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如指間沙 作者:糜寶
楔子第一章浮塵1
這天夜裏,她又夢到了他。
畢竟時間隔得太久,他在她的夢裏,麵目已經有點模糊了,隻是高挑的背影一點都沒變。
校服始終是有點不合身,淺灰的顏色,一不小心就會弄髒了。夏日午後的太陽又那麽烈,每個人都汗如雨下。他的手臂上纏著白色繃帶,汗水打濕後背一大片。
他拉著她的手,走得很急。不知道要去哪裏,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他們在綠林道裏奔走著,路長長的沒有盡頭。
夏蟬在頭頂的樹梢裏聲嘶力竭地鳴叫。她的心跳動得那麽激烈,就快要呼吸不過來,喘息著,肺在胸腔裏掙紮。
她的世界,她的整個世界,都在這一刻旋轉起來。
可是她不害怕,因為他還一直握著她的手,一直……
顧湘張開眼,富貴那張端莊且淡定的貓臉此刻正對牢了她。見到她醒來了,老貓把冰涼涼的鼻子湊了過來,在她臉上蹭了一下。
“喵——”
“喵你個頭啊。”顧湘把富貴從胸前抓了起來,丟到床下。
大清早的貓壓床,難怪會做噩夢。
富貴對這種不溫柔待遇已經習以為常,她抖了抖毛,又支吾了兩聲,慢吞吞地磨爪子去了。
作為一隻八歲的、見過大世麵老貓,淡定生活才是她一直追求地最高境界。又或許,是淡定的,每個禮拜都有罐頭吃的生活。
顧湘看了看手機,七點二十。才睡了六個鍾頭不到。
腦袋還昏昏沉沉的,卻是再沒了睡意。她披衣服下了床,去洗臉刷牙,弄點早飯。
外麵有地鐵開過,轟隆聲仿佛地震,腳下的地板都顫抖了起來。
屋子自然是租來的。好在小城市地價不高,這麽小小一間挨著鐵路的老磚房隻收她每月兩百大洋,水電一切自理。
擺設非常簡單。二十來平的房間裏,雕花大木床算是最值錢的家具了,還是房東留下來的。一個帆布簡易衣櫃,兩張舊木桌算是顧湘的工作台,一個雜物櫃,剩下的地方用玻璃門隔出一個廚房和一間廁所。
吃喝拉撒都在這間屋子裏,又沒有熟人會上門。顧湘總是自嘲,將來出個意外死在這裏了,非得等到發臭了才有人知道。
九月中旬了,外麵天氣還很熱,秋老虎的尾巴依舊大肆橫掃。磚房裏還算涼快,大熱天也隻用開電扇就足夠,這倒給顧湘省下了一筆空調錢。
擦幹臉上的水珠,顧湘換下睡衣,紮好頭發,從錢包裏抽出兩塊錢,出門買早餐。
浮塵2
巷子裏小攤販多,五毛錢的豆漿,一塊錢的煎餅,再加一個雞蛋。賣豆漿的大媽已經認得了顧湘,時常和她拉拉家常。
“最近生意怎麽樣?”
“沒有暑假的時候好。旅遊季節生意才多,每天早早就可以收攤了。”
大媽給她的豆漿裏多加了一勺糖,“顧小姐你手藝這麽好,生意不會差的。”
“托你吉言了。”顧湘笑了笑。
大媽又問:“顧小姐一個人住啊,家裏人呢?”
“在老家啦。”顧湘啃了一口煎餅。
“一個人出來掙錢不容易哦。顧小姐有對象了沒?”
“阿姨好心啦!我這麽窮,又沒讀過書,誰會來追我哦。”顧湘笑起來。
身邊站著買早點趕著上班的白領,潔白的襯衫,筆挺的西服,好奇地望了顧湘一眼。女孩子看上去也並沒有什麽出眾的姿色。
每天的生活其實很單調。吃過早飯,就開始做事。
顧湘說的生意,就是在晚上的旅遊商品市場裏賣手工藝品。最開始是批發了東西來賣,都是女孩子的小玩意兒,發圈、手鏈、耳環什麽的,利潤微薄,隻能賺點糊口的小錢。後來顧湘就幹脆自己進了原材料在家裏加工。
顧湘的手很巧,又有頭腦,專門模仿著名牌包做縮微的小錢包。這種小錢包非常受年輕女孩子們的喜歡,十多二十塊錢一個,一晚上可以賣出去很多。別家看到這個主意好,於是也學著來做,不過手工都不夠顧湘做的細致。
一個小錢包,從裁減,到縫製粘貼,再到晾幹,最少也需要一天時間。顧湘效率也高,一天可以做好二十多個,隔天膠水都幹了後,就可以拿去賣了。顧湘也就靠著這份小工,在林城維持著生計。
太陽一點一點升到了中天,室內的氣溫也有點升高。顧湘把手裏一個仿GUCCI的小包的拉鏈縫好,終於停下來喘口氣。她鼻尖上浸出了亮晶晶的汗,臉上還是沒什麽血色。
老房子采光不好,有點暗。富貴正悄無聲息地在陰涼地角落裏慢慢走著。天熱了她也不大愛出門,畢竟年紀也大了。
顧湘走過去把富貴抱了起來,她還挺沉的。顧湘摸著她的毛,富貴喵喵叫了兩聲,聲音有點啞。
都已經是隻老貓了啊。顧湘在心裏說。一晃就過去八年了,真快呢。
又有列車進站,老房子再次跟著震動起來,玻璃窗咣啷響。
顧湘去洗手間捧了水潑在臉上,重新打起了精神。有個客人預訂了一款小包,她還得趕著做出來。
秋日傍晚黑得比以前稍微早了些。太陽剛西斜,顧湘就帶著家當出動了。
一個大蛇皮袋,一輛半新的二手單車。從家裏慢悠悠地騎到旅遊區步行街,正好趕上開市。
浮塵3
路燈點亮了,小販們紛紛出動,遊人也逐漸多了起來。
顧湘在這條街上和別人同租了一個攤位,恰好對著路口,隔兩個街道就有一間高中,放了學的高中女生經常來光顧她的生意。小女孩們喜歡跟風,一個女生買了,一個班的女生都要買。最初也是托了她們的照顧,顧湘的這個生意才堅持了下來。
同攤位的大姐姓李,四十多歲,老公死了,獨自撫養著一個女兒。李大姐賣的是手工項鏈,掛著大大的“韓版最新款式”,其實都是自己在屋子裏胡亂串起來的。
“小顧,吃了嗎?”李姐嗓門有點大,人挺熱情的,“今天家裏做了魚,我帶了點來,你嚐嚐。”
“我真是有福氣,”顧湘忙笑道,“李姐好手藝呢!”
其實魚做得並不怎麽樣。炸過了頭,有點幹,而且鹽放多了。隻是李大姐盛情難卻,也是一片好意。
新做好的一批小錢包擺了出來,立刻就有女孩子圍過來挑選。這批小包款式都很新,顧湘還特意從帶來了時尚雜誌,擺在攤子上做比較。什麽品牌,什麽樣式,一目了然。女孩子們追求時尚流行,十分願意花這點小錢來圖個心理快活。買了小錢包,再順帶買一兩條項鏈,把李大姐的生意也光顧了。
夜色降臨,路上的遊人越來越多,本地人還少,多是外來的遊客,說著各地的方言,連老外都會用蹩腳的中文同商販們討價還價。
顧湘今天生意不錯,才八點過,東西就賣了一半。照這個速度,今天可以提前收攤了。又有一群年輕小姑娘走了過來,挑揀一番,各買了一個小錢包。等她們走了,顧湘才發現有一個小包不知道什麽時候掉在了攤子下的水窪裏。
顧湘蹲了下去,貓著身子伸長手去撿。這個時候,兩雙休閑鞋出現在了視線裏。
“這是小錢包嗎?做得真有意思啊!”是個年輕女人驚喜的聲音。
“是嗎?你喜歡就買一個吧。”年輕男人的無所謂的應答。
顧湘終於抓到了那個小錢包,再慢吞吞地從下麵爬出來。
女人嬌嗔著說:“你沒看出來嗎?是模仿名牌皮包做的呢。手可真巧!”
“小姐眼力很好啊,這些都是模仿著名牌包做的小錢包呢!”李大姐幫著招呼生意,“小姐買幾個吧,很便宜的,你手裏這個才要五十呢!”
“五十?”男人微微驚訝,“不就是個小包嘛。”
小氣鬼。顧湘心想。她終於從攤子底下鑽了出來,頭發亂蓬蓬的,出了一身汗。攤子對麵站著一對金童玉女,一看就知道是外地來的遊客。女的身材苗條,胸部挺豐滿的,一頭波浪卷發,大眼紅唇。男的高個子,寬肩膀,皮膚挺白皙的,穿著淺藍的襯衫。他手裏正拿著一個小包在翻看。
顧湘不好意思地理了一下頭發,“先生,不貴啦。這些都是純手工的,一針一線做出來的,工人費就得多少了!小姐,你手裏拿著的就是今年新款的香奈兒,你可真是好眼光。這邊還有LV的新款。”
“做得還真像呢!”女生搖著男人的胳膊,“你覺得呢?”
“都差不多吧。”男人哪裏看得出個究竟,“你喜歡就買好了。”
顧湘見好,立刻趕鴨子上架,“這邊DIOR的和CHLOE的不如各要一個,以後換著用也好。我看二位同我有緣,給你們打個八折,三個包我隻收你們一百二十元!小姐您看多劃算!”
男人聽著,不禁轉過頭來掃了顧湘一眼。
一愣。隨即又看了她一下。
浮塵4
顧湘以為他還嫌貴,立刻殷切地說:“要不就湊個整數,一百怎麽樣?不能再便宜了,再便宜就要賠本了。二位是外地來的客人,咱們這也是交朋友,不是?”
顧湘已經覺得自己的笑容夠燦爛了,語氣也夠真切的了,可是那個男人卻始終皺著眉頭盯著她看。
顧湘不免有點尷尬,隻好轉向旁邊的美女,說:“小姐,雖然別的攤子也有買這種小包,可是你仔細看,我家的做工可比別家好很多。不褪色,不脫線,拉鏈也很好用。你看這裏,可以放紙幣也可以放硬幣,多實用啊……”
蔣安琦本來還有幾分興致,可是見張其瑞臉色越來越難看,很識趣地搖了搖頭。錢不是問題,就怕他以為她沒品位喜歡這種劣質的小玩意兒,在人前丟了份。
“算了,咱們不買了。”她拉了拉張其瑞的手,“其瑞哥,我們走吧?”
“什麽?”張其瑞似乎有點如夢初醒,這才把視線從顧湘的身上移開來。
女人對這種事總是敏銳的。蔣安琦這才注意到了賣東西的老板娘,多打量了她一眼。
二十多歲的女人,蒼白且削瘦,容貌普通,衣著普通。怎麽看都不是張其瑞喜歡的類型。蔣安琦放下心來。
大概是多心了。
顧湘眼見一樁大好的生意要泡湯,急忙挽救,“小姐,三個八十如何?這價錢走到哪裏都是最便宜的了。不信你去別的地方問問。”
蔣安琦抱歉地笑笑,拉著張其瑞走開。
“小姐……”
“算了,小顧,生意還有的是!”李大姐在旁邊勸了勸。
張其瑞有點走神,被女伴拉著走了幾步,聽到李大姐這麽一說,又回頭望了顧湘一眼。那視線帶著疑惑和驚訝,讓顧湘也怔了一下。她莫名其妙,
“這人你認識嗎?”李大姐湊過來問。
顧湘想了想,搖頭,“不認識啊。長這麽帥,即使見過就忘不了的吧。”
“可看你的眼神挺奇怪的呢。”
顧湘笑笑,“大概沒見過這樣降價的。”
她的注意力很快就轉回到先前撿回來的那個小包上。這是個布包,打濕還不打緊,就是弄髒了不好洗。顧湘怪心疼地擦著水,心想又有二十塊錢泡湯了。
到了晚上十點多,今天帶來的貨果真不負期望地賣完了。顧湘請李大姐吃了一碗涼粉,然後收拾好攤子,踩著單車回了家。
小區裏還停熱鬧的。在葡萄藤下話家常的婦女們還沒散去,談戀愛的年輕人也都還躲在陰影裏說著情話。月色那麽好,秋夜的風清涼舒爽,正是花好月圓時。
顧湘騎車路過的時候,就聽到一個小青年低聲對女友說:“不許看別人,你是我的女人!”
她的眉毛輕顫了一下,臉上浮現出飄渺又苦澀的笑意。
浮塵5
張其瑞進了旅館房間的門,脫了鞋,立刻去浴室放洗澡水。南方潮濕,沒有走多久就是一身汗,這對於有輕微潔癖的他來說,並不怎麽好受。
蔣安琦跟在他身後,體貼地擰了一塊濕毛巾遞過去,“擦擦吧,一頭的汗。”
張其瑞接過毛巾,衝她笑了笑。
蔣安琦靠在浴室門口,看著張其瑞擦臉,試水溫,解開上衣,開始解衣服。
“你……你回自己房間吧。”張其瑞看到她還在,停了下來,“明天還有行程,早點休息。”
蔣安琦咬著下唇,試探著問:“其瑞哥,你沒關係吧?從夜市回來一路都沒說話,好像有什麽心事。”
“沒有的事。”張其瑞淡然道,“隻是這天太熱了,不怎麽習慣。”
蔣安琦盯著他看。這個男人有心事。
張其瑞是怎麽樣的男人,認識他三年的蔣安琦最清楚不過。這個男人看著斯文儒雅,脾氣也很好,但是城府卻是相當深,從來不顯然露水,說過做事,一絲不苟,旁人從來抓不著他半點紕漏。但是此刻他雖然嘴裏說著不認識,但是一連串動作裏的焦躁卻泄漏了內心的不安。
“別想動想西的了。”張其瑞似乎知道蔣安琦的心思,笑著揉了揉她的頭發,“早點回去休息了,明天要早起趕旅遊班車呢。”
蔣安琦撒嬌,靠著門不肯走,“真是累死了。要不我們提前回家吧?媽媽從加拿大回來了,總是念著想見見你了。”
張其瑞依舊淡淡笑著,“我還沒玩夠呢。難得一個假。一回去就要被老頭子抓去做事,又沒得休息了。好了,回去吧,我要洗澡了。”
蔣安琦見他還是不同意,不免賭起了氣,轉身就走。張其瑞也沒勸亦沒攔,假裝不知道一樣,送了她出門,隨手就把門關上了。
蔣安琦等著他拉住自己道歉,卻隻等來身後大門關上的聲音。她鮮少收過這樣的對待,氣得跺腳甩手。可是張其瑞就是這種看著溫柔,其實心腸硬冷的人,氣也沒有辦法,隻好乖乖回自己的房去。
浴室裏的水聲還嘩嘩地響個不停。張其瑞脫了腕表擱在洗漱台上,抬頭看著鏡子裏的自己,眉頭緊鎖著。
有點像……那個人,但是未必就是她。
事情都過去那麽久了,這些年也沒有半點她的消息。高中同學聚會時,大家都不約而同地回避提到她,連老師都不肯提她的名字。畢竟那件事鬧得那麽大,始終是學校的醜聞。而且她也算是落難了,但以前人確實挺好的,同學們都喜歡她。所以這時候背後說她閑話,未免也有些不厚道。
而且這裏離家鄉也隔得挺遠的,她沒道理跑到這麽偏遠的地方來謀生。
張其瑞困惑地歎了一口氣,從口袋裏掏出手機,想了想,撥了一個熟悉的號碼。
國際長途反應慢些,過了好一會兒那邊才響起聲音。沒人接,轉到留言箱,熟悉的聲音一遍英文一遍中文地說著,要對方留下口信。張其瑞捏著手機掂量了一下,掛斷了。
還是先打聽清楚再說。
浮塵6
第二天,顧湘再度被富貴壓胸而醒。隻是這次她做的噩夢是漫天都在下鈔票,人人都去撿,可隻有她看得著卻撿不著,到手的都是廢紙。
會做這樣的夢,自然是因為窮瘋了的緣故。白天做工到一半,房東登門來收房租,通知下個月起要加租金了。
“對門王太婆的房子都收四百了,我隻給你加五十塊,已經算很照顧的啦。我這也是沒辦法,自己的日子都過不下去咯!”天下的房東都認為自己比房客還窮。
顧湘本來想說人家王老太太的房子又大又新,還包水電。可是既然她租不起王家的房子,也就不要嫌棄這家的房子貴了。
不過是個臨時落腳的地方,何必那麽挑剔呢?她總歸是要回到來時的那個小鎮,回到祖母的那間小屋裏的。從哪裏來,就回哪裏去。天下何其大,人海茫茫,也隻有那間簡陋的小屋才是她的歸宿。
傍晚出門的時候,天已經很陰了,等到了旅遊街把攤子擺出來,天上就落起了雨。
南方秋天的雨,比起夏天的暴雨可是絲毫不遜色。先是黃豆大的一陣急先鋒,打得路人奔走逃竄,然後轉成中雨,淅淅瀝瀝地慢條斯理地落著。地上濕漉漉的,水槽嘩嘩響。
旅遊區統一的貨攤都有遮雨棚,顧湘她們倒不用擔心淋成落湯雞。可是下雨天客人少,生意比往常要難做一倍。既然沒什麽客人,顧湘便一邊同李大姐閑拉家常,一邊幫著她串項鏈珠子。
“錢真是不好賺啊,來的難,花的快。生活費、女兒學費,一下就去了一半,萬一再生個病什麽的,就全完了。”李大姐連連搖頭,“小顧啊,你聽我說一句。你大姐我這把年紀是已經沒什麽指望了,你還年輕,早點找個合適的男人嫁了,有人照顧。即便要吃苦,兩人也比一個人挨著要好。”
顧湘低著頭笑,眼裏暗沉沉地沒有光芒,嘴裏卻應著:“我知道了,我會留意的。”
有客人走到攤子前。李大姐抬頭看,驚訝了一下,立刻推了推顧湘。
顧湘轉過頭去,看到昨天那個男人。還是一副文質彬彬的模樣,有條不紊地,帶著一副清高的派頭,顯然平日裏是個養尊處優的人。隻是人太小氣了,白白可惜了這張俊逸的容貌。
來者是客,顧湘放下手裏的東西,笑臉相迎,“先生您好,您是昨天那位吧?還是想買小錢包送女朋友嗎?”
張其瑞沒看錢包,而是專注地看著眼前的女子。這張臉和記憶裏的那張麵孔慢慢重疊。豐潤點,白皙點,稚嫩點,精神煥發點,那就是當年那個人了。
“顧湘?”
“是。”顧湘回答,過了兩秒才反應過來對方居然張口就叫出了自己的名字。她錯愕不已,“你……怎麽會……”
張其瑞長長地鬆了一口氣。果真是她。一時間百感交集。
浮塵7
“你是……”顧湘二丈摸不到頭腦,“對不起,請問你是……”
“我是張其瑞。”張其瑞說,擔心她不記得了,又補充了一句,“華躍高中,一班,我們三年同學。你或許不記得了,那時候我坐在……”
“你總是坐在第四組第四排靠窗的位置。”顧湘淺淺一笑,“我記起來了。張其瑞,你做了兩年班長,三年級換成了我做,你改為擔任學習委員。張其瑞。”
她把這三個字反複加重又念了一遍,是在回憶,又像是在肯定。她的笑輕飄飄的,仿佛微風一不小心就能吹走,正和她的往事形成鮮明的對比。
雨落在塑料棚子上啪啪作響。張其瑞撐著傘站在雨裏,顧湘則躲在屋簷下。身後是家米粉店,生意清淡,所以老板也不介意兩個人站在自家門口。
他們兩個人都有點恍惚,一時相對無言。張其瑞今天穿著白襯衫,在夜色裏有點顯眼,清俊容貌加上斯文氣質,也惹得路過的女孩子總是回頭望。顧湘不自在地扯了扯T恤的衣角,雨滴飄進來打濕了她額角的頭發。
“你……出來多久了?”張其瑞開口問。
“三年多了。”顧湘如實回答,也沒打算隱瞞什麽。大家都是老同學了,誰還不知道誰的底啊。
張其瑞看了看地上那一排被滴水衝刷出來的小凹坑,又看了看顧湘。她比高中那時候瘦,臉色不好,即使在笑著,眼睛裏也始終帶著一股惶惶不安之色。
這是在經曆過很多風霜的人的臉上才看得到的神情。而她今年也不過二十六歲而已。
“我昨天隻覺得你有點像,但是不敢貿然相認。”張其瑞說,“你怎麽想到來這裏做生意的?”
顧湘微微聳了一下肩膀,“走著走著就到這裏了,也是漫無目的的。這裏環境好,人也單純,物價也低……昨天讓你見笑了。”
張其瑞過了幾秒才反應過來顧湘指的是什麽。那一瞬間他突然覺得有點難受,心裏有點苦澀。
那個分毫必爭的小攤販,或是當年那個受同學愛戴的班長,影子顯然已經無法重合在一起了。張其瑞早就知道她會變化很大,可是親眼看到了,還是覺得有點接受不能。和這比起來,他當年被顧湘從班長的寶座上擠下來那點憤怒,如今看來真是渺小如塵埃了。
浮塵8
那個分毫必爭的小攤販,或是當年那個受同學愛戴的班長,影子顯然已經無法重合在一起了。張其瑞早就知道她會變化很大,可是親眼看到了,還是覺得有點接受不能。和這比起來,他當年被顧湘從班長的寶座上擠下來那點憤怒,如今看來真是渺小如塵埃了。
張其瑞努力把語氣放輕鬆了些,“你這幾年,一直都是這樣過的?”
“是呀。外婆不在了後,我把家裏老房子租了出去,就出來闖蕩了。”和張其瑞比起來,顧湘的聲音倒顯得灑脫許多,“你應該知道,我隻有一個初中文憑,又……所以不好找工作,所以,就這樣了。”
張其瑞換了一隻手撐傘,“生意好嗎?”
顧湘笑了笑,“最開始挺苦的,不過現在已經挺好的了。賣這種小東西,利潤挺豐厚的,我都還有餘錢給自己上了醫療保險……”
她說著抬起頭來,卻看到張其瑞緊鎖著的眉頭,一怔,話就沒了尾音。覺得有些尷尬和羞愧。這種事還真沒什麽好拿出來炫耀的。真丟人。
“那麽……”張其瑞斟酌著,問,“你出來的事,孫東平知道嗎?”
顧湘聽到這個名字,很平靜。隻是眼睛眨了一下。
她偏過頭去,淺淺笑了笑,“沒有。”有點不好意思的感覺,“我和他……挺久沒聯絡了,所以……其實沒必要嘛。”
說完了,又笑了兩聲。可惜無人回應。
雨又漸漸下大了,耳邊隻聽得到嘩啦啦的雨聲。顧湘和張其瑞麵對麵站著,一個屋簷下,一個屋簷外,雨珠穿成線,在兩人之間拉起了一道水晶簾子,看過去,彼此的容貌都有點模糊不清。
熟悉的張其瑞應該是個清高冷漠、瘦瘦高高的優等生,熟悉的顧湘也該是個隨和親切又有威信的班長。兩人都感覺此刻對麵站著的,仿佛是個陌生人。
往事塵封得太久了。八年前,甚至還要更早。現在重新開始拾掇,都不知從哪裏下手的好。而且總是有那麽多不堪回首的傷疤,始終沒有愈合,輕輕一碰還會疼痛,不知道該拿它們怎麽辦。
年少的激情就如指間的流沙,顧湘覺得,自己現在正是兩手空空。
浮塵9
顧湘踩著單車穿過狹窄的巷子,拐進了自家所在的小院子。中午才下過雨,石板地麵有點滑,她下車時差點摔一交。鄰居家的大黃狗興致勃勃地跑過來,圍著她搖尾巴。
“小湘回來啦?”鄰居黃嬸出門倒垃圾,同她打招呼,“快開學了吧?聽說你考上了華躍?”
顧湘靦腆地點了點頭
。黃嬸羨慕地說:“我們小湘就是能幹啊,華躍可是省重點高中呢。你外婆肯定高興壞了吧?我家誌超有你一半出息,我都要樂得燒高香了!”
顧湘臉紅了,“阿姨,誌超其實也挺不錯的,他體育很好啊。”
正說著,門裏又走出來一個牛高馬大的少年,黑皮膚,寸板頭。他一邊掀簾子一邊嚷嚷:“媽,我的球鞋你怎麽還沒洗啊?我明天踢球要穿的……小湘?”
張誌超看到了顧湘,一下站住,說話聲音放輕了幾分,“回來啦?吃了晚飯沒?”
顧湘不大自在,避開了他的目光,“還沒。外婆還在等我,我先回家了。”
女孩子三並做兩步,翩翩像蝴蝶一般,一下就消失在了樓梯口。張誌超還有點戀戀不舍地望著不肯轉頭。
“得啦!”黃嬸沒好氣地訓斥兒子,“瞧你那樣!”
顧湘走到門口,還沒推門,就聽到裏麵傳出熟悉的聲音。
“怎麽會呢?她可是我的女兒,我還能害了她不成?我這都是為了她好嘛。”
男人粗著嗓子的聲音,再熟悉不過,是爸爸。
外婆氣呼呼地說:“你打什麽主意我還不清楚,你讓她跟你住,無非是想圖她媽留給她的那點錢!我告訴你,你想都不要想,那些錢是小湘的,和你沒關係。”
“媽,你想到哪裏去了!”顧建國嚷嚷著,“我現在這份生意做得好好的,不缺錢用。我要小湘跟我住,隻是為了她上學方便嘛。你看她如今考上了華躍,從這裏到學校快兩個小時,住校的話,又是一大筆支出。她媽媽留給她的那幾個錢夠用才怪!”
外婆拍桌子,氣道:“這不用你操心,我還沒死,我還有一份退休工資呢!”
“那你也不想想她的大學學費怎麽辦!”
屋子裏一下就安靜了。
顧湘咽了一口唾沫,喉嚨裏又苦又辣的。樓道裏很悶熱,她一頭一臉的汗,狼狽且沮喪。她知道雖然爸爸的話不動聽,但是也句句在理。所以外婆也沒了回音。
掏出鑰匙,故意弄出很大的聲音開門。
顧建國轉過頭去,看到女兒推開門走了進來。大半年沒見,女孩子長高了一截,卻不見長肉,清湯掛麵的頭發紮在腦袋後,弓著背,麵容沉靜。
他不免有點失望。顧湘的母親當年可是附近數一數二的美女,女兒顯然沒有繼承到她媽媽的美貌。原本想著從女兒身上找點亡妻的影子的,這下也什麽都不用指望了。
“你回來了?也好,我正和你外婆商量你事,你也來聽聽吧。”顧建國招呼女兒。
顧湘的母親去世得早,父親很快再婚,她基本是由外婆帶大的,和父親自然並不親近。況且顧建國性格強硬,對女兒說話從來都用命令式,難得和顏悅色,顧湘不免有點畏懼他。
“下禮拜你就要開學了吧?華躍離這裏很遠,你也是知道的,要你走讀,這顯然不現實。可是如果寄宿,每個學期就是一大筆錢,學校食堂也不便宜。咱們家經濟條件你也清楚,不是嗎?”
顧湘坐在舊沙發裏,手擱在膝蓋上,低垂著頭,安靜地聽爸爸說教。
“所以我決定了,接你過去跟我住。”顧建國斬釘截鐵地說,“我已經把家裏客廳清理出來了,你就去住那裏。”外婆要插話,被顧建國一個手勢製止住,“你是我的女兒,食宿自然不收你的錢了。不過我和你林阿姨工作忙,你要幫著做家務,帶帶弟弟。從我那到你學校隻需要十多分鍾,你就當省下來的一個小時做短工好了……”
“有你這麽做爹的嗎?”外婆怒氣衝衝地站起來,“什麽食宿,什麽做工?這種話都說得出口!女兒是你親生的,你養她天經地義,居然還這麽斤斤計較!”
顧建國不甘示弱地回擊道:“那個家又不是我一個人的,小林他是我媳婦,飛飛是我兒子。咱們家情況複雜,我有什麽辦法?我不照顧小湘你要說我,我這回要照顧她了,你又不滿意。媽,你說我該怎麽做?你說啊!”
“好了!”顧湘尷尬地站了起來,“都別說了。爸,情況我都知道了,我想想,明天給你答複,行不?”
顧建國把對前任丈母娘的怒火咽了下去,也站了起來,“你好生掂量一下吧。我又不是你後爹,更不是壞人。要出頭,也隻有把書讀好,學業才是最關鍵的。你爸我也不是什麽有錢人,但是給你個落腳的地方總是可以做到的。”
說著,也沒同外婆打招呼,開了門一陣風似的走了。
顧湘無奈地搖了搖頭。不過她老實承認,爸爸走了,她才鬆了口氣,感覺自在了很多。
她去廁所裏洗臉,外婆跟了過來,問她:“你是打算去你爸那裏住了?他們家那麽小個地方,後媽又難纏,加你就四個人,怎麽住?睡客廳,虧他想得出來。十五、六歲的大姑娘了,睡在人來人往的客廳裏,他好意思,我都不好意思!”
顧湘擰著帕子,說:“其實學校老師和我說過,學校有獎學金,那數目交一個學期的住宿費還是夠的。所以隻要我好好學習,也隻用在爸爸那裏暫時住一個學期而已。”
外婆唉聲歎氣,“真是家貧萬事哀。”
顧湘笑,“不要這麽悲觀嘛。學校免了學費,這不就是很好的事啊!”
外婆家的屋子,兩室一廳,廚房小得隻能容一人轉身。沒有抽油煙機,用的是排風扇,灶台也很陳舊了,每次都要擰個七八次才能打起火。水龍頭有點漏,老人家一直舍不得花錢換,於是顧湘就放了個盆子接水,可以用來衝廁所。
家在三樓,在這片居民區裏,算是高層了。所以從廚房的小窗戶望出去,可以看到鱗次櫛比的房頂,半新的煙囪,木條子釘出來的鴿子籠。就像電影裏演的那樣,放了學的孩子們爬上屋頂,延著屋脊排著隊走。放鴿子的少年吹著哨子,下班的大人打著單車鈴鐺從小巷子裏穿過。傍晚的夕陽猶如一個巨大的火球掛在天邊,一棵枯樹在她的襯托下,仿佛正在燃燒一般。
浮塵10
水壺發出刺耳的響聲,把顧湘從回憶裏喚了回來。她匆匆丟下手裏做了一半的小錢包,衝去廚房關掉了火。
富貴跟著走了進來,蹲在門口,慢條斯理地舔了舔爪子。顧湘把開水灌進保溫瓶裏,然後從小冰箱裏取出冷凍的肉,丟在水槽裏等著解凍。
今天又下了一整天的雨,天氣預報說氣溫下降了十度,請市民們注意防寒,免得因季節變化而患上感冒。
隻是他們提醒得未免晚了些。顧湘昨夜睡覺蓋得薄了點,今天早上起來,發覺頭重腳輕,直打噴嚏,感冒衝劑吃下去,下午反而還有點發熱。她本來也有點發懶,於是給李大姐打了個電話,說今天不去擺攤了。
平白偷得了半日閑,卻有點不知道該怎麽打發。家裏沒電視,沒電腦,連台收音機都沒有,在這日暮十分,屋子裏寂靜得幾乎有點可怕。
吃了晚飯,顧湘沒開燈,獨自躺在昏暗之中出神。富貴跳上床來,在她枕頭邊趴了下來,啪噠啪噠地舔著毛。
寂靜之中,手機鈴聲突然響了起來,把顧湘嚇了一跳。一看來電,是李大姐,估計是來慰問的。顧湘也沒多想,立刻接通了。
那邊起先是一片嘈雜聲,顧湘開口叫了幾聲:“大姐是嗎?喂?信號不好?”
過了片刻,一個男人的聲音傳了過來,“顧湘?我是張其瑞。”
顧湘一愣,不自主地坐了起來。
“啊?啊!”她結巴了一下,才想到該說什麽,“你好!我還以為是李大姐呢。你這是……”
張其瑞的聲音很平和,像在敘述一件事實,“我在攤子這裏,李小姐說你生病了,我就借她手機給你打個電話,問一聲。”
顧湘忙笑道:“真不好意思,讓你擔心了。我沒有什麽事,隻是感冒而已。”
那邊靜了一陣,顧湘還以為是信號斷了,然後又聽到張其瑞在問李大姐要顧湘家裏的地址。顧湘心想不妙,可是來不及阻止,李大姐就已經很爽快地把顧湘的老底賣了個幹淨。
張其瑞對顧湘說:“我過來看看你,很快就到。”
“不用了!真的不用了!”顧湘叫道,“我隻是感冒,沒有什麽事,你不用這麽麻煩——”對方掛了電話。
顧湘看著手機,欲哭無淚。她倒不介意招待老同學來坐坐,隻是這屋子怎麽見得了客?特別還是張其瑞這樣的公子哥兒!
這麽一急,燒也似乎褪了。顧湘跳下床拉開了燈,趕緊搶在客人到之前把屋子收拾一下。
床鋪要整理,堆起來的衣服都塞回櫃子裏,地上的布條線頭要收拾,桌子上的雜物也理清,還有,廚房裏堆著的碗得洗了,地板要掃一遍……
就在顧湘剛把垃圾倒出門,手機就響了起來。
“我已經到你家小區門口了,路有點複雜……”張其瑞的聲音聽上去的確有點困惑。
“我過來接你好了!”顧湘立刻說。她是還記得當年讀書的時候,這位張公子做值日去倒個垃圾都要迷路的光榮事跡。
顧湘裹了一件外套,撐著傘匆匆出了門。趕到小區門口,老遠就望見張其瑞撐著傘站在雨裏。
八年過去了,他也比以前高了半個頭,身材結實了很多,多了一副眼鏡。遠遠看去,男人身材修長勻稱,氣質出眾,跟著個破落的小居民區真有點格格不入。
浮塵11
顧湘朝張其瑞招了招手。他撐著傘慢慢走了過來。雨有點大,他的褲腳都濕了,不過他態度十分悠然,全然不在乎這點小事。
“真不好意思,麻煩你跑這麽一趟。”顧湘衝他笑笑,“不介意的話,就來家裏坐坐吧。”
“打攪了。”張其瑞點了點頭,他手裏還提著一個水果籃子,大概是來的路上順便買的。顧湘有點窘迫。這種客套其實透露出來的也是深刻的生疏。
老房子裏走廊的燈早就壞了,過道上還堆放著一些廢棄的桌椅、花草什麽的雜物。顧湘領著張其瑞小心翼翼地走著,時不時回頭提醒他小心腳下。張其瑞剛應了一聲,下一秒就踢到了一個花盆。
黑暗裏響起一聲悶哼。顧湘嚇一跳,急忙回頭。
“怎麽樣了?疼嗎?對不起,我這裏實在是……”
“沒事。”張其瑞的聲音聽起來還好。
顧湘滿頭大汗,“太抱歉了。我家就在前麵,你小心腳下。”
她衝張其瑞招了招手,可是黑暗之中,張其瑞也看不到。顧湘下意識地去拉他,抓住了他的手。
男人的手總是比較熱,而且很意外。顧湘嚇得不輕,血液紛紛往頭上湧,雖然一碰就分開了,還是覺得像是被燙了一下。
黑暗有效地掩蓋了這點尷尬。張其瑞也什麽話都沒說。顧湘紅著臉,打開了家門,拉亮了燈。
在黑暗裏走了那麽久,突然看到亮光,張其瑞過了一下才適應過來。
顧湘的房間比他想象的還要簡單很多,基本上除了必需品外,就沒有多餘的家居了。不過房間很整潔,所以並不顯得多寒酸。
“很抱歉,屋裏隻有這一張凳子。”顧湘窘迫地把凳子搬了過來,靠著床放著,“家裏簡陋,讓你見笑了。我這就泡茶去。”
張其瑞想叫她不用了,可是顧湘很快就走去廚房了,簡直像逃跑一樣。
顧湘慶幸自己前幾天恰好買了點菊花茶,雖然也不是什麽好茶,到到底是新鮮的。她出門接張其瑞的時候就把水放爐子上燒著,這時也正好水開了。她熟練地泡好茶,端了出來。
張其瑞正站在桌子邊,低頭翻看著那些未完工的小錢包,皺著眉頭。顧湘走過去,他便回過頭來,看到了顧湘手裏的玻璃茶杯。
“抱歉,家裏隻有這個。”顧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張其瑞沒有伸手接的意思,也沒說話,隻是低頭盯著顧湘手裏的杯子。他清俊的臉自從進入這房間後就一直掛著冷漠和嚴肅,整個人都和這間屋子格格不入。
顧湘忽然想起張其瑞以前在高中的時候就有點潔癖,別人用了他的筆,他都要用手絹擦一下。這樣的人,怎麽會隨便喝別人的杯子泡的茶呢?
“對了,杯子很燙。我把茶放這裏好了。”給自己台階下,她把杯子放在了桌子上。
“你……”張其瑞緩緩開口,顧湘忙抬頭看他。張其瑞瞟了一眼桌子上的小錢包,問:“這些都是你自己做的?”
“是的。”顧湘點頭道,“量也不大,請別人做還要給工錢,不劃算,所有都是自己來。”
張其瑞冷峻的表情有點鬆動,“很辛苦嗎?”
顧湘淺笑起來,“做熟了就不辛苦了。”
“我看你手上有傷。”
“啊?”顧湘下意識地縮了一下手。
張其瑞的眉頭皺得更緊了,“我都看見了。是因為做這個活嗎?”
顧湘不得不把手攤了開來。
修長勻稱的手,指甲修理得短短的。從小做活的原因,骨節有些分明,皮膚也並不柔嫩,兩手的食指和大拇指上都有一些細小的傷口。顧湘皮膚白,那些傷口雖然小,但是看起來也比較明顯。
“這沒什麽。”顧湘搓了搓手,並不在乎,“因為大都是皮革和粗布,縫起來比較費勁,有時候不小心會紮到手。這些傷一兩天就好了的。”
張其瑞伸出手,輕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鏡。他的鼻梁挺直,嘴唇很薄,線條秀氣。
“我是陪朋友來度假的。”張其瑞說,“為我們還要呆上四天,下星期三的飛機回上海。”
“原來你現在在上海工作啊。”顧湘說,“真好,工作一定不錯吧?”
“在酒店裏工作。”張其瑞看到顧湘困惑的目光,又補充了一下,“我家原來的酒店生意,現在已經發展成為華東地區連鎖一家連鎖酒店。我就幫著我爸做點事。”
顧湘恍然大悟。她雖然窮困,但是並不孤陋寡聞,她當然知道連鎖酒店是什麽意思。
昔日的同窗,今日一個小攤販,一個則是富家公子。好在當年張其瑞家的家境就比顧湘好很多,所以如今顧湘也沒感到很大的衝擊力。
張其瑞又問:“你打算把這份生意一直做下去嗎?”
顧湘其實也不知道怎麽回答這個問題。
她現在過日子,基本可以算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鍾,一切隻顧眼前,不去考慮將來,也考慮不了將來。她早就沒有什麽將來可言了。寧靜的生活就是她的追求,她孤身一人,也沒其他負擔。停留也好,漂泊也罷,不會有誰為她牽掛。
這份生意,她做得下去就做下去,做不下去,就換別的繼續做。賣花,賣小吃,賣衣服,都可以。小本生意,不用操心得失,生活也過得逍遙自在。
更主要的是,自從經曆過那種生活以後,她實在是有點無法和融合到人群之中。她膽怯,她多疑,她從心底排斥。於是隻有離群索居的生活才適合她。
隻是這麽多理由,真不知道怎麽對張其瑞講起。
張其瑞似乎也是知道顧湘的一言難盡。他終於端起了茶杯,試了試水溫,抿了一口。
顧湘不禁有點驚訝,又有點感動。張其瑞比以前要世故很多了。不過也是,他們都不是當年毛毛躁躁的高中生了。
“去年回國後,還回學校看望過老師們。”張其瑞說,“劉老師已經是校長了。陳老師調去英才高中教物理去了,何老師結了婚,女兒都有五歲了。你還記得那個很討厭的圖書室的張老師吧?”
顧湘點了點頭。
“死了。”張其瑞很平淡地說,“癌症。還有教曆史的馬老師。”
“也死了?”顧湘吃驚地瞪大眼,她還挺喜歡馬老師的。
“沒。”張其瑞看了顧湘一眼,似乎是笑了一下,“他現在是教導主任了。”
顧湘長長舒了一口氣。靜了兩秒,她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似乎是被小小地戲弄了一下,有點難以置信地立刻抬頭看向張其瑞。這個從來都是一本正經的人,居然也會開別人的玩笑?
浮塵12
顧湘記得高中時候的張其瑞其實性格孤僻,人又高傲,說話很刻薄。顧湘當年剛進學校的時候寒酸又自卑,班裏那幫子高幹子弟就私下管她叫小白菜。這個稱呼還是張其瑞給她取的呢。後來他們那幫人捉弄欺負她的那些招數,幾乎都出自張其瑞的腦子。
孫東平那個傻小子才沒這個智商呢。
回憶起往昔的時光,顧湘情不自禁想笑,可是嘴角卻有千斤重,怎麽都彎不起來。
“你一個人在這裏生活,如果遇到什麽困難,可以來找我。”張其瑞掏出名片遞了過來,“雖然我隔得遠,但是在這裏有熟人,會照顧你的。”
顧湘接過名片。房間裏有點暗,她也沒急著仔細看。
她笑了笑,“謝謝。日子是有點清苦,不過是過得去的。我也沒什麽大誌向,也獨自一人習慣了。”
她話裏拒絕的意思十分明顯。張其瑞眉頭輕皺了一下,也沒說什麽。
“喵——”一隻肥肥的三花貓從窗戶上鑽了進來,跳到桌子上,踩了一片泥水梅花。
“富貴!”顧湘懊惱地叫了一聲,忙把老貓抱了起來,慌忙找毛巾給它擦腳。
富貴抗議地叫著,在顧湘懷裏微弱地掙紮。屋裏有陌生人,它不大習慣,爪子伸了出來,尾巴上的毛都炸了起來。
顧湘抱怨著:“真是的,下雨天也跑出去,怎麽弄得這麽髒?”
張其瑞困惑地打量了一下富貴,試探著問:“這貓,難道是……是當年你和孫動平一起養的那隻嗎?”
顧湘像是被突然蟄了一下。她手鬆了勁,富貴借機掙脫開來,在她身上蹬了一腳,跳走了,又在顧湘的衣服上留下了兩個梅花印。
“……真是的……”顧湘低頭擦了擦衣服。
劉海在她臉上投下陰影,張其瑞看不清她的表情。他有點為自己的魯莽而感到內疚。
顧湘就還像是活在八年前的人,時間在她身上似乎是靜止的。她顯然還是守著殘破的過去,順從於命運,就這樣生活下去。後來八年發生的事,也不知道她到底知道不知道。
想到這裏,張其瑞再次很難得地沒有控製住自己的嘴巴。他問:“聽說那次事件後,孫東平去找過你很多次?”
顧湘依舊低著頭,輕輕地應了一聲,“是……他來探訪過我好幾次,我都沒見他。他應該很難過吧?隻是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去麵對他。後來他就出國了,還給我寫了很久的信……”
“你也都沒回。”張其瑞替她說完了。
顧湘笑了一下。張其瑞和孫東平是一個大院長大的哥們,關係那麽鐵,這些事,理所當然是會告訴他的。所以她也對張其瑞沒什麽好隱瞞的。
“我是沒有回他的信。”顧湘稍微提高了一點音量,“一來是不大方便,因為要寄出國去。二來,既然都要斷了,那就斷幹淨一點吧。這對大家都好。”
張其瑞摸了摸鼻子,說:“原來是這樣。”
“你和他一直有聯係的吧?”顧湘吸了一口氣,“他還好嗎?”
“你沒有他的消息?”
顧湘淡淡笑了一下,“挺久的了……不過也不怪他,是我一直沒給他回信,他後來大概就死心了吧?他現在還好嗎?”
“挺好的。”張其瑞語氣有些重,“在英國念完本科,然後去美國進修了MBA,現在留在美國工作。”
“哦。”顧湘認真聽著,表情還是有點茫然。雖然張其瑞已經盡量輕描淡寫了,她還是不難聽出孫東平這八年來的成功且輝煌的生活。同她的真是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她的背更加佝僂了幾分。
張其瑞有點不忍地別開了眼。
這就是差距,他能有什麽辦法呢?
“謝謝。”顧湘抬起頭來,眼睛溫潤,裏麵純淨一如當年,“知道他挺好的,我就放心了。祝福他。不過,請你不要向他提起我吧。”
張其瑞皺起了眉頭,“他還是一直想聯絡到你的。”
“沒有這個必要的。”顧湘說,“我現在這樣,真是沒臉見他……”
“可是……”
“拜托你了!”顧湘語氣堅決,定定注視著張其瑞,“我們都不是小孩子了,我也有自己的生活。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
張其瑞覺得胸口悶悶的,有什麽感情被壓抑在了心裏。
顧湘又打著傘,送張其瑞出門。
雨小了些,夜晚很涼。小區裏靜悄悄的,路燈黯淡無光,他們看路全靠著人家窗戶裏照出來的燈光。顧湘同張其瑞微微錯開一小步,走在他的斜後方,兩人默默無言,一直走到小區大門口。
這裏偏僻,等了好久才攔到一輛出租車。顧湘這時候已經冷得夠嗆,連打了幾個噴嚏。
“你快回去吧,別把病拖重了。”張其瑞臨上車前囑咐顧湘,“今天打攪你休息了。”
“哪裏啊!”顧湘搖了搖頭,衝他真誠地笑了,幽黑深邃的眼睛,濕潤且明亮,散發著光彩,“今天謝謝你來看我。真的謝謝你。已經很久……都沒有見到熟人了……”
出租車開了出去,張其瑞轉頭從車窗裏看著夜色中的顧湘,衣衫單薄得她更顯得削瘦柔弱,仿佛一陣風就可以吹倒。佝僂著背,那麽卑微渺小。
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想把悶在胸膛裏的情緒都發泄出去。
他始終記得顧湘高三那年帶領著班裏他們幾個優等生去參加省知識競答賽時的情景。少女朝氣蓬勃,充滿自信,鼓勵同學一起拚搏競爭。她的確是個受人愛戴的班長,連他都不得不這麽承認。
那時候,盡管他不大喜歡她,卻也完全沒有想到她會有今天這個局麵。
浮塵13
華躍高中是全省第一重點高中,能在這裏就讀的學生,如果不是成績相當優秀,就是家世顯赫。孫東平顯然是屬於後者。他的爺爺是一名身份尊敬的老紅軍,奶奶則是婦聯的幹部。父親沒有繼承父業,而是趁著改革開放的風潮南下經商,如今也已小有成就。
孫東平小時候跟著爺爺奶奶在北方過,就讀子弟學校,那時候就已經是讓同學擁戴,讓老師頭疼的學生了。他人自然不壞,可是就是好動,稍微一不注意就能上房揭瓦。和他一個大院來的張其瑞倒是個安靜懂事的孩子,但是鬼點子特別多。兩個孩子在一起,一個出主意,一個行動,不論到哪裏,都能鬧得雞飛狗跳。
巧的是,初中畢業,孫東平被父親接去南方,張其瑞也被父母接了過去。兩家大人關係也不錯,商量之下,就將兩個孩子一起送進了當地最好的華躍高中。
早就聽人說華躍才女多,美女少,資源有限,一切靠搶。所以八月二十四號報道這天,孫東平早早到了學校,家長們則去和學校領導及老師打招呼去了,男孩子們提前占據有利地形,守在大禮堂裏,等著看新學期的女同學。
顧湘拿著登記表走進學校禮堂去報道的時候,第一個看到的就是孫東平。
那時候她還不知道他的名字,隻猜測那個男生大概會是一個班的同學。
男孩子個頭挺高的,剪著寸板頭,眉毛很濃。禮堂裏亂哄哄的,到處都是學生和家長。孫東平坐在上講台邊,翹著腿,抱著手,冷眼看著下麵,眼裏滿是不屑。
那個時候學生們的穿著都還很樸素,可是孫東平全身上下都是他嫂子給他從香港帶回來名牌衣服,T恤上印著有非常新潮的英文字,腳上的球鞋也是顧湘從來沒見過的樣式。
顧湘心想,這大概就是別的同學提起過的富家子弟,都是家裏交錢進來的。看起來果真和其他同學不一樣呢,真像不良少年。
那時候的孫東平正鬱悶著呢。堂堂一所高中,這一屆的女孩子居然都不怎麽樣。短頭發的,戴眼鏡的,長青春痘的,總之沒有一個入得了他的法眼。
他讀初中的時候倒是有好幾個女朋友,漂亮又溫柔。可惜他轉來南方,不得不和她們分了。記得自己上火車的時候,那幾個女孩子流著眼淚送他離開的情形,真是情誼深長。張其瑞安慰他天涯何處無芳草,可是孫東平一點都不覺得眼前這一堆青皮小芒果們和他的口味。
後來他和顧湘提到這個比喻的時候,還洋洋自得得很,覺得這個比喻無比形象。顧湘反笑他不就是那個啃著青皮小芒果還啃得津津有味的人。孫東平一直不承認罷了。
顧湘是免了學費的特優生,她這樣的學生自然被分到都是優秀生的一班。注冊完,老師通知顧湘第二天過來領教材,然後下個禮拜一開學。老師總是偏愛好學生,所以對顧湘也特別和顏悅色,還告訴她,高中生活比初中要複雜和艱難,希望她打起精神,做好準備,為高考打好一場仗。
老師的關愛讓顧湘心情很好,隻是這個好心情,也隻是持續到回到家為止。
其實該說,是回到父親的家。
顧建國是水產廠的職工,一家三口,如今加上大女兒顧湘,都擠在單位分配的不足五十平米的房間裏。
兩室一廳,夫妻兩人睡一間,十四歲的兒子睡一間。剩下的廳,其實也隻有六個平方米不到。拉了一張簾子,裏麵一張彈簧床,一張小桌子,就充當女兒的房間。家裏人進進出出,都得從簾子外麵過,腳步聲,說話聲,也都聽得清清楚楚。真是說要多尷尬,就有多尷尬。
繼母林淑雯也是水產廠的職工,說是衛生員,其實做的不過是包紮傷口,發點感冒藥的工作。
丈夫的女兒進門這事,她是很不樂意的。家裏這麽小,對方又是一個大姑娘了,一來生活不方便,二來也相處不來。而且丈夫最開始是提議要讓他們自己的兒子睡客廳,把臥室讓出來的。林淑雯當時就摔了盤子:你女兒要念重點高中,我兒子就不考中考了?
所以顧湘住進來,她也並沒有什麽好臉色。顧建國後來當然對妻子妥協了,讓顧湘睡的客廳。林淑雯雖然不歡迎繼女,但是也不是壞人,還是很配合地叮囑兒子平時安靜些,不要打攪了姐姐學習。
顧湘是獨自去報道的,回到家還早。父母都沒下班,隻有弟弟顧敏在。
顧敏新學期升初三。他們開學晚幾天,這兩天正處於開學前的最後瘋狂的狀態。趁父母不在家,他召集來了所有朋友在家裏聚會。
顧湘才走到樓下,就聽到樓上傳出來的震耳欲聾的音樂聲。顧敏的舅舅前陣子送了一個新款的錄音機給外甥做生日禮物,本意是要他拿來聽英語的,結果英語磁帶是一盤都沒有放過,都用來放流行音樂去了。
顧湘推開門,屋裏自然烏煙瘴氣的,一股子煙味。果皮紙屑撒得滿地都是,十多個男孩女孩都擠在屋子裏,尖叫,嬉鬧,在沙發上跳來跳去。
顧湘的隔間的簾子自然被拉開了,兩個女孩坐在她的床上吃瓜子,把瓜子殼吐得到處都是。出門前還收拾得很整齊的桌子,現在也是一片狼藉。書本被掃落到地上,跳舞的人毫不留情地踩了上去,又嫌硌著,一腳把本子提到了床底下。
顧湘走過去,放下書包,跪在地上,伸手去床下,想去把書撿回來。她的手還有一點點距離酒意可以夠到那本書了,突然有人在她屁股上踹了一腳,她一下子撲倒在了地上。
屋子裏爆發出一陣響亮的嘲笑,伴隨著鼓掌和口哨聲,嘲諷聲此起彼伏。
顧湘的手肘撞在了床腿上,鑽心的痛,讓她幾乎說不出話來。她慢慢地爬了起來,抱著手站起來。
“你是怎麽搞的?”顧敏粗聲粗氣地衝她嚷嚷,“媽不是要你十一點之前回來給我做飯的嗎?你看,現在都十一點半了!你跑哪裏去了?回頭我告訴爸去!”
顧湘深吸了一口氣,“林姨要你今天在家裏好好寫作業的。你就要開學了,作業還沒寫完……”
“要你管啊!操!”顧敏不等她說完就罵了起來。他母親對這個姐姐的不尊重,他不但學來了,還變本加厲,也是算計著顧湘不會去父母麵前告狀。因為她隻是借住在自己家而已。
顧敏開了個頭,他的狐朋狗友們也毫不示弱地跟著罵了起來:“就是啊,你管那麽多做什麽啊?你是老幾啊?”
“你當自己是什麽東西啊,三八!”
十多歲的小孩子了,看起來個個都如青芽一樣稚嫩,辱罵起人來卻已經架勢十足了。他們天真幼稚,所以也根本不知道是非,更不知道簡單的,很“酷”的語言會對別人造成怎麽樣的傷害。
顧湘有一種拿起書包,甩上門,奔回外婆家的衝動。即使每天早上早起來一個小時,晚上晚睡一個小時,她也願意和外婆住在一起。
隻是兩個小時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不想讓外婆擔心,不想讓老人家知道她過得不好。
所以她隻有忍了下來。
“還不快去做飯!”顧敏重重推了顧湘一把,“多做點,我和我同學都要吃,知道了嗎?”
顧湘瞟了他一眼,走進了廚房。
身後,有個女孩子怯怯地問:“顧敏,你這麽對你姐,沒關係嗎?”
“沒事的啦。”顧敏滿不在乎地說,“她本來就是來我們家做家務的,就當她是傭人啦!”
顧湘抖了抖圍裙,係在腰上,開始淘米。她一直緊咬的牙關這時候才稍微鬆了些。一聲歎息。
浮塵14
好在顧敏的一個朋友突然提議請大家去喝奶茶。那個時候台灣奶茶才進入市場沒有多久,很受孩子們的歡迎,都覺得是非常時尚的東西。而且奶茶的價錢對這群工人子女來說,還是比較貴的了。那個男生家裏比較富裕,也才有足夠的零花錢來請朋友。
一群孩子們呼啦啦地就出門了,也沒同顧湘打招呼。顧湘反而鬆了一口氣,趕緊開始收拾家裏,趕在爸爸和林姨下班前把屋子回複原樣。她倒並不是為顧敏掩飾什麽。顧敏縱然有一萬個不對,而不收拾屋子,沒有做好家務,這就是顧湘的錯。人在屋簷下,怎能不低頭呢?
十二點剛到,顧建國就和妻子林淑雯進了家門。廚房傳出飯菜的香氣,屋子裏也幹淨整潔,他和妻子都很滿意。林淑雯其實並不是個很能幹的女人,以前家裏一直收拾得不怎麽整齊。如今顧湘來了,家裏的這個感覺,似乎又有點回到了顧湘她媽媽還在世的時候。
顧建國忙搖了搖頭,強迫自己不再去想亡妻。
“爸,阿姨,回來啦!”顧湘從廚房裏走出來,手裏還端著一盤剛炒好的青菜,“還有最後一個湯就可以吃飯了。”
林淑雯左右望了望,“阿敏這小子又跑哪裏去了?”
“弟弟他……去找同學複習功課了。”顧湘放下菜,轉身回廚房。
林淑雯自然知道自己的兒子是什麽一個德性,“複習功課?得了吧。肯定又不知道跑哪裏野去了!我說,他爸,孩子這就要初三了,九年義務教育最後一年了,他成績再這樣,可是上不了高中的。你想個法子啊!”
顧建國沒好氣,“我能有什麽法子?孩子的學習,不是你在管嗎?我對他嚴厲點,你又不幹,我不管他了,你又抱怨。”
“你這說的什麽話呢!”林淑雯氣呼呼地坐在飯桌邊,“你總比我多讀幾年書,讓你給孩子輔導功課難道錯了嗎?”
“我讀那幾年書管個屁用!”顧建國叫道,“有用我還在這裏做工人?有用我都去教書了!”
“爸,林姨,吃飯吧。”顧湘及時地把湯端上了桌,打斷了爭吵。
林淑雯一肚子火,看到桌子上放著一盆自己喜歡吃的水煮魚,這才心情好了點。顧湘手藝好,自從她住了進來,家裏夥食質量明顯提升了一個檔次。女孩子也懂事,知道自己處境尷尬,所以努力做家務,安分老實。
看看人家的女兒,再想想自己的兒子,林淑雯也是氣得飯都吃不下。
水產這種東西,保鮮期短,廠裏總是有很多不大新鮮的貨,職工們可以拿回家吃。所以顧家的餐桌上總是少不了魚蝦。顧湘並不怎麽喜歡吃魚,但是來了父親家以後,家裏很少買肉,她也不得不強迫自己吃魚蝦。還安慰自己,這些東西在外麵買,比豬肉還要貴,自然是更好的東西了。
她在家裏,除了有空的時候做飯外,一家人的衣服也是由她洗的。家裏的洗衣機還是老式的雙滾筒,一個是洗衣的,一個用來脫水。那個時候廠裏很多人家都已經用上了全自動洗衣機,顯然顧家條件的確不富裕。
顧建國在廠裏專門負責篩選海鮮這道工序。海鮮味道特別重,所以他的工作服總是有股濃濃的魚腥味。這股魚腥味就仿佛生了根一樣,盤踞在顧家不走了。衣服洗了,人洗了,屋子裏打掃得再幹淨,可是身上似乎總有這股味道。
其實整個水產廠的空氣裏都是這股揮散不去的魚腥味。破舊的廠房,好幾十年曆史的宿舍樓,院子裏堆放著垃圾,圍牆下搭著簡易棚屋,住著外來打工的臨時工人。顧湘時常看到那些工人的孩子們坐在家門口的地上,在一張小板凳上寫作業。那個時候她總覺得自己還是幸運的,至少她可以念高中。
這個南方的大都市正在飛速地發展著,高樓一棟接一棟建起來,街道越來越寬,來往的車輛也越來越高級。全國的人才都在往這裏湧來,可是顧湘卻總是有種想逃離的感覺。特別是在她放學回來,又趕著出門去買菜的時候。她總是夢想著有一天,她要考上大學,遠遠地,遠地離開這裏……
開學已經一個月了,同學們也已經非常熟悉了。一班是優等生班,班主任是語文老師,姓劉,四十多歲,高且瘦,戴著金絲邊的眼睛,頗有學者的儒雅風度。聽說他是學校裏最有名的老師,不過並不是因為他的書教得最好,而是因為他的女兒。
他的女兒劉靜雲也和顧湘一個班,是唯一公認的華躍高中的校花。據說她還在市三中讀初中的時候,就有不少外校的男生下課守在學校門口,就為了看她一眼。開學第一天,一班的教室外麵就有不少男生探頭探腦,為了的也就是一睹華躍校花的風采。
通常漂亮的女生成績都不好,但是劉靜雲家教嚴厲,人也聰明勤奮,是憑真本事考上的華躍,總成績在班上排第一五名。是當之無愧的才貌雙全。
顧湘總成績排第十八。全班五十二個人,老師把前二十歸為重點輔導對象,顧湘也算趕上了末班車。她從小到到都一直是全班全校第一,也習慣了自己獨占鼇頭,如今一下差點被打入中流,吃了一驚的同時,也為自己原先的自負而慚愧不已。
浮塵15
提到孫東平,顧湘免不了歎氣,心情真是複雜。
孫東平雖然看上去像個不良少年,但是自幼被爺爺嚴厲督促學業,成績還是挺好的。他初三的時候就拿了數學奧賽二等獎,所以順理成章地當上了數學課代表。原本對他有偏見的顧湘,也對他改變了一點看法。
孫東平同其他男生一樣,最先留意到的就是劉靜雲。劉靜雲因為是子弟學生,所以報名那天就由爸爸劉老師代勞。孫東平他們見到劉靜雲,正是開學第一天。
校服還沒有發下來,學生們都穿著自己的衣服。為了給新同學留下深刻印象,孫東平他們還特別打扮了一番。張其瑞穿著灰色休閑褲和雪白的襯衫,戴著新配的無邊眼睛,斯文清秀。孫東平則穿著新T恤和牛仔褲,時尚又不突兀,流行的說法就是,走運動路線。
很多年後張其瑞和孫東平喝酒的時候回憶起少年時的往事,總會把這件事拎出來嘲笑一番,互相譏諷對方是傻蛋。不過雖然那時候兩人都有一米七五左右的高個子,可是身體裏卻還是一顆天真的心,當時是覺得自己比班上其他男生都要酷得多的。
當時站在講台邊的,就是在幫父親劉老師發學生手冊的劉靜雲。劉靜雲轉過頭來,為這兩個人的遲到而不悅地皺起了眉。
她皮膚白皙,臉色紅潤,眼睛圓圓的,生氣時瞪著眼睛的模樣特別的可愛。當時孫東平和張其瑞都愣了一下,感覺有股電流通過心髒一樣。
“是一班的嗎?”劉靜雲問。
“是!”孫東平立刻點頭。
“快入座吧。”劉靜雲沒再多看他們,低頭又念了一個同學的名字,“顧湘。”
被念到名字的顧湘站了起來,走上去領取學生手冊,順帶要做一個簡單的自我介紹。
她有點緊張。雖然初中三年她都是班長,但是新環境裏和一群比她優秀很多的同學,讓她的自卑發作起來。想讓同學們都認識她,對她抱有好印象,但是又不想塑造一個強勢的形象。做慣了班幹的顧湘還真不知道怎麽把握呢。
但是她的擔憂很快就變得沒有必要了。
她走向講台的時候,孫東平和張其瑞也往座位走過去。顧湘滿腦子是如何做自我介紹,而孫東平一邊走一邊回頭不住地瞧劉靜雲,並沒有看到顧湘。兩人擦肩而過的時候,孫東平一腳踩在顧湘的腳上,兩人撞在一起,顧湘理所當然地被撞跌到地上。
同學們都嚇了一跳,紛紛望了過來。顧湘跌坐在地上,又疼又覺得尷尬。旁邊一個女同學立刻把她扶了起來,給她的衣服拍灰。
“沒事吧?”劉靜雲趕緊走了過來,“摔疼了嗎?有沒有受傷?”
“沒事的!”顧湘連忙說,“就是跌了一下而已。”
劉靜雲放下心來,轉歸去對孫東平說:“這位同學,趕緊給顧湘同學道個歉吧。”
同樣初中三年都是班長的劉靜雲,說起話來自然也免不了帶著命令的口氣。被心儀的女孩冷漠地命令,這讓孫東平不由得感到惱怒。
人也不是他故意撞的,走路撞在一起,分明對方也有責任。再說他打小就呼風喚雨長大,這樣被同學命令,自尊一時吃不消。
但是再生氣,也狠不下心對著劉靜雲生氣,於是這無名的怒火順其自然地統統轉嫁到了那個被撞的女生身上。
顧湘比孫東平講理多了,不等他道歉,就搶先說:“沒事,我也在走神。不是這位同學的錯!”
孫東平忍不住哼了一聲,“本來就是嘛。”
劉靜雲眉頭立刻皺起來,嚴厲地說:“不管怎麽說,基本的禮貌也是應該有的。你撞了人就應該道歉。”
同學們和劉老師都注視著他們這幾個人。孫東平又惱又羞,自認還從來沒受過這麽重的氣。管你是不是美女,他的牛脾氣眼看就要爆發。
一隻手搭在了孫東平的肩膀上。
張其瑞溫和地說:“東平,給人家女孩子道個歉吧。”
他說得很輕柔,可是搭在孫東平肩膀上的手卻暗中用力,提醒他不要把事情鬧大了。孫東平很快冷靜了下來,也知道開學第一天就把同學關係搞糟很不明智。
那個被撞的女生低著頭,一幅無限委屈的模樣,讓孫東平真是氣不打一處來。他粗聲粗氣地說了一句對不起,然後甩開張其瑞的手,往教室後排大步走過去。
張其瑞跟著他,匆匆朝劉靜雲抱歉地一笑,儒雅謙遜。劉靜雲怔了一怔,臉有點紅,也低頭回了一笑。而顧湘雖然就站在旁邊,卻對這情愫暗湧絲毫沒有察覺。她揉著磕疼了的手肘,撇了撇嘴。
孫東平悶悶不樂地坐了下來。很顯然他給劉靜雲留下來的第一印象是遲到,第二印象是欺負同學,真是再糟糕不過。
講台上,顧湘正在做自我介紹,“我叫顧湘,照顧的顧,湘江的香。”她看同學還有困惑,於是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下自己的名字。顧湘兩個打字寫得非常漂亮,劉老師都點頭微笑。
“土包子。”孫東平小聲說。
坐在他旁邊的張其瑞笑了笑,看著講台上的那個女生。一身半舊的藍格子短袖襯衫,褪色的棉布褲,他保證那女生還穿著塑料平底涼鞋。頭發隻是簡單地紮了一個馬尾,前麵的劉海估計還是自己剪的,並不怎麽整齊。
女生臉色發黃,一看就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不過說話聲音倒挺動聽的,很清澈溫潤,而且普通話發音非常標準,不像一般南方人。
“得了。”張其瑞安慰孫東平,“為了這麽一個小白菜生氣不值得。別和女孩子計較了。”
孫東平掃了一眼顧湘,然後把視線轉到別處去了。
浮塵16
一班這幾個家世不錯的男生早就在家長的撮合下結成了朋友,孫東平自然是頭。他做事有魄力,講義氣,很有大哥風範。老師們看他和張其瑞成績好,家世也特殊,對他們拉幫結派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開學沒兩天,男生們就給學校裏漂亮的女生們排了順序,還挨個取了外號。
比如劉靜雲是仙女姐姐,因為她最漂亮,氣質又最好,很高貴,令男生們真是神魂顛倒。然後三班的一個姓張的女生叫小西施,因為她身體似乎不好。七班的班花則叫妲己妹妹,因為一是小太妹出身。二班的物理課代表是小飛燕,身材苗條,跳舞很好,在迎新晚會上跳了一支獨舞,獲得無數少男芳心……
拜開學那天摔交一事,孫東平他們自然對顧湘有點印象。後來摸底考試的成績出來,英語老師在班裏表揚了兩位獲得滿分的同學,第一個說的就是孫東平。
當時名字一念出來,孫東平的哥們立刻帶頭鼓起了掌。張其瑞也拍了拍孫東平的肩膀。
“恭喜你呀。一開學就拿了一個第一。”
孫東平心裏得意,臉上倒是滿不在乎,“沒什麽。好歹英國待了三年,這點分數還是應該考得出來的。”
旁邊的同學一聽,更是羨慕不已。
英語老師繼續說:“另外一位滿分的同學是,顧湘。”
教室裏又響起了掌聲。隻是比起之前,要小了許多。
老三曾敬湊了過來,“東平,那個顧湘,不是上個禮拜害你出醜的那個女生?”
孫東平一看那個站起來接受同學掌聲和老師表揚的女生,瘦瘦的,一身土氣的打扮,可不是那個掃把星嗎?
張其瑞笑了一下,對孫東平說:“你以後可有競爭對手了。”
“怎麽會?”孫東平不屑,“大老爺們怎麽會和一個姑娘家爭。瞧她那樣,”他壓低了聲音,“那點獎學金,夠她半個學期零花了的吧?還不夠我買一雙鞋呢!”
“可是她讓你在劉靜雲麵前丟了麵子啊。”
“去!”孫東平揮手打發曾敬,“女人如衣服,知道什麽啊你。”
孫東平承認自己最開始的時候是想追求劉靜雲的。劉靜雲是書香人家的女兒,漂亮多才,據說還彈得一手好鋼琴。他覺得這樣有素質的女孩子才真正配得上自己。高中不比初中了,看女人的眼光也要提高了。孫東平認為追求劉靜雲正是自己有品位的體現。
但是劉靜雲卻對孫東平沒有絲毫特殊的想法。孫東平高大俊朗,開朗大方,最會哄老師和女生們開心,可是劉靜雲對他第一印象定了就改不了,就是認為他是一個紈絝子弟,成績好,品質差,平時對他說話也是客套疏遠,難得給個笑臉。
相比之下,張其瑞留給劉靜雲的印象就好了不止千倍萬倍。
張其瑞是班長,劉靜雲學習委員,兩人一個管紀律,一個管學習,平時總是有很多接觸。收作業,安排大掃除,組織活動。劉靜雲是女孩子,又漂亮,難免遇到輕薄的人,張其瑞在她身邊幫她解決了不少糾紛。
這麽一個俊秀文雅的翩翩少年做自己的護花使者,劉靜雲不心動,那簡直不可能。她是個少女,心還是柔軟的,麵上看起來再嚴肅,腦子裏照樣全是玫瑰色的幻想。
張其瑞性格內斂,待人客套疏遠,天生有種冰冷氣質,再加上容貌清俊,無比符合台灣偶像劇和日本漫畫裏的校園王子形象。那時候《流星花園》還沒有拍出來,但是《一吻定情》是學生們早就看過了的。女孩子們背地裏都說張其瑞是小柏原崇。
華躍校規是明文規定嚴謹學生談戀愛,一旦發現,就要受處分。但是學校裏的學生不是成績非常好的,就是家世雄厚的,前者談戀愛,老師舍不得處罰;後者談戀愛,老師又不敢處罰,所以這條校規也不過是個幌子。
可是劉靜雲的父親就是一班的班主任,平時家教也非常嚴厲,劉靜雲還真沒這個膽子。張其瑞這人,除了幾個死黨外,對誰都是那副疏離冷漠的麵孔,就算對劉靜雲要稍微熱情點,但也看不出來有其他方麵的意思。
所以這兩人就這麽曖昧著,在同學麵前總是無比正經,私下商量班級活動的時候,語氣則溫和一些。劉靜雲的紅著的臉,張其瑞就像沒看到一樣。
這兩人之前的事,孫東平因為離得最近,所以發現得很早。不過他隻鬱悶了一個晚上就想開了。劉靜雲的確更配張其瑞。就當這個女人是他們兄弟情誼的考驗好了。爽快地通過這個考驗的孫東平倒還十分開心,倒過去大力鼓勵張其瑞奮勇直追,把神仙姐姐追到手。
張其瑞聽他說完,隻是笑了笑,“別瞎說,人家女孩子還要名譽的。”
“我知道。”孫東平攬著張其瑞的肩膀,“你不想讓別人知道嘛。兄弟我幫你看著,誰瞎說,我找人收拾誰去。你也要抓緊機會。從小到大,還沒見你對哪個女孩子這麽上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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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課鈴響了起來,沉悶的晚自習終於結束,學生們迫不及待地收拾好書包往外衝去。顧湘走在最前麵。她回家要洗衣服,還要把沒做完的功課寫完,通常都要忙到快十二點才能上床睡覺。對於早上六點半就要起床做早飯的她來說,睡眠總是有點不夠。
她自己也很無奈。搬來父親家,本來就是為了方便上下學,省出時間來學習。可是現在一來二去的,她一整天都忙碌疲憊,似乎還不如住在外婆家的好。
一進家門,就看到父母正坐在電視機前的沙發裏,看什麽節目看得樂嗬嗬的。
林淑雯看到繼女回來了,問也不問就直接吩咐:“衣服在洗衣機裏,才洗了一道,你去洗完吧。碗還在水槽裏沒洗。”
顧湘長長歎了一口氣,“知道了。”
“對了。”林淑雯又說,“今天他姨媽來玩,小表妹把衣服弄髒了,我就順手在你的箱子裏找了一件給小姑娘換上了。就是那件粉紅色的,有小貓圖案的T恤。”
顧湘錯愕,“那件是我外婆送我的生日禮物……”
“不就是一件T恤嗎?”林淑雯見繼女這麽一說,立刻不高興了,“我是看你穿著也小,還不如幹脆給親戚好了。”
“可您怎麽也不問一聲?”顧湘有點急了。
林淑雯一下就站了起來,提高了嗓音,“我又怎麽了?你吃我的住我的,拿你一件衣服怎麽就不行了?”
“哎呀!何必呢?”顧建國趕緊拉住妻子。
林淑雯一把將丈夫推開,大罵起來:“我都還沒嫌棄你,你倒看我不順眼起來了!做人這麽自私,書都讀到豬腦子裏去了?簡直和……你老子一個德性!”
林淑雯本來想說“你媽”,但是想到她也不認識顧湘的母親,二來說死人壞話損陰德,這才臨時轉口罵到了顧建國頭上。
顧建國也想息事寧人,得罪不起老婆,隻好衝女兒發火:“好了!學生專心讀書就是了,那麽講究穿戴做什麽?你林姨持家不容易,你該多體諒尊敬她才是!趕快跟你林姨道歉!”
顧湘臉漲得通紅,就像被人狠狠扇了幾個耳光一樣。她再好的脾氣,這個時候也憤怒得快要爆炸。她多想衝上去踹那個女人幾腳,或者把書包扔到父親的臉上。她想大步走出這個家門,再也不回頭,再也不回來。
可是外婆衰老憂愁的麵容也總是在這個時候在腦海裏浮現出來。她不能讓外婆擔心,不能再給她老人家增添負擔了。
如果這個家庭就是將來社會的縮影,那她要從現在開始學會對現實低頭。
“打不起,阿姨。”聲音平得如同一灘死水。
林淑雯冷哼了一聲,轉過頭去繼續看電視。
顧建國見風波過去,鬆了口氣,立刻打發女兒去做家務。
顧湘把洗衣機開動,去廚房洗碗。林淑雯在她搬進來後更加懶了,每天晚上做飯是逼不得已,可是碗卻懶得洗,非要丟著等顧湘來洗,廚房也是從來不收拾。
自己不做也罷,還很挑剔,專門囑咐過顧湘,洗碗不可以把水龍頭開得很大,“咱們家窮,能省一點是一點。洗碟精就別用了,還要花水來衝,多浪費。”
顧湘也懶得同她爭辯,寄人籬下,沒得選擇,照著做就是了。
洗衣機開動沒有一分鍾,弟弟顧敏就從自己的房間裏麵走出來,大聲嚷嚷:“吵死了!還讓不讓人寫作業啊!大晚上的洗什麽衣服啊!”
“怎麽了?吵著你了?”林淑雯立刻緊張起來。
顧敏叫道:“明明知道我明天要考試的,幹嗎偏偏這個時候洗衣服啊!”
林淑雯立刻命令顧湘:“把洗衣服關了。衣服都泡了這麽久了,手洗就可以了!”
顧湘忍不住說:“這麽多衣服要洗很久的,我明天也……”
“好啦!不就是幾件衣服嗎?”顧建國拉了顧湘一把,“我來幫你洗。阿敏快去複習,明天再考不及格,你就給我小心點!”
學習問題上,林淑雯對兒子也很嚴厲,所以這時候很難得地也附和著丈夫,督促兒子好好學習。今天丈夫很給她麵子,所以她也就沒去幹涉丈夫幫著繼女洗衣服了。
顧湘匆匆洗完碗,走去廁所,就看到父親蹲在地上,正使勁搓著一條褲子。她看到父親頭發花白的後頸和吃力的動作,心裏不由一酸。
顧建國當年也是身強力壯的人,小時候也把顧湘高高舉在頭頂過。他們父女如今再生疏,當年也是有過相親相愛,歡樂無比的時光的。隻是那一切都因為顧湘母親的去世而破滅了。
顧湘深吸了一口氣,走過去,把父親撥開。
“爸,我來吧。你在廠裏辛苦了一天了,晚上就好生休息一下吧。”
顧建國歎了一口氣,坐在旁邊的小凳子上,看著女兒熟練地洗起了衣服。顧湘的臉上都是汗,眼睛下一片青影,也是一臉疲憊。
“你……學校裏過得怎麽樣?”
“還好。”顧湘說,“功課都還能跟得上,同學們也友善。”
“聽說你們學校裏很多有錢的學生?會不會欺負人?”
顧湘一下就想起孫東平那張欠抽的臉,“沒有啦。”她口是心非,“學習好的和學習差的,並不怎麽來往。”
顧建國點了點頭,臉上帶了點愧疚之色,聲音更小了,“你別生氣,你林阿姨就是這個脾氣,口直心快,但是並沒有惡意……你爸爸我不爭氣,不會賺錢,她心裏有火,難免會衝著你發。你多體諒一下吧,就當爸爸欠你的。”
顧湘聽在耳朵裏,心裏像被割了一刀一樣痛。
親情的沉重,生活的無奈,全都赤裸裸地寫在了台麵上,她看得再清楚不過。
她的聲音也壓得極低,隻有這樣才能掩飾話語裏的哽咽,“我知道的,我都理解。爸你也不容易……”
顧建國左右看了看,從口袋裏掏出了幾十塊錢,塞到顧湘的襯衣口袋裏。
“這是……”
“噓——”顧建國小聲說,“拿著,去買兩件衣服吧。我看你都還穿著兩、三年前的舊衣服,都小了。進了新學校,也別讓同學們瞧不起。”
“可是萬一林姨問起……”
“就說是外婆送的。我這錢是打牌贏來的,她不知道。你拿著,買衣服也好,買點吃的也好。爸爸我也隻能給你這麽多了……”說著,也不是不覺得愧疚的。
那幾張輕薄的十元鈔票揣在顧湘的口袋裏,就像磚塊一樣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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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塵18
大門打開,張其瑞發動車開了進去。院子裏麵大樹參天,綠草如茵,一花一木都修剪得非常整齊。碎石車道盡頭是一棟三層的歐美鄉村式別墅,有著寬大的屋頂和高高的煙囪。穿著製服的人在屋子裏進進出出,人聲喧鬧,一派繁忙的景象。
車還沒停好,一個穿著米色套裝的中年婦人就迎了出來,端莊秀麗的臉上洋溢著愉悅的笑容。
“回來怎麽也不提前說一聲?路上還順利嗎?吃了早飯沒有?累不累?”
“媽,別急呀。”張其瑞笑著摟過母親的腰,“我人都回來了,有什麽話慢慢問就是。”
張母看著出落得一表人才的兒子,自然是越看越開心,嘴裏卻數落道:“你也是的,陪安琦去旅遊,結果聽說一直沒好臉色。”
張其瑞笑了笑,“安琦找你抱怨了?”
張母聲音低了些,“她家和咱們家的交情也有些年了。你就算是對她沒意思,也別掃了大人麵子。”
“我知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隻是南方悶熱,我覺得無聊而已。對了,家裏這是又要做什麽?”
“哦,下午有個派對。”張母同兒子走進了屋裏。
家裏到處都是酒店的員工,正有條不紊地布置著客廳和庭院。酒店裏的大廚也請來了幾位,已經在廚房裏忙活了起來。
“架勢還弄得挺大的。”張其瑞四處望了望,“這是要招待誰?我怎麽都不知道。”
“和生意沒關。”張母說,“今年姐妹會輪到我主持了,於是就打算在家裏招待那些太太們。”
張其瑞看著母親。五十多歲的人了,看上去像四十出頭,從娘家直接到夫家,養尊處優,從來沒有經曆什麽風霜,所以還保留著一份天真,十分可愛。
他摟了摟母親,“那你玩得愉快。我先去洗個澡。”
張母在後麵喊道:“今天的宴會你可得來!我那些姐妹們都會帶自家孩子來的。”
張其瑞覺得好笑,“又不是幾歲的孩子了。”
“唉,你這孩子怎麽就不懂呢?今天有好幾個不錯的姑娘也要來。”張母急道。
張其瑞啼笑皆非,“不是都說了不要管我這事了嗎?”
張母板起了臉,“你是我生的,這點都不能管了?你今天哪裏都不能去,絕對不能給我丟麵子。”
張其瑞後悔得很,早知道就不提前一天回來了。
張母又興奮地說:“對了,有個人你肯定樂意見的。就是你方阿姨。”
張其瑞揚起了眉毛,表示對這個名字沒有半點印象。
“不記得了?就是孫東平的媽媽呀!”張母責備地瞪了兒子一下,“你們當初玩得這麽要好的……”
張其瑞上樓梯的腳步頓了頓,“……是她呀!你光說方阿姨,我一時沒聯想起來……你們還有聯絡?”
“好多年沒聯絡了。今年也是她主動聯係上我的,說是要回國住一段時間。我記得你小時候挺喜歡她的啊,總說她做的魚比我做的好吃。”張母說起來,還有些不服氣,像個小女孩一樣,吃起了醋來。
張其瑞忍不住又笑了,“媽,我瞎說的,不過是想讓你多給我做魚罷了。”
“真的?”
“當然!”
張母單純,也很好哄,轉眼又開心了起來,“乖兒子,好好去洗澡,休息一下。今天熟人多,你可要為我長臉哦。”
張其瑞無奈,搖著頭上樓回房。樓梯口正有個女員工在換鮮花,看到他走來,連忙站起來。張總的嚴厲是全公司出了名的,她肅然起敬。可是張其瑞隻衝她點了點頭,就走了開去。女孩的臉一下就紅了。
張其瑞關上房門,眼神已是一片清冷。
孫東平的母親在孫東平十歲的時候就和他父親離婚了,嫁了一個英國人,移民去了英國。後來孫東平出了那事,她又把兒子也接去了英國。母子倆就此認了帝國主義做父,一去多年不返。
如今她回來了,那孫東平呢?那家夥還躲在英國嗎?
他走進浴室,擰開了水龍頭。嘩嘩的水聲蓋過了外麵的喧鬧聲。脫下的衣服丟進洗漱台下的藤籃裏,浴室的大鏡子裏,年輕的男子身材修長,皮膚光潔緊實,肌肉勻稱有力。要是張母看到,肯定又要發出我的兒子真帥這樣感歎。
的確,他已不再是八、九年前那個瘦高纖細的校園王子了。那些青春的,單純而天真的歲月,早就一去不返了。
北方的秋夜降臨得比較早,五點過天就暗了下來。張家的院子裏已經是燈火通明,衣香鬢影。客人自然以女性為主,那些一看就是家境優越、養尊處優的中年婦人們都打扮得高雅得體,端著香檳酒,淺笑低語,十分有風度。
侍者有條不紊地穿梭於賓客之間,一道道精美可口的菜肴端上桌,惹得客人們讚聲不絕。
“惠心啊,家裏開酒店就是占便宜,想找什麽樣的好廚子都方便。”
“玉華,你誇獎了。這個日本廚師可不好找呢,是我兒子親自去日本請來的。”張母說起兒子,口氣自然而然地增添了幾分驕傲,“那孩子還挺講究的,酒店裏好幾個名廚都是他出國請回來的呢。”
周太太忙讚道:“貴公子真是能幹啊。我看你和老張這下可放心了,家業有人繼承咯。”
“能放心就好咯!”張母視線轉到周太太身後跟著的年輕女孩子,“這是你家千金吧?長得可真漂亮?今年多大了?讀書還是做事呢?”
周太太立刻把女兒往前推了一把。女孩子穿著紅色小禮服,身材圓潤卻不顯胖,比起時下流行的骨感美人,要顯得貴氣許多。
女孩有點不情願,瞪了母親一眼,這才回答張母的話:“阿姨好,我叫周明珠,今年二十四歲,心理學在讀研究生。”
張母聽得甚是滿意,“居然還是高材生!玉華呀,你家姑娘好有出息啊!”
“哪裏哪裏!怎麽也比過你家兒子。”
兩家母親又互相讚美恭維了起來。周明珠有點無聊地站在旁邊,悶頭吃水果沙拉。她吃完了盤子裏的東西,轉過身又去盛了一份壽司。抬頭間,忽然看到一個穿著白襯衫的年輕男子從鮮花和人群間走了過來。男子容貌清俊得就像清晨的露水一樣。
她心跳登時漏了半拍,然後立刻搖頭。一個理性分析的人腦子裏居然會冒出這樣的詞,真是夠她覺得驚悚的了。
“媽,你找我?”
張母拉著兒子的手,介紹道:“這是你周阿姨,這是周小姐。”
周太太立刻發出恰到好處的讚歎聲:“天啊,其瑞都長這麽大了!多英俊的小夥子啊!我家明珠你還記得嗎?你們小時候見過一麵的。”
張其瑞當然不記得了,卻熟練應對道:“當然有印象。明珠是嗎?你長高了。”
周明珠聽了就想笑,人長大了不長高,那就是侏儒了。
周太太自然知道自己女兒又在想什麽,暗暗捏了女兒胳膊一下。周明珠擠了擠眼睛,心裏滿是厭煩。
張母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對了,其瑞,我正要找你了。有個人,你肯定想見一見!”
“誰?”
張母臉上掛起神秘的笑,一邊拉著兒子的手,一邊回頭張望,“應該沒走遠,就在那邊的……啊,看到了!東平!東平!”
張其瑞微微睜大了眼,順著母親的視線望了過去。
高高的花架後,一個高大的年輕男子正轉過身來。熟悉又陌生的容貌,驚訝大過喜悅的神情,甚至,那人在看到了張其瑞後,更添了一份不安。
又是一個帥哥呢。李明珠悄悄往嘴裏塞了一個壽司卷。
“你方阿姨果真把東平他們也帶來了。”張母興高采烈地朝那邊招了招手,“白天還說著了,晚上就真的來了。這也真是心有靈犀啊!”
張其瑞臉上的笑忍不住帶上了幾分譏諷。
他還真的回來了。勇敢地,做個男人了?
那個叫孫東平的男人表情不甚自然地轉頭和花架後什麽人說了幾句話,一隻白皙修長的手挽住了孫東平的胳膊。孫東平帶著一個年輕女子走了過來。
“那是他未婚妻。”張母羨慕地解釋給兒子聽,“瞧瞧人家……”
她的話在看到兒子臉上突然籠罩住的冰霜而停了下來。張其瑞的眼神銳利如刀鋒一般,嘴角還帶著笑,牙關緊咬,整個人就如同一張拉到極致的弓。
有意思啊。周明珠又吃了一塊壽司。
張母驚愕不解。這時候孫東平已經帶著未婚妻走到了跟前。那是一個很出眾的女孩子,一股濃濃書卷氣,嫻雅柔美,溫婉可人,是那種會討所有婆婆歡心的女生。
孫東平和她,金童玉女一般站在跟前,麵對著張其瑞。女子鼓起勇氣,衝張其瑞笑了笑,眼神有點閃躲,手則挽緊了未婚夫的胳膊。
“其瑞,”孫東平先開了口。他笑了笑,很坦誠地,“好久不見了。”
張其瑞深吸了一口氣,周身冰冷的氣息也隨之被壓抑了下去。
他也勾了勾嘴角,“回來啦?我倒不知道你們居然訂婚了,東平,”然後視線轉向那個女子,“靜雲。”
劉靜雲實在是忍不住,終於低下了頭,躲開了他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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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流年1
張家的書房,向來是全家最安靜的地方。大門一關,窗簾拉上,人聲喧嘩都被隔絕在外麵,屋子裏靜悄悄地,似乎連自己的心跳聲都聽得清清楚楚。
張其瑞倒了兩杯威士忌,自己一杯,孫東平一杯。劉靜雲手裏的則是香檳。
冰塊在杯子裏碰撞出清脆的響聲,相比之下,屋裏的三個人,沉默得有些太久了。
劉靜雲始終有些不安,孫東平衝她溫柔一笑,握了握她的手。這個男人對心愛的女人,總是細心而溫柔,這點並沒有變。
“我們兩個聊聊,你出去外麵走走吧。”
很明顯地愛護,劉靜雲沒有拒絕。她從張其瑞抱歉地笑了一下,拉開門走了出去。高跟鞋踩在木地板上發出清脆的聲音,那聲音逐漸遠去,隻留一室芳香。
張其瑞坐在沙發裏,修長的雙腿交叉著,杯子裏的酒已經去了大半。大概是酒精的原因,他已經回複了昔日清冷寡言的表情。
“什麽時候回來的?”張其瑞先開了口。
“上個禮拜。”孫東平語氣平和地回答,“本來,是想另外找一個比較合適的場合再見你的。”
這話,張其瑞相信。大家那麽多年兄弟,也沒什麽深仇大恨,沒必要來一個這麽刺激的重逢儀式。
孫東平的麵容已經徹底褪去了少年的稚嫩和生澀,換成了男人式的英俊硬朗。當年隻穿夾克和T恤的男孩,如今穿著手工西裝,連腦後的發梢都精心修剪過。
張其瑞問:“什麽時候的事?”
孫東平自然知道他在問什麽。他頓了頓,低聲說:“確定關係的話,兩年多了。”
張其瑞眉毛極輕微地挑了一下,端起杯子來又喝了一口,“我們也好幾年沒怎麽聯係了,連你要結婚這件大事都不知道。”
孫東平皺了一下眉頭,他也不是聽不出來話裏的諷刺。
“這件事,我要說聲抱歉的。”
張其瑞搖了搖頭,“我和劉靜雲,高二的時候就分了。這都多少年的事了。”
孫東平也灌了一口酒,“我也沒想到會這樣,真沒想到……我覺得一切都是命。”
“可不是嗎?”張其瑞望了望天花板上吊著的仿古水晶吊燈,“當初聽人說你們倆在英國好上了,我還以為是謠言。不過現在想來,也不奇怪,你原本也喜歡過她的。”
孫東平自嘲:“高中那陣子,整個人渾得很,看到漂亮的女生就會去追,算個什麽喜歡呢?後來在英國居然又碰上,都挺驚訝的。後來……後來也發生了很多事。總之,我對不起你,畢竟她曾經是你的……”
“都過去了。”張其瑞說,“我和她九年沒聯係了。要生個孩子,這都可以打醬油了吧?”
孫東平笑了起來,“幾年不見,你性格倒開朗了些。”
張其瑞挑了一下嘴角,調轉了話題,“這次回來,還回去嗎?”
“那邊的工作已經辭了,專門回來幫老頭子做事的。聽說你也是?”
“管酒店。”張其瑞點了點頭,“她呢?和你一起?”
“靜雲她讀的是英國文學。已經找到一家外文出版社,過去就直接做主編了。”
張其瑞笑道:“知書達理有漂亮,這樣的媳婦,你媽挺喜歡的吧?”
孫東平不可抑製地露出了幸福的笑容來,“是,雙方家長都已經見過了。”
張其瑞又喝了一口酒,問:“什麽時候辦酒席?”
孫東平舉到嘴邊的酒杯頓了一下,“還沒定。剛回國,太忙了。”
“是嗎?”張其瑞瞟了他一眼,“別耽擱了。她都跟了你三年了,你總得給人家一個交代。”
孫東平的眼神閃了一下,似乎是聽懂了這句話裏包含著的諷刺。
兩個男人對坐著,中間隔著一個梨花木茶幾,卻像隔著整片海洋一樣遙遠。曾經一同上學,一同玩耍,一同打架的交情,已經被時間衝得越來越淡,彼此的影子都在心裏模糊了。直到今天,再由一個女人把他們聯係了起來。
孫東平問:“你這幾年是怎麽過的?”
“出國,讀書,畢業,和你走的是同一條路子。沒什麽好說的,就是比你早回來一年。對了,去年華躍十五周年校慶,回去了一趟,老師們都問到了你,挺想念你的。”
孫東平抬頭看向張其瑞,“十五周年?這麽快?”
張其瑞彎了一下嘴角,“我們倆高中畢業都八年了,你日子過糊塗了?”
孫東平垂下眼簾,濃眉輕微皺了一下,“是的,八年了。”他頓了頓,又重複了一遍,“八年了。”一個字比一個字重,這幾個字就像要鑿刻在心上一樣。
張其瑞悠閑地靠進沙發裏,又抿了一口酒,“靜雲她爸,劉老師,現在都是校長了。哦對了,你見過家長了的,應該知道的。”
孫東平眼裏一黯,過了片刻,才問:“同學們都來了嗎?”
張其瑞盯著他,淡淡地說:“來的也不多,二十多個吧。”
孫東平咬了咬牙,灌了一口酒,終於問出了口:“有她的消息嗎?”
張其瑞移動不動,隻是眼睛眨了一下,“你是說顧湘?”
孫東平握著酒杯的手,指關節一下泛起了白色。
張其瑞忽然傾過身來,扶住了他握著杯子的手,“當心點,酒要撒了。”
孫東平如夢初醒,將杯子放在了茶幾上。
張其瑞坐了回去,“沒有她的消息。我聽阿敬說,你也一直在找她?”
他說這話的時候,眉毛不自覺地抬了一下。如果這幕落在心理學碩士周明珠小姐的眼裏,肯定會大叫著你撒謊。可惜孫東平完全沉浸在慌亂之中,根本無暇去研究張其瑞的眉毛。
孫東平說:“我一直給她寫信,她從來不回。後來聽說她減刑一年,提前出來,就托阿敬去接她,可是沒接到。阿敬跟我說,她外婆的房子租出去了,她爸爸也不知道她的行蹤……她還是不想見我……”
話語裏的沉痛,也是真心實意的。
張其瑞將杯子裏的酒一飲而盡,“你找她,靜雲知道嗎?”
“知道的。”孫東平提起這個,倒是有點欣慰,“我和顧湘的事,我都告訴了她。她也支持我去找顧湘。”
找到了,做什麽呢?
張其瑞沒問出口。他再度舉起了杯子,卻發現裏麵沒了酒。他失望地放下杯子,站了起來。
門上傳來小心翼翼地敲門聲。屋裏的兩個男人都怔了一下,仿佛方才的對話都是一場大夢。
張其瑞清了清喉嚨,高聲道:“進來。”
周明珠圓圓的小臉謹慎地從門外探了進來,“那個,打攪了。張先生,你母親要我來找你,說有客人要告辭了,請你和她一起送一下。”
“知道了,謝謝。”張其瑞衝周明珠溫和地點了點頭。
“不客氣。”周明珠的目光飛速地又掃了一眼孫東平,然後腦袋就縮了回去。
孫東平站了起來,“我也該回去了。”
“我送送你。”張其瑞拉開了門。
張母看著兒子和孫東平並肩走了出來,還在不停地說著話,看表情,兩個人都很平靜。
很好,沒紅臉,沒白臉,甚至沒打架。張母放心了。看來自己這個決定是正確的,正所謂快刀斬亂麻,幹脆利落,所有人都了卻一樁心事。兒子會受點傷的,不過總也是免不了的。十年前的初戀,即使當年再愛得死去活來,又有多少人會抱著過去不放呢?一切都是會過去的。
劉靜雲站在夜色裏,珍珠色的裙子折射著柔軟的光芒。她的視線同張其瑞的對上,兩個人的目光都有點閃爍,然後不約而同地轉移了開來。
孫東平摟著未婚妻,向主人一家道過謝,上了車。劉靜雲低著頭,側麵輪廓優美清秀,睫毛纖長,微微顫抖著。
張其瑞神色肅然,擺了擺手,“賢伉儷有空常來走動。”
孫東平衝他點了點頭,發動了車,尾燈的亮光不久就消失在馬路拐角處。
客人都已經全部送走,工人也要明天早上才來收拾殘局,喧囂了大半夜的院子霎時變得冷冷清清。
夜已經很深了,秋風吹著頭頂的樹葉,帶來陣陣涼意。路燈發出昏沉沉的光芒,鄰居家的房子也都沉浸在黑暗之中。
張其瑞沒有急著回家。他靠著牆站著,從口袋裏摸出了一支煙,點燃了,深吸了一口,然後長長吐出一口白霧。
劉靜雲以前第一次看到他抽煙,驚訝得和什麽一樣,眼睛瞪得圓圓的,氣鼓鼓的,模樣可愛極了。記得開學第一次見她,她也是生著氣瞪圓了眼睛。
明明大家都一樣大,就她總是一臉老沉,一板一眼地代替老師發號施令,成天忙得團團轉,什麽事都要管。別人占她便宜,她卻隻知道紅著臉。他想牽她的手,她從來不肯……
他似乎又聽到了那聲聲哭喊:“我是喜歡他!我沒錯!我隻是喜歡他!你不要把我送走……”
可她還是走了,並且真的一去不返。
指間的煙燃到了盡頭,張其瑞回過神來。他鬆開手,煙頭掉落在地上,轉眼就被碾在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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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2
孫東平敲了敲書房的門,沒回音。他無奈而笑。
擰開了門,裏麵一陣黑壓壓的氣息鋪麵而來,衝得他差點倒退一步。
沙發上一床被子裹做一個大蛹,隻有一縷頭發露在外麵。屋子裏亂糟糟的,各類英法文書記散落得滿地都是,稿紙也是鋪了一地。孫東平搖搖頭,往裏邁了一步,哢嚓一聲,一支圓珠筆應聲斷成兩截。
孫東平走到沙發前,俯下身去,費了一番勁才把被子拉開,露出劉靜雲的臉來。
劉靜雲還睡得迷迷糊糊,頭發亂得像麻線一樣。沒吵醒了,不滿意地哼了哼。
孫東平失笑,伸手捏了捏她睡得紅彤彤的臉,“老婆,你又通宵啦?”
“不要吵……”劉靜雲像隻蟲子一樣在輩子裏蠕動,妄圖再鑽回去。不過孫東平壓根不給她這個機會,又把她拽了出來,“七點半了,再不起來就要遲到了。你今天不是要開會的嗎?”
“開會”兩個字讓劉靜雲終於清醒了一些,開始緩慢地往外爬,“啊?這麽快就七點半了?”
“你昨天又幾點才睡的?我睡下去的時候看到這裏燈還是亮著的。”
劉靜雲眯著眼睛,伸出五個指頭,“五點半。”
“你才睡了兩個小時?”孫東平心疼又生氣,又擰了擰她的臉,“你怎麽老這麽亂來啊?身體重要還是工作重要?”
“討厭。”劉靜雲把他推開,“才剛上班,當然要努力啦。我才不要人家說我被你養。”
“我養你又怎麽了?”孫東平氣得牙癢,撲過去又捏未婚妻的臉,捏完了又心疼,趕緊親一親來彌補。
劉靜雲笑著高聲叫:“流氓!有變態!”
孫東平奸笑,“我就是變態,流氓也救不了你!”
劉靜雲一愣,反應過來,哈哈大笑。這麽一鬧,可是徹底清醒過來了。隨即肚子咕嚕響,餓了。
“趕快收拾一下,我去買早飯。”孫東平把她推進臥室,自己則下樓去買早點。
他們住的花園小區位於是市地上東區,周圍有商業中心,學校和公園,每平方米都要賣到兩萬多近三萬。這麽好的房子,當然不是他們這樣的年輕人負擔得起的。這套八十多平米的公寓是孫東平的父親送給未來兒媳婦的見麵禮。
小區的早晨很熱鬧,早起的老年人正在鍛煉身體,錄音機裏轟隆一聲“站如一棵鬆”,嚇得孫東平忙捂耳朵。早期上學的孩子們背著書包尖叫著從身邊跑過,名貴的轎車也緩緩行駛在小區的路上。
到底還是國內熱鬧些。孫東平閉著眼睛享受著秋日明媚的陽光,聽著人們用他熟悉的語言在交談,在歡笑。
告別了陰雨連綿的英國,回到溫暖的祖國,看來真的是個正確的決定。
食鋪的老板已經認得了他,熱情地打著招呼:“先生,還是照老樣子,三根油條,兩份豆漿,一份不加糖,一份加三勺糖?”
孫東平想到劉靜雲那遊魂般的樣子,補充了一句:“今天再加兩個茶葉蛋吧。”
“好的,一共八塊錢。”老板熟練地包好食物,交到孫東平手上。
老板娘看著孫東平的背影,羨慕地對丈夫說:“這個男的可真好,這麽帥,又有錢,還每天來幫老婆買早飯。這麽好的男人,真是打著燈籠都找不著!”
老板酸酸地說:“我見過他太太,年輕又漂亮,像個明星似的。所以說,什麽鍋配什麽蓋嘛!”
“死老頭!”老板娘笑著擰了丈夫一把,轉頭繼續算賬去了。
孫東平把油條切好放盤子裏,茶葉蛋剝幹淨了,再把豆漿倒進碗裏,然後全部端到餐桌上。他心裏數著時間,過了十秒,劉靜雲就像聞著了肉香的小動物一樣從臥室裏鑽了出來。
還好,洗過了澡,換了衣服,頭發淩亂加黑眼圈外,看著已經基本恢複正常了。
“啊!茶葉蛋!”劉靜雲歡呼一聲,開動起來。
孫東平倒不忙著吃,他拿了一把梳子,走過去給未婚妻梳頭發。
“我說,你這個翻譯稿子到底要弄到什麽時候?你這半個月每天都睡不到五個小時,人怎麽搞挨得住?你還當自己十八歲啊?”
劉靜雲喝了一口豆漿,把嘴裏的油條咽了下去,“我和你同一年的,我成黃臉婆了,你也不是什麽年輕小夥子,半斤八兩!”
孫東平說:“你自己說說,你這麽賣命幹什麽?有不缺錢,也不缺男人!身體搞垮了怎麽辦?”
他說到氣出,下手重了,劉靜雲哎喲叫疼,使勁踩他一腳,“謀殺我呢?”
孫東平丟下梳子跳了開去,“你都慢性自殺了,還用本尊動手?”
劉靜雲噗哧一聲笑了,容顏秀麗。她膩歪歪地蹭了過去,摟著孫東平的脖子。
“好啦,老公,人家知道你疼我!這個禮拜交了稿子,總編準我兩天假,我給你洗手作羹湯。”
孫東平摟住她纖細柔軟的腰肢,感受著她美好的線條,嘴裏卻譏諷道:“你唐門畢業的吧,做的那東西能吃嘛?國防部生化武器研究科該請你去做研究員的,有了你,我們就不在懼怕美國了……”
話沒說完就被劉靜雲追著打。孫東平忙叫:“要遲到了!你開會要遲到了!”
劉靜雲一口喝完了豆漿,把碗摜在桌子上,喝道:“回來跟你算賬!”
孫東平笑得痞兮兮的,“老婆慈悲為懷。”
劉靜雲進了書房一趟,出來時懷裏滿滿抱著書本和稿子。她對著鏡子照了照,深吸一口氣,打起精神,看上去回複了她都市精英白領的形象。
孫東平以前每天都開車送劉靜雲去地鐵站。倒也不是不能直接送她到公司,但是劉靜雲強烈反對,覺得那輛奔馳太照耀。自己一個新職員,弄得和同事格格不入並不好。但是孫東平不忍心她每天來回擠一個多小時的地鐵,上個禮拜就借了公司一輛別克,這下再堅持送到公司,劉靜雲也不反對了。
車開上環城路,劉靜雲坐在後座裏,一邊看著手稿,一邊翻著書。他們出版社最近在做一批法國建築類的學術書籍,她的法語不好不壞,專業詞匯卻懂的不多,所以倒頭來還得惡補法語,忙得焦頭爛額,恨不能一天有四十八個小時可用。
車開到出版社樓下,劉靜雲抱著文件下了車。
孫東平從窗裏探出頭來,“中午有空一起吃個飯嗎?”
劉靜雲搖搖頭,“法國那邊來了人,中午肯定有工作餐的。”
孫東平有點失望,“那我下班來接你。你也省著點,別太累了。”
劉靜雲嫣然一笑,湊過去在未婚夫臉上狠狠親了一口,“知道啦,老公!”
孫東平傻笑,把車開走了,劉靜雲在後麵衝他揮了揮手。
車開過十字路口,孫東平才摸了摸臉,“這丫頭,吃了油條不擦嘴巴。”
孫東平回國,也是因為父親身體不好,拜托他回來接替公司。孫家商場的規模已是當年的十倍不止,除了連鎖超市外,大型購物商廈在本市就有兩家。管理這麽龐大的氣壓,對於畢業後工作還不到兩年的孫東平來說,並不是容易的事。
他停好車,搭乘電梯,沒有去辦公室,而是直接去了一樓。
特助徐楊已經在老地方等他了,手裏還拿著文件。見到孫東平出現,便快步迎了過去。孫東平一看到這個女人,頭皮就有點發麻。
“九點零八分,你遲到了八分鍾。浪費時間就是浪費生命,我現在就可以告你謀殺。”徐楊冷冷地宣判,“領帶還沒打好?莫非今天你要走紈絝路線?空著手的?昨天下班前請你看的那份聖誕促銷企劃你簽字了嗎?可千萬別用來墊湯鍋了。天京的王總的電話你回複了嗎?還有……”
一邊聽她念叨,孫東平一邊打著領帶,後頸使勁冒著涼氣。徐楊是學法律出身,幹過四年民事訴訟律師,專打清官難斷的家務案。於是練就一張鐵嘴,說話流利,字句清晰有條例,引經據典滔滔不絕。人家是事實勝過雄辯,到她這裏,從來都是雄辯擊敗事實。聽說客服部一直將她供為女神敬仰,香火不斷。
她是孫東平父親戰友的遺孤,被孫家收為義女,是孫東平的幹姐姐,大他五歲,差不多是和孫東平一起長大的。這姑娘打小就甚得孫父喜愛,高中的時候就跟著義父領略商場風雲,加上本來性格剛硬,於是順理成章地被培養成了一位鐵娘子。孫東平小時候在外麵橫行霸道,把別家的孩子的頭打破了,回家後誰都不怕,就怕這幹姐姐收拾他。徐楊個子嬌小,但是手勁大又專捏人痛處,總能把孫東平追得滿院子跑。
積威已久,弄的孫東平長大了也一如既往地畏懼徐楊,看到她就像犯人見到典獄長。孫父半退休,把公司交給兒子的同時,也把兒子交給了幹女兒管教,覺得這樣的安排最放心。徐楊知道義父的打算,二話不說就辭了律師事務所的高薪工作,回公司來幫忙打點。
孫東平當然也不是無所事事的二世祖,隻是在國外呆久了,生活習慣難免懶散一點。他回國本來想著自己做少東家,自主權多多,好過在美國給人打工。但是在公司大會上一看到徐楊的身影,隻覺得當頭一盆冷水,就有種飛奔去機場逃回美國的衝動。
真是的,也是三十出頭的女人了,穿得一身黑,沒嫁人,也沒談對象,成天就埋在公事裏,像個什麽樣啊。
“我嫁不嫁人和你沒關係。”徐楊冷不丁冒出一句話,嚇得孫東平一大跳。
“姐……”心裏話都能知道?
“公司裏要叫我徐小姐。”徐楊瞪了孫東平一眼。
當然是小姐,他可沒這膽量稱呼徐楊為大姐。
孫東平歎氣,“是,徐小姐,您的話訓完了,我們可以開始巡商場了嗎?”
徐楊恨鐵不成鋼地又瞪了瞪弟弟一眼,帶頭朝著一樓名牌專櫃區走去。
孫東平笑著搖了搖頭,跟著她的腳步。
忽然一個人影從他視線角落裏晃過。
孫東平渾身一震,猛地停下了腳步。他屏住呼吸,轉過頭去。
不遠處DIOR專櫃前,一個女子正背對著他,低頭看化妝品。削瘦羸弱的腰身,半長過肩的頭發,和腦海裏的那個身影就這麽重疊在了一起。
所有的聲音都在這瞬間化成了嗡嗡巨響,孫東平感覺到心髒在胸腔裏都要跳出來了。他就像是被定住一樣站在那裏,無法移動半步。
女子站直,側過頭來和店員說話,眼睛細長,塌鼻子,皮膚粗黑,是衣服東南亞人的長相。
魔法消失,周圍的聲音回來了,身體可以動了,心跳也慢慢回複了正常的速度。剛才的一切那麽短暫,就像是一場夢。
孫東平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又覺得有種深深的遺憾。他再多看了那個女子幾眼。她比這個女人要高些,也沒這個女人瘦得這麽離譜。不過這麽多年過去了,也不知道過得怎麽樣。如果過得不好,沒準還沒有這個女人看著健康吧……
“還磨蹭什麽?”徐楊催促道。
孫東平回過神來,“是,這就來了。”
腳步遲緩了一下,還是步步沉重地跟了上去。
兩天沒更新,於是今天多更點,對不起等待我的朋友們啊。小音這兩天真忙。
請多回帖吧~~小音最喜歡看回帖了~~~
流年3
流浪者酒吧開在城北風月繁華之處,卻是鬧中取靜,嵌在河後的居民房裏,門口除了一張牌子,什麽都沒有,不是熟人,極少知道這裏是個酒吧。
上門的自然也都是熟客,且以都市金領居多。這裏環境優雅舒適,安靜清幽,來往客人都是高雅斯文的人。都說物以類聚,流浪者酒吧也就成了城裏高品位小資消費場所的代名詞。
孫東平回國不久,今天是被朋友帶著第一次來這裏,算是入鄉隨俗的一個步驟。他先前一路走來,被沿途鬧哄哄地酒吧炸了個暈頭轉向,尋思著這樣的酒吧坐下來,人和人到底怎麽交流。好在進了流浪者,耳朵裏隻有輕輕流水和妙曼的鋼琴旋律,他這才覺得放鬆了下來。
“怎麽樣?這裏還不錯吧?”田世文得意地拍了拍孫東平的肩膀,“兄弟知道你在國外七年寒窗,如今終於回到祖國大家庭的懷抱,自當要好好慰勞慰勞你。”
孫東平笑罵:“得了吧你,真心慰勞我,幹嗎不請我去香格裏拉?”
一個高壯魁梧的男人從吧台後麵走了出來,衝田世文點了點頭,“二少。你朋友?”
“我四哥。”孫東平在家裏堂兄弟中排行老四,孫老太爺總叫他小四,於是朋友們也管他叫四哥。
“四少。”老板請他們往裏麵走,“我這裏小地方,你隨便就好。”
“這是穆老板。”田世文介紹,“大家都是熟人了。啊,小八和家宏他們在那裏,比我們來得早啊。”
光線幽暗的角落裏,幾個朋友正朝他們兩個招手。一幫子人都是和孫東平家世相當的人家的子弟,也大都受過良好的教育,一個學音樂,兩個和孫東平一樣讀的MBA,還有一個是學法律,富家卻並不紈絝,所以一直比較合得來。
才剛坐下,就有兄弟半開玩笑道:“四哥今天出來,同嫂子報備過了吧?別回去一進家門就要跪電腦主板。”
孫東平偕未婚妻歸國一事,大家都知道。在座的其他幾個都是單身漢,自然要把孫東平拎出來調笑一番了。
孫東平點了一支煙,靠進柔軟的沙發裏,“我能出來,當然是得了她禦批的。本來是要帶她一起來的,她昨天加班,今天很早就回去休息了。”
“屋裏有人就是不同了。”田世文嘖嘖有聲,“以前四哥多生猛的人啊,如今猛虎也被馴成了小貓了。晚上出來都要老婆蓋章批準,等再過兩年,家裏添了小的,估計就要把我們兄弟拋在腦後了。”
“你這不廢話?”朋友笑道,“嫂子又漂亮又有才,還特別賢惠,有錢都找不到。四哥做妻奴做得不要太開心哦!”
孫東平隻笑不語,任由兄弟們說笑。
“東平,你也算定下來得比較早的了吧?”另外一個年紀稍長的朋友說,“當初中學的時候,你比誰都花,每個班的班花你一個個挨著泡,到手了又甩掉,辣手摧花,碎裏一地的少女心。我還以為你會風流到老呢,結果一下就栽倒在劉靜雲的石榴裙下,爬不起來了。”
“認栽了。”孫東平彈了彈煙灰,“所以說真金不怕火煉呢。我家娘子這才是當之無愧的華躍校花!”
“你可以更惡心一點。”田世文渾身起雞皮疙瘩,“愛情宣言留著到東方明珠上頭去嚷嚷。兄弟們都還是光棍,生活苦悶,刺激過頭了容易有過激行為。”
“老四不行了。”友人連連搖頭,“以後十一月十一,又少了一個人和我們一起過節。老四,我代表組織開除你。滾遠點,看著煩!”
孫東平哈哈笑,舉杯和他碰了一下,“是你自己敵我部分。你四哥我本來就是一個專情的好苗子,新世紀新好男人,女人心中最完美的情人和丈夫……”
“適可而止吧!”田世文勒住了他的脖子,把他後麵的話給截了。
林家宏看著他們鬧著,眼角忽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他也來了?真是巧得不幸。
林家宏本來打算不去打招呼的,可是田世文也看到了那個人。他這人沒什麽心眼,張口就喊:“那不是三哥嗎,也來了?”
孫東平轉過頭去,看到張其瑞略微僵硬的身影。
林家宏狠狠瞪了田世文這個白癡一眼。田世文恍然大悟,抓了抓腦袋。
張其瑞也是被人叫了一聲後才看到孫東平他們的,當時就悔得腸子都青了。真不明白自己今天是哪根筋不對,怎麽想到要來這裏喝一杯的。
可是彼此都照麵了,轉頭就走顏麵上也過不去,隻有硬著頭皮過去打招呼。
張其瑞臉上尷尬的表情瞬間就被抹去,換上了溫和的笑,姿態隨意自然,仿佛剛才的千回百轉都不曾存在過。林家宏全都看在眼裏,暗暗讚歎,這小子皮麵功夫做得是越來越滴水不漏了。
張其瑞用恰到好處的熟絡語氣打招呼:“大家都在啊。東平,你也在啊。”
孫東平笑了笑,“難得碰上,坐下來一起喝一杯吧。”
兩個男人的視線對上,空氣間似乎閃起了火花,可是仔細看,兩人又都不現山不露水地,笑得兄友弟恭敦厚友善。男人的較量之一就是在意念中過招,看似平靜的水麵其實底下暗流湍急,洶湧澎湃。
列席旁觀的幾個友人都籠罩在這片低氣壓下,噤聲端坐。小八和田世文通了一個眼神,準備好一看勢頭不對就衝過去,一個抱住張其瑞,一個拉住孫東平,總之是不能讓他們兩個打起來。
“不用了。”張其瑞輕描淡寫地打破了僵局,“家中高堂等著我回去。你們玩得愉快。”
這時侍者卻把他剛才點的酒送了上來,還以為他要和孫東平他們一起喝。
張其瑞從錢包裏抽出兩張百元,放在托盤上,拍了拍侍者的肩膀,朝大門走去。
“張少,您的酒……”
“請你了。”張其瑞頭也不回地走了。
留下來的人冷冷坐著,先前歡樂沸騰的氣氛都被張其瑞一盆冷水澆滅了。這幾個人,是孫東平的朋友,同樣也是張其瑞的朋友。大家也都不是十幾歲的毛頭小夥子了,同處一個圈子,平日裏商場上,聚會裏,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誰都不想為了誰把關係搞僵。
孫東平又點了一支煙,狠狠吸了一口,長長吐了出來。煙霧繚繞裏,他英俊的麵容顯得有些陰翳。
“也是我先對不起他。”孫東平開口說。
他是當事人,他主動開口,挽救了眾人於尷尬中。於是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鬆了一口氣。
林家宏搖了搖頭,“算了。過去的事了。”
孫東平說:“沒過去呢,過不去的,成心結了。”
大家都不做聲,隻有小八實在是耐不住好奇,問道:“你和嫂子是怎麽好上的?”
田世文忙拍了他腦袋一下。小八委屈地摸了摸腦袋,可還是不死心,又問:“三哥和靜雲姐那都是高中時候的事了。大家都還是半大的孩子呢。即使有什麽,放到現在來說算個屁啊!再怎麽,兄弟總比女人重要嘛……”
田世文恨不能掐死這傻小子。
孫東平反倒笑了,帶著幾分冷意,又有些莫名的怨氣,“屁事?”
他把煙蒂狠狠摁在煙灰缸裏,語氣卻淡得像歎息:“真的進了心裏了,就是這輩子最重要的事了。”
聚會不歡而散。孫東平喝了點酒,林家宏便主動送他回去。
“你走了八年了,熱地皮早冷了。聽話,哥送你回去,省的回頭再去交警那裏接你。”
孫東平喝白酒從來不上頭,偏偏洋酒不怎麽行,今天有點悶氣,多喝了幾口,頭的確暈,便上了林家宏的奔馳。
林家宏比孫東平大三歲,孫東平進入華躍的時候,他剛高中畢業上大學。林母身體不好,原本被巴黎音樂學院錄取了的林家宏選擇放棄留學,留在了本市。他是孫東平的前輩,性格沉穩,細心謙和,甚得孫父和徐楊的好評。孫東平把他當大哥,偶爾周末去林家吃飯,在林家宏麵前,也沒那麽張狂。
林家宏是除了孫家人外,唯一一個清楚八年前發生的那件事的外人。孫家人信任他,肯把家醜告訴他,也是為了讓他去安慰快要崩潰了的孫東平。
十八歲的孩子,法律上是成人了,可是心靈還是稚嫩的。發生了那麽大的事,沒有精神崩潰已經不錯了。那陣子孫東平被反鎖在家裏,天天都想逃出去,什麽法子都使盡了。家裏人把他屋裏所有硬的尖的東西都搬走了,孫東平就絕食。徐楊手腕強硬,給孫東平打麻醉針,輕微計量,讓他神智迷糊就行了,然後把東西填進他的嘴裏。後來孫東平吃什麽都吐,連徐楊都哭了,這才終於把林家宏請了來。
林家宏跟孫東平說了很久的話,從男人的立場來和他交談,講道理,鼓勁,要讓這個孩子重新站起來。也是他幫孫東平往獄裏給顧湘打去第一通電話,遞去第一封信的。
林家宏想到這裏,也歎了一口氣。車窗外,路燈在飛速地倒退,後座的孫東平已經睡著了。年輕有為的男人,看起來,人生似乎沒有陰影,前途一片光明。那是因為,有人替他背負了黑暗。
那個叫顧湘的女孩子,林家宏從來沒見過,不過想必是個水晶心肝的人。
因為她如他所願,果真什麽消息都沒有回。
小音努力寫寫寫~~~~大家多多回帖哦~~~
51我不出去玩,要勤奮更新。
PS:小音最近把以前沒看的交響情人夢看了,好萌啊~~~好喜歡裏麵的人,每個人都那麽可愛~~千秋王子大讚,野田妹好萌~~~~花癡中~~~俺也好像寫音樂相關的文文~~
流年4
劉靜雲今天下班得早,回家倒在床上就沉沉睡去,連夢都沒有做一個。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一看表,十一點二十,深夜了。
她爬起來,打開臥室的門。外麵也沒開燈,屋裏空著沒有人。她找到手機,這才看到孫東平給她發的消息,說被幾個朋友拉去喝酒了。劉靜雲不像別的女人那樣十分反對自己的男人和兄弟們去喝酒玩樂。她覺得兩個人相處就要彼此信任和尊重,和朋友聚會不過是普通消遣,並不應該過多幹涉。
她去浴室洗了一個澡,把堆積的衣服丟進了洗衣機了。電視機裏放著深夜檔的節目,和國外有很大區別的是,也不過是熟男熟女的感情話題而已。
轉眼回國就一個多月了啊。她吹著頭發,心裏歎了一聲。
接下來的人生基本也是結婚,生子,工作,退休,帶孩子,似乎不再會有什麽意外了。孫家長輩歡迎她,連一向苛刻挑剔的孫母對她也很欣賞。和婆婆嘛,不需要彼此熱愛,能互相尊敬就已經足夠了。
劉靜雲也從來不是什麽追求刺激的女人,這樣的生活正是她向往的。
門鈴響了起來,應該是孫東平回來了。而且八成喝醉了,不然他自己會開門。
話筒裏傳來的是個陌生男人的聲音:“劉小姐?我是東平的朋友,他有點不方便,所以……麻煩你開一下門好嗎?”
我就知道!
劉靜雲按了開鎖按鈕,又急忙披了件外套,下樓去接孫東平。
其實孫東平沒有劉靜雲想象的那樣爛醉如泥。他在車上小睡了一下,酒醒了大半,偏偏在下車的時候跌了一交,把腳給崴著了。林家宏啼笑皆非地架著他,等樓下門開了,扶著他走進去。
孫東平他們家在三樓,劉靜雲趕在他們進電梯前就下來了。她老遠就看到孫東平被別人扶著,趕緊小跑過去。
“怎麽搞成這樣?”
孫東平忙申辯,“不是喝的,是甩的,腳扭著了。”
劉靜雲憋著的氣,聽他這麽一解釋,全化成了撲哧一笑。
“你這麽笨成這樣啊?”劉靜雲輕輕責備了一句,又對那個送未婚夫回來的男人道謝,“真是麻煩你了,這麽晚了還勞你送他回來。”
林家宏對劉靜雲有點印象,八、九年前見過幾麵。那個時候劉靜雲還是張其瑞的緋聞女友,叫過他一聲林大哥。隻記得那個小姑娘清秀漂亮,渾身上下透露著一股精致,像一隻優雅的天鵝,不愧是張公子看上的類型。這麽多年過去了,當年的少女已經長成為一個光華內斂的成熟女子,傲氣全成了和氣,看上去溫柔又賢惠,對喝醉了酒又摔得一身泥的未婚夫依舊笑臉相迎。
林家宏挺感歎的,在心裏對著張其瑞的影子說:“看到了吧?死心吧。各人命中有克星啊。”
可惜林家宏完全看錯了人。劉靜雲把孫東平弄回了家,送走了客人,大門一關,笑臉立刻變成了晚娘臉了。
“皮癢了是不是?一身衣服那麽髒都敢往我的沙發上蹭!”她踢了踢孫東平垂在沙發外的腳,“趕快去洗個澡。這麽晚了,明天不是還要上班的嗎?”
孫東平嬉皮笑臉地抓著她睡衣的裙角,“娘子,陪相公我再喝一杯。”
劉靜雲氣得都笑起來了,“怎麽醉成這樣。我看你明天怎麽起床。”
她卷起袖子,半拉半拖著把孫東平弄進了浴室。打開了水,然後給孫東平脫衣服。
孫東平的嘴還是賤賤的,“娘子好熱情啊,叫為夫的都消受不起了。”
劉靜雲腦門上冒起了青筋,下手更重。孫東平倒好扭捏了起來,一邊閃躲一邊叫道:“討厭啦!人家害羞的說!一會兒去床上再……”
一蓬冷水從頭澆下,孫東平驚呼一聲跳起來,“老婆!”
“清醒了?”劉靜雲冷笑,“趕快自己脫衣服!”
孫東平像受了氣的小媳婦或者是被逼良為娼的黃花閨女一樣,可憐兮兮羞答答地解衣服。
劉靜雲由氣又好笑,“怎麽喝成這樣!”
“小八他們幾個灌我的。”孫東平辯解,“我都說了我喝洋酒上頭,他們偏偏要灌我洋酒。”
“廢話,誰要你自曝其短的。”
“老婆你都不心疼我。”孫東平控訴。
劉靜雲瞪他一眼,把花灑塞到他手裏,狠狠道:“好好洗,我會好好疼你的!”說完轉身走了出去。
孫東平扒著門賤兮兮地衝她喊:“我等著你喲!”
一個靠墊砸了過來,孫東平趕緊關上門。
等他洗完澡出來,幹淨的睡衣已經放在了浴室門邊的凳子上。劉靜雲剛進門,正在脫鞋,手裏還拎著樓下便利店的袋子。
“買了點解酒的藥,這麽兩瓶東西居然要我二十多塊……哎呀你這個變態,趕快把衣服穿上!”
孫東平隻在腰間圍了一塊浴巾,袒露著他健美結實的上身。他酷愛打籃球,身材是鍛煉得修長勻稱,肌肉緊實卻並不糾結。他酒勁還沒過去,加上才洗了個舒適的澡,整個人懶洋洋的,嘴角掛著笑,眼神深邃,凝視著劉靜雲。
劉靜雲不禁也覺得一陣燥熱,臉有些發紅。
“你……又胡鬧些什麽……”話還沒說完,就被孫東平拉過去抱進懷裏。
孫東平緊緊擁抱著她,感受著懷裏人美好柔軟的身體,呼吸著秀發間的清香,身體也開始蠢蠢欲動。劉靜雲感受到了他身體的變化,低低笑了。
“喂,解酒藥……”
“早就醉死了。”孫東平低頭在她肌膚細膩的頸項間親吻著,雙手熟練地在她的敏感部位遊走。
劉靜雲輕輕顫抖著,“別……別在這裏……”
孫東平一把將她橫抱起,換來她一聲低呼。
“奴才遵命,奴才這就伺候娘娘安歇。”
“你少來了!”劉靜雲笑著捶了孫東平一把。
孫東平低頭親吻著她,抱著她走進臥室,一腳把門踢上了。
第二天是星期四,對於上班族來說,是一個星期裏最黑暗的日子。劉靜雲到了辦公室,凳子還沒坐熱,就被領導一通電話叫去,說印刷廠裏出了問題,要她趕緊去看看。她隻好帶上助理小趙,打的去在市郊的印刷廠。
車開到一半,天上就落起了雨。都說秋天的雨不大,偏偏本市今天就下起了瓢潑大雨。汽車雨刷根本就來不及刷,從窗戶望出去,一米外就什麽都看不見了。
紅燈亮了,司機踩下了刹車,車子突然猛地一震,原來是後麵的車撞了上來。
出租車司機氣得直罵娘,顧不得這麽大的雨就開門跳出去,和後麵的司機理論起來。好在撞的不嚴重,坐在後座的劉靜雲和小趙都隻是嚇了一跳而已。
隻是這麽一來,車是沒法搭乘了,這路段被這場小車禍也弄得堵了起來。小趙提議先去路邊躲躲雨,等雨小了再重新找輛出租車。劉靜雲沒異議。
兩個女人頂著公文包跑到路邊的屋簷下,身上衣服就濕了大半,十分狼狽。屋簷下也站了不少躲雨的路人,小小地方擠得滿滿的。一個穿著套裝的女子高聲說:“各位先生小姐,外麵雨大,我們經理請各位進來躲雨吧。”
劉靜雲驚訝地抬頭看了看,原來這裏是家酒店。
眾人道過謝,紛紛走進酒店大堂。這是家經濟型酒店,地方不是很大,卻是裝修得非常清幽別致,到處透露著一股安寧舒適之意,真給人賓至如歸的感覺。
劉靜雲才回國,並不是很了解,小趙解釋給她聽:“連恒酒店,全國連鎖酒店,這間是經濟型的分店。他們家總店開在定波路,二十幾層高樓,對著大海,五星級,底下一大片海灘都是他們包了的。我表姐去年嫁了個大款,結婚就是在那裏擺的酒席,我可真是大開眼界了。那個高檔,那個豪華,那個帝王氣派。聽說小老板是美國回來的,把什麽外國的先進理念引進到生產經營中來。”
劉靜雲笑道:“全編輯部就數你最八卦了。”
小趙抽了抽鼻子,打了一個噴嚏。秋天的雨很涼,她本來身子也比較虛,似乎是有點感冒了。
“不行,頭發得吹幹才行。”劉靜雲拉著她去了洗手間。這年頭,稍微好點的洗手間都有幹手機。劉靜雲把小趙的腦袋按在機器下,呼呼吹了好一陣,這才放開她。
小趙抓著亂蓬蓬的頭發,可憐兮兮地說:“劉姐,你看著怪柔弱的,結果也是大力怪。”
“可不是嗎?”劉靜雲自己也去吹了吹頭發,“我又不是有錢人家的孩子,小時候我爸工作忙,總是加班帶學生,我媽身體又不好,咱家沒兒子,很多活都得我來做。”
“劉姐小時候生活不好?”
“那倒也不是。我爸當年是中學老師,我媽是音樂老師,收入還算不錯的。”
小趙又興致勃勃地問:“英國怎麽樣?留學好玩不?”
劉靜雲從包裏拿出梳子梳頭,“哪裏有那功夫玩?下了課就得去餐館打工,端盤子,幫人看孩子,遛狗,做過不少事。法國離英國那麽近,我還一直沒去過巴黎。”
“你先生不是挺有錢的嗎?”
“他呀!”劉靜雲笑著搖了搖頭,“他家是有錢,可是讀書要靠的是打工,沒好到哪裏去呢。”
甚至還要更糟糕吧。劉靜雲心裏想。
孫東平當年幾乎是被孫家流放到英國來的。孫母把兒子帶過來,往學校一丟,給了點錢,然後就和丈夫去加拿大了。那點錢,交了學費和半年房租後也沒剩多少。孫東平那種大少爺,花起錢來心裏也沒個譜,錢包很快就見底了。為此,後來真是吃了不少的苦。
有錢人家也未必就幸福呢。劉靜雲歎了一口氣。
兩人在洗手間裏拾掇整齊了,走了出去。
外麵走廊上,幾個酒店員工正站在一處,似乎商討著什麽事情。
劉靜雲低頭走過他們,忽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說:“工作要做得細致全麵,不要留下紕漏,一會兒叫馬經理再檢查一遍……”
她不禁站住,扭頭看了一眼。
張其瑞站在員工之中,雪白襯衫,深灰色西服,頭發梳得一絲不苟,麵容沉靜如水,英俊如斯。
大家節日快樂,小音節日也有活動,不過會盡量多寫點的~~~
流年5
劉靜雲沒想到會在這裏碰到張其瑞。她上次在宴會上見到張其瑞都還是個意外。雖然事後她也想著什麽時候抽空私下見一麵,彼此把話說清楚的好。過去的往事在彼此的心裏都是一道抹不去的風景線,回想起來始終覺得不枉少年,沒有辜負那段時光。隻是,如今她已是別人的妻了。
張其瑞也很快就看到了劉靜雲,嘴裏說的話不由一頓。職員們疑惑地看了看這兩人,小趙也敏銳地從這眼神裏嗅到了不一樣的曖昧氣息。
“其瑞,是你呀。”劉靜雲先開了口。
張其瑞衝屬下點了點頭,員工們紛紛散去,小趙也趕緊走了開來。
“好巧。”張其瑞算是發自肺腑地感歎了一句。他和劉靜雲這兩次碰麵,都真的好巧。
劉靜雲不大自在,忍不住低下頭,摸了摸耳垂。張其瑞看在眼裏,心裏也是一緊。
這個小動作,還是那麽熟悉。當年他第一次拉她的手的時候,她也是這樣低著頭,摸了摸耳垂。那時候兩個人都有些慌,觸電般的感覺是兩個人都陌生的。心跳加速,手心出汗,還沒親吻,就神魂顛倒。
過去的無數片段倒帶一樣在兩人的腦海裏飛速地播放著,那麽多零碎的事,似乎沒一樣值得留念的,可是這麽些年來,就是怎麽都忘不掉。
“我路過,躲雨。”劉靜雲話說得不怎麽流利,當年學生辯論會上口若蓮花把對方壓得抬不起頭來的那個女孩,居然也有今天,“那個……要去印刷廠裏走一趟,結果遇上汽車追尾。這大雨天的……你是……”
“這是我家的酒店,後天有個小會議包場,我來看看準備工作。”
啊,原來如此。記得他家以前就是開酒店的,似乎不是叫這個名字,大概後來改了吧。
張其瑞像是能讀人心似的說:“八年前改的。我爸出了車禍,算命的說了一通,就改了酒店名字了。”
劉靜雲臉有點紅,忙點了點頭。
唉,真是尷尬死了。
張其瑞看著比她要從容許多,像個老同學一樣,問道:“聽說你在出版社工作,怎麽樣,出國這麽久,回來還習慣嗎?”
劉靜雲忙道:“都挺好的,老板也不苛刻。”
“在國外呢?過得怎麽樣?”
劉靜雲頓了頓,才說:“也就是讀書和打工而已。”
“哦,”張其瑞手插進褲子口袋裏,“你家裏人呢?我去年見過了劉校長,看著還不錯,就是不知道你媽身體好點了沒?”
“老樣子。”大概是受對方的影響,劉靜雲也放鬆了些,“我打算近期把她接來好好檢查一下身體。我後來也聽我爸說了,老頭子使勁誇你呢,說你有孝心,還知道回去看望老師。”
張其瑞無聲地笑了一下,眼角眉梢都透著尖刻的譏諷和不屑。不過劉靜雲還低著頭,沒有看到。
“外麵雨好像已經小了。”張其瑞說,“這樣幫,我叫司機送你去廠裏好了。”
“不用麻煩了。”劉靜雲忙擺手,“那廠子偏遠,我和小趙打的過去就行了。”
“既然偏遠,我自然更不放心了。有司機送也安全點。”張其瑞語氣堅持,不容反對,立刻就吩咐助理叫司機開車過來。
劉靜雲歎了口氣,她了解張其瑞的性格,看著溫柔斯文的人,其實最是剛強獨斷。他決定的事,旁人反對是沒用的。
“實在是太不好意思了。”
“沒什麽。”張其瑞說,“有空大家出來坐坐。”
劉靜雲點了點頭。
張家的司機把車開了過來,是輛黑色的奔馳。劉靜雲拉著小趙同張其瑞道過謝,匆匆上了車。張其瑞一直安靜地看著,可是小趙就是覺得被著個帥哥盯得後背汗毛一根根倒立起來。長得這麽好看,怎麽性子這麽陰冷啊?
車開動了,劉靜雲似乎鬆了一口氣,揉了揉鼻梁。
眼睛有點酸。
張其瑞送走了劉靜雲,轉頭跟助理要了一把傘,說去附近走走。
這附近往東是寫字樓區,往西有大學和中學。這個點,上班的,上學的,路上沒有什麽行人。
他點起了一根煙,慢慢抽著,沿著行人道往西走。也沒想去哪裏,就是覺得胸口有點悶,想出出氣。
初中那陣,一幫孩子背著大人偷偷學抽煙,還是孫東平那小子從他爸那裏摸來一盒紅塔山。第一次抽,大家都嗆著了,咳得厲害。咳完了,又彼此嘲笑。
這一晃都多少年過去了。當年一起抽煙,一起偷偷看黃片的交情呢。如今碰了麵,笑容都是不真誠的。
靠近大學了,生活氣息就濃了許多。街邊都是各種小店,賣衣服的,賣吃的,賣書的。沒課的學生都在網吧裏打遊戲,兩個女孩子從老板手裏接過奶茶,轉身看到張其瑞,立刻擠眉弄眼、竊竊私語起來。
張其瑞撐著傘站在街角,一動不動地望著馬路對麵。
那裏有個小花園,大樹參天。樹下,有個女孩子在擺攤。好像賣的是女生的項鏈耳環一類的小東西,時間還早,又下雨,攤位前冷清得很。張其瑞在這邊站了半個小時,那女生沒有一樁生意。
忽然一輛車開到路邊停了來,那個女孩看到了車,嚇了一大跳,立刻把地攤一卷,往身上一背,撒腿就跑,就像一隻受驚的小兔子。
“喂!站住!”城管在後麵大喊大叫,不過也是做做樣子。見那個女孩子跑遠了,他也轉身上了車,罵罵咧咧地開著車走了。
張其瑞皺起了眉毛,想起了什麽。
他想了想,從懷裏掏出了手機,撥了一個號。
“喂,陸少,是我……哪裏,你忙,我不好打攪才是……是這樣的,我曾托付你幫忙照顧的那個女孩子,現在怎麽樣了……”
小音今天要去相親,就提前發了~~~
流年6
顧湘喜笑顏開地數著錢,數了一遍還不夠,還要數二遍。
對麵客人高聲喊:“老板,再加三串烤裏脊,多放點辣!”
“來了!”顧湘立刻應了一聲,一手把錢塞進腰間的口袋裏,一手熟練地抓了三串裏脊放在烤架上,然後抹油,抹醬,翻轉,灑佐料和辣椒。
她如今做起來,比最開始的時候要熟練很多了,火候也比先前要掌握得好。客人多的時候,也不會忙得手亂腳亂的。她家的肉比別家的肉要多,除了燒烤還有火鍋菜,附近下了晚自習的學生也加班回家的白領都喜歡來這裏吃了宵夜再走。
中秋過後,天也是越來越冷了。顧湘原來那個小錢包的生意已經不做了。女孩子追趕潮流不過一陣風,過去後,錢包就再賣不了那個價了。她和李姐商量了一下,各出了一點錢,定做了一輛手推的餐車,做點路邊小吃。本來顧湘還想去辦個餐飲執照的,卻被李大姐嘲笑了一番,說辦執照的錢都夠她們兩個吃半年的了,顧湘這才死了心。
過去的經曆讓她對違法這一概念特別敏感,所以免不了特別注重食物的分量和衛生情況。也正由於這兩點,倒讓客人越來越多了。
又有兩個中學生背著書包走到攤前坐下,點了火鍋菜。顧湘利索地把菜放進鍋裏,然後又把烤好的裏脊送到先前那位客人的桌子上。
“老板娘給的肉真多哦。”客人笑道,“我下次帶朋友過來吃啊。”
“謝謝您照顧生意了!”顧湘樂滋滋地鞠躬道謝,又趕緊回了餐車邊。今天李大姐的女兒病了,所以沒有來,她一個人應付生意有點忙。
油快用完了,明天記得去補充上。最近蘑菇漲價了,用的時候得記得少放點。那家的豆芽總是發得很老,下次要換一家進貨才是。
“老板娘,結賬!”
“來了!”顧湘把油膩膩的手在圍裙上擦了一下,走過去,“你這兩份裏脊一份魷魚,兩份葷的火鍋菜……一共是十六塊。”
那個小青年掏出十五塊,丟給顧湘,“老顧客啦,便宜我一塊錢啦!”
“這可不行。”顧湘板起了臉,“我這也是小本生意,賺的就是你這一塊錢。大家謀生都不容易,這點便宜就不要占了!”
小青年打算賴賬,“可我身上就十五塊錢了,你說怎麽吧?要不,我脫下褲子放你這裏抵押著?”
鄰桌兩個中學男生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顧湘臉色又難看到了極致,忽然轉成一個燦爛笑,“沒錢啊,那就沒辦法啦。看在帥哥你是熟客的份上,這一塊錢就算了。下次再來啊。”
小青年痞兮兮地站起來,打了一個飽嗝,“這還差不多。”說完拍拍屁股走人。
顧湘在他身後冷笑。吃吧,次次都少給錢,老娘次次都往你碗裏吐口痰,看你吃得歡!
風把顧湘的頭發吹得十分淩亂,配上她臉上的陰笑,看上去本人就猶如魔女一般。
“老板,我要一份火鍋菜。”
“來了。”顧湘反射性應道,臉上立刻換成了招牌笑容,轉過身去,隨即一愣。
張其瑞嘴角微彎,眼裏帶著一絲玩味,“我要木耳、蓮藕、粉條、豆腐皮和海帶絲,放香菜,不要加辣。”
顧湘嘴巴張得老大,“啊?”
張其瑞笑意加深了,“我帶夠了錢。”
顧湘終於反應了過來。是真人,不是她的幻覺。
她局促地在圍裙上擦了擦手。自己蓬頭垢麵的,一身油膩,看來上次的碰麵還不是最糟糕的。
“你這是又來旅遊還是出差?”顧湘強笑了一下,趕緊往鍋裏丟菜,她也不記得張其瑞點了什麽菜了,幹脆把每樣菜都往鍋裏丟了一份。
張其瑞穿著卡其色的夾克,從頭到腳都幹淨整潔,和這小攤子是格格不入。他卻絲毫不嫌棄,挑了個離餐車最近的位置坐了下來。
“有點事過來。我去你原來擺攤的地方,卻沒找到你,後來問了人,才知道你換了地方了。”
“哦,那邊生意不好做了,就換了。放不放醋?”
“放一點。你最近過得還好嗎?”
“還行,收入其實還不錯的。”當然比不過你了,“而且賣小吃,技術含量低,沒那麽操心。”
菜煮好了,端上了桌。顧湘怪不好意思的。張其瑞長這麽大,這恐怕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吃路邊攤吧。這人也是怪,旋轉餐廳裏的法國大餐吃膩了,所以來路邊改善口味嗎?
張其瑞自己從筒裏湊了一雙衛生筷,撇開來,夾了一筷子菜放進嘴裏。
顧湘在旁邊搓著手,像是等著美食家評論的烹飪大賽廚師。
張其瑞咽下了菜,抬起頭來,很是滿意地點了點頭,“挺好吃的。”
顧湘反倒覺得更不好意思了。
“別站著,你也坐吧。”張其瑞指了指對麵的小凳子,顧湘想了想,也坐了下來。
她問張其瑞:“這次來,要呆多久呢?”
“還不清楚。”張其瑞咬了一口蓮藕。火候掌握的不錯,是他喜歡的脆脆的口感。
顧湘坐著不做聲了。她也不知道說什麽的好。兩個人差異那麽大,唯一的共同話題就是當年的高中生活。可是那段過去又是顧湘她最不想提起的。
張其瑞也沒多言,他慢條斯理地吃完了火鍋菜,掏出手帕,擦了擦嘴。舉止斯文優雅,即使蹲在路邊吃小攤,也是光鮮的帥哥一名。旁邊一個出來吃宵夜的女生早就兩眼放綠光,手機對著他按了N次快門了。
張其瑞收拾清楚,抬頭看顧湘。顧湘比起兩個月前,似乎又瘦了些。這麽冷的天,穿著花格子襯衣,更加顯得單薄。臉上還是那股惶惶不安的神色,剛才看她對那個小痞子陰森森冷笑的時候,整個人還是很有活力的,怎麽一麵對他,就像死刑犯一樣。
犯人……張其瑞忙把這個詞從腦海裏驅趕出去。因為顧湘,他也跟著犯了忌諱。
“你英語還記得多少?”張其瑞突然問。
“啊?”顧湘錯愕,英語,幹嗎問這個,“還好。我在獄裏一直自修,考了大學六級。”
“那還學了點什麽?”
這是考察嗎?顧湘歪著腦袋一項項想著,“縫紉,我被分到毛巾場,最開始一年天天縫毛巾被子什麽的,後來又縫了兩年衣服,再後來分配去做飯……也有看書,自學了英語和法語,日語考過了二級。本來還想考一級的,結果提前被放出來了,後來忙著謀生,也就把考試耽擱了。”
“外語這麽好,怎麽不去找份翻譯類的工作。”
顧湘苦笑了一下,“有前科,人家看不上。接私活也需要人脈,而且價錢很低,還比不上擺攤。”
“還做過什麽其他工作?”
“餐廳端盤子,咖啡店的服務員什麽的。後來病過一場,工作也沒了。鄰居一個大媽也是擺攤的,勸我一起做這行,賺的比打工的多。我後來就幹起了這行了。”
說完,不好意思地淺笑了一下。像她剛進華躍高中那陣,也是這麽笑的。似乎一點沒變。
張其瑞看了看她的小攤子。
“願意跟我走嗎?”
顧湘再次張大了嘴。
小音今天還有一場相親大會,淚奔,所以就先發到這裏了~~~
謝謝大家的支持~~~小音有時候為了趕稿子打字很快,容易打錯字,還請大家多多體諒!鞠躬~
流年7
張其瑞修長的手指交叉著,雙手放在膝上。路邊昏黃的燈光在他的臉上鍍了一層金邊,更凸顯輪廓的俊秀。金絲邊眼鏡下,一雙眸子閃爍著精明的光芒。
“我想過了,大家同學一場,我不能看著你這樣。我的確覺得你過得不好,一個人飄零,沒保障,我又有能力幫你,那就一定要幫。我家經營酒店,你聰明勤快,外語又好,可以來我這裏管家部工作。別急,先聽我說完!這不是走後門,你有這個能力做好這份工作的。我們酒店待遇好,薪水也不錯,這份工作也有上升前途。你問問你自己,你就真的打算像現在這樣過下去?”
話說完,張其瑞盯著顧湘看。
顧湘低垂著頭,張其瑞隻看得到她弧度姣好的下巴和淺粉色的唇。
顧湘的心裏波浪澎湃。
這樣的日子,真的一直過下去嗎?這也是她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時常問自己的問題。
她也有過抱負,對未來有過無限的憧憬。其實在出獄的時候,也曾鼓起勇氣打算好好做一份工作,最好是能改變自己的社會地位。
可是現世總是殘酷的,那一紙判書和五年牢獄生涯,就是她臉上一塊永遠都消不去的痕跡。她被排擠在社會邊緣,遊魂一樣度日。
現在的日子的確不愁溫飽,可是一個人的一輩子,真的能就這樣過完嗎?
“我……從來沒做過……”
“你現在的工作,難道以前也做過嗎?”張其瑞張口就駁回了顧湘的話,“你放心,上崗前會有一個月的培訓。這份工作需要的就是細心和耐心,還有應變能力。你如果能回到你當年的狀態,那應付起來是遊刃有餘的。”
“可是,這邊的生意,我和李大姐一起做的。”顧湘猶猶豫豫。
“那就把攤子轉給她吧,大不了再給點錢。”張其瑞趁熱打鐵,“這份小生意,兩個人分,收入也微薄得很,不如全讓給那個大姐算了。”
顧湘也覺得他說的有道理。
“上海是繁華大都市。或許,你也該換一個環境了。我理解你現在很愛安靜,不過你還這麽年輕……什麽這輩子已經沒希望了這種話,不要說給我聽。”張其瑞話鋒一轉,增添一股淩厲,“你若是怪我多事,直接說。我就是這個意思,想帶你回上海。”
顧湘忐忑不安地看著他,“我不知道我十分能適應上海的生活。”
張其瑞輕笑了一下,“上海有我。”
“我不能依靠老同學一輩子。”顧湘臉微紅。
“所以我給你一個好機會。”張其瑞換了一個姿勢坐,“我認識的顧湘,若是給了她機會,她會牢牢把握住的。有上進心,有抱負。顧湘我邀請你跟我回上海。”
顧湘沉默半晌,長長歎了口氣。
“讓我考慮一下好嗎?”
“沒問題。”張其瑞很爽快地說,“我定了後天中午的飛機。這是我的酒店地址和手機,你隨時可以聯係我。”
顧湘接過便條,仔細疊好,放進衣服口袋裏。
“老板,結賬!”有客人喊。
“這就來!”顧湘衝張其瑞抱歉地點了點頭,匆匆走過去給客人算錢。
等她拿著結好的錢轉過身來,張其瑞已經走了,一張粉紅大鈔壓在碗下。
這天晚上,顧湘毫無懸念地失眠了。
躺在床上,聽著窗戶外麵北風呼嘯,樹枝被吹得嘩嘩作響,像是下著一場大雨。屋子裏偶爾傳來富貴刨貓砂的聲音,估計它也睡不著。
隔壁一對小夫妻在吵架,你說我多用了五十塊,我說你偷藏了一百元,真是貧賤夫妻百事哀。
顧湘翻了個身,還是了無睡意。
那嘩嘩聲越來越響,連成一片,潮水一般,帶著熱情,將她包圍了起來。
掌聲!是同學們的掌聲!
每個人臉上都帶著笑,特別是隊友們,興奮得滿臉通紅,跑過來和她擁抱。她激動得直想哭,甚至大大方方地和男同學擁抱。
底下的同學們站起來高呼:“華躍!華躍!華躍……”
老師們在點頭微笑,燈光全都打在他們幾個人身上。顧湘帶著隊友們走上前,向滿場的觀眾鞠躬致謝。
一年一度的省高中生辯論大賽,就在這樣熱烈的氣氛下落下帷幕。華躍繼三連冠後,第四次拿下了勝利者的獎杯。而顧湘知道,作為領隊,她的名字會就此留在校冊上……
她抱著鮮花和獎杯走回了後台,同學們圍著他們歡呼,連一向冷漠、對她愛理不理的張其瑞,也似乎是微笑了一下,說了一聲恭喜。
還有那個人,站在她的身旁,在底下緊緊握住她的手。滾燙潮濕的手心,顯示出他先前有多緊張。他和她都站在人群裏,沒有交談,沒有互相看一眼,可是十指是牢牢糾纏在一起的。
就如同他們發過的誓:這輩子都不會分開。
咣啷——嘩啦!
顧湘張開了眼。
看來隔壁的小夫妻已經由吵架發展到了開打,正在屋子裏摔東西呢。
對門那戶人家打開門大聲嚷嚷:“有完沒完啊?也不看看這是幾點了,要吵去樓下吵!”
隔壁靜了片刻,男人粗聲粗氣地回了一句:“管你老子屁事!睡你的覺!”
“神經病!”對門的女的過來拉老公回家,“別管了,回去睡吧。”
大門砰地一聲關上了。隔壁的小夫妻又吵了幾句,然後沒了聲音,沒半晌,就傳來了木板床咯吱咯吱的聲音。原來做起了夫妻功課。
顧湘失笑。她也不是純情小女生了,也用不著臉紅蒙腦袋。她仰麵躺在床上,看著窗外偶爾一個閃電,照射得樹影搖曳,宛如鬼魅。富貴跳上了床,縮在被子上,一雙眼睛在黑暗中閃著幽黃的光芒。
八年了,她是不是,也該重新站起來了呢?
突然有好多人來開偶的文啊,讓偶好感動~~~~
謝謝大家的支持,寶寶一定會加油寫好的!
下一章又會回到10年前的高中生活,講述他們4個人過去的故事~~
流年8
華躍不愧是重點高中,即使連普通的期中考試,也都非常隆重。學生們按照學生號重新編排了順序,同一個班的學生都分散開來,和別的年級插班考試。一年級一班的學生,抽簽和二年級六班的學生一起考試。
老師公布了考試安排後,教室裏就響起了嗡嗡議論聲。
“二年六班不是出了名的爛班嗎?”
“就是,聽說好多不良少年呢。二班的數學課代表都被他們的人威脅過。”
“真討厭,到時候能不能安心考試啊?”
“就是,肯定會作弊的。”
“抗議,我要換位置!”
“抗議無效。”劉靜雲果斷地駁回,“學號0號到20號的同學們檢查好自己的文具和學生證,現在就跟我去樓上六班考場。剩下的同學留下來。班長,麻煩你安排一下了。”
張其瑞衝劉靜雲點了點頭。劉靜雲靦腆地笑了一下,趕緊別過頭去。
顧湘的學號是18。她清點了一下文具,和同學們一起出了教室的門。
六班的教室同一班比起來,要亂很多,桌椅歪歪斜斜地擺放著,桌麵上都塗滿了修正液和鋼筆畫的塗鴉。留在教室裏的六班的學生看到一班的學生走進來,很多男生都發出了輕蔑地噓聲。誰都知道各年級的一班全都是成績優秀的精英份子,這些好好學生在差學生的眼裏永遠都代表了書呆子和馬屁精。
一班的學生們雖然都沒說話,可是每個人的臉色都不好看。顧湘也低著頭走自己的路,在教室裏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了下來。
她左右兩邊都坐著二年級的學生,顧湘對這兩個人都有印象,曾經見過他們在車棚裏背著老師偷偷抽煙。兩個男生一高一矮,校服的拉鏈沒有拉,露出裏麵的花T恤。他們一半的頭發染成黃色,耳朵上也戴了耳環,是典型的不良學生的打扮。
兩個男生擠了擠眼睛,一個男生拿筆敲了敲顧湘的桌麵。
“喂。你聽好了,等下考試的時候,我同學會給我傳紙條,你傳給我,知道了嗎?”
顧湘看了那個男生一眼,沒理他。
另外一個男生伸手推了她一下,“喂!聽到沒有!”
“你們在幹嗎?”劉靜雲看到了這邊,立刻大喝一聲走過來。
兩個男生認識劉靜雲,知道她是老師的孩子,對她有點畏縮。他們悻悻地放過了顧湘,坐回了位子上,還不忘小聲威脅她:“聽到了沒有?一下把紙條傳過來。你要不做,你就死定了。”
顧湘打小就是在街上長大的,身邊這樣的男生見得多了,也沒把他們的威脅放在心上。
“沒事吧?”劉靜雲問顧湘。
顧湘衝她笑了笑,“沒關係的。”
劉靜雲看了看那兩個男生,大致也明白了是什麽事,“別理他們,到時候寫自己的卷子就是了。”
顧湘點了點頭。她對這個熱心負責的學習委員印象挺好的。
監考老師抱著試卷進了教室,宣布了考試規則後,開始發試卷。
顧湘拿到卷子,填上了名字,然後開始迅速瀏覽考題。考試鈴聲響起,她提筆開始答卷。
英語是顧湘的強項,雖然試卷有點難,但是她做得很輕鬆。左右兩邊的兩個男生卻是從一開始就沒消停過。先是彼此望來望去,然後比劃起了手勢,他們大概創造出了一套作弊的動作,一下摸頭一下拍腿的,忙得是不亦樂乎。老師自然看到了,走過來警告了兩次。兩個男生卻老實不了多久又開始對答案。
顧湘答完了所有題目,翻過卷子開始檢查。正要動筆改一處錯,一個小紙團突然落到桌麵上。
她吃了一驚,轉過頭去,右邊的男生正衝她擠眉弄眼,要她把紙條傳給左邊的男生。
顧湘沒好氣,低頭繼續看試卷,根本沒去理會那個紙團。
男生耐不住了,在旁邊低聲咳嗽,狠狠地瞪了瞪她。
顧湘把頭埋得更低了。
另外一個男生不耐煩了。監考老師正轉過背去,他趁機站起來,伸手去顧湘的桌子上抓那個紙團。
“嘎吱——”他動作過猛,顧湘的桌子被他撞得響了一聲。
這聲音在寂靜的考場裏相當清晰,老師立刻轉過身來,看到一個男生半邊身子都俯在鄰座女生的桌子上。
“你們在幹嗎?不許動!”老師大叫著立刻走了過來,“你們兩個,都站起來!”
所有同學都驚訝地望了過來。顧湘漲紅了臉,害怕又無辜,卻不得不聽從老師的話站了起來。
老師嚴厲地質問:“這是在做什麽?”
男生比顧湘鎮定多了,他自然而然地把抓著紙團的手背在身後,伸了個懶腰,“沒什麽啊!老師誤會啦,我向這個同學借橡皮啦!”
監考老師問顧湘:“是這樣的嗎?”
顧湘怔住。她從來不會說謊,可是她也清晰地感覺到左右兩個男生落在自己身上的威脅地視線。她訥訥無言,緊張地出了一頭的汗。
這個時候,被抓住的那個男生卻悄悄地把手裏的紙團丟到了地上。
小音感謝大家的支持。
再次解釋一下,小音是上班族,每天寫文的時間隻有晚上。所以更新緩慢,請見諒~~~
流年9
老師敏銳的目光捕捉到了這一瞬間。他一把推開男生,彎腰從地上把紙團揀了起來。
“這是……答案?”老師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你們是在傳答案嗎?”
“不是我!”顧湘反射性地為自己辯護。
老師也並不是傻子。兩人一個是一班的好學生,一個是六班的差生,再說試卷都不同,這答案怎麽傳?
他的視線投向坐在顧湘右邊的男生身上。
“是你們兩個吧?”
“老師……”右邊的男生也慌張了起來。
“不用說了!”老師嚴厲道,“你們兩個從開始考試到現在,就一刻都沒消停過!作弊!立刻交卷,這科成績作廢!你,”他轉向顧湘,“你繼續考試。”
顧湘坐了下來,鬆了一口氣,這才發覺背上的衣服全都被汗打濕透了。
兩個男生重手重腳地收拾文具,弄得桌子響成一片。監考老師大聲訓斥了他們幾句,他們這才磨蹭著離開了座位。
左邊的男生在經過顧湘的座位時,突然丟了一個東西到她的試卷上。顧湘定睛一看,居然是一塊嚼過了的口香糖。
她震驚又氣憤地抬起頭來。男生大搖大擺地走出教室,看了顧湘一眼,眼神裏充滿了惡毒和仇恨。
顧湘不禁打了一個寒顫。
坐在教室後排的孫東平將這一幕也盡收眼底。他轉著手裏的筆,多看了兩眼那個小白菜。顧湘的頭埋得更低了,顯得肩胛骨更加突出。孫動平半是同情半是輕蔑地哼了一下。
這場作弊風波並沒有就此過去。幾天過後,顧湘就遭受了人生中第一次校園暴力。
這天輪到他們組做值日,打掃衛生。幾個同學家住的都比較遠,掃完地就走了,隻留下顧湘一個人去倒垃圾。顧湘去倒完了垃圾回來,一走進教室,不由站住了。
那兩個作弊被抓的二年級男生正在教室裏,坐在課桌上。顧湘的書包打開著,課本和文具散了一地。高個的男生笑嘻嘻地拿著顧湘的數學課本,正在亂翻著。
矮個的男生看到了顧湘,拍了拍同夥的肩,“喲!好學生回來了!”
高個男生朝地上吐了一口痰,站了起來。他把顧湘的課本丟給了同夥,“瞧瞧,不愧是好學生,你看人家筆記都把書寫滿了!”
那個男生接過書,隨便翻了翻,手一抬,唰地一下就把課本撕成了兩半。
“住手!不要動我的書!”顧湘又驚又怒,也顧不上害怕,拔腳就衝了過去。
男生把撕壞的書丟在地上,一把抓住了顧湘的手腕。高個的男生堵住了顧湘的後路。
“怎麽動不得了?老子在教訓你!媽的,知道我們兩兄弟是誰嗎?我們的話你都敢不聽,你當你是誰啊!操!”
男生猛地揪住了顧湘的頭發,把她的頭皮扯得生疼。顧湘驚恐地屏住呼吸。她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事,不知道該怎麽應對,也沒有人教過她該如何應對。學校都已經走空了,也不會有人出來幫助她。
大概是她太弱小了,男生們很快失去了繼續欺負她的樂趣。顧湘被放開,男生在她身後猛地推了她一把,她向前跌了一腳,膝蓋重重撞到桌腿上,痛得她臉色一下變得蒼白。
“警告你,以後看到我們就走遠點。小心老子又找你晦氣!”男生一腳踩在鋼筆上,筆應聲而斷。
顧湘等到他們走了,才長長鬆了一口氣。她又忿恨又害怕,眼睛發熱,鼻子發酸,剛才撞著的膝蓋還疼得厲害。她慢慢坐到凳子上,好好地順了一下氣息,這才把散落到地上的書一本一本撿起來。
顧湘為這場無妄之災付出的代價是慘重的。那兩個人在顧湘回來前還撕了她不少的書。課本、作業本、筆記本,隻有少部分幸免。塑料文具盒是便宜的地攤貨,已經被踩得碎裂開來,圓珠筆和鋼筆也都摔壞了。
殘破的本子收好擺在膝蓋上,過了片刻,幾滴水滴落在了手背上。
顧湘抽了抽鼻子,覺得自己真是膽小懦弱。可是麵對暴力,卻又真的無計可施。
她心裏愁成了一片,課本粘起來就可以了,作業本和文具又得花零花錢去買。還有,弟弟顧敏做什麽事都笨,偏偏在監視顧湘一事上精明得很。如果她換了新的文具,他肯定會立刻發現,然後去告訴繼母。林姨沒準又要為她的零花錢一事和父親吵一架。
淚水打濕了作業本,顧湘忙把本子移開。
她用袖子擦了擦臉,深吸了一口氣,站了起來。天色已經不早了,她還要回去幫林姨做飯。
她抬起頭,忽然怔住了。
孫東平挎著書包站在教室門口,正望著她。他也不知道在那裏站了多久了,沒準先前她掉眼淚的樣子都被他看了去了。
想到這裏,顧湘隻覺得轟地一下,臉紅得像煮熟了的蝦子。
孫東平卻十分淡定。他視若無睹地走進了教室,走到自己的位子上,從課桌抽屜裏摸出了他遺忘了的遊戲機。也沒多看顧湘一眼,又大步走了出去。
從頭至尾,就當顧湘不存在一樣。
顧湘緊張得要死,等他走遠了,這才長長出了一口氣。
流年10
她雖然和孫東平不熟,但是男生一般都不會去搬弄是非,她倒也不擔心今天的事會被傳的全班都知道。
膝蓋疼得厲害,顧湘背著書包,一瘸一拐地滿滿走向單車棚。她試著騎了一下,發覺根本不行,膝蓋一彎就鑽心地疼,根本使不上力氣。
“喂!”有人在叫她。
顧湘抬起頭,看到孫東平推著他那輛嶄新漂亮的山地車,站在車棚外。
顧湘有點手足無措。原來他還沒走啊。
孫東平停好車,走了過來。他看了看顧湘站立的姿勢,重量全放在左腳上,就大致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他們打了你?”男生拔高的聲音裏明顯帶著怒氣。
顧湘窘迫地點了點頭。
“一幫狗娘樣的!”孫東平重重地哼了一聲,又數落顧湘,“你也是,剛才怎麽不說?居然就那麽讓他們跑了。”
顧湘不免有點不服氣,小聲辯解:“你又沒問。”
“這還需要問?”孫東平叫。
顧湘撇了撇嘴,“說了又如何?你難道還能去找他們打一架?”
“那也總比你被打了悶聲不吭的好。”
“說得倒簡單。”顧湘忍不住反駁,“他們兩個家裏都有錢,我可的罪不起。你不怕,你去找他們好了。”
孫東平氣得恨不能敲敲這個女生的腦袋。他氣道:“關我什麽事?被欺負的又不是我!”
“那你那麽生氣做什麽?”
孫東平語塞。
顧湘抬眼掃了他一下,一雙眸子黑嗔嗔的,車棚外的夕陽在她眼底映出一抹豔豔的紅痕。
孫東平滿腹的牢騷,不覺稍微消減了些。他斜著眼睛又看了看顧湘的腳,問:“還行嗎?自己能回去嗎?”
顧湘看了看孫東平。男生臉色很難看,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自己受了欺負而憤怒。她不是自作多情的人,而且又會察言觀色,知道孫東平這麽問不過是客套。
她小聲說:“我家不遠,可以走回去。”
“哦。”孫東平點了點頭,便沒再理會顧湘,踩著單車走了。
“什麽人嘛……”顧湘衝著孫東平離開的方向翻了一個白眼。
膝蓋上撞痛的地方,當天晚上就青了一大塊,一動,膝關節就疼。好在天氣已經冷了,穿上了褲子,同學們不會看到。
顧湘的繼母是衛生所醫生,家裏不缺藥,她向繼母要來跌打酒,用棉花沾著,輕輕揉。父親看到了,問她是怎麽回事,她隻好說是在學校裏不小心跌的。
她悄悄用透明膠把課本粘了起來,然後翻出幾支舊圓珠筆筆,換了筆芯,把作業寫完了。文具盒是不能再用了,隻有等周末再去買一個,就說是外婆送給她的。在這之前,她找來一個原本裝藥的盒子,暫時充當一下文具盒好了。
拍去書包上的灰,顧湘關了燈,躺在床上。
高中比她想象中的要過得慢得多。
此後一連兩天,那兩個二年級的男生都沒有再來找自己,顧湘漸漸放下心來。想必是就此放過她了吧?
隻是膝蓋一直疼,走路都隻能慢慢走。顧湘隻好盡量不動,下課了都坐在位子上,一邊輕輕揉著傷處。
但是回了家,卻不得不做家務,做飯洗碗,一站就得一個小時左右。等收拾好了碗筷,顧湘這邊的腿都疼得快沒有知覺了。
她一點一點移回到自己的床上坐著,卷起褲子看。膝蓋這塊已經腫了起來,像個饅頭一樣。顧湘伸手指戳了戳,感覺戳的是別人的腿。
怎麽辦?老樣子,跌打酒揉,揉到發燙。顧湘隻有這麽安慰自己:或許明天早上起來,腿傷就好了。
星期五下午有體育課,今天是考試立定跳遠。體育老師宣布了考試規則,就讓男女生分開,先練習二十分鍾。
學生們一隊占據一個沙坑,開始練習起來。立定跳遠本來也不是難項,大部分學生都能跳出很好的成績,一場練習倒成了男生們比賽。
孫東平從小學起就是體育老師的寵兒,立定跳遠對他來說,輕易就可以拿滿分。隊伍輪到他的時候,他輕鬆一跳,姿態矯健,一下就躍過了滿分線。
人群裏爆發出一陣掌聲,女同學們特別激動,連連叫好。
十五、六歲的少男少女,雖然他們還是比較保守傳統的一輩,這個年紀也知道愛慕優秀英俊的異性了。孫東平相貌英俊,瀟灑不羈,成績優秀,家世也富裕,一直是女生心中的黑馬王子。
接下來論到張其瑞。這白馬王子看著斯斯文文,白襯衫、金絲眼鏡,可是體育也十分好,同樣一跳就過了滿分線。
張其瑞在掌聲中從容不迫地站起來,走出沙坑。孫東平和他拍了拍掌。
張其瑞問:“聽說你爸又要出國了?這次去哪?”
“新加坡,去談生意。”孫東平的父親是做進出口生意的,“回來會經過香港。我要他幫我帶最新的遊戲機回來,你要不?就當提前送你生日禮物好了。”
“我不愛玩這個。”張其瑞說,“不過你爸能幫帶一個好一點的CD機回來嗎?劉靜雲喜歡郭富城,我送了她CD,但是她沒辦法放來聽。”
孫東平笑著捶了捶他胳膊,“行啊,終於行動了?”
“她幫我抄了地理筆記而已。”張其瑞推了推眼鏡。
人群裏突然爆發出一陣遺憾的感歎。孫張二人好奇地望過去,隻見一個女生正狼狽地跌倒在沙坑裏,一頭一身都是沙子,臉色蒼白,眉頭皺著,緊咬著下唇,雙手抱著右腳膝蓋,仿佛正承受著什麽巨大的痛苦。
曾敬湊過來,幸災樂禍地說:“四哥,你看,那不是小白菜嗎?”
那個女生的確是顧湘。
她的膝蓋上的傷比前兩天好了一些,走路已經沒什麽影響了,所以她也是抱著僥幸的心理參加考試。她的體育也不差,即使發揮不好,及格應該也是可以達到的。
等輪到她跳的時候,她腿一彎,膝蓋就喀喇一聲脆響,然後就是悶悶地痛了一下。說是立定跳遠,她基本是單腳跳出去的。可是落地的時候本能地要雙腳著地,那麽大的衝擊力,後果可想而知。
顧湘倒在沙坑裏,劇烈的疼痛讓她必須緊咬著唇才不至於叫出聲來。腿疼得就像是已經斷了一樣,那痛苦延綿持續,糾結著她每一根神經。
“顧湘?顧湘!”劉靜雲最先跑過去,把顧湘從沙子裏扶了出來。
顧湘一頭一臉的汗,唇無血色,疼得說不出話來。
同學們和老師都緊張得連聲詢問。
劉靜雲立刻想到會不會是腿摔斷了。她被自己的猜想嚇得不輕,一時沒了頭緒,不自主地扭頭去找張其瑞。
“我們過去!”張其瑞拉著孫東平跑了過去,蹲在了顧湘身邊。
“讓我看看。”孫東平伸出手,抓住顧湘受傷的那條腿的腳踝,小心翼翼地托起來,放在膝蓋上,“放鬆一點,我就是幫你檢查一下。”
顧湘看清來人是孫東平,蒼白的臉不由地又泛起了紅暈。那陣劇痛也過去了,她緩過一口氣,配合著放鬆了腳。
女孩子腿細細長長的,沒什麽肉,腳踝纖細,似乎不盈一握。孫東平不由又看了顧湘一眼。
孫母是一名出色的骨科專家,孫東平大小耳濡目染,跟著母親學過一點基本的知識。至少,用來判斷傷勢,還是足夠的。
“沒斷,應該是扭著了。”
話音一落,大家都鬆了口氣。體育老師抹了一把汗。如果學生在他的課上受了傷,他是要扣工資的。
劉靜雲立刻說:“你們哪個男生幫忙把顧湘背去醫務室吧。”
孫東平收回手,起身就要走。
“孫東平!”劉靜雲毫不客氣地點了他的名,“好人做到底。來,幫個手。”
孫東平沒好氣地轉過身去。劉靜雲衝他狡猾地笑著。
好心幫忙,倒像撿了一個麻煩,早知道剛才就不出這個風頭了。
張其瑞笑著推了孫東平一把,“算了,學雷鋒吧。”
孫東平老大不樂意地蹲了下來。他語氣凶巴巴地衝顧湘嚷嚷:“喏,來吧!”
顧湘硬著頭皮靠了過去,手卻不好意思摟著孫東平的脖子,隻好放在他肩上,十分尷尬。
孫東平不耐煩,“抓緊點,別再摔著了,你可隻有兩條腿!”
同學們又轟地一聲笑了起來,不少女生帶著醋意瞪著顧湘。
顧湘臉燙得都可以煎雞蛋了。她咬咬牙,一鼓作氣爬在孫東平的北上,伸手摟住了他的脖子。
男生的背寬厚堅實,強健有力,靠在上麵就可以感覺到深深的安全感。這是久違的感覺,是自從母親去世、父親再婚後,就再也沒有體會到過的感覺。
顧湘伏在孫東平背上,鼻子有點發酸。
流年11
孫東平背著顧湘往學校醫務室走去。這小白菜個子不矮,卻十分瘦弱,背在背上輕飄飄的好像沒幾兩肉。而且就感覺來說,八成還是個“太平公主”——孫東平很不厚道地想著。
視線所及是顧湘的袖子,褪色的藍格子襯衫,袖口都已經起了毛,不知道穿了多少年了。不過聞起來,卻有一種特殊的清香。這種味道,是孫東平在他的那些女朋友身上從來沒有聞到過的。
有點像,有點像奶奶的味道。孫東平尋思著,忍不住又仔細聞了聞。
醫生卷起了顧湘的褲子,露出紅腫的膝蓋,膝蓋骨上還有一塊紫青的印子。
劉靜雲驚訝,“怎麽這麽嚴重?”
“這是撞傷的吧?”中學的醫生,看跌打損傷最有經驗,“看起來有幾天了,還沒好全,不應該劇烈運動的。”
孫東平下意識地又看了顧湘一眼。女生臉上的紅暈漸漸退了去,又露出那種怯懦隱忍的表情來。
他不屑地輕哼了一下。
劉靜雲問醫生:“那這傷嚴重嗎?”
醫生要顧湘活動了一下腿,又問了一下她感覺,“沒事,扭傷,小問題。不過這位同學,你起碼半個月都不要劇烈運動了。要想這隻腳好,就不要用力。醫務室有拐杖,先借你用用。”
顧湘連忙道謝。
得,成殘疾人了。
體育考試不得不推後到下個月再補。醫生給顧湘的膝蓋上了藥,又纏了紗布,然後注意事項說了一大通。孫東平早就想走,但是張其瑞把他拉住了,他隻好在旁邊百無聊賴地打嗬欠。
顧湘拄著拐杖進教室,同學們嘩然,紛紛圍上來參觀。中學生活無聊得很,同學受個上就是驚悚的大事了。好在大家都以為顧湘隻是跳遠受的傷,並沒多問。
有傷在身,倒也有點好處,比如回到了家,家務不用做了。
繼母林淑雯雖然很不高興,但也不能叫受傷的孩子繼續去做飯洗衣。顧湘挨了她幾記白眼,換來一周的清閑,覺得十分劃算。
弟弟顧敏本來打算趁顧湘腳不方便要去捉弄她,被父親訓斥了幾句,一氣之下也跑去同學家裏住去了。於是晚上特別清閑,顧湘得以全神貫注地寫完了作業,還看了一會兒書。
天上掉下來兩天假,一下子閑了下來。白天父母去上班,就顧湘一個人呆在屋子裏。敲門聲響起的時候,顧湘正在預習下個禮拜要學的課文。她看了看家裏的老鍾,十二點整。今天父母廠裏加班,中午不回來。難道有客人上門嗎?
打開門,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劉靜雲熱情洋溢的笑臉。
“顧湘,我們來看你了!”
學習委員身後還站著班長張其瑞。張公子衝顧湘點了點頭,算是打過了招呼。
顧湘發愣的功夫,劉靜雲已經走了進來。她熱情地望了望四周,“叔叔阿姨不在家嗎?”
“他們中午不回來。”顧湘反應過來,立刻請張其瑞也進來,“真不好意思,麻煩你們過來看我,中午都沒休息。”
張其瑞默不作聲地環視了一下四周。
小小的職工房,石灰牆麵,瓷磚鋪地,家居都是廉價貨。屋子裏有股水腥味,混合著一點黴味,並不怎麽好聞。
劉靜雲微笑著對顧湘說:“今天同學和老師們都問你的情況,大家都很關心你。怎麽樣,腿好點了嗎?”
“好多了。”顧湘感激地笑著,同學們對她的關懷讓她感覺心裏暖暖的。
“你腿不方便,就別老站著了,快坐下來吧。這邊是你的房間嗎?”劉靜雲指著的是顧敏的房間。
顧湘窘迫地搖了搖頭,“不是……這邊才是……真不好意思。”
劉靜雲他們看過去,就見客廳那裏拉了一道布簾子,裏麵看得到一張桌子和一張床。被單是那種很俗氣的大紅牡丹花的圖案,桌子則是老式的木頭桌,上麵堆放著書本。沒有凳子,顧湘平時就是坐在床上的。
三個人的表情一時有點訕訕。
顧湘臉上有點發燙,“抱歉,家裏小,沒地方坐。”
劉靜雲和張其瑞互望了一眼,也有點不好意思。
她說:“沒什麽。我們就是來看看你,買了點蘋果,也不知道你愛不愛吃。”
“謝謝!讓你們破費了!”顧湘忙把水果接了過來。
場麵一時有點冷。劉靜雲也覺得尷尬,她本來也是一片好意來看望同學的,現在看來倒有點慰問貧苦生的感覺。她以前就知道顧湘家境不是怎麽好,卻怎麽也沒想到竟然到這地步。
倒是顧湘先笑了,打破了冷場,“家裏小,我弟弟要考高中,所以單獨住一間。我明天就會申請學校宿舍,住這裏也是暫時的。”
劉靜雲握住她了的手,“那麽,你好好養傷。”
“謝謝。”
“課堂筆記,等你回學校了,我借你抄。期中成績已經公布了幾門,你英語滿分,語文110分,數學102,都名列前茅。”
顧湘不免高興,“是嗎?那我也放心了。”
劉靜雲又看了看顧湘住的地方,非常誠懇地說:“你如果有什麽困難,一定要告訴我。”
顧湘覺得很不好意思,“也沒有什麽。學校已經免了我學費了,所以負擔也不大。”
劉靜雲忽然臉色一邊,一本正經道:“說起來,我聽孫東平說了。你的傷,是二年級六班那兩個作弊的男生打的,是不是?”
顧湘沒料到她會提到這事,有點無措,“也不是打的……就是推了我一下,我自己跌的。”
“你也是夠好欺負的了。”劉靜雲氣道,“這事就該早點告訴我,我叫我爸爸去找他們班主任去。一定要給那兩個家夥記大過!你要說了,事情也不會鬧成今天這樣子。”
顧湘沒明白,“怎麽了?”
張其瑞終於開口說了他進來後的第一句話:“孫東平去把那兩個人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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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12
顧湘可沒想到。那個男生還真的去把人家打了?
“真是胡鬧。”劉靜雲頭疼得很,“即使我們占理,也不能隨便亂打人啊。好在這事隻有我們幾個人知道,沒有鬧到老師那裏去。顧湘,你也要保密,知道嗎?”
顧湘瞠目結舌,又覺得不可思議極了。
孫東平為她打人了?
張其瑞看了她一眼,仿佛能讀懂她的心思一樣,說:“別想多了。你是我們一班的學生,一班是孫東平的地盤。別人動了我們班的人,依他的性格,肯定不會罷休的。打一頓都算是輕的了。”
顧湘聽明白了他話裏的含義,臉騰地一下燒了起來。
劉靜雲瞪了張其瑞一眼,對顧湘說:“總之,這事你也別聲張。我就是想告訴你,孫東平幫你出了這口氣了。”她說完,又把手裏的一個塑料袋遞給顧湘,“喏,這蘋果也是他掏的錢。不過就是怎麽拉,他都不肯一起過來,真是牛脾氣。”
張其瑞看了看表,“該走了,下午還要上課。”
“知道了。”劉靜雲又握了握顧湘的手,“我們都等你回學校哦!”
這個班長漂亮能幹又友愛,顧湘也很是愛戴擁護她的。
送走了同學,顧湘提著水果慢慢走到廚房,把那幾個蘋果洗幹淨了。紅紅的沉甸甸大大蘋果,似乎是水果攤上賣得最貴的那種,顧湘以前沒吃過。
她把蘋果放在水果盤裏,然後挑了一個最大的,走回去坐在床上。
寂靜的屋子裏隻聽得到老鍾指針走動時發出的嘀嘀嗒嗒的聲音。她捧著那個漂亮的蘋果看了又看,放帶鼻下聞了聞,那股清甜的果香真是美好啊。
顧湘淺淺笑了一下。
晚上父母回來,看到蘋果,自然問了幾句。知道是顧湘的同學送來的,林淑雯免不了對丈夫說:“不虧是重點中學的學生,素質就是要比其他學校好很多。我就說了,將來說什麽也要讓顧敏上個好高中。”
顧建國冷笑,“你當我不想啊,問題是他小子這個成績,考得上嗎?”
“交讚助費不就行了!”林淑雯兩眼發光,激動地說,“我都打聽清楚了,四中的讚助費隻用五萬塊。你想想,五萬塊換顧敏上大學……”
“你想得倒美。”丈夫潑她的冷水,“兒子什麽資質,你比我更清楚。別以為讀了好高中就等於保送大學了?還五萬塊?花這個冤枉錢做什麽?”
林淑雯生了氣,不肯做晚飯,最後顧湘隻好給每人下了一碗麵。弟弟顧敏挑食,不肯吃麵條,把那盤子蘋果全端去了自己的房間,也不問家裏其他人是否要吃。
顧湘等到父母和回了房後,才拉開抽屜,拿出先前放起來的大蘋果,又聞了聞,這才咬了一口。
一股清甜在嘴裏彌漫開來。
很多很後,當顧湘深陷囹圄,孤寂絕望之際時,同牢房的女生也給她遞過來一個蘋果。
普通的紅富士,放得有點久了,皮子有些發皺,聞著卻更香了。
那女生也隻比顧湘大幾歲,為了保護弟弟,失手殺死了施暴的繼父。她看顧湘終日萎靡不振,悶悶不樂,便把自己的蘋果分了她一個。
“吃吧。”女生說,“日子苦,所以才要多吃點甜。今天是二月十四情人節。這是我男朋友送進來的,他說會等我出去呢!你知道嗎?蘋果就是愛情果哦!”
顧湘淺淺一笑。她捧著這個半蔫的蘋果,就像捧著自己無望的愛情一樣。
一大早起來趕了一段,立刻發上來了。
第三章遠航1
張其瑞赤裸著上身,站在浴室洗手台前,往下巴上抹剃須泡沫。才洗過的頭發還是濕的,正在往下滴水。他眼袋有點青,因為前一夜沒睡好。
前半夜忙著處理公司文件,後半夜則做了一堆亂七八糟的夢。
大概因為昨天才見過顧湘的原因,夢裏全是和她有關的片段。什麽考試啦,春遊啦,捉弄她啦,都是高中時候的往事了,瑣碎又平常,很多他自己都忘記了,如果不是做夢,還真記不起來。
他們兩個高中三年算不上多熟,要不是因為有劉靜雲和孫東平在中間牽線搭橋,以他們倆的性格,估計永遠都不會有什麽交集才是。
誰有能想到,八年之後,也是因為劉靜雲和孫東平,他和顧湘又再度被牽扯到了一起。
水龍頭開著,水嘩嘩地流,張其瑞回過神來,把水關小了點,開始專心刮胡子。
房間裏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張其瑞走過去按下了免提。
一個輕柔的聲音傳了出來:“是張其瑞嗎?你好,我是顧湘。”
張其瑞立刻擦了把臉,拿過手機放在耳邊,聲音低沉地說:“我是張其瑞。”
顧湘似乎在室外,話音裏可以聽到嘈雜的汽車聲。她的聲音禮貌中帶著點謙卑:“打攪了,我想找你談談,可以嗎?”
“你在哪?”
“在你住的酒店街對麵。”顧湘望了一下馬路對麵的酒店,“是百靈南路的連恒酒店嗎?”
“是這裏。”張其瑞說,“你先進來,去酒店餐廳裏等我,我一會兒就下來找你。”
他很快吹幹了頭發,換了一身衣服,走下樓去。
正是吃早茶的時間,餐廳裏有不少人。不過要找到顧湘也是件很容易的事。角落裏坐著的那個年輕女子,穿著簡樸,披著直發,臉上帶著點局促不安,和這間裝飾華麗高雅的餐廳是那麽格格不入。
張其瑞徑直走過去,坐在顧湘的對麵。
顧湘衝他微笑,“希望沒有打攪到你。”
“沒關係。你吃了嗎?”
顧湘搖了搖頭,後忙補充道:“這裏東西好貴……”
張其瑞不禁莞爾,“這是我家的酒店,當然是我請你吃飯。”
他招了招手,經理立刻走了過來。
“今天都有什麽特色菜?”
經理說:“今天的廚師推薦菜是川菜套餐。”
顧湘輕微地撇了一下嘴。她吃不得辣。
張其瑞瞟了她一眼,吩咐經理:“不吃辣的了。就上昨天的粵菜早茶吧。”
經理點頭退下。
顧湘覺得十分不好意思。
張其瑞說:“我記得高中的時候,你是吃得辣的。”
顧湘說:“監獄裏的菜口味淡,吃了五年,出來後一吃辣就拉肚子。”
她說這話,十分平靜,仿佛談論的不過是一次旅行。
張其瑞心裏抽了一下。他本能地不喜歡顧湘的這種口氣。
顧湘臉色白淨,嘴唇一貫地缺少血色,一雙眸子漆黑如點墨,仿佛一個旋窩吸引著人的視線。
張其瑞記得她以前雙目清亮,淺淺的就像山間的小溪,一下就看得到底。她的人也是,簡單純淨,樸質素雅。沒有什麽野心,沒有什麽算計。
他們總叫她小白菜,她好脾氣,從來不生氣。後來孫東平會疼愛地叫她小笨,她總是笑得非常快樂且滿足。
服務生把熱騰騰的菜端了上來。海鮮粥、蒸餃、燒賣,還有這樣那樣的小點心。顧湘目不暇接,暗暗驚歎。這些東西,她隻聽說過,這回還是頭一次見到。
“看又看不飽,動筷子吧。”張其瑞把水晶蝦餃的蒸籠往她那裏推了一下,“廚子是從香港請來的,手藝不錯。若是中午,還可以請你吃龍蝦。”
顧湘提著筷子,簡直都不知道怎麽下手。張其瑞也沒再多說,自己端起粥喝了起來。顧湘這次來本來有一肚子話要和張其瑞說的,現在弄得也開不了口,隻好先吃東西。
餐廳格調高雅,還請了一個貌美少女彈鋼琴,叮叮咚咚的,不知道是哪首曲子,憑地悅耳。
旁邊的客人全部衣著鮮亮,低聲文雅地交談著,服務生來回走動,腳下居然都沒發出聲音。
這粵菜果真如張其瑞所說,做得十分可口。顧湘也不知道好壞,隻知道好吃。她難得胃口大開,吃了半籠蝦餃,兩個燒賣,一碗海鮮粥,又吃了一塊甜糕。
兩人默默無言地吃完了飯,碗筷撤了下去,換上一壺普洱茶。
張其瑞給顧湘倒上茶,“暖胃消食的,你嚐嚐。”
“謝謝。”顧湘接過來,抿了一口,品了品,“很香。”
熱茶騰著氤氳白霧,張其瑞的臉在這層霧氣後顯得有點虛幻。金絲眼鏡的鏡片忠實地掩蓋著他眼底的情緒,讓他看上去深沉不可琢磨。
“你來找我,是不是已經做好了決定?”
顧湘點了點頭,放下茶杯,說:“我想好了,我同你走。”
清清淡淡的一句話,卻有著擲地有聲的效果。這是一個女子,決心告別過去的陰影,抬頭挺胸,帶著夢想去開拓未來人生的重大決定。
顧湘嘴角帶著微笑,臉頰泛著粉紅,眼睛明亮,裏麵仿佛有一蓬小火苗在燃燒。
“你說得很對,我到底不甘心這輩子就這麽過下去。我想,能走到哪步,便走到哪步,盡人事,聽天命。以前覺得,人這輩子求個溫飽就夠了。可是昨夜夢到了以前,覺得自己曾那麽努力過,吃過那麽多苦,都是為了有朝一日,出人頭地。我才二十六,後半輩子那麽長,總得做點什麽。”
張其瑞覺得心裏一塊地方柔軟地疼著。他知道,顧湘是把他當做了知心人,和他說的心底話。
“謝謝你,其瑞。”顧湘誠懇地說,“謝謝你給我這個機會,我會好好把握的。”
張其瑞端起茶杯,來遮掩他難得的一點羞赧和尷尬。
顧湘又說:“今天一早,李大姐找到我,說你承諾為她辦理餐飲執照,是不是?”
張其瑞點頭,很爽快地承認了。
顧湘輕笑,她自然也知道張其瑞這麽做的本意無非就是趕鴨子上架。這也確實是他的行事風格,果斷專橫,說一不二。不過她和李大姐都得到了好處,那點自尊心,不提也罷。
小音請個別朋友溫和催稿,不要辱罵作者。作者勞動辛苦,還望得到尊重。
小音寫文以自樂,能讓更多的人也從中得到快樂那就更好。平時工作繁忙,回家還要吃飯洗澡做日常家務,即使周末,我也有自己的生活,也會出門遊玩、走親訪友。小音也隻是一個普通人,不是寫作機器。
小音是業餘寫作,不是專業。如果朋友們有工作的就該知道這不容易。那些還讀書的有大把空餘時間的朋友,請多體諒了。
遠航2
李大姐幫了顧湘很多忙,是她出獄三年來唯一一個朋友。如此一來,李大姐生計有了保證,顧湘也可以放心地跟張其瑞走了。
張其瑞說:“既然這樣,你今天就把房子退了,我叫人給你買明天的機票,跟我一路走吧。”
“這麽急?”顧湘沒料到,“我那間房子,要到月末才到期,不然押金拿不回來。衣服也要收拾,還有一隻貓……”
“我叫助理跟你一起去,他會幫你安排的。你的衣服,拿兩身替換的就行了,到了上海再買新的就是。至於貓,動物似乎要檢疫後才可以運輸的——這樣吧,我叫人先幫你照看著,等檢疫過了再運去上海就是。”
張公子倒財大氣粗。這種人打小就從來沒有愁過錢花,念中學的時候零花錢就已經是四位數。這種人,當然不稀罕這點小了錢。
可是顧湘還遠遠不是大款。她為難地說:“押金有兩百塊,現在衣服也貴,上海物價高……”
“你一個月工資四千五,培訓期和實習期四千。”張其瑞打斷了顧湘的話,“工作滿一年後,還會酌情提升,平時還會有客人給的小費。保險、公積金,一樣不少,寒暑節假的補助,也遠別別家豐厚。公司有宿舍,隻用交水電費,上班又近。你看看還有什麽要補充的?”
張其瑞每多說一個字,顧湘身上的寒毛就多冒起一層。說到最後,顧湘整個人都懵了。若是換成富貴,怕是渾身的毛都炸起來了。
“其瑞……那個……”
“也沒特別優待你,你別想多了。”張其瑞一語點中顧湘的心病,“我們酒店待遇好,業內皆知。宿舍要排號,我給你插隊了,因為你是我老同學,這點應該的。”
顧湘想了想,也的確找不出什麽可以反對的。當然她也是很久以後才知道自己的工資比同事高出許多。
張其瑞補充道:“下個禮拜安排入職,你覺得行嗎?”
顧湘說:“我的檔案都還在老家。”
張其瑞明白她的意思,“這你不用擔心。人事部不會亂說話的。”
“會不會給你帶來麻煩?”
張其瑞冷笑,“我是老板,誰敢對我說三道四?”
說得有道理。勢比人強,才占據話語權。
顧湘微微一笑,“那以後請多執教。”
既然張其瑞早就有安排,那接下來的事,就辦理得有條不紊了。
他派給顧湘的助理是個二十來歲的男生,姓於,一直在張其瑞手下做事,他人雖然年輕,但是精明靈活,做事利索,人也機警圓滑。
顧湘把自己的情況和小於說了,他立刻打包票說沒問題。也不知道他怎麽和房東說的,老太太那麽摳門的人,居然點頭同意提前退房,押金也如數返還。
富貴被小於抱走去打疫苗了。老貓估計以為自己要被送人了,氣急敗壞,狠狠撓了小於一頓。小於忍疼含淚,顧湘聽他念著|“回去要向張總要醫療費”雲雲,也挺過意不去的。
行李還沒收拾好,機票就已經送到了,是明天中午的飛機。
小於說:“你和張總同一班飛機,明天張總會過來接你一起去機場,午飯就在飛機上吃。對了,最近安檢很嚴格,化妝品什麽的液態物體,記得托運。”
其實顧湘用來擦臉的不過一瓶大寶麵霜。大街上各種高檔化妝品廣告做得天花亂墜,她覺得都還沒有這幾塊錢的麵霜好用。
在林城的最後一夜,過得十分安靜,同往常九百多個夜晚一樣。隔壁小夫妻床頭吵架床尾和,對門的大哥大姐電視聲音始終開得那麽大,走廊盡頭那家人的小孩的小提琴拉得猶如殺雞殺鴨一般。窗外一輪圓圓的月亮,光華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
沒有富貴在身邊,顧湘也覺得有點孤單。她聽著對門的電視聲,一邊收拾著行禮。
上海已經挺冷的了,衣服得多帶幾件。她念舊,現在都還保留得有高中時候的衣服。反正身材沒什麽變化,那衣服也是萬年流行的素色T恤。她穿的次數也少,現在看起來,還是半新的。
還是孫東平送她的呢。
顧湘歎了一口氣。
當年的舊物,除了以前的衣服,還有以前的馬克杯、手鏈、筆記,和一隻老貓。
算起來也不多,那是因為她經曆過一場離散。
外婆家的房子,在她離開的那五年時間裏,換了好幾任租客,許多東西被拿走的拿走,破壞的破壞,所剩無幾。她出了獄,險些無家可歸。好在鄰居黃嬸可憐她,收留她短住,又幫她把老房子收拾了出來,租了出去。
出獄一個禮拜後,父親才上門來看她。他也老了,麵容削瘦,兩眼渾濁,頭發白了大半,也沒去染。背佝僂著,穿著褪了色的藍夾克和灰褲子,活脫脫一個老工人的形象。他的腎不好,提前退休了,跟繼母一起做點煙酒批發的生意。弟弟沒考上大學,跟人合開網吧,平時也很少回家。
父親在屋子裏坐了沒多久。他始終不敢抬頭正眼看一下女兒,慚愧和惋惜都寫在臉上,一看就懂。
“出來了怎麽也不說一聲。你林姨總念叨著,等你出來了,全家怎麽也得一起吃頓飯的。”
顧湘分得清這話到底有幾分真,她說:“阿姨的心意,我領了。貿然打攪你們也不好。鄰居見了也會說三道四的。”
父親臉色愈加灰敗,“小湘,你是不是怪我拖累了你?”
“怎麽會呢?”顧湘苦笑一下,“你是我爸。”
父親還帶來了一點東西,都是店裏的貨。什麽旺旺大禮包,曲奇餅幹等一堆華而不實的零食,還有一條洋煙。
“你說你要出去打工。外麵做什麽事都憑關係,你……你又有前科。這煙拿去送人走關係吧。”父親十分沮喪,“我不是一個好爸爸,能為你做的實在有限。你也不容易。我和你林姨說好了,以後有你弟弟給我們養老,你照顧好你自己就行。”
父親又弓著背,慢慢走了。顧湘去送他,看他瘦弱的背影在秋風中越走越遠,最終消失在小巷盡頭。她突然悲從心中來,兩眼淚水。
早上醒來,枕頭果真濕了一片。顧湘去浴室照鏡子,兩眼紅腫,一看就知道哭過。
她怎麽會突然夢到父親呢?
心裏隱隱不安,打了電話回去。
退燒了,但是還是不怎麽舒服。趁還有力氣就趕了一點出來~~~
謝謝大家對小音的關心。
遠航3
接電話的是林姨。她同往常也沒什麽區別,一聽顧湘自報家門,立刻反射性地問:“你又出了什麽事了?”
總把她當上門討債鬼。
顧湘也懶得同她一一計較,她說:“也沒有什麽事,就是有一陣子沒給家裏打電話了,想問問大家都還好嗎?”
林淑雯始終揣著戒心,“不好啊,生意不好做,你爸爸身體不好,你弟弟又不爭氣。我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支撐一個門麵,這日子難過啊。所以我說啊,你在外麵也隻有靠你自己了。家裏人是幫不上什麽忙的了。”
顧湘啼笑皆非,“阿姨,我就要去上海工作了,同學介紹的。我就是想和爸爸說一聲。”
林淑雯愣了一下,再度開口,語氣已經有了變化,“同學介紹了工作?賺錢嗎?哎呀小湘,我就和你爸爸說過,你是最能幹的。等你在上海站穩了腳,可要多照顧一下我們啊。我雖然不是你親媽,但顧敏總是你親弟弟不是……”
一直說到掛電話都沒聽林淑雯提起父親的情況。不過沒消息就等於好消息,想必父親還是和以前一樣。
九點半,張其瑞瑞準時上門接人。
小於提著顧湘的行李先下樓了,留兩人在屋裏。
收拾過後的屋子顯得井井有條,顧湘帶走的不多,剩下的大半都要被房東扔掉。
“畢竟在這裏住了快三年呢。”顧湘有點舍不得。
張其瑞耐心極好地站在一旁,等著她同這間屋子道別。他前一夜似乎也沒睡好,臉色有點疲倦,隻是看上去,冷峻裏帶了點柔和,多了幾分人情味。
房子又轟隆隆地震蕩了起來,窗玻璃哐啷響。
張其瑞有點不解,顧湘解釋給他聽:“附近有地鐵站,這是列車進站了。”
“聽得很清楚。”張其瑞說。
顧湘一笑,“睡覺時聽著,就像自己正在火車上一樣。”
顧湘走過去關上了窗戶,拎起隨身的小包,轉身對張其瑞說:“我們出發吧。”
樓下停著一輛黑色大轎車,小於開車,顧湘和張其瑞坐後座。
張其瑞一上了車,就攤開一本雜誌看了起來。顧湘瞟了一眼,似乎是酒店管理方麵的書籍。她自己百無聊賴,張其瑞看著就不想和她說話的樣子,於是她也隻好從那堆雜誌裏隨便抽了一本來看。
結果打開來,才發現是一本法語雜誌,內容是關於酒店室內裝修的。顧湘逐字逐句看下去,發覺以自己的法語水平,居然大部分都能看懂。她自學的法語,也沒考過試,並不知道水平如何。現在看來,居然還挺好的。
顧湘受了鼓舞,看雜誌看得津津有味,也沒注意到身邊張其瑞玩味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很久。
四十分鍾後,他們的車到達了機場。
這還是顧湘生平第一次坐飛機,怎麽辦手續,她完全不知道。機場是現代化建築,頂棚高,內部空間寬敞,行人如織。顧湘覺得自己真是個十足的鄉巴佬,到了這裏隻有發呆的份。
張其瑞帶著她去換登機牌,托運行李,然後過安檢,一路都走的是貴賓通道。顧湘渾然不覺,隻當本來就該如此。直到進了候機廳,發覺這個地方鋪著地毯,沙發柔軟,茶幾上擺著花,還有漂亮的服務員端茶倒水,同電視裏看到的候機廳相去甚遠,這才起了疑心。
張其瑞漫不經心地解釋給她聽:“登機入口有好幾個而已。”
顧湘知道沒這麽簡單,不過她也沒什麽發言權,便把話吞肚子裏,繼續老實看書去。隻有小於在旁邊暗笑不止。
等到上了飛機,顧湘坐在張其瑞旁邊,小於卻不知道跑哪裏去了。
張其瑞淡淡地說:“他是經濟艙的票,坐在後麵去了。”
“那我們這裏是……”
“頭等艙。”張其瑞說,低頭繼續看雜誌。
顧湘覺得頭皮有點發麻。第一次坐飛機就坐頭等艙,簡直像第一次吃西餐就給她上頂級法國大餐一樣,讓她一時消化不良。
可是張其瑞一副天經地義理、所當然的淡定模樣,顯然並不覺得頭等艙有何不妥。他一目十行地掃著專業雜誌,一邊留神旁邊的顧湘。
顧湘頭一次坐飛機,看到什麽都覺得新鮮。原來座椅後麵有電視屏幕,還有小桌板,椅子可以調節,還可以聽音樂。窗戶小小的,有塊遮光板。
這時廣播裏傳來空姐的聲音,通知乘客們飛機即將起飛,要大家係好安全帶,關閉手機。
顧湘立刻從手提包裏取出手機關上。她看了看張其瑞,他關好手機,然後扣上了安全帶。顧湘有樣學樣,可是在座位兩邊摸了一陣,隻摸到一邊的帶子。
“奇怪……”顧湘盯著帶子發愣。
身旁傳來啪地一聲,張其瑞合上了雜誌,伸手一把就從座位下把另外一邊的安全帶抽了出來,然後半個身子俯過去,從顧湘手裏把她手裏的帶子奪了過來。隻聽哢嗒一聲,扣上了,然後扯緊,把帶子固定在顧湘的腰上。
其間過程中,顧湘一直屏住呼吸,心跳劇烈,臉燒了起來。
張其瑞動作熟練敏捷,扣好帶子就收回了手。顧湘一臉窘迫之色,他仿佛全然沒有看到,自己照舊翻開那本雜誌看了起來。
好半天,顧湘才喃喃說:“謝謝。”
張其瑞看了她一眼,表示聽見了。
飛機慢慢滑行上了跑道,停歇片刻,隨著發動機聲音轟然響起,速度急速加快,向前衝去。
顧湘隻覺得血壓一下上升,手心滿是汗,渾身如一張弓一樣繃緊來。轟隆聲中,忽然身體一沉,隻見窗外的的地麵燈開始變小,跑道,草地,欄杆,還有機場的房屋,全都越來越小,可以盡收眼底。
等到顧湘可以看到高速公路和農田房屋的時候,她懸著的一顆心這才緩緩放了下來。
飛機飛行得很平穩,她隻感覺到耳朵不大舒服。中學物理知識還沒忘完,她知道這是氣壓變化引起的。
到這個時候,顧湘才慢慢放鬆了下來,然後尷尬地發現,自己以為抓著的扶手,卻是張其瑞的手腕。張其瑞的視線還停留在另一隻手裏的雜誌上的,這隻手就這麽伸著任由她緊抓著,姿態自然。
顧湘一驚,趕緊鬆開了手。
謝謝大家對寶寶的關心,我的感冒基本好了,以後會回複更新~~~
挨個親一口~~MUA~~~~
遠航4
顧湘一驚,趕緊鬆開了手。
“我……那個……”她都不知道該說什麽的好了。
張其瑞看了她一眼,慢條斯理地合上雜誌,收回了手,揉了揉手腕。
顧湘的臉又燒了起來。她知道自己手勁挺大的,以前和孫東平打鬧的時候,他被打疼了,就開玩笑地叫她是代戰公主,力大無窮。
隻是以前打疼了孫東平,她還可以去揉一揉,現下抓痛了張其瑞,她可什麽都不敢做,隻能滿口沒聲價地道歉了。
張其瑞聽顧湘把那幾句道歉的話翻來覆去說了好幾遍,也沒了耐心,“都說沒關係了。第一次坐飛機,緊張是難免的。你先存著點精力吧,一會兒還有得你受的。”
這話什麽意思?
他不說還好,一說,顧湘好不容易放鬆的精神又緊張了起來。
張其瑞說完了話,眼裏帶著幾分得意,幾分狡猾,像是出了什麽鬼點子的孩子。趁著顧湘還在回味,他立刻又把雜誌翻了開來,繼續看那頁他看了這麽久都沒看完的文章。
顧湘在惶惶不安中坐了半個小時,隻覺得一切都很正常。飛機到了一定高度就沒再上升,耳朵裏的不舒服也開始適應了。
空姐挨個發放午飯和飲料。到底是飛機飲食,頭等艙的飯也隻是能吃而已。張其瑞把蔬菜和水果吃了,咖啡就嚐了一口,然後皺著眉頭把飯菜推了開來。
顧湘那頭吃咖喱雞飯吃得正津津有味,看到這幕,暗自搖頭。真是有錢人的派頭。十一年前初見他就如此,怕是要把這習慣保留到老了。
記得以前他們幾個一同去學校食堂吃飯,顧湘和劉靜雲打來飯菜吃得十分自然,孫東平雖然抱怨廚子油放少了鹽放多了,但是也能吃下肚子。唯獨張其瑞張公子,用筷子尖把飯菜撥來撥去,都快要撥出花來了,卻把筷子一放,說光是看就看飽了。
記得那時候真是把劉靜雲氣個半死,直罵他是紈絝子弟,糟蹋糧食,老天都要懲罰他。沒想後來沒多久,他們倆的事就東窗事發了……
想到這裏,顧湘也沒了胃口。深深的愧疚感就像鉛塊一樣沉在她的胃裏,碗裏的飯菜頓時失去了吸引力。
機身突然猛地一降,身體一下失重。
顧湘慌了身,腦子裏瞬間閃過“飛機失事”四個血淋淋的大字,頓時嚇得麵無人色。
可是沒等她抓住什麽東西,飛機又平穩了,然後又是短時間的上升。上升了幾秒,又是一個顛簸,再一個顛簸。顧湘覺得自己不是坐在飛機上,倒像搭乘的是拖拉機。
廣播裏空姐溫柔淡定地聲音在叫乘客門係好安全帶,飛機因為遇到氣流而有點顛簸。
顧湘看旁邊的人依舊老神在在地看著雜誌,到口的話沒問出來。
“沒事的。”張其瑞忽然出聲,“這點顛簸是正常的,一下就過去了。你看看書分散一下注意力吧。”
說著,從前座的物品袋裏隨便抽出了一本書,丟到顧湘的膝蓋上。
顧湘羞愧難當,紅著臉好生坐著。過了一陣,飛機果真漸漸平穩,顛簸似乎是徹底過去了。空姐們又開始來回走動,收取客人吃剩的午飯。
真是丟人。
顧湘輕輕擦了一下鼻尖的汗。
張其瑞丟過來的是英文財經雜誌,顧湘雖然看得懂,但是隻覺得枯燥無聊。她昨夜沒睡好,今天又奔波了半天,終於覺得疲憊了。現在機艙裏開著空調,太陽照在身上也十分溫暖,她眼皮開始打架,沒有過多久,就靠在椅背上睡了過去。
張其瑞放下那本始終沒有翻過一頁的雜誌,揉了揉眉心,歎了一口氣。
終於消停了?真夠折騰的。
他解開了自己的安全帶,側過身去,輕手輕腳的把顧湘的椅子放倒,然後向空姐要來一張薄毯,蓋在了顧湘身上。
女孩子睡著了,臉上不再有那種卑微謹慎的神色,顯得十分安詳放鬆。顧湘皮膚白皙,被窗外雲層之上的陽光照著,一張臉光滑柔嫩,晶瑩如玉。
她當年也是美過的。張其瑞心想。
在她和孫東平在一起的那段最快樂的日子裏,她也是美麗過的。眼睛明亮,笑容溫暖,渾身都散發著光芒。隻是這光芒已經熄滅了八年了,也不知道以後是否還有機會,重新將其點亮。
顧湘是被張其瑞搖醒的。她懵懂地張開眼,發現乘客們都站起來在取行李。她往窗外望,外麵就是水泥地和機場車,再遠一點,還停著一架南方航空的飛機。
“到了?”
張其瑞有點想笑,“你這一覺可睡得真沉。”
顧湘急忙想站起來,卻忘了腰上還扣著安全帶。她被帶子一勒,又跌回了座位裏。
張其瑞終於輕笑了出來。顧湘手忙腳亂地解安全帶,張其瑞過去拍開了她的手,一手扯帶子一手拉扣,喀喇一聲,安全帶解開了。
“記著方法,別忘了。”張其瑞拿起西裝外套挽在胳膊上,轉身就往外走去。
顧湘急忙抓著手提袋跟了過去。
出了飛機,還一直沒有見到小於。他們在出口等了一下,才看到小於跟著經濟艙的乘客一起走了過來。
顧湘怪不好意思的,她坐的頭等艙,倒是要小於坐了經濟艙。小於卻滿不在乎,大概是給張公子奴役習慣了。
三人取了托運的行李,往出口走去。張其瑞走前麵,顧湘和小於走後麵。
小於問顧湘:“顧小姐一路上還習慣吧?沒有暈機?”
“沒有。睡了一覺,飛機著陸了才醒過來。”
小於笑道:“看得出來。”
顧湘沒明白。
小於笑著指了指自己的頭發,然後大步追著老板而去。
顧湘百思不解,伸手摸了摸後腦,摸到的是一團睡亂了的頭發。
她恍然大悟。
可是剛才她和張其瑞兩人在出口人來人往處站了那麽久,那個家夥硬是沒有提醒自己一句!
顧湘扶著腦袋唉聲歎氣。
“顧湘?”張其瑞遠遠喊了她一聲。
“這就來!”顧湘苦笑,拖著行李追了上去。
寶寶最近五癆七傷的,感冒好了後,胃病又犯了,半夜把偶疼醒,出了一身冷汗,第二天帶病上班。
考慮這個周末燉個肘子來補補~~~
遠航5
上海,繁華的大都會。這裏有曆史的沉澱,也有現代文明的飛揚。一路從車窗望出去,高樓林立,藍天白雲鑲嵌其中,街邊店鋪雲集,行人衣著光鮮,踩著明快的步驟來往匆匆。
顧湘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個陌生的城市。她已經很久沒有在這樣的現代都市生活過了,一下子都不知道自己能否適應過來。
人們總是那麽忙碌,天氣這麽好,也沒有誰為此停留片刻。
張其瑞指給顧湘看,“這條路過去就是外灘了。”
原來是那麽有名的地方。
“酒店離這邊很近,你以後有空就可以過來玩玩。河對麵是陸家嘴,可以看到東方明珠。”
顧湘說:“以前總是在電視裏看到,還想有生之年一定要來看看。”
張其瑞笑了笑,“上海又不是什麽遙不可及的地方。”
“都說上海不易居。”
“別想那麽多。等住下來了,你自己體會吧。”
車一路開到海邊,駛進了一處地下停車場。顧湘隻看清這棟樓並不是很高,大概二三十層,修得別具風格,古樸莊重之中帶著現代的氣息。
下了車,一行人進了電梯。
顧湘不知道他們這是要去哪。來的第一天就上班嗎?
“我回來有點事。”張其瑞說,“叫你在停車場等也不好,再說也要帶你去見個人。以後她就是你的上司。”
顧湘覺得有點意外。她身上還穿著舊衣服,頭發也有點亂,這副模樣怎麽好去見上司。不過張其瑞似乎絲毫沒有考慮到這點。他等電梯到了,徑直走了出去。小於很禮貌地讓顧湘先行一步,然後一直走在她旁邊。
這裏是酒店高層,全部打通了用來做辦公室,清一色大理石地磚、包金玻璃,富麗堂皇。來來往往的員工都穿著深色套裝,看上個幹練又優雅。
張其瑞一出電梯,前台小姐就立刻起身,叫道:“張副總,您回來了?”
張其瑞點了點頭,“莫經理在嗎?”
“莫經理在樓下試菜。新來的意大利廚師今天來上班,主管經理們都湊熱鬧去了。”
“那請她忙完了來我辦公室一趟。”
玻璃門打開,一個容貌標致的年輕女子匆匆走了出來,見到張其瑞就催命似地叫道:“張總,上周銷售部交給你的申請,你今天無論如何都得給個回複了。銷售部的小王來我這裏哭了好幾回了。”
張其瑞被抓住,臉上浮現幾分無奈,“知道了,我這就去處理。小於,你帶著顧小姐先等我一下。”
那個年輕女子好奇地看了顧湘一眼,眼神帶著點考究。張其瑞跟著她走了,她還回頭又望了一眼。
前台小姐笑嘻嘻地問:“於助理,你們才回來啊?帶了什麽東西嗎?”
小於笑道:“買了點當地的糕點,回頭給你。對了,何秘剪了頭發了?”
“呀!昨天的事,你不在真可惜。客服部的王總監把他女兒帶來了,小姑娘可淘氣了,吃了口香糖後摁在了何秘書的頭發上,把何秘書氣了個夠嗆。”前台小姐八卦得十分帶勁,“我們都說王總監那是故意的,要知道前陣子……”
小於使了一個眼色,咳了一聲。
前台小姐急忙住嘴,看了站在旁邊的顧湘一眼,小聲問小於:“那位是……”
小於敷衍地說:“以後你就知道了。好了,我先帶客人去休息室。你別八卦著忘了去找莫經理上來了!”
前台小姐確實一下忘了還有這事,趕緊去打電話。
小於帶著顧湘去了休息室。一路上,顧湘沒少被旁人看。她的穿著與這裏實在是格格不入,也不怪別人對她側目了。
進了休息室,有個打雜的女生端了兩杯咖啡進來。顧湘喝不慣這個洋飲料,自己去飲水機那裏倒了一杯淨水。
小於到底機靈,趁這個空檔就開始跟顧湘解說了起來。
“我們現在所在的,是集團下的第一家五星級酒店,叫捷瑞大酒店。名字是董事長根據張總和她姐姐的名字起的,張總的姐姐叫張雲捷。張總一直覺得這名字雷人,平時隻管這裏叫總店,你以後也這麽說吧。”
顧湘記下了。她也覺得這名字有點挺好玩的。莫非張家還開了一家酒店叫湯姆?
“門口前台那個女孩子姓錢,消息最靈通,人也單純,以後有不清楚都可以去問她。先前找張總的那是總經理秘書何知芳,別看她年輕,是海龜,做事雷厲風行。一會兒張總要你見的,是人事部經理的莫莉。人挺陰沉的,不過做事公正。”
顧湘不停點頭。
這時門外傳來張其瑞的聲音:“……這就是我的意思!”
顧湘微微一驚,她聽出這話裏的不悅。
門打開了,張其瑞走了進來,身後還跟著兩個女子。一個就是何秘書,還有一個是挽著發髻的中年女人。中年女子身材略微發體,穿著深灰色的套裝,皮膚偏黃,化了淡妝,神情嚴肅。
顧湘他們在門打開的時候就站了起來,一時也沒人說話,顧湘就這麽站著讓那兩個女人上下打量她。
也不知道這算不算麵試?她腦子裏突然冒出了這麽一句。
“都坐下來談吧。”張其瑞自己倒了一杯水,麵帶疲憊地坐在沙發上,“我介紹一下,這位是我的秘書何小姐,這位是人事部莫經理。這是顧湘。”
雙方打過了招呼。何知芳八麵玲瓏,笑著對顧湘說:“以後大家都是同事了,彼此關照。”
顧湘心裏佩服得很。何知芳是總經理秘書,她是個新來的小藍領,誰能關照的了誰啊?
莫莉和張其瑞有幾分像,都是喜怒不形於色的人。她隻對顧湘點了點頭,轉頭對張其瑞說:“下個禮拜一有一批新員工培訓,如果來得及,就讓她這個星期五辦理入職手續吧。我也好提前把她的名字報給培訓部。”
張其瑞問:“這批新人裏有進管家部的嗎?”
“有三個。”莫莉說,“你真的決定了?老衛這人,最唧唧歪歪,那天半夜十二點打電話過來,說你要插個人進來,平白占他一個名額。說什麽這個先例開了,以後有得他受的。”
張其瑞冷笑,“又不是什麽大事。是好是壞,做起來才知道。老衛那個名額我會賠給他的,你叫他放心。”
莫莉又看了一眼顧湘。女孩子白淨削瘦,神情靦腆沉靜,雖然衣著寒酸,但是氣度從容,看得出是曆練過、經曆過風雨的人。
也不是她挑剔,到管家部做VIP套房的服務生,校園裏出來的純情小白兔可遠遠不行。要得會看人眼色,會揣摩客人心思,要伶俐不諂媚,還要沉靜不顯眼。這個女孩子倒是符合了最後一條,其他的,就看她工作起來怎麽樣了。
遠航6
張其瑞放下空杯子,站了起來,“好,人你們也見過了。今天就先到這裏吧。小顧才剛到,行李還在車上。”
莫莉也站了起來,“老衛還等著見你呢。”
“那叫他上來吧。小於,你先帶小顧去宿舍,開我的車。顧湘,你今天先好好休息,缺什麽就和小於說。”
顧湘見他也忙,匆匆應了下來。張其瑞帶著下屬先走了。
宿舍離酒店有四站路,坐地鐵二十分鍾,開車也需要二十分鍾。宿舍原本是所職校的老師宿舍,學校做不下去了,隻好把部分房子租出來。酒店接手後,給房子裏裏外外都整修過,看上去倒像是新修的商業住房。這裏離鬧市要走個五分鍾,所以很清靜,出門有超市和菜場,地鐵站也不遠。地理位置是相當好的。
顧湘被安排在三樓,不高不矮剛剛好。房間是兩室一廳,一廚一衛。開間都很小,但是足夠單身女子住的了。兩個房間一個朝北一個朝南。朝北的那間已經有人住了,朝南的雖然暗了一點,不過房間要大幾平米。
小於指給顧湘看,有電視,有電話,有空調,有洗衣機,有網絡。床上寢具都是嶄新的,標簽都還未除。然後又給她一張交通卡和一張本地手機卡,都充好了錢。
小於又說:“已經和那個屋的女生說過了,她不介意屋裏養隻貓。”
“啊!”顧湘一時說不出來的感激。
小於笑了笑,“顧小姐要是感激了,就好好做事吧。張總在好多人麵前都給你打了包票的,你可不能丟他的臉呢。”
顧湘慎重地點了點頭,“今天真是麻煩你了。”
“不用客氣。”小於說,“我該回公司了。你先安頓下來,出門右手就有超市,缺什麽就去賣。吃飯的話,可以自己開夥,這附近小飯館和外賣的也很多。鄰居這個女生是做大堂前台的,也快回來了。她人不錯,你有不懂的就可以問她。後天辦理入職手續,我過來接你。”
送走了小於,顧湘一個人慢滿坐在了床上。
實木床,墊著席夢思,十分軟和。舉目四望,牆壁粉刷得雪白,明亮幹淨的玻璃窗,厚實的遮光窗簾。地板是烤漆的,光潔整齊。
顧湘到處轉著看。客廳的沙發是廉價的,但是還算幹淨。廚房出乎意料地簡單,看來室友很少做飯。炊具也不多,吃了沒洗的碗丟在水槽裏。灶台上積了一層油膩,櫃子一摸就一指頭的灰。
浴室不大,到處也髒得很,不過裝了浴霸。這讓顧湘鬆了口氣。她怕冷,特別是這幾年奔波流離,身體不好,更是怕冷。以前住的地方條件都不好,每次洗澡都在遭罪。
陽台上晾了幾件衣服,洗衣機放在角落,一盆快枯死了的花在秋風中搖曳。
顧湘笑著搖了搖頭,把花端進了房裏,給它澆了點水,然後回房開始收拾東西。
晚飯吃的是麵條,食材和炊具都是去超市買的。顧湘還動手把家裏的衛生做了,那堆積得都快生黴的餐具洗幹淨了,又拿滾水燙過,放進櫥櫃裏。
晚上新聞聯播剛開始不久,室友就回來了。
那是個二十出頭的女孩子,圓臉圓眼睛,還有幾分嬰兒肥,皮膚雪白雪白的,看上去十分可愛。
女孩子見屋裏有人,愣了一下就反應過來了,“你就是那個新來的吧?啊呀,什麽那麽香?”
顧湘笑著從廚房裏端出一盤烤鴨來,“我看到超市在打折,就買了半隻。你還沒吃嗎?那快去洗個手吧。”
女孩子歡樂地叫了一聲,衝去浴室。
她進去後又叫了一聲:“你把這裏收拾啦?”
顧湘應了一聲。
女孩子紅著臉出來,去廚房拿筷子,結果又大叫一聲:“啊呀!你把這裏也收拾啦?呀!我的碗!”
顧湘探過頭去,“都在櫥櫃裏呢。”
女孩子回到客廳,臉已經紅得像煮熟的蝦子了,“讓你見笑了。你一來就麻煩你收拾屋子。”
顧湘笑了笑,“沒什麽。我閑著也是閑著。”
女孩子自我介紹:“我叫楊露,楊樹的楊,露水的露,你叫我露露就可以了。”
顧湘說:“我叫顧湘。照顧的顧,湘江的湘。”
十一年前,她站在高一一班的講台上,也是這樣介紹的自己。那時候她和今天一樣寒酸且卑微,還被孫東平撞跌了一交,膝蓋磕得有些疼。心裏還想,那個男生真霸道,一點都沒禮貌。
十一年了。
楊露活潑,話也多,和顧湘很快就混熟了。她沒吃晚飯,顧湘就去給她下了一碗麵條,她吃得淚流滿麵,說這輩子都沒吃過這麽好吃的麵條。顧湘覺得這孩子單純可愛,有這樣的人做室友,倒也是好事。
楊露問顧湘進哪個部門,顧湘說是管家部,楊露眼睛都直了。
“全酒店的女生都削尖腦袋想進管家部呢。”楊露跳著腳說,“咱們這管家部和別家的不同,專門伺候VIP套房的客人,工作量小,消費豐厚,工資待遇好。特別是天天都在有錢人裏打轉,沒準就找到了個金龜婿呢!”
顧湘笑:“你言情小說看多了吧?”
“這事又不是沒有過。”楊露認真地說,“今年初還嫁出去一個呢。”
“管家部這麽好,你怎麽不去呢?”
“正因為好,所以才難進啊。招聘都要求的是本科學曆,或者相關工作經驗三年以上。外語要好,耐心要好。有錢人也最難伺候了,忌諱又多,又挑剔,給他們做事是出不得錯的。”
顧湘暗自乍舌。她總算明白了張其瑞幫她幫到了什麽地步。難怪公司裏幾個部門領導會不滿了。這還沒進酒店,等工作起來,閑言碎語估計還會更多。
雖然奔波了一天,可是睡在柔軟的床上,顧湘還是輾轉不能成眠。
天氣還不算很冷,蓋著被子,不用開空調,溫度剛剛好。顧湘閉著眼睛,一下覺得自己還在飛機上顛簸,一下又覺得自己仍在林城那間老房子裏。耳邊似乎又聽到了地鐵列車進站的轟隆聲,卻已經很輕微很模糊了。
這是她在上海的第一個夜晚,一夜無夢。
日次天陰,推開窗才發現夜間下過雨,地上都是濕的。原來遠處還真有一個地鐵站,修的是高架,被高樓遮了一大半,昨天沒看見。看來晚上聽到的聲音並不是錯覺。
宿舍樓低,旁邊的樓都比他們這棟要高。顧湘順著往上望,隻覺得那些樓高得都快要伸到天上去了。天空中扶著雨雲,細細的雨滴飄進眼睛裏,冰涼涼的。
她想起很多年前,也有這樣一個陰雨的早晨,也是這樣一個高樓林立的大都市,她發現自己喜歡上了一個男孩。
抱歉這幾天工作很忙,晚上要加班,都沒時間寫。
看樣子我要存稿才行了啊~~
遠航7
顧湘的腿好了後,就回學校上課了,但是她一連數日都沒有看到孫東平。
孫少爺那日打架被老師訓斥了後,生了一肚子氣,恰好孫父要去香港談生意,就把他也帶了去。孫東平借口打架受傷請了幾天假,其實是在香港玩了個痛快。
孫父和妻子分居兩地,隻有這麽一個兒子。他自己是個粗人,早年不愛讀書,後來常年做生意,唯利是圖,一直被中醫世家出身的妻子瞧不起。好在生了個兒子性格像自己,頭腦像妻子,成績優秀,知書達理,特有貴家子弟的氣質。於是寶貝得不得了,隻要兒子不殺人放火,他怎麽寵都不覺得夠。
孫東平吃喝玩樂了幾天,終於回了學校。
那天恰好又是顧湘做值日。她早早到學校去晨掃,正拿著垃圾要出門去倒,就見孫東平穿著一身新衣大搖大擺地走進教室來。
也不知道是誰帶頭鼓掌叫好,一下子全班同學都起哄歡呼起來,像是歡迎凱旋而歸的英雄。
孫東平略有點吃驚,但是很快反應了過來。他洋洋得意地笑了起來,露出潔白的牙齒,像個偶像明星一樣衝同學們招手,拋著飛吻。和他要好的同學都圍了過去,連張其瑞都十分難得地深深笑了。
“孫東平,你的傷怎麽樣了?”
“孫東平,我聽說那兩個人被你揍得都站不起來了。”
“四哥以一敵二,好不威風!”
這熱鬧一直持續到早讀鈴聲響起,學生們才在劉靜雲的督促下回到了座位上。
孫東平坐回自己的位子上。曾敬拿書拍了拍他,“四哥,玩得怎麽樣?”
孫東平從包裏掏出一本用報紙包起來的書,丟到他懷裏。曾敬興奮地叫起來。
“你小子小聲點!”孫東平笑罵道,“回家再看,別在學校裏看。當心讓老師抓到,又記我頭上。”
曾敬抱著書啵啵親了兩口,寶貝得和什麽似地,“放心,四哥,這就是我命根子,說什麽也不能讓老劉繳了去。”
“瞧你那德性!”孫東平又從書包裏掏出一個盒子,遞給了張其瑞,“喏,你要的CD機。”
張其瑞接過來,也沒多看就放進了抽屜裏,“謝了。香港怎麽樣?你去了張學友的演唱會了?”
孫東平挑了挑眉毛,“去了。紅場可真大。”
“見到真人了?”曾敬立刻問。
“看到了,但是沒看清。我爸的秘書給我買的是樓上的票,環境是好,我倒希望是樓下的站席,可以離人近一點。”
“行啊,四哥!”曾敬羨慕道。
講台上的劉靜雲往這邊瞪了好幾眼了,幾個男生這才裝模作樣地拿起了課本。
讀了兩頁,曾敬又悄悄湊了過來,壓低嗓音問孫東平:“四哥,小白菜從剛才到現在,都偷偷看了你好幾眼了。”
孫東平看過去,正看到顧湘倉促地轉過頭。她頭埋得低低的,耳朵背都紅了。
孫東平輕笑了一聲,“看就看吧。”
“四哥為了她打架,你說她會不會自作多情,喜歡上你啊。”
“瞎說什麽呢!”孫東平卷起書敲了敲曾敬的頭,“誰為了小白菜去打架了。我是為了咱們一班的麵子。這個班是我罩著的,別的人休想亂動我們班的人!”
“四哥,你別謙虛了。我們四哥這麽帥,又這麽英雄無敵,那是個女人都要心動啊。不對,神仙姐姐除外,她是三哥的人,是不是,三哥?”曾敬衝張其瑞擠了擠眼。
張其瑞覺得無聊,沒理他。
曾敬又說:“小白菜腿好了回來上課,一來就問了你呢。我說你受傷在家,她當時一臉愧疚的。我看了都心疼了。”
孫東平譏笑,“你心疼了,那你就去疼人家呀!”
劉靜雲多次警告無效,終於怒氣衝衝地走了下來,抱著手站在他們課桌前,杏目圓瞪。
兩個男生縮了鎖脖子,埋頭讀課文,沒再說閑話了。
經此一事,一戰成名的不僅僅是孫東平一人,顧湘也就此名聲大噪。
不論孫東平怎麽解釋,在外人眼裏看來,他的確就是為了顧湘才去打架報仇的。男生為了女生打架,還能是什麽原因?
所以一連好幾日,一到下課時間,一班的教室外都會有前來參觀的別班的女生。
女孩子們帶著好奇和嫉妒心,結伴而來,站在教室門口,大聲問:“你們班顧湘是哪個?”
同學們並不是很有愛心,於是顧湘總是被很無辜地指認出來。
女生們將她上下打量一番,多半都詫異又輕蔑,“不過如此。”
顧湘覺得十分無奈。她明明也是受害者,她明明什麽都沒做,和孫東平更是沒關係,幹嘛要被扯進來?
但是顧湘的解釋沒人聽,也沒人相信。孫東平麵對謠言也是懶得解釋,知道事情真相的幾個人也不愛說話,弄得這件事越傳越廣,越傳越真。
都說衝冠一怒為紅顏,可是顧湘雖然模樣算清秀,離紅顏還是有一定距離的。兩人身份也差那麽多,以前也幾乎沒有交集,是兩個圈子裏的人。孫東平什麽樣的女生找不到,怎麽會和顧湘牽扯到一起?
一日上物理課,孫東平上課睡覺,被老師點起來回答問題。還沒睡醒的他當然完全回答不上來。老師十分不悅,也不讓他坐下,轉手就點了顧湘來回答。
班上立刻響起了低低的曖昧的笑聲。
顧湘拘束地站起來,流利地背出了公式。
下課後,老師把孫東平叫出來訓話:“你也知道物理是你的弱項,上課還敢睡覺?你看看你,和顧湘談戀愛後,成績立刻後退了。她的成績卻還維持得那麽穩定。你再這樣,我們就要通知你家長了。”
孫東平嘴上應著知道了,等老師一走,他回到教室,徑直走到顧湘的課桌前。
“你,跟我來一下!”
嘈雜的教室裏立刻靜了下來,聊天的和看書的同學都看了過來。
這個禮拜真忙,淚水
遠航8
顧湘困惑不安地站了起來。雖然她很不爽孫東平說話的口氣,但是也沒膽量不跟著過去。
看著兩人離去的背影,張其瑞搖了搖頭,放下手裏的書,也跟了過去。
孫東平把人一直帶教學樓背麵的一個小花園裏。這裏大樹參天,很僻靜,即使是下課時間也很少人來。
孫東平黑著臉把正在這裏說情話的一對小情侶趕走了,然後轉過身去,對著顧湘。
“顧湘,我想我為什麽叫你來,你也清楚的。”
顧湘心裏想,我又不是你肚子裏的蟲子,你想什麽我怎麽知道。不過她麵上還是點了點頭。
孫東平很是鄙夷地看了看顧湘那條洗褪色了的不合身的牛仔褲。那些傳流言的人都瞎了嗎?他看上誰也不可能看上這個寒酸的小白菜吧?
孫東平拉長了臉,說:“最近關於我們兩個的流言太多了,對你我的生活學習都有不好的影響。我希望你配合我一下,把這股流言打壓下去。”
這倒是顧湘求之不得的,她立刻用力點了點頭。
孫東平繼續說:“以後我們各自做各自的事,彼此不相幹。”
顧湘心想,我們不是一直都是這樣的嘛?不過她表麵上還是很配合地繼續點頭。
“你也不要做出什麽讓別人誤會的舉動來。”
話語裏的鄙視和侮辱很明顯,顧湘一下就火了,“我沒有!人可是你自己去打的!”
孫東平沒想到自己會被小白菜頂撞,實實在在吃了一驚,等反應過來,也是怒上心頭。
“你當我吃飽了撐著沒事找人打架啊!也不看看是誰被欺負了還悶聲不吭?”
“我是被欺負了,可是和你有什麽關係?你不是說你打架不是因為我嗎?”
孫東平一下被堵住了。他這可正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顧湘膽子也不是很大,頂撞了這兩句,把她大部分勇氣都用完了,這時候也害怕孫東平翻臉。她連忙說:“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反正我好好讀我的書,才不會去纏著你,你也不要來招惹我的好。”
“招惹你?”孫東平又拔高了音量。
顧湘見好就收,立刻道:“該上課了。”說完轉身,像受驚了的兔子一樣跑走了。
孫東平給氣得七竅生煙,無奈對方是女人,又不能抓回來打一頓。這個小白菜看著蔫蔫的,他才放心大膽去揪她的菜葉子,哪裏知道原來裏麵還帶刺,把他紮得生疼。
真是人不可貌相。
上課鈴聲響起。孫東平走出小花園準備去上課。
“看夠了?”
站在樹陰下的張其瑞笑得有點沒心沒肺的。
“算了,老四,何必呢?”張其瑞跟著孫東平一起往教室走,“不過是一點留言,過陣子就散了。你的流言難道還少嗎?”
孫東平就是有點不服氣,“那也要看質量的吧?和誰傳流言不好,和她?你也看到了,她那頭發,那衣服,那長相……”
“我看你是怕影響到你去追葉文雪吧?”張其瑞一針見血。
孫東平沒話了。
張其瑞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吧,老四,葉文雪跑不掉的。”
這件事也就這麽過去了。從那以後,顧湘和孫東平也走得更遠了。在學校裏兩人從不交流,麵對麵經過都當沒看見一樣。枯燥的高中生活就這麽繼續著。上課,下課,打掃衛生,晚自習。重點高中強大的升學率並不是昂貴的學費可以購買的來的,詳細周密近乎嚴酷的學習計劃是壓在每個學生頭上的大山。
繁重的學習下,流言傳播了一陣子,也就漸漸淡了。孫東平沒有多久又開始追求新的女生去了,流言也隨著他的舉動轉變了方向。一文不名、平淡無奇的顧湘很快就被人遺忘了。
很快,新年就臨近了。
班長張其瑞在自習課上宣布了各班級將舉行元旦聯歡會的通知。時間定在下個星期五下午,有一整個下午的時間可以給大家狂歡。憋了大半個學期的孩子們歡呼雀躍起來,大家立刻行動起來開始籌劃如何舉辦聯歡會。
班上除了死讀書的書呆子外,其他孩子都算是走在流行前線的,家境寬裕。一群人計劃了半天,打算把聯歡會弄成一個小舞會。各個同學都會帶點吃食和飲料來,孫東平同意把他家最新的高級音響借來學校。
舞會是最讓女孩子們興奮的。有鮮花和美食,還可以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和心儀的男孩子跳舞。很多女生立刻就互相約著去買新裙子,而更多不會跳交際舞的學生則開始抓緊時間練習,免得到時候在同學麵前出了醜。
劉靜雲這些日子來和顧湘親密了許多,顧湘性子內向,劉靜雲都會主動來找她說話。劉靜雲最近參加了學校的英語話劇社團,社團元旦有表演,他們準備演出英文版的梁山伯與祝英台。劉靜雲拉了顧湘去做顧問,幫他們改劇本。
劉靜雲不愧是華躍一支花。她眉目清麗之中帶著一股英氣,演的祝英台俊秀明麗,男女莫辯,令人驚豔。她一上台試鏡,底下眾人傾倒。顧湘很多年後都還記得她的祝英台的扮相,那無人可比的風姿,也難怪張其瑞和孫東平都那麽愛她了。
空閑時,劉靜雲和顧湘聊到了元旦舞會,說著就笑了起來,“我聽說孫東平為了追求二班的小飛燕——就是葉文雪,定做了西服,還在練習交際舞呢!”
顧湘知道那個姓葉的女生是二班的班花,身材窈窕,她曾看過那個女生走路的背影,真是柳腰纖細,腳步輕盈,宛如踩在雲彩上一樣。
“那個葉文雪啊,聽說學過芭蕾,還會拉小提琴,是個才女。不過人也挺高傲的,孫東平給她送花,她說是死物;送巧克力她,說吃了長胖;前陣子動了大手筆,送了一條金項鏈,被她當場退了回去,說俗氣!”劉靜雲私下也挺八卦的,說到這裏笑得前仰後合,顯然對孫東平的遭遇十分幸災樂禍。
顧湘問:“那聯歡會那天,真的要跳舞?”
“當然不是必須的啦。”劉靜雲說,“你不會跳嗎?普通的華爾茲也不會?”
顧湘搖了搖頭。她這種書呆子,怎麽會去學這個啊。
劉靜雲立刻站了起來,拉起顧湘,“怎麽也得會兩步。來!我來教你!”
“不用了吧?”顧湘小聲說,“反正也沒人請我跳舞的。”
“怎麽會呢!”劉靜雲固執地拉著她,“咱們班男多女少,你還擔心沒人請你跳舞?”
其實劉靜雲心裏也做好了打算,假如真的沒人請顧湘跳舞,她無論如何都要叫張其瑞去請顧湘跳一曲的。一個女孩子如果在舞會上從來沒有被邀請過,未免太可憐了。
遠航9
顧湘畢竟是少女,說到舞會也不是不動心的。劉靜雲這麽熱心教她華爾茲,她也樂得去學就是了。於是那陣子顧湘也過得非常愉快,和劉靜雲的交情也越來越好。
聯歡會那天,學生們午休完了後都盡早趕回了學校。除了一班的學生,居然還有別的班的同學也來了。其中就有最近傳得風風火火的孫東平的緋聞女友葉文雪。
葉文雪的父親是市裏的高層官員,她養尊處優地長大,又學音樂,氣質比其他同學要高出一大截。學校裏大概也隻有書香氣濃鬱的劉靜雲可以和她一拚高下了。不過劉靜雲為人爽朗親和,葉文雪卻是高傲冷漠,大小姐看人的視線,仿佛對方要比自己本身高上一個頭似的。
孫東平一直心不在焉,知道看到葉文雪來了,這才來了精神。
他笑著走過去,牽著葉文雪的手,像是服侍女王一樣領著她走進了教室。
同學們紛紛側目,議論紛紛。
劉靜雲沒好氣,對張其瑞說:“他怎麽還真把這個女人請來了呀?我們的小廟可供不起這麽大的佛呢。”
張其瑞安慰她:“你不用操心,讓老四去伺候她就行了。”
劉靜雲不屑地輕哼了一聲。
孫東平此刻正是得意時。一個男人終於得到追求多日的女人的回應,難免要喜悅輕浮一點的。
今天他也穿著西裝打著領帶,衣服都是定製的。少年的身材還稍顯稚嫩單薄,但是從那寬闊的肩膀和高挑的個頭已經可以看出將來挺拔的身材了。
葉文雪今天穿得非常時尚,蝙蝠衫毛衣、毛料裙和高筒靴。那個時候這麽穿的學生還很少,大部分孩子打扮都很樸素。葉文雪這套衣服還是她家裏親戚從日本給她帶回來的。
音樂響起了,是標準的華爾茲。孫東平拉著葉文雪的手就走到教室中間,兩人熟練地擺好姿勢,隨著音樂翩翩起舞。
同學們很多都發出羨慕的感歎聲。
劉靜雲搖了搖頭,“真夠臭美的。”
張其瑞笑道:“好啦,你也知道老四愛出風頭。走吧,我們也去跳舞。”
班幹帶頭之下,害羞拘束的學生們也漸漸放開了,跳舞的,說笑的,教室裏慢慢熱鬧了起來。汽水瓶子打開了,各人帶的零食也都擺在了桌子上,大家吃吃喝喝,玩得十分愉快。
顧湘站在靠角落的地方,看著教室中央。孫東平正摟著葉文雪纖細的柳腰,兩個人一起轉圈圈。葉文雪潔白的裙子翩翩飛舞,像波浪一樣,十分美麗。
那兩人一連跳了三支曲子,這才停下來休息。孫東平倒了一杯可樂遞給葉文雪,葉文雪嫌惡地搖了搖頭。孫東平立刻轉頭問曾敬:“有礦泉水嗎?或者不含糖的飲料。”
“哪裏有這麽多名堂啊。”曾敬說,“你也沒早和我說。”
“算了,叫人去買好了。”葉文雪拂了拂肩上的頭發,從口袋裏掏出一張鈔票,隨手拉過一個經過她的女生,“同學,幫忙去小賣部買瓶礦泉水好嗎?不用找錢了。”
孫東平轉頭,愣了一下。被葉文雪拉住的,正是顧湘。
顧湘聽清楚了葉文雪的話。她有點驚訝,但也沒覺得什麽不對勁。她正覺得無聊想出去走走,幫同學買瓶水也是很順便的。於是她把錢接了過來,點了點頭,就走出了教室。
孫東平的眼神頓時陰翳了幾分。葉文雪衝他輕笑,“這就是那個女生?”
孫東平沒回答。旁邊的劉靜雲整張臉都綠了,當場就想去找葉文雪理論。
張其瑞一把拉住了她,“等等。讓孫東平來吧。”
“豈有此理!”劉靜雲眼裏冒火,“有這麽欺負人的嗎?她算個什麽東西,拿我們班的同學當下人用?”
“同學們都看著呢。”張其瑞低聲道。
劉靜雲使勁忍了又忍,才把這口氣忍了下來。
十分鍾後,顧湘回來了,給葉文雪帶了一瓶娃哈哈礦泉水,還有找零的四塊錢。
葉文雪接過了水,對著那四塊錢擺了擺手,“不用找給我了。”
顧湘怔了一下,“這錢我不能要。”
葉文雪轉頭看了她一眼,眼角眉梢都自然而然地帶著稚嫩的風情,“沒關係的,就當是跑腿費吧。”
孫東平緊抿著唇站在一旁,衝顧湘使了一個眼色。
顧湘卻是堅決地搖了搖頭,“同學友愛,不應該談錢。這錢你收回去吧。”
葉文雪笑了起來,對孫東平說:“她性子還挺倔強的啊。”
孫東平聲音低沉,“顧湘,你先把錢拿著!”
顧湘神情異常地堅定,“不,這錢要還給葉同學!”
同學們紛紛停下了手裏的事,被這邊劍拔弩張的氣氛吸引了視線。
葉文雪滿臉譏諷,把顧湘上下打量了一番,半笑不笑地對孫東平說:“你們班的同學性子還真怪啊,有錢都不要的。”
孫東平在心上人麵前丟了臉,怒火上升,忍不住吼顧湘:“要說幾遍你才明白啊?這錢給你了,你拿著錢趕緊走開,我們還要跳舞呢!”
顧湘的臉漲得通紅,她也氣得聲音都在發抖,“無功不受祿,我拿了這錢就是侮辱自己。這錢我不要!”
葉文雪嗤笑一聲,轉身就走。顧湘一把拉住她的手臂,把錢塞進她的手裏。
“你幹什麽啊?”葉文雪大叫起來,使勁把錢往外推。沒想顧湘牛脾氣上頭,也十分倔強。兩個女孩子推來推去,誰都不肯要那四塊錢。
爭執之中,葉文雪突然手下收力,顧湘的力氣沒有控製住,手背啪地一聲拍在了葉文雪的臉上。
遠航10
爭執之中,葉文雪突然手下收力,顧湘的力氣沒有控製住,手背啪地一聲拍在了葉文雪的臉上。
教室裏一時間靜得落根針都聽得到。同學們都驚呆了。
顧湘腦子裏嗡地一陣響,背上的汗毛瞬間全立了起來。她剛才打了葉文雪?
葉文雪回過神來,頓時渾身發抖,臉色通紅。
“好!好!”她狠狠地點了點頭,轉過身去衝著孫東平大吵大鬧起來,“你都看到了!原來你請我來跳舞,就是要你們班學生欺負我的,是不是?”
“怎麽會?”孫東平立刻辯解,“這是誤會……”
“什麽誤會?”葉文雪嚷嚷著,淚水立刻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掉下來,“別以為我不知道她和你原來是什麽關係!你們一班合夥起來侮辱我!”
顧湘愧疚萬分,蒼白著臉匆忙解釋:“不是的!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騙誰啊?”葉文雪大叫,掉頭就往外走去。
“葉同學!”顧湘追了過去。
孫東平趕快一步,一把將顧湘往身後推開,自己追了出去。顧湘沒站穩,踉蹌地跌在了地上。
她坐在地上,周圍站著她的同學們,大家都沒做聲,幾個女孩子趕緊過來把她扶了起來。
顧湘覺得尷尬非常,又滿心愧疚。鬧這麽一出,的確不是她的本意,可是她的手也到底扇在了葉文雪的臉上。那麽漂亮、那麽高傲的女生,大概長這麽大,還從來沒有人對她這麽做過,也難怪要生氣了。
實在是太失敗了。自己那個時候為什麽會那麽固執呢?
“你沒事吧?”劉靜雲走過來問。
顧湘蒼白的麵孔又慢慢變紅,咬著下唇,搖了搖頭。
劉靜雲給她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塵,抬頭一笑,“沒關係的,大家都看到了,你也不是故意的。再說了,”她語氣一轉,翻了個白眼,“那葉文雪活該。好好的要跑到我們班來賣弄風騷,你不扇她耳光,我都要扇她耳光。”
顧湘苦著臉笑了一下,比哭還難看,“就是讓孫東平為難了。”
“你不用管他,他哄女生最有一手了。”
顧湘看了看四周,“好好一個聯歡會,被我弄得……”
劉靜雲立刻衝管音響的同學拍了拍手,“把音樂放起來啊,大家還要跳舞呢!”
迪斯科的音樂再度響了起來。同學們也的確很快就把先前的不愉快拋在了腦後,又開始吃喝玩樂起來。歡快的音樂下,少男少女們手拉著手跳集體舞,一起歡笑尖叫著,仿佛先前的衝突從來不曾存在過。什麽人生氣,什麽人失意,也根本就不是他們所關心的。
顧湘一直等著孫東平回來,好跟他當麵道歉,如果他要她去跟葉文雪道歉,她也會立刻去。畢竟她的確打了對方。可是孫東平沒再出現,到聯歡會結束了,同學都回家了,他也沒有回來。
張其瑞拿著孫東平的書包,從顧湘身邊經過,停了一步,說:“別等了,他已經回家了。有什麽事,等星期一再說吧。”
教室裏隻剩她一個人。桌椅什麽的都還沒擺回原位,值日生偷懶,滿地的果皮紙屑都留著下個禮拜一來清掃。黑板上那幾個由張其瑞書寫的大字“元旦快樂”不知道被誰印了兩個手印,像是兩個巴掌打在顧湘的臉上。
歡愉過後的清冷總是最愁煞人。孤單寂寞重新歸位,又如影隨形。
顧湘垂頭喪氣地離開了學校。
那個時候,她還以為這件事已經是最壞的局麵,她完全沒有想到後麵還會有那麽一出。
星期一第一節課是語文課,可是上課鈴打響了後,走進教室的卻是英語老師。
“你們劉老師臨時有點事,語文課和數學課換了一下。現在大家把數學書拿出來吧。先把上個禮拜講的第十二課朗讀一遍。”
學生們小聲議論了一陣,拿出英語課本,開始朗讀。
英語老師在陣陣讀書聲中,走到顧湘的座位邊,彎下腰來。
“顧湘,你們劉老師叫你去一趟辦公室。你這就去吧。”
顧湘隱隱有點不安,似乎察覺了有什麽不好的事即將發生。
年輕的英語老師非常喜歡這個學生,忍不住多說了幾句:“放輕鬆點,沒有什麽大事。不過如果受了委屈,就一定要說出來。”
這話一說,顧湘倒更惶恐了幾分。
她心情忐忑地來到劉老師的辦公室,敲了敲門。
“進來。”劉老師的聲音聽起來很低沉。
等顧湘推門進去,她也明白了劉老師聲音沉重的原因。
劉老師是年紀主任,有獨立的辦公室,如今這辦公室裏站滿了人。最靠近門的是學校教導主任。然後是葉文雪,一個穿著套裝的中年婦女,劉老師則眉頭緊鎖地坐在辦公桌後麵。整個辦公室裏氣壓低沉,人人臉色都很難看。
看到顧湘進來,葉文雪立刻不客氣地哼了一聲,挽住了那個中年女人的胳膊。
“媽,就是這個女生。”
葉媽媽立刻雙目圓瞪,張口訓斥:“原來是你打了我女兒?你家父母怎麽教育你的?上學就是來學校打同學嗎?”
能生出這麽一個漂亮女兒,葉母自然也是非常漂亮的,保養得又好,看上去十分年輕。和女兒很像的,兩人神情都十分高傲,不可一世。現在發起火來,顯得更加凶狠,仿佛和顧湘有著什麽不可化解的血海深仇。
顧湘本來就愧疚,被葉媽媽這麽一罵,隻有不停地道歉:“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能把我女兒打得這麽嚴重嗎?”葉媽媽一把拉過葉文雪,把她那邊臉轉給顧湘看。
顧湘驚愕不已,隻見葉文雪那半邊臉一片青紫,十分駭人。
遠航11
顧湘驚愕不已,隻見葉文雪那半邊臉一片青紫,十分駭人。
她覺得不可思議。她的確打了葉文雪,可是那一巴掌有多重,她是很清楚的,她自己的手都沒怎麽疼,就物理上來講,對方沒道理傷得這麽嚴重。
葉媽媽卻不管這麽多,自顧歇斯底裏地罵個不停:“看你文文靜靜的模樣,哪裏曉得小小年紀下手這麽狠!我女兒好好的一張臉,給你打成這樣!你是不是嫉妒?你的心腸怎麽這麽壞?你要不要臉啊?一個女孩子,都做得出這種事!”
葉太太是文明人,說話不帶髒字,但是這一番話每個字都像一個巴掌,扇得顧湘暈頭轉向,滿臉通紅。話語裏的憎恨和歧視赤裸裸地攤在顧湘的麵前,一定要將顧湘逼迫得無地自容才罷休。
劉老師在旁邊聽著聽著,也覺得聽不下去了,站起來勸慰道:“這位女士,你別著急。我們班的學生做錯了,就一定讓她認錯。我們是不會包庇學生的。不過都還是孩子,也請留一點情麵吧。”
葉媽媽火冒三丈,“情麵?人家都把巴掌甩到我女兒臉上了?這是多大的侮辱?我已經夠給你們情麵的了。我要不給情麵,我早一巴掌扇回去了!你看看,你們看看,我家文雪這臉……”
顧湘忍不住小聲地辯解:“那隻是意外,我也沒用力啊……”
葉媽媽撲過來一把抓住顧湘,使勁掐著她的胳膊,指甲都要陷進肉裏。顧湘疼得哎喲叫一聲,下意識掙紮,葉太太卻把她抓得更緊了。
“什麽叫沒用力?你還狡辯?你還狡辯!你這個人怎麽這麽惡毒?你怎麽那麽不要臉!”
兩個老師都沒料到葉媽媽會動手,趕緊過來拉人。葉文雪見事情鬧大了,不免心虛,也過去勸架。
兩個人被分開,葉太太跺腳捶胸,呼天搶地,用一種旁人聽不大懂的方言還在繼續咒罵著。顧湘這邊更慘重,袖子卷起來一看,胳膊上紅了一大片,看得出根根指印,幾個指甲掐過的地方已經破皮了。
教導主任直搖頭。搞教育工作的,不怕頑劣的學生,就怕蠻不講理的家長。這葉家是市裏高官,葉太太看著素質也不高,同她講理是顯然講不通的,隻有哄著來。
“葉太太,你放心,這事,我們這位同學會負責的。學校已經決定給她記一次口頭警告處分……”
葉太太仍然不滿,“這種打架的不良學生,你們怎麽不開除?口頭警告算什麽?”
葉文雪假惺惺地拉了拉母親,一張臉上卻是掛滿了冰冷冷地譏笑。
顧湘臉色發青,一聲不吭,任由他人說去了。她知道,這個時候即使自己長了十張嘴巴,理也不站她這頭。栽贓陷害的同學,蠻橫無理的家長,息事寧人的老師,比起來,她這個窮學生,在華躍這裏,曆來就是被忽略被犧牲的角色。她早該知道的。
這事並沒有誰去宣揚,但是很快就傳得眾人皆知了。同學們看顧湘的目光裏免不了帶著點無奈和同情。特別是一班的同學,都覺得葉文雪是明擺著的仗勢欺人,被欺負的還自己班上一個老實的人挺好的女學生,於是更覺得葉文雪人品差。
但是葉文雪毫不在乎這個。她扳回了麵子,塑造了威信,覺得自己才是贏家。一連幾天過去了,她臉上的烏青還一點都沒有消退的跡象,她也不避諱給人看到,有人問起,她也隻是含蓄地說這是一個意外。
不過她身邊幾個女生自然會幫著她七嘴八舌地解釋一番,將那天的事添油加醋翻出來說一遍。當然,不會有顧湘半句好話。葉文雪被塑造成可憐無辜被欺辱的柔弱少女,對方則是善妒粗魯的醜女。不知情的人一聽,還以為葉文雪受了多大的委屈。
顧湘這下算是徹底出名了。原先和孫東平傳緋聞的時候,很多人隻知道有她這麽個人,並不知道她的名字。如今被葉文雪一宣傳,再加上她的名字也好記,全校都知道一班有個叫顧湘的女生給了二班的班花葉文雪一巴掌,原因是孫東平甩了她和葉文雪好上了。
顧湘這回是百口莫辯,幹脆一句不說,任由他們隨便怎麽傳留言。她繼續踏踏實實讀書考試,做好一個學生的本分。既然同學們不喜歡她,她可不像再失去老師的歡心。
不過也有例外。一次去食堂打飯,竟然有幾個女生請她吃雞腿喝飲料,理由就是她扇了葉文雪一個耳光。
顧湘啼笑皆非,沒要這份沉重的謝禮。她沒心思拉幫結派,也沒心思和誰一起同仇敵愾。老實讀書,順利畢業,考個好大學,為了這個結局,她已經決定在這三年裏,什麽苦都可以吃,什麽氣都可以忍了。
“笨蛋!”
顧湘咬著筷子轉過頭去,看到孫東平正端著盤子站在她身後。她有點意外,因為大家都知道孫東平幾乎不在學校食堂吃飯的。
孫東平粗聲粗氣地教育她:“我說你,人家願意請你吃東西,幹嗎不要?”
顧湘怪無辜地看了看他。孫東平個子本來就高大,她坐著他站著,臉上表情又那麽氣勢洶洶,仿佛她又做了什麽錯事一樣。
顧湘真覺得這個人簡直和自己生活在完全不同的兩個星球,根本就沒有溝通的可能。她撇了撇嘴,最後選擇了沉默,低頭繼續吃飯。
孫東平瞪著顧湘的後腦袋,他還以為顧湘在難過,可是仔細一看,這個女生奉命正在津津有味地吃著飯,才明白過來她根本就沒有把他剛才的話聽進耳朵裏。
孫東平臉色鐵青地把盤子重重地頓在桌子上,發出很大的聲音。鄰桌的同學都看了過來。
顧湘不得不再次停了下來,抬頭看對麵這個麻煩的根源。
“你有什麽事嗎?”她聲音很小,神情可憐,活脫脫一副被欺負的弱勢學生模樣。
孫東平看她這懦弱的表情,就氣不打一處來。他脫口就說:“做這個臉給誰看呢,我又不是老師!”
顧湘被這句話刺到了,眼色霎時黯淡,露出受傷的神色。孫東平眼見她臉上血色褪去,不由有點後悔,覺得自己話說得重了。
明明不是這個意思,明明不是想來找她麻煩,更不是想來找她吵架的。怎麽總會把話說錯呢?這也是孫東平怎麽都搞不清楚的問題。
這時顧湘緊抿了一下唇,字字清晰地說:“我也沒有對老師露出什麽可憐的表情來。我這人天生就長這張臉,你要看不習慣,別看就是。”
孫東平心裏有愧疚,被顧湘頂了一句,也沒怎麽生氣。他撓了撓脖子,小聲問:“聽說你挨了一個口頭警告處分?”
這話又碰到了顧湘的傷痛處。一個努力學習的學生,不怕考試失利,怕的是被記過。這等於是人生就此被打上了烙印,讓她以前所付出的辛苦全都付諸於流水。從此以後,她就是同學們口中被記過的“差生”了,她的道德品質就有了一塊永遠的汙漬。
顧湘這幾日夜裏都輾轉反側睡不著覺,又焦急又難過,憋不住的時間就會偷偷掉眼淚。可是她也一點辦法都沒有。一個年輕的女孩子,遭遇人生中第一次信譽危機,這種惶恐不安,恐怕是孫東平這種粗神經的人怎麽都體會不到的。
孫東平隻看著他問完後,對麵女生默不作聲,眼眶卻是漸漸紅了,長長的睫毛帶上了一點濕意。那小巧的鼻尖也慢慢紅了,連平時有點蒼白的嘴唇,這時候也染上了一點血色。
“啊呀!別哭呀!”孫東平忽然有點手足無措,他以前一貫用來哄女孩子的手段一下全部忘了個精光,“那個……別哭呀!大家都在看著,會以為是我欺負了你呢。到時候劉靜雲要來殺了我的。”
顧湘深吸了一口氣,使勁眨了眨眼,那眼裏的水汽逼了回去。
“跟你沒關係。”
“怎麽沒關係了。葉文雪是我女朋友。”
“她又沒被記過。”
“噯!就為這事啊!”孫東平恍然大悟地拍了拍腦袋,翹起腳踩在長凳上,“這是口頭警告,又不記入檔案的,就是一個口頭批評而已。過陣子大家就忘了,老師也不會記得的。”
顧湘忐忑不安地說:“那將來上大學,老師不會告訴來錄取的大學老師嗎?”
孫東平像看外星人一樣看著顧湘,桌子一拍,哈哈大笑了起來。他渾身都在顫抖,兩排牙齒白晃晃的,笑得十分沒形象。要是戀慕他的女生看到了,心裏對他的喜愛肯定要打折。
孫東平嘲笑顧湘,“你長沒長腦子啊?吃什麽長大的,怎麽那麽笨啊?”
顧湘不悅道:“你怎麽又損人?”
“你本來就笨啊!這種記過,簡直小到不能再小。你又是好學生,劉老師他們才不會那麽啥,和招生老師說這種陳年爛穀子的事呢!我打架還正式記過了呢,我都不擔心!等下個學期隻要我一直安分老實,老師自然會給我取消的。更何況你這種不留檔的處罰了。”
“是這樣的啊。”顧湘老實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孫東平斜著眼睛看著她笑,“我知道你們這種學生,最怕的就是影響前途,是不是?你就是那種一門心思考大學,想著出人頭地的學生。”
顧湘被譏諷了,也不惱,她反問:“難道你不打算考大學?”
“我不會在國內念大學的。”孫東平說,“我媽早就決定好了,等我高中畢業了,就接我去英國讀大學。”
顧湘對出國這說法並不陌生,不過她也很清楚這種事同她是沒有半點幹係的。她說:“我要是能考上本省的重點大學就滿足了。”
孫東平歪著嘴笑了笑,“你放心吧。你那警告處分,不是什麽大事。像你這種又窮又努力學習的好學生,老師們最喜歡了,都爭著給你這小白菜澆水施肥,要把你培養成名牌大學生,給學校爭光。所以說,小白菜,你一門心思好好讀書,期末成績考好點就行了。”
孫東平這話真不怎麽動聽,不過看在他本意是在鼓勵,顧湘便也聽了進去,至少還要忍不住反對一句:“我不是小白菜。”
“瞧你這樣,不就是一株青青黃黃的小白菜嘛。”孫東平沒理會她的抗議,笑著問,“葉家那天是怎麽說的?”
顧湘喝了一口湯,把嘴裏的飯咽了下去,“能怎麽說?葉文雪的臉,這都還是青的呢。”
“你當時真的那麽用力?”
顧湘瞟了孫東平一眼。她心裏有怨氣,說的話也免不了帶著點譏諷。
“豌豆公主的故事讀過嗎?人家真正的公主,即使墊了幾十上百張床墊,也能感覺到床墊下的一顆豌豆。葉文雪是千金小姐,比不得我這種人皮糙肉厚的,我的手沒事,人家嬌嫩的麵容可受不起呢。”
孫東平拿筷子翻了翻盤子裏的菜,興致寡然。
“你當時把那錢收了不就好了。”
顧湘冷冷掃了他一眼,“還真當我是你們的傭人啊?”
“你大可以回頭再給我。”
“這不一樣。”顧湘正色。
“怎麽不一樣了?”
“如果照你說的做,那在同學麵前,我就是收了這錢了。”顧湘板著臉,一本正經地說,“雖然隻是四塊錢,但是你讓別的同學怎麽看我?我名聲已經夠不好的了,我不像再添上這一筆。我來學校隻是讀書的。”
她把那句“不像你們,是來談戀愛的”留在了肚子裏,沒有說出來。
孫東平不以為然地笑了一下,“你就倔吧。我看你活該。”
“落井下石的,不差你一個。”
再次溝通失敗,顧湘沒了耐心。說了半天的廢話,碗裏的菜都涼了,她埋頭趕緊吃起來。
遠航12
大家節日快樂~~可憐偶雖然放假了,可是工作還得帶回家做啊。
過節我就多更一點。上次很多讀者反應食堂那段寫得不好,我後來仔細看了看,也覺得不妥當,於是全部修改了,更加符合人物的性格一點。今天重新發過來。
至於孫東平,很多人說不喜歡。不過呢,不要急。我現在寫著的他,才是15、6歲的少年,素來嬌生慣養,驕傲自大,還很不成熟,其實真的可愛不到哪裏去啊~~嗬嗬~~~不過人是會長大的,是會改變的。大家多對他抱點期望吧。
孫東平瞅著她盤子裏那點素炒冬瓜和油悶茄子,連點肉沫都見不著。那碗湯也是,清得都可以當鏡子照。隻見顧湘夾了幾片茄子,放在飯裏拌了拌,然後連菜帶飯夾了一大塊送進嘴裏,使勁咀嚼,也不知道是吃得很努力,還是吃得香。
孫東平再看看自己碗裏的菜,他的眉頭鎖得更緊了。他想也沒想,就把盤子裏的一隻鹵雞腿夾到顧湘的盤子裏。
顧湘驚訝地看他,黑白分明的眼睛裏寫滿了疑惑。
孫東平說:“我看你碗裏連點肉都沒有,難怪那麽瘦。這雞腿你拿去吃吧。”
顧湘白皙的臉龐不禁泛起一絲紅。孫東平淺笑著看,還以為她害羞了,沒想顧湘夾著雞腿又放回到他的盤子裏。
“謝謝,不用了!我不要。”
孫東平眉毛一揚,“你說什麽?”
“我說我不要你的東西。”顧湘字字清晰地說,“我有錢,我也吃得飽,不用你再給我吃的。”
說完,她故意做給孫東平看似的,又大口吃了一口飯。
孫東平覺得有點光火。他長這麽大,所有人都爭著來奉承伺候他,他隻照顧過他生病的爺爺。如今他看這小白菜可憐,主動給她點好處,她居然當場就給推了回來。
好,你不要是吧?
孫東平不再廢話,端起盤子就走了開來。顧湘還以為他會罵幾句,見他這麽幹脆地走了,如釋重負的同時還有點納悶。
隻見孫東平帶著怒火,大步走到食堂門口收餐具的校工麵前,嘩啦一聲就把一盤子的菜全部倒進了潲水桶裏。校工大媽瞪圓了眼睛。
顧湘一下子覺得渾身的肉都在疼。她倒不是後悔惹孫東平生氣,她是在心疼那菜。
這天殺的糟蹋糧食的公子哥兒,這火爆焦躁的性子,真是討厭!
孫東平的火還沒發完,他倒了菜,在食堂大媽的斥責聲中揚長而去,徑直走到了二班教室門口。
中午休息時間,葉文雪正在和幾個女生聊天,說得正開心,一個女生推了推她,往門口一指。女孩子們都看了過去,隻見門口正靠著一個高大俊朗的少年,一臉酷酷的表情。
葉文雪頂著半邊青臉,卻絲毫不影響她笑得春色爛漫。她輕快地跑到孫東平的身邊,拉了拉他的手。那個時候大家還比較保守,又在學校裏,也不敢做出多親熱的舉動來。
孫東平也是要笑不笑的,目光落在她葉文雪青紫的臉上。
“還疼嗎?”
葉文雪撒著嬌,“當然疼啦,每天洗臉的時候都不敢碰,一見水就疼。”
“不是沒破皮嗎?怎麽會沾不得水?”
“可是碰著就疼啊。”葉文雪嘟著嘴,“我都隻敢輕輕擦一下,而且啊,睡覺的時候頭都不敢朝這邊。還有呢,我這樣子,不論走到哪裏,都招來人家看。真是丟死人了!”
孫東平笑意加深了些,眼裏沉沉地沒有一絲光芒,“怎麽傷得這麽嚴重?找醫生看了嗎?”
“看了啊。”葉文雪說得頭頭是道,“醫生說這是什麽軟組織挫傷,很難養的呢。我們家為這個花了不少錢買藥,都還沒叫那個顧湘賠我醫藥費呢!唉,我媽也說我這人心軟,不愛同別人計較,受了委屈也就自己受了。”
小美女哀婉動人地一番演說,孫東平都笑出聲來了。他拂了拂她的劉海,說:“你媽可真護著你呢。”
“她是我媽啊!”葉文雪得意地說,“其實啊,東平,我媽鬧到學校來這事,我也不想的,可是我拉不住她啊。你真的要相信哦,我媽平時性格最是溫柔了,我爸就說我這點最像我媽了。嗬嗬,當然拉,我們母女兩長得也像。我媽當年可是十鄉八裏的一枝花,多少知青在追我媽,後來還是我爸……”
“知道了。”孫東平不耐煩地打斷了葉文雪含蓄地自吹。
他覺得有點奇怪,當初他追求葉文雪的時候,她可是惜字如金,送東西給她,能得一個“好”字就十分難得了。像今天這樣長篇大段地演講,那是想都沒想過的。
而且越接觸越發現,當初的冷美人,其實根本不是這麽一回事。撥去了華麗的外殼,裏麵的東西其實乏善可陳。這個女生除了漂亮些,也和其他女生沒有什麽區別。
葉文雪正在得意的風頭上,沒仔細看孫東平的臉色。她自顧說:“對了,這個周末我們去滑冰怎麽樣?我表哥在天星娛樂城開了一家滑冰場,是真冰。你說你會滑冰刀的,你可要教我哦!”
女孩拉著男生的手撒著嬌。孫東平麵色平靜地問:“你的臉這樣,到處跑沒問題嗎?”
葉文雪滿不在乎,“沒關係的。反正也快消了,你看,都沒先前那麽青了。”
“我看看。”孫東平說著,伸出手抬起了她的下巴。
葉文雪一驚,臉克製不住地紅了起來。
“東平……別……同學看著……”
二班的學生果真都看了過來,少男少女對這種事最是熱衷,於是紛紛擠眉弄眼,竊竊私語。
葉文雪又是害羞又是興奮,眼角眉梢都掩飾不住春色。她以為孫東平要親吻她,於是閉上了眼睛。
略微粗糙的指尖摩挲著她的臉頰,隨後是一片濕潤的冰涼。
葉文雪一愣,孫東平的手已經鬆開了她的下巴。
孫東平的手裏不知道什麽時候多出一張濕紙巾,此刻,潔白的紙巾上有一塊青紫色的痕跡,十分顯眼。
葉文雪打了一個冷戰。即使她不用照鏡子,也知道自己臉上那塊青印肯定已經被擦得七零八落了。
教室裏傳來同學們驚訝的呼聲。那個呼聲很快就被壓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蒼蠅般嗡嗡不絕的討論聲。
疑惑、驚訝、鄙視的目光紛紛投了過來。葉文雪心裏隻響著一個聲音:糟糕!
她下意識地抓住孫東平的胳膊,“東平,你聽我解釋……”
“沒什麽好說的。”孫東平還是那雲淡風輕的表情。他手一揚,就把那張紙巾丟在了地上。
葉文雪頭皮發麻。她認識孫東平的時間也不短,她知道這個男生看似性格衝動的,所以越是平靜地時候,越是表示他生氣。
“這是什麽?”孫東平半笑不笑地問,“顏料?還是什麽粉底?我對女人的東西不了解,不過你挺能耐的啊,把你媽都騙過了吧?”
葉文雪被他這表情嚇住了,都快哭了出來,“我不是故意的,真的!我隻是想給那個女生一點顏色看看。誰叫她在那麽多人麵前打我一耳光的……”
“所以你就把顏色抹在臉上給她看啊?”
孫東平話音一落,連教室裏幾個偷聽的同學都跟著一起笑了起來。葉文雪臉上就像真的被扇了耳光一樣,漲得通紅。
“這種小伎倆,以後別在我麵前耍了,我也不喜歡被人騙。”孫東平把手揣進褲子口袋裏,歪著腦袋看著葉文雪。看上去還是吊兒郎當的樣子,卻給人一種說不出來的壓迫感。
少女的確漂亮,現在這惶恐不安的模樣,大眼睛濕漉漉的,看著也十分動人。心腸稍微軟一點的,沒準就原諒她了呢。
“我記得我和你說過,我媽家世代都是骨科中醫,我多少也學了點皮毛。別的不行,跌打損傷的真假還是看得出來的。”孫東平搖了搖頭。這種沒腦子的女生,漂亮有什麽用?就像塊口香糖,甜味盡了後,味同嚼蠟,真沒意思。
遠航13
葉文雪作假的事,下午第一節課的時候就傳到了顧湘的耳朵裏,還是劉靜雲來說的。
劉靜雲把這事當成一則笑話來講,“我就說她那張臉青得蹊蹺。你那天不過是輕拍了一下,她沒道理變豬頭啊?原來是她自己弄的!她也真奇怪,好好的人不做,非要做豬。”
旁邊一個女同學也笑道:“這下大家都知道她是裝的了,都知道她這人虛偽又惡毒。顧湘,你趕緊去和老師反應,說葉文雪冤枉你。”
顧湘想了想,說:“還是算了吧。”
“這怎麽能算了呢?”女同學不服氣,“不能讓他們二班的人覺得我們一班好欺負。”
劉靜雲這次卻同意顧湘的話,“算了,大家心知肚明就行了。總不能叫老師認錯吧?”
顧湘不禁衝劉靜雲露出笑容來,到底是她聰慧,善解人意。
學生到底隻是學生,老師的權威是不可挑釁的。這次事件,老師也是屈服於家長的逼迫。顧湘畢竟的確和葉文雪起了衝突,葉文雪的臉是青是紅,這都是改變不了的事實。所以這個時候去找老師叫屈,除了讓老師為難,什麽都得不到。
這是顧湘從父親和繼母那麽學來的人生經驗。
所以她也總是在想:快點長大吧!長大了,離開這個家,離開掌控,她就可以展開翅膀自由地飛翔了。
劉靜雲私下問張其瑞:“你說,孫東平幹嗎這麽做?正常情況下來說,葉文雪是他女朋友,他沒道理在人前拆女朋友的台啊。”
張其瑞隻覺得天下女生都愛八卦,這種問題根本就沒有什麽可討論性,“孫東平有他自己的原則。再說了,葉文雪弄得也太假了。”
劉靜雲驚呼:“你早就看出來了?”
張其瑞白了她一眼,“那麽假的一塊淤青,我看第一眼就知道是她自己畫的。也隻有你們這種傻子才信。”
“那你怎麽不早揭穿?”
張其瑞翻著曆史課本,漫不經心地說:“這是老四的事,得讓他自己處理。”
“男人的原則?”劉靜雲嗤笑。
“算是吧。”張其瑞低聲說,“自己的女人,自己管理。”
劉靜雲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又很興奮地說:“孫東平不會真的喜歡顧湘吧?”
張其瑞用書蓋住頭,決定徹底忽略劉靜雲的八卦。
這天恰好又是顧湘他們小組做值日。她和兩個女生負責教室外的班級保潔區。天氣涼了,又是東風天,樹葉落了一地。三個女生花了好大力氣才把濕葉子掃淨。顧湘和一個女生一起拖著沉重的垃圾筐去倒垃圾。
垃圾場在學校球場旁邊,是個一米多高的池子,學生們得走上台階才能把垃圾倒進去。顧湘和這個女生都瘦弱,力氣不足二兩。兩個女生正氣喘籲籲地提著垃圾筐爬台階,忽然一雙手伸過來,從兩個女生手裏奪過了竹筐,三步並做兩步,走上了台階,嘩啦一下把垃圾筐倒了個底朝天。
兩個女生麵麵相覷。
孫東平倒完垃圾,轉過身來,把垃圾筐遞了回去。
他口氣還大得很:“我說,看你們那架勢,天黑了都倒不完這垃圾。你們組男生都死絕啦?這種體力活都讓你們兩個女生來做?”
顧湘不免為自己組的同學辯解:“值日是輪流的,今天輪到了我們兩個而已。大家都是一個班的同學,幹嗎詛咒別人啊?”
“切。”孫東平不屑地哼了哼。
那個女生十分機靈,一看就知道孫東平有話對顧湘說。她立刻找了個借口拿著垃圾筐先回教室去了。
孫東平哼了哼,也不知道又為什麽事不滿。他低頭看到顧湘黑糊糊的手,說:“走吧,先去洗個手。”
顧湘看了看自己的手,點點頭,跟在他的身後朝著籃球場旁邊的水管走過去。
孫東平擰開了水龍頭,先試了一下溫度。球場的水龍頭哪裏會有熱水,他隻好說:“將就一下吧。”
顧湘苦笑。她從小到大,冬天除了洗澡,用的都是冷水。真正該將就的人應該是孫東平他自己才對。
孫東平不知道從哪裏找來半塊肥皂,丟給顧湘,“指甲縫也洗幹淨。”
顧湘臉有點發燙。之前曾經有一次她幫老師發試卷,卷子遞給一個同學後,聽到那個同學和別人笑著說顧湘的指甲很髒。
她當時也是臉紅如火燒。畢竟一個女生被人嘲笑指甲髒,真是十分丟臉。可是她平時要做家務,周末有時候還要去工廠裏幫父親打點零工。一雙勞動的手,洗幹淨了後,也很快就髒了,有什麽辦法?
這事不知道孫東平是怎麽知道的。倒是難的他有心了。
孫東平看著顧湘。女生依舊一副低眉順眼的表情,就像電視劇裏總是受欺負的小媳婦,看著就讓人想狠狠欺負一下,也難怪葉文雪要來找她麻煩了。不過她也算懂事,葉文雪這事,她一個人忍了下來,老師同學,包括他自己,都有了台階下。想到這裏,他又覺得挺對不起顧湘的。
“喂,你肚子餓了嗎?”
顧湘甩了甩手上的水,覺得孫東平這個問題有點莫名其妙,“怎麽啦?”
“我請你吃飯吧。”明明是邀請,孫東平說起來卻像是命令。
顧湘啼笑皆非,“謝啦。我得回家做飯,去不了。”
孫東平的臉掛了下來,“我請吃飯你都不去。”
顧湘沒奈何地歎氣,“幹嗎請我啊?替葉文雪向我道歉?”
孫東平還真沒想出理由來,他覺得這個理由也不錯,於是點了點頭。
顧湘輕笑,“你已經替我出了氣了,我還該謝謝你呢。”
“我那是為我自己,又不是為你。”
顧湘笑,隨他怎麽說吧。
孫東平撓了撓後腦,說:“我和葉文雪分手了。”
顧湘覺得挺窘的,她還沒和別人交流過感情問題,她也隻有挑自己會說的話說。
“那個……學校說了不允許學生談戀愛,你們分開也是正確的。”
孫東平噗哧一聲笑出來,充滿了揶揄,“你還真是一套一套的啊,被劉靜雲那衛道士傳染的吧?連她自己都和張其瑞眉來眼去的呢!”
“她不會!”顧湘立刻為劉靜雲辯護,“她和我說了,她爸爸就是班主任,她絕對不可以違反校規,不然會連累到劉老師的。”
孫東平不以為然地哼了哼,“得啦,就在我眼皮底下,發生了什麽事我能不知道。”
“你不要胡說。”顧湘認真道,“這事情會很嚴重的。張其瑞也是你的好朋友,不是嗎?”
孫東平哈哈笑,覺得顧湘這嚴肅地瞪著眼睛的模樣好玩極了,就像他在北京的時候養過的那隻小狗。傻乎乎的,拿根骨頭逗逗它,它就能團團轉。
“你還真以為我會做什麽啊?傻菜梆子,我能害我自己的兄弟嗎?”
“別亂給人起外號。”顧湘悶悶不樂地轉頭回教室。
孫東平一路跟著她,“你家住哪裏?”
“長波水產廠,就在太安路和紅旗路交叉口,離這也不遠。”
孫東平想了想,他記得那邊都是老城區,住著拆遷戶和外來打工人員,街道曲折,環境糟糕。他以前路過,去小店買冰棍,就差點被摸了錢包。
“那你回家不是挺不安全的?”
“有什麽不安全的?”顧湘笑,“我又不是葉文雪那種漂亮女生。我這一看就沒錢,小混混都瞧不上。再說了,我下學期申請住校,也就不常回家了。”
孫東平看著顧湘削瘦的背影,天已經很冷了,都穿上了冬衣,可是她看上去還是顯得很瘦。一抹潔白如玉的後頸,細瘦地仿佛一隻手就可以握住,在黃昏中說不出地醒目。
孫東平心裏突然地抽了一下,嘴已控製不住叫了出來:“等一下!”
顧湘疑惑地看著他。隻見孫東平三步並做兩步跑了過來,到了跟前,二話不說就把脖子上的圍巾解了下來,圍在了顧湘的脖子上。
“外麵這麽冷,你也注意保暖。”
顧湘怔了一下,下意識地搖頭,把圍巾摘了下來,“不行,我不能要你的東西。”
“拿著吧。我家圍巾多的是,這條我本來就不想要了。”孫東平板著臉把圍巾塞回去。
“可是,這太貴重了。”這麽軟和,不知道是什麽高級麵料,角落還有一個米老鼠的頭像。曾經聽他們議論過,說這個是什麽迪斯尼正版。
孫東平笑道:“便宜得很呢。不然才不送給你。”
顧湘皺著眉頭,還是固執地把圍巾遞了回去,“我真的不能要你的東西。”
孫東平沒說話,隻是靜靜地看了顧湘一會兒,那深沉的眼神讓顧湘心裏一陣發毛。然後他猛地從顧湘手裏奪過那條圍巾,摔在地上,抬起腳就要踩上去。
“你幹什麽?”顧湘嚇得大叫,趕緊拉住他。
孫東眼裏沸騰著一股戾氣,“怎麽?我自己的圍巾,我愛怎麽糟蹋就怎麽糟蹋!”
顧湘一頭冷汗,覺得這個人真是又幼稚又不可理喻。孫東平抬腳又要踩下去,顧湘想到食堂裏鬧得那次,連忙大叫:“我要了!這圍巾我要了!這下總可以了吧?”
孫東平眉毛一揚,瞬間轉怒為笑,仿佛剛才的盛怒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
顧湘揀起圍巾,仔細拍了拍,抱怨道:“真是的,這麽好的東西,也這麽隨便糟蹋。”
“少廢話!”孫東平拿過圍巾再度給顧湘圍上,“以後都要戴著,知道嗎?”
“哦。”顧湘小聲應著。
“你要不想同學知道,就把圍巾翻一麵戴,他們就認不出來了。”孫東平老大不樂意地說,“瞧,我多為你著想!”
顧湘點了點頭。她鼻子有點酸,眼睛發熱。圍巾非常軟和,還帶著孫東平的溫度和氣息。孫東平不像其他男生,他衛生習慣良好,圍巾上散發著的都是他管用的香皂的味道。
冬天,天黑得早。沉沉暮色中,孫東平衝著顧湘露出單純而坦率地笑。光線昏暗,但是他的一雙眼睛卻明亮如清泉。
並非刻意的關懷,帶著點出自本能地霸道,有點笨拙,卻很真誠。那溫暖卻讓那一年的冬季都不再寒冷。
在那之後的很多年,不論是在學校裏,在監獄裏,還是在社會上流浪,每個寒風來襲的日子裏,顧湘都會想起這個傍晚。
她短暫的人生裏,快樂的片段實在不多,所以每一個美好的瞬間,都被她牢牢記住了。
不論她後來與孫東平分別得再久,距離再遙遠,她的心裏都有這麽一塊溫暖的角落。有那麽一個刮著寒風的傍晚,有人固執地笨拙地幫她圍好圍巾,凶巴巴地命令她不可以摘下來。
那時候他們多年輕,多麽可愛。
顧湘關上了窗戶,朝手上嗬了一口氣。上海的冬天可真冷啊,似乎快要下雪了呢。
她蹲下來,打開那個昨天還沒整理的箱子。翻了一下,就從箱子底找出了那條圍巾。
她圍在了脖子上。圍巾還是那麽柔軟,顏色也沒退。十年多過去了,似乎隻有它一點沒變。
顧湘笑了笑,麵容柔軟。
她套上大衣,穿好鞋子,出門買早點去了。
第四章知交1
入職的前一天,小於專程來看了顧湘一趟。他很細心地把顧湘的房間看了一遍,又仔細詢問了還差什麽,哪裏不習慣。顧湘怪不好意思的,一個勁說不用了,還想留小於吃飯。但是小於借口還有工作推辭了。
“張總也很關心你,說你剛來上海,怕你不習慣。他工作忙,所以就派我來看看。顧小姐,明天就要辦理入職手續了。早上八點半報道,可別睡過頭了。”
顧湘忙道不會。
小於又把一個單子交給她,“這上麵的都是明天要帶去的東西,你看看你手頭都齊全的吧?”
顧湘一一對過,點了點頭,滿心感激。
小於放下心來,又說:“對了,你是穿小號的衣服,三十六碼的鞋子,是嗎?”
“是的。”
小於笑道:“張總估計得果真準。”他看到顧湘沒明白,補充道,“是要發製服,張總先幫你報上去了。不過明天還會有人來量身的。管家部的製服比普通客房部的要高級些,都是單人定做的。”
顧湘聽出話裏的曖昧,不免有點尷尬。
小於知道自己說多了,摸了摸頭,起身告辭。
第二天,楊露特意早起半個小時,就為了陪同顧湘一起去酒店。
“跟我走了這麽一次,以後就熟悉了。”楊露一看顧湘,就知道她在緊張什麽,“別怕,入職就是填寫一些單子。培訓部的培訓都是最基礎的,一點都不難。中午吃飯的時候,我去找你,帶你熟悉酒店。”
顧湘再次感激張其瑞給自己安排了這麽一個熱心的室友。
到了酒店,楊露領著顧湘去人事部報道的小會議室,叮囑了一番,這才離開。
顧湘看了看,這批入職的員工都是年輕人,許多看上去還不滿二十歲的樣子。
除了顧湘外,還有兩個年輕女生和一個男生都進入管家部。這三個人看上去年紀要稍微大點,都是大學畢業,兩個女生學的還是酒店管理。那個男生也畢業於名牌學校。大家在一起興奮地交談著,都為能進入這麽好的酒店工作而高興,隻有顧湘在一旁沒有說話。
填好了入職表格後,時間已經到中午了。楊露如約等在會議室外,拉著顧湘去食堂吃飯。
酒店的食堂比起學校食堂和監獄食堂,自然不知道好了多少倍。顧湘的盤子上堆滿了菜,還有不停增長的趨勢。
楊露一副過來人似地教育顧湘,“咱們這份工作,做的可是體力活。你那份還要加上腦力,可不是那麽好應付的。多吃點,才有力氣來應付。反正不要你錢。”
盛情難卻,顧湘隻有努力吃。好在飯菜實在可口,她也比平日吃得多了些。
楊露切著一塊帶血的牛排,眉飛色舞,“你別看是食堂菜。能在咱們酒店燒菜的師傅,出去隨便去家酒樓,都可以做大廚呢。”
“那道是有口福了。不過這牛排還沒熟,咬得動嗎?”
“你嚐嚐唄!”說著那叉子叉了一塊遞過來。
顧湘看著那血淋淋的肉,頭皮都發麻,實在沒那勇氣張嘴。她這頭別開腦袋,楊露在那邊還來勁了,笑著使勁把這塊帶血的肉往她嘴邊湊,不停地慫恿,“嚐一下又死不了人,你不嚐怎麽知道不愛吃呢?”
顧湘啼笑皆非,“你知道什麽叫茹毛飲血嗎?就是你們這號人。好好的現代文明人不做,要退化去做原始人。”
“喲,變相罵老外都是原始人啊?我們老總都還是原始社會留學回來的呢。”
說曹操,曹操就到。一群穿著西服套裝的員工走進了餐廳。
“是高層。”楊露興奮起來,“看到他們的胸卡了嗎?那條杠是紅色或黃色的,都是管理層的。我們的都是灰色,主管是藍色,總監是紫色的,經理是紅色,總經理以上是黃色的。當然,大BOSS那是不戴牌的。”
正說著,顧湘就在那群高層中看到了張其瑞的身影。
張其瑞被人簇擁著走在中間,他今天穿著鐵灰色西裝,打著條紋領帶,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苟,鼻梁上架著眼鏡,臉上依舊那副生人勿近的清冷孤傲的神情。真是奇怪,這麽冷的臉,怎麽來做服務業?
“那是張總啊。”楊露咀嚼著牛肉,含糊不清地說,“大BOSS的兒子。奇怪,他們這群人怎麽會想到下來吃飯?以往他們都在樓上的餐廳吃的。”
“考察民情唄。”隔壁桌一個男職員湊了一句,“BOSS們當年也是吃著這見餐廳的飯才升上去的,興許今天來憶苦思甜了吧?”
楊露小聲悶笑,顧湘輕推了她一下。
張其瑞的目光迅速地在餐廳裏掃了一圈,尋找到了顧湘她們的位置。那兩個女生正在說笑,沒有看向他這邊。
顧湘還沒有換上員工製服,她穿著一件灰色低領毛衣,頭發紮了起來,顯得脖頸修長,腰身削瘦。大概因為臉色紅潤的原因,顯得比前幾日要精神了些。
“張總放心吧。”何知芳輕輕地在張其瑞的耳邊說了一句,“我已經去各方打過招呼了。”
張其瑞側頭瞟了她一眼,眼神有點冷,“誰要你去打招呼的?”
何知芳一個激靈。她不明白,這少東家明明千方百計才把高中女同學弄進酒店來,又走後門給她安排那麽好的工作,這意思還不夠明顯嗎?雖然那女人不夠漂亮,履曆也很嚇人,不過張其瑞都不介意,也輪不到她來發表意見的。
她在張其瑞身邊幹了快兩年了,自認早將他的心思摸熟了九成。這回這事卻讓她糊塗了。
“那您的意思是……”
“該怎麽就怎麽吧。”張其瑞又看了顧湘她們一眼,她正在用刀切水果,還是沒往這邊看。
他收回視線,對何知芳說:“我們回樓上吃飯吧。”
其實之後一個多禮拜,張其瑞都沒再見著顧湘。他隻收到小於代傳的口信,說是顧湘感謝張其瑞對她的照顧,她現在很好,工作很順利。管家部的培訓有多重,張其瑞自己做過,十分清楚,所以他很理解。
顧湘也的確忙得團團轉,覺得自己就像突然被丟進一個高速旋轉的洗衣機裏一樣,被忙碌的生活攪得頭暈目眩。
她以前並沒有酒店工作的經驗,對任何事都非常陌生,所以學起來比別的員工要更加吃力些。主管一說,別的同事就明白的事,她還得回頭去問同僚才能弄清楚。
同事對她這種走關係進來的人,客氣有餘,熱情不足,回答問題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答錯了讓她告倒後台上司那裏去。久而久之,應付得也有點缺乏耐心,眼角眉梢都會透露著一股不耐煩。
培訓部清楚顧湘的來頭,不過他們秉公辦事,對她要求和其他人一樣嚴格。見顧湘學得辛苦,也並不多關照幾分。不過顧湘倒覺得這樣很好。苦她是吃得的,就是少年經曆讓她不習慣遭人鄙視白眼。如今人人公事客套,她倒還覺得自在。
知交2
普通的培訓包括酒店的係統介紹,一些基本技能的培訓。酒店工作程序的介紹,如何接待客人,如何快速有效地收拾房間,各種器材的使用,如何應對客人的需求,急救和醫療護理,如何攜帶客人緊急逃生等等。
顧湘他們第三天就在酒店裏住了一晚,作為客人,由老員工來為他們服務,讓他們充分了解到什麽叫做服務。不過學習也隻是短暫的,主管離開了後,新員工們就立刻開始串門,玩耍了起來。他們這些人如果不是做這份工作,恐怕也沒機會住進這麽豪華的套房裏,大家當然都不會錯過享樂的機會。
顧湘和同事雖然有隔閡,不過三缺一的時候,也會把她叫去打牌。
顧湘牌技不好,但是牌品出眾,怎麽輸都不生氣,而且特別旺下家。打了十多輪後,大家混得熟了,都放開了胸懷,一邊打牌一邊談天。
女孩子聚在一起,當然是討論男生了。你的男友是做什麽的,我的男友交往了多少年,誰最近才分手,誰家裏在安排相親,大家說得十分熱烈。
一個女生忽然問:“顧湘呢?你有男朋友嗎?”
顧湘哦了一聲,慢吞吞地說:“沒。”
“是分了還是沒有過啊?”女生追根問底。
顧湘未免有點尷尬,敷衍地說:“分……早分了……”
女生還是追問:“他是做什麽的啊?人怎麽樣?”
其他人也沒有來勸說的架勢。大家都對顧湘的來曆好奇,本能地想打聽她的底細。
顧湘淺笑一下,說:“是我高中同學,高中畢業就分了。他……他家世好,有錢,聽說出國去了。”
眾人的好奇心得到了滿足,哦了一聲,放過了顧湘。又有女生說她前男友也是家世好,仗勢欺人什麽的,話題又漸漸轉到女明星嫁豪門上去了。
這夜過後,顧湘和同事們的關係比先前好了許多。練習收拾房間的時候,也和同組的人搭配得當,效率十分高,還得到了表揚。
楊露每天中午都來找顧湘去吃飯,帶著她把酒店食堂裏的中餐日餐法餐意餐統統嚐了個遍。顧湘覺得那道奶油蘑菇湯十分好喝,又覺得蛋黃醬沾薯條味道不錯。都是高熱量的東西,大吃了一個禮拜,一過秤,居然重了兩斤。
“重了好。”楊露很高興,“你就是太瘦了,是該多吃點。”
一周的培訓很快就過去了。顧湘順利地通過了考核,也拿到了自己的名牌。
過塑的一張硬卡片,她的照片還是來上海後匆忙之中補照的,看上去臉色有點發黃,劉海很亂,臉上有種強做的鎮定。照片左角印了鋼印,凹凸不平。顧湘用指腹輕輕摸索著,感慨地歎了一口氣。
一把清亮的女聲響了起來:“管家部的,王蒙,鄒明媚,關海濤,顧湘,聽到點名請到我這裏來一下。”
顧湘和被點到名的同事都望了過去。一個穿著深紫灰色製服的女職員正站在會議室的一頭,胸前的卡片上有一道紫杠。
“是管家部的主管。”有人低聲說。
顧湘隨即和幾個同事一起走了過去。
女主管三十來歲,容貌端正,化了淡妝,顯得十分穩重幹練。她身上的製服比較不同,是紫銀灰色的,樣式更加時尚一點。顧湘明白這就是管家部的特殊製服。
主管低頭翻了翻員工資料,挨個點名。最後念到顧湘的名字的時候,目光在她臉上多停留了幾秒。
主管利落地把名冊往胳膊下一夾,對四個新人說:“我先做一下自我介紹,我叫朱清,管家部主管,以後就是你們的直屬上級。首先,我代表管家部祝賀你們幾個人順利通過考核。”
說到這裏,朱清微笑了一下,原本隻算清秀的臉忽然綻放光芒,猛地增添了不少豔色。這讓幾個新人都暗暗驚了一下。
不過這笑容轉瞬而逝,朱清又恢複了嚴肅的神態,“不過,這並不等於你們就正式進入管家部了。從下個禮拜一開始,你們將接受為期三個禮拜的管家部的培訓。隻有通過了這次培訓,你們才正式被捷瑞錄取了。明白了嗎?”
四個人都點頭應答。
朱清銳利的目光把新人挨個掃了一遍,每個被她掃到的人都免不了縮一縮脖子。
“管家部的培訓比你們這個禮拜接受的培訓要難許多。雖然管家部的考核不是淘汰製的,但是如果有不合格的,我們會將你調去樓下客房部。所以還請你們嚴肅對待。另外,工作後,我們也會有不定期的考核,不通過者,都會被降級。所以希望大家努力學習,認真工作。”
得到一份好工作,也是得過關斬將的啊。張其瑞已經幫她解決了最艱難的部分,如果她因為考核不過關被刷了下來,未免太對不起張其瑞的一片苦心,自己的臉也丟盡了。
顧湘這麽想著,頓時覺得壓力重重。
她出獄後這三年,雖然說生活貧苦,但是一人吃飽,全家不愁,也沒什麽更高的追求,所以她一直過得很輕鬆。如今為人打工,做不好就要卷鋪蓋走人,這才覺得這個社會真是有競爭力的人才能生存。
她畢竟已經走了出來,總沒有再倒回去繼續擺攤的道理。那麽唯一的路,就是咬緊牙關,硬著頭皮往前衝了。
部門培訓的第一課,就是老員工帶著新人參觀他們將來的工作場地。
VIP房,又稱豪華套房,位於酒店最高的幾層。其昂貴的價格完全體現在了房間華麗的裝修和帝王級別的客房服務上。顧湘第一次踩上這裏的紅地毯,放眼望去,覺得自己眼睛都要被閃花了。偏偏人家這豪華而不俗氣,處處透露著高雅的品位。據說是重金從國外請來的設計師裝修的。
老員工對新人門瞠目結舌的模樣已經見怪不怪了,她還不忘提醒:“請不要碰那個花瓶,這邊這個水晶也不要亂碰。那花瓶價值上萬,這個水晶是施華洛世奇的。”
顧湘急忙把正要去摸壁紙的手縮了回來。沒準這壁紙都比其他地方的要貴上數倍。
捷瑞的管家部是專門為VIP房而設置的,人數不多,但都是精華。區別於幾乎是大媽的客房部,管家部裏都員工都比較年輕。他們的工作和客房部也有點區別,客房整潔隻是他們工作的一部分,如管家或助理一般服務VIP房的客人才是他們的工作重心。
所以顧湘他們在學習如何快速收拾房間,和一些基本的客房服務的同時,還要上文化課,學習英語、法語和日語,後兩種語言起碼要求能聽懂工作常用語。他們要了解整個上海,各種高級餐廳、民俗小吃、名牌店、旅遊景點和高級私人會所;他們也要清楚上海文化淵源以及各國的文化曆史,要掌握各個國家的風俗習慣;他們還要專門學習如何處理客人的私人事物,如何配合客人或者他們的助理們完成工作……
發到手上的部門手冊就厚厚地像中學課本一樣,全是規定要記的內容。其他幾個同事叫苦連天,嚷嚷著高考都沒這麽難。短短三個禮拜,哪裏記得住那麽多東西,更別說其中還有打量時間要用來訓練技能。
所以說,一份好工作不會從天上掉下來。
PS:管家部這些東西是我自己瞎掰的,沒那麽誇張啦
知交3
顧湘於是開始了挑燈夜戰的生活。白天接受培訓,晚上就學習外語和手冊。她的外語基礎很好,倒是占了不少便宜,培訓老師已經表示她通過外語考試沒有問題了。
服務培訓對顧湘來說就比較難了。抽簽得到自己的任務,然後必須在規定的時間內完成。這些任務往往刁鑽艱難,比如去一家還沒開門的蛋糕店買蛋糕,比如搜齊本市所有類型的交通卡。像顧湘這樣對上海不熟悉的人,要完成起來真的挺困難的。
就在顧湘忙得像個陀螺一樣的時候,張其瑞也沒閑著。
年末酒店生意忙,各公司舉辦年會的,社會機構開交際晚會的,還有私人結婚的,都趕在這個時候來了。酒店幾個大堂都被訂得滿滿,天天流水席。餐飲部從上到下都叫苦連天,不過獎金也拿得喜笑顏開。
張其瑞作為酒店總經理,斷然沒有理由坐在辦公室裏看看監控錄像就可以下班了的。特別是招待重要的客人時,都得有他親自出麵主持。市裏名人結婚,他也少不了上台致詞,喝上兩杯。
他有時候會看到顧湘,看到她神色匆忙地來來去去,就像一隻為過冬而忙著儲存糧食的小鬆鼠。她還是那麽瘦,不過氣色比他幾個月前見到她時好了很多了。她的臉上時常有笑容,眼睛也比以前明亮了些。
張其瑞感覺,顧湘就像一個蒙塵良久的銀器,被翻了出來,正在一點一點地擦亮中。
培訓期的員工被其他部門借去做活是常有的事,特別是這種繁忙的季節。管家部也覺得這個是鍛煉新人的好機會。所以隻要餐飲部人不夠了來要人,朱清都會爽快地答應下來。
顧湘倒是見了世麵了。
那舉辦宴會用的大圓桌,可以坐十幾二十個人的那種,是一個圓桌麵和一個架子拚起來的。剛剛舉辦完千人宴席,四十五分鍾後這塊場地就要用做會議。餐飲部個子嬌小的姑娘們一人一個大圓桌,輕輕鬆鬆轉著就回後麵去了,場地一下就清空了出來。
顧湘也去學著轉。這活計,看著簡單,可是相當考驗功夫。比人都高的桌子相當地重,轉不對就會倒在人身上。顧湘被泰山壓頂了好多次,旁邊看的人肚子都快笑破了,她才漸漸學會了這門功夫。
一日晚上,酒店牡丹廳裏舉辦某公司酒會,顧湘他們又被借過去端茶倒水。
培訓了這麽久,顧湘已經可以端著一盤子高腳玻璃杯,在人群裏自由穿梭,杯子裏的酒也不會灑出來。
名流富商的聚會自然是珠光寶氣,美人如雲。顧湘就在人群中看到了張其瑞。
張其瑞正在同這次酒會的主人聊天。他十分難得地帶著笑,溫和而有禮,簡直脫胎換骨,同他往日冰冷肅穆的形象截然不同。他手裏還挽著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孩子,居然也是顧湘認識的。就是那次同張其瑞一起去林城旅遊,來她攤位上買東西的女孩。
女孩子親昵地靠在張其瑞身邊,笑容幸福。張其瑞對她也多有縱容。那女孩看樣子也是富家千金,和張其瑞倒也般配。
顧湘是時候才知道那個女孩名叫蔣安琦,家裏是開旅遊公司的。酒店裏的姑娘們都不喜歡她,覺得她嬌縱,每次來吃飯,不是挑剔廚子,就是挑剔服務員,沒完沒了。
張其瑞年輕位高,又英俊瀟灑,更難得的是,他做這行,也是從最底層一步一步做上去的,踏實穩重,事必躬親。上自元老,下到普通職員,都對他佩服愛戴。
傳說一次巡視餐飲部,張其瑞看一個服務員倒酒姿勢不規範,當場就示範給大家看。動作優雅流暢,嫻熟自然,比培訓老師的示範都標準。從那以後,張其瑞就成了餐飲部的公眾偶像,女孩子們都對他仰慕得不得了。
顧湘聽說,也不覺得奇怪。張其瑞在讀書的時候就是個很優秀的人,做事總要做到百分百地好,是個完美主義者。她又有點感歎,她當年居然能從這樣的人手裏把班長一職搶下來,真不知是不是運氣好的緣故。
好漢不提當年勇。昔日的繁華都過去那麽多年了,優劣早有分別,一個在雲端,一個還在塵埃裏掙紮。好在她是女人,她若是男子,再這樣一對比,還不自卑死。
天氣愈發地冷了,早上起來,忽然發覺外麵地上白白一片。顧湘下樓一看,原來半夜裏落了雪。
上海的雪也不大,落在馬路上的被車壓來壓去,化成了黑水,隻有草叢裏的還保留了那份潔白。
顧湘從小就在南方長大,沒見過雪,覺得新奇得很。捧在手裏,晶瑩可愛,冰涼涼的,很快就化成水從指縫間流走了。
楊露笑她,“初雪髒死了。我家冬天那雪,可以沒過腳踝,一踩一個坑,那才叫雪。上海這雪,叫它冰渣差不多。你要覺得好玩,回頭把咱家電冰箱冰凍層裏的冰敲一點下來就是。”
楊露老家在東北,祖上還是老山裏的獵戶,她當然大小就在雪裏滾大的。
兩個女生從超市裏買了許多火鍋材料,由顧湘主廚,做了一鍋川味鴛鴦火鍋。楊露愛吃辣,大鍋半邊厚厚一層紅油,楊雪還不停地往鍋裏丟幹辣椒。顧湘愛吃豆腐皮,楊露則無肉不歡,超市的冰凍丸子打折,她們也買了不少,把鍋裏塞得滿滿的。
楊露問顧湘:“下個禮拜培訓結束,就要考核了,你準備得怎麽樣了?”
顧湘說:“文化課倒是不擔心,就怕服務課出難題。”
楊露笑道:“朱清的題目都很刁鑽的,去年有道題,叫服務員幫客人在大老婆和二奶之間調和,可真是愁死人。我是沒看成熱鬧,聽我們主管說,他們去旁觀的,各個都笑岔了氣,比看春晚還精彩。”
兩個女生哈哈大笑。
鍋裏開了,兩人急忙往碗裏撈菜。楊露也不怕燙,夾著肉在油碟裏過了一遍就往嘴巴裏遞。顧湘不敢吃那麽油,碗裏的是花生芝麻醬。豆腐皮煮得香軟,藕片正脆,魚丸一粒粒在紅油裏翻滾,熱氣熏得人臉頰粉紅。
多少年沒吃火鍋了?
顧湘在心裏算著。似乎上次和人吃火鍋,還是八年前的事了。也是個冬天,不過遠遠沒上海這裏這麽冷。孫東平說是回北京過年,卻早早地年初五就回來了。大清早地,跑到樓下,拿小石子丟她的窗戶。
外婆年紀大了,醒得早,聽到聲音過來推醒顧湘,“有個小子在砸咱們家的窗戶呢。”
顧湘嚇一跳,還以為哪裏來了小混混。結果推窗一樣,可不正是孫東平嗎?於是趕緊開門把他請了上來。
孫公子獨自一人坐了早班的飛機回來,飛機餐他自然是看不上的,於是餓得前胸貼後背,嚷嚷著求顧家施舍點飯。顧湘和外婆前夜吃的火鍋,十分方便,端出來熱一熱,丟了點菜下去,就拿去喂孫東平。
孫東平那麽挑剔的人,那次卻一聲不吭端起碗就大嚼大咽,吃得不亦樂乎。顧湘還故意逗他,說這是剩菜。孫東平眼皮都沒抬一下。
顧湘問:“怎麽這麽早就回來了?不陪著你爺爺多玩幾天?”
孫東平扭頭看外婆去了隔壁房間,把筷子一擱,握住了顧湘的手。顧湘臉一熱,下意識要掙紮,卻被他握得更緊了。
男生的手掌大而厚實,滾燙地手心貼著顧湘的手背。灼熱的呼吸拂在耳邊,“我想你了。”
顧湘心想:別把油都蹭我的臉上。
“……”楊露拿筷子敲了敲顧湘的碗,“想什麽那麽出神呢?菜都爛鍋裏啦!”
顧湘回過神來,抱歉地笑了笑,趕緊夾了一筷子豆腐皮。
門鈴響來,楊露跑去看。
顧湘問:“是誰來啦?”
“是小於。”楊露開了門,忽然一聲驚呼,“哎呀!這什麽東西?”
顧湘不解地看過去,就見一個毛茸茸的東西從門口竄了進來。她定睛一看,大叫起來:“富貴!”
老貓正像一隻無頭蒼蠅一樣在屋裏轉紮,一聽到熟悉的呼喚,猛地刹車,轉頭看向顧湘。
分別也不是太久,養了自己幾年的主人還是認識的,它喵嗚一聲充滿重逢的喜悅和惆悵的長叫,後腳一蹬,紮進了顧湘的懷裏。
楊露打轉回來,十分稀奇地看著那隻三花貓在顧湘懷裏蹭來蹭去的,又伸爪子使勁撓。顧湘的毛衣哪裏經得住那沒剪過指甲的毛爪子抓,很快就扯脫了線。
她嘴裏倒又哄又安慰地說:“好了!好了!這不是回來了嗎?咱們就是搬個家,以後走哪都帶上你還不成?”
富貴發泄了一通,到底年紀大了,力氣不夠,舔了舔毛後就縮在顧湘腿上不動了。
楊露湊過去看,“這就是你家富貴啊?這一路怪辛苦的吧?”
顧湘苦笑,“我怎麽覺得它還肥了點?”
“天天吃罐頭,能不肥嗎?”小於提著一個空貓包走進來,“這一路過來,它就沒消停過,叫得半條街的人都回頭看我,肯定當我是虐貓的。”
“辛苦你了。”顧湘笑著招呼,“你倒是來得巧。這裏剛開鍋,好多菜還沒下呢。你用過晚飯了嗎?不介意的話就在這裏一起吃了吧。”
小於當然樂意。他脫了外衣,挽起袖子就朝著火鍋奔過去。結果一看到滿鍋紅油,一聲慘叫。
楊露猜著他怕辣,問:“還吃不吃啊?”
小於東奔西跑,餓了一天,現在鐵釘子都能吞下肚,一點辣椒就可以忍了。
結果一頓飯吃得極其壯烈,幾乎是筷子尖在辣椒和花椒中尋找著一點肉片的蹤影。眼看楊露和顧湘兩人手下不停,他則是吃一口菜喝三大口水。
正宗的火鍋,吃得時間都長,大家吃飽了就坐著聊天,聊到餓了又吃,如此反複,等到楊露去洗碗的時候,都已經快十一點了。
小於要趕末班地鐵,於是起身告辭。顧湘送他下樓去。
到了樓梯口,小於就讓顧湘止步了,他今天給麻壞了,說話有點大舌頭:“年末酒店裏忙,張總說,等忙過了,大家再一起吃個飯。”
顧湘笑,“也麻煩他這麽忙了還惦記著我。”
“下個禮拜你們就要考核了吧?張總說了,要你安心考試。其實我們的管家部,雖然事多又雜,非得八麵玲瓏才做得了。但是在這行幹了一兩年,以後隨便去哪家酒店都可以找到一份很好的工作。”
“我知道。謝謝了!”
小於揮揮手走了。
顧湘抱著胳膊回了家。家裏一股子火鍋味,楊露正在浴室裏洗澡。
顧湘到處轉了轉,也沒見富貴的影子,喊了兩聲,老貓才從床底下鑽出來。它還是有點害怕,看到顧湘就喵喵叫個不停。顧湘抱著它好生安撫了一陣。
小於連貓窩和貓糧都一起拿來了,顧湘一看,還是個法語名字,叫皇家,還有罐頭,全是進口的。顧湘看了也愁,把富貴的嘴養挑了,她以後拿什麽喂它才好?
晚上關了燈,一切歸於平靜,隻有空調輕輕吹著暖風。富貴刨完貓砂,跳上床,在顧湘枕頭邊尋了個位置睡了下來。
顧湘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上那快被樓下的路燈照亮的地方。她摸了摸富貴柔軟的毛,想起當年孫東平把它抱給她看時的情景。
那時候它還是隻剛足月的小奶貓,毛被雨水打濕了,大大的眼睛,粉紅的小嫩鼻子,渾身發抖,看上去可憐極了。放它在桌子上,它還站不穩,搖搖晃晃地,又害怕,喵喵叫個不停。
顧湘說:“咱們給它起個什麽名字?”
孫東平說:“不就是一隻貓,叫它小花小咪不就可以了?”
顧湘白他一眼:“你這種人,將來生個兒子也隻會取名叫孫富貴的!”
“富貴好啊!”孫東平拍腿,“貓,鎮宅招財,叫富貴最合適不過了!來來,小富貴兒,哥哥抱抱。”
顧湘看著這男生像個小孩子一樣抱著貓,一下捏捏小毛爪子,一下揪揪小毛耳朵,然後把小貓的肚子翻過來,發現新大陸似的嚷嚷:“喲!它有小雞雞!是隻公貓啊!”
小貓被蹂躪地微弱地慘叫,顧湘看不下去,終於把貓搶了回來。孫東平撓了撓後腦,傻笑,忽然伸手從後麵把她和貓一起抱住。
小富貴愛叫,宿舍裏還住了其他同學,隻好讓孫東平把它帶回他家去。顧湘一有空了就去孫家看貓。
孫家住別墅,房子又大又空。孫母常年在國外,孫父也很少著家,家裏隻有孫東平和一個做飯洗衣服的阿姨。
兩個孩子沒人管,玩得自在,逗完了貓,就去看碟子。孫家最新的家庭影院相當的氣派,真皮大沙發厚實軟和,坐下去就陷在了裏麵。而小富貴則在地上慢慢爬著,偶爾拿那張高級手工地毯磨一磨爪子。
孫東平總是坐著坐著就靠了過來,半個身子都蹭到了顧湘身上,見她紅著臉沒反應,於是幹脆躺在了她膝蓋上。牛高馬大的少年,這個時候倒像一隻大型犬一樣乖順。
顧湘憋不住,最後總要被他逗笑出來,然後伸出手輕輕理他的頭發,像是給狗狗梳毛一樣。電影喧鬧的聲音中,少年總會半懇求半誘惑地說,親我一下吧,就親一下……
一輛機車咆哮著從遠處小道上開過。富貴忽然坐起來,抖了抖毛,大概是被顧湘摸得不舒服,它換到床角去睡了。
顧湘笑了笑,老實閉上眼睛,也睡了去。
不是不更新,而是不知道怎麽的一直登陸不上來。所以今天發兩章的內容彌補一下大家~~~
愛如指間沙 作者:糜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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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愛如指間沙 作者:糜寶 -畫眉深淺- ♀ (181899 bytes) () 09/27/2009 postreply 19:55:14
• 愛如指間沙 作者:糜寶 -畫眉深淺- ♀ (181781 bytes) () 09/27/2009 postreply 19:57:25
• 上個周六晚上熬夜看完了,有些情節跟那個《許我》很雷同嘛。謝謝好帖! -Jimmy-baby- ♀ (0 bytes) () 09/28/2009 postreply 02:13:09
• 回複:上個周六晚上熬夜看完了,有些情節跟那個《許我》很雷同嘛。謝謝好帖! -歲月如煙- ♀ (44 bytes) () 09/28/2009 postreply 07:17:29
• 許我的高中生活有點蒼白,小和尚有點突兀,函數的愛有點自私 -bluepearl- ♀ (455 bytes) () 09/28/2009 postreply 13:29:06
• 不錯,想起了高中的青澀愛情,甜美中帶著苦澀。。。 -布拉格之戀- ♀ (0 bytes) () 09/30/2009 postreply 13:41: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