧出!他陡然一個轉身,向那河中嘶吼一聲:“老友!”
轟!一道濃黑色的水牆驀地湧起,挾帶排山倒海之勢,一直湧到半空之中!突然嘩啦一聲,水牆向四麵傾瀉流淌,河水那種異常難聞的惡臭氣息彌漫開來,中人欲嘔。我不禁閉住呼吸,後退一步。再看宓妃臉色慘白,以袖掩麵,幾欲要支撐不住。
隻聽“呼呼”聲響傳來,那聲音剌耳尖銳,便如有人在大聲叱呼一般。宓妃突然尖叫一聲,花容頓然失色,觸電般地跳到一邊,一手指向前方,一麵顫聲道:“那……那裏有……有……怪……怪物……”
那深不可測的黑水死河之中,仿佛波濤暗湧,一具龐大的身體已是徐徐滑上岸來!首先映入我們眼簾的,是一張眉目俱全的類人麵孔,紅眼排齒,鬢發四下披散,相貌生得十分獰惡。人頭之下連著黑色豺身,脅下竟還如這馮夷一般生有雙翼!此時它一雙紅眼緊緊地盯住了我們,龐大的身體卻緊貼地麵,猶如蛇行一般,緩緩向前滑來,身後留下一道長長的腥臭的黑色水痕。
饒是我們已算是見識廣博,此時見這人麵豺身的怪物迎麵而來,也不由得肌膚起栗,暗然心驚。
三郎眉頭一軒,低喝道:“是水魔化蛇!馮夷!這化蛇早就被鎮於黃河地牢之中,如今怎會成為了你的老友,來到此處?莫非是你膽大包天,竟敢私放了這上古魔獸麽?”
化蛇!我臉色遽變,凝神向那怪物瞧去,一麵全神戒備。
三界傳說,有茫水發源於鹿台山,其陽多生金鐵玉石,其陰則多有怪木。水中多蛟,還有一種師魚,若不慎被食之,則食者馬上會精神失常,癲狂無度,甚至是出手殺人。
然而這茫水之中最為厲害者,卻是被稱為“上古水魔”的化蛇!此魔天生七竅不全,任是如何修煉,終是無法開言,故也難以打通百脈,飛升為仙。但其壽命極長,神通廣大,頃刻間能招來滔天大水。它生性狠毒,常於人間興風作浪,掀下人畜無數落水以飽口腹。也因此罪孽大多,數千年前便被上界神仙所伏,以五根“天精鎖罡鎮魔鏈”鎖其魔骨,使之難以變化神通,並將其永遠囚於黃河之底。
誰知今日竟在這血盆洞中,得見這水中魔獸蹤跡!莫非馮夷真與其結下交情,私自予以釋放了麽?
馮夷格格冷笑道:“我認得你,華嶽少君,你以為這裏是你們華嶽之地麽?還來對本神喝三道四!實話對你說罷,咱們水係之事,天帝如今可是不會管啦!阿宓,你還指望你那個父皇來救你麽?隻怕我現在將你帶回水府,你父皇也會佯作不見呢!”
宓妃驚怒交加,叱道:“無恥!我父皇……我父皇他……他……”她說到此處,突然一滯,低下頭去不言,神情卻越顯淒絕哀豔。
我看在眼中,心中騰起一團疑霧:“傳說天帝天、地、法三眼齊開,有洞徹古今三界之能。四海龍王失蹤一事、他的小女兒所受遭遇、河伯無禮之舉,他應該是最為清楚不過,卻為何……”
突聞一陣尖厲叱呼之聲,破空而來!叱聲如惡鬼夜哭、獨梟孤鳴,令人毛發上豎,不忍卒聞。
林寧大喝一聲:“當心化蛇!”
死河暴漲,黑稠腥臭的河水驀然漫出,如黑色的魔異陰影,瞬間便籠罩了整個洞中!驚呼聲中,三郎金環化為金光,托著我們四人已是騰空飛起!華嶽金環神器所幻化出的瑞靄金光,如同一張最密實安全的大網,暫時護住了我們的安全。然而黑稠的河水仍不斷湧了上來,衝擊著金網的外壁,濺起無數黑色的水花!饒是金網牢固,在這邪毒極重的河水不斷侵蝕下,那金光也漸漸弱了下來。
化蛇一呼,大水立至!上古魔獸,神鬼難敵!
父王講過的傳說故事,竟在眼前化作了可怕的現實!
馮夷不知何時,已飛到化蛇身上,伏身其背,大喝道:“留下女人,殺光男人!”但聽一人冷笑道:“不錯!那龍女便是東海龍神,主人還要用得著活生生的人呢,可不能就輕易這麽殺了!”
黑色巨影掠空飛至,雖無巨大的蝠形黑翼支撐,但仍穩穩地浮於馮夷化蛇身邊空中!那沉魅陰暗的詭異影子投了下來,仿佛魔神驀然降臨。
冥夜!
他的身邊,那三個麻衣蒙麵的身影,顯得異常熟悉。
我心頭大震,扯下頸上清淨寶珠,往三郎掌中一塞!他尚未反應過來,我已低聲在他耳邊說道:“我父王魂魄便在此珠之中,煩請送回東海!”袍袖揮展,已是穿破金光庇護,輕飄飄飛回身去,淩空一個轉折,落於高湧空中的黑色巨浪之巔!
三郎驚叫道:“十七!你做什麽?快回來!”
不斷衝上來的腥黑巨浪,已汙濕了我潔淨的下裳和鞋麵。無數猙獰的水怪水獸,自河水中探出利爪尖齒來。
“馭水之訣,順自本性,似柔實剛,化剛為柔,玄台空寂,靈照九清……劍出!”
銳利而美麗的兩段青色劍鋒,幻現在我的手掌之中,劍光交錯,激起青蒙蒙的水霧!我定神凝視眼前這平生所遇最為可怕的敵人,沒有絲毫的畏懼,卻有一種久違的豪情湧上心頭!
“豁啦”一聲,眼前金光大起,卻聞林寧大喝道:“少君護住公主,快些離開!”
一層青色光網平地而起,籠在金光之上,隔開了河水的侵蝕!“蓬”然巨響,卻是林寧催動法力,那青金兩層光網籠住三郎與宓妃,疾速向洞外飛去!
馮夷嘶吼一聲,顧不得左眼傷勢,騰身飛出,掌中閃現黑色閃電,向三郎身後襲去!
滋滋!
光電交擊!林寧誅邪劍淩空劈擊,立時將閃電斬落!
林寧身形一轉,背向洞口,攔住馮夷來勢,喝道:“河伯無禮!”誅邪劍赤焰閃現,火光耀目,映得林寧煌若上古火神一般!赤焰光芒清和陽剛,隱於河中諸水怪一時也不敢冒頭。
馮夷受他箭傷,此時不禁發怵,向後飛避閃開!冥夜冷笑道:“大司命當真膽大,敢以凡人之身對抗我等!我們所要隻是龍女,憑你我多年交情,大司命若此時立刻回歸神廟,我倒可為你向河伯說情,饒你不死!你能否應允?”
誅邪劍身火焰大漲,林寧揮劍擊落馮夷突襲而來的數道黑色閃電!他看我一眼,微笑道:“不能。”
不能,不能,不能!
我眼中發熱,長嘯一聲,秋水望魚神劍脫手飛出,兩道炫目青光直奔化蛇!而與此同時,馭水法訣已然啟誦,青蒙蒙的水牆突現空中,瞬間化為無數青色晶體,旋轉著向對麵擊了過去!
瞬間,法器神光、魔氣妖氛交錯相擊!
仿佛在遠古的噩夢之中,也曾有過這樣可怕的時刻:沒有光、沒有色、沒有一切美好的東西,有的隻是無盡無休的滔滔大水、層出不窮的水怪妖獸……還有血腥的廝殺和冷酷的搏擊……在那個遙遠的夢中,我看見自己血汙滿身、殺氣縱橫,雙劍護於左右,宛若西天羅刹一般,無數妖怪的屍體堆積在我的腳下……
莫非正是因為這樣的陰冷殺戳,這樣的鐵血手腕,才使得秋水聖女最終統一水係,成為了權傾三界的水族第一人麽?
縱是錦繡環繞,金翠堆砌,卻終難忘卻秋水姬那滿是血汙的身影,廝殺時的絕望與憤怒,踩上累累白骨的落寞和孤冷……三界眾仙皆知她剛烈果決,令人不敢輕視。有誰知,在萬丈榮光的背後,一個孤單寂寞的人,到底有怎樣的難言心情?
直到那個春日……桃花繁盛,疏影橫斜。他從清溪碧水之畔,緩緩站起身來,對著她的厲聲喝叱,渾不在意,反而微笑道:“溪邊浣手尚且不能,莫非這天下的江河溪流,都是姑娘你家的麽?”
是她的!這普天下的江河溪流,五湖四海,此時已是她秋水姬的;然而立於桃花影裏的她,在看到他那溫暖笑容的一瞬間,竟然有了一個荒唐的念頭:早知那微笑如此打動人心,得之足矣,何必費力奪取這江河溪流、五湖四海!
他們相伴而行,遊曆天下。雖是恪守禮節,不曾有夫妻之實,卻也有了相濡以沫的情懷。
她隻謊稱自己是附近城中的富戶之女,以他寬厚仁和的性子,也沒有當真去追究她的來曆。但細想起來,他應該是知道的。朝夕相處的兩個人,心意相通,生活中的默契無時不在,又如何看不出她的異常舉止。
然而他什麽也沒說,不管是在路上常遇到些樣貌古怪的人前來獻金(多是各處地仙小神),還是在他們渡河時自天而降的芬芳花雨(那是河神的諂媚之舉),甚至是她無意間展現法術、殺死了一條化為人形作惡的蛟精時,他始終沒有質問過她,懷疑過她。
哪怕是最後,在他和她的戀情,終於驚動天庭,從而為他招來頻頻的詭異追殺之後,她才終於被迫向他講出所有的真情。他仍然微笑著拍拍她的頭,一貫的寵溺而平和:“知道了。水兒,該吃飯了。”
她疑惑地望著他:“難道你一點也不怕麽?你當真如你的姓一般,是兩根無知無覺的大木頭麽?”
他笑著看她:“你是水族聖女也好,是我的水兒也罷,在我看來,總是沒有什麽分別。”
從那以後,每次她總是取笑他是“木頭哥哥”,心底卻也有些微的得意。
直到過去了很多年,當她化身異物、看遍紅塵之後;她才明白,當初的木頭哥哥,有著多麽不同於其他芸芸眾生的博大胸懷。
貴為大地之母的後土夫人,她的意中人韋安道卻懾於她的神秘身份,瑟瑟發抖地離開了這曾山盟海誓的女子;還有那山中修煉的青白二蛇,白蛇的夫君居然引來和尚,將為他產下一子的白蛇鎮於寶塔之下;甚至是萼綠華……那平定南荒、風華絕代的清華夫人,也有過同樣一段辛酸的往事……
唯有他,與她不離不棄……唯有他——林致遠。
這樣的知已與愛侶,雖是曆經了別離與磨難,嚐遍了愛的艱辛和痛楚,卻叫她怎能忘記……
“砰”!我身體猶如一隻斷線風箏,已是飄飛開去,重重撞擊在光禿堅硬的牆壁之上!哧啦輕響,我沿著壁身頹然滑落水中,腥臭的河水頓時沒過頭頂,雙眼不能視物,筋骨幾欲寸寸斷裂,劇烈的疼痛瞬間傳遍全身。
化蛇果真了得!這水獸極擅馭水,雖不及我的馭水訣精奧絕妙,卻也是運轉自如,妝之其功力強橫霸道,又不懼這邪毒極重的死河之水,已讓我頗有支絀之感!林寧雖然攔住了冥夜,然而那三個麻衣人也不容小窺,加上馮夷在旁偷襲,終於使得我分心之下,被化蛇擊碎馭起的水係精華,趁勢進擊,終於將我重創!
水魔怪狂吼一聲,巨大的黑色身軀,宛若烏雲一般,自我頭頂遽然壓下!
死亡的陰影瞬間籠罩頭頂,我脫口叫道:“林寧哥哥!”
林寧哥哥!
青光破空而來,直鑽入水!我隻覺腳下一輕,似有一物已將我托出水麵!望魚劍!
我破水而出,但覺身上青輝四落,已進入了一層極密的青色光網之中。
但覺腳下一動,卻是望魚劍脫身飛去,直入空中。幸得我腳下有青色光網托住,倒也沒再跌入河中。
望魚劍怎會離我而去?這可是從來未有之事啊!抬起頭來的那一瞬間,我看到了一副難以忘懷的畫麵!
離我三步之遙處,林寧躡空而立,全身亦籠在青光之中,口唇微啟,聽得出仍是在誦念某種咒語。本已微弱不可辨別的青色光芒如聆神音,驀然一亮,頓時向上擴散開去!
在他的頭頂,誅邪為首,秋水望魚在旁,如有生命之物一般,飄然懸於半空之中。
淡淡青光,將我籠於其中,縹緲如霧,有著說不出的祥和美麗。連那死河之水所發出的腥臭之氣,也仿佛被青光隔絕開來,已不如先前那般濃烈。
饒是那化蛇神力驚人,一時也攻不入青光所籠範圍之內。隻是氣惱地大聲嘶吼,一邊猛烈地撞擊著青光之壁,凶狠而嘶啞的吼聲,震動了整座洞穴!冥夜馮夷等人也想攻入,隻是這“天青明羅”乃九嶷道家秘術,此時林寧全力施為,饒是大羅金仙,隻怕一刻也難以攻破。
林寧口中誦念不斷,我突然看見他指尖有一種傷口正在緩緩擴大,更多的鮮血從中流了出來,隨著咒語之聲蒸騰而起,化為滿天細密的血霧,漸漸匯聚於三柄神劍的劍身之上,三劍暴漲伸長,最後居然化作三柄巨大的血色神劍!
馭劍!
我自然知道,九嶷神廟中劍仙頗多,身為大司命的林寧,自然也精通馭劍之術;何況他少時成名,所憑恃的便是這誅邪馭劍之術。眼下以這些妖魔之能,僅恃誅邪劍之神力恐力有不逮,所以他才借去我的秋水望魚二劍,以三劍之神力,方才展現無上神通。
然而……秋水望魚兩劍極是認主,又怎會受他驅使?除非……除非他同我一樣,曾經與這對神劍結下過血盟!即是通過特別的儀式,使其鮮血與劍靈相融,從而最終人與劍合,馭使由心。當年秋水姬深愛林致遠,也曾逼得他與雙劍結下血盟,為的是萬一她不在他身邊之時,有神劍相護他的性命無虞。
隻不過她沒有想到的是,林致遠受十年追殺之苦,為使自己不再成為她仙道之中的羈絆,在夷離清境受雲中君相逼之後,竟然拔劍自刎。
而所有死於秋水望魚劍下之人,魂魄都將被劍靈吸入劍中,永世不得超生。唯有曾與神劍結下血盟的主人,劍靈不敢收其魂魄。也正因此,當初自盡於劍下的秋水姬和林致遠,才仍然能投胎轉世,輾轉輪回。
我怔怔地望著他,恍如呆傻一般。
淡青光芒之中,但見血劍緩緩轉動,劍身血色逐漸化去,隱然現出透明微青的色澤!一種無以倫比的強大氣勢,帶著睥睨天下的豪情,自劍上噴薄而出,宛若海上巨浪一般,呼嘯著向眾妖魔席卷而去!
三界神鼎
驚叫聲、叱罵聲、法器仙寶交擊之聲,透過青色光網聽在耳中,已顯得頗為遙遠。
我們已緊攜雙手,踏足誅邪劍上,古樸的劍身臨風漲長,穩如輕舟仙槎,載著我們向外飛去。秋水望魚宛如兩道青色長虹,緊緊護衛身旁。
誅邪劍飛如疾電,寶器劍氣形成的重重五彩光暈,在眼前一層層破散開去,光暈碎裂,點點滴滴,化作迷亂流離的青色虹光,緊緊環繞在我們的周圍.
在這夢幻般的境象之中,我終於轉過頭來,深深地看了一眼身側的林寧.他若有所覺,也回過頭來,握住我的手緊了緊,另一隻手卻順勢掠開了我鬢邊飛亂的散發,極淡極淡地微笑了.
那一抹淡淡的笑意,是暖風掠過春日的碧水之時,蕩開的那溫柔的細密漣漪;又恍若月色下徐徐綻放的山中芷蘭,悄然襲來的幽香中人欲醉.
是你麽?輾轉數千年的紅塵三界,而終不曾相忘的人麽?
遙遠而飄渺的歌聲,不知發自於誰的齒喉,竟是那樣清晰地回響在我的耳邊:“駕長風兮隔浮雲,接明月兮披星辰,從青鸞兮降赤螭,遊天下兮此何憾…… ”
遊天下兮此何憾……
一種沛足清和的氣流,突然自林寧的指端流出,緩緩進入了我的腕脈,繼而已至丹田.我體內大部分的仙氣,本已被血盆洞中奇詭的瘴毒所克製,深壓於丹田之底,此時仿佛被激活一般,也開始隨著這道氣流緩緩升騰。
我心中一驚,待要抽出手來,他的手掌卻握得更緊了,急促地說道:“別動,你仙氣已被瘴毒所傷,且讓我將‘天青明羅’的道家真氣渡些與你。”
我聞言大驚,急道:“你渡了道家真氣與我,自己可該怎麽辦?”一時掙脫不開,當即暗運氣息,脈中經脈仙氣已是逆向而行,反渡入林寧手腕經脈之中。林寧頓時覺察有異,嗔道:"瑩兒,你怎麽這樣不聽話?"
刹那間,我與林寧幾乎同時身軀微震,失聲道:“奇了!”
我所修習《太陰玉華篇》,乃是上古女仙所習之道,以陰柔寒冽之氣為主;此時與林寧的那道沛然暖流在脈寸之間驀然相遇,陰消陽平,頓時融匯合一,宛若有生命之物一般,在四肢百骸間流動不息,而一種新的泰然平和之氣,亦自丹田處徐徐生出,那些瘴毒所生的逼人寒氣,似乎也在被漸漸驅離體內,反而是仙氣愈來愈是充盈,使我如沐三春燦陽之中,有說不出的舒適愜意。
側過臉去看林寧時,隻見他先前因耗力過度而顯青白的臉龐之上,也漸漸回緩了紅潤的氣色,眸中神光湛然,顯然真元異常充沛,已複舊如初。
而林寧臉上驚愕之色,也與我一般無二。
莫非我的太陰仙氣,也對他受損真氣大有裨益麽?
來不及細想端由,身後已是傳來一聲凶惡而嘶啞的呼喝,宛若發自人口,但其聲極大,震動洞穴,四麵碎石籟籟紛落,似乎離我們已不足丈許距離。
我臉色一變,叫道:“化蛇!是化蛇又追上來了!”
林寧鬆開手來,我但覺一直被他緊握的手上頓時一輕,心中卻略略浮起些悵然之意.他凝神望向化蛇來處,蹙眉道:“這妖魔當真厲害,方才我奮起體內殘餘十之八九的真氣,運以馭劍之術,卻僅僅隻是將它擊退!
這馭劍之術與天青明羅,據說都是出自上古神篇,雖是由我一介凡人施術,且受到這洞中瘴毒所染,但威力仍是奇大。若是尋常妖魔,隻怕此時非死即是重傷,便是那河伯與冥夜也似是受傷不淺,何況是首當其衝/承受大半劍陣之威的化蛇?它居然還能領先追上來,確是非同小可! ”
我暗運氣息,但覺體內仙氣流暢自如,渾不似先前那般吃力,心中略定,微笑道:“它便是敢上來,咱們也未必怕了它!”
話音未落,但聞那呼呼厲叱之聲又起,而一道可怖的巨大黑影,帶起撲鼻的腥臭氣息,驀然自後麵猛撲上來,濺起無數河水的碎波!劍光之中,隱約可見化蛇的尖牙利齒,在洞中反射出慘白光芒,血紅的舌頭一直長長地拖到了頜下!
我心頭一緊,化蛇又是“呼呼”兩聲大叫,聲音詭異之極。忽聞水聲嘩嘩,一股巨大的河水洪流,似是呼應它的招喚,不知自洞中哪個角落湧了出來,有如暗黑色的高山崖壁,轟然向我們壓了下來!
我彈指叱道:“劍收!”
雙劍聞召而回,重又隱於我腕脈之中。
我左手捏訣,喝道:“玄台空寂,靈照九清!”
仙氣如翻天巨浪一般,自指間滔滔奔泄而出!仙氣所激之處,本是向我們呼嘯奔湧而來的河水,驀然平空騰起,瞬間便凝成一道巨大的黑色水牆!
砰!水牆鋪天蓋地,向化蛇猛撲過去!
化蛇不甘示弱,“呼呼”兩聲,又是一股河水奔至!而它則展開雙翅,浮身現於水麵之上,勢如猛虎惡蛟一般,身後帶起無數翻騰巨浪,猛地擊向那道水牆!
我但覺體內仙氣充盈,幾欲噴薄而出!雙手驀然翻轉,指訣頻動,喝道:“馭水!”
仿佛有無形的巨靈之手,掀起洞中所有河水,刹那間平地而起巨大的黑色水牆!“砰”!化蛇收勢不及,一聲慘叫,已是撞在這堅渝鋼鐵的水牆之上!
它性極猙惡,翻身躍起,張口欲呼!
我豈容它再有喘息之機?左手捏訣,右手揮出,叱道:“疾!”
水牆陡然翻轉,忽地拉長開去,有如數卷百丈柔練一般,刷刷數下穿梭,迅疾將化蛇牢牢包裹於內!化蛇動彈不得,那一對暗紅的眼珠,卻驀地閉了一閉!它雖口不能言,但我仍看出,此時它的眼神深處,竟然劃過一抹異乎尋常的恐懼神色!
隻聽馮夷驚怖的聲音遠遠傳來:“秋水聖女!果然是秋水聖女!她……她回來了!”
我聞聲扭過頭來,眼中殺氣陡現!剛剛趕來欲行助陣的馮夷等人,本已被這幅情勢嚇得失魂落魄,此時一觸我的眼光,當即連連後退,如一道閃電也似,疾向洞內惶然逃竄而去!唯有冥夜飛奔之中,驀然回首,向我投來怨毒而含義莫明的一縷眼神。
林寧也瞧得呆了,喃喃道:“水……瑩兒,原來你的馭水之術如此厲害!”
無數暗黑水練的纏繞之中,那化蛇正在作最後的掙紮撕扯,它露出尖利的長牙,發出低低的嘶吼之聲!猙獰的利爪四下揮舞,其狀極是可怖.觀其法術氣力確實非凡,若是尋常寶器仙綾,恐怕仍不免被其撕裂損壞;然而水性至柔,那些纏住它的水練雖被抓得層層斷裂,水珠橫飛,然而瞬間又自動恢複練狀,叫它再難逃脫被困之境。
我驀然想起敖寧及敖寒二人,他們雖是龍子,法力也頗為高強。但若與當真與這化蛇對麵為敵,再加上馮夷等人相助,隻怕是凶多吉少。
除惡欲盡!這四個字在我腦中一閃,一種久違的鐵血冷酷之感自心中油然升起!
我手指變幻,叱道:“水凝!”
噌噌數聲!
原本柔韌如練的水帶,瞬間化作無數尖利的黑色冷鋒,尖利如劍!我雙袖一揮,那些閃動著清冷光芒的天然水刀,刀鋒突然彎曲成勾,齊刷刷剌入了化蛇的身軀之內!
化蛇尖聲長嚎,嚎聲淒厲慘絕,全身上下已多出了無數傷口,暗紅鮮血流了出來!
我一咬牙,再施法訣!“騰騰”!水刀自動飛射開去,化蛇的嚎聲低了下去,身軀卻在急速變小,最終化為淡黃微臭的一團煙霧,“嗖”地一聲,已被收入了我掌中的一隻小小玉瓶之中!
再揮衣袖之時,那些尖利的水刀複又化為暗黑色的巨大水流,沒有了來時那浩大聲勢,悄無聲息地緩緩流回洞內深處。
我收勢佇立,眼望黑沉沉的血盆洞穴深處,心中又喜又痛,說不出是什麽感覺。
自我重施馭水訣來,唯有今日,方才淋漓盡致,一現馭水之妙。當年的秋水聖女,是否亦是以如此鐵血無情痛下殺手,才降伏了那諸多水中神妖魔獸?
而我……曆經輪回之後,想要忘記一切、重新活過的東海龍女,是否該以這同樣鐵血的手段,重新尋覓秋水姬當年的道路,才能最終救出三海龍神,共度水族大劫?
林寧怔怔地望著我,清澈如水的眸光之中,似是飄忽過千年萬載的煙雲.
他,應是不記得我了罷?
尋常凡人的輪回,從來隻有通過冥府的黃泉之路.有供職於冥府忘憂司的孟婆,守在那交陌的路口處,奉送每位路人一碗依據冥府秘傳濃濃熬就的"忘憂湯".據說此湯有著神奇的功效,能使所有即將投入輪回的鬼魂,忘卻前世一切的恩怨情仇,重新開始新的人生.
數千年時光流轉,他在凡塵與冥府的交界之中,該會有過多少次的出入?喝過了那麽多的孟婆忘憂湯後,他……也該是將什麽都忘卻了罷?
垂於胸口的冰令玉佩,傳來陣陣隱約的暖意.初見林寧時他所說過的那番話語,此時又清清楚楚地浮現心頭:"相思結堅硬至此,哪裏又真正解得開?不過是女子的一片癡心,才想出這樣的法子,其實都是在自憐自苦啊……如此的偏執和激烈的愛情,怎會給那玉佩的主人帶來這世上真正的幸福……如果這份情愛,帶給她的隻有不幸,何不幹脆斬斷,一了百了呢?"
嗬,那些遙遠的、痛苦而熱烈的愛戀,那唯一的知已和愛人……本以為會是永遠的幸福和安樂,然而竟連他的性命亦不能保全……如果在那個桃英紛落的春日午後,在波光粼粼的碧水之畔,他與她根本就未曾相遇過,或許他們會有各自不同的幸福罷?雖然……在漫長的歲月當中,心頭偶然會浮起遺憾的陰雲,可是三界之中的神仙妖魔,隻怕也未必見得個個都是如意美滿……
心底深處,有個小小的聲音在悄然說道:“忘了罷,忘了那些愛的痛苦,忘了帶來痛苦的那個人……
我心頭酸楚,不由得慢慢低下頭來.藏於腕中的那雙神劍,隻露出一截淡青的劍鋒,閃動著幽冷的光芒。
秋水、望魚,莫非你們,當真又要陪在我的身邊,共同渡過一段血雨腥風的天地麽?然而無論如何,我再也不會讓當年那刻骨銘心的悲壯一幕,再重現於他的身上.
堪堪飛到洞口,忽聞一聲冷哼,有人寒惻惻地道:“秋水聖水果然名不虛傳,那幾個酒囊飯袋,確是奈何不了你,你果然還是逃出來啦!”
一道灼熱的赤色光芒,穿破天地而來,刷地一下射到我的身上!
當赤光照在我身上的那一瞬間,我隻覺全身仿佛變成透明水晶一般,再無法止住這道強勁赤光的照射,竟似是纖毫畢現!所有的真氣修為,也仿佛在那一瞬間自丹田之處被絲絲拔出,漸漸飄出外去。
三界神鼎!果然是那幕後的主使之人,終於顯身露麵了麽?
我心知不妙,當下用盡全力,奮起體內殘餘所有真氣,想要掙脫開去。然而那赤光卻化作萬縷氣絲,深深縛住了骨髓經脈,任我百般掙紮,亦是全身酸軟,四肢百骸之間力道微弱,卻是掙脫不得。
林寧手腕真氣陡出,想要拉我逃出赤光之照,我卻仿佛被強力吸住一般,怎生也拉扯不出!倒是那赤光似是感知到了他的真氣,瞬間大盛,頓時將他也牢牢罩住!
不過這神鼎所生法力似是專為縛我而設,於林寧倒並不甚強烈.若他此時逃離,也並非難事.
我大驚失色,用力想要推他逃出那赤光籠罩範圍,脫口叫道:“你快些離開罷!他們所要隻是龍神!跟你全無關係,你……你……”一時間心中憂急交加,幾乎要掉下淚來。
赤光之中,林寧轉過身來,反手握住我的手掌。我受那赤光之攝,仙息時斷時續,已是異常難受。我感覺得到他體內真氣翻騰,想必並不好過。然而他任我推搡,卻終是不肯動彈,柔聲道:“瑩兒,我不能拋下你不管。”
我身子一顫!
“駕長風兮隔浮雲,接明月兮披星辰,從青鸞兮降赤螭,遊天下兮此何憾…… ”那抹遙遠飄渺的歌聲,仿佛穿破時光的重重雲霧.
嗬,不能、不能。縱然是不能相守、不能相愛,卻也不能相負、不能相絕。
黑暗的影子拂過頭頂,化為蝠身人形的冥夜落下地麵,馮夷與那三個麻衣人也隨後飄落.而在我的對麵,有一錦衣人傲然負手而立.
他發束玉冠,衣飾文彩,下裳以金絲藍線繡出澤國江牙之圖,顯得極是雍容華貴.兼之其相貌生得目朗神秀,眉宇間的氣度又是異常俊逸瀟灑,端的是一個翩翩風致的美男子.此時他斜睨我一眼,嘴角露出冷然笑意,意態極是倨傲得意.
在他身後石台之上,赫然便是一隻樣式古樸,雄渾華美的赤色大鼎!那困住我的赤光正是自這鼎中噴薄而出!鼎旁端坐七名黑紗蔽體的神秘女郎,排作北鬥之狀,俱是垂首合目,手捏法訣,似在催動鼎中無窮法力!
倒是冥夜似是不忍見我此狀,掉過頭去,冷冷道:“你不用掙紮啦,三界神鼎的神通非比尋常,別說你先前曾受血盆洞之瘴毒,神力已是大減;便是你功力全盛之時,隻怕也擔不住這來自天地乾坤分隔之時,造化陰陽衝激而生的神光之威!”
因即將出版,現全麵修文,暫停更新.對龍女作品感興趣者可追文<女夷列傳>.東海龍女博客http://blog.sina.com.cn/u/1265342132八卦:妖傳女夷背後的故事
天地蓮境
赤光之中,但見林寧突然身子一側,挽弓搭劍,轟地一聲,劍身卷起滿地風雷,挾帶無堅不摧的決心與氣概,直向神鼎破空射去!8226;
說不出是從哪裏湧出的一股力量,我雙袖翻卷,秋水望魚二劍淩空飛出,劍光似雪如織,那激烈冷然的罡風劍氣,竟連赤光也為之微微一顫!
馮夷失聲叫道:“二弟小心!這便是射傷我的射日弓!”二弟?莫非此人便是洛水河伯,宓妃夫婿夏宗岸?
那俊美男子臉色一變,喝道:“大膽!不過區區一個凡人,竟敢以蚍蜉之力撼此神鼎!”
勁風激處,林寧周身青色衣衫獵獵飄舞,恍若當空飛仙一般。他淡淡一笑,青光漸漸擴展開去。顯然是已全力催動真氣,誅邪劍似有所感,長嘯應和,充滿憤激慨然之意。
平空劃過一道虹光,卻是誅邪劍出!神鼎陡然光芒耀目!
一種莫以匹敵的浩大氣勢,如天地之將崩,蒼穹四野仿佛為之動搖!
果然不愧為三界神鼎!
我眼見那赤光陡然如天河倒瀉,將三劍盡數困住,任三劍如何衝突,均是無法衝破赤光之圍。不由得轉頭看林寧時,他卻向著我微微一笑,牽起我的手,輕輕握在掌中。但聞他低聲道:“瑩兒,你怕不怕?”
溫暖而舒適的感覺,自他柔和的掌中徐徐傳來。刹那間,仿佛擔憂懼怕之情一掃而空。我低頭應道:“你不怕,我便不怕。”
一種說不出的欣喜與安詳之意,突然充盈了整個心中。整個身子仿佛化作琉璃一般,通透而晶瑩,周圍的任何細微動靜,甚至是遠處那株樹上綠葉的微顫,草上蝴蝶展翅劃過空氣的流痕,都映照得清清楚楚。
莫名的情緒在心中翻騰奔湧,有清越而悠長的嘯聲,突然衝出我的唇齒之間。幾乎與此同時,同樣高昂而慨然的嘯聲,自林寧口中而出。兩道嘯聲宛轉相和,緊隨而行,如鸞風交集而鳴,響遏行雲,聲震天地,仿佛穿破了萬裏河山,三界八荒。
在嘯聲的回蕩中,秋水望魚二劍翩然飛回!我雙袖招展,雙劍瞬間化為無形。而誅邪劍也陡然長吟一聲,竟也不再抵禦那赤光之威,而是重新飛回了林寧的掌中!
空中一陣激蕩,本是嚴密的赤光之幕四下破裂,青光彌漫之間,突然一枝青蓮遙遙生出,初時不過一枝,但頃刻間便是突生無數,遠望荷葉相疊,枝梗如林!
我與林寧置身蓮花之中,但見四周蓮枝搖曳,花瓣微顫,似有薄薄輕霧流動其間,恍若身置瑤池一般。
這蓮花盛境離我們極近,看似縹緲無依,但那本是籠於我們身上的赤光竟突然斂去。那神鼎赤光一時竟是難以進入這瑤池仙境。
我與他執手而立,舉目四眺,一時竟不知身處何地。但覺天地之間,恍惚便似隻剩下我們二人。
但聞得夏宗岸驚叫道:“天地蓮境!他們竟然幻出了天地蓮境!”
林寧心念急轉,低聲道:“快走!我們回神廟!”
我們飛身而起,向前掠去。說來也奇,明明遠處山巒地形宛若平時,偏是身邊總圍有這樣一片荷蓮。那赤光幾度巡過,偏是無法再近我二人之身。
遠遠隻聽那夏宗岸惱怒嘯聲傳來,他那樣模樣清雅的一個人,嘯聲卻如老猿孤狼一般,令人卒不忍聞。
林寧低聲道:“太陰玉華篇。瑩兒,你所修煉的,莫非是太陰玉華篇麽?”
我一怔,但聽他喃喃說道:“太陰玉華,赤陽精武……唉,我原本以為,這隻是講述天地化生之時陰陽二氣的結合,沒想到……”
我茫然道:“你說的什麽?我有些不懂……”
林寧淡淡一笑,道:“瑩兒,太陰玉華篇與赤陽精武篇,出自女媧與伏羲之傳,陰陽二氣相合,能有開創天地之大威力……你沒有聽說過麽?據傳當初秋水聖女得秋水望魚之劍,便習得太陰玉華篇中的仙術。你方才的嘯聲之中,仙氣激蕩,已盡得太陰玉華篇的精髓;而我……我所修煉的法術天青明羅,便是出自於……赤陽精武篇……”
女媧與伏羲之傳!
刹那之間,當初西海宮中,夜光與我的一番私語,那慘烈而美麗的秋水與望魚的傳說,不禁跳入了腦海之中。
被他緊緊握於掌中的手,忍不住微微一顫。
他還是帶著那樣淡然的笑容,遠眺那一片仿佛無邊無際的美麗蓮境,說道:“陰陽二氣交匯,而生造化天地。你和我的真氣,雖比不得當初的伏羲與女媧,造不出大千花花世界,卻能暫時幻出這全新的蓮境,此境似真非真,如幻不幻,遠遠地隔開了一段時間與空間。縱然是天帝親來,也未必能穿越這蓮境,將我二人手到擒來。”
暮色下的九嶷神廟,仍是高大而巍峨。拾階而上,方才走到一半,林寧不禁微微一怔,停下了腳步。我也愕然抬頭,一眼便見嫵青立於半山腰的長廊間。心中一動,不由得悄然鬆開了一直緊握的林寧手掌。晚霞燦爛,如錦如火,隻燒得西方天際一片血紅,萬物都仿佛被鍍上了一層金紅的殘輝。
霞光映照下,那九嶷的女祭司默然而立,倚柱遠眺,神情悵然冷漠。如絲般的墨黑長發迎風飛舞,映著火一樣招展的衣衫,豔麗無儔的容色之中,竟有幾分肅殺之意。
她陡然轉過頭來,一見林寧,冷冷的眸光之中,立時燃起了兩束小小火苗,灼灼跳動不止。林寧卻皺了皺眉,環視四周,問道:“嫵青,怎麽有些不對?”
嫵青終於“哇”地一聲,大哭出聲,一邊飛身撲上前來,兩手一攬,已是緊緊摟住了林寧的肩膀,哭叫道:“林寧哥哥!他們衝上來了!他們帶走了所有的神廟弟子!陵訶哥哥他們……”
林寧大驚,叫道:“陵訶?不是有絕仙界的庇護麽?”他神色一變,失聲道:“莫非……她也來了麽?”
嫵青哽咽難言,隻是連連點頭。碧煙塵!那籠有黑紗的神秘女郎的影子,隱約浮起在我的心頭。
嫵青猶自在他懷中哭泣不已,林寧以手撫其背,輕聲安慰。我站在旁邊,心中卻覺得甚是尷尬,隱約還有些異樣的感覺。忍不住道:“大司命,我先告退了。”林寧一怔,嫵青卻拽緊了他的衣衫,眸光楚楚,盡是央求之意。他低頭看了一眼哭得眼睛紅腫的嫵青,終是歎了口氣,說道:“瑩兒,你也累了,先去歇息罷。我隨後便來。”
我穿越長廊,拾級而上。隱隱約約,隻聽得身後嫵青的聲音,遠遠傳來:“林寧哥哥,他們留下口信,要你……”其下已悄不可聞。我心中有些莫名的酸楚,忖道:“我到底隻是個局外人。”忽然眼前白影一閃,一團毛茸茸的物事橫剌裏躍了出來,恰恰擋在我的腳前!
我嚇了一跳,低頭看時,卻是那隻小白狐緋緋!它兩隻滴溜溜的小眼珠裏閃動著異樣的亮光,兩隻小爪緊緊扯住我的裙裾,死活不肯鬆開。
它一向與我有隙,今日卻是難得的親熱。我心知有異,俯身將它抱了起來,柔聲道:“緋緋!他們都被抓走了,莫非你獨自逃出來了麽?你真是隻聰明的小白狐。”
緋緋蓬鬆的白尾大力搖動,嗆得我不由得咳了一聲。
我想起嫵青尚在,便笑道:“你的嫵青姐姐還在呢,你不去找她撒嬌麽?”緋緋本來已乖乖地趴在我的懷中,聞言小爪立刻死死抓住我的衣袖,眼珠中竟閃動有幾分恐懼之意。我心中疑雲頓起:緋緋向來與嫵青最是要好,若是幸喜逃出大難,總得去找嫵青才是。況且方才它與她近在咫尺,它卻寧可跳入我這昔日捉弄過它的人懷中尋求庇護,莫非嫵青有些不對?但苦於緋緋靈智未開,不能作人言語。想到此處,一種難以言明的恐懼之感,突然從心底升了起來。手上不由一動,將緋緋抱得更緊了些,問道:“緋緋,你是說嫵青有些不對麽?若是,你便搖搖尾巴。”
緋緋眼珠中恐慌之意愈深,那蓬鬆白尾,果真用力搖了兩搖。
我腦中嗡地一聲,立時想到:“林寧不曾防備,可是糟了!”心念一動,便待轉身奔回。
但聞一人冷笑道:“東海龍女,你倒還是個聰明人,可惜發現得也未免忒晚了些!”
驀然轉頭,但見空中雲氣破開,一人飄然降落道上。居然是那著澤國江牙袍的俊美男子!此時他左掌伸出,掌心托有一隻大小如同香爐的小鼎,玲瓏有致,精巧可愛。在他的身後,一身黑衣的冥夜冷然而立。而我的身後,隱有黑霧團團升起,悄然出現了四名蛟精,頭頂蛟角已粗如兒臂,顯見得法力精深。
群敵環伺,我反而冷靜下來。長吐一口氣,緩緩放下緋緋,眸光已落在他頭頂玉冠之上,冠中鑲一塊澄澈光潔的龍形美玉,泛出淡淡溫潤的光芒。冷冷道:“洛水河伯夏宗岸?”
那俊美男子微微一愕,隨即笑道:“龍女果然冰雪聰明,從未與本神見麵,居然也能猜得出來。”
我也是淡淡一笑,答道:“自然。當初洛水河伯得尚天庭洞陰公主,於洛水河岸銅雀台上,舉行盛大婚典。天界神仙俱往賀喜,更得東君以宮中美玉‘雙清’一對為賀。那對玉名貴非常,河伯便將其中一塊鳳玉贈於妻子洞陰公主為飾,另一塊龍玉鑲於玉冠之上。敖瑩雖是見識淺薄,恰好認得這塊美玉呢。”
夏宗岸眸子微微收縮,但隨即神色轉為冰冷,冷笑一聲,說道:“是麽?”
我回想洛神宓妃所言,一種莫名的暴虐煩燥之意,陡然自心頭升起。刹那間胸臆煩悶,恨不能盡情渲泄一般,也冷笑道:“不錯!宓妃忒也心軟了些,以河伯這等男子,原也隻有刀槍血雨,方能洗見真章。”冥夜不悅地望我一眼,皺起了眉頭。夏宗岸微有詫異,笑道:“都說東海十七公主如何嬌俏溫柔,如今看來,卻有幾分戾氣!”
我心中也是微微一驚:自從我動用馭水訣後,性子竟是有些焦燥起來,時時有一種冷厲之氣在體內衝撞,便似要噴薄而出一般。莫非?莫非我體內秋水姬的元靈,竟是隨著馭水訣的運用,在慢慢複蘇過來?
但聞“轟”地一聲悶響,身後黑霧團團襲來!卻是那蛟精已按捺不住,搶先發難!
“吲”!我自懷中取出雙清鳳玉,那玉驀放淡綠毫光,那腥臭毒霧竟襲進不得!
唰!青光閃處,一蛟精頭顱頓時落於地上,鮮血如雨般噴灑開去!我默念馭水訣,以那蛟血為媒,但見一簾血瀑平地卷起,空中扭曲變幻,化作血色細網,迎麵罩將過去!
冥夜合掌念訣,周身黑衣如蓬而起,黑色雲氣自衣中逸出,幻作一個奇異的雲紋卦象圖案來,血網一滯,轉向側傍!我腦中似有一觸,脫口叫道:“聚雲訣?”嗖嗖!血色細網已籠入餘下二蛟,血水化作的網線驀然散開,形成無數條細長的水流,宛若靈蛇一般,淩空一繞!
兩股腥紅的血柱噴上半空!二蛟聲息未出,頭顱已齊齊被那繩狀血水絞斷!
冥夜神色一變,驚道:“你認得出這是聚雲訣?半日不見,你對馭水訣竟已如此精通!莫非你……你……”他的深漆般的眼中,第一次閃現出恐懼的光芒:“你的元神當真要完全恢複了麽?”
他回首向夏宗岸叫道:“河伯!馭水訣日漸精妙,隻怕是她體內秋水姬的記憶便將醒來!如若真有那日,則她法力與今日不可同日而語,一個閃失,隻怕三千多年前的慘劇,又要重新上演了!”
夏宗岸卻是恍若未聞,目視那塊與他冠上美玉甚是相似的鳳玉,卻仿佛見著蛇蠍一般,大聲叫道:“這是那塊雙清玉!你從何處得來?你你你傷了她麽?”言語間竟是大為惶急。
我手掌一揮,所有血水俱如有生命之物一般,蜿蜒匯聚而起!當下厲聲道:“我傷她做甚?宓妃對你情深意重,你卻一再視她為無物!她已將此物贈我,並托我轉告於你——夫妻情分,自此永絕!”
夏宗岸身子晃了一晃,臉色刹時變得灰白,強笑一聲,說道:“不!不可能!她一直對我愛慕甚重,即使我一直那樣折磨她,她都從來對我一心一意!”但說到最後一句話時,他聲音微微一顫,仿佛自己也有了幾分將信將疑。
我冷笑道:“你如何懂得女子的真心?你雖□無度,年年借著河伯取親的名頭,攫取那些凡間女子的魂魄作為鬼妾!但她知道你並不喜歡那些女子,不過是借此泄忿而已!當時她雖心痛,卻也能體諒你的苦處!然而此次你完全置她於不顧,明知她為馮夷掠去,險遭侮辱,卻仍是置若罔聞。則你心中,已無她絲毫位置。哀莫大於心死,她也是堂堂的天帝之女,豈是人間那些死纏不休的潑婦?”
夏宗岸後退幾步,突然喝道:“我不信!我不信!你這妖女胡說八道!”
刷!他舉起掌中小鼎,小鼎於空中急速旋轉,瞬間已漲大數倍,與尋常銅鼎無異!鼎內赤光如瀑瀉出,頓時將我牢牢罩住!
夏宗岸也會驅用神鼎?隻是其威力雖不如那黑紗女郎,卻也頗為可觀。
馭水訣威力恰發於此,但見血水淩空變幻,化作萬千水箭,嗖地破空而出!二人慌忙各施法力寶器抵擋,但聞撲撲撲撲!數聲輕響,四下裏腥氣撲鼻,夏宗岸終是挪騰不及,慘叫一聲,腿部早被洞穿兩孔!
他忍痛念訣,鼎中赤光大盛,我驀覺身上一軟,仙氣在經脈中急速退去,竟是難以發動!撲通一聲,我再也難以站穩,當即跌倒地上,身上酸軟癱麻,竟連站起的力氣也沒有半分。
緋緋也被籠於赤光之中,不過它原無多少法力,倒也無甚大礙,在我腳邊焦急轉動,發出聲聲哀鳴,顯然這靈狐也看出我處於難中,隻是它法力低微,實難對我施以援手。
赤光籠罩之下,我強提殘餘真氣,連換幾個法訣,想要運氣相抗,但覺無限氣力漸漸離體而去。夏宗岸已失去先前那安然若素的儒雅風範,血紅著眼睛,喝道:“你將玉佩還我!”“撲”我拚著吐出一口鮮血,強自運起太陰玉華篇中所載之訣,冷冷道:“休想得逞。”指尖彈出,喝一聲:“疾!”
雲霧彌漫,幻生出數朵荷蓮,清香隱隱,似是撲鼻而來!隔了那飄緲的荷香,這些人似乎離我遠了許多,而林寧微笑的麵容,仿佛近在咫尺,卻又似有關山重重,隱隔其間。
我心中一喜,待要再催法力,驀覺丹田一空,終是無力跌坐下來,那蓮境無法支撐,我亦隻得眼睜睜地看其漸漸淡去。
夏宗岸冷笑一聲,袖中飛出一束金光,形如繩索,隻在空中繞得幾繞,頃刻間將我已捆得嚴嚴實實.
緋緋撲入我懷抱當中,連連哀鳴。
冥夜見我法力消散,且為捆仙繩所伏,已無抵抗之力,不禁神色一鬆,仿佛有些寬慰,又仿佛有些失落。但他旋即冷笑道:“怎麽,你還指望著會有你的大司命來救你麽?”
我抱緊緋緋,卻是又驚又急,叫道:"林寧怎樣了?你們……你們……"
夏宗岸口中誦念咒語,但見空間一陣扭曲模糊,躍出一隻獨角金水犀來.那水獸多生海中,為貴侯坐騎。然這隻金水犀遍體金甲,角如鐵青,其身軀高大厚重,高過人頭,竟逾駿馬體格,卻是異常少見.夏宗岸將掌中小鼎掛於犀角之上,格格笑道:“不錯,孤陽不長,獨陰不生。沒有赤陽精武之力,僅憑太陰玉華之氣,這天地蓮境也難以支撐!你想念你的大司命,且讓你瞧瞧如何?”
獨角金水犀後退一步,帶著那小小神鼎,瞬間消失在虛空之中.
夏宗岸拍了拍手,似乎對我的驚懼之情大為受用,冷笑著將袖往道旁山石上輕輕一拂,但見石上光芒一閃,原有的粗糙石麵緩緩化去,顯出一麵極晶亮的明鏡來:
鏡中是一片我所熟悉的後山荒野,四下無人,遠遠但見草藤連牆,崖壁如削。
山嵐霧氣之中,有一個女子衣袂飄拂,踏草而來。遍地草長過膝,半綠半黃,在風中輕輕搖曳,有如無數青黃波浪湧來一般。
那女子遍體紅妝,長發如墨,那一對燦然金環套於她赤足踝上。
她踏於草浪之上,翩然如煙,身姿輕盈,仿佛是淩波的水神,又仿佛是將要隨風而去的仙子,有一種我從未在她身上見過的縹緲之美。
那女子,竟是嫵青。
君何欺我
鏡中一閃,青衣的身影顯現在眼前。
我掩住口唇,才沒有失聲叫了出來。林寧?林寧與嫵青在一起,我自然是知道的,可是此時……此時……林寧青衫蕭然,自遠處緩緩走來。長草叢生,在他足邊搖曳招展。山崖間有淡白的霧氣,迷蒙難辨,仿佛籠有一層有著說不出的詭異。就連林寧的衫角袂邊,也有些許薄霧留連不去,襯得他的身形朦朧而又飄逸,仿佛自蒼翠天邊、草木深處,淩風飄然而來的仙人一般。
嫵青回眸望他一眼,招了招手。在鏡中,她翩然而行,裙裾飄飛,望向林寧時固然溫柔喜悅,回頭時卻驀然神情冷淡下來,眸光定定凝視前方。
我心裏浮起一縷隱隱的不安之意。
夏宗岸負手而立,也一直凝目注視鏡中。間或冷笑著轉頭看我一眼,目中卻是暗暗的得意。
嫵青終於停下了她的腳步。她轉過身來,春蔥般的手指往前一指,叫道:“林寧哥哥,他們……他們就在那裏!”聲音淒婉,眼中淚水泫然欲涕。
林寧失聲叫道:“陵訶!”
前方危崖聳立,崖邊斜生一株古鬆。赫然便是陵訶,隻是他全身給一條玄黑長鏈鎖在崖邊古鬆之上,那鐵鏈似金非鐵,卻偏生看上去柔韌無比,也不知是什麽材料組成。他口唇翕動,仿佛在叫喊什麽,然而口中卻被一團絲帕塞住,隻是拚命搖頭,更難發出聲來。我心中一緊,卻見平地裏黑煙冒起,兩個神色猙獰的獨角蛟顯出身形。
幾乎沒有什麽的停滯,林寧竹枝閃現掌中,已與蛟精戰在一起。滿天淡青的光芒,崖邊岩石被擊成無數碎片,向四周飛散開去。
終於蛟精被擊倒在地,頭上向征法力的獨角皆已斬落於地。嫵青卻在此時身子晃了一晃,竟自暈倒在地。林寧搶到了嫵青的身邊,焦急地扶起她來,卻見嫵青睫毛顫動,悠悠醒轉過來。林寧鬆了一口氣,頗有喜色,正待詢問時,卻見嫵青神色中忽顯嬌羞之意,怯怯地開口道:“林寧哥哥,他們在我腹中下了屍靈蟲……須得你……以唇渡氣過來,方才能引出那蟲呢!引出蟲來,我便和你一起去找陵訶他們!”
林寧一怔,但隨即寬慰地笑了笑,道:“你可算是我的妹子,我又是要救你性命,便是這樣,也不能算是褻瀆你罷?”
明媚如玉的兩個人兒,終於漸漸湊近。
不要!我的心裏一緊,突然迸出了這樣一句呼喊。那,決不是因為嫉妒。
我看見山間的清風,吹拂開了嫵青如墨的兩鬢長發,露出了挺直如玉的鼻梁,和那嬌豔有若花瓣的雙唇,雙唇正在此時悄然開啟。一團豔紅的煙霧,自唇間飄逸而出。
鏡麵一黯,林寧青色的身影,轟然倒下。
紅霧彌漫,遍地草藤瘋長,連綿不絕,牽出無重數的屏障來,將林寧的身形漸漸掩沒。我依稀記得,當初石蘭澗中,那名為辛夷的女子,也施展過同樣的法術。
赤光暴漲,我滿身氣力如百川匯聚入海,瞬間再無蹤跡。我跌坐在地,極度的恐懼和悲哀,使得心中慢慢涼透。
癡情瘴。後來我曾聽林寧講起過,這古老而邪異的法術,一旦施展開來,被施術者將靈智全無。林寧,這受九嶷百族敬重,德智並存的年輕大司命,將徹底淪為一具隻對施術者存有愛欲的行屍走肉。
嫵青嫣然一笑,俯身扶起林寧,將他抱在懷中,柔聲道:“林寧哥哥,”她修長如玉的手指,緩緩撫過林寧的額頭、眉毛、鼻子,在唇上略略一停,凝視著他漸漸呆滯的眸子,微笑道:“你不要怪嫵青,嫵青是舍不得你呢,四海水係紛爭,與咱們九嶷何幹?便是他們鬥個你死我活,咱們仍然可以在這舜源峰頂,好好地過下去。”
林寧似是要掙紮起來,但不知為何,身子微微一動,又無力地跌倒下去。
嫵青笑得更是甜美,緩緩道:“好哥哥,你中了我設下的癡情瘴,功力被封,哪裏還能動彈?你別擔心,他們答應我了,隻要你不插手相助,且讓他們收了龍女魂魄,終於匯齊四方癸水精華,煉就海靈之珠。到了那個時候,天宮仙藥還不任由我取麽?我一定會幫助你固本培元,決不至於讓你象曆代祖師一般,早早便是年華逝去……”
她喉頭微哽,將林寧的頭抱得更緊了些,低聲道:“嫵青不會讓你死去的,無論付出什麽樣的代價……”她的臉上,浮起一層淡淡的悵然之色,聲音更低,幾不可聞:“或許,從此你的心性失去,再不是當初的林寧哥哥……可是我願意呢,你的心給了別人,哪怕我……隻是得到你的軀殼呢……”她更低更低地歎了一口氣,然而個中別無憂傷,卻充滿了甜美而滿足的氣息。
林寧麵上青紅之色幾經變幻,眉頭緊蹙,我心中如有萬刀絞動,偏生自己功力微弱,自保猶是不及,遑論解除他的痛苦。
忽聞旁邊有人輕笑一聲,道:“正是呢,大司命,少司命對你一片癡心,你二人又是青梅竹馬之交,若真成全一世佳話,豈不遠遠勝過那個龍女?況且時間長了,你們情深愛濃,一時的動心,自然也便忘了。”
黑紗飄然,長草間驀地出現了一個身材修長的黑紗女郎。觀其舉止,辨其語音,居然正是那晚深夜來訪的黑紗女郎!
她一把扯出陵訶口中絲帕,笑吟吟道:“大司命,你說我的話對不對呢?”
陵訶眼見林寧受傷,目眥欲裂,悲呼道:“大司命!大司命!少司命已墮入魔道,這黑紗女子今早上得峰來,隻是與她私下談了一番。也不知她是怎麽著了魔,居然設下計謀,假作要與我談事,哄得我進了問天殿,卻與那黑紗妖女聯手將我製伏,又如法炮製,將我峰中弟子一一騙入殿來,先後捕獲殆盡……如今你又……大司命!”
說到最後幾句話時,他悲憤交加,迸出淚來,便再也說不下去。
林寧臉上劃過層層痛苦的豔紅之色,時深時淺,仿佛本元的靈機,正在與神秘的瘴毒苦苦相抗。他掙紮著問道:“陵訶,弟子們……”黑紗女郎輕笑一聲,隨手自地上拔起一株長草,說道:“你想看看他們麽?”
林寧一怔,黑紗女郎卻將那株長草提至麵前,張口輕輕一吹:白霧嫋嫋飄起,那株長草竟化作一個布衣弟子!此時他隻將身子挺了一挺,麵容表情痛苦之極,旋即吐出一口長氣,立時死去。
林寧失聲呼道:“你!是化物之術!”黑紗女郎淡淡一笑,說道:“不錯。林兄,我將你廟中所有弟子,均化作了這滿山遍野的長草。”陵訶掩麵哭道:“還有迦兒……”林寧急道:“迦兒怎樣了?”黑紗女子又是淡淡一笑,手掌輕輕揮出,中指微彈。但見白霧閃過,陵訶身上那玄黑長鏈竟化作一蛇身女子。看那垂下的長發掩映的清秀臉龐,赫然正是那蛇女迦兒!此時她身軀被扭曲成一種匪夷所思的角度,宛若麻花繩子一般。迦兒雖是柔軟蛇身,卻也禁不得這樣摧殘,若不是胸口微微起伏,看上去宛若死了一般。
林寧目中怒意湧現,因□與心理雙重痛楚而狂亂的視線,終於落到了黑紗女郎的身上:“是你……是你說服了嫵青……你一定是……一定是跟她說,會救我的性命……是……不是?”
黑紗女子掩於麵紗後的眸中,閃過一絲笑意,答道:“正是。少司命愛你至深,唯有你的安危,才能使她不顧一切。”
嫵青……我在心中暗暗歎息一聲。什麽是愛?愛一個人,想讓他幸福,是要給他想要的,不是給他你想要的啊……
林寧奮力掙紮著伸出手去,一把握住嫵青的手臂,喘道:“嫵青……你何苦如此?從來人隻要貪欲一起,哪裏會有個盡頭?若是他們當真統一四海,接下來亦不會放過各類山嶽大川,甚至是三界之地……嫵青,你身為少司命,將來我死之後,便是你……接任大司命之職。師父在世時說過什麽話來?正直聰明即可成神,咱們雖是微不足道的凡人,但仍然不可忘記……”
黑紗女郎淺淺一笑,說道:“林兄仍是這麽固執呢。”嫵青不語,隻是更緊地抱住了林寧,低聲道:“不……我不要做什麽九嶷的大司命……我隻要你啊,林寧哥哥……為了能跟你在一起,為了讓你不再那麽勞累,我才去鑽研醫術,做這個什麽少司命……”“林寧哥哥,”她哀哀地叫道,將麵頰貼在了他的臉上,低聲道:“忘了她罷……有嫵青呢,嫵青長得不醜,性子活潑,平時你都是喜歡的,又是這麽愛你……愛到仿佛整個魂靈都不再是自己的一樣……你就忘了她罷……”
“你叫我忘記的,是瑩兒麽?”林寧臉上豔紅色澤已褪,卻是如紙般的蒼白,那一縷淡淡微笑,如黑茫海上初綻的晨曦:“我永遠不會忘了她的……嫵青,還記得我……我……曾給你講過的……那個故事麽?那個水族聖女的故事……是真的……她便是我的水兒……三千多年了,我從來……從來不曾忘記過她……”
轟然一聲,似乎有無數的喜悅,悲傷,無助,驚訝的精靈,在我的腦海心間狂亂飛舞!三千年的畫麵連綿,帶來恍若東海般深沉的難言情緒。
啪!冥夜手中把玩的玉如意落到了地上!
嫵青陡然將他推開,眸中恨意立現,銳聲道:“你當年如我一般,不過一個小小凡人孩童罷了,卻居然是被釋迦座下的黃巾力士送上山來,師父又對你青眼有加,是以一聽那個故事,我早猜出你就是他!隻不過是那個賤人還未想起往事罷了!三千年前,她害得你死於非命,你莫非都忘記了麽?”她臉上神色又是失望,又是悲痛,又是仇恨,種種激動情緒交雜一起,使得那原本秀美動人的臉龐,也有些微的扭曲:“怪不得呢!咱們九嶷門中弟子,多是愛惜自己的生命勝過一切,曆代以來,十有八九都不願做這個大司命!曆代祖師,也都是在前任祖師的教誨下,才甘願以佛祖舍身飼鷹之心,擔任大司命之職!唯有你!”她春蔥般的食指一指林寧:“你從小資質出眾,連師父也不願你良質美材中途夭折,故此一直不曾教你天青明羅!你卻出人意料,向師父苦苦哀求,言明自己願習得道家法術,解救九嶷眾生!說到底,你怕是為了這個賤人吧!三界傳說,當初佛祖曾經許諾,允你二人轉世再見!你定然是想,你區區一介凡人,若無高深法術,卻如何得以保護這個賤人?所以你……”
她說到此處,喉嚨已是哽咽難言,泣道:“這許多年來,你勤練法術,原來都是為了這個賤人!可憐我苦學醫術,一心要在你有生之年,尋出延你壽元之法。我為的便是希望你忘卻前世,忘卻她帶給你的痛苦沉淪,我想跟你在這一生好好過下去,可你卻……你卻……”
林寧淡淡一笑,玉石般蒼白的臉上,竟是一抹安然與欣慰的神情:“我願意痛苦沉淪……甚至……墮入無間……無間地獄……隻要是……她能夠幸福……”
恍惚之間,我聽見黑紗女子驚訝的聲音:“三千多年?以前你怎麽從來不說?你真傻!秋水姬……你……原來你真的是林……林……”
林致遠!
我聽見這個熟悉而憂傷的名字,從鏡中的黑紗女子,從冥夜,從夏宗岸,從陵訶,從那許許多多被羈押的九嶷弟子口中,幾乎同時叫了出來!
我的眼淚,終於不可遏製地流下麵頰。眼前的赤光瞬間都變得模糊一片,隻有他的聲音自鏡中遠遠傳來:
“是啊,我是林致遠。無論時光如何流轉,命運怎樣推動,我終是不會忘了我前世的水兒,今世的瑩兒……可是我從來不敢告訴她,甚至不敢去阻礙她追求另一種幸福……前世的我,曾帶給她那樣多愛的痛苦……就讓她忘了我罷,忘掉所有的愛的痛苦,忘掉帶來痛苦的那個人……而我,是不能忘記她的……永遠不能……”
多麽熟悉的話語!當我與他在山中的第一次相遇,當他看到冰令玉佩的一瞬間,當他斬斷那玉佩絲絛上的“相思結”時,不就曾說過同樣的話語麽……原來他一直靈性未泯,透過輪回的心底業鏡,他早就認出了我穿越三千年而來的精魂,當我舊時的記憶被痛苦的自棄所刻意埋葬時,唯有他,奮力掙脫往事的拘扣,忍受夢境的無情破滅,微笑著看我迎接新的一生。
嫵青突然以手掩耳,尖聲大叫:“不!我不信!她早就訂了婚了!她的未婚夫婿,是堂堂的華嶽少君!你一個凡人,還妄想跟她白頭到老麽?”她臉色通紅,身子也在微微顫抖,眼中卻射出尖銳惡毒的光來:“你再過不久,就會死了!即算不死,你也會慢慢變得衰老起來,你會腰駝背弓,白發龍鍾……而她不同!她前世是水族的聖女,今世也是東海龍神!她會有永遠年輕的外貌,有著你永遠無所比擬的壽元……”
她突然平靜下來,哀怨地望著林寧,輕聲道:“林寧哥哥,你給我講過的故事,我都記得清清楚楚……然而你和她……是不同的……你們來自兩個世界,造化早就注定了你們的命運,即算你再是忘不掉她,可是你們……你們是天際兩顆擦肩而過的流星……縱然那一瞬燃起滿天的星火……隻有那一瞬間啊……林寧哥哥,為何你……三千多年了,仍然要逆天而行呢?”
我伏於赤光之中,肆意地落下淚來。全身的功力在漸漸離我遠去,但我已無暇再顧。滔滔的淚水濡濕了我的裙衫,仿佛是湧出的刻骨銘心的毒,使得我的整個身體和心髒,都劇烈地疼痛起來。我記得嗬,我什麽都記起來了……曾經相濡以沫的情懷,永生相守的誓言……縱是刻意地隱忍與逃避,也不曾真正地忘記過分毫……隻所以將一切都掩埋在心底,假裝將過去全部忘記,所為的,不過是怕給你帶來前世那樣深刻的傷害。致遠,致遠……
而他,半臥於荒草之間,周身束縛,卻還在那樣淡然地微笑著,平靜地望著嫵青:“你是想說我很傻麽?或許……你說得不錯,她將為人婦,而我,會早早地年華逝去,生命消失……
然而嫵青,我們不是無知無識的石礫,草木尚且有心,何況我們生而為人?每個人,都有自己傾其一生,願意犧牲一切去保護的那個人。我有,難道你沒有麽……太素公主?”最後這一句話,突然冷了下來,卻是對著黑紗女郎,緩緩地說了出來。
一道淩厲的冷光,突然自林寧手中射出!那黑紗女子不防他突然施展功力,惶然後退,麵上黑紗卻早被冷風所激,如淡淡一抹黑煙,在空中輾轉翩飛,終於飄然落下塵埃!
黑紗後的麵孔,雖不複當時那美玉般的瑩潔,略微帶有病態的蒼白和枯稿,卻依然是那樣寧靜、淡雅。她的外貌憔悴了許多,原本晶瑩的眼波也黯淡下來,變得那樣猶疑而哀傷,唯有那聰慧美麗的模樣,一如當初西海初見。
我腦中如萬蛇狂舞,思緒混亂無章,一個從來不曾想過、或許是從來不願想起的念頭,隱隱地浮現在我的心頭:難道,難道……是……是……他……
太素的驚叫之聲,透過鏡中尖利地傳了出來。我驀地一抹眼中淚水,向那鏡中看去,隻見林寧已然長身而起,誅邪劍尖生出碩大的美麗劍花,青色劍氣勃然而出!
鏡麵雲霧陡生,突然一片模糊。
如削的崖壁、呆若木雞的嫵青、黑紗飄然的太素公主,還有那青衣仗劍的林寧,俱都失去了蹤跡。
夏宗岸臉色一變,低低咒罵一聲:“該死!竟還治不住他!”他轉頭向冥夜叫道:“帶她回血盆洞!我得再去布置一番!”冥夜默然飛起,雙袖揮處,烏雲堆積,瞬間脅下化生出一雙黑色蝠翼。我為赤光所伏,此時再無反抗能力,隻覺身上一輕,已被他帶離地麵。
聚雲訣。
此時我早已想起,這烏雲堆積的法術,正是來自於天庭雲氏一族的聚雲訣。三千多年前,我赴天庭蟠桃之宴,曾在南天門外,親見雲屏翳駕車布雲,於朗朗青空之中,頃刻間幻作雲霧萬重。那意氣風發的雲中君,便是在那一日見到我後,從此墮入情網,萬劫不複。
雲屏翳……我回想起那日秋水劍的青輝之中,那淡淡的白色的影子,心中不禁一痛。隔了三千年的時光看回去,再深刻的仇恨,也變得有些淡了。是他,因一時妒恨,逼死了我至愛之人,然而自己也付出了極大的代價,終於死在我的劍下,且成為了永世不得脫離的劍靈。
為何那時的愛恨,都是那樣的慘烈和深刻?
我終於忍不住開口了:“冥夜!不,雲日照!你這樣地恨我,恨我害死了你的兄長,為了救他你寧肯放棄雲中君的尊榮,放棄天神永恒的生命,淪為魔道蝠妖!現在你又將我捕去交給那……那萬惡不赦的魔頭!是我殺死了你的兄長,我便是以命賠他罷了。可是你現在助紂為虐,於你有何好處?”
冥夜的冷喝聲自頭頂傳來:“閉嘴!”
我憂心林寧的安危,不管不顧,終於大聲地叫了出來:“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已是百年身!這是你兄長說的話,莫非你也不聽麽?”
冥夜黑翼一撲,陡然停於半空之中。我吃了一驚,睜開眼來,隻見青色天宇映照下,冥夜的眼珠更是紅得宛若寶石:“再回頭?回不了頭啦!我恨你,你知道我有多恨你麽?我恨你殺死了我的哥哥,我恨你讓我落到今日這不神不妖的地步,我還恨你……”
他驀然住口不說,我大聲叫道:“你恨我,殺了我便是!可是我不想自己淪為人家作惡的工具,更不想你會因此被仇恨迷住雙眼,淪入萬劫不複之地!你這樣聰明的人,不會不知道他想做的是什麽!他是在逆天而行,以龍神性命精魂,去達成自己的野心!他會放過你麽?到了那時,你還回得去麽?你即算再恨我,也不必將自己搭了進去!你……”
他眼中紅光刹時大盛,粗魯地打斷了我的說話,喝道:“我恨你!我恨你為什麽……為什麽會出現在我的麵前!”
?
他盛怒之下,終於不管不顧,叫道:“當初南天門外,我哥哥與你初遇之時,我也正在雲車之中!他跟你說話的時候,我心裏害羞,遠遠地跑到桃園中,去幫看守桃園的七彩仙女們鬆土摘葉。後來不知什麽時候,你竟也悄然進了桃園……你蹲在我的身旁,問我是不是最喜歡桃花……我想說……我想說天宮最美的桃花,都比不上你容顏的萬一……可是我不敢說,倒是你歎了一口氣,說道……你最不喜歡的,便是各色花卉。在季節的推移中,一朵花沒有選擇地開放與凋零,便如我們仙人一般,雖擁有漫長的壽元歲月,卻不能自由地選擇自己的命運……
你說……你說你要象世間的水流一樣,順應環境化作千姿百態,卻又是那樣自在隨意。可以自由地奔流在天地之間,便是一時遇上山石阻擋,水流仍然可以轉換方向,向既定的目標飛奔而去……你說這番話時,顯得那樣的驕傲而又安祥,在天宮之中,我從來沒有遇到過你那樣的女子”
我猛然怔住了!在半空的疾風中,我的腦中一片空白。
當真如此麽?我能記起與雲屏翳的初遇,卻不記得雲車裏還有一個小小的少年。我記起自己多次踏入蟠桃園中,卻不記得曾與人說過這樣一番話語。
莫非在我的心底,當真是完全沒有對他有絲毫的在意麽?
但聽冥夜恨聲道:“我哥哥他喜歡你,向天帝求婚,我那時還是個孩子,又沒有哥哥那樣顯赫的爵位,你卻是三界聞名的水族聖女。可我心中……我心中……那些時日,我常常獨自奔到瀛洲,找那裏的仙人們下棋喝酒,沒有一次不是喝得酩酊大醉,心裏頭也是一塌胡塗的時候,我才可以暫時忘掉那種疼痛的感覺……後來我安慰自己,如果你成了我的嫂子,我也能天天見著你的麵容……我好容易安慰好了自己,你卻拒絕了天帝的主媒。我欣喜若狂,以為你終於不能忘懷桃園中的相遇,也是對我有意……誰知你……你愛上的竟上一個凡人!”
“哥哥失魂落魄,我卻覺得自己仿佛能懂得你的心事。那個凡人,聽說再也普通不過,既不是什麽人間的王公貴族,也不是富商大賈。可是我知道,你畢生之中,都在尋找那樣的一個人,讓你在他的麵前,能象流水一樣自在隨意,沒有任何的拘束和不安……”
有一種莫名的感動,從心底深處湧了上來。我突然之間,對這個樣貌猙獰的蝠妖,再也沒有了任何敵意。遲疑了一下,我輕輕喚了一聲:“日照……”
冥夜聞言,身子不禁一顫,臉上血色刹時退去.但隨即咬了咬牙,大聲叫道:“可是你為什麽要殺了我哥哥?他是我唯一的親人!他隻是太看重你,太愛你,就象你愛林致遠那樣!那有什麽錯?即使沒有他,天帝也會派別人來殺了林致遠!可你……卻親手殺死了我的哥哥!”
白雪皚皚,夷離山的梅林一片寂默.那些化入雪中的殷紅熱血,瞬間又仿佛浮現在我的麵前。突然之間,仿佛四肢百骸之中,一直充斥的憤怒與不解都煙消雲散,我無力地垂下頭來,再也不想去質問他.嗬,難道,是我們都錯了麽?愛的本意,不過是為了得到更多的疼惜與看重;為何呢?要得到它,竟付出那樣慘烈和深刻的代價?
他憤怒地拍打著雙翅,尖聲叫道:“我原本也會給你……象流水一樣自在隨意的生活,即使你選擇的不是我……可是……可是你殺了我哥哥,我永遠也不會原諒你!”
疾風驀起,但覺頭頂黑影拍動,帶著我一路向前。我閉上雙眼,一任青山麗水,浮光波影,自腳下飛掠而過。仿若,飛向未可知的未來。
那腥臭而黑暗的洞窟,仿佛隱藏有萬年不滅的妖魔。不用睜開眼睛,從鼻端掠過的腥風異味,便讓我明白,自己重又被帶回到了血盆洞中。
冥夜無聲地向前飛翔,蝠翼劃過玄暗的空氣,氣流的衝擊發出了撲撲的聲音,宛若真正的蝙蝠一般。
我待要開口,他已將黑翼猛然一拍,箭一般地向前掠去!腥風頓時撲麵灌來,我不得不閉上嘴巴,恨恨地瞪了他一眼。
刷!
蝠翼劃過氣流,進入了一處洞窟之中。
我眼前頓時一亮,顧不得自己的處境,暗暗讚歎一聲:“真美!”
真的很美。我想九嶷百族所有的人,永遠不會猜到,在這個陰森腥臭的血盆洞中,竟還會出現這樣一處仙境。
映入眼簾的,首先竟是一個小湖。湖水想是地下水蓄積而成,碧瑩透清,宛若寶石一般。洞頂懸掛無數顆明珠,映得湖麵波光粼粼,煞是好看。
湖中建有軒閣,琉璃為柱,水晶為地。金欄曲折低矮,欄上圖案雕鏤精美。閣中竟也置有一座大鼎。周圍環繞七隻小鼎,俱發出幽幽赤光。
悠然的笛聲,穿破那詭異的寧靜水麵,遠遠傳來。
鼎旁水晶地麵之上,竟有一藍衣少年盤腿端坐,低首斂眉而奏。他十根細白修長的手指,閑閑地執著一管色澤翠綠的玉笛,按商引宮之間,猶如蘭花綻放一般,別具清雅韻質。四周鑲滿琉璃水晶,通透瑩明,映著他藍衫淡淡的影子,大有出塵之態。
那清靈而透徹的笛音,在洞中久久縈繞不絕。
啪!冥夜將我丟在湖邊地上,我強忍住疼痛,抬起身來。
刷刷!幾乎與此同時,湖中水波迭起,數名美貌女子自水花中應聲而出。為首一個萬般妖嬈的紅衣女子,赫然竟是那魚精阿會。她俏立水間,向那藍衣少年福了一福,嬌聲道:“北海太子,時辰已到。這支淩波曲您也已經吹完,該是重回鼎中之時了。”
我一眼瞥見他鬢發間露出的小小金角,不禁驚訝地試探著叫了出來:“敖寒表哥!”
眾女一驚,齊齊望了過來,待看到我身邊的冥夜時,不禁格格嬌笑起來,紛紛嚷道:“啊喲,看這位龍女頭頂金角,莫非是東海龍女不成?”“如今四海龍神皆到,本隻差這位東海龍女和東海龍王,現今冥夜公子終於將她擒來,這下四珠齊聚,龍神魂魄可就全啦,海靈珠當可煉成!”
“不過聽說這位東海龍女乃是上古水族聖女秋水姬轉世,前世便有馭使天下水係的能耐,有她在內,事半功倍,隻怕還要不了哪三顆癸水之珠,主人也一定可以煉成海靈珠,這下四海統一,可當真不再是癡人說夢啦。”
敖寒一見我時,不由得臉色一變,隨即叫道:“是敖瑩表妹麽?你……你當真也落入了他們的手中麽?”
先前他雖陷於困圄之中,卻仍是恬然自得。此時一見我,話語中卻是說不出的失望和沮喪之意,顯然我之被俘,令他著實喪失了希望。
我黯然點了點頭,敖寒歎了口氣,慰道:“天要亡我龍族,當真也是沒有辦法。咱們也隻當是上蒼瞎眼罷了。”
我掃了一眼那一大七小八鼎,訝然道:“不是說三界神鼎麽?怎麽倒多出這些個來?”
敖寒歎道:“所謂三界神鼎,實則是九鼎的統稱。女蝸補天之時,原也是用的九鼎之力。後來天神鯀因治水被處死,他的兒子禹治水成功,統一華夏之後,曾也仿天庭三界神鼎,匯九州之精鐵神英冶煉,鑄就九座大鼎,上刻所有神怪禽蟲圖案。凡人往往以此九鼎暗喻天下,卻不知我神界之中,得此九鼎者也差不多能為一時之雄。”
他的眼圈一紅,強忍住淚水,說道:“前些時父王及各位王叔先後失蹤,便是被拘入了這些鼎中。我們表兄弟三人前來,敖真早先曾經逃脫,後來又被捕回,拘入鼎中。我隻因一向性情和淡,倒與這些水妖相處不錯。她們喜愛傾聽我的笛聲,也知道血盆洞中我法力全失,根本無法逃脫,故此才留了我數日。而敖寧表哥……”
話音未落,忽聽砰地一聲巨響!
赤光從天而降,另一隻鼎已穩穩當當落於軒閣之上。
荷花依舊
意氣風發的銀袍男子,飄然自遠處飛掠而來。銀色的衣袍層層飛起,有如仙人乘風破浪。
他終於落於我的麵前。雙眉如劍鋒出鞘,微微上揚。銳氣英武,漆黑如墨;那冰川般冷凝晶棱的眼眸之中,閃動著異樣的神采。
我怔怔地望著他。這冷傲而俊美的男子,在很小很小的時候,我們同在海中嬉戲遊玩,我們一起偷走過父王的黃金瓜,丟到遠遠的荒海。我曾看見過他純真晶瑩的男兒眼淚,窺探過他內心最柔軟而純淨的那方天地……他曾是我心中的大英雄,是我在那個孤獨的東海龍宮中,唯一可以企盼的光明未來……他還是我永遠美麗的夢境,是我難以忘懷的悲傷與惆悵……隻是,我從未想過,有這樣一天,他之於我,竟會是這樣一個完全陌生的人。
遲疑片刻,他望了那些神鼎一眼,終於淡淡地開口了:“十七表妹……”
時至今日,任何語言,至此已是多餘。
淚已盈睫,我哽咽著開口:“西海龍王……二叔他……”
他垂下目光,半晌,方才說道:“父王他……已在鼎中……”
咬一咬牙,我狠狠地逼視過去:“大表哥,恭喜你美夢成真,終於匯齊所有龍神。現在我和我父王的元靈均已落入了你的手中,你也一樣地不想放過我們父女,對麽?”
敖寧艱難地注視著我的雙眸。“小十七……”他低低喚了一聲,眉心漸漸低了下去,眼角微微地抽搐了一下。
我喉嚨哽住:“隻是你何忍……二叔是你的父親,你竟忍心將他也拘入鼎中麽?”
敖寧突然冷笑一聲,道:“我雖狂妄,卻不是那等忤逆之人。我父王……我父王是自願入鼎!”
我也冷笑一聲,說道:“這倒奇了,倒不曾聞聽西海龍王竟心甘情願魂魄俱散。”
敖寧冷冷道:“你不必恥笑我!你有那樣英雄了得的一個父親,名聞四海,連天庭都要禮讓三分。如何能懂得一個勢力不強的龍王心中苦楚!”
他心中激憤,說話越來越是尖刻:“向來龍族征戰,都是你父王領為統帥;四海龍王相聚,人人都唯你父王馬首是瞻,不敢多說一個字來!就連我的婚禮……”他頓了一頓,臉上浮起一抹嘲弄的笑容,說道:“我千辛萬苦,終於得娶了玄武大帝之女,這在我龍族來說,該是何等榮耀!可是……
在我的婚禮上,小十七,你還記得麽?你的父王帶來了冉鋒,帶來了夜光,絕世的英雄侍衛,絕色的水族美人,還有那樣氣派輝煌的儀仗,哪一樣不叫四海俯首帖耳,占盡了水族所有的風光!
我的父王,人人都知西海龍王性情溫和,平生隻好木匠之技。有誰知道,他也有征服天下的雄心,也曾想做一個光耀千古的龍王!可惜他遇上了你的父親,東海敖勝,龍族中難得一見的英雄,神武英勇,煌煌氣派.縱觀四海,誰人能與之匹敵?所以我的父親,他隻能隱忍,隻能將畢生雄心,消磨在木鋸刨花之間!”
“小十七,我本來沒有想過要這樣做的!那年我的結婚大典,我也不過是想要揚眉吐氣一番,最多不過是想讓西海多一個天庭的強援。那時新一代的龍神之中,東海龍神身份未明,但你的幾個哥哥卻是碌碌無為,根本比不上你父王的百分之一。敖真好色,敖寒隻是一味迷音律,隻待你我父王都前去西方淨土,以我敖寧之能,便能成為第二個敖勝!”
“那日的妖蜃,我不過是想煞煞你父王的威風,不過是想讓不可一世的東海龍王也鬧個灰頭土臉!可是我當真沒有想到,你出現了!小十七,”
蜃!原來,西海上的蜃妖,竟當真是……他所派遣!他逼近了我,我倉皇地後退一步,銀白衣甲眩目生光,剌得我眼眸一陣疼痛,發絲幾乎能感受得到他沉重的咻咻的鼻息:“十七表妹,我當真沒有想到,那個柔弱可憐的小姑娘,那個總是在一旁用無限企盼和羞澀的眸光,偷偷看我的小姑娘,居然才是真正的東海龍神!而且,居然還擁有一雙傳說中的無雙寶劍,居然還有可能是……是水族聖女的轉世!”
“小十七,就在那一刻,當你的秋水望魚劍的光輝照亮了整座西海宮廷的時候,我暗暗下定了決心。我決不能……決不能讓西海的榮耀因你而終止,決不能再讓你們東海的威勢壓倒四海!你一旦繼承龍位,恢複前世封存的法力,我就永遠都不要想四海稱雄!”
我握緊了自己的手掌,指甲深深地陷入了皮肉中去,我卻感覺不到疼痛,隻因心中如刀絞一般:“我父王……也是你麽?你根本不想我的父王元靈回複,所以你……”
敖寧輕蔑地笑了笑:“你的父王,誰知道是怎麽莫名其妙就失了元靈?或許是你那幾個不爭氣的哥哥做下的忤逆之事也未可知。”
“很好,不知是什麽原因,你雖然擊敗了你的三哥,奪得了皇嗣之位,功力卻仍然是相當低微。若你一直如此,倒也罷了。誰知後來東海龍王莫名失蹤,你前赴九嶷,我便一刻也沒有放鬆過!小十七,佛祖當初曾說‘四海初平,三湘為君。’你去了三湘,誰知是不是應了佛祖之言?
所以我逼著太素,讓她去天庭玄武帝的寶庫中偷得了三界神鼎。並誘來了所有的龍神,讓她幫我把龍神魂魄一一鎖入了神鼎之中。
我說動了水神夏宗岸,馮夷等人,讓他們糾集水族,與我助戰。天庭呢?因為跟你一段舊的恩怨,也生怕你恢複法力之後會與他們為難,所以也就默許了我的行為。”
我含淚望著他,淚珠終於滾了出來:“寧大哥哥,你忘了麽?你終於是……忘了小十七了……”
他不語,麵孔冷靜而冰冷,泛出冰川的瑩光.而一顆一顆的淚珠,滾下我的麵頰,無聲地落入寧靜的湖水之中。
一旁靜默不語的敖寒,終於歎了一口氣:“敖瑩表妹,劫由心生。他早已入魔,喚不回來了。”
劫由心生?
是不是由於當初我與林致遠的執著相愛,終於釀成了水族的大劫?而三千年後,因為那遙遠的情愛,才將我與整個龍族,又陷入了新的劫難?
敖寧驀然抬起頭來,眼中閃過妖異的紅色光芒,咬牙道:“閉嘴!”
但聞刷地一聲輕響,淩空掠來一道清冷的輕風.眼前那淡定優雅的藍衣少年,驀然消失不見,化作一縷淡藍色的輕煙,被吸入了身後一隻小鼎之中。我陡然驚醒過來,撲身上去,一把抱住鼎耳,悲聲叫道:“敖寒表哥!”
鼎中隱有煙霧繚繞,但空空蕩蕩,並無一物,也不知敖寒魂靈已被收入鼎中何處。
但聞一人淡淡道:“他已化入鼎中了。”
我猛然抬起頭來,但見那黑紗飄拂的女郎,不知何時,已飄然立於軒閣的水晶地麵之上,緩緩地放下一隻手來。在珠玉水晶匯聚而成的瑩然光線中,一身黑紗的太素公主,仿佛二十四橋的那個月夜中,那些互相糾結纏繞的枯樹一般,有三分妖異,卻有七分的憔悴和疲倦。
她對著我,淡淡地一笑,笑容裏竟然有幾分苦澀之意:“十七表妹,實在對不住了。三界神鼎陣勢已全,隻怕要請你與東海龍王入陣了。”
周身勁力,俱為捆仙繩所縛,完全反抗不得.我下意識地握住了頸間的寶珠,後退幾步。太素公主緩緩地搖了搖頭,顯然對我的徒勞閃避有了憐憫之情。
一種無名怒火,突然自心中冒了起來:“太素公主!”
太素眉梢微微一挑,略有些驚詫,但仍是柔聲應道:“十七表妹。”
我一霎不霎地望著她:“我大表哥已入魔道,可公主你出身玄武宮中,玄武大帝號稱九天降魔大帝,一生對妖魔不共戴天.你身為大帝之女,難道能任由他胡作非為?”
太素公主輕輕歎了一聲,神色中顯出一抹無奈,低聲道:“情之所鍾,如之奈何?”
我怒火更熾,說話也頗為尖酸:“情之所鍾?便不管天下眾生疾苦?便不顧三界正義匡扶?”
太素公主眸光一黯,突然輕笑數聲,聲音空洞而幽緲,在洞窟中徐徐回響:“眾生疾苦,三界正義?”
她款步前行,走到敖寧身邊.敖寧溫柔地望了她一眼,她的眼神凝視著他的麵龐,本來有些黯淡的眸子,此時也閃耀出非凡的神采:“記得當初我與他的相識,是在西陵峽的幽穀之中。我是偷偷下凡來遊玩,恰見他化身為白衣秀士,傲立船頭,以手扣舷,放聲作歌。他唱的是前朝凡人所作的一闕‘大江東去’,當真是神采逸飛,世所難及。
十七表妹,我們天宮的女子,長大了都是要嫁人的.要麽是嫁給神仙們,如樊雲期嫁給了仙官劉綱,洞陰公主嫁給了河伯夏宗岸……也有嫁給凡人的,象成公智瓊、蕙香、甚至是後土夫人.可是依我看來,她們隻怕沒一個幸福.
洞天福地的仙人們,都被漫長的生命弄得倦怠懶散、無所事事;而凡間的男子,又多是那樣懦弱退縮、貪色懼禍,叫人更是瞧他們不起。可是敖寧不同……他的心中有萬千高山,便是逾過一座,尚有一座在前。他永遠不會滿足於眼前的富貴,有著常人所不能及的遠大誌向,保持著永遠不滅的生命光輝。我從不曾見過這樣飛揚的男子,跟他在一起……我心中歡喜,情願收斂自己所有的光芒。”
我不禁一怔,心中浮起淡淡的酸澀與悵然:敖寧最終娶她為妻,恐怕不僅僅是因為她的出身與美麗罷?前世的林致遠之於秋水姬,仿佛是知已和親人一般。而太素之對敖寧,又何嚐不是一個最親密的知已?
她將頭倚在敖寧肩上,嬌弱不勝,眸中柔情更重,低聲道:“便是你的前世,不也曾為了一個林致遠,讓三界不安,四海重分?那時的你,可曾想過眾生疾苦,三界正義?是啊,他算不上一個合格的神仙……可是淪入魔道也罷,傷及眾生也罷,隻要是他做的,又有什麽關係?隻因對我太素而言……他便是眾生,他便是三界。”
我低下頭來.
林致遠.當初跟他在一起時,我也一樣心中歡喜,情願收斂自己所有的光芒.他在我的心中,是眾生,是三界.
赤光陡起,緩緩向我這邊延伸過來。
那一瞬間的死亡,從來沒有隔我這樣近過。
我含淚望著敖寧,敖寧眼中劃過一抹痛楚,終於避開我的眸光,低下頭來,將那溫柔而嬌弱的妻子緊緊摟在懷中。
清淨寶珠仿佛感受到了四周的危機,也突然在胸口溫熱起來,隱隱發出瑩白的光芒。我的生命,我的魂靈,就這樣完結了麽?恍然之間,無數的往事從眼前一晃而過,然而記得最清晰的,還是那一雙淚眼——在東海深處,那荒涼的海域之中,身著白衣的小小的龍族少年,抬起那一雙漆黑而倔強的眼眸,那樣溫柔無助的眼神,晶瑩的淚水光芒,在眸中隱隱閃動……
傾其一生,盡我所能。絕不讓你再傷一次心,再流下一滴眼淚。少時暗暗許下的誓言,在意識模糊的那一瞬間,自心頭緩緩流過。
嗬,原來,原來你的小十七……永遠記得當初的誓言,即使你並非我等待三千年的那個人……如果,如果你要的,真的就是我的生命與靈魂,那麽你拿去罷……寧大哥哥……
砰!
珠子四散碎裂,一道耀眼的白光,挾帶九天風雷的迫人氣勢,陡然閃現出來!便連洞中寧靜如死的湖水,也仿佛感應到那種氣勢,劇烈地搖晃起來。
敖寧神色一動,鬆開太素。喝道:“好強的龍氣!”
我睜開本已緊閉的雙眼,驚喜地叫道:“父王!”
一條巨大的銀鱗白龍破空而出,龍頭上的金角耀眼奪目。它咆哮著吐出滾滾赤色烈焰,炙熱的真氣,激得湖中碧水一陣翻滾,許多嬌嬈的紅衣魚妖驚叫著跳了出來。那個名為阿會的晚了一步,赤焰轟地卷上身來。她雖是迅速將身子沉入湖中,奈何那赤焰太過哧人,竟是將周邊湖水生生燒開,阿來不及叫出一聲,當即被燙得滾熟。幻出的如花軀殼瞬時化出原形,隻見一條長約三尺的大魚屍身,飄浮於湖麵之上。
太素驚叫著飄然後退,敖寧懾於烈焰之威,也不由得不閃到一邊!他迅速後退幾步,手扶一鼎,喝道:“出!”赤光迅疾卷地而來,那白龍卻化作英朗神武的高大男子,擋在了我的麵前!
我悲喜交集,一時竟忘了身處何境,直撲到他的懷中,哭叫道:“父王!你騙我!你原來是好好的!”
父王的身影陡然高大伸展,金色光芒披滿全身,宛若金甲一般,那赤光竟一時不得入侵。他慈愛地撫了撫我的小角,說道:“好女兒,拘個魂魄有什麽打緊?父王身為龍王,法力高深,連這小小的法術都不會使麽?況且父王若不用此計,隻怕你一輩子也不會出來爭這個皇嗣之位,一輩子也不會前來九嶷,那就更不會遇上……他啦……”
敖寧漸漸鎮定下來,手在鼎上輕輕一拍,赤光更盛。但聞他冷然道:“恭喜十七表妹,原來伯父不惜自拘魂魄,竟是為了要十七表妹順理成章繼承龍王之位,當真也是用心良苦,偏心得緊哪!”
他冷冷一笑,又道:“不過,伯父你現在畢竟隻是魂靈之屬,便是神龍真身,也抵不過我的神鼎之威。你自保尚且不及,空有愛女之心,隻怕也阻擋不了多久。”
父王臉上金光幾度流轉,映得眉目有如神佛,燦然生輝,顯然正在與赤光相抗。他朗聲笑道:“不錯!但天下事原無定數,不過是看盡力而為罷了,能擋多久,便是多久!”
他話語雖仍是豪邁磊落,但我分明已看到赤光強壓之下,那金光漸漸黯淡下來,金色光甲也顯然越來越是淡薄。我抱緊父王,眼角卻流下欣喜的淚水:“父王,能見到你,十七已經很開心哪,就算是死在一起,也沒有什麽遺憾了,父王!”
金光之中,父王俯首留戀地看了我一眼,大手隻在我身上虛虛一揮,那金光化作的捆仙繩已應聲脫落!
敖寧冷笑道:"便是除了捆仙繩,莫非伯父和表妹還能在神鼎之威下有所施展?"
父王不答,突然張口一吐,一道白色光芒疾射出來!在空中急速旋轉,瞬間凝成一顆晶瑩剔透的珠子,看其外形宛若水滴一般,但又折射出五彩璀璨的光芒。
敖寧臉色一變,喝道:”東癸之珠!”
珠子破空而來,堪堪落入我的口中!太素一把拉住待要和身撲上的敖寧,說道:“此時東海龍王龍氣正盛,且有神鼎赤光相交,你冒然上去隻怕誤傷.”頓了一頓,她又柔聲道:“無妨.隻要人在,珠子在誰的身上都是一樣。”
她的意思十分明白:即使父王將東海龍神的東癸之珠吐出給我,但隻要我在,這珠子一樣會落入他們手中.
父王突然一把將我抱起,雙臂用力拋出!
太素口中誦念,並指點出!鼎中赤光暴伸,似要將我淩空卷回!我身在半空,心中驚懼交加,叫道:“父王!”忽聞洞中有人清叱一聲,有一碩長之物劈空而來!父王暴喝一聲:“斬!”化作一道白光,陡然鑽入該物之中!金光突漲,瞬間光亮燦然,他頭上龍角突然長了幾分,直迎赤光而上!
敖寧吃了一驚,失聲叫道:“金剛不壞真身!這是要憑藉實體才能施為的法體啊!你不是隻有元靈麽?你的神龍真身,怎麽會出現在這裏?”父王傲然一笑,身軀陡然多出兩個龍頭來,同時伸出六條手臂!三頭六臂,如車輪般交加揮動,金光交錯纏集,織就一張密密大網,頓時將赤光束於其中!但聞父王暴喝一聲,聲驚洞窟:“帶她走!大司命!”
青輝閃過,我已穩穩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之中。淡淡的青草氣息,瞬間溢滿了我的鼻端。
林寧!
父王高聲叫道:“小十七!大司命是我忘年之交,九嶷神廟與我東海素有淵源!你快隨他離開!”
林寧輕輕放下我的身子,應道:“伯父保重!”
敖寧神情一震,怒極反笑:“想走?隻怕沒那麽容易!如今十七功力受損,跟你根本無法並施天地蓮境!你們憑什麽逃出去?倒是聽聞當初佛祖贈秋水聖女四句偈子,說是逢林而止,方守安寧。這個林字,原來指的便是閣下麽?你一個卑賤的凡人,能給小十七什麽樣的安寧?”
林寧站直身子,在淡淡柔和的珠光照耀下,這凡人的身軀,居然也充滿了堂皇的氣度與威嚴:“她想要的安寧,我都能給。”
敖寧大笑,但眼中卻閃動著隱隱的怒火:“就憑你麽?你憑什麽?”
林寧淡淡一笑:“不憑什麽.”
昂!忽聞一聲清亮高亢的龍吟長嘯,陡然在洞中回旋響起!與其同時,一道熾熱而強硬的真氣,驀地破空而來,幻作一尾揚鬣揮爪的巨大惡龍,以鋪天蓋地之勢,向我們翻卷過來!神龍天罡!這正是敖寧當初製伏水玉人的獨門法術"神龍天罡"!
我喝道:"疾!"滿潭碧水應聲而起,瞬間化作無數晶瑩水線,在空中密織成一張銀色大網!大網回扣,頓時將那罡氣所化惡龍罩於其中!惡龍巨口猛張,呼!化作無數氣箭,自網眼中疾速射出!
"走!"林寧手掌一揮,誅邪劍當空劃出一匹絢麗眩目的虹光,堪堪擋住了"天罡"之氣!身形陡起,卻是林寧帶我掠向洞外!
我遽然回頭,驚叫道:“父王!我的父王……”鬢邊一熱,卻是他在耳邊急促說道:“四海龍神,隻需一個尚存,他便陰謀不成!如今大局為重,你……”他喉嚨哽住,似是再也說不下去。
父王!在那回首的瞬間,我看見他的金甲光芒,在鋪天蓋地的赤光照耀之中,終於漸漸黯淡。仿佛明月升上中空,而燈燭黯然失色一般。
他吐出龍珠,拳頭大的珠子五彩璀璨,刹那之間,彩光猛然暴漲,形成一道高過人頭的光幕!
敖寧喝道:"你竟敢在此祭出龍珠?"聲音又驚又懼。龍珠是龍族本命所係,亦是一身修為所在,一旦祭出與人相爭,若不幸落敗,則幾乎難以逃出生天。
林寧的淚,滴落在我的額上,我從不曾見過,一向淡然自若的他,眼中竟會有那樣深沉濃烈的哀傷:“他早先將自己靈魂拘入清淨寶珠之時,便說過,他願意用自己的生命,來換取你的幸福……前幾天他便從寶珠中化出魂魄與我相會,又讓我前去東海找到夜光夫人,取來他的原身。我……我就知道他要用金剛不壞真身之法,而且根本不會顧惜自己的生命……”
光幕淩空升起,急速旋轉!林寧一揮衣袖,周圍幻出無數光劍,形成一道眩目光圈,擋住敖寧的“神龍天罡”之威!
我大叫一聲:“父王!”
白色光芒已漸漸變為赤色,仿佛是萬丈火焰,終於在九嶷血盆洞中熊熊燃燒。
我已是淚流滿麵,隻是不停地叫道:“父王!父王!”
父王的聲音遠遠傳來:“小十七,不要哭。你是天生聖女,這顆東癸之珠,或許真能喚醒你沉睡已久的水係神通。”
至於我……我的壽元本就無多,東癸之珠已交給了你,而龍珠業已毀去,我終於可以卸下神龍的責任,永遠地離開西天佛界。我的魂靈,也將同凡人一般,投入三界五洲之地,曆經冥府的六道輪回……或許我還會遇上她呢……我的小荷……
我的小荷。這最後一聲,喚得極輕極輕.然而是如此溫柔,如此纏綿.如枝頭采擷的清露,如晨光中初綻的花朵,如這世上所有嬌嫩美麗、易碎易折之物,卻是千萬年的艱難跋涉中,心底永遠不曾磨滅的理想.
赤焰之中,父王身形開始變淡。他遙望我與林寧,唇邊浮起那樣淡然而幸福的微笑。我見過他龍宮痛飲時的狂笑,強敵環伺時的譏笑,麵對眾美時若有所思的冷笑……可是我以前從未見過這樣的笑容,那是放下一切羈絆時的寧靜,是閑看雲舒雲卷的安然……許多許多年之前,沉湮已久的記憶深處,在某個偏遠而安靜的山村,白龍化作的小小少年,是不是也常麵對著那個含羞帶露的藍衫少女,露出同樣幸福的微笑呢?
身影漸漸淡去,終於湮沒在光影之中。唯有赤色的光焰,如萬古不熄的癡戀,在熊熊升騰不已。
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
原來,他還是記得她.他眼看她一次次地轉世,在紅塵中跌跌撞撞,周而複始。他身具無上神通,卻終是無法守候在旁,去化解她的苦難,嗬護她的一生。
回到西天佛界麽?那裏是無數生靈向往的聖地,那裏有萬劫不滅的生命,有長開不凋的蓮花,有華貴耀目的佛座白象,有芸芸眾生的頂禮膜拜,有終年不絕的香煙供奉。
可是他寧可放下這世所景仰的一切,落入六道輪回之中,去找尋那荷花間嫣然凝睇的少女小荷,讓身上沾滿凡間嗆人的紅塵。
這漫長的一生,他的心中,應該是從來不曾有現在這樣,輕鬆,而且充滿了向往罷?生與死,情與滅,界限原來模糊,無論仙佛.
滿天的光劍急速旋轉,散發出七彩霞光。
勞燕再別
我與林寧攜手飛出洞穴,方才立穩足跟,但聞身後一人驚叫道:"十七!果然是你!可真是把我急壞了!"聲音中又驚又喜,竟是三郎的聲音.
驀然回首,赫然竟是嚴素秋與三郎帶有神兵,已待嚴陣衝入。那些兵將有些是東海人馬,有的我卻並不認識,但看服色,卻也認得出是華嶽手下。
我張口結舌,一時之間,臉頰飛紅,竟不知該如何解釋才是.林寧卻早不露聲色地放開了我的手,微微一躬,說道:"少君無恙,林寧可就放心了.不知洞陰公主鳳駕可安?"
三郎含笑還禮,態度溫文:"洞陰公主已被我派人送往華嶽暫住,公主說,先前在洞中多蒙大司命相助,恩不敢忘."嚴素秋款步上前,上下打量了我幾眼,淡淡道:“沒事罷?沒事便好。”她性情疏淡,難得說上這幾句,背地裏不知已操了多少心思。
三郎卻是又驚又喜,拉著我的手,一徑隻是詢問。末了,皺起眉頭,說道:“那神鼎雖然威力極大,但似乎與傳說之中尚有很大差距。若催動這神鼎之人為玄武大帝,隻怕縱是你二人聯手,也未必能擋其威。隻是這人似乎此時有真力不繼之象,故不敢與你們對戰。”他談笑疏朗,似並未有何事縈懷。
忽聞"轟隆"一聲,聲驚天宇!眾人遽然回頭,但見洞頂山凹之間,有濃重的黑雲排空而上,凝積成大塊大塊的黑色陰影.腥臭濃黑的氣息,自黑雲中衝散開來,眾人掩鼻後退,紛紛駕雲飛開.
黑雲之間,有一道金赤之光扶搖直上,瞬間劃過天宇,直投向西方而去!
林寧清俊的眉宇,不由得輕輕抽動了一下,喃喃道:"是他……是他……"我心中湧起一種難言的情緒,應道:"他,回去西海了."但聞一女子聲音冷冷道:"他還帶走了三界神鼎!"
我驀然轉頭,但見嚴素秋神情冷肅,負手而立,冰玉般的麵龐上,也隱隱浮起一縷焦躁之意.三郎卻隻是望向那金赤之光遠遁去處,過了片刻,方才淡淡道:"回去西海,那也無妨.以前天帝尚可裝聾作啞,任由他之所為.但此番十七與大司命親自經曆,且有我等作證,天庭勢必不能坐視不理."
我覺出他仍是緊緊握住我的手掌,餘光瞥見一旁默然而立的林寧,臉上沒來由一紅,低下頭來,輕聲道:“三郎,我……我……”三郎轉首,凝眸相視,抬起一隻手來,溫柔地掩住了我的唇:“十七,你什麽都不用說。我相信你,你仍然是我的,不是嗎?”
三郎……我心中微微一酸:你這樣待我,我怎能不是你的?
三郎柔聲道:“十七,此間事了,你跟我回華嶽,好不好?”我艱難地回首,望向他摯誠的眼眸。他的眸子專注而明亮,充滿了孩子般的憧憬與喜悅,聲音也充滿了企盼:“我們不回天宮去,就在華嶽之巔住下來,每天我要和你一起,並肩觀看華山的日出與雲海。十七,從第一次見到你前世的畫像,我盼這一天,盼了許多許多年。”
我低下頭來,履尖下踩著幾叢衰敗的枯草.時已入秋,草木開始凋零,那幾莖枯草尤其顯得蠃弱可憐.
三郎低喚道:“十七?”聲音中已多了幾分驚疑、幾分哀求、幾分傷心。
我咬了咬牙,心道:“這次便是豁出去了,又能如何?畢生若無心愛之人相伴,便是象父王一般,活得千年萬年,徒有何益?此次好容易撿得性命,難道我要再跟他擦肩而過麽?”我深吸一口氣,抬起頭來,鄭重道:“三郎,我有幾句話,想要對你……”
忽有一個清朗的聲音傳了過來,溫柔平和,一如尋常:“林某先前從太素公主手下,已經救出我神廟中被擒的弟子,兼之另有大事要辦,此番須前去安置.在此先與各位道別!”
我悚然一驚,也顧不得許多,抬頭失聲叫道:“你要走?”
林寧神色平靜,淡淡一笑,答道:“正是。十七公主,林某有幾句話,想贈予公主呢。”
不知為何,眾人聞言,竟然都默默讓了開去,連同素秋與三郎.
我仰首望向林寧,心中千言萬語,一時竟都堵在胸臆之間,再難吐出分毫。
你終於還是要走。可是我不能不讓你走,我將回歸東海,率領四海水族,向敖寧正式宣戰,解救那些魂魄被拘於鼎中不能解脫的龍神。此次敖寧叛亂,天庭不管,佛界亦有顧忌。在凡人眼中高貴的龍神,佛徒口中所尊崇的天龍那迦,不過是八部中普通的一眾,斷然不會勞動佛祖的大駕,打破當今佛道二教並存的和局,從而斷然與天帝決裂。
“逢林而止,方守安寧。”可是那睿智而洞察一切的佛陀,又怎會當真任由水族的劫難發生?當初從輪回的苦海中,佛陀將秋水姬的殘魂救起,讓她借助天龍的軀殼,重又回到四海之中,想必也並非僅僅隻是同情她與林致遠的情愛不能得諧。
他那照耀三界的法眼,是否早預料到了今日的結果?所以他讓我再投入東海,所以他讓我得以重掌水係。“逢林而止”,佛祖的意思,是不是指一旦我遇上了林寧,從此便會迷戀於情愛的糾纏,絕計不會再理睬水係的紛爭。所以我應該中止自己對他的愛,這樣才會有四海的安寧麽?
當初,是我自己的精魂奔到佛祖座下,求他給我結一世的塵緣。所以他讓我化為香爐重投世間,給了我與林寧前身四十年平靜的時光。
我的心中,是否應該從此知足?如果我再執意妄為,我是否會象三千年前一樣,給眼前這個人帶來殺身大禍?雖然他已是九嶷萬民景仰的大司命,但在那至高無上的天帝眼中,他與螻蟻,並無多少分別。
有一個聲音在心裏輕輕道:“忘了罷,忘了罷。這一世,你能再遇上他,已是意外的福分。與其相愛而神傷,不如相忘於江湖罷。”
守得四海的安寧,也守得他一生的安寧。他該忘了我,我對他的愛那樣執著而熱烈,可那不是他的幸福,那是他的噩運,是他生生世世都沒辦法擺脫的災難。
無形中似有千萬把銳利的尖刀,在我的心中一陣攢剌。我的頭腦中一片痛楚的暈眩,直到他手掌的溫暖貼上了我的麵頰,我才陡然驚覺。
林寧溫柔的笑容,在淡薄的暮色中,顯得是那樣的縹緲和熟悉:“瑩兒,我要走了。”
我淚眼模糊地望著他,他微微閉了閉眼,目光深處,仿佛也閃動著一點淚光,但隨即被淡淡的笑容所掩蓋:
“不是我不想幫你,瑩兒。你該是聽陵訶說過曆代大司命的事情,你知道為什麽所有的大司命,全都是英年早逝,連最長壽的也沒有活過四十歲麽?”
我搖了搖頭,不知他為何會突然說起這個話題,隻是迷惑地望著他。
他勉強微笑著,修長的手掌輕輕滑過我的麵頰,揉了揉我的頭發:“因為天青明羅這門道家秘術,雖然玄奧高妙,且能滋養天地萬物生氣,然而卻極傷施術者的元氣。而這門秘術,因其對先天體質的限製,修煉者又必須是凡胎肉身。
你想想看,以凡胎肉身,施此奇術,行天神之力,實際上是替天行道,哪有不油盡燈枯之理?我修習此術多年,修為最深,效力最強,然而對身體的損耗也……”
我越聽越是心驚,顧不得許多,唐突地伸出手去,掩住他雙唇,慌忙道:“我不要你再說下去,你盡在胡說,你好好地站在這裏,還要長命百歲才是,又怎會——況且我龍宮之中,盡多仙家靈藥,便是延你壽歲,也絕非不能辦到之事。”
林寧輕輕拿開我的手,憐愛地握在掌中,道:“傻丫頭,此乃天命……絕非藥石之功啊……”
我心頭一涼,隱藏心中多時的憂慮,終於化作淚水滾了下來:“不!不!如果,如果你也是神,該有多好!上蒼真是不公,他讓那麽多碌碌無為的人都成了神仙,可是你這樣好的人,卻……你修煉成仙的道術,好不好?我認識很多的神仙,我會請他們教你成仙的道術,你這樣的天資,隻要好好修煉,加上服用仙藥,一定會很快成為不老不死的神仙的……”
林寧微笑道:“神仙,不過是一個封號罷了。況且……”他猶豫片刻,接著說道:“真正用來修煉成仙的道術,並不能如天青明羅這般,能夠滋養草木,濟世救人。同樣,修習過天青明羅的人,一生都不能再修煉成仙的道術。仿佛是油與水一般,天生不能相兼相容。
不是有一句話麽?正直聰明可為神……瑩兒,隻要有正直、聰慧、明正的一顆心,那麽在你看來,我已經是神仙了,對不對?”
他的神色隱約一黯,但隨即還是恢複了微笑的神情,道:“我時日無多,九嶷尚有一件大事未了,我身為九嶷大司命,這件事情不能不管。你雖身負重任,但有華嶽少君相助,自然遠遠勝過我這個凡人。”
我心中一陣激蕩,終於按捺不住,脫口道:“我……我有一件事情,想要問你。”林寧一怔,但隨即目視於我,意示詢問。
我咬了咬牙,說道:“我,我小時候,在東海曾聽過一個古老的故事,關於三千年前,一個上古的水係神女……和一個凡人相戀……他們經曆了許多的磨難,甚至是幾世輪回,但一直沒有消除相守相愛的念頭……"
他身子一顫,手掌頓時冰涼下來。我偷偷地看他一眼,但見他臉色蒼白如紙,心中不由得一陣劇痛;但終於還是鼓足勇氣,接下去說道:"可是……如果那個神女,在過了許多許多年以後,突然決定,還是不跟那個凡人在一起會比較幸福的話,你說……那個凡人的男子,會怪她麽?"
一片難言的沉默。我的心狂跳起來,又是絕望,又是激動,臉上也猛然變得灼熱起來,我甚至能感覺得到自己麵頰上騰起的熱氣。
啊,不要怪我,請不要怪我。我是為了你,為了你啊……
良久,林寧輕輕抽出手去,隻是微一用力,我竟然已跌入了他的懷中。耳邊一熱,卻是他將唇附了過來。我腦中嗡地一聲,幾乎要暈了過去,隻聽得他用極低極低的聲音,一字一頓說道:“瑩兒,如果……如果那個男子知道,決計不會怪那個女子的。他們之間,畢竟隔了漫長的三千年呢。三千年,能使天地間的草木枯榮無數次,山河發生許多的變遷,能讓萬裏滄海也變成了桑田。”他低聲歎了一口氣,說道:“情隨境遷,心由行決。在不同的時候,一個人需要的是不一樣的愛人,也會遇上不一樣的愛人啊。如果那個神女選擇了這樣的道路,得到了她需要的那個人。我想她曾經的愛人……那個男子,是不會怪她的。”
我心中一痛,猛然抓住他的衣袖,仰頭問道:“那麽……那個男子對神女的情,也會隨境而遷麽?”
他認真地看著我的眼眸,輕輕歎了一口氣,答道:“不會的。有的人,不管在什麽時候,不管遇上多少人,都隻會愛上……那一個人啊……”
我撲入他的懷中,手指痙攣般地抓緊了他的衣襟,眼淚紛紛,已在他的胸前衣上濕了一片。心中有一個聲音,在默默地痛楚地叫道:“不是,不是這樣的。其實我對你的情,也不會隨著環境而變遷。其實三郎不是我需要的那個人,不管在什麽時候,不管遇上多少人,我也隻會愛上一個人,愛上你啊……可是我……可是我……”
他輕扶住我的肩膀,我聽見他在我的頭頂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瑩兒,我在九嶷……我會一直在九嶷……”
我垂首不語,他緊緊抱著我,我們兩人都沒有說話。隻有那些溫暖而微帶涼意的風,在我們之間暗暗流動。
但是我聽得見他心裏的話語,真的,我聽得見。我聽得見他那半句沒有說完的話語:“……等著你。”
東海。
我們飛開碧波,疾速向龍宮殿中飄去。
門口守衛森嚴,黑壓壓一片兵士四下巡邏,為首者竟是蟹將軍冉鋒!他披掛齊全,金杵在手,竟是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
我難忍內心激蕩之情,叫道:“冉將軍!”
冉鋒聞言渾身劇震,難以置信地望了過來,叫道:“公主!不,是皇嗣!皇嗣回來了麽?還有華嶽少君和嚴姑娘?啊呀,這可太好了!”他手下兵將也麵露喜色,竟有些如釋重負。
我眉頭一皺,敏感地覺得有些不對,當下飄落殿前,問道:“出了什麽事情?”
冉鋒拜倒在地,麵龐上掠過一縷憤激不平之意,低聲道:“宮中有人鬧事,想要改立皇嗣,還說要與龍魔敖寧修好,以保東海安寧!”我眉梢一挑,心中湧起怒意來,喝道:“是誰?二哥睚眥麽?”
冉鋒低首應道:“不是二殿下,是大殿下……三殿下已是他的膀臂了。”
大哥?
我吃了一驚,與三郎和素秋不由得麵麵相覷。
東海初定
方才撩起水晶殿的珠簾,我便聽得裏麵傳來一陣吵鬧之聲。但聞二哥敖厲沉聲道:“如今你們做主,又能起到什麽作用?”喧鬧之中,唯有大哥的尖嗓音更是比別人高出八度去:“自古立嫡立長,以長為尊。別說是你一個睚眥,便是小十七終於回來,也有一日是要嫁到華嶽去的,這東海不聽我的更聽誰人?哼,不但是東海,我還要振臂高呼,號令四海對抗敖寧那龍魔呢!”
九嶷巨變,敖寧成魔。這些事情原來早已傳遍四海,東海眾人自然也有所聽聞,聽說父王甍逝,四海龍王相繼失蹤,除了四哥敖玄之外,其餘三個哥哥為皇嗣位吵成一團。自二哥上次與我爭嗣失敗之後,所有衛隊被十長老驅散,又將他法力壓伏十之六七,聽說一直頗為低調。大哥原本懦弱,此時料想是欺二哥處境不佳,才敢這樣大言炎炎。群臣勸解不開,便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正是惶然無主。
但聞一個尖細的聲音笑了一聲,說道:“現如今四海大亂,龍族無主,唯有我東海龍神仍在,自可為一時之首。依小臣之見,大殿下固然清貴,但苦於不是龍神,若是號令四海,隻怕其他龍族不服。若是號令東海麽,隻怕眾長老和大臣們也不肯服。”居然是那個牙尖嘴利的魚行文,個中譏誚之意,不言自明。
三哥“嗤”了一聲,不屑道:“我們龍子說話,你一條卑賤的魚精有什麽資格插言?其他龍族不服,隻管放馬過來挑戰便是。我兄弟連心,其利斷金,還怕他們不成?老二如今是折翅的鵪鶉,還是自保為妙罷!”
風聲隱約,忽聽魚行文“哎喲”一聲,二哥也忍不住叫了起來:“好好說便罷了,你們打我的門人做甚?”似乎是有人正在對魚行文行凶。但聞四哥敖玄的聲音勸道:“大哥二哥,咱們畢竟還是兄弟,做事須留餘地,何苦如此?”魚行文哼哼兩聲,仿佛不勝其痛,但還是強自笑道:“三殿下,你便打死小人也沒有辦法,英雄折翅還是英雄,海熊長出翅膀,它也飛不上天哪!”
有人已是撲噗笑出聲來,我雖然惱怒,一時也忍俊不禁。這人口齒出眾,我倒是早有見識,隻是能在這樣的時候仍然忠心護主,卻也當真難得。
三哥大怒,喝道:“來人!把這沒王法的賤魚精拖出去宰了!把這張能說會道的嘴巴給我割下來!三殿下我今晚就喝魚唇湯罷啦!”二哥喝道:“你若要殺了我的人,便從我屍身上跨過去罷!” 混亂之中,但聞還有人紛紛相勸,卻似乎是負相等人的聲音。
我心頭火起,手下一用力,一把便扯下了殿門珠簾!串珠金絲斷絕,無數的珍珠滾落地麵。我渾然不管,大踏步走了進去,喝道:“住手!如今大禍將至,你們還在這裏吵個不休!”
眾人一驚,不由得盡向殿門望了過來。負相、烏雲跡等人赫然在場,臉上神色原本頗為怨惱,此時倒大多是又驚又喜。魚行文樣子果然狼狽,他滿頭血汙,還被人剪背雙手,卻仍是向我眨了眨眼睛,殊是滑稽。
大哥吃了一驚,失聲道:“你……你怎麽回來了?”
我冷冷地掃了眾人一眼,說道:“東海是我的家園,我如何不能回來?大哥,二哥,三哥,本來這龍王之位,先前咱們已爭過一次。如今再爭也沒什麽意思,況且現下的四海狀況,你們比我更是清楚。父王已是不在了,新任的東海之主必然要挑起這一副大梁來。單隻講法力一項,敖寧平日便遠勝同儕,何況今日?你們要對付敖寧,且自問誰人能有此能力?”
大哥鼻子哼哼,望向殿梁。二哥神情漠然,不言不語。唯有三哥嬉皮笑臉道:“小十七,論理你是如今東海的皇嗣不假,可你終究是個女人。當初立你為嗣,不過是個權宜之計,說好了誰尋得父王誰才做這東海之主的。現如今你說尋著父王吧,父王卻早就不在了,也算不得你是實現了當初的誓言啊!”
三哥的近臣們一陣嗡嗡附和,紛紛稱是。
我冷笑一聲,說道:“誰說我沒找到父王?你們且看看,這是什麽?”言畢張口一吐,東癸珠水光流轉,從口中滾了出來,正落在我的手掌之上。
眾人都睜大了眼睛,目中射出貪饞的神色來。
東癸珠。這是東海的水精匯聚,是龍王得以調節水係的法力來源,它是權力的象征,也是威嚴的象征。
大哥更是不由得踏前一步,眼睛緊緊盯著那顆東癸珠,顫聲道:“這東癸珠……”
我麵無表情,說道:“這自然是父王交給我的。你們這些無恥之輩,吵了這麽長時間,居然連父王的安危都不曾向我問過一句!你們誰能驅出這東癸之珠最大的法力,誰就做這個東海之主。”
大哥神色一喜,叫道:“一言為定?”我微微冷笑,攤開手掌,將珠子完全顯露在他們的麵前,說道:“自然不虛。”
大哥幾乎是一把從我掌中搶得東癸珠去,他緊緊握著這顆珠子,仿佛唯恐它長翅飛去。群臣眼睛盯著東癸珠,神情更是熱切。
大哥手指回轉,指肚緩緩摩挲珠身,掌中漸漸騰起一股青氣。珠身一經那股青氣浸染,更顯晶瑩剔透。我看在眼裏,心中自然明白:他是在以法力想要驅動此珠。
二哥冷哼一聲,不屑地轉過身去。
然而幾乎是半柱香的時間過去,那珠子雖然越顯得晶瑩欲滴,卻是毫無反應。大哥臉漸漸漲得紅了起來,看得出他在盡力施術,但珠子一動不動。
我實在看不下去,淡淡道:“如何?這東癸珠終是不肯認你為主罷?”言畢隻是屈指一挑,仿佛有無形絲線牽引一般,那珠子陡然從大哥掌中跳了起來,徑直飛回我的手掌之中!大哥仿佛被人踩了尾巴一般,叫起來道:“我的東癸珠!”我不理睬他,但見那珠子在我的掌中滾動跳躍,隨著我手指的變幻無窮,時時又在空中上下飛舞,晶光四溢,宛若活物。
眾人隻看得張口結舌,猶以大哥為甚。
四哥長歎一聲,說道:“大哥,這東癸珠相傳隻會交給龍神。也隻有龍神能夠驅動它,你看它在你的手中跟在小十七手中全然不同。大哥,小十七已經回來,你,你就不要再鬧了罷?”
大哥跳了起來,獰笑道:“不過區區一顆珠子而已!哼,我身為龍族,所行處風雨相隨,又要什麽水之精華?不用它我一樣可以行雨降水!才不稀罕呢!”
我搖了搖頭,輕咳一聲,但覺殿中光線一暗,卻是水晶殿上突然湧出無數精銳水族兵士來,都是張弓拔箭,嚴陣以待,牢牢地圍定了眾人!眾人臉色都是一變,大哥嘴巴張得如岸上的幹魚,三哥更是指著我的臉,結結巴巴叫道:“小十七!你居然調來了水軍!”
我抬起手來,厭惡地輕輕撥開他的手指,轉過身來,淡淡道:“大哥三哥,你們真是草包。連東海水軍大權都尚未奪到手中,居然在這裏爭什麽繼嗣之位?誰有閑心跟你們來磨嘴皮子?論公,我是東海龍神,也是既定皇嗣;論私,你們平時又有什麽威德可以服人,有什麽好處可以給人?這水軍大權,自然早是我囊中之物啦。”
負相群臣互相對望一眼,又見冉鋒威風凜凜,如金甲神將一般侍立我的身邊,自然是如釋重負,當即跪了一地,齊聲道:“恭迎皇嗣回宮!”大哥二哥手足無措,又驚又怒又懼又怕,四哥長舒一口氣,二哥緊繃的臉色稍一緩和,冷哼一聲,說道:“半天我也累了,魚行文,咱們回去吧,這也沒咱們什麽事兒了。”
眼見他粗蠢的身子踽踽而去,不知為何,我的心中竟然對這個向來粗暴凶厲的二哥,湧起了一縷淡淡溫情,忍不住出聲道:“且慢。”
眾人一怔,二哥且不轉過身來,嗡聲嗡氣道:“怎麽?小十七,你還是不放心我麽?”我微微一笑,道:“二哥,謝謝你。”二哥身子輕輕一顫,哼了一聲,沒好氣道:“我一個無權無勢的龍子,自己功力都沒保住,有什麽好謝的?”我想起他今日落魄全由我當年施為所至,心中不免有些愧疚,柔聲道:“二哥勿惱。你我本是兄妹,平時相爭不過是些家務事而已,難道妹妹還當真與二哥你過不去麽?就連大哥三哥方才胡鬧,我最多也不過令人對他們加強管束罷了。何況二哥你?”頓了一頓,我又道:“況且當今四海紛亂,咱們該當和和氣氣,聯合其他三海不甘從魔的水族,共攘敖寧這個外敵才是,妹妹年輕,尚未經過幾次戰事,還要望二哥你這名將襄助呢!”
眾人不料我說出這一番話來,都是驚愕十分。二哥長歎一聲,卻沒有開口,但從側麵看去,他臉龐線條已略顯柔和。我趁機又道:“小妹還有一事相求,咱們要與西海對敵,少了智囊參謀自是不成。求二哥你把這個魚行文,賜給妹妹做隨軍參謀,如何?”
魚行文本是笑嘻嘻地在旁聽著,此時不由得張大了嘴巴,幾乎說不出話來。
二哥猶豫片刻,雖未轉過身來,但終是輕輕點了點頭。
海史記載:海元瑩華二十四年,西海太子敖寧憑藉神鼎之力,收南海龍王父子,北海龍王父子並其父西海龍王之元靈,東海龍王戰亡。敖寧攜鼎返回西海,正式繼西海龍王位,改號為正元。而唯一幸存龍神東海敖瑩攜東癸之珠歸來,率眾而起,匯聚三海水族,向龍魔敖寧正式宣戰。
其餘兩海因群龍無首,已先後被西海軍攻破。唯有東海因夜光夫人領軍苦苦相撐,才一直等到了我回歸海國。我歸來之初,便命人四處搜尋兩海龍族宗室貴侯,包括國破時流落荒海的大姐夫婦,一齊帶回了東海龍宮,暫在明廂夫人殿內居住。
父王的舊好老友,如洞庭君金龍大王等分封各地,雖是勢力強盛的水族君侯,畢竟受到天帝的管轄。雖說會遵從天帝密令不便出麵助我,卻先後暗地裏派來了援軍。我也得到了素秋與三郎的幫忙。東君與華嶽帝君雖不便出麵,但私下卻對我頗為幫忙。我的手下大多是東海舊將,還有北海南海等誓與本族龍王報仇的水軍。就連西海,也並不是所有的西海水族都願意助紂為虐,相反,由於敖寧為煉製海癸珠不顧一切,甚至連自己父親都不放過的狠絕之心,使得大部分的西海水族都投入了我的麾下;然而,敖寧向來交遊廣闊,也糾集了一大批水獸水怪,其中有夏宗岸這種不得誌的貴侯,有馮夷這樣自甘下作的河神,也有化蛇這樣的上古魔獸。他們大多雖不入仙籍,但法力神通之廣大,卻並不遜於仙人之流,況且還有神荒三老這樣的老妖精相助。
此時西海遣兵將東海海域圍住,我們不甘示弱,雙方小有交鋒,各具勝敗。
我一直在暗暗擔心,自己曆經轉世,如今功力大半已經恢複,但尚有一小半不知所蹤,馭水之訣,已不如三千年前那般精絕通微。而敖寧手中有三海癸珠,雖還差了一顆,但畢竟得到天界中以博聞強記聰穎無雙的太素公主之助,若當真煉成了海癸珠,隻怕我無以為敵。
但不知何故,敖寧一直也沒有拿出他的海癸珠。他深藏於他的西海龍宮之中,絕少現身出來。我們的兵將交鋒,倒是實力相碰,來不得半點虛假。數次血雨激戰,我俱是領頭打陣,實戰經驗倒越來越是豐富,功力也日漸回複。西海軍也根本沒能前進東海一步。
天庭一貫裝聾作啞,這一場水族之戰打得四海不寧,天帝還一樣可以裝作什麽都未曾聽聞。
在這期間,出現了另一件讓人很不愉快的事情。
那一日,明廂夫人宮裏的魚女阿行悄悄從宮中出來,左顧右盼一番後,徑直鑽入西邊的海藻陣中,竟是妄想從藻陣的一個缺角處溜出宮去。
自與西海宣戰以來,我為防萬一,已暗地將龍宮四周布得鐵桶一般,莫道是一個小小的魚女,隻怕是蝦米都難以逃了出去。阿行被衛士所擒,他們懷疑她是西海的奸細,當下將她押到了我的殿前。
從阿行的身上,搜出一封火漆封好的絹綃,上麵廖廖幾行,卻讓我看得恍若平空一個炸雷:
“表弟寧啟:兄須眉男子,立功厥偉。然先王不明,使兄無用武之地,怨懟久矣。幸得弟揭竿而起,兄既喜且泣。然亂世無歸,竟寄予別國,居於十七婦人之下,實乃男子之大恥矣。矣大成之日,乞封兄以片海之域,必甘為內應,助弟一臂之力,以彌東海於無形矣。”下麵一方小小玉印,上麵“敖軒親印”四個字,清清楚楚。阿行嚇得四肢篩糠一般,當下一五一十,竹筒 倒豆子般供了個磬盡。
閑居於宮中的敖軒很快被帶了過來。東海被圍良久,許多屬國貢賦已絕,龍宮中用度不得不大大裁減。故此他未著華服,長衫飄灑,宛然一個落魄書生的模樣。然而敖軒畢竟還是敖軒,長衫布履,亦絲毫無損他被稱為龍族第一美男子的聲譽,反倒更增添了幾分清雅脫俗之感。
他輕輕咳嗽兩聲,自袖中抽出一條銀色錦帕來,按了按嘴角,舉止優美動人。這才含笑問道:“主公,您有什麽吩咐?”
我沒有回答,目光卻不由得投到那條錦帕之上。色澤淡雅,經緯繁密,光華流轉,隱隱顯現出無數花紋圖案,大有富貴氣象,與他那一身裝扮倒大不相襯。
在看到錦帕的那一瞬間,我仿佛又回到了許多年前。在南海的龍宮裏,我曾見過那時即將大婚的意氣風發的他,身上穿著一襲同樣華美耀目、然而又淡雅宜人的錦衣。
真珠。我在心裏輕輕喊出這個埋藏了許久的名字,剛烈而真摯的少女鮫人,她該會在哪裏呢?
敖軒怔了怔,見我全無反應,又問道:“主公?”
歎了一口氣,我淡淡道:“姐夫何必如此叫我?你一來不是東海的臣民,二來又是我的姐夫,可不是太見外了麽?”
敖軒低下頭來,微微一笑,道:“敖軒客居東海,全憑主公救得性命養活,如何不生感恩之心?叫上兩聲也是應該的。”
我不語,半晌,方才說道:“姐夫,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想問你。”敖軒微微一愕,笑道:“主公請講。”
我凝視他的眼睛,一字一頓,輕聲問道:“真珠姑娘,後來怎樣了?”
敖軒臉上血色陡然如潮退去,他遽然後退一步,啞聲道:“你怎知……我不明白主公的意思。”
我從袖中取出那幅用作密信的絹綃,用力擲到他的腳下,咬牙笑道:“好!我以客待你,你引以為恥!西海滅你,你卻援為知交!你所為者,也不過是要求得片海之封罷了!敖軒!原來在你的心中,榮華富貴、名利地位就真的這麽重要?許多年前,你因為貪戀這個不惜拋棄真珠娶了我的大姐!多年之後,你就這樣出賣了我們,反去侍候滅你家國、殺你父兄的仇人麽?”
敖軒不語,隻是臉色白得可怕。他木立良久,這才漠然地拾起絹綃,展開看了一看,緩緩道:“原來,你什麽都知道。”
他突然古怪地笑了一笑,隻是那笑容扭曲而可怕:“不錯。不但你什麽都知道,我也什麽都知道。我生來不是龍神,為了與東海結上關係助我登上龍位,我便娶了你的大姐,她貪財好利,從不曾真正愛過我,還背著我與九頭蟲私通,隻怕還是我的嶽母大人從中牽線呢!”
他都知道了?我也怔住了,卻見他仰天大笑起來,笑聲中有說不出的譏誚與痛楚:“不錯,以我的色相,自然可以誘惑那愚蠢的魚女為我做任何事情,隻是我沒料到你的布防竟是如此嚴密罷了。小十七,看來你真是今非昔比,不再是當年為我大婚登記禮物的小龍女了。哼,我敖軒如此抱負,豈可受東海的贈予,受你婦人的恩惠?為了做龍王,我已經犧牲了一個真珠,那是我生命中最愛的一個人。我連她都犧牲了,屈身事敵又有什麽關係?”
他停住笑聲,目光灼灼地望著我,沒有絲毫懼怕:“你一定會殺我罷?索性我便告訴你,真珠她,自剌雙目之後,就離開了南海。我派人去追她回來,她卻以自殺相挾。她是鐵了心要離開我的啊,我原想著真正坐穩龍座之後,再迎她入宮的,可是她不願等到那一天。我聽最後追趕她的那一批人說,她獨身進入了極北的鯊穀……那裏遍海都是鯊魚啊,真珠……我的真珠全無法力,是個隻會織綃的鮫人……”
眼淚從他的雙目中滾了出來,他還在笑,那笑卻是慘然而蒼白:“她為什麽要走?終有一天,我會和她長相廝守的,她為什麽不肯等,她不是愛我麽?”
衛士們已聞聲衝了進來,將他團團圍住。我閉上眼睛,淡淡道:“因為……你沒有給她全部的愛,好象花兒沒有得到足夠的陽光與水,她……終將是枯萎了。”
而我呢?我也終將枯萎了罷。
晚膳後,我照常與三郎閑坐一段時光。這些時日,與三郎獨處的閑談,也是我最放鬆的一段時光。不過今天我跟他講起了敖軒,我終於還是沒有下手取他的性命。但作為通敵的懲罰,他被抽去龍筋,剮去鱗片,失去了所有的法力,化作了一條普通的海魚。
三郎默然半晌,才輕聲道:“十七,你有些變了。”
我沒有回答,隻是仰首看了看殿頂,隔著透明的水晶琉璃,可以看得清海水已不複往日的碧清,反倒透出幾分幽幽的藍紫色;平時自在遊弋的魚群,此時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整個海底沉靜得令人有些害怕。
我屈起中指,輕輕扣了扣金質的扶椅,答非所問道:“看樣子,海麵上有一場暴風雨將要來到了。”
仿佛是為了回應我的話語,海中的光線陡然暗了下來,變得黑沉沉的一片,唯有金碧輝煌的龍宮,仍然靜靜地屹立在黑暗的海底,梁柱上鑲嵌的各色珠寶玉石,折射出奪目璀璨的光芒。
我站起身來,走到碧玉窗前,負手與三郎並肩而立,在這寧靜而寂寞的海底。殿外的海水輕輕地搖蕩,一層層地拍打著龍宮外層的琉璃牆壁,發出單調而溫柔的水聲。但是我們知道,這在海底看似輕柔隨意的浪濤拍打,於海麵上卻是可以摧毀一切的可怕的巨大海嘯。
恨海難填
通!伴隨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整個龍宮也不由得為之一晃!我置於案上的琥珀盞再也放立不穩,“啪”地一聲跌落在地,化作無數碎片。通!通!通!又是三聲巨響,龍宮搖晃不定,仿佛是自海麵丟入了何種重物。外麵的侍衛們卻騷動起來,四處查尋後,叫了起來:“哎呀,啥都沒有,到底是丟的什麽東西下來的?”“快看快看,這裏多了三片羽毛!”“長腦子了麽?羽毛那樣輕飄的玩藝兒,能搖得動咱們東海麽?這不定是哪隻沉船裏留下來的羽毛扇上的吧?”一個女子尖銳淒厲的叫聲,穿過海麵浪濤風雨,直傳入東海碧波深處:“龍神!東海龍神!敖瑩!你出來!我要你出來!”聲音略帶哭音,喉嚨幹裂嘶啞,仿佛有一種極深極冰冷的絕望之情,自胸臆間迸發出來一般。
我身子一震,失聲叫道:“是嫵青?她怎會來到東海之濱?”說話之間,臉色已是大變,但覺腳下發軟,不知為何,震驚之中,竟還有幾分暗暗的畏懼與不祥預感。
嫵青……九嶷……林寧 ……
甚至顧不得與三郎詳敘,我拂袖奔出,隻叫道一聲:“我要上去看看!”身子一躍,如離箭般,在眾侍衛驚詫的目光中飄然遊出龍宮,耳邊猶隱約傳來三郎焦急的叫喊,眾多的侍衛也隨之劃開水波跟了上來。但我不管不聞,徑直向海麵飄去。
隔海麵越是鄰近,周邊的海水越是冰冷剌骨,整片大海劇烈地搖晃著,仿佛一鍋正在激奮沸騰的滾水。四周烏雲緊緊壓下來,狂風大作,暴雨如注傾瀉,雲層滯重的天空中透不出半絲光亮。四下裏一片漆黑,然而遠遠但見一點白光,如夜燭一般,在風雨中搖擺不定。
我心中一動,疾忙向那邊飄飛過去。
一葉小小扁舟,在怒濤駭浪之中左衝右突,全憑著操舟者過人的法力,方才勉強支撐,不至於馬上遇到傾覆之災。操舟之人長發披拂,口中含有一顆碩大的夜明珠,方才那一點白光,原來便是這明珠光芒。此時她雙手執槳,奮然前劃,一條長長的花色斑斕的蛇尾緊緊綁在舵上,竭力控製著小舟的安穩……是迦兒!是九嶷神廟中的蛇女迦兒!舟尾有一人半跪艙中,一手扶舷,另一手緊緊捏著一片白色的羽毛,哭叫道:“龍神!十七龍女!敖瑩!你快出來呀!你快出來!我隻有一片填海神羽了啊!”
我如亟雷擊,竟然怔在那裏。
這披頭散發,麵目青白且毫無血色的憔悴女子,果然是當初九嶷山中那個嬌俏動人的少司命——嫵青!那日林寧便為她所誘,進入太素公主所設的圈套之中。幸得林寧機謀多智,才得以脫身而出,反來血盆洞中將我救走。
四海大亂,天庭裝聾作啞,有無數的水族貴侯,投入我與敖寧的陣營之中。然後是無數次的血腥激戰,一場場真刀實槍的爭鬥……這個對林寧癡心相戀,卻險些釀成大錯的嫵青,卻是沒有人過問她的下落,甚至是我,也假作忘記了她的存在……她畢竟是九嶷神廟的少司命,是林寧的同門中人。此番我能取得東癸之珠,平安歸來,畢因身受林寧重恩,無以為報;況且她的錯,不過也是因為愛上了這個男子,愛得太癡狂,太沒有理智,太瘋魔了一些啊……聽說林寧回九嶷之後,改立了陵訶為少司命,並責令其除修習劍道之外,還要鑽研醫術,弄得陵訶叫苦不迭。
然而,嫵青明知自己與我素來不睦,也明知自己曾犯下罪孽,得罪了一幹水族,卻為何不好好隱於九嶷,卻要在這樣一個風雨之夜,千裏迢迢地跑來我東海之濱?
我一眼便認了出來,她手中緊緊握著的那一片羽毛,正是被稱為填海神羽的一件寶物。據說上古炎帝小女兒女娃,在東海嬉戲時不慎溺水而死。她的魂魄化為一種紅嘴白羽的小鳥,名為精衛。精衛深恨東海,故此一直不停地往海中丟棄石子,想有一天將其填平。至今這東海一帶猶有精衛出沒,據說都是女娃的後裔。
其實真正的女娃精魂,在化為精衛不久,便被西王母引渡去了昆侖,嫁與青鳥使為妻。凡間的那些精衛鳥,都不過是些靈性未開的凡鳥。但是當初女娃前往昆侖之前,曾在人間遺下了數片羽毛,這些羽毛承藉了女娃的神力與怨念,雖不能真正填平大海,卻也能夠令東海動蕩不寧。最為厲害的一次,是這羽毛當初有人送了一片給夜光,她任性隨意一擲,竟將我東海龍宮的殿簷砸破一角。嫵青此次竟有四片羽毛,也不知從何得來。不過顯然她毫無準頭,隨意亂擲,倒也沒有給我的龍宮造成任何損害。
迦兒偶一抬頭,一眼便看見了呆立海麵的我,不禁大喜,叫道:“青姑娘!東海龍女,不,東海龍神出來了!她出來了啊!”
嫵青猛然仰首,臉上肌肉一陣抽搐,突然遠遠地丟開那片羽毛,撲身船舷之上,雙手激拍艙板,大聲痛哭了起來:“是你?你終於出來了!你快去看看林寧哥哥!林寧哥哥!”
滿天風雨傾瀉而下,我身上的鮫綃紗衣全然未濕,心中卻是一片透徹的冰涼,魂魄仿佛那一瞬間遠離肉身而去,口舌幹燥,隻是耳聽得自己緩緩問道:“林寧……他……他……”
嫵青站起身子,雨水與眼淚混雜,也分不清她臉上哪些是淚,哪些是雨。她啞聲叫道:“去看林寧哥哥吧。當初我一時昏了頭,居然與太素做了交換。我幫她控製九嶷神廟,廢去林寧哥哥的功力,並伺機取得龍王元神所在的清淨寶珠……我們那時還不知道他已將寶珠交給了你……為此,我服下了太素給我的‘彌魂散’,一旦拿不到解藥,我全身就會慢慢真氣枯竭而死。林寧哥哥他為了救我,重施天青明羅的法術,已耗盡了殘存的真元……他本來不過三四年的壽命,馬上就要,就要……”
林寧離別時的話語,仿佛又回響在我的耳邊:“我時日無多,九嶷尚有一件大事未了,我身為九嶷大司命,這件事情不能不管。”
這件大事,就是嫵青麽?恍然記起,她是九嶷的少司命呢,如果大司命一旦離世而又沒有合適的繼承人的話,則所有的職責將由少司命繼承。
如今林寧尚無繼承之人,嫵青情令智昏,又犯下這樣的罪行。他該是要付出多麽大的努力,才能說服九嶷眾人,安撫殘局?林寧啊林寧,你終究還是忘不了你的大司命職責。
風掣電馳,我提起自己所有的真元一路飛奔,我穿越層層的白雲,我的淚水化作一場場的甘霖,飄然灑落於雲層下的凡間。直到三郎駕著雲車擋住了我的去路。一隻毛皮光滑的小狐,探頭探腦地趴在車後轅上,偷偷看我。
淚眼模糊之中,我仿佛看見他的唇角心痛地一動:“十七,你真傻。難道你不知道敖寧現在,是欲將你除之而後快麽?你還這麽輕率地跑出來,萬一嫵青她騙了你,萬一她是與敖寧合謀誘你過去……你想過沒有?”
沒有!我什麽都沒有想,隻是低下頭來,淚水潸潸而下。小狐狸伸了個懶腰,化作雙髫紫衣的少女,向著三郎甜甜一笑:“三郎哥哥,十七姐姐是擔心大司命的安危呢,所以什麽都顧不得了,連心都變得傻了。如果……如果那個大司命不在了的話,她的心才是玲瓏剔透的喲……”
“ 妖狐!”我清叱一聲,臉上不由得變了顏色。揮袖一指,一道白光疾射過去!阿紫驚叫向後跳去,三郎臉色也是一變,彈指屈處,金光斜剌阻擋!滋!濺起滿天金白色的火花!
三郎叫道:“十七!你瘋了麽?居然也向阿紫動手!”
我冷笑一聲,心中無限對上蒼命運強烈的恨意,那一刹那間再也無法抑製,竟盡數迸發出來!手指那瑟縮在三郎背後的小狐妖,恨聲道:“阿紫!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麽?你心中喜歡三郎,但知道他與我有一紙婚約,故此對我一直耿耿於懷!什麽大司命不在了,我的心才玲瓏剔透?你是想要挑撥三郎幹脆殺了林寧?再讓我恨三郎一輩子,從此我們一生都無法互相諒解,對不對?”
雲浪受我真氣所激,驀然翻湧,猶如海上巨濤一般。雲端之上,隻聽得我憤怒的咆哮之聲回蕩不絕:“你喜歡三郎,是麽?喜歡一個人該是怎樣的?喜歡他就是喜歡他,誰要攔著都是不成!甚至敢為他跟三界眾仙對抗,敢為他甘墮閻羅地獄受苦!當初三郎的母親阿紫,為了他的父親,為了生下他而魂飛魄散!你呢?小阿紫,你做了什麽?你連正麵挑戰我的勇氣都沒有,你敢說你是真的喜歡三郎?”
阿紫身子顫抖,小臉煞白,半晌說不出話來。
喜歡他,誰要攔著都是不成。多麽奇特而又熟悉的話語,帶著我所沒有的霸道與直往無前的勇氣。那一瞬,我的心痛到了極點:明明我是愛他的,為何我要有那樣多的顧忌?我喜歡他啊,誰要攔著都是不成,哪怕攔著我的,偏偏是我自己。
三郎眸中射出奇異的光芒,甚至讓他忘了去撫慰身邊的阿紫。他神情迷茫,似嗔若驚,卻又帶有幾分欣喜的意味:“是你麽?小十七,還是秋水姬?”
我不語,長袖招展,陡然動身飛起。我疾速地劃過東海的碧波,劃過華嶽的青山,徑直穿越那浩翰廣闊的蒼穹,直投九嶷的百峰千嶺而去!
涼爽的清風拂麵而來,送來我所熟悉的草木清香。
我來了……我的九嶷三湘,我的木頭哥哥……雖然你什麽都沒說,但是我知道你一直都記得我的,我知道。
從東海到九嶷,在凡間是數月的行程,於我,卻不過花了短短兩柱香的時間。
驀然從東海的暴風驟雨之中趕來,九嶷尚在深夜時分。“絕仙界”威力尚在,我隻得在舜源峰下按落雲頭,一路奔上山去。
夜色中的九嶷神廟沉默巍然。山風輕拂林梢,便顯得分外寧靜安謐。暗藍深遠的夜空上,極皎潔的一彎眉月,宛如藍綢底裏繡上的玉白半弦。
仰首看天,水銀般的月光傾瀉在我的發上、肩上、衫裙上,仿佛一隻溫柔的手,輕輕撫過內心難言的痛楚。
“浮生歡愛如明月,半夕團圓半夕缺。悲喜無端翻舊曲,忍將明月填新闕。楚地衣冠葬白骨,夷宮荒草埋池榭。唯有清輝似舊時,引人幽思盡遙夜。古今一輪明月下,多少兒女揮淚別。”
“芷蘭嬌弱難養,花期極短,可是開的時候,你看它可有多美……生命的短暫與美好,大抵如此罷,也就分外地讓人懂得去珍惜……”
那個月夜,曾聽他說過的一字一句,此時都如潮水般地湧上了心頭。
唯有清輝似舊時,引人幽思盡遙夜。
這彎明月的清輝,曾經照耀過千萬年來的浮生,見證過多少歡愛。當初的秋水姬與林致遠、後來的香爐與和尚、還有今日的我們——敖瑩和林寧。我們都曾看過這一彎明月,引發心中無限的幽思與愛戀。
在問天殿外那熟悉的長廊之間,我不由得停下腳步。一尺高的陶盆一字排開,依舊佇立在兩邊廊下。然而,那些曾經在靜夜裏悄然開放的芷蘭,如今花期已過,徒留下光禿禿的淺綠葉片。
芷蘭凋謝了,這四十年才開一次的奇葩,在那短暫的六天之中,見證了林寧同樣短暫而眩目的生命。
白光一閃,陵訶出現在我的麵前,臉上還明顯地帶有淚痕。他看見我時,也沒有太多的訝然,隻是點了點頭,說道:“大司命在裏麵……你……”
林寧!
我的頭腦中一片空白,隻知道自己雙足不由得提了起來,風一樣地向前奔去,隻到最後雙膝一軟,撲倒在他的床前.
燭光如豆,在夜風中輕輕跳動,借著微弱的燈光,看得清室內竹榻木椅,四壁蕭然。我從來沒有進入過林寧的臥室,也沒想到堂堂的大司命所居之處,竟是這般的簡陋質樸;原木窗台上置有一隻土陶瓶,瓶內數叢草蘭,月色下越是顯得葉綠修長,繁茂悅人。
燭光拖著長長的暗影,斜斜地投射到床榻之上。林寧側身而臥,覆著暗藍印花單子,身體上似乎都有熱氣蒸騰而起。他聞聲睜眼,一見是我,眸中不由得閃過一抹驚喜之色,失聲道:“你……你……他們……你”
我一把捧起他的手,但覺千言萬語,都化作心中滾滾洪流,衝擊得心口痛如將裂。
他們……他們怎麽找得到我?我又怎麽會來?你要問的,是這兩句話麽?因為他們愛你,我也愛你。隻要是愛你,又有什麽會做不到呢?
他終於對我笑了一笑,那笑容極其虛弱,極其空茫。仿佛穿越時空萬載而來,淡淡的掠影裏,是無法釋懷的深情.
“水兒,你來了。”
有熟悉的話音,輕輕響起在我的耳邊。
水兒……水兒!他在叫我水兒!
我茫然地望向他,而他隻是望著我微笑。
嗡地一聲,仿佛我的靈魂被一蓬陡然飛起的大火燃盡!一片空白,輕飄飄的
東西,是最後一抹絕望的青煙。
我軟倒在他的身上,手指緊緊地、徒勞地撕扯著他的衣裳,搖動著他的身子,嘶聲叫道:“你……你……”一口氣堵在腔子裏,雖是在大聲嚎哭,卻流不下一滴淚來。
他什麽都知道,這個該死的殺千刀的男人,哪怕是過了那麽多輪回,可是他仍然記得如此清晰。他並不是天仙,是不是因為有著悲天憫人的情懷,才使得他在輪回中靈性始終未曾泯滅?
一雙溫暖的大手,遲疑的、然而緩緩地扶住了我的肩膀,同時一方淡青色的帕子遞了過來,帕角上是繡金的野菊。
淚眼中我轉過頭來,隻見三郎靜靜地站在身後,麵龐上滿是哀傷與痛惜,飛金雲袖微微顫動,仿佛他此時不定的內心。旁邊青綠衫子的女子不動顏色,默然佇立,正是嚴素秋。遠處,阿紫低垂螓首,手指翻絞不定,竟不敢看我一眼。
我將頭挨在林寧的被褥之上,一動也不動,唯有眼淚悄悄滑過麵頰,擦著他的床欞,落入了腳下的泥地之上。清晰地聽到他低聲歎息一聲,喃喃道:“固人命兮有當,孰離合兮可為?”
林寧伸臂攬住我,終於再也沒有了絲毫的顧忌。熟悉的青草氣息嫋嫋升起,淡淡地繞住了我,他兩道平靜而眷戀的眸光,始終未曾離開我的身上:“水兒……佛……佛陀不是說了麽?不可……說,不可說,一說……就破,
所以,每一世遇見你,我都不敢說……做和尚的時候不敢說……做大司命的時候仍然不敢說……我好怕……我怕我一說出來,一切都破滅了……”
他的嘴邊,浮起一抹自嘲的苦笑,但眼中仍然是那種讓我心碎的眷戀神情,隻聽他低低道:“我可沒想到……便是不說,終究也要破滅……古今……一輪明月下,多少兒女揮淚別……”
月光燭影之下,他的臉色已漸漸蒼白。
不!不會破滅的,既然我找到了你,我怎麽都不會再讓你離開我的身邊!當初是因為我不在你的身邊,致使你遭到雲中君的毒手,可是現在我在,傾五湖四海之力,我也一定要留住你的性命!
他緊握住我的手,深深吸了一口氣,道:“大司命是不能娶妻的,仙凡殊絕……龍女……龍女也不能嫁給凡人。所以,十七……請你答應我,答應我,縱我身死,你也一定要……你要嫁給少君……你一定要過得好……不然……”他強提最後一絲力氣,堅定地說了下去:“不然,我便自墮餓鬼之道,永不投胎轉世……”
三郎聞言,身子劇震,難以置信地望向他的麵龐!
我反臂緊緊抱住林寧,哭得說不出話來。
林寧,嗬,林寧。他自然是了解我的,無論是前世的秋水姬,還是今世的十七……自然也隻有他才明白,在那絕色美貌、溫柔動人的表麵下,隱藏著怎樣決絕剛烈的一顆心髒。
三千年前,曾令天地顛覆、日月無色,曾令滄海幹枯、洪水滿澗,都不過是那烈性的女子傷痛與他的離別。究竟是為了心愛人的離去,還是在抗拒以萬物為芻狗的蒼天?
可是他終於做到了萬事不縈於懷,他隻知道,不能再讓我背負前生的情孽,要給我一個平靜安寧的今生。所以,他竟不惜用自己的魂靈和性命,要挾我將這一切,包括他徹底遺忘。
夜風穿窗入室,隻吹得桌上燭光明滅不定。
他們是不會了解他的。三郎,或許還有那許多的神仙。他們與他,是不一樣的人。林寧經曆過那樣的慘痛和不公,可是他,從來不曾怨恨。為什麽這樣一個普通的凡人,雖沒有翻江倒海的神通,卻被人尊稱為大司命,深諳天地運行的規律?
隻因為他的心靈是那樣的清澈和平靜,反而能更加看清我們這些神仙無法看清的東西。他或許,是真正的大司命。
天界的神仙高高在上,一切的興亡生死,在他們看來不過是造化輪轉的必然。而這在天界中微如芥塵的大司命,卻是九嶷百姓真正的福音。我突然間憤懣難當,一種從未有過的豪情,陡然在胸臆之間迸發出來!我騰然站起,大聲道:“是誰說大司命不能娶妻?是誰說龍女不能嫁給凡人?我就偏偏要大司命娶妻,龍女嫁給凡人,木頭哥哥,勿論前世,就讓今世的東海龍女,嫁給九嶷的大司命吧!”
嚴素秋微微一笑,滿臉釋然,轉頭向三郎道:“不錯,果然還是有幾分秋水姬的傲氣。”三郎輕輕歎了一口氣,臉上神情複雜,又是欽敬,又是失落,黯然低下頭去.
噗!燭火在夜風中閃了兩閃,終於完全熄滅!那憂傷的月光清輝,瞬間瀉滿整室。
我身著素白衣衫,木然立於殿中。這是當初父王種植荷花,紀念那個凡人姑娘小荷的地方。那一年,年少的我曾與黃英悄然遁入,第一次覷見那英武無雙的神龍內心深處、最為隱秘的一段情感,也第一次感受到命運無常的憂傷。父王逝後,湖水的結界因為沒有法力的支撐,自然消散,那一池華美而巨大的荷花,也被海水衝得無影無蹤。
我曾想過,平定四海之後,要以我東海龍神的法力,在這裏再現當初的荷花勝境。但轉念一想:父王魂入凡塵,自然會與小荷再次相遇。他們執手相守,白頭到老,平生夙願至此足矣,又何必再生生弄出這一池荷花?故此我隻叫人把宮殿稍事修繕,我在思考重大決策之時,往往將此地聊作靜坐之所。
此時,正殿中央,置有一隻精美的紫玉長棺。透過透明的水晶棺蓋,可以看見那個我熟悉的男子,靜靜地臥於棺中一團柔和的紫色之中。
他雙目微閉,唇角略展,仿佛猶帶有一縷淡淡笑容。那樣安詳寧靜的神態,若是常人得見,定然以為他還在靜靜地沉睡。然而誰人得知嗬,誰人得知?數千年來,數世輪回,我們多少次的輾轉相遇,竟然都是如此,相見相知,卻不能相認相識。有多少次,我們雖是近在咫尺,卻無吝於關山萬重,天人相隔。
一如此時。
為何每一世,都是腸斷心碎,一如此時?
我的眼淚早已流幹,流到最後,便是連鮮血也再難流出來。就算是平定四海又能如何,統一水係又能如何?我還是失去了他,我的林致遠,我的林寧,木頭哥哥啊,九嶷的大司命。
三郎素秋,嫵青阿紫,還有敖寒敖真表哥他們,以及無數的貴侯舊識,都不約而同地趕了過來,對我致以沉重的問候。可是我不需要任何人問候與安慰,我隻願如當初的素秋一般,作那個紹興府外,金色菊海裏起舞的女子,我要用盡全身所有的力氣跑啊跑,一直跑回那個輕鬆安然的過去。
我緩步回到自己寢殿,摒退諸人,打開一隻金匣。
匣中是一套齊全的鳳冠霞衣,大堆的金紅織物,大把的珠寶簪珥。我麵無表情地揀出,麵對菱鏡,一件件穿戴起來。
淩波殿的琉璃菱鏡,襯出了我大紅織金的蓮瓣繡履,履麵上鑲著的明珠與七色的碎玉,排出美好的折枝花圖。往上看,是長長飄拂的紅色綃紗,腰間垂下金繡香囊,邊沿都綴有縷縷金絲的流蘇。
這是宮中繡娘,為我與三郎的大婚所預備。今天,我來不及去製作更精美的服飾,所以,請允許我先將這一套穿給你看,在我的心中,你才是我的夫君,是我生生世世想要相守的人。
穿戴一新攬鏡相照,見全然是一幅新嫁娘的打扮。傷痛之中,也不免有些害羞。轉念一想,便念訣隱住身形,方才飄然出門。
方才步過側殿,忽聽旁邊珊瑚後傳來一聲尖叫:“三郎哥哥!”那聲音嬌甜悅耳,暗含哭音,仿佛有著無盡的傷心。阿紫!
我心中一動,不由得停下腳步,側耳傾聽。但聞得三郎低聲道:“阿紫,我知道你的心。可是你知道的,我喜歡十七啊。”
透過珊瑚的枝叉,看得清阿紫雙眸含淚,臉頰上也殘留數道淚痕,說不出的惹人憐愛。三郎低首站在一旁,雙眉緊蹙,麵容沉鬱。阿紫含怒帶嗔地望他一眼,終於還是跑上前去,挽住三郎胳膊,一邊不停搖晃,一邊嘟嘴道:“可是大司命死了,十七姐姐很傷心,她是不會嫁你了啊。”
三郎搖了搖頭,柔聲道:“她隻是一時心痛,不過我會等她的,等她有一天忘記林寧……等她……等她說愛我。”
阿紫牽著他的衣袖,小臉上浮起認真的神情,奮然說道:“三郎哥哥,我也等你。林致遠能等十七姐姐三千年,阿紫也願意等你呢。阿紫願付出此生所有的時光,願意等到有一天……等你說愛我。”
明明是聽著這個小妖狐在想著奪走名義上屬於我的未婚夫,但我仍然無法對她有絲毫的怨怒。我的心中甚至還有著說不出的溫情與感動:阿紫當真是愛三郎的啊,愛得那樣無怨、那樣無悔。
是不是每個人的一生,都在用盡所有的力量,在癡癡地等待那一個人……等你說愛我。
林寧在棺中靜靜地沉睡,我的心也很靜、然而很沉。遣人請來素秋,我將當初三郎的訂禮給她,托她歸還。她靜靜不語,隻是凝望著我。我苦笑一聲:“素秋姐姐,有人在等他。你不明白麽?”
素秋長歎一聲,低下頭來,說道:“十七。為何這世上的事情,總是這般的無奈?有傾其一生在等待的人,卻再也等不到那個人。”
積蓄多時的眼淚,終於又從我的眼中滾落下來。
“十七!十七!”三郎踉蹌著奔入殿中,但見我與素秋呆立如偶,不由得也怔在那裏。“十七?”他驚異地看著我一身的紅妝鳳帔,失聲道:“你……你怎生做如此打扮?你……”素秋悄悄退了出去,掩上殿門。
我搖了搖頭,低聲道:“三郎,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我不會嫁給你了。” 三郎的神色暗淡下來,輕輕道:“是因為……因為……他麽?不要緊,十七,我會等你,我會比他當年對你還要好,我一定會撫平你心上的傷痕的,你要相信我,相信我。你以前……不也打算忘掉他,重新開始你的生活,嫁給我金虹三郎的麽?”
我抬起頭來,微笑道:“我聽到阿紫跟你的說話了。”
三郎一怔,叫道:“十七!我是愛你的!你是我未婚的妻子,我……”
我仍然微笑著,說道:“三郎,我沒有說你不對的意思。你對我不一樣,我明白。在你的心中,將來我是你的原配,是結發,是緊密相聯的夫妻。可是神仙的生命那麽漫長,幾千年、幾萬年,三郎,你能保證永遠與我相看兩不厭麽?”
“你的父親有原配,可他還是愛上了你的母親。三郎,你能保證,以後的幾千年幾萬年,你會隻愛我一個人麽?”
“況且,你愛的……應該不是我罷?你也很厭倦神仙的麻木,所以你畢生也在追求著秋水姬那樣剛烈而天翻地覆的愛,所以你愛的是傳說中秋水姬那樣不顧一切的女子。三郎,一生能有此愛一場,自然不虛。可是愛過以後呢?當絢爛化為平淡,當剛烈變作樸實,當所有的煙塵散盡後,露出蒼白原色的那一刻,三郎,你還能愛我什麽?”
“十七!”三郎的眼中,閃動著痛苦的光芒:“十七,隻要我愛你,我愛你就足夠了。你為何要苦苦苛求於我呢?天下有誰能有完美的情感?連神都做不到!可是我會比其他的神仙要好,你不明白麽?”
我還是搖了搖頭,說道:“三郎,你說的我都懂。如果我不曾在三千年前遇上這個男子,或許作為秋水姬時,我便能接受跟其他神仙相似的命運。我會嫁給一個地位顯赫的天官,出有祥雲相隨,身後侍者無數。兩個人相對如大賓,客客氣氣、內心寂寞地度過漫長的幾千年幾萬年。”
我的目光投到紫玉棺中沉睡的男子麵龐之上,不由得也多了幾分柔情:“可是我遇上了他。我才知道,這世上原本是有完美,原本是有相依不變的真情,有萬世不悔的決心。所以,我願付出所有的一切,輪回轉世,曆經波瀾,所求所願,也不過是等他……能再說一聲愛我。”
“我曾想要嫁給你,是因為我累了。我不想,不想生生世世都這樣,永遠都是相知相見,卻永遠不能相認相識。那個時候我想,隻要他從此離開了我的生命,與我毫無幹係,他就不再受到我的牽連,一定可以長命百歲,平安到老,然後投入輪回,開始平凡的一生。隻要不再連累到他,隻要我知道他過得好好的,我嫁給誰都行。隻要他沒事……因為我心裏知道,他是愛我的。”
“可是現在,他還是死了。他死之後,我所做的一切,都沒有任何的意義。我不能再嫁給你,三郎,我誰也不嫁。”
三郎忍無可忍,終於叫了出來:“可是十七,你是東海的龍神,也是大家寄予厚望的水係聖女轉世!敖寧未滅,四海未靖,你父王交給你的責任……難道你都忘了麽?”
我輕輕地撫摸著水晶的棺蓋,一如親手撫摸到林寧的臉龐一般,答道:“我不會忘記的。我會做完我的事情,但是三郎,”我回眸淡淡一笑,卻是無比的淒涼:“可是我就好比這龍宮的玉樹瓊花一般,雖然精美而珍貴,卻再也沒有任何的生氣。我,終將是要枯萎了。”
仙魄為銅
與敖寧的對決,異常艱難。敖寧事後雖也遣使節前來轉圜,但喪父之仇,實是不共戴天,我卻也下了狠心,定要與他不肯罷休。集結了三海的兵力,步步進逼。
海元瑩華二十一年冬,萼綠華重歸南荒大地。南荒群妖激情沸騰,這位“萬妖之後”自然是一呼百應。她不負前情,自南荒遣來萬妖相助。我頓時實力大增,當即集齊各路人馬,攻向西海。
史稱此次戰役為“平西之戰”。
那一役,慘烈非常。我任命冉鋒為總都帥,夜光自請為先鋒,並由烏雲跡為其軍師,南荒群妖並華嶽各部仙妖歸於軍中編製。敖寧麾下雖眾,畢竟是些妖魔水怪組合起來的烏合之眾;他原是盼著將七大龍神不露聲色地誘入鼎中一舉殲滅,這樣三海無主,他振臂一呼,自然可以輕而易舉地占有四海。誰知我竟逃了出來,還揭露了他的陰謀,反倒激起三海水族為本海龍王報仇之念。而天庭既是最初開始裝聾作啞,則此時也不便派兵相助。幾番苦戰下來,西海軍隊終於露出敗象。
烏雲跡捷報頻傳:
先是活捉了敖寧麾下大將馮夷,拘於北海冰淵;
然後滅掉魚蛟二族,以從逆罪,被盡數放逐於黑水。
西海三十萬水族兵士,皆被吞並。除卻五萬左右被俘或投降之外,餘者皆都斃命於我方的仙兵寶器之下。然而敖寧,正如我所預料一般,仍然力戰不屈,直至他終於被迫退守西海龍宮。
我的先鋒軍隊將西海龍宮團團圍住,性急的將士本待衝進去,卻被夜光婉言攔阻。這位夫人雖也因父王之死對敖寧恨之入骨,但她畢竟隱約得知昔日往事,況且此時我隱然為三海龍宮之主,便遣人先來向我報知。
當冉鋒帶著夜光遣使遞來的書信,匆匆奔入殿中之時,我正負手立於林寧的紫玉棺前,默然沉思。
四麵的紫綃紗帳如水垂落,使得我的身影搖曳不定,而我那難以言明的心事,也如這紗帳後的身影一般模糊不清。這些時日聞聽捷報層層,穿破水波迅疾傳來。心中卻說不上是何種感覺,似乎是有些欣喜,卻也有無限的蒼涼。
冉鋒跪地報道:“西海大敗,夜光夫人帶海兵十萬,已將西海龍宮圍住。西海兵馬逃亡殆盡。西海太子困守龍宮,身邊水軍逃亡殆盡,尚無百人之數。太子誓死不降,屬下請示主公,對太子如何處置?”
敖寧尚未曾正式受到冊封,他也一直以太子身份自居,並沒有成為真正的西海龍王。而我也沒有正式繼位,眾將都含糊地以“主公”二字稱呼。
我手一顫,暗自握在掌中的黃金瓜險些掉了下來。我慌忙彎腰接住,一把握緊。它隻有桃實大小,蒂葉俱全,光潔華美,在我的掌中散發出溫潤的金色光芒。
黃金瓜。那曾被幼時的我和大表哥遠遠丟到荒海去的物件,後來又被巡海的夜叉拾到,重新回到了父親手中。從西海參加過他的婚禮大典回來,我便向父王要得了它,一直放於我的寢宮之中。
它不僅是我父王留下的遺物,它還是那曾兩小無猜的青澀歲月,是曾經最透明而純潔的一段華年。
冉鋒立於陛下,伏地低首,冷靜地等待著我的訣擇。
我輕輕撫摸著掌中的黃金瓜,那含淚凝望的小小白衣少年的影子,刹那間兜上心頭。我冷冷道:“可曾派人前去勸降?”
冉鋒答道:“敖寧閉門不出,夜光夫人曾派人將光箭綁上勸降書信,令人射入龍宮之中,但毫無音訊。”頓了一頓,他又道:“依臣愚見,西海太子性情堅忍,即算是主公你親自前往,隻怕他也未必肯歸降。”敖寧,確是這樣的人哪……
歎了一口氣,我緩緩說道:“冉將軍,佛說萬事皆空,執著於情仇恩怨,算不算得上是一種不空?”
紫綃帳外,冉鋒拜伏於地,我看不清他麵上的神情。但聞他不卑不亢,答道:“陛下,佛說因果報應,便是假人之手,以彰天道。”
因果報應?父王……真是聰明的冉鋒,沒有正麵回答我的問題,卻已給了我鐵一般的答案。
四海風雲突變,六位龍神因此殞命,甚至多少水族命運的改變……大表哥難辭其咎,必然要承受他應得的罪責。
況且……我看了一眼紫玉棺,眼中隱然已有淚霧浮起:林寧,我的林寧。
當啷!
我將黃金瓜丟回一旁幾上的白玉盤中,眼見得那桃實大小的金瓜在盤中滴溜溜轉了幾圈,終於停了下來。冉鋒身子一震,將頭俯得更低了些。我淡淡道:“力求生擒。如若不能擒住,那就……殺了他罷,以絕後患。”
冉鋒猛地抬起頭來,眼中閃出喜悅的光芒,大聲答道:“臣遵命!”
是誰偷得了時光的更換,扭動了命運的轉輪?
曾經願意用生命去保護的人,今日卻由我來親口下達死亡的命令。即算我當初喜歡他,或許隻是因為那一瞬間的憐憫,和他那恍若相識的溫柔笑容……即使我心中始終不曾忘懷,並感受到真心喜悅與安寧的人,是另一個叫做“寧”的人;但我畢竟曾經喜歡過他,千秋萬載,四海八荒,的的確確,隻有一個敖寧啊……
或許真的是因果。嫉妒的因、不平的因、錯誤的因……終於釀成了痛苦的果。
海元瑩華二十三年,西海終被攻陷。海史上曾有載:西海太子閉宮相抗,東海殞兵將近百人。後東海龍神執秋水望魚神劍,馭聖水之訣,親斬妖兵一萬名;並在其未婚夫婿華嶽少君與另一神秘青衣女子相助之下,力敗荒家三老,最終攻陷西海龍宮。
宮牆頹塌,門窗零落。在經過了最後的激烈戰役後,昔日的西海龍宮已然化為一堆廢墟。
我在眾人的簇擁之下,跨過倒塌斷裂的大門殘骸,緩緩向宮內行去。
宓妃緊緊跟在我的身後,強忍著她巨大的驚詫與畏懼。這嬌養慣了的天帝公主,當她聽說夏宗岸也被圍困於西海龍宮時,卻顯出不同一般的執拗。她不顧一切地從天宮裏跑了出來,奔到東海我的龍宮之中,苦求我帶她前去。我將那日對夏宗岸說的決斷之話轉述給她聽,她臉色蒼白,隻是默默不語。半晌才道:“這樣也好。罷了。”末了,還是堅持要跟我前往。
“他是死是活,我總得親眼看見。”仿佛是要解釋自己前去的目的,宓妃微笑了一下,唇邊流露那種美麗得動人心魄、然而又沉鬱蒼涼的憂傷。
殿內金案傾碎,玉盞紛落。鑲有琥珀的雙耳壺跌碎在地,濃稠的美酒蜿蜒流開很遠。精美的珍珠簾被扯得零落不堪,地上到處滾滿了那些美麗的紫色珠子。
有命奔走的西海水族們已逃得不知去向,水晶階上凝結著一汪汪的汙血。在臥於兩廊階下的受傷水族痛苦的呻吟聲中,這昔日巍峨壯美的西海宮殿,竟是恍若阿鼻地獄。
我一步一步地走上前去,雙劍在腰間輕輕撞擊。那清脆悅耳的聲音,在我耳邊恍若化作了絲竹清樂,鍾磬齊鳴。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年的西海大典,看到那身著豔紅織綃的一對璧人,往來如梭的賓客。而妝飾華貴的東海小十七公主, 收拾起人前的強顏歡笑,悄然退於壁角。在行典的對拜大禮的樂聲中,少女的心碎落了一地。
那時我們所有觀禮的賓客都毫不懷疑,敖寧該有多麽躊躇滿誌的完美一生,而我,注定將會默默地保留一生關於他的美好回憶。誰知那卻是拾起舊夢的開始,是一切劫難的根源。因為秋水望魚脫鞘而出時,那驚懾天地的光芒,許多人改變了自己的命運。
我終於看到了敖寧。
縱是到了現在,敖寧仍是保留著雍容清華的氣度,華袍綾衫一塵不染。他衣冠整齊,安然端坐於赤金龍座之中。代表龍王權力的垂寶八珠冕端端正正地帶在頭上,瑩白的珠子沒有一顆不在有律有矩地晃動。冕下那雙黑漆般的眼睛,還仍然閃動著驕傲如純銀般的光芒,王者氣派無可挑剔。
敖寧!
我們艱難地對視,卻終於說不出話來。
他孤單單地坐在那裏,左右空無一人。而我的身後,猛將如雲,強兵簇擁。刀槍林立,殺氣彌漫。
終於他開口了,卻帶著譏諷的口氣:“小十七,我可不曾想過,你也有如此兵戎加身的一天。”我也淡淡地一笑,卻不想回答他任何言語。
冉鋒眉頭一軒,正待開言,忽聽撲通一聲,隨即便是哎喲一聲,卻是後殿慌慌張張跑出一個蚌女來,因為心急發慌,她在上階時摔了一跤,痛得皺緊了眉頭,卻仍焦急地喊道:“陛下!龍後她……讓我來告訴陛下……那物事……那物事成了……”敖寧雙眉一挑,騰地站起身來。那蚌女眼圈泛紅,幾顆淚珠掉了下來:“可是……可是龍後她……也快要不行了……”
敖寧臉色大變,他竟撇下我們,拔腿向殿後匆忙奔去。
兵將們喝叱大作,便想上前強行將他擒住。我止住他們,道:“跟上去!” 龍後麽?那便是太素了。她……她……敖寧這樣慌張,大異平日所為,是因為太素,還是因為“那物事”?
我們緊隨其後,不知是否步子邁得太快,一路上有無數的珠玉寶光在我的眼前流轉,我目眩頭暈,心慌氣短,一時幾乎要喘息起來。
殿後,竟然是一片曠野。
不,也說不上是真正的曠野。其實不過是拆除了以前的花園亭閣,收拾得幹幹淨淨。放眼望去,隻有極廣的一片金沙,碧綠的水波粼粼閃動。
九鼎沉默,成品字形矗立於金沙地上。一個黑衣的男子負手立於鼎前,那是冥夜!冥夜身後,俊朗冷漠的夏宗岸扶鼎而立,眼中閃動著冰雪般的光芒。他甫見宓妃,眼光一閃,但隨即掉過頭去。宓妃緊緊咬住下唇,臉色蒼白得幾乎如綾絹一般。但她隻是站在我的身後,保持著異常的沉默。
而鼎旁設有一張碧玉榻,有兩名侍女垂手而立。榻上錦繡相擁,緞綾生光,有個女子奄奄一息臥於其中,釵橫簪亂,一把烏發斜斜垂於榻邊。
敖寧幾乎是撲了上去,一把抓住了被衾下她探出來的手掌——那是一隻什麽樣的手嗬,當初是玉雕一般光潔而柔潤,現在卻是筋綻骨突,有如枯枝一般。
敖寧跪倒在碧玉榻前,他將那隻枯枝般的手貼在頰邊,輕輕吻了一吻,眼中竟有著難得的溫情:“太素,你還好麽?海靈珠……海靈珠煉得怎樣了?”
我們都驚駭地停下了腳步:這是太素麽?她怎麽變成了這個樣子?
太素仰起頭來,本就黯淡無光的眸子中,掠過一絲失望的神色,但隨即便恢複了那種安靜恬然:“缺少了東海龍神……這珠子,終是沒有壓伏四海的神通……”她苦笑著望了我一眼,又喘了幾口氣,說道:“但是……你若服用下去……縱然是不能壓伏四海,至少也可以提高你的神力……”
她咳嗽兩聲,轉過頭去向冥夜道:“雲兄……煩勞你……”
冥夜陰沉著臉走上前來,伸開手掌,一顆淡白色的珠子,靜靜地躺在他的掌心。
敖寧神色一喜,說道:“真的是海靈珠麽?太素?你終於……終於煉成了?你……”他看見她的臉色,竟是明顯地枯槁下去,一縷縷乳白色的煙霧,開始從她的身體四周嫋嫋升起。
他驚怖地抓緊了懷中女子的手掌,叫道:“太素!太素!你的仙氣……你的仙氣為什麽漸漸散了?為什麽?”
冥夜突然跨上前來,一把將那顆珠子塞入了敖寧的手中,叫道:“散了!太素她馬上就要死了!你這個混蛋!你以為我為什麽要幫你?你以前一直騙我說,隻要煉成了海靈珠,融合秋水聖女的法力在內,就可以將我哥哥的魂魄從劍中救出來!其實那日在秋水劍靈之中,我已經見到了我的大哥,他說所有的魂魄一旦與劍靈融合,根本沒有辦法再從劍中出來!我知道你一直在騙我,你騙我心甘情願為你做事,可是我還在幫你!我仍然在幫你!”
他一指太素,大吼道:“我為什麽要幫你?全是因為她!太素……”他的聲音哽咽起來:“當我年少的時候,我還是天庭雲中君的弟弟,我在天宮就認得了她,玄武大帝的小公主!她從小就那麽聰慧美麗,逗人喜愛!她是我在天庭唯一可以算得上知心的朋友。可是自從嫁給了你,她從沒一天真正快活過!為了你的雄圖大業,為了你的四海野心……她……她……”
兩顆眼淚,從他冰冷的眼中滾落出來。三郎身子一顫,不由得跨前一步,喚道:“太素妹妹!”他痛楚地搖了搖頭:“你何苦如此呢?你的父王……他很生氣,他說你跟著西海太子胡鬧,叫他無顏見人,以後再也不要見到你。可是我知道他是疼你的,你跟我回天庭罷,我會跟他求情的,太素妹妹……”
太素聞言,不由得眼角抽搐了數下,卻沒有流出淚來。借助侍女的攙扶,她掙紮著從榻上下來.麵朝正東,淒然跪落於地。她向天際重重地磕下頭去,鬢間挽發的一根碧綠剔透的玉釵滑了下來,被她以掌接住:“煩請轉告父王,太素協助夫君,謀害四海龍神,當真是罪不可恕。可是,可是……”
她將玉釵對著三郎擲了過去,玉釵在水中劃過一道弧線,無聲地落在三郎麵前的沙地上。她微微一笑:“這支釵,名為碧煙塵。是當初父王賜我的寶物,我卻用它來胡鬧,現在,煩請還給他罷。”滿含深情的眼光,轉到了敖寧臉上:“我知道,父王最終還是疼我的。可是我怎能離開敖寧呢?他是我的夫君啊,當初我第一次見著他時,我便明白,這一生一世,我再也別想過清淨的日子啦。他這樣誌向高遠的男子,又怎會隻屈居於區區的西海龍王之位?”
敖寧蒼白的臉龐之上,露出一抹淒涼而驚詫的笑容。他緊緊地握住了太素的手,重新仔細注視著這個自己名正言順的妻子,輕聲喚道:“太素。”這一聲呼喚之中,有著隱約的歉意與內疚,還有幾乎難以察覺的一抹柔情。
雖然,雖然麵上相敬如賓;其實在他的心裏,未嚐不是隻將她看作是通向理想的一段階梯,然而在山窮水盡的同時,是否他才在突然之間,發現這個女子,竟仿佛是此生自己最為重要親近之人。
思緒回轉,仿佛處於當初的西海龍宮之中。在那轟動四海的婚慶大典上,那紅紗纏裹的美麗女子,在妖蜃之事發生之後,仍是那樣信賴地望著她的夫君,麵上帶著甜蜜羞澀的笑容,輕輕的、然而堅定地說:“我太素既肯嫁入西海,當知我夫君乃是頂天立地的大丈夫,絕不屑作如此卑鄙之事。”
我百感交集,終於輕輕吐出幾個字來:“太素,時至今日,你可還認為,你的夫君,是頂天立地的大丈夫,不是卑鄙無恥的小人麽?”
太素向我淡淡一笑,臉色紅潤起來,竟連說話也不再喘息,反而流利了許多:“我既是愛上了他,可也顧不得這許多啦。他是頂天立地的大丈夫,還是卑鄙無恥的小人,對我來說又有什麽分別呢?他要平定四海,我助他平定便是了;他要謀取東海龍王元神,我便派遣了玄武宮中密使,將碧煙塵交給了冥夜公子——以前的日照真君,請他去九嶷神廟盜走寶珠;他要以血咒禁錮四海龍神於鼎中,我便助他去父王那裏盜取了三界神鼎……一樁樁,一件件,在你們看來,自然是十惡不赦,罪責難逃。
你們說我糊塗也罷,毒辣也罷,在我心裏,可是從來沒有後悔過的……可是,寧郎啊,太素能力有限,終於還是功虧一簣,你的心中,有沒有怪著我呢?”
敖寧眼中流下兩道淚水,但臉上仍含著那種蒼涼的笑容:“沒有,太素……是我不好,是我連累了你……你的手,怎麽這樣冰涼?今天你沒有服下我叫人送來的靈芝麽?”
太素的臉色,開始退去了紅潤的顏色,漸漸變得青白起來,身子也在微微發抖:“寧郎,有一件事情,我沒有告訴過你。我以前對你說過,我是除了父王之外,唯一懂得用三界神鼎來施行煉神之法的人。其實……為什麽你不想想,如此珍貴的神物,有這樣費夷所思的神通,論理說天帝賜給我父王,我父王又是伏魔大帝,在降妖伏魔之時用此鼎更是威力大增,該時時帶在身邊才是,為何卻要令人將它封入庫中?”
敖寧臉色一變,失聲叫道:“你說什麽?”
太素身子又晃了一晃,強自撐住。但我們都看得清楚,她臉上的顏色在迅速褪去,原本清雅秀美的麵龐,也在瞬間不斷衰老下去,肌膚之中,竟然隱隱看得清脈絡和青筋。她還在微笑著,說道:“三界神鼎,煉神之術。我一直沒跟你說,唉,那是鑄陰陽為鼎,司造化為工,煉神元為引,凝仙魄為銅……”
敖寧突然驚駭地呆住了:太素的臉色,迅速地從青白轉為了瑩藍,而且漸漸地變得越來越是透明……“你……”我聽見他震驚的喃喃自語:“凝仙魄為銅?太素!太素!”
太素留戀地望著敖寧,虛弱地笑了:“是的,你終於想到了……那樣的上古神器,除了我父王,連其他的大神們尚且無策起用。我一個小小的仙女,哪裏會有什麽真氣去起動它?神鼎無計可催,我隻有化用自己的魂魄,作為那鼎中之銅……龍神們所有意識仍然保存在海靈珠中,隻是被拘禁不能自由罷了……可是我……我的魂魄日漸變弱,終有那刻,我所有的魂魄都灰飛煙滅……父王說過,陰陽二氣交匯,而生萬物生靈……便讓我重新化為陰陽二氣,散入這四海八荒中去罷……”
她枯瘦的手指,徐徐地撫過敖寧的鬢發,珠冕:“你其實從來沒有愛過我,或許你是愛過瑩兒罷,可是你更愛的,是你自己啊……寧,當時我就想,總有一天,我要讓你明白,其實真正能給你幸福的,不是那些神鼎,不是你西海龍族的榮光,而是我太素……因為有我,你就有了所有的幸……”
話語未完,她的手,驀然垂下。
她的身軀,在那刹那間便化作一縷青煙,嫋嫋繞繞,在空中留戀片刻之後,終於徐徐地化入西海的碧波之中。層層黑紗頹然褪下,如黯淡的蟬蛻。
敖寧懷捧太素遺下的紗衣,整個人如石塑木雕一般,竟是癡癡地怔在了那裏。
他突然拋開那些紗衣,瘋狂地撲向其中一隻神鼎,將它緊緊抱在懷中,叫道:“你收我進去吧,收走我的魂魄!不是說收齊了龍神的魂魄就能煉成海靈珠麽?秋水姬不是龍神,缺了她也一樣能行的,收走我啊!收走我啊!”
黑色的紗衣,如雲般徐徐飄落下來。他瘋狂地捶打著神鼎,整座龍宮裏,隻回蕩著他似哭似嚎的嘶叫聲。
冉鋒等人不覺後退幾步,我遠遠地望著他。幾百年的時光,一幕幕地從眼前掠過。
我的林寧,還靜靜地臥在東海水晶棺中。
你失去了你的太素,我失去了我的林寧。
在這場野心的角逐中,哪裏會有真正的贏家。真正得益之人,不過是天帝而已。三千年前,我便明白了這個道理,為何你……終是不明白呢?
宓妃淚流滿麵。
夏宗岸掉過頭去,雖是極力自持,但仍隱約可見額上青筋不斷抽搐。他深吸一口氣,遲疑地向敖寧走上一步,目中寒光閃動,開口道:“殿下……”
忽聽一聲尖叫,竟是宓妃排開眾人衝上前來,一把抱住了夏宗岸!她白晳如玉的十指,如鐵扣鎖鏈一般,緊緊地揪住了夏宗岸背上的衣衫,指節處甚至有痙攣的蒼白。夏宗岸吃了一驚,本能地想要掙脫出來,卻被宓妃更緊地抱住。她的淚水如小溪般流了下來,哭道:“不要!宗岸!”
夏宗岸眼睛暈紅,止住身子,咬了咬牙,冷冷道:“你攔我做甚麽?你不是把玉還給了我,還說從此跟我永絕情義麽?你不是一直都瞧不起我?你從不嫉妒!從不在意!我那樣對你,你卻還是安之若素!你為什麽不找我吵鬧?你為什麽不去求你那個高高在上的父王來懲罰我?你就這樣不在意我對你如何?你想拋棄我再嫁別的神仙?是因為你父王把你許配給我這個低賤的河伯?讓你蒙羞?讓你覺恥?”最後這幾句話,他幾乎是狂嘶大吼了出來。
宓妃猛地撲入了夏宗岸的懷中,雙手捶打他的胸膛,哭道:“你這個傻瓜,我從來就沒有瞧不起你!你是我的夫君,就好象是我頭頂的蒼天一般,我隻盼能在你的庇護之下,做一個無憂無慮的女人。什麽天帝的女兒,什麽洞陰公主的頭銜,我統統一點都不希罕!”
她哭倒在他的懷裏,嗚咽道:“我沒有告訴父王你在胡鬧,不是我不在乎你……我怕他會傷害你,我以為我隻要一直容忍你,順從你,你就會回心轉意的……宗岸……”
夏宗岸的眼睛也有些濕了,他一任妻子在懷中用力捶打,另一手卻輕輕撫順她烏黑的長發,低聲道:“是麽?難道……難道是我當真錯了麽?”
碧螺春深
嗆!如明媚的秋水碧波,橫亙在這幽深的海底。我執劍,手腕微微發抖,正逼過去:“敖寧表哥!你將他們魂魄俱化入鼎中,而你如今大勢已去,我們也絕不容許你這樣喪心天良的人坐鎮四海!你說!用什麽樣的辦法,才能使他們的魂魄歸來?”
敖寧仰天狂笑起來:“小十七,他們魂魄離體,除你父王肉身是由寶物相鎮,不曾損壞外。他們俱是被我拘來,難道我還費心保存他們的□不成?自然是早已損壞,縱然魂魄回歸,亦是無處可以存身!”
什麽?
我心中怒火大熾,秋水劍在鞘中嗚嗚而鳴,仿佛隨時要破鞘飛出。我緊緊握住劍身,幾乎按捺不住自己,便待一劍飛出,將眼前的男子穿心而過!
他譏嘲地看著我:“怎麽?你想殺我麽?莫非你不該感激我?我如此輕易地掃平了四海,卻隻是為你鋪就了道路。水聖女,你這下不費吹灰之力,便能獲得四海之地。還假惺惺地回複他們的魂魄作甚?”
他突然大笑起來:“除非你散盡自己法力,不但是屬於水聖女的法力,還有作為龍神的法力!除非你……”他的眼中閃動著瘋狂的光芒:“你想要四海癸水之珠歸位,重新平定天下水係,則除非你徹底地放棄這一切!你做得到麽?做得到麽?”
散盡法力,連龍神都做不成?龍神不出,則四海終將枯竭。我微覺猶豫,沉吟不語。
冉鋒突然叫了起來:“公主!”他撲通一聲跪下,焦急地抬頭看著我:“公主切莫聽這魔頭胡說!公主根本不需龍神歸位,便一樣能平定天下水係,使四海安寧祥和!”
他看著我,終於期期艾艾地說了出來:“公主你的前身,本就是水族聖女。你生具四方癸水之身,隻要你恢複靈識,便根本無需四海龍神鎮壓水域。”
我搖了搖頭,半信半疑。
冉鋒大急,話語連珠一般,疾快落地:“公主!天帝唯恐公主恢複聖女之身,再與他為難。這才縱容西海太子行此惡事!公主何不恢複三千年前的法身,重新統一四海!這些龍神……既已封入鼎中,若我帶回西天,曆經千萬劫後,仍然能魂魄重生而證佛性!”
敖寧怔了一怔,臉上神情急劇變化,混雜了失望,嫉妒,懷疑,震驚等種種情緒,大喊道:“我不信!我不信!”他旋風般地轉過身來,因為極度的情緒激動,使得他清俊的臉龐都有些扭曲:“為什麽?我畢生所追求的東西,我付出了那樣大代價去追求的東西,你卻能輕易地得到?造化不公!天帝不公!佛祖不公!”
“公平的,寧大哥哥。”我強忍住將要奪眶而出的淚水,不由得放低了聲音,柔聲說道:“我父王的威鎮四海,可是數千年來,他以醇酒美人來麻醉自己,從來沒有真正地開心過,哪怕是金蔬玉粒,在口中卻味同嚼蠟;哪怕是威鎮四海,亦不過是些虛幻景象。有誰知他的辛酸與痛楚?若是人生可以選擇,父王他,根本就寧可不要這東海龍王的榮光。而我,”
我深吸一口氣,那張帶有溫柔微笑的熟悉麵龐,仿佛又在淚光中浮現出來:“我……”若是人生可以選擇,就象父王願意選擇小荷一樣,我也寧可選擇他,舍棄這一切。敖寧頹然跌坐地上,頭上的銀冠可笑地歪斜到一邊。但聽他喃喃道:“可是……為什麽我還會想要這樣……”
不可能再回頭了,一切也不可能回頭。曆經數世的我,不想再走回以前的道路。三千年前,我是萬千水族景仰的聖女,威臨天下,統領水域,可是卻不能讓我覺得有絲毫幸福。而當我終於找到了自己的幸福時,才發現這聖女的身份、耀世的榮光,竟反而是斷送了幸福的真正凶手!當年的林致遠,曾用生命讓我明白了這個道理,我不會再回到過去。
敖寧突然振衣而起,仰起頭來,向天長嘯一聲!聲音乍起水波之間,而其銳利淒厲,竟如凡間的夜梟乍鳴,又如金鐵交集、石礫相磨。眾人嚇了一跳,居然有大多數人本能地伸手去掩耳朵。
敖寧合十兀立。胸前指尖微張,恍若花朵之初綻,優美而典雅。有騰騰的霧氣自掌心蒸騰而起,環纏繚繞,迷蒙飄緲。
霧氣當中,有一顆金色珠子正自冉冉升起。珠身奇異,隱約有數條淡紫的龍氣環繞其上,有如活龍一般,遍體遊走不定,氣象萬千,漸漸將珠身本來的金色掩蓋。仔細凝視,唯見珠身霧中,仿佛天生便有一處缺口,使得那層紫氣不能完全覆滿珠身,從那裏仍透出金色的光芒。
海靈珠?!
因為父王當初的奮然自毀,元神四分五裂無法收回。故此敖寧即使將自己的靈力融入其中,但因為缺乏了我們東海的癸珠,終於還是不能將這顆海靈珠煉到完美無暇的地步。那缺口的出現,便是不能得到父王龍氣的緣故。
秋水望魚劍吟長鳴,仿佛在回應著海靈珠上衝天的龍氣之威。我身子不由得微微發顫,說不上是害怕,還是難過。
“寧大哥哥!你回頭吧!十七不會殺你的,寧大哥哥……”無聲的嗚咽自喉頭湧了出來,與之湧出的,還有許許多多我一直不敢說、也不能說的情緒:無助、憐惜、不忍、怨恨……心裏卻有另一個聲音在叫道:“他不會回頭了!走到今日這個地步,他能回到哪裏去呢?他便如那振飛天穹的白天鵠一般,與其折翅馴養,鬱鬱而終,倒不如老死於江湖……”
紫氣珠光之中,唯見敖寧衣袂飄動,宛若飛仙。麵孔冰冷蒼白,如霜如雪,雙眼深似寒潭,黑嗔嗔的,仿佛沉澱有無數難言的哀傷。
他的身邊是茫茫的暗色海波,四顧無邊無際。白衣的身形是海波中唯一的亮色,高潔勝雪,卻越顯得孤單落寞,令人心酸。四海景色,暮夜朝顏,自然一直如此。可是直到此時此刻,我才陡然發覺,這生育養育了我的大海,遼闊無垠的海國,居然竟是這樣蒼涼而寂寞的一個世界。
所有的水族仙妖發出震天的巨大呐喊,一起向他衝了過去!
我閉上雙眼,從心底深處發出一聲深深的歎息。秋水望魚那眩目的光芒,驀然自海底衝波而起!
史載:海元瑩華二十三年,龍魔敖寧終為東海龍神所伏,鎮於西陵溪牢之下。
那樣慘烈的過往,無數生命的代價,心底深處美好夢想的嗆然破碎,在水族的史載之中,也不過隻是濃縮成這樣一行小小的字跡。
遙記那日相峙至後,我眼睜睜地看著敖寧的仙家真力不斷流失,終於再也抵抗掙紮不得,癱倒在地。冉鋒欺身而上,手持佛寶鏡孟,當空罩下,喝道:“收!”
金光驀閃,自盂中鋪天蓋地而下!那是來自西天佛界最強的佛光金氣,敖寧強弩之末,終於是抵抗不得。他的身形被籠罩金光其中,再無絲毫真氣可抗;可他仍拚盡最後的力量,與那仿佛不知名的佛界力量進行激烈的扭曲拉扯,直到最後,終於刷地一聲,被收入了冉鋒掌中所托鏡孟之中。
透過水晶的缽身,隱約可見,那裏麵極不情願地蜷曲著一尾小小白龍,隻有手指大小,細如蠶身,唯額上隱有金角閃動。
冉鋒執缽,向我躬身行禮:“龍魔敖寧既已收服,未知公主欲做何處置?”
處置他麽?我百感交集,最後一次,向那水晶缽盂中的小小白龍投去一瞥。
三峽美景,天下聞名。而其中西陵峽之秀美幽深,更是獨步當世。
當初偶然遊曆世塵的太素,正是在西陵峽口的溪河泛舟時,遇見了化作白衣書生的敖寧。那一刹那間的鍾情,始終不渝的真誠愛戀,竟釀就她此生的最終悲劇。如今,太素魂歸大荒,就讓敖寧居於最初相識之地罷,在無窮無盡的幽禁歲月裏,用同樣無窮無盡的相思與悔恨,永遠地懷念那個真摯重情、溫柔聰慧的女子。
“帶他去西陵峽,以玄鐵重鏈、佛言寶印,鎮於峽口溪河之中。嗯,那溪河也需改個名字,既然是將他下入水牢之中,便取名為下牢溪罷。”
當四海宗室大臣們陸續趕來的時候,我已命人抬過了那九座神鼎。五位新老龍神的元靈現在已煉成了海靈珠,九鼎仿佛再無用處。但此時我仍命九鼎相連,奇陣糾結.眾人都驚訝地望著我,連北海和南海哭泣的龍族中人,也抬起了頭.
我掃視眾人一眼,說道:“你們不必哭了,我能救得你們龍神回來。”眾人張大了嘴巴,一時間竟不敢相信.嚴素秋輕輕叫道:“十七!”三郎更是差點撲上前來,叫道:“十七!不可!你怎能相信敖寧的話?你怎能散去一生的修為?冉將軍不是說了麽?他們的魂靈不會消亡,一樣可以在佛界以證正果的呀!”
我深深地看他一眼,卻微笑著叫過了四哥狻猊:“哥哥,你多才而性善,將來一定會做得好東海的龍王。”
四哥仿佛看出了我的心事,失聲叫道:“小十七!我並不是龍神!我的頭頂,是一對青灰色的龍角啊!”
我淡淡地一笑:“哥哥,三千年前,當初的秋水姬一統水係之時,這世上哪裏有什麽龍神?所謂龍神,想必也是佛祖為了我的出世,編出的一個傳說而已。龍生九子,子子不同,自然不會個個都長有金色龍角。何況父王說過,正直聰明可為神。若心地鄙惡,龍神亦可成魔啊!”
四哥若有所觸,低下頭去。我輕輕拍了拍他的肩:“大哥二哥不堪所托,三哥又無意於此。如今的東海,隻有你可以依靠了,四哥。”
盤腿坐下,口唇微啟,有淡紫的雲氣自我口中嫋嫋飄出。
抬起頭來,穿破那深可萬丈的水波,我的目光如劍,直剌向海國之外,那烏雲密布的天穹空幕。烏雲層積,看不透其背後隱藏。疾風席地忽起,卷得沙塵迷離,天地間一片昏暗。
深吸一口氣,我大聲喝道:“我知道你在!天帝!三千年來,你從來未曾放棄過對我的關注!你不願我再成為當初的秋水姬,我也能讓四海龍神重臨水域!我們完全可以,達成這一筆交易!”
烏雲低壓下來,長嘯聲破雲傳出,海麵上風暴驟聚,天地變色。
林寧終於在我的臂彎中醒過來,困惑地望了望四處垂下的紫綃帳。微風輕動,紫綃如煙如霧,如夢如幻。他好奇地看了看四周,又眨了眨眼,象一個初生的純淨的小嬰兒:“瑩兒,難道地府竟是這樣美麗麽?”
我含笑流下淚來,那淚竟是滾燙的,灼得我的臉頰生疼。失而複得的喜悅,使得我張開雙臂,把他緊緊地抱入了懷中:“不,不。林寧哥哥,你沒有死。我們要相守百年呢,你現在也是神仙了,你是水神啊。”
這裏不是地府,也不是龍宮。這裏,是養育了九嶷大地,給予了三湘百族生命之源的河流——湘水.
這便是我與天庭達成的交易.
我放棄了統一水係的機會,散去了作為龍神與水族聖女的全部法力,換回了三海龍神的重生.
作為交換,天帝運用他那顛倒造化的神通,驅使我的龍血,流入了林寧脈中。在經脈的運轉之間,我天生的龍血中的仙人真元,補充了他那早已受損至極的五髒六腑。可是當鮮血重新流回我的經脈之時,我的龍血從此不再純淨,我再也不能做為天仙,我成了妖。
他修煉天青明羅,畢竟還是受損甚劇,天帝雖贈以了仙府靈藥,卻終是難以度他成為仙體。以他凡人的骨骼體質,仍是難逃生死大關。但因為他的血脈之中,有了我的龍血,他或許會再延續百年壽命,甚至可以讓他終身保持少年的容貌。
為了表示為帝的仁慈,同時也是償還我救得了洞陰公主的恩情,天帝答應在這百年之間,讓林寧暫為湘水之神,具有神仙的法力,直到壽命終結。而我,也將隨他隱居湘水府第。我將永生不得回歸東海。東海,我曾經的故國,終於成為了一段遺落的舊夢.
南北二海龍神各歸其位,唯有西海龍王之位,由出自西海龍族旁支的敖豐繼承。而我的四哥狻猊,成為了新一代的東海龍王.
我哽咽著,不過這次卻是喜悅的眼淚,悄然滑下臉龐:“林寧哥哥,三千年了,我們終於在一起。”
他無聲地笑了,眼角流淌出溫柔的情意,回臂將我緊緊抱住.
“君不行兮夷猶,蹇誰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令沅湘兮無波,使江水兮安流!望夫君兮未來,吹參差兮誰思?”
湘君啊,你猶豫著不肯離開,到底是因誰才停留在這水中的沙洲?為你我妝扮出美麗的容顏,在急流中駕起桂舟。我下令使沅湘二江都變得風平浪靜,還讓江水緩緩而流。我盼望你來啊,我的夫君,可是你為什麽沒有來到?相思難耐時我吹起排簫,究竟是為了誰,才如此地情思悠悠?
百年之後的一個初夏,美麗的湘水突然被打破了素有的寧靜。有百舟穿越水麵,競橈飛渡。舟身描畫金彩之色,又以紅絹結綢為飾,打扮得異常華美。舟首昂然立有一名年輕的健兒,高舉紅旗,臨風招展,引領全船健兒引吭高歌,劃橈競賽為樂。伴隨著岸上鼓點咚咚的敲擊,九嶷人那美妙悅耳的歌聲,飛揚在湘水之上,一直送入碧波深處的湘水府第之中。
我與前來探視我的素秋,端坐於府第水晶殿中,凝神聆聽.
素秋隨手從青玉案上,拿起一段殘破的絲絛,淡淡道:“這是相思結啊.那塊冰令玉佩,你交給他……帶去了麽?”
我點了點頭,答道:“是啊,他走了……以後這座水府,就隻有我一個人了。不,是我這一隻妖了。”
素秋微微一笑,拔下頭上金釵,一筆一劃,在案上輕輕寫了幾個字:仙妖之別,存乎於心。正法如此,諻論他言!
正是當初清華夫人萼綠華贈她之言。
我凝神駐眸,嫣然一笑。
不錯,仙妖之別,存乎於心。隻要這顆心是我的,做龍神還是做水妖,又有什麽分別。
瀲灩的水光透過碧色輕紗,絲絲縷縷,投射到水晶殿中.
湘君曲優美的歌聲,揉和在瑩亮的水光裏。
思緒不覺已飛穿時空,仿佛回到了那一年的九嶷.那一年我初入三湘之地,在起伏連綿的九嶷山中,在那幽暗寧靜的深洞潭邊,曾聽到化為人形的戴家阿勝與黃月二人,情意綿綿地唱起這一段《九歌》中的湘君曲.
那一年,我與林寧,在跋涉過三千多年的時光長河後,終於相遇.
然後,是湘水深處,那一段相守相依,永難忘懷的時光.
“四海初定,三湘為君,逢林而止,方守安寧”。當四海平定之時,我遇上的三湘為君的人,居然是林寧。我是在遇上他後,才停止了前進的腳步,守得與他、也是四海天下的一段安寧。
原來我的宿命,竟是以如此奇特的一種方式,被命運所安排。
林寧含笑投入紅塵之中時,仍對我們的未來充滿了期冀。可是我始終沒有告訴林寧,他擺不脫輪回轉世的命運,而我與他的相守,注定隻有這百年光陰。
三千年前,佛陀曾對我說過,我與林寧的緣份,本不過隻是那短短一世。因了我的執著與苛求,終於感動得佛陀傾心相助,才勉強如風中蛛絲一般,曆經數世仍是相連不斷。然而天命如此,縱是神佛之力,也難以延續下去。而林寧,當他的靈性經過一世世的轉生,自然在漸漸磨滅下去,隻怕來生最後一絲靈性泯滅,他再也認我不出。
即使我們再在萬丈紅塵之中相遇,在楊柳岸的曉風中擦肩而過,他也一定認不出我是當年令他刻骨銘心的秋水姬,更不記得我是前世與他廝守百年的東海十七。
可是,那又有什麽關係?
林寧說過,九嶷山中芷蘭花四十年的等待,隻為了短短六天的美好花期。越是長久的分別,越顯得相處的珍貴。
至少這百年之間,我們可以攜手並行,嘯遨湘水之上,同居水府之中。
百歲光陰,電奔雷掣.當他完結了湘君的使命,終於離我而去,投入喧囂塵世之中的時候,我仍是那絕色美麗的水神。因為血液的混雜,使我具備了半神半妖的身份;所以我不能進入神廟正祀,名列天庭仙班,卻仍然有美名流傳世上,於歲月蒼茫之中,受萬千九嶷族人擁護膜拜。
水波輕漾,殿間長窗上垂下的碧色綃紗,也隨之輕輕飄動,在水晶地麵上篩下細密的水光.
素秋舉起湘妃竹雕就的茶盞,看著那盞上如淚痕般的點子,淡淡道:“十七,你知道麽?世人都說那些竹子上的斑點,是你流下來的眼淚呢。”
我埋頭喝茶,綠茶與竹器的清香混雜,幽幽沁入心底深處。那是九嶷人貢奉的凡間稱之為“碧螺春”的新茶.茶葉形似卷螺,湯色清碧,故而得名。據說這種茶在凡間炒製的時候,也頗有妙法,香氣濃鬱,尤勝同儕,故此號稱“嚇煞人香”。算得上是茶中珍品,在凡間竟與等重的金銀相值。
竹斑淚痕?與林寧相依相隨的身影,偶然顯現在湘水之畔,足以相當一現的驚鴻之美。而那些生性瑰麗而浪漫的九嶷族人,他們不知道我的出身,不知道我原是水族的聖女,東海的公主。他們不知道我和湘君(他們對林寧的尊稱)難以言盡的往事,也不知道百年前龍族間那一段慘烈悲壯的過去。他們大膽地把我想象成了那個叫做屈子的人詩篇中的絕色人物,那是一個遠古帝王的女兒,另一個帝王忠貞的妃子;他們說因為那帝王的逝去使我日夜悲啼,我的淚痕染就了湘水邊的叢叢翠竹,使竹子的身上都留下了印跡。
其實,那美麗的名叫“湘妃竹”的竹子,上麵斑斑點點的,是竹子天然的痕跡,並不是我的淚痕.
說來奇怪,世上草木千萬,唯有這種竹子生來會長出淚痕樣的斑點;便象世上的人雖多,我卻生來隻會真正愛上林寧這一個人。那是冥冥之中的約定,是不可避免的命運。
茶盞舉到唇邊,輕輕呷了一口,想起他們為我編排的那些芬芳迷人的傳說,我忍不住微微地笑了。
碧螺春芬芳迷人的香氣,縈繞在齒間頰旁,久久不散。
夏日午後微涼的碧波深處,我也在想著數千年的心事。
外人不知道碧螺春能有這樣嚇煞人的奇香,是因為經曆了怎樣的炒製,正如沒有人知道那些亙古久遠的憂傷、那些癡狂而熱烈的愛戀、那些不可思議的絕望和幸福……曾經經曆了怎樣漫長的煎熬。但是既然他們將愛想得這樣簡單而美好,我也無意去糾正他們這個美麗的錯誤,何況他們在講述我的傳奇的時候,給我取了一個那麽美麗的稱號。
後世稱我為——湘夫人。
妖之傳奇 作者:東海龍女
所有跟帖:
• 跟了很久的坑啊,終於填滿了,太好了,謝謝 -PuppyHappy- ♀ (0 bytes) () 09/30/2009 postreply 09:53:56
• 寫的真好!昨晚看到淩晨才跟完,:-) -鬧鬧貓- ♀ (0 bytes) () 09/30/2009 postreply 21:54: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