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如指間沙 作者:糜寶

來源: 畫眉深淺 2009-09-27 19:55:14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81899 bytes)
知交4

周末很快就過去了,星期一一到,培訓結束,考核來臨。

何知芳早早就到了酒店。辦公室裏還沒什麽人,她坐下來一邊喝咖啡一邊看報紙。

總經理室的門忽然打開了,張其瑞走了出來。他也沒想到這麽早就有人,看到秘書還吃了一驚。

何知芳立刻站起來,“張總……你昨天沒回去?”

張其瑞臉色不怎麽好。昨天酒會折騰到半夜三點,他回了辦公室,隻洗了把臉就和衣而眠,如果不是手機鬧鍾響了,還起不來。

何知芳看他臉色不好,立刻去泡咖啡。辦公室的小套房裏有備好的換洗衣服,張其瑞灌下兩杯濃咖啡,洗了個澡,換了一身西裝,這才回複了精神。

“管家部的考核已經開始了吧?”

何知芳看了看表,“十分鍾之前已經開始了。先是筆試,然後是技能考核。”說著,她眼睛有點發亮,“張總,你要去看看嗎?聽說今年的題目也挺搞笑的。”

張其瑞想到顧湘那總是規規矩矩的模樣,碰到刁鑽苛刻的題目,還不知道會怎麽辦。於是也有了點下去看看的心思。

可惜兩人才走到電梯口,何知芳的手機就響了。她接過來聽,臉色很快大變,對張其瑞說:“是廚房,法餐部那裏出了點事!”

現在正是早餐時間,廚房出事那比管家部考試要重要許多。張其瑞帶著何知芳徑直去了餐飲部。

結果進了廚房,去看到管家部的人也在,顧湘正站在朱清的身邊,大概考試有什麽項目是要在廚房裏操作的。

廚房中央,一個健碩高大的老外正抓著手機嘰裏呱啦講著法語,情緒激動異常。此人就是張其瑞重金從法國挖回來的廚師,叫皮埃爾?讓?米何多什麽什麽的。平時大家隻管他叫老皮。

老皮此刻不知道和誰在打手機,呼天搶地,淚流滿麵。他有德國和意大利血統,和清秀的法國男人區別有點大,身材魁梧,從頭到腳都毛發濃密。此刻情緒失控,看起來就像一頭正在抓狂的大狗熊。

張其瑞略通法語,聽了片刻,捉住了重點,問旁人:“死?是不是他有親人去世了?”

“好像不是。”顧湘的法語更好一點,鬥膽更正領導的話,“像是……他家的狗死了……”

眾人默默。

老皮打完電話,又淚奔著朝張其瑞撲了過來。廚房空間有限,張其瑞有心閃躲,但是沒躲開,被這頭人熊抱了個滿懷。

老皮嗷嗷大哭:“埃裏克,埃裏克,我可憐的多費,居然被車撞死了。”

張其瑞衝顧湘使眼色,顧湘一個激靈,立刻翻譯:“他家的狗,多費,好像被車撞死了。”

何知芳抹了把汗,“不知道的人,還當他親娘死了呢。”

老皮繼續哭訴:“可憐的多費,被車拖出去了一公裏,還被卡車壓……”

這下顧湘都沒勇氣繼續翻譯了。

“皮埃爾先生,我們很遺憾聽到這個消息,請您節哀順變。”顧湘賠著笑,法語雖然發音不大標準,但是語法正確,口齒流利。

老皮來這裏這麽久,和人交流一直用英文,忽然聽到有個姑娘同他說家鄉話,親切感油然而生,一時望了悲傷,也鬆開了張其瑞,朝顧湘看過去。

顧湘繼續問:“我們有什麽能幫你的嗎?”

老皮盯著顧湘瞧了片刻,忽然笑著過去要握顧湘的手,“小姐,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顧湘一愣,下意識伸出手。張其瑞忽然搶先而出,一把握住她的手,把人往自己這邊拉了一步。

“皮埃爾,我很遺憾你的不幸。你需要堅強一點。”說的自然是英語。

老皮一下轉笑為悲,哭哭啼啼地說:“埃裏克,我要請假,我要回去親自為多費下葬。”

張其瑞苦惱地揉了揉眉心,“現在正是年末,你知道我們有多忙。每天都有宴會,這個周末還有米其林公司的年會。”

老皮抖著毛哀婉地說:“工作隻是一份工作,多費則是陪伴了我十年的朋友。我一定要去見它最後一麵。”

法國人愛狗成癡,張其瑞雖然見怪不怪,但是一想到周末的年會,一個頭就兩個大。

隻是老皮這人本來就是他的朋友,二來這人性子十分倔強,強留是留不住的。好說歹說,讓他幹完今天,明天才放他走。

少了一個法國廚子,好幾個宴席都開不了席,這著實是一件大事。張其瑞一連兩天都到處借人。可是誰家年末不忙,水平差點的他又看不上,連獵頭公司都表示愛莫能助。

這樣忙了幾天,都把顧湘考核的事忘了個幹淨,直到何知芳把管家部正式入職名單放到他桌上,他一眼就看到了顧湘的名字,這才想了起來。

“她通過了?”

何知芳笑著點頭,“成績還挺優秀的。衛經理當時都點頭微笑了。”

張其瑞在文件上簽字,“能讓老衛都點頭,倒也難得。你去叫一下小於。”

何知芳十分聰明,“是不是要送點禮物給顧小姐,慶祝她順利過關。”

張其瑞本是隻是想讓小於代他轉達一下祝賀,聽何知芳這麽一說,忽然有點心動。

何知芳說:“若是祝賀老同學的話,送花就可以了。康乃馨什麽的隨便送。”

張其瑞把頭一搖,“光能看的東西,她估計不喜歡。你叫小於看看她家裏還缺什麽,給補上吧。”

於是顧湘回到家,快遞公司就在樓下等著她簽字,大箱子裏裝著豆漿機和一個相當高級的電飯煲。小於先走了,留了字條,說是張總關照的,有祝賀她通過考核雲雲。顧湘覺得不好意思收,楊露卻不客氣,搬著箱子就上樓了。從那天起,兩個人早上都有了濃濃的五穀豆漿喝。

眼看周末就要到了,米其林的酒會已經開始準備,法廚卻還沒有找到。張其瑞愁得焦頭爛額,這時,卻有人把廚子送上了門來。

張其瑞走進酒店的酒吧,一眼就看到那個男人。穿著一身修身的灰色西裝,頭發上抹了發蠟,正在同吧台裏的小姐說俏皮話。那小姐被他逗得直笑,滿臉通紅的。

張其瑞歎了口氣,走過去。小姐先看到了他,立刻收斂,叫了一聲:“張總。”

青年轉過頭來。一雙桃花眼沒變,隻是曾經尖尖的下巴已經圓了,肩膀也比以前寬厚了些。該人當年細瘦矮小,一直被戲稱做猴子,這些年過去了,沒高出多少,人卻壯實了許多,一派成熟男人的風範。

“三哥。”曾敬喜笑顏開地叫了一聲,張開手臂。

張其瑞笑著,和他互相捶了一下後背。

“你小子這德性真是一點都沒變,走哪花哪。”

“三哥,你可別胡說,兄弟我如今可是有主的人了!”曾敬說著,把手上的戒指顯擺給張其瑞看,“看到沒,戴這個手指頭上的哦。”

張其瑞仔細瞧了瞧,樸素的男式戒指,鑲了一溜碎鑽。

他真心道了一聲恭喜,調侃道:“我倒是奇怪,什麽樣的姑娘會嫁給你啊?你沒坑蒙拐騙人家無知少女吧?”

曾敬笑道:“三哥,你還不準我改邪歸正啊?她跟了我三年了,我酒吧被人砸,躺在醫院兩個月都動不了,連我老子都不肯來看我,也就她還在我身邊。”




知交5

曾敬開酒吧和飯店,生意做得沒有張其瑞和孫東平家裏的大,不過都是他自己白手起家。他高中畢業後,死活沒再讀大學。張孫二人在國外接受帝國主義熏陶的時候,他都已經在北京獨自打拚了。他老子勢力不小,不過僅限於南方,他偏偏跑去北方闖蕩,頭些年還是吃了不少苦。

張其瑞同他在安靜的角落坐下來,叫服務員上了極品龍井,兩人慢慢品茶,說說往事。

“我回國後在北京待了一陣子,想找你,卻沒你消息。回了上海才知道你那陣子受傷躲起來了。送去的藥都用了嗎?”

“用了,那麽極品的人身和燕窩,就算我有錢,也不會放在櫃子裏擺著看不是?”曾敬笑,抬頭看了看四周。酒吧在酒店二樓,半開放式,剛好可以看到酒店大堂富麗堂皇的精致。

“我知道三哥你一回來就接了這麽大一攤子事,工作剛上手,元老或許還會欺負你,沒空來看我。但是你的心意我知道了,三哥你沒忘了我。”

張其瑞點了點頭,“對了,你來上海,就是通知我你要結婚了?”

“也不全是。”曾敬說:“我也是才聽說三哥你這裏缺一個廚子。我是知道你的,挑剔得很。年末這麽忙,你要求又那麽高,肯定還沒找到吧?”

張其瑞苦笑,“是沒找到,真在頭疼呢。”

曾敬說:“我這裏倒有個人。”

“哦?”張其瑞來了興致。

曾敬掏出一張名片遞了過去,“兄弟不才,在北京也搗鼓了一家西餐廳,請了一個法國廚子。你知道我的,吃東西隻嚐得出鹹淡冷熱,吃不出什麽好壞。但是外麵居然對這個廚子大為稱讚,我想應該不差。所以這次把他帶來了,給你看看。你若看中了,就送給你好了。”

張其瑞掃了一眼那個廚子的名片,留意到上麵印著的著名廚師學校,“君子不奪人之美。我用了你的廚子,你的店怎麽辦?”

曾敬怪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慚愧了,三哥。兄弟我在北京的罪了點人,這段時間那餐廳是開不了門了。員工我都已經散了,廚子說他熱愛中國紅色河山,不肯回法蘭西去,去我的酒吧又糟蹋了才華,我就想借這個機會給他再找個好點的安身之處。他人不錯,手藝過硬,也沒什麽壞習慣。”

張其瑞笑起來,“那就這麽說定了。你可是解了我燃眉之急!說吧,要我怎麽謝你?”

曾敬嘿嘿一笑,伸出一根手指頭,“是有件事,要三哥你幫忙。”

張其瑞笑著靠進椅子裏,修長的手指在桌麵請敲著,“說來聽聽.”

曾敬說:“其實就是我的婚事。”

“哦?想來我這裏辦?”張其瑞立刻道,“那好啊,我給你打一折……”

曾敬麵露尷尬之色,“三哥,說出來你別笑。結婚這事,我是等得,我媳婦也等得,可我兒子恐怕等不得了。”他在自己肚子上比劃了一下,“預產期是一月十號,這婚禮怎麽也得在十二月底前舉辦了。”

張其瑞愣了愣,失笑道:“你小子厲害啊!都要臨盆了才把媳婦娶過門?”

“還不是我媽攔著,看不上她歌女出身。”曾敬煩躁地擺了擺手,“不說了,反正現在有兒子了,老太太也沒話說了。三哥,我就這意思,時間緊急。別的酒店一來都被預定滿了,沒滿的檔次不夠高,我家老爺子覺得不夠有麵子……”

“跟你三哥客氣什麽?”張其瑞爽快道,“這事包在我身上了。等下我把經理電話給你,你有事就指使他好了。年末再忙,擠也要給你擠出一個廳來。你把時間定好了就告訴我。想要怎麽布置,點什麽菜,隻管說就是。”

曾敬麵露猶豫的神色,欲言又止,有什麽話要說。

“怎麽了?”

曾敬歎了口起,說:“三哥,四哥他……也在上海吧?”

張其瑞沉默了片刻,眼裏光芒一閃,而後是一片深深,仿佛一汪不見底的潭水,嚴嚴掩飾著情緒。

他微微點了點頭,“他是在上海。也是,你結婚,當然是要請他來的。”

曾敬聳了聳肩,“如果你覺得不自在……”

“唉……”張其瑞輕笑起來,“我前陣子和他們倆都見過麵了。”

曾敬一聽他說“他們倆”,就知道張其瑞也見過劉靜雲了。

“我也和他們分別都談過了,大家都冷靜理智,你不用擔心。”張其瑞看上去十分平靜,“我和劉靜雲分開八、九年了,那時候也多少有點年少輕狂不懂事。初戀再美好,也不能守著過一輩子。如今都是成年人了,大家這些年也經曆了不少事,自然不會在計較過去。老四對劉靜雲很好,他們婚期也近了,說不定送你的禮,沒多久你還得送回去呢。”

曾敬聽他說了這麽一番話,大大鬆了一口氣,開懷而笑,“這樣就好!大家打小做朋友到大,也是緣分。三哥你能看得開,我也就放心了。不過,三哥,算起來現在隻有你還是孤家寡人了。你也加快速度吧。”

張其瑞笑笑,並沒回應這句話。

兩人一起吃了頓午飯,把酒言歡,把少年時的種種趣事都拿出來說了遍。這些雖然沒有斷了聯係,但是見麵次數寥寥無幾。想起以後大家同在一個城市,成家立業,共同步入人生一個嶄新階段,聚頭的機會多多,心中特別歡喜。

曾敬打小就是個話癆,長大了也十分能說會道。他記這種事時,記性總是特別好,什麽張其瑞當年做值日去倒個垃圾就找不到回來的路啦,什麽孫東平在食堂吃飯挑剔難吃被廚子罵啦,什麽張其瑞當年並冷冷的模樣迷倒多少女同學啦,什麽孫東平衝冠一怒為顆小白菜啦。

說到興起,他拍案大笑,卻又戛然而止,就像畫麵突然被什麽人按了一個暫停鍵。

張其瑞端起茶杯,掩飾他略微的慌亂。而曾敬則老實地紅了臉,自我唾棄,“唉,怎麽又提到了她?好在四哥不在場,不然多尷尬。”

張其瑞低聲道:“那你可得注意了,到時候吃酒時,別多喝了兩杯,又把這事提了起來。那時候劉靜雲在旁邊聽到了,可就天下大亂了。”

他話裏帶著戲謔。曾敬哈哈笑了兩聲,聲音有點刺耳,笑完了,又長歎了一聲。

“那年,聽說她提前釋放,四哥托去接她,然後把她好好安頓下來。沒想她提前一天出獄。就晚了那麽一天,人就找不到了。就一天!”曾敬懊惱道,“後來我知道她把老房子租了出去,就知道她肯定是離開家去外地了。她這性子,也真是外柔內剛。那麽大的苦,一聲不吭就獨自吞了下去,而且走得不帶一片雲彩的。說實在的,我佩服她。四哥當年,沒看錯人。”

張其瑞眼簾低垂,一言不發。

“真不知道她現在在哪,過得怎麽樣啊。”曾敬抬頭望了望玻璃頂棚外的藍天,“她當年做的紅燒肉還真好吃。這些年,我還沒吃過比那更好吃的。想必四哥的感受,要比我深得多。”

張其瑞沒說話。他摸了摸口袋,想抽根煙,又忽然想起自家酒吧禁煙,這條令還是他自己頒布的。

曾敬這次來,帶了一肚子的話要說,可惜沒多久就被他媳婦一通電話叫了回去。

“女人也麻煩。你說她肚子都那麽大了,選婚紗,找件能把肚子遮住的不就行了?還非要挑三揀四的。緊的不行,鬆的也不行,長的不行,短的也不行。那些裙子,我看上去都是白色,她還偏偏說那白得有區別。老子怎麽知道什麽叫象牙白什麽叫奶白?她就哭著說我不關心她了!”

張其瑞笑著說:“孕婦嘛,受荷爾蒙影響,情緒波動大是難免的。為了你兒子,忍也就忍了吧。”

曾敬擺頭,“婚慶公司換了好幾家,這家排場不夠大,那家創意俗氣,連婚禮飯桌上擺什麽花都要研究個幾天。三哥,你別笑,等你將來結婚的時候,這些工序一道不落你都要經曆一回的。”

曾敬約著改天再來,也不要張其瑞送,自己坐電梯去停車場。進了電梯,突然想起太太囑咐的話,說捷瑞的西點蛋糕做得好,要他順路帶點回來。

於是他停在了一樓,走出電梯,順手攔了一個服務員,問要買蛋糕怎麽走。

服務員把西點房指給曾敬看。曾敬過去一看,玻璃櫃裏琳琅滿目的糕點,他不知道買那個的好,於是挑著漂亮的全都要了。店員臉上笑開了花,立刻給他包好,叫了個男服務生幫送到停車場。

曾敬帶著糕點等電梯。大廳裏忽然嘩啦啦有好幾個穿著淺紫衣服的年輕男女結伴而過。幫他拎蛋糕的男生怪是羨慕地看了他們幾眼。

曾敬開玩笑,“怎麽?有你心上人?”

“不是的,先生。”男生害羞道,“他們是管家部的,是酒店裏最好的部門。我當初也想進他們部門,可惜沒通過考試。”

曾敬便轉頭也多看了幾眼,忽然住了一住。

那群人裏有個身材纖細的女孩子,背影說不出的熟悉,似乎在哪裏見過。他納悶,正想再仔細看看。那群人已經轉進走廊裏去了,而這邊的電梯也到了。

曾敬笑著搖了搖頭,提著蛋糕進了電梯。

這幾天沒更的原因我已經寫在公告裏了。
有個事要說一下,遲遲沒有進入VIP收費的原因是想多發幾章免費章節,也不知道這舉動有什麽不對的。
至於個別讀者的留言,我不耐煩看到,已經刪了。好走不送,如果你們說的支持就是三天兩頭罵人,我寧可不要。你們未曾為我付出什麽,自然也沒資格要求我什麽。如果說看文就是支持我,那我寫文給你們幾個看,那還真是犯賤了找抽。
其他那些耐心支持等待我的朋友們,謝謝你們了。我會多趕點文,多發點免費章節的。
重孝在身,心情不好,開口罵人,請多包涵~~~




知交6

管家部上班,是組合製的。兩人一組負責四房客人,忙不過來再添人。新人進來,頭半年都由一個老員工搭配著,半教半合作。都說男女搭配,幹活不累,和顧湘一個組的,就是一個入職有兩年了的男員工,叫唐樺。

唐樺其實和顧湘同年,還小兩個月,不過工作這事,就和姨太太進門一樣,早進一天就是大。唐樺個子高挑,眉清目秀,皮膚比女人還細嫩,和家裏人打電話時,開口就是地道的成都話。

四川男孩子脾氣爽朗,做事細心。顧湘工作上還有很多不熟悉的,他都耐心教導。

上班頭一天,小唐就和顧湘說:“伺候有錢人,什麽稀奇古怪的事都會碰到。像我們這次負責的錢先生,年紀一大把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六十天都住在酒店裏。老人寂寞,特別愛使喚人,不過脾氣還挺好的。他身邊有護士和保姆,我們權當做助理,有事才找我們過去。老人不論要吃什麽東西,你當麵答應了,回頭都要和護士說,她說不能吃的,你就別買。”

顧湘跟在唐樺的身後去拜訪錢老先生。

老先生坐在客廳的扶手沙發裏,正就著冬日一個難得的太陽天喝茶。老人快八十了,滿頭銀發,梳理得一絲不苟,一雙眼睛還是精光四射地,散發著睿智的光芒。身上穿著舊式的三件套西裝,一雙手工皮鞋,上衣口袋裏揣著手帕。抽雪茄,喝茶不喝酒,聽京劇。就是腳不大方便,不過不肯用輪椅,幫助走路的一枝青檀木拐杖。

顧湘走過去鞠躬問好,做自我介紹,說以後將會幫助小唐一起為老人家服務。老人笑眯眯地打量了一下顧湘,點了點頭,開口就聽得出是江浙一帶的口音。

“新來的娃娃吧?小姑娘好好幹。你們酒店很好,你這份工作也很好。年輕人,將來前途大得很。”

顧湘忙笑著道謝。

老人又說:“小姑娘模樣乖巧,就是太瘦了。”

錢老爺子雖然愛使喚人,但是要求都不難,要茶要水,點煙擦臉,多半保姆就可以做了。老人有潔癖,對房間整潔度要求非常高,又不喜歡消毒水的味道,所以顧湘他們每天整理房間比較辛苦,所有東西都要反複擦上三道。

偶爾錢老先生會找顧湘聊天,問問她家裏情況。知道顧湘從小就沒了母親,也感歎了一句可憐。其實他自己也未嚐不可憐。兒子從國外給他打電話,他每次說完了,都久久舍不得把話筒放下來。

培訓的時候學了那麽多,等真的工作起來,似乎也不過做的普通的客房服務。這樣過了一個禮拜,一日顧湘正在往水晶花瓶裏插新鮮的花,被錢老先生叫了過去。

“聽說你們這些孩子外語都很好,會法語嗎?”

顧湘點了點頭。

老人把茶幾上的書指給她看,“那本詩集,念來給我聽聽吧。”

顧湘局促地說:“我念得會有點慢。”

老人微笑,“那正好。我聽得也不快。”

顧湘把書拿來一看,是法國詩人彼德萊爾的詩集,還是法語原版。書似乎有些年頭了,線裝的,紙頁發黃,托在手上沉沉的。顧湘在茶幾邊的矮凳上坐下,翻開書,緩慢而清晰地閱讀起來。

冬日的午後,天空陰翳,屋裏暖氣十足,讓人昏昏欲睡。略微有點生硬的法語念著優美的詩詞,老人靠在椅子裏,半閉著眼睛,手指無聲地敲著扶手。

良久,等顧湘念完了幾首詩,老人才開口:“寫得很美,是不是?”

顧湘自然說是。

老人感概,“我二十多歲就跟著親戚坐船去了法國,算是很早的一批移民了。最初是到處做苦力,給法國人修公路,修鐵路,修房子。聽不懂法語,被法國人欺負,被自己人騙,吃了很多苦。後來終於存夠了錢,在華人區開了飯館,開了超市。然後給一家人都拿到了護照……巴黎十三區,高樓大廈,滿大街的溫州人,隨便拉一個,都有一段辛酸的移民史。”

顧湘默默聽著。

老人又問她:“你來上海,你家裏人很掛念你吧?”

顧湘想,後媽和弟弟肯定不會想念她的,爸爸身體不好,大概也無暇顧及大女兒的好壞。

老人很精明,看顧湘的臉色,一下就知道了答案。他笑了起來,“罷了,自己過得好就行了。你是好孩子。來,這錢拿著,給我去買盒雪茄回來。”

顧湘出門的時候想,小唐和她說過老人寂寞,看起來也真可憐。

錢老先生住的是VIP包房裏的東來閣,老人家迷信,喜歡這紫氣東來的吉利。他斜對門的包房叫飛香閣,也是顧湘和小唐負責的,住的則是一位名媛。

嬌客姓蘇,就連顧湘這種沒有電視機的人都認識她,看過她演的電視劇。蘇小姐本人比電視上看上去要黑瘦很多,個子細高,黑眼圈很嚴重。難得的是,她不介意以真麵目示人。

蘇小姐前陣子才鬧出一個花邊新聞,最近一段時間休息沒工作,於是常住在酒店裏。她有個小助理,隔幾日會上門來請安,平時大小跑腿的事,統統打發服務員去做。

顧湘第一次去給蘇小姐收拾屋子,恰好碰到前一夜才舉辦過派對,這屋子烏煙瘴氣,亂得和像剛被洗劫過一樣,幾乎沒有一樣東西在它原來的位置上。空酒品和果皮瓜子殼丟得滿地都是,桌子和吧台上堆滿了吃剩的碟子,水晶高腳杯上全是口紅印子。小唐又去叫來了兩個服務生,四個人收拾了半天才把房間恢複了原樣,還從沙發坐墊裏和桌子底下掃出好多個用過的安全套。

顧湘紅了臉。小唐悄聲說:“最煩這種,沙發套全都要拿去洗衣房。”

顧湘指給小唐看,“腳凳被煙燒了一個窟窿,棉花都出來了。”

“和朱姐說一聲,這是要記在帳上的。”

這時蘇小姐穿著真絲睡衣,儀態慵懶地從臥室裏走了出來,看到外麵忙碌著的服務員,抽著煙點名,“那個女生,對,就是你。”

顧湘停了下來。

蘇小姐說:“一會兒別忘了把臥室也收拾一下。”

小唐他們拎著垃圾袋出門了。顧湘提著水桶和抹布進了臥室。

她一進去,就吃了一驚。昏暗的房間裏,大床中央赫然睡著一個男人。




知交7

那人聽到有人進來了,抓著頭發坐了起來,一臉迷糊樣。被子落到他腰間,露出肌肉堅實的胸膛。

顧湘窘迫地退出去。蘇小姐不在外麵,廚房裏傳來微波爐的聲音。過了片刻,臥室裏的人終於走了出來,但還是衣衫不整,隻穿了一條洗褪色了的破破爛爛的牛仔褲,上半身還是裸著的。

男人身材高大健美,五官深刻,看著還十分年輕,頂多二十出頭。那蘇小姐雖然對媒體說今年二十有六,不過同事們私下都說她起碼已經三十了。

他看到顧湘,笑了笑,容貌真是俊美,像是上帝精心雕琢出來的。

男生語氣很溫和,“剛才嚇到你了?”

顧湘還沒答話,蘇小姐端著一杯牛奶從廚房裏走了出來,笑眯眯地走過去,挽住男生的胳膊。

“醒了,喝點牛奶吧。”

“幹嗎喝這個?我又不是八歲的小孩了。”

“補鈣啊,沒準你還能再長兩公分呢。”

男生一臉不情願地接過杯子。蘇小姐轉頭看到顧湘,一臉不耐煩,“看什麽?做你的衛生去!”

顧湘把臥室打掃完後再出來,那個男生已經走了。蘇小姐獨自一人吃著早飯。整潔的屋子裏飄著食物和空氣清新劑的味道,方才的淩亂仿佛隻是一個錯覺。

顧湘還是把損壞的東西報告給了朱清。朱清一聽是飛香閣,一臉見怪不怪的表情,大手一揮簽了單,全部都算在了帳上。

後來顧湘才聽同事說,這位蘇小姐是被人包養的,對方是個香港商人。本來在市裏有房子,這次不知道怎麽被那邊大老婆知道了打上門來,才逃來酒店躲一陣子。

那天那位還帶著點稚氣的陽光男孩顯然不會是包養蘇小姐的大款,而且顯然蘇女身邊也不止他這一個男人。後來有好幾次顧湘他們去收拾房間,都碰上有別的男人睡在臥室裏那張大床上。那些男人都是模特,各個俊美漂亮,從頭發絲都腳指頭都被美容師打點得精致無比。

別的組的女生都很羨慕顧湘時不時可以看到帥哥。顧湘很不厚道地想,那位出了錢的香港老板,此刻頭上的帽子估計都綠得流油了。

早上的例會在朱清的主持下,永遠進行得井井有條。

“1207房的客人昨天第四次投訴隔壁1209房很吵。我已經安排他們換到1245,服務員今天去幫客人換房,記得把那張普羅旺斯地毯也一起帶過去。1213的客人昨天打碎的花瓶昨天是誰送去補的?”

一個女孩子舉手。

朱清點了點頭,“修補費記得報上來。1130的牛先生一家今天中午十二點左右會到達,這次大家都當心一點,如果他家孩子再來作弄你們,我還是那句話:一忍再忍,忍無可忍,從頭再忍。做服務業的,就得有這個犧牲。1112房的客人和他的狗今天下午十二點會到,小馬這次你們組負責,記得打掃衛生別用檸檬香,我不想再看到那隻狗在整層樓撒尿。飛香閣今天又有一個派對,小唐和小顧,你們兩個要做好準備。今天蘇小姐會出門試衣服,你們去把客廳的地毯換了,庫房的老何會給你們一張一模一樣的替代地毯——我受夠了他們的糟蹋了。”

顧湘和小唐點頭答是,心裏暗笑。

“對了,還有,”朱清翻了翻文件,“潘愷希要回來住幾天。”

話音一落,顧湘明顯地感覺到人群裏起了小小的騷動,有什麽種子瞬間發了芽。身邊的年輕女孩子們個個蠢蠢欲動,個個帶笑,眼裏多了一分急切。

這倒是奇了,什麽人這麽神奇。

“你們不用看我了。”朱清冷冷一笑,有點恨鐵不成鋼,“這次他住1224,麗景閣,今天下午四點點左右到。小唐你們組負責。”

“知道了。”唐樺的聲音聽起來反而倒有幾分不情願。其餘眾人遺憾地唉了一聲。

散了會,顧湘問小唐:“這個潘先生是什麽人?”

“老客人唄。”小唐不屑地撇了撇嘴,“有錢公子哥,油嘴滑舌,你到時候自己當心。”

顧湘隔老遠都能聞到他的酸味。不止他一人,幾乎所有男服務生都對這個潘先生並不歡迎,隻有一個男生說了句實在話:“有錢帥哥總是吃相得多。算啦,他的小費一向給得頗為豐厚。”

顧湘當日就去收拾1224房。這間套房寬敞明亮,清一色現代化裝修,牆上掛著快一整麵牆大的現代抽象畫,這一塊顏料,那一團線條,顧湘可看不懂。

潘愷希是加拿大籍華僑,是一名腦外科醫生。這次剛好酒店承辦一次國際醫學會議,包了兩層,潘醫生名列其中,卻不住舉辦方安排的普通標間,自己掏錢住套房。

朱清強烈強調此人有潔癖,所以整間屋子都要大消毒一番。顧湘他們戴著口罩和橡皮手套,拿浸了消毒水的抹布把整間屋子都擦了一邊,連馬桶的邊邊角角都沒有漏。

小唐自嘲:“得,這下真可以直接從馬桶裏接水喝了。”

顧湘拿吸塵器把地毯反複拖了五遍,在茶幾放上鮮花,沐浴液也換上潘先生喜歡的薄荷味的。

小唐看著備忘錄,“六分熟牛排,現磨拿鐵咖啡,不加糖。03年的bordeaux紅酒?也沒寫是哪個莊園的,怎麽找?我下午問問,小顧,麻煩你去看看廚房還缺什麽。潘先生有時候喜歡自己動手做飯。”

兩人忙了一上午,中午的時候,那位潘先生終於蒞臨。

這位醫學界新秀居然三十不到的樣子,身材高挑,衣著十分隨意,倒是眉目如畫,一張討人喜歡的笑臉。

潘愷希的眼裏隻有男人和女人之分,他往往隻看得到女人。

他一上來就親切地問顧湘的姓名,顧湘說了,他便叫好:“這個諧音用得十分巧妙,輕柔動聽,又有幾分懷舊的詩意。小姐你容貌也清秀動人,配這個名字再合適不過。”

他模樣好看,笑起來一雙桃花眼滋滋放高壓電,用詞文雅,殷切卻又不唐突,度數掌握得十分得體。

顧湘幹笑,終於明白了小唐等男生為何不爽了。饒是她這樣已經心如古井水的人,也招受不了幾句潘愷希的奉承話,別說其他定力差點的年輕女孩子們了。

潘愷希獨自一人來,拎著一個半大的行李箱。顧湘幫他收拾衣櫃,就聽見他在外麵打電話,一口英式英語:“Susan,我已經到上海了。是的,親愛的,我也想你……甜心,我怎麽會背著你亂來呢?”

顧湘收拾完衣櫃,去浴室給浴缸放水,又聽到潘先生換成了標準的普通話:“詩倩,我已經訂好了餐廳,今天晚上就同你吃飯,一起看外灘夜色。我還帶了禮物給你,就不知道你喜歡不喜歡……唉,你可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顧湘關了水,走出去說:“先生,水已經好了,您可以去洗澡了。”

潘愷希收了電話,親切和善地對著顧湘笑,“謝謝你。對了,隆義記的糕點,你知道在哪裏能買到嗎?”

顧湘想了想,點頭說:“在陸家嘴那邊就有家店,不遠,過江就到了。”

潘先生便說:“麻煩去買一兩芝麻桂花糕,半兩雲糕,兩份核桃酥餅,半兩鬆子糖。這一百元夠不夠?”

顧湘忙說夠了。

潘先生說:“大冷天麻煩你跑一趟,找的錢就不用給我了。”

小費果真豐厚啊。

轉頭他進了浴室,顧湘又聽他在說電話,這回居然換成了日語:“愛子,親愛的,我想你了,就給你打了電話……你還在東京嗎……我當然獨自一人!我怎麽會和別的女人在一起……”

顧湘摸平了胳膊上的雞皮疙瘩,出門去為潘少買點心。

這兩天降溫,雪堆積在路邊一直沒化。顧湘裹著大衣站在寒風中等綠燈,鼻子凍得通紅。身邊卻有個時髦女郎,穿著皮衣短裙,露著修長大腿,鶴立雞群地站立在行人之中。顧湘真是由衷佩服,深覺得這耐一門深厚的內功。

紅燈開始閃的時候,一輛轎車緩緩駛來,停在路邊,按了一下喇叭。

顧湘退了一小步。車窗搖了下來,駕駛座上,張其瑞衝她點了點頭,無框眼鏡後麵的眼裏似乎閃過一抹光芒。

“張總……”顧湘略微驚訝。

“去哪裏?”張其瑞問。

“陸家嘴。”

“上車吧。”與其說是邀請,倒不如說是命令。

“可是……”

綠燈亮了起來,後麵的車在按喇叭。張其瑞皺起了眉。顧湘打了一個哆嗦,立刻拉開門像兔子一樣跳上了車。

“係上安全帶。”張其瑞舒展了眉頭,車繼續往前開去。


天好悶熱啊~~暴風雨快來吧~~~~~~




知交8

過了十字路口,張其瑞才問:“是幫客人跑腿?”

顧湘點點頭,“去隆義糕點買點吃食。”

“哦。”張其瑞沒再開口說話,專心開車去了。顧湘也不敢多說話,於是一路沉悶。

張其瑞最近繁忙,看上去稍微瘦了些,又穿著顏色肅沉的黑色西裝,更顯得眉目清落,眼神犀利,仿佛一把半出鞘的利劍。顧湘坐他身邊,隻覺得像挨著一個大冰塊,可憐車內暖氣呼呼地吹,也止不住寒氣鑽進衣服裏來。

張其瑞今天心情的確不好。一大早就被父親張老爺子叫去辦公室,就他終身大事的問題嘮叨了一番,白白耽擱了他兩個小時。他是老來子,雖然家教嚴厲,但父母還是很疼愛他的。隻是張氏夫妻兩個都是樂天隨和的好性子,大女兒也溫柔賢惠,偏偏小兒子天生麵癱似的,周身圍繞一股寒氣。不知情的人還當他們家私下虐待過孩子呢。

張老爺子今年六十五,這一年來已經不大管酒店的事了。人一閑下來,自然就會找點事幹。大女兒大前年出嫁了,如今外孫都能滿地跑了,可是小兒子的對象連個影都沒有。

蔣家的姑娘喜歡張其瑞,眾所周知。但是那姑娘雖然漂亮,卻並不是能持家的料。張老爺子是傳統的人,覺得娶媳婦還是要賢惠的好。這段時間老伴找了一堆閨秀的資料塞給兒子,卻是一個回音都沒有。老太太急了,使勁催丈夫,老爺子隻好把兒子叫來說教一番。

張其瑞的事業正處於上升期最關鍵的時刻,無心兒女情長。父親的話也是老生常談,他聽得耳朵起繭。

張老爺子說:“找老婆也要乘早。你不喜歡安琦,沒人勉強你。周家那姑娘,叫明珠還是叫珍珠的,你媽不是說人家挺好的嗎?學曆高,性格又溫和,珠圓玉潤的……”

張其瑞一邊聽他嘮叨,一邊看文件,“年末這麽忙,等過完年再說吧。”

“酒店三百六十五天,什麽時候不忙?”老爺子不高興,“你也二十七了,不求你結婚,對象也該有一個了。曾家的小子老婆都大肚子要生了。和你玩的好的那個,孫家的小子,孫東平,是不是這個名字?人家也要結婚了。你看看你……”

張其瑞刷地一聲站起來。張老爺子嚇了一跳,還以為自己話說過了,把兒子逼急了。兒子長大了獨當一麵後,他和老伴都有點畏懼這孩子的冷麵孔,於是此刻底氣不足,忙辯解道:“我也不是逼你嘛。我就是提個建議而已啦。”

張其瑞歎氣,放軟了聲音,“爸,酒店事多,我下去忙了。您把茶喝完了就回去吧,今天還要去醫院做檢查的。”

老爺子血壓有點高。

張老爺子跑這一趟,浪費了口水無數,喝了兩大壺茶,掃興而歸。

張其瑞送他上了司機的車,忽然想起自己還約了人,於是開車出去,結果在路口就看到了在寒風中等綠燈的顧湘。

路邊那麽多人,那個灰色身影卻一下就進入了他的眼裏。瘦瘦的,不起眼的,似乎隨時都可以被掩埋在人群之中。天冷,她不住跺腳搓手。南方長大的人,這輩子恐怕是第一次過這麽寒冷的冬天吧。

他不自覺就把車開了過去,停了下來,叫她上車。

這麽近看,顧湘的氣色又比前陣子好了些,臉上那不健康的黃色已經退了去,皮膚多了一層明亮的光澤。吹了一陣暖氣,臉頰終於泛起了紅潤,眼睛裏籠罩著一層清亮的水汽。

胖了些。張其瑞想。臉龐圓潤了幾分,比原來好看些了。

隆義糕點門口的路是單行線,張其瑞不想繞彎,就把車停在了路口。

顧湘下車時說:“張總,您有事就先忙吧,我待會兒搭地鐵回去。”

“別磨蹭了。”張其瑞微微皺眉,“我在這裏等你,你動作快點。”

顧湘縮了縮肩膀,拿他沒辦法。張其瑞看著她輕快地朝著糕點屋跑了過去。

他搖下車窗,點了一支煙,在冷風裏靜靜地抽著。

顧湘動作很快,十分鍾後就回來了。隻是車邊已經站著了一個交警,正在寫罰單。車裏的張公子依舊波瀾不驚,一邊叫顧湘上車,一邊接過罰單,看也不看就收進了懷裏。

“沒關係嗎?”顧湘問。

“沒事。這裏不能停車,我先前沒注意到。”張其瑞打著方向盤說,“我有幾年沒過來這邊了,變化還有點大。那片高樓都是新修的,公車也改道了。”

“都說浦東的精髓就在這一塊。”顧湘微笑,“你小時候是在北京長大的,對上海有多熟悉?”

“我姑姑一家在上海,小時候時常過來玩。上海發展非常快,同樣一塊地方,隔上幾個月來,都會發覺大變樣了。”

車開在鬧市之中,兩旁都是商廈,巨大的廣告牌鋪天蓋地,電影海報幾乎占據了大半了樓麵。大概是張其瑞隨和的態度讓顧湘也放鬆了下來,十分有興致地繼續同他攀談。

“我以前也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來上海工作的。”顧湘說,“還讀書的時候。那時候其實野心大得很,覺得自己聰明又勤奮,沒有什麽是自己做不到的。我一直憧憬著自己有朝一日來到這個大都市裏,做一份人人羨慕的工作,高收入,然後把外婆接過來。”

她聳了聳肩,自嘲地笑了笑,“我那時候可沒想到,我這樣的性格,怎麽能夠在這個競爭如此強烈的城市裏上位。”

張其瑞看了她一眼,“你這樣的性格也沒什麽不好的。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詭計多端的人。”

“這算是讚美嗎?”顧湘倒挺開心的,“看樣子風水轉回來了,老實人開始得到重視了。”

張其瑞嘴角彎了彎,問:“工作怎麽樣?還習慣嗎?”

“一切都好。”顧湘說,“每一天都很充實,同事也很照顧我。楊露和小於也幫了我不少忙。啊,還有你,主要也是要謝謝你帶我來上海。”

張其瑞笑意加深了,“又沒給你頒獎,用不著謝來謝去的。”

“放心。都說大恩不言謝,你對我的恩再大點,我就會絕口不提感激的事了。”顧湘揚了揚眉毛。

張其瑞終於撲哧輕笑了一下。他當年和顧湘還沒熟到這個份上,所以如今是第一次聽顧湘說俏皮話。就同顧湘當初見他開玩笑大吃一驚一樣,他對顧湘的表現,內心裏也頗驚訝了一下。印象裏老實呆板的人,居然也有這機敏伶俐的一麵。這是他以前不知道的。

“對了,上海冬天冷,你房間裏取暖夠不夠?”

“夠的,有空調。”顧湘說,“而且最近忙,一個禮拜倒有四天都睡在酒店的。我還發覺,工作後,比以前忙,卻反而長胖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上海的水土更養人一些?”

“是餐廳的夥食好吧。”張其瑞一針見血。

顧湘莞爾,有點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

張其瑞問:“聽說你最近在自學日語。”

顧湘並不奇怪張其瑞知道她的小動靜,整個酒店都是他的耳目,他要打聽她的事,容易得很。

“也是楊露鼓勵我的。我學了那麽多外語,證書卻沒幾個。我覺得日語比法語好學,所以打算將來去考個證。”

“如果你想去考成人高考的話,我可以找人幫你安排。”

顧湘抿著嘴微微搖頭,“我是有這個想法,但是現在也不急。工作才起步,將來時間還多的是。讀書永遠比工作簡單,如果讀書還不用考試,那日子就更是天堂一般了。我先把困難的工作解決了,再去應付讀書吧。”

張其瑞聽她語氣裏充滿了希冀,不由又看了她一眼。冬日的陽光終於衝破層層烏雲,撒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灰暗的街景瞬間帶上了色彩,寒冷的城市增添了溫度。顧湘的眼底映著,溫潤如玉的臉上散發著光芒,讓人移植不開眼睛。

張其瑞輕輕舒了一口氣,淡淡一笑。帶她來上海,果真是正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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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交9

劉靜雲提著超市的購物袋,費勁地打開大門走進去。家裏暖氣已經開了,不過客廳裏空蕩蕩的沒有人。說話聲從陽台半開的門外傳進來。

“……他還真沒跟我說過這事呢……什麽?打攪我?這說的什麽見外的話!我們是兄弟,這算哪門子打攪?”

劉靜雲脫了大衣丟在沙發上,提著袋子進了廚房,又聽到孫東平在說:“我知道了,我會去找他的……應該的!他住哪家酒店……好的,你回頭發我郵箱好了……我收到了後就去找他……”

劉靜雲好奇地走過去,看到孫東平穿著一件薄毛衣就站在陽台上,一手電話,一手抽了一半的香煙。

孫東平看到她來了,立刻把煙摁滅了,衝她笑著擠了一下眼睛。

“……嗯!是!知道了……啊?靜雲?她就在我旁邊啊,你要和她說話嗎……哦,那好,那你好好休息吧。”

孫東平關上電話,衝未婚妻無奈地聳了聳肩,“我媽要我問你好。”

劉靜雲斜睨他,“賭五十大洋,你媽絕對沒說這句話!”

“好吧!她的確沒說。”孫東平投降,“她那邊正半夜,說要休息了。”

劉靜雲對未來婆婆對待她的態度也並沒有什麽微詞。孫東平的母親羅女士是個性格剛硬、嚴厲冷漠的女人,這輩子隻對她的第二任丈夫和兒子有點溫情。如果她將來和孫東平有了孩子,羅女士應該也會愛孫子。但對於她這個媳婦,羅女士最大限度能給的,就是認同和長輩對晚輩的尊敬。

天下不知道多少媳婦連婆婆的尊敬都得不到。所以劉靜雲覺得自己這待遇已經算不錯的了。羅女士不會微笑著拉著媳婦的手談天,但是她也絕不會刁難苛刻,需要出錢的時候,她也從不小氣。最重要的是,羅女士提倡獨立,極少幹涉晚輩的生活。

劉靜雲一直覺得,這樣的婆婆,才是最省心、最理想的。孫東平也懂事,會從中調和,也從沒妄想過妻子和母親能相親相愛如一家人。

“算啦。”劉靜雲看著孫東平那樣,又忍不住笑了起來,“快進來吧,外麵冷得要死。我回來的路上順便買了你喜歡吃的那家的鹵味。”

孫東平樂滋滋地跟著走回房裏,“豬耳朵?”

“就是你這個豬耳朵!”劉靜雲擰了他的耳朵一把,轉身去了廚房。

孫東平跟了過去。劉靜雲在案邊切鹵味,他取下圍裙,走過去幫未婚妻係上。

劉靜雲身材修長勻稱,從身後看,背部就是一個漂亮的V字,腰肢纖細。孫東平最喜歡從身後摟住她,雙手扣在她的腰上,感覺那溫暖和柔軟。

劉靜雲低頭切著豬耳朵,順手撿了一片肉,遞給身後的人。孫東平張嘴咬過去,舌頭在她的手指上舔了一下。

“討厭。”劉靜雲反肘捅了他一下。

“我老婆好賢惠。”孫東平笑著,湊過去在她耳根處親吻了一下。

劉靜雲身體微微顫了顫,“走開點,別蹭得我一臉油。你要閑得沒事就把米淘了。”

“不下米了。今天出去吃。”孫東平和劉靜雲耳鬢廝磨著說,“今天有人請吃飯。”

“誰呀?”

“曾敬。你還記得他吧?”

“曾敬?”劉靜雲挺意外的,“他不是在北京嗎?”

“上禮拜來上海了。好像是在北京惹到了什麽人,躲過來結婚的。”

“結婚?”

“就在下個禮拜。”孫東平把喜帖拿來給劉靜雲看,“他今天就是把幾個朋友叫上一起吃頓飯。老婆身懷六甲,單身派對也不敢開了,隻好偷偷喝點酒。”

劉靜雲笑著把喜帖接了過去,“捷瑞酒店?”

孫東平又偷吃了一塊鹵肉,含混地嗯了一聲,“張其瑞幫他辦的酒席……如果你要是覺得不自在——”

“這有什麽不自在的?”劉靜雲白了一眼,“都跟了你五年了,要是現在還計較,那還和你結什麽婚?傻子!”

孫東平額頭被戳了一下,笑得有點傻。“是!老婆大人說得對!他都不介意我撬了他的牆角,我介意什麽?是不是?”

“你這算哪門子撬牆角啊!”劉靜雲往他嘴裏又塞了一塊鹵肉,“本宮是你撬得動的嗎?”

兩人嬉鬧了一陣,然後把鹵肉放進冰箱裏,洗手洗臉,換衣服準備出門。

“對了。”孫東平說,“剛才我媽打電話來說,我繼父家的大哥也來上海了。”

“是嗎?是那個骨科專家,還是那個腦科的?”劉靜雲背對著他脫了衣服,在衣櫃裏翻著。

孫東平看著她光潔如羊脂白玉一般的肌膚,眼神加深了。“嗯……腦科的……過來開個會……”

他的手輕輕放在劉靜雲的腰上。劉靜雲聽到他聲音變了調,心裏明了。她回過頭去看著未婚夫深深的眼眸,不禁笑起來,放軟了身子,被他抱住。

“喂……不是要吃飯嗎?”

“還早呢……”孫東平抱緊了她。兩人很快什麽都顧不上了。

結果等到趕到吃飯的地方的時候,果真遲到了半個小時。

服務員領著他們去包廂。房門一打開,就聽見曾敬咋呼的聲音:“四哥!你們兩口子還知道來啊?”

桌子上已經擺滿了佳肴,男人們的麵前開了幾瓶酒,大有有錢老板來一擲千金買歡的架勢。

劉靜雲一看到曾敬,就撲哧一聲笑了起來,“喲,怎麽跟吹氣球一樣,都變這麽胖了?”

曾敬怪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肚皮,“給我媳婦喂的。”

林家俊也在座,招呼孫東平他們小兩口,“坐過來吧。小劉吃點什麽?”

“一份T骨牛排,七分熟。”

“喝什麽?”

“果汁就可以了。”劉靜雲想到孫東平今天肯定要喝酒,回去還得有人開車呢。

曾敬擠眉弄眼,“嫂子隻喝果汁,這果汁都是給未成年和孕婦喝的。嫂子你莫非也有了?那四哥可要趕快了,別像我這樣拖到大肚子了才忙著進禮堂。”

孫東平跳起來就朝他後腦拍了一巴掌,“你胡說八道什麽?你小子打小就是一淫棍,也隻有你才做得出先上車後補票的事!就你,六歲就知道偷看女孩子洗澡了。那個女的叫啥?就是我們學校斜對門那筒子樓裏的,黃春花還是黃碧花的?”

曾敬想了想,“像是叫碧華還是什麽的。胸特大的那個,是不是?”

兩個男人露出猥瑣的笑容來,劉靜雲在旁邊看著直搖頭。

孫東平拍了拍曾敬的背,“就是她。總穿緊身衣服,頭發燙得和鋼絲一樣,灑香水抹口紅。那個年代,這樣的女人可不多。我們大院裏的大媽們可討厭她了,成天說她風騷狐狸精。我們的曾敬同誌,人小心大,帶著一幫毛都沒長齊的小鬼,偷偷潛伏進筒子樓裏,偷看人家洗澡。”

劉靜雲笑,“這事我聽你說過。原來還是真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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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交10

曾敬說:“四嫂你別信四哥瞎說,我那時候小啊,才剛上小學,懂什麽啊?聽大人說她是狐狸精,又聽多了聊齋故事,還以為她真是妖怪變的,所有偷偷去看。我哪裏知道她大白天地在後院光天化日地洗澡啊!”

眾人哈哈大笑。

孫東平都笑出眼淚來,“後來……後來這事兒鬧的啊。人家又不敢得罪軍屬大院裏的人,隻好在院門口撒潑哭喊。我們那時候就開曾敬的玩笑,說他媳婦又在大門口鬧呢。”

“丟死人了。”曾敬鄙夷,“我一個六、七歲的孩子,還能把她怎麽樣?”

劉靜雲好奇地問:“那後來呢?你們後來還見過她嗎?”

曾敬笑著衝孫東平使了個眼色,“看到了吧?女人對美麗的同性,總帶有種敵視的關注。”

劉靜雲不屑,“她就算活到現在,也有五十多了吧?我和一大媽吃什麽醋?”

孫東平勒著曾敬的脖子敲他腦袋,“就是!我媳婦怎麽會是一俗人?”

劉靜雲看他們幾個鬧,在旁邊安靜地笑,就像一個母親看孩子們玩耍打鬧一樣。

林家俊端著杯酒慢慢地喝著,問劉靜雲:“你們兩邊家裏也在催了吧?”

劉靜雲笑著點了點頭,“我媽早把嫁妝準備好了。他家也在催了,特別是他媽。”

“老太太想抱孫子了,是吧?”林家俊笑,“我聽徐楊說,阿姨近期要回國了。”

“是,徐姐也告訴我了。說是陪她先生回來開畫展的。”

“羅阿姨是個鐵娘子,你可還應付得過來?”

劉靜雲悄悄吐了一下舌頭,“順著她的意思,再多賣點麵子給孫東平,也就萬事太平了。阿姨就是個完美主義者,在她看得到的地方,盡量把事做得十全十美,她也就沒話說了。”

林家俊莞爾,“你們倆倒是絕配。”

那邊孫東平和曾敬他們喝了三輪酒,都有點暈頭了,這才坐下來好好聊天。

曾敬照例感歎了幾句他這個婚結得不容易,還多虧了他那未出世的兒子,然後又就婚禮這檔子事抱怨起來。

“她一個孕婦,哪裏來的那麽大的精力。我都給折騰個夠嗆,她還精神矍鑠的。你們別笑!孫東平,特別是你!四嫂,等你們結婚的時候,你可得使勁把這小子也這麽折騰一回才行!”

劉靜雲笑著說:“我和東平都已經商量好了,到時候請些常來往的親朋好友吃頓飯就行了。”

曾敬怪是失望的,“一生一次的大事,怎麽可以這麽草率。怎麽也得請個千兒八百人,熱鬧一下啊。”

“還千?”孫東平抽了抽嘴角,“有你這前車之鑒,我慎重考慮就把兩家直係親戚叫來吃頓飯就完事算了。省下來的前,我帶媳婦滿世界旅遊去。”

曾敬灌了一大口酒,一拍胸脯,豪邁萬丈道:“怎麽可以這麽委屈?你們結婚,包在兄弟我身上。我可有經驗了,幫你們做參謀,免費的,不要錢。對了,辦酒席還可以去找三哥,讓他也給你們騰出一個大廳來!”

孫東平臉上露出一絲苦笑來,“對了,你今天怎麽沒叫他?”

“怎麽可能沒叫他?”曾敬看他像看個笑話一樣,連著打嗝,“他說年末酒店忙,晚上有應酬來不了,隻送來了兩瓶酒。喏,就我們喝的這個。”

孫東平和劉靜雲互望了一眼。

曾敬估計也是憋得有點久了,話一開口就停不下來,“三哥也是可憐人。他身邊還沒人,孤孤單單的,看我們成雙成對的,也不好受嘛。想想我們三個當年,一起讀書,一起打球,我們兩個總闖禍,三哥幫我們擋了不少。考試作弊啊,打架啊什麽的,三哥還幫我們寫檢查。”

孫東平臉色愈加陰沉。他低著頭,沒有反駁。劉靜雲緊抿著唇,默默轉著手裏那杯果汁。

林家俊放下酒杯,拍了拍曾敬的肩膀,“別喝太多了。不然你媳婦又要念叨了。”

曾敬終於閉上了嘴,半晌才說:“四哥,對不起,我有點衝動了。”

“你沒有。”孫東平搖了搖頭,“你沒有。你說的有道理。不是他的錯,沒人有錯。我知道我們現在的關係有點複雜,不過相信我,我們會處理好的。阿敬,我保證,我們會給你一個大家都開心的婚禮。”

曾敬喝高了,林家俊隻有開車送他回去。林家俊免不了自嘲:“以後再也不和你們這幫小弟們喝酒了,我都成了專門的司機了。”

劉靜雲看了看坐在副駕上也有點神智不清的孫東平,苦笑,“男人似乎總有許多不可說的苦。”

林家俊無奈一笑,“東平已經做得很好了。我看著他長大,他這人看著玩世不恭的,其實認真又負責。”

劉靜雲笑,“林哥,用不著你再給他貼金了。”

林家俊點了點頭,“相信他。”

劉靜雲慎重地點了點頭。

深夜的街道上,燈火寂寞,行人和車輛都匆匆忙忙,趕著早點回到溫暖的家裏。劉靜雲開著車,她的駕照才到手不久,技術還不熟練,所以車速不快。身旁的孫東平睡得不怎麽安穩,翻來轉去的,似乎還在囈語。

開出市中心沒多久,孫東平緩過一陣酒勁,清醒了過來。他胃有點疼,手緊按著腹部。

“醒了?”劉靜雲瞟了他一眼,“明明胃不好,還這樣使勁喝酒。”

孫東平討好地笑,“今天是他的好日子,難免要多喝幾杯。”

劉靜雲打著方向盤,半晌沒出聲,忽然突兀地說:“張其瑞沒來,大概是避著我們吧?”

孫東平沉默半晌,歎了一口氣,“也許是吧……他的心思,誰摸得準?”

劉靜雲把車速又放慢了些,“那個,我前陣子見過他一麵。”

孫東平詫異地轉頭看她。

“我們稍微談了談。”劉靜雲語氣十分平和,“也就說了一下彼此近況什麽的。過去的事,大家都沒提。其實我後來想,也覺得挺好笑的。幹嗎那麽尷尬?當年也沒山盟海誓過,如今矯情個什麽勁啊!”

劉靜雲秀美的側麵被車外的路燈烘托得分外柔和,讓孫東平一下就想到了十多年前初次在校園裏見到她那陣驚豔。滿教室半大的孩子,隻有她發育得亭亭玉立,眉目如畫,皮膚潔白如玉,頭發烏黑濃密,窈窕的身段,彎彎的嘴角帶著自信的笑。他那時候心跳得都不知如何是好。

又或者是他們在英國的時候,她一盆冷水潑到他的身上,指著他的鼻子罵:孫東平,你要是個男人,就像個男人一樣重新站起來!

想到這裏,孫東平忽然開了口:“靜雲。”

“嗯?”

“我們結婚吧。”

劉靜雲驚訝地轉頭看孫東平。車速緩了下來,慢慢停靠在街邊的臨時停車帶上。

劉靜雲過了那陣震撼期,稍微平靜了點,問:“你是認真的?”

孫東平其實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突然說這麽一句,話一出口,他自己都驚愕了。可是隨即而來的是腦子裏的一片清明。他忽然明白了自己回國後這段時間裏的不安是為的什麽。

是的,結婚。他覺得是時候把這事提到議程上來了。

他對劉靜雲說:“我們都訂婚了,結婚也是理所當然的,不是嗎?”

劉靜雲還在震驚期,她皺著眉說:“我知道的。可是,我們當初不是說好了,要先找到她,和她把話說清楚,再結婚的嗎?”

孫東平愣了一下,他沒忘了這事,不過他以為劉靜雲不會主動提起這事。

沒錯,他和劉靜雲當年開始交往的時候就說好了的,一定要找到顧湘。沒說清楚的,說清楚,欠了的,還回去。他那時對劉靜雲說,我欠了她的,等我還清楚了,我就和你重新開始,好好過日子。

隻是顧湘並沒有如他們所願,她悄無聲息地消失了。找不到人,又何來還債一說呢?

雖然大家心知肚明,顧湘的意思就是想同他斷個幹淨。成長的環境讓她心思非常敏感,總是那麽善解人意。但是她的主動退讓卻並沒有讓孫東平感覺鬆一口氣。他反而覺得他和顧湘的那段情,像一塊巨石一樣,日夜壓在心頭,讓他愈加透不過氣。也隻有在和劉靜雲一起時,他才可以稍微放鬆片刻,忘記那段過去。

孫東平轉過頭去凝視著劉靜雲的眼睛,“我是這麽說過,不過我覺得,那件事可以告一段落了。”

“你不打算找她了?”劉靜雲似乎明白了一些,語氣裏不由自主地帶了點欣喜的興奮。畢竟未婚夫肯徹底拋棄過去和她繼續生活,這對任何一個女人來說,都是值得高興的。

孫東平點了點頭,“她躲著我,你也知道。我覺得,她或許還覺得我是個麻煩。看到我,就等於看到她那段不堪回首的過去擺在眼前。我當然是不放心她,不知道她現在生活怎麽樣。但是她也是成年人了,如果她做出了這樣的決定,我們……還是尊重她的好。”

劉靜雲聽完了,撇了撇嘴,笑道:“聽起來還是有點勉強。你還是想見她。”

孫東平也笑了,“我是認真的。如果我們十年或者這輩子都找不到她,難道我們就此不結婚了?”

“啊,也許我們可以相約來世。”劉靜雲擠了擠眼睛,“拿著玫瑰花在百年後的東方明珠下見麵,我覺得是個不錯的注意。”

孫東平嗬嗬笑,“我比較喜歡天安門。”

“你就貧吧!”劉靜雲笑著揪了一下他的耳朵,再度發動了車。

孫東平看著車外風景飛速倒退。因為節日將近,光禿禿的樹枝上纏滿了彩燈。滿城的燈火無人看,居然顯得這麽寂寥。

“我說,”孫東平漫不經心地開口,“將來咱們生了兒子,就起名叫富貴吧?”

“什麽?”劉靜雲差點把方向盤打到街邊綠化帶上去,“你再說一次?”

孫東平嘿嘿笑,“你不覺得這名字其實挺好的?孫富貴?唉,你這什麽表情,專心開車,孫太太!”

劉靜雲開車撞電線杆的心都有了。

孫東平大笑起來,“好拉!好啦!開玩笑的!你生的,你起名字,全聽你的,好不好?孫太太!”

“討厭!”劉靜雲低聲笑罵一句,一臉醉人的幸福和甜蜜。


老麥走了,神隕落了,一個時代結束了。
老麥,一路平安,天堂裏不會再有誹謗和中傷,你永遠在我心中。




知交11

聖誕將近了,一連晴了兩天,溫度回升了好幾度。酒店大陽台的種了幾株盆栽的臘梅,鵝黃殷紅地,開得十分熱鬧。每當風起時,就有陣陣清幽地芳香飄散於空氣之中,讓人們幾乎忘記了嚴寒,都以為春天已經來臨了。

公司年會的高峰還沒過去,又有國際醫學會議在酒店裏舉行,酒店被會議舉辦方包了三層。

顧湘他們負責伺候的潘愷希先生參加的就是這個會議。潘少的活動也繁忙了起來,白天開會,晚上會女友,最高記錄一天見了五個女朋友,真是讓顧湘他們大開眼界。

有一次時間安排出了問題,女友A約會完畢,碰到了上門找潘少的女友C。二女一言不和,大打出手,抓臉扯頭發,好生熱鬧,弄到朱清親自出麵來勸架。

時候潘少自知理虧,爽快地賠了酒店損失,還買了點心給服務員們賠禮道謝。

女孩子們自然十分開心。朱清看著滿桌精美的糕點,又看看部門裏男生不屑的嘴臉,說道:“光吃醋有什麽用?多學著點啊!”

“朱姐,您可千萬別勸他們學啊。”女孩子忙笑道,“如果天下男人都像潘少那樣,讓我們女人怎麽活?”

朱清冷笑,“都像他那樣多情,是個男人都可以做到。像他那樣有錢並且願意一擲千金,這可就難了。”

小姑娘們悶聲笑了好久。

因為國際醫學會議的原因,酒店裏的外國客人比往常多了許多。顧湘因為外語較好,時常被叫去跑腿,有時候一天忙下來,腳都腫得穿不下鞋子。

錢老先生都看在眼裏,十分感慨。

“都說上海不易居,對你們這些孩子來說,賺口吃飯的錢的確不容易。我有一個女兒,兩個孫女,我是都舍不得她們吃這苦的。女孩子,就該嬌生慣養,然後嫁個好丈夫,到夫家繼續享福。什麽工作創業,同男人在外麵拚打,吹風淋雨的,這份苦不該是女孩子們去吃的。”

顧湘笑,一邊幫他熟練地按摩浮腫的腿部,“做您孫女真幸福。”

“你家老人呢?”錢老爺子問。

顧湘輕歎,“我是女孩,爺爺家不待見我,很多年都沒見了。外公去世早,外婆把我養大,她前幾年也去世了。”

錢老爺子輕輕啊了一聲。顧湘沒有提她的父母,他也沒繼續問下去。一個年輕女孩子獨自出來闖社會,自然有她說不出來的苦。如果有人可以依靠,誰會出來漂泊呢?

錢老爺子就對朱清說過,顧湘是他最喜歡的服務員,體貼細心,耐性極其好,又會法語,幫他念詩念報。

老人家四個兒女,九個孫輩,卻沒有一個孩子在身邊。他不肯住兒子給他買的別墅而住酒店,也就是為了圖這點熱鬧。顧湘每天花在他這裏的時間也最多,護士都說,顧小姐來的這段日子,老先生精神都比往常好了。

顧湘幫老人念孫子寫來的信,孩子的母語是法語,中文寫得歪歪扭扭:“親愛的爺爺,你好嗎?今年聖誕節,爸爸會帶我們去瑞士滑雪。我非常高興,但是安妮不想去,她有了一個男朋友……爸爸說如果我考試能拿兩個滿分,就給我買新的遊戲機。媽媽說你不能回來和我們過聖誕節,真是太遺憾了。想念你……”

“聖誕節?”老人家十分不屑,“華夏子孫,過什麽洋鬼子的節日?”

顧湘問:“您真的不回法國去?”

“我的家在這裏,回法國去做什麽?媳婦也嫌我討厭。”

顧湘暗自吐了吐舌頭,不打算過多過問客人的私事。

門上突然響起急促的敲門聲。顧湘忙去開門,外麵站著的是同部門的一個女孩子。女生焦急地低聲說:“飛香閣那裏出了點事,你得去看看!”

顧湘同錢老先生打了招呼,跟著那個女孩子走了出去。

“到底怎麽了?”

女生氣急敗壞道:“還能是什麽?金主來了唄!結果捉奸在床,現在正在鬧著呢。你當心點,別被波及了。”

話音未落,飛香閣的門就打開了,激烈的爭吵聲立刻傳遍整層樓。男人憤怒的吼聲和女人驚恐的哭泣聲中,器物破碎聲非常刺耳。

顧湘加急幾步跑了過去。

飛香閣裏裏亂做一團。蘇小姐和一個中年男人正在門口拉拉扯扯。那男人怒發衝冠,滿臉通紅,嘴裏罵罵咧咧。蘇小姐則哭得梨花帶雨,一臉哀怨,抱著那那人大腿,任他踢打,死活不放手。

顧湘越過他們兩個看到屋裏麵的情況。一個男人正歪著身子坐在地板上,半邊身子都是血,他手捂著頭,鮮紅的液體正從他指縫之中流出來。

“糟糕!”顧湘立刻對那個女生說,“你立刻去找朱姐和醫生,這裏我來!”

女生轉身跑開。

顧湘顧不上拉開門口爭吵的兩個人,疾步衝進屋裏,蹲在地上扶起那個男人。

這人她認識,是她第一天來這裏見過的那個陽光男孩。不過他現在可十分狼狽,滿身鮮血,臉色慘白。他自己想站起來,結果還沒站穩就發暈,急忙抱著腦袋又蹲了下來,

顧湘扶著他在沙發上躺下,然後取來緊急急救包給他包紮。但是玻璃碎片劃傷了血管,急救包起不到很大的作用,必須需要醫生縫合。

男生愁眉苦臉地說:“完了,破相了。”

顧湘啼笑皆非,“先生,我還是先帶你離開這裏吧。”

想走卻沒那麽容易。蘇小姐的金主不肯息事寧人,他不依不饒地追了進來,一把揪起男生的衣領,一拳頭就這麽揮了過去。

顧湘大驚失色,下意識推了男生一把,結果卻把自己送到了拳頭前。牢獄生活鍛煉了她這方麵的敏銳性,她頭一偏,拳頭帶著風擦著她的臉而過,雖然碰到了,但是卻並不嚴重。

男生被她這麽一推,跌坐回了沙發裏。蘇小姐驚呼了半句,急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顧湘摸了摸被擦得有點疼的臉頰,心髒猛地一陣跳。

男人不解氣,再次揮舞著拳頭撲了過來。隻是這次拳頭這次沒有揮到身上就停住了。

潘愷希緊緊抓著中年男人的手腕。他氣息有點急促,西裝沒有扣,似乎是匆忙趕過來的。

“這位先生,對女士可得手下留情啊。”潘少微笑著,不留神色地把對方的手扳了回去。




知交12

男人臉色由紅轉白,而後發青。他見潘愷希衣著考究,猜他也是客人,倒沒繼續施暴,隻是粗著嗓子說:“你是什麽人?這事和你沒關係,走開!”
潘愷希笑眯眯地說:“這位小哥都頭破血流了,想必也知道教訓了。大哥您見好就收,也別把事情鬧大的好。這位小姐是知名人士,這事叫記者拍去了,大家臉上都無光。”
男人被說得心動,手放了下來。
顧湘趕緊扶著那個男生匆匆走了出去。
朱清帶著唐樺急匆匆地迎麵走了過來。她看到男生的傷,皺起了眉頭,“醫生還沒來,我們先去值班室。”
“等等。”潘愷希跟了出來,“找醫生還不容易?來來,讓我看看。”
他捧著美少年的腦袋一看,說:“要縫合。小弟你賺到了。我專門縫合人腦袋,全醫院屬我技術最好,保證不留痕跡。”
顧湘暗笑,腦科醫生,當然懂如何縫合腦袋了。
潘愷希倒也不是吹的。他上好麻藥,刷刷縫了兩針,包紮好傷口,一係列動作如行雲流水一般流暢幹脆。
男生好半天才回過神來。他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傷處的紗布,“不會有什麽後遺症吧?”
潘愷希笑眯眯道:“一般來說不會的。”
男生很緊張地問:“萬一不一般呢?”
潘愷希聳了聳肩,“你有可能會有腦震蕩,顱內出血,從而引發失明、失憶、幻覺、智力下降、神經失常,嚴重的還會導致死亡……”
男生一臉慘白,眼看著就要暈厥的樣子。顧湘到底比較厚道,安慰道:“醫生說的幾率都很小。我看你現在這麽精神,不會有事的。”
顧湘擰了一塊毛巾,給男生擦幹淨了臉。朱清安撫完了飛香閣裏的客人趕過來,見人傷得不嚴重,於是做主給了點錢,叫顧湘把人送出去。
臨走了朱清還補充了一句話:“先生,我想我們以後不會再見了,你說是不是?”
男孩臉色灰敗,垂頭喪氣地跟著顧湘走了。
這麽一鬧,名聲受損,酒店也有權利將不受歡迎的客人拒之門外,更別說他這樣的伴遊男孩了。
潘愷希笑嘻嘻地跟了出來,陪著顧湘他們等電梯。他誇獎顧湘:“你倒有勇氣,那個時候還知道攔在他前麵。”
顧湘略有點羞赧,“酒店的規矩,一切以客人為重。”
潘愷希盯著她泛紅的小臉看,似乎覺得很有意思,“你也不怕?那一拳頭打在你臉上,最輕也是個軟組織挫傷。”
顧湘笑起來,“那時候哪裏顧得了那麽多。倒是謝謝潘先生出手相救,又幫這位先生包紮傷口。”
“醫者父母心,無需在意。”
滴的一聲,電梯到了。顧湘衝潘愷希微微鞠躬,“謝謝您,回頭再見。”
潘愷希笑著揮了一下手,眼裏滿滿是深沉的笑意。
電梯門合上了,他轉身往回走。旁邊的電梯這個時候也到了,門一打開,就聽到一個聲音叫住了他。
“愷希啊,我說,你在磨蹭什麽啊?”
潘愷希回頭看清來人,“啊,你怎麽也上來了?”
孫東平沒好氣,“你不是說上來拿手機的嗎?我等你半個小時也不見你下來,還以為你出了什麽意外了呢。”
潘愷希滿不在乎地笑,“是出了點小小意外,你哥哥我緊急關頭英雄救美,救死扶傷……”
“得啦!牛皮留著對你的女朋友吹吧……”孫東平忽然看到潘愷希袖口上有血跡,“怎麽回事?”
“就是剛才有人受傷,順手幫包紮了一下。”潘愷希擺了擺手,“我去換件衣服,你進來坐一下。”
隻是今天注定了事多。兩人才走了兩步,就聽到朱清的聲音在喊:“潘先生請留步,我們經理來看你了。”
潘愷希轉過身去,有點不耐煩,“挨揍的不是我,戴綠帽子的也不是我,你們經理不用看我了。”
可是張其瑞已經走了過來。他和孫東平一照麵,彼此都一怔。
張其瑞眼裏的慌亂一閃而逝,最先恢複鎮定,“潘先生,我是代表酒店感謝你剛才的幫助。”
潘愷希眼珠在他和孫東平之間飛速地一轉,立刻擺出端正有禮的態度來,同張其瑞客氣地交談。
孫東平驚訝,隻是因為沒想到自己一來就會碰到張其瑞。自從上次聚會見過後,這還是兩人久別多年後第二次見麵,又這麽突然,都有點拿不準該用什麽態度來應對的好。平時在商場裏用來應付客人的那些招數,此刻也全施展不出來。畢竟還是把張其瑞當老友,沒法像敷衍陌生人一樣。
潘愷希進屋換衣服,留下孫東平和張其瑞兩人在外麵。
還是張其瑞先開的口:“原來是你那邊的大哥。”
“是啊。”孫東平應了一聲,也漸漸放開了,“我收到曾敬的喜帖了,聽說是你給辦的。”
“舉手之勞。”張其瑞說,“你們會來的吧?”
“會的。”孫東平點頭,“靜雲也會來的。”
張其瑞笑了笑,“還記得當年高三秋遊,那個老道士給我們幾個算的命嗎?”
孫東平自然記得。高三那年,學校組織高三學生去市郊某處風景名勝旅遊。那裏有座百年道觀,文革後修複的。有個瘋瘋癲癲的老道士拉著他們幾個非要算命,孫東平圖好玩,就給了他幾個錢,沒想算出來的結果,卻讓他操起拳頭想揍人,後來還是張其瑞他們拉住了他。
“老道士說,我們幾個中,結婚最早的是曾敬,倒也沒說錯。”
老道士還指著孫東平和顧湘說,你們兩個勢必彼此糾纏折磨,痛苦分離……話沒說完孫東平就暴走了。
那時候孫東平自然是不信這些胡話的。花心的曾敬怎麽會是最早結婚的人,而他和顧湘,這麽相愛,就像一對相思鳥。都已經約好了一生一世了,又怎麽會分離?
怎麽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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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初戀1

新學期開學,對於顧湘來說,一切都進展得非常順利。

她之前在外婆家度過了一個愉快地寒假,開學後,因為上學期成績優秀,又分配到了一張宿舍床位。

搬離了父親的家,對於她來說,不啻於從牢籠裏解放了出來。再也沒有人對她冷眼冷語,再也沒有人私下對她粗暴,也再也不用周末被叫去幫忙弄那些腥臊的海鮮,再也不用做那些瑣碎的家務。關於最後一點,倒讓繼母林淑雯有點舍不得顧湘搬出去。

住校後,顧湘比平時多了許多時間學習。開學考試成績出來,她在班級裏的排名上升了七位,又再度蟬聯英語冠軍。所以換屆改選的時候,顧湘順理成章地當選了英語課代表。

顧湘為人溫和細心,耐心特別好,同學不懂的題目,她可以給你反複講到你懂為止。這樣的課代表,自然十分受歡迎。

孫東平寒假出國了,跟著母親去美國玩了三個禮拜。他吃不慣那邊的食物,瘦了許多,蔫蔫地回來了,一個勁罵資本主義。他的新學期倒也多姿多彩,開學沒多久就又交了一個新女朋友,是三班的一個轉學生。

那女生模樣精致秀美,脾氣溫婉如水,是典型的江南小家碧玉。女孩子以前大概沒認識多少男人,被孫東平這樣的追求還是頭一次。送玫瑰,幫做值日,放學了護送回家,女生很快就招架不住,醉倒在這溫柔鄉裏。

這次顧湘離孫東平的桃色新聞躲得可遠遠的,平時見到他都要繞道走。孫東平忙著談戀愛,也沒空搭理她。

學校為了鼓勵學生勤奮學英語,新開設了一個英語角,顧湘和二班的英語課代表擔任了英語角的主持人。

二班的英語課代表叫餘文淵,也是學校裏出名的小才子,模樣斯文,父母都是大學老師。他有這方麵的經驗,英語角的活動主要都是他在張羅,顧湘給他做助手。小餘為人也熱情友善,時常和顧湘在一起交流學習經驗,還借給了她許多英文原著。

其中考試過後,劉靜雲領導的英語話劇社正式並到了英語角裏,她自己也成為了英語角的第三位主持人。這樣以來,英語角的活動就更多了,而且豐富多彩,頗有意思。一時間,申請加入英語角的的學生也多了起來。

劉靜雲加入英語角沒多久,張其瑞也加入了進來。孫東平和曾敬兩人對洋文無愛,加入進來,純粹是為了湊熱鬧。

孫東平的小女朋友姚依依自然也跟了進來,成日和孫東平形影不離,乖巧溫順地跟在男友的身後,幫他端茶遞水,十足賢惠樣。小姑娘皮膚白皙,瓜子小臉,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嘴唇微腫,像在撒嬌,或是等待親吻一樣。孫東平有了這樣一個女朋友,十分得意。

姚依依的英語相當好,開口就是標準的英國倫敦腔,連英語老師都對此讚歎不已。隻是她拚寫很差,總是漏字母,這才讓顧湘他們拿了高分。別人問姚依依怎麽學得這麽好的英文,她隻笑著不回答。孫東平卻驕傲極了,總是帶著她到處顯擺。

孫東平把姚依依寶貝得什麽似的,可是百密也有一疏。一日放學後,顧湘抄近路回宿舍,路過操場邊的小樹林的時候,就見姚依依被幾個女生堵在樹下。

那幾個女生,顧湘也不陌生,為首的就是上個學期害慘了顧湘的葉文雪。自從孫東平揭穿了葉文雪的把戲後,兩人就分手了。葉文雪後來還來找過孫東平幾次,流著眼淚好言相勸,孫東平卻沒理人家。今天這樣看來,葉文雪顯然是把矛頭對準了孫東平的新歡姚依依了。

隻見葉文雪麵容猙獰,一把將柔弱的姚依依推倒在樹下,然後左右開工,啪啪扇了姚依依四、五個耳光。姚依依被其他幾個女生抓住,根本沒有反抗的餘地。等那些人鬆開手,她隻能捂著臉哭起來。

葉文雪平日裏看著那麽高傲優雅的,此刻就像一個潑婦。她和同夥你一言我一句地,用相當難聽的語言辱罵著姚依依,還不停動手掐她,扯著她的頭發扇耳光。

顧湘沒驚動她們。她小心地按原路返回,朝著教學樓跑去。她記得孫東平今天被數學老師留下來有事。

等孫東平他們跟在老師的身後趕到小樹林的時候,葉文雪和她的夥伴已經走了,隻留了姚依依一個人坐在地上哭哭啼啼。因為老師在場,孫東平再大膽,這個時候也不敢過去把女朋友抱在懷裏溫言安慰。

顧湘跑過去把姚依依扶了起來,給她拍灰擦臉。小美人依靠在顧湘身上,哭得花容慘淡,白皙的臉上紅腫成一片,胳膊上還有指甲掐傷的印子。

老師氣得跺腳,追問姚依依是不是葉文雪幹的。出人意料的,姚依依堅定地搖頭否定,不論老師同學怎麽追問,都不肯說出打上她的人的名字。

受害者不指證,老師也無能為力,這事隻有這麽不了了之。隻是孫東平又跑去找葉文雪吵了一架。葉文雪和他徹底撕破了臉,收起了那高貴文雅的嘴臉,反而將孫東平罵了個狗血淋頭。葉家是市裏高官,而孫家從商,兩家平時也有來往。孫東平也不能把這事鬧大,隻好受了這悶氣。

姚依依表現得出奇地懂事,對於男朋友不能為自己報仇一事,一點都不計較,還反過來開導孫東平。這點讓旁人對她刮目相看。

這事過去兩個禮拜,姚依依臉上的印子消得差不多的時候,一件大事驚動了整個學校。




初戀2

顧湘還是聽劉靜雲說的:“葉文雪周末的時候被黑社會打了。”

“打了?”顧湘對這個打了的含義還不是很清楚。

劉靜雲比給她看,“我跟著學生會的人去醫院看了。這邊眼睛,腫得這麽大,左手骨折了,腳踝扭傷,肋骨斷了兩根。據說還有腦震蕩,不知道會不會成傻子呢。”

“這麽嚴重?”

“是啊。”劉靜雲也被這暴行驚住了,“我知道她挺討厭的,可是也不該這樣打一個女孩子啊。聽說她以後都不能跳舞了呢。”

顧湘問:“為什麽平白無故打人?”

劉靜雲左右看了看,湊近來小聲說:“我是聽張其瑞說的。姚依依的父親早年逃去了香港,現在已經是什麽幫會的老大了。聽說女兒被欺負了,於是找人來報複。”

顧湘撲哧一聲笑了,“這又不是電視劇,太瞎扯了吧?”

劉靜雲也笑,“我也猜是張其瑞逗我玩的。他這人,開玩笑的時候也是一本正經的,弄得我都不知道真假。”

說著,臉有點發紅。

劉靜雲又問:“那個餘文淵,最近和你走得很近啊。”

“老師要我們英語角弄一個口語比賽,我們兩在忙著策劃這事呢。”顧湘解釋。

劉靜雲笑,“他很照顧你嘛,我看他都把活接過來做了。”

顧湘有點窘迫,“不是的……他做事的確比我要好些……”

“他不會是喜歡你吧?”劉靜雲忽然壓低聲音冒了一句出來。

顧湘急得立刻搖頭,“別胡說!沒有這樣的事!”

“我說的是他,又不是你,你緊張什麽?”劉靜雲狡猾地笑,“不過,孫東平肯定正不高興呢。”

“他有女朋友了,不會關心這事的。”顧湘並未在意。

劉靜雲私下對張其瑞說:“我的感覺可準了,孫東平絕對有想法。”

張其瑞沒說話,看著她明媚的笑臉,心裏覺得什麽有東西在蠢蠢欲動。他忍不住湊過去,輕輕地在劉靜雲的臉上親了一下。

劉靜雲說了一半的話戛然而止,驚愕地看著張其瑞。

張其瑞說話有點不流暢:“那個……有,有蚊子……”

劉靜雲看著他半晌,忽然溫婉一笑,蜻蜓點水地也在他臉上親了一下。

“哦……蚊子飛到你臉上了……”

葉文雪出院後,就辦理了轉學手續,去外地讀書了。她那高官的父親對女兒被打似乎一點辦法都沒有,這件事就此沒有了後續。

姚依依則依舊一副乖乖女模樣在學校裏走動,對流言無動於衷。經曆這麽大的流言都還能這麽鎮定,顧湘覺得這個女生應該不簡單。

英語角聚會的時候,顧湘把借的書還給餘文淵。小餘問:“我剛弄到一套福爾摩斯全集,是中英雙語版的,你要看嗎?”

“等模擬考試結束吧。”顧湘說,“而且最近物理課好難,我要多複習一下。”

小餘立刻熱心道:“我物理還不錯,你哪裏不懂,我幫你講解好了。”

“這會耽擱你的時間的啦。”

“怎麽會?幫助同學是理所當然的。”

旁邊傳來撲哧一聲笑。顧湘不悅地轉過頭去,看到孫東平坐在不遠地一張桌子後,拿著本英語書做樣子,滿臉譏諷地笑。

餘文淵這種書生總是有點怕孫東平這樣的學生。他推了推眼鏡,約著顧湘明天晚自習再見,借口告辭了。

顧湘埋怨地白了孫東平一眼,“今天姚依依又沒來,你來幹嗎?”

孫東平下巴一揚,“不興我努力學習?”

顧湘斜睨他,“書都拿反了,樣子都裝不像。”

孫東平這才手忙腳亂地把書正回來。

教室裏學生們已散了大半,顧湘也開始收拾書包,準備去食堂吃飯。

孫東平趴在桌子上瞅她。南方天氣熱得早,現在大家都已經穿短袖了。顧湘同往常一樣紮著馬尾辮,露出一截修長白皙的脖子。幾縷頭發被汗水打濕了,貼在肌膚上。她的臉在孫東平的注視下漸漸泛起了紅暈,收拾書包的動作也越來越快。

孫東平咧嘴笑,“我說,你不會喜歡上我了吧?”

顧湘大驚,手裏的文具盒嘩啦一聲落在地上,鋼筆橡皮散落了一地。

“你……你胡說什麽!”女孩子臉漲得通紅,連耳朵都紅了,“你以為誰都像你一樣,成天風花雪月的!我……我才沒有喜歡你!你別胡說,上學期你還害得我不夠慘嗎?你自己都有女朋友了,還亂開別人玩笑,太不正經了!”

孫東平愣了一下,隨即哈哈大笑起來。顧湘就差沒拿著十字架或者《民法》往他頭上砸了,那衛道士的樣子十分好玩。

顧湘氣呼呼地把文具盒收好,背起書包,憤怒地指責:“你這人真是太無聊了!”說完轉身就離開了教室。

次日,餘文淵果真如約來給顧湘輔導功課。他還帶來了一套最新的海澱習題,說是家人買重了,送給顧湘。顧湘推拒不得,隻有收了下來。

顧湘也不是什麽都不懂的單純人,餘文淵對她這麽熱情,大家又都是情竇初開的年紀,也免不了胡思亂想一下。若說餘文淵對她沒意思,那他又主動熱性地幫忙;若有意思,他凡事都發乎於情,止乎於禮,也沒進一步的表示。

餘文淵這樣的男生,在學校裏也是挺受歡迎的。喜歡他的女生裏,也有聰明又漂亮的,顧湘排不上號。可是小餘卻顯然對顧湘比較特別,這也讓顧湘不免有點心跳的感覺。

這年夏天來得早,六月期末的時候,整座城市已經熱得猶如火爐。潮濕的海風日繼一日地吹著,氣象台預報說有台風要來,於是學校早早放了溫書假。學生們一哄而散,走了個幹淨,連大部分住校的學生都回家去了。

顧湘倒也想回家,但是出了校門才知道公交車已經停開了。這時候風已經很大了,偶爾夾雜著雨點,打在人身上生疼。她隻好返回小賣部給外婆打電話。

外婆在那邊說:“我這裏都好,就是東麵的窗戶有點鬆。樓下的誌超早上過來幫我修了一下,現在已經沒事了。”

“那房頂呢?”顧湘問,“西南角那裏不是一直有點漏嗎?”

“沒事的,等台風過了再找人來修好了。”

顧湘頗不放心地擱下電話。




初戀3

沒有多久,狂風暴雨來襲,整座城市就像一艘帆船一樣在風雨中搖曳著。豆大的雨點砸在玻璃窗上劈啪作響,雖然門窗緊閉,顧湘還是可以聽到台風在城市上空呼嘯的聲音。雷聲震耳欲聾,這才下午兩點半,外麵已經黑得猶如夜晚,隻有閃電一次次撕開黑幕。

在這個城市裏長大的顧湘倒不畏懼這樣惡劣的天氣。但是糟糕的天氣也讓她看不下書。收音機裏一直在說風速在加強,她不免十分擔心家裏那破舊的屋頂。或許外婆會呆在臥室裏,那麽外麵即使漏水了,也沒什麽關係。

一直到晚上八點,這場雨才終於轉小。顧湘這時候已經餓得前胸貼後背了,趕緊打著傘去食堂。

沒想到,今天食堂居然沒開,一把鐵將軍守大門。顧湘傻了眼。她房間裏隻有水,這晚上莫非是要餓肚子了。

“顧湘?”

餘文淵也打著傘走過來。他也是住校生,這天也沒回去。

兩人饑腸轆轆,商量了一下,既然雨小了,不如去學校外找吃的。校外有個大超市,應該沒關門。

路上積水很深,路燈黑了大半。餘文淵走在前麵探路,顧湘跟在他身後。男生話不多,但是這份體貼,很讓顧湘感動。

轉過街角,超市的燈光已經可以望見。兩人互相看了一眼,加快速度朝那邊走去。可是沒走幾步,就被人攔住了去路。

兩人都不知道那三個小流氓是什麽時候就尾隨在他們身後的。隻是在他們突然衝出來攔住他們的去路的時候,兩個孩子都嚇了一跳。大街上沒有其他行人,旁邊的店麵都關了門,他們兩個連個求救的地方都沒有。

顧湘和餘文淵的錢包很快就被搶了去。兩個人一個是女孩子,一個是文弱書生,都弱不禁風。混混頭目啪地吐了一口痰到餘文淵胸前,就已經把他嚇得哆嗦。顧湘躲在他身後,他自己倒還想往顧湘身後躲。

顧湘拉著他的袖子,問:“怎麽辦?我們跑回學校行嗎?”

餘文淵仿佛得到了提醒,猛地甩開顧湘的手。恰好天上一個閃電,大家眼睛都一花,他借機從包圍中衝了出去。顧湘喊了他一聲,要跟著跑,卻被小混混抓住了胳膊。而餘文淵卻很快就跑得不見人影了。

顧湘被幾個小流氓團團圍住。那些人圍著她調笑輕薄,不住推搡著。顧湘瑟瑟發抖,不忘大聲呼救,心裏卻是恐懼得一片空白。

誰能來救救她?

就這個時候,路邊一棟房子裏跑出一個男人,衝著他們大聲叱喝。男人手裏還揮舞著一把菜刀,小混混們聽到他說報了警,也有點慌了,丟下顧湘就鳥獸散去。

顧湘在雨裏哆嗦著。那個中年男人跑過來,“小姑娘,你沒事吧?叔叔已經報警了,別怕!”

公安局就在附近,所以警察來得很快。顧湘本來不想把事情鬧大,可是那位大叔古道熱腸,一定堅持要她去做記錄。大叔還和警察說:“本來還有個男生的。結果丟下這個女孩子自己先跑了……”

顧湘懊惱地抱住腦袋。她知道這事真的沒了挽回的餘地。

後來警察和學校怎麽交涉的,顧湘並不知道。班主任劉老師倒是在班會上反複叮囑學生們外出要小心。顧湘得到了同學們關切的問候,班長張其瑞還免了她一次值日。

那天那個大叔並沒看清楚那天逃跑的男生的長相,顧湘又保持沉默,同學們隻好盲目地指責那個男生膽小懦弱,沒有責任感,是男人的恥辱。劉靜雲一直想從顧湘那裏打聽那個男生的名字,可是顧湘一直不肯說。

顧湘在走廊裏碰到餘文淵,兩人一打照麵,對方就心虛地低下頭。顧湘想和他說話,想說那天的事其實也不怪他。可是餘文淵不等她開口,就逃一樣的跑走了。

顧湘搖搖頭,轉過身去,一愣。

孫東平正叼著一根狗尾巴草靠在走廊欄杆上,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剛才那幕,顯然已經落入了他的眼裏。少年眼神沉沉的,有種說不出的陰翳。

顧湘以為他又會嘲笑自己和餘文淵有曖昧。可是孫東平這次一個字都沒說,吐了草杆,大搖大擺地走了。

也就是這天最後一節自習課,二班的教室大門突然被人一腳踢開。

孫東平在學生們的驚呼聲中盛氣淩人地走了進來,徑直走到餘文淵的座位前,一把揪住他的領子把他提了起來。

“老子告訴你,什麽才叫做男人!”

說罷,狠狠一拳揮了過去。




初戀4

這次事件鬧得相當大,最後幾乎到了差點不可收拾的地步。一班的人衝來二班打人,二班的男生自然反應過來後就回擊了過去,一班的男生和孫東平的跟班們也衝過來幫忙。然後其他幾個班的男生也很快就被卷了進來。血氣方剛的少年們或許還不知道衝突的由來,隻是衝動地握著拳頭就衝了上去。

等到老師們趕到的時候,整個三樓都已經亂成了。張其瑞他們提前把孫東平從混亂中心強行拖了出來,隻是餘文淵已經被打得一頭都是血了。

顧湘也就是在這次事件後,第一次看到了孫東平的父親。

孫父個頭高大,相貌英俊,如果不是一臉匪氣,怎麽看也是個十分有魅力的中年成功男人。孫東平長得十分像他爸,連那股匪氣也遺傳了十全。父子倆站一起,就像大小兩個模子的成品。

孫父寵兒子,非常明顯。明明是氣勢洶洶地走進校長辦公室,卻隻是在兒子頭上輕拍了一巴掌。

孫東平一臉有恃無恐。他也挨了幾拳,眼角腫著,嘴角破了,胳膊上有道口子,胡亂包紮了一下,充好漢。

孫父一本正經地向校長和老師道歉,又向餘文淵和他父母道歉。隻是氣場實在太大,太有壓迫感。先前還在罵罵咧咧的餘家夫婦,這個時候居然都說不出話來了。

孫父裝模作樣地吼兒子:“幹嗎打人?”

孫東平指著餘文淵的鼻子,當著老師的麵說:“他就是那個把女同學撇下自己跑了的人。”

顧湘懊惱,簡直不忍繼續看下去。

劉老師問:“顧湘,是不是?”

顧湘不忍心指責餘文淵,卻也沒膽子說謊,支支吾吾半天。餘文淵倒先承受不住壓力,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餘家父母六神無主,老師們也麵麵相覷。倒是孫父,拍了拍兒子的肩膀,誇獎道:“好樣的,像個男人!”

顧湘看不下去了,怯怯舉手:“老師,我可以去上課了嗎?”

校長疲憊地點了點頭。孫東平借機跟著她一起溜走了。顧湘被他拽著一路跑下樓才掙脫了他的手。

“你怎麽又打架?”顧湘揉著被抓紅的手腕,“這件事鬧得這麽大,萬一你被開除了怎麽辦?”

孫東平瞅著她笑,“我要是被開除了,你會舍不得我走?”

顧湘別開臉,被孫東平的氣息拂到的臉頰有點發燙,“關我什麽事?還有,你幹嗎去打餘文淵啊?”

孫東平冷笑,“怎麽?心疼了?他丟下你一個人跑了,你倒好,還有愛心去同情他!”

“那也不能怪他,他又打不過那幾個人。再說我也不是沒事嗎?”

“那萬一你要是有事呢?”孫東平反問。

顧湘覺得這個問題很無聊,“這種假設根本沒意義。我要去上課了。”

孫東平拉住她,表情有種說不出來的認真,“我不是跟你開玩笑。假如你真的有事,你想過那個後果嗎?你想過那有多可怕嗎?”

顧湘打了一個哆嗦。她又不是啥子,她當然知道孫東平指的是什麽。她這兩天,每個晚上都做噩夢,都夢到餘文淵轉身就跑走了,她被那幾個人死死抓住,掙脫不得。那種恐怖就像蔓藤一樣纏著她的脖子,讓她無法呼吸,然後從夢中驚醒過來,一身是汗。

孫東平看著她的臉色白了,心下也有點後悔。

“我也不是故意嚇你……我隻是……希望你以後注意一點……”他結結巴巴地說。

顧湘低頭,半晌才說:“我腦子又沒病,怎麽會沒事跑去找人搶劫我?”

孫東平撲地一聲笑了,換來顧湘一記白眼。

這次打架事件,孫東平理所當然的又被記了一個大過。其實如果不是他家有錢,他成績也好,開除都算輕的。

孫父花錢給學校添了四間電腦教室,還把原來的電腦全部都換成了最新的款式。學校下午放學後開放電腦教室,還允許學生上網。這讓原本對孫東平不滿的學生也消了氣。




初戀5

張其瑞就笑著說:“你爸隻花了一點小錢,倒顯得這學校是你家開的了。”

孫東平得意洋洋,摟著姚依依道:“花小錢,辦大事。我爸說這才叫策略。”

姚依依靠在他懷裏溫婉地笑著。全學校都知道孫東平是為了顧湘才打的餘文淵,都以為她會像當初的葉文雪一樣,即使不和孫東平分手,也會大鬧一場。可是姚依依完全無動於衷,仿佛不知道這事一樣,還是對孫東平那麽百依百順,溫柔可人。

大家都說孫東平這次是撿到了寶了,又不免羨慕得眼紅。孫東平其實也詫異於姚依依居然懂事到這個地步。畢竟十六歲的女孩子,或許身體發育成熟了,心智卻未必跟上了。以前也不是沒有過幾個女孩子大打出手爭孫少的事。所以姚依依能這麽成熟理智,明白孫東平不會隻屬於她一個人,也讓孫東平覺得挺欣慰的。

餘文淵不久也轉學了。顧湘再次成為校園熱門人物,這對於隻想低調度過高中三年的她來說,無異於又是一場折磨。不過還好,暑假很快就來臨了,學生們離開了學校。等他們再次回到這裏時,豐富多彩的暑期生活才會是他們討論的話題。

顧湘回到了外婆家。她穿上舊T恤,戴著母親留下來的舊帽子,幫著外婆推著小車,開始走街串巷地賣冷飲。

夏天賣冰棒,冬天賣燒烤,外婆就是這樣把顧湘拉扯長大的。顧湘的父親在她的成長歲月裏,起到的作用其實微乎其微。

離家不遠處,有家熟人開的快餐店,賣一些普通菜色給附近上班的白領。大廚做的麻婆豆腐隻嚐得出鹹,紅燒肉全是糖的。隻是附近的餐廳並不多,所以生意居然還挺紅火的。

顧湘也在這家飯店裏兼職,專門幫送外賣。北麵是寫字樓區,有時候一張單子就是五十個人的飯。顧湘的力氣就是這樣練出來的。踩輛老舊的單車,一個人送一大箱子飯,很多時候還得一個人提上樓去。

大太陽天裏這麽來來回回,很快就曬黑了。晚上回家洗澡,胳膊和臉都疼得厲害。最嚴重的時候,還會脫皮。

外婆心疼,“我們家也不是缺那點錢,你不去那家做吧。”

可是老板給的酬勞很豐厚,送外賣給外企,還有一筆豐厚的小費。顧湘這也是在為將來讀大學存錢。

一日她送外外賣回到店裏,正吹著空調喝綠豆湯,有幾個女生推開店門走了進來。女孩子們都打扮得時髦漂亮,戴著墨鏡,人手一把蕾絲花邊太陽傘。她們進來後就嫌棄店裏油煙味重,兩個女生想走,兩個女生說餓了想吃飯,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還是姚依依先把顧湘認出來的,她十分驚訝道:“顧湘?是你?你在這裏……打工?”

顧湘這個時候頭發淩亂,一身是汗,臉膛曬得黑裏透紅,身上穿一件發黃的T恤,一身汗味和油煙味。她扭頭看到姚依依,有點尷尬。

“是。你們是在逛街?”顧湘看了一眼那幾個還在爭執的女生。

“她們是我初中同學。”姚依依說,“你怎麽在這裏打工?”

顧湘笑了笑,“離我家近啊。”

“不是的。”姚依依解釋,“這份工做得又髒又累的,給同學看到了也多不好。你要想打工,同孫東平說一聲,他在他爸的公司裏隨便就可以給你找份工嘛。”

顧湘聽她一番話說完,不怒反笑了,“勞動不就是又髒又累的嗎?再說,我幹嗎要孫東平幫我找暑期工?”

姚依依搖搖頭,覺得顧湘倔強,“大家都是姐妹,我也是為你好。你這樣,多為孫東平摸黑……”

“我怎麽做是我自己的事,和孫東平沒有任何關係。”顧湘打斷了她的話,“我不知道你到底想說什麽。我和孫東平也沒有關係。”

這時領班叫顧湘,又有一單外賣要送。顧湘衝姚依依點了點頭,提著兩袋子盒飯匆匆走了。

姚依依臉色青白,也氣得不清。

結果第二天,孫東平就出現在了快餐店裏。他這樣挑嘴的人,當然不是來吃飯的。那麽隻有一個目的了,就是來看顧湘的笑話的。




初戀6

孫東平來的頭一天就把顧湘的頭發和衣服批評了個徹底,笑話她道:“你現在這樣就像撿垃圾的外來人,那些寫字樓的保安怎麽會放你進去?”

顧湘氣得差點把抹布甩在他的臉上。哪個女孩子不愛幹淨?這樣的活,拿給他大少爺去做,不消半日他都要逃跑了。

孫東平看她氣得那樣,覺得好玩極了,從此以後三天兩頭都要過來坐坐。他瞧不起這裏的飯菜,隻肯點一杯飲料喝。顧湘比較閑的時候,他就找她說話;顧湘忙的時候,他就自己打遊戲機。

小夥子模樣帥,嘴巴又甜,店裏其他打工的女孩子很喜歡他,總圍著他打轉。孫東平點一杯果汁,總能免費續上三、四杯。

顧湘便譏諷他:“喝那麽多水,也不嫌跑廁所麻煩。”

孫東平笑道:“誰會拒絕自己送上門來的東西?”

中午十一點一過,飯店就進入最紅火的階段。顧湘接到單子,提著一大袋子盒飯就往外走。

孫東平追過來問:“你要去哪?”

“送外賣!”顧湘沒好氣。

“遠嗎?”孫東平又問。

“不遠,就在盛發大廈。”顧湘對孫東平說,“還有,以後你要沒事,就不要來這裏了。小店又亂又髒,不是你這種人呆的。而且,你老是妨礙到我的工作。”

孫東平不以為然,“店又不是你開的,你準我來不來?”

顧湘懶得和他糾纏,踩著單車走了。孫東平在她身後大聲喊騎慢點,當心車——話音未落,一輛摩托車從斜裏開了出來,一下將顧湘連人帶車撞倒在地上。

周圍的世界一瞬間失去了聲音。孫東平感覺到渾身血液都衝頭頂流到了腳底。過了片刻,他才反應過來,立刻狂奔過去。

顧湘意識還很清醒,被孫東平扶起來的時候,疼得哼哼。這個男生力氣也太大了,沒斷的骨頭都快被他弄斷了。

她的左腳卡在摩托車底下,一動就鑽心得疼,估計是受傷了。胸口也被撞了一下,現在呼吸都還有點悶。

孫東平小心翼翼地幫她把左腳抽了出來,“好像是骨折了。”

顧湘隻覺得一盆冷水潑在頭上。

“沒事的!”孫東平安慰她,“我這就帶你去醫院。”

盒飯打翻了一地,這時候也顧不上了。孫東平抱起顧湘,攔了一輛出租車,直奔醫院。

去的是熟人開的醫院,那急症室的小大夫也認識孫東平。這天午飯才吃了一半,就見孫少爺血跡斑斑地抱著一個人衝了進來,把他嚇得都嗆住了。

“怎麽了?有人追殺?”

孫東平和小護士都很無語地看著他。小大夫急忙抹幹淨嘴角的飯粒,去給顧湘看傷。

顧湘受了點驚嚇,直到醫生說她是小腿骨折,要給她正骨打石膏的時候,她才反應過來,自己剛剛被摩托車撞了。

她下意識地拉住孫東平的袖子,“我沒錢。”

“你擔心這個做什麽?”孫東平吼她。

“是啊。”小大夫說,“孫少在我們這裏專門有個賒賬的戶頭……”

孫東平臉色更難看了幾分。顧湘聽明白了,倒笑了起來。不過她前胸有軟組織挫傷,一笑就牽扯到傷處,疼得很,也讓這個笑容慘淡收場。

小護士過來幫她把身上其他地方的皮肉上都處理了一下。大都是小傷口,隻有右手肘在地上狠狠蹭了一下,脫了一大塊皮,鮮血淋漓,還怪嚇人的。

“夏天熱,就不包紮了。開了藥給你拿回去,記得擦。”

孫東平問:“要不要留院觀察兩天?”

“為什麽?”顧湘反對,“我現在很好,根本沒必要住院。”

“看看有什麽後遺症啊。”孫東平理直氣壯,“萬一你有腦震蕩……”

“我又沒被撞到腦袋!”

“那內出血呢?”

“怎麽可能!”

最後是小大夫來做了決定。他看孫東平的臉色行事,讓顧湘住院兩天。

顧湘愁眉苦臉,“太麻煩了。一來我家沒錢,二來,我外婆這麽大年紀了,讓她跑來照顧我,我怎麽忍心?”

“不用她老人家來照顧你呀。”孫東平自信滿滿,“我就可以照顧你嘛。”

“你?”顧湘覺得可笑,“我賭你這麽大都沒刷過碗洗過衣服,你會照顧什麽人?我是怕到時候我還會更加麻煩。”

孫東平臉一下紅了。小護士拉了小大夫一把,兩人悄悄往外溜。

“站住!”孫東平一聲令下,兩人又縮著脖子站了回來。

“那個……不住院了,你們給弄架輪椅來,還有拐杖。”

等到顧湘腿上打好了石膏,坐著輪椅被孫東平推了出來,已經有一輛車停在醫院門口等著接他們了。

“我給我爸打了電話,要他派車來送你回家。”

顧湘看著那輛龐然大物,失笑,“還真不知道開得進我家的巷子不。”

事實當然是開不進去。所以孫東平隻得先把輪椅拿下車放好,再把顧湘扶下來。他倒是想抱她下車的,不過顧湘死活不同意,說自己另外一隻腳還是好的。

這是孫東平第一次來顧湘家。這一片都是私人自建樓,窄而高是樓群的特色,密密麻麻的樓房擁擠在一起,難得看到一方藍天。顧湘家還算好的了,隻有三層,因為是老房子,所以還有個公共的小院子。




初戀7

外婆買冷飲還沒回來,顧湘便請孫東平在客廳小坐。她生平第一次坐輪椅,還很不習慣,又有點好奇。孫東平給她找來的這架輪椅十分高級舒適,使用起來還挺方便的。

孫東平打量這間屋子。十多個平方,水泥地,家具的樣式都十分古舊了,油漆斑駁。不過到處都收拾得幹淨整潔。西麵有個小佛龕,供著一個年輕女子的像,應該是顧湘早逝的母親。

“你媽媽還真漂亮。”孫東平由衷地讚美。相片裏的女子眉目如畫,笑顏溫婉。

“是啊。”顧湘從廚房裏拿了點冰凍的飲料出來,遞給孫東平一罐可樂,“大家都說我沒遺傳到我媽的秀氣,也怪遺憾的。”

孫東平看了看顧湘母親的遺照,又瞅了瞅顧湘,“其實你們眉眼很像啊,嘴巴下巴這裏也像。不過你太瘦了,你媽看上去都比你健康多了。”

顧湘說:“我爸卻總說我長得不像我媽,口氣很失望呢。我有時候就想,如果我長得像我媽,或許我爸會對我更好一點……”

顧湘話裏憂傷讓孫東平有點不自在,他撓了撓頭,問:“你現在住學校了,你後媽和你弟不會再欺負你了吧?”

“什麽欺負啊?”顧湘笑了笑,“我偶爾會去看一下我爸,他們兩個都不大理我。唉,家裏的事很複雜。”

孫東平悶悶不樂地喝著可樂,半晌,也說了一句:“我爸和我媽在鬧離婚。”

顧湘驚異。

孫東平說:“我懂事起他們就分居了,最初兩人見麵還會吵架,近幾年來,連架都不吵了。我聽我姨媽說,我媽在加拿大有個男朋友。其實我爸在這邊也有好幾個女朋友。我還沒成年,兩人都在爭我的撫養權。如果我媽贏了,我就要拍拍屁股跟著她去加拿大打袋鼠了。”

“加拿大隻有森林,澳大利亞才有袋鼠。”顧湘糾正他。

孫東平無所謂地笑,“都一樣,都是洋鬼子的地盤。誰說少年不言愁?”他舉著可樂罐子感歎。

顧湘的腿傷原來打了麻醉藥的,現在藥效漸漸退了去,開始感覺到疼痛了。孫東平看她臉色不好,便勸她吃點鎮痛藥。醫生開的鎮痛藥有安眠的作用,顧湘吃了後想打瞌睡。

孫東平扶她到臥室躺下,然後問:“你家沒空調?”

顧湘眼皮在打架,笑他:“你才發現?幫我把電扇打開就行了。今天謝謝你,你若要走了,記得留個門。”

“我不走。”孫東平找了一張凳子坐下來,“我留下來陪你。”

顧湘搖搖頭,可是藥效上來了,她很快就睡得不省人事。

孫東平坐了沒多久就後悔了,原因是他餓了。午飯他才吃了幾口,然後一個下午在醫院,都沒吃上東西。青春期的少年人消耗大,食量大,此刻他的肚子裏正鼓聲響天。

顧湘的房間裏連包餅幹都沒有。孫東平隻要去到廚房,打開冰箱一看,都是蘿卜青菜,還有一大碗剩飯。他餓得半死,卻是一點食欲都沒有。

外婆回到家,看到廚房裏多了一個翻東西的男生,嚇得不輕,還以為家裏進了賊。後來又知道顧湘摔斷了腿,更是快暈過去了。好在孫東平大小跟著爺爺奶奶長大,哄老人家特別有一手,三言兩語就逗得老人轉愁為笑。

“小湘有你這樣的同學幫忙,真是福氣啊。小孫你餓了吧,阿婆給你煮麵條去。”

外婆的麵條會過一道冷水,吃起來勁道爽口,澆的又是獨門秘方老鴨湯。孫東平餓壞了,吃了好大一碗。然後嘴一摸,嘿嘿笑。

外婆問:“小孫啊,上醫院的錢,是不是你墊的啊?要多少,我數給你。”

“不用了!”孫東平忙說,臨時扯謊,“學校……給學生都買了保險的。這錢有保險公司給。”

外婆也不大懂,不過見他說得有條有理,便放心下來。

顧湘睡醒來的時候,鄰居家的電視裏正在放新聞聯播。孫東平已經走了,外婆則在床邊做胸花。這是她老人家接的零活,可以賺點水電費。

“還痛不痛?”外婆扶顧湘坐起來,“你那同學不肯留下來吃晚飯,已經回家去了。這事多虧了他。那輪椅和拐杖,他都說是送給我們的,唉,那個孩子家很有錢嗎?”

“是挺有錢的。”顧湘才醒,還有點迷糊。

“難怪。”外婆說,“給他煮了麵,他非要自己洗碗,結果不但把那個大碗給摔了,還把放旁邊的兩個碗和一個盤子給砸了。”

顧湘哈哈笑,“他活那麽大,估計連自己的襪子都沒洗過呢。”

外婆摸著顧湘的頭發,“唉,你沒事就好。傷筋動骨一百天,你這個暑假就好好休息吧。”

“可是,又少賺了一筆錢了。”

“錢多的是時間賺,身體最重要了。”




初戀8

快餐店的工作不得不辭了。老板還挺厚道的,多給了顧湘兩百塊錢,要她買點營養品補身子。顧湘閑在了屋裏,也十分無聊,於是就把外婆接來的做胸花的活拿過來做。

後來顧湘擺攤賣手工小錢包的時候,也時常回想起這段歲月,自己做針線活的本事,也就是在這個暑假裏磨練出來的。

孫東平從此以後,隔三差五就會上門來,有時候帶點水果,有時候隻是過來蹭飯。他特別喜歡外婆做的麵條,一個人可以吃好大一碗。孫少還是非常積極得負責洗碗。顧湘把家裏的碗都換成了搪瓷的,這下隨便孫東平怎麽摔都爛不了了。

這一個多月裏的時間,又鬧了一次台風,涼快了兩天。孫東平就推著顧湘到附近走走。

“對了,你們家對門住的那家人是什麽來頭?”孫東平問。

“幹嗎問這個?”顧湘不解。

“我好幾次碰到那麽家那個男生,就是剪個平頭的那個。眼神很凶。”

“你是說誌超啊。”顧湘說,“他大我們兩歲,已經不讀書了,好像在哪裏作保安。他其實人不錯的,我不在的時候常幫外婆搬煤氣罐什麽的。”

“是嗎?”孫東平陰陽怪氣地說。

顧湘問:“你天天往我這裏跑,姚依依不生氣啊?”

“她才不會呢。依依很懂事的。”

“再懂事,是女生都會吃醋的吧。”

“依依不會吃醋的。我又不是隻有她一個女朋友。”

顧湘覺得很荒謬,“為什麽?”

“這有什麽奇怪的?”孫東平覺得好笑,“我人帥,追我的女生多啊。”

“這未免對別的女生太不公平了。”

“這我可不管。”

“你這樣,遲早要鬧出事來的。葉文雪那件事難道還沒給你教訓?”

“你能不能別老是像個修女一樣念個沒完好不好?”孫東平不耐煩了,推著輪椅往回走。

顧湘也有點生氣,“停下來!我不回去!”

孫東平氣得摔手,“好,老子也不伺候你了!你自己愛去哪就去哪吧!老子回家了!”

說罷丟下顧湘氣呼呼地走了。顧湘也沒好氣,自己好心提醒他,倒被當成了驢肝肺。明明這個人就因為男女問題鬧了不少麻煩,還不知道收斂。正當這個世界是由他主宰似的。

顧湘轉著輪椅往回走。走到巷子口,遇到了麻煩。巷子是個斜坡,坡度不小。顧湘現在體弱力虛,嚐試了幾次,都沒辦法把輪椅轉上去。

顧湘出了一頭一身的汗,心裏大為光火。一氣之下幹脆一隻腳站起來,打算就是扶著牆走,也要走回家。她少了孫東平的幫助,又不是活不下去了。

可是才勉強走了兩步,身子就被拉到一個懷抱裏。顧湘下意識掙紮,就聽孫東平在她耳邊低聲說:“別動了,我抱你回輪椅上!”

顧湘一怔,被背後那人氣息拂到的耳朵刷地就紅了。還沒回過神來,人已經坐回到了輪椅裏。孫東平推著她往坡上走。

“你不是走了嗎?”顧湘小聲問。

孫東平冷哼一聲:“老子愛走就走,愛回來就回來,管你什麽事?”

顧湘撇著嘴,選擇主動退讓一步,沒有頂撞回去。孫東平一路在背後噴著氣,就像一頭牛。顧湘反而覺得他這樣真有意思的。

這次事件後,孫東平有一個多禮拜都沒有來了。外婆還挺想念他的,如今很少有肯陪著老人家聽粵劇的少年人了,連顧湘都不愛聽戲呢。

孫東平之前那陣子做了不少事。他把顧湘那輛生了鏽的老式單車重新換了零件上了油,幫外婆換了煤氣,還找人來把家裏漏水的屋頂都修好了。這個人平時大大咧咧的,細心起來卻不是普通男生比得過的。

顧湘和外婆說:“人家有女朋友的,肯定是陪女朋友去了。”

果真。一個多禮拜後,孫東平曬得一身麥色地回來了,告訴顧湘:“我爸帶著我和姚依依去香港玩了,我學會了衝浪。我爸的朋友有輛遊艇,還帶著我們出海了呢。”

“哦。”顧湘說。

孫東平挑著眉毛湊過來,“你哦一聲就算完了?”

顧湘覺得很困惑,一陣正經地問:“那還要怎麽樣?一看你就玩得很愉快,我也沒什麽好問的嘛。要不……你暑假作業寫了嗎?”

孫東平掃興倒地,“算了!算了!喏,我給你帶了禮物。”

禮物是一副沙畫。顏色深淺不一的沙子被裝裱在兩片玻璃之間,留有一些空餘,隨著轉動,沙子會流動組合成各種不規則的圖案。




初戀9

“真有意思。”顧湘由衷讚美,“我很喜歡,謝謝你。”


孫東平倒在她的床上,伸了一個懶腰,問:“我這幾天不在,你有沒有想我?”


顧湘隨手拿了一個桃子就朝他丟過去。


孫東平手一撈就接住了,放到嘴邊咬了一口,“投之以桃,報之以李。我會記住的。”


孫東平的語文成績一直不差。


孫東平又從書包裏掏出一個東西遞給顧湘。顧湘把盒子拆開來一看,“這是……CD機嗎?”


“快!試一下,看音效好不好!”孫東平非常急切,給CD機裝好電池,放進光盤,然後把耳機塞進顧湘的耳朵裏。


按動了“播放”,耳機裏傳來清亮的男聲在唱著抒情的歌曲。


“這是誰?”


“張信哲。”孫東平說,“最近超級紅的一個台灣歌星,你不知道嗎?姚依依她們可喜歡他了,管他叫情歌王子。這是他的新專輯,好聽不?”


顧湘努力在孫東平的嘮叨聲中聽著歌,“確實好聽。這首歌叫什麽?”


孫東平接過一邊耳塞,聽了聽,說:“《太想愛你》,這首歌叫《太想愛你》。”


男人神情地唱著:“太想愛你是我壓抑不了的念頭,想要全麵占領你的喜怒哀愁……”


顧湘輕輕讚歎,“真好聽。”


孫東平說要把CD機送給顧湘,但是顧湘堅持不肯要,覺得這太貴了。孫東平領教過她的倔強,隻好說是借給她的,等她聽膩了就還給他好了。顧湘這才把CD機收了下來。


孫東平還拿來了很多光盤,劉德華的,張學友的,還有英文金曲什麽的,一股腦都塞給了顧湘。這樣在漫長地養病過程中,顧湘也不會覺得無聊。


“我可比你家樓下那個小平頭好多了吧?”孫東平厚著臉皮問。


顧湘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指的是張誌超。


“這和他有什麽關係呀?”


孫東平哼了哼,“別以為我看不出來。”


顧湘蔑視他,“小小年紀,滿腦子男盜女娼的。”


孫東平氣歪了嘴。


這樣又過了大半個月,終於到了拆石膏的時候了。這天連劉靜雲和張其瑞也來了。劉靜雲還帶來了點心。


“我之前回奶奶家去了,回來了才聽其瑞說你摔斷了腿。”


張其瑞則問:“不會有什麽後遺症吧?”


“醫生說回複得很好。”孫東平說。


石膏拆開了,露出慘白細瘦的小腿。人家都拆開石膏的腳很臭,不過孫東平隻聞到藥水味而已。


醫生檢查了一番,又讓顧湘站起來走了走,“很好,半年內不要做重體力活,不要快跑。如果有什麽不舒服,就要來醫院檢查。”


顧湘坐了一個多月,如今終於可以兩腳走路了,開心得不得了。她對醫生千恩萬謝。


孫東平不悅,“怎麽不謝我?”


劉靜雲撇了他一眼,“聽說就是你叫了她一聲,她才被車撞的。換成我,沒揍你一頓就不錯了。”


孫東平叫起來:“那本來就是意外!”


“好啦。”張其瑞拉開總是吵個不停的兩人,“慶祝顧湘恢複健康,我們一起去吃頓飯吧。”


顧湘的腿剛好,吃不得辛辣。於是孫東平做東,四個人去了一家熟識的湯館吃了一頓。劉靜雲和張其瑞坐在一起,席間兩人有說有笑,給彼此夾菜。


顧湘吃驚不小。她再笨也看得出來兩人正在沐浴在愛河裏。特別是張其瑞,小小年紀逢人就一張冷臉,惜字如金,你永遠都搞不清楚他的喜怒哀樂的。如今對著劉靜雲,笑意溫柔,話比平時多了五倍。


“白癡。”孫東平把一大塊排骨夾到顧湘的碗裏,“別老瞪著眼睛看人家,多沒禮貌的。”


顧湘紅著臉低下頭。在她心目中,劉靜雲是好好學習,從不談風花雪月的學生代表。如今連她都悄悄談戀愛了,那顧湘她的人生信念自然遭遇了一次重創。


孫東平啃著骨頭,看著她傻呆呆的模樣,笑了起來。


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這個小白菜長得不算多漂亮,人也不靈巧,一股窮酸樣,還總是頂撞他。可是他看到她,就覺得很愉快。就想伸指頭戳戳她的臉,摸摸她的頭發。就想看到她臉上泛紅的模樣。


這就像他小時候得了那隻心愛的小狼狗,也是這樣,總愛去摸摸它的頭,給它梳理毛發。隻是小狼狗會用它溫潤的眼睛看著他,搖尾巴舔他的手。而顧湘隻會露出不悅又反抗不得委屈表情來,忍受他的好意。


這樣的女生,他從來沒遇到過。


這種心髒噗通直跳的感覺,他以前也沒有感受到過……




初戀10

“在想什麽呢?”劉靜雲輕推了他一下,“別磨蹭了,時間就快來不及了!”

孫東平眨了眨眼,深吸了一口氣。

這裏不是裝修得華麗而俗氣的飯店包廂,這裏沒有滿桌飯菜。他正在自己家的臥室裏,未婚妻已經換好了衣服,而他的襯衫則正扣了一半。

“魂歸來兮。”劉靜雲在他眼前打了一個響指,“你媽的飛機還有一個小時就降落了。萬一我們再碰上堵車,到機場肯定遲到。你想讓你媽帶著行禮在機場等我們嗎?”

“不!”孫東平徹底回過神來,“當然不!老太後那不發火把機場炸了才奇怪。”

劉靜雲白了他一眼,“那就趕快收拾一下,把你頭發梳一下,你看這邊,都翹成什麽樣子了。還有你今天上廁所又沒有把墊圈拿起來,這個禮拜衛生你做!”

“哪個禮拜的為什麽不是我做的?”孫東平小聲地說。好在劉靜雲已經走出臥室了,沒有聽到他這句話。

梳妝櫃上躺著兩份大紅燙金的喜帖。曾敬後天結婚。

高中和大學的同學,也有不少陸陸續續結婚了。他和劉靜雲的婚事,現在也提上議程。劉靜雲已經開始興致勃勃地選婚紗,雖然不說,但是他知道,她相當地開心。

是的,他終於肯徹底和過去告別,和她開始新的生活,也不枉她風雨無阻地跟著自己一起走過這麽多年。

出門沒多久,徐楊的電話打過來了。鐵娘子已經到了機場,結果沒見到孫東平,於是打來電話把他一頓臭罵。孫東平沒好氣,隻好使勁踩油門。

趕到機場,恰好孫母羅秀英女士一身考究的香奈兒套裝,拖著LV的行李箱,戴著名牌珠寶,仰著下巴優雅高傲地從國際到達出口走了出來。

“還是這麽光彩照人啊。”劉靜雲小聲說。

“名牌老太太。”孫東平也說。

“你這麽說你媽?”

“不,是我爸這麽說她。”

羅女士看到了兒子和兒媳。她走了過來,衝兒子是伸出了手。

“媽,”孫東平摟過母親,學著老外一樣在母親臉上親了一下,“路上還順利嗎?累不累?我定了飯店,我們先送你去酒店休息一下,再去好好吃一頓,怎麽樣?”

“不用了。”羅女士說,“年紀大了,體力沒以前好了。叫個外賣到酒店,我今天想好好休息。啊!靜雲,好久不見了,你父母還好吧?”

劉靜雲微笑著說:“都很好,謝謝阿姨關心。”

羅女士對徐楊就要親切隨便多了,張口就嘮叨:“你怎麽又黑又瘦的?老孫還把你當牛馬使?我就說很反對你去商場做事的。好好一個女孩子,非要磨練成女金剛。結果又累又苦,弄得老大了也嫁不出去。”

徐楊滿不在乎,“至少我賺到錢了。”

“錢還需要你賺?”羅女士瞪她,“等我死了,有的是你的一份。”

徐楊笑道,“等您死,還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馬月。”

“死丫頭。”羅女士笑著捶了她一下。

羅女士今年五十五歲了,保養得當,看上去隻有四十出頭。她年輕的時候容貌非常出眾,不然一個普通中醫的女兒,也不會被孫父看中,想盡辦法追求了。

隻是羅女士一直看不起沒有什麽文化的丈夫,和孫父長期分居,而後離婚。現任丈夫是她的青梅竹馬,家裏以前是黑五類,文革時期被整得很慘。男方後來隨家逃去了香港,然後去了美國,少男少女因此被活生生拆散。多年後兩人再次在加拿大一個國際醫學會議上重逢,對方已經是帶著兩個孩子的鰥夫,事業有成。兩人舊情複熾,很快結婚。

羅女士和兒子的感情也不是很深,畢竟一直聚少離多。不過到底是唯一的孩子,該關心的也是要關心的。

“你們決定結婚是好事。”羅女士坐在酒店套房的沙發裏,對兩年輕人說,“我這次回來,一是看望幾個老朋友,二也是想幫你們倆把婚事給辦了。過來人的話,你們要聽,戀愛不能談太長,早點結婚,以防有變數。”

孫東平和劉靜雲連聲說是。

“靜雲,你過來。”羅女士從行禮裏取出一個盒子交到她手上,“這是孫家給媳婦的。我和東平他爸分開的時候,本來是要還回去的,他爸堅持不要。我就把它暫時保管了起來,再交給兒媳婦。現在我把它給你,希望你好好保管它。”

劉靜雲把盒子打開,裏麵是一枚晶瑩剔透的老坑玻璃種翡翠麵金戒指。金鑲玉,華貴而美麗。

“謝謝阿姨。”

“還叫我阿姨?”

“是……媽。”

羅女士滿意地握了握劉靜雲的手。

“你們結婚,我和你潘叔叔商量了一下,決定再送你們一套房子。等你們有了孩子了,還會有獎勵。你們兩個都是好孩子,工作勤奮努力,為人踏實,希望你們相親相愛,互相扶持,能夠白頭偕老。”

等到告別了羅女士,在回家的車上時,孫東平才和劉靜雲說:“我媽一口氣說了那麽多和善的話,我都覺得在做夢。她以前最常說的就是:你小子怎麽一臉廢物樣,和你老子一個德性!”

他學得活靈活現,逗得劉靜雲大笑。

“真的!我小時候可怕她了。我要是考試不到90分,肯定要被她暴打。連我爺爺,兩朝元老,一代大將軍,都攔不住。”

劉靜雲笑,“要不是你媽當年那麽揍你,你現在還不準出落成什麽窩囊樣呢。”

“你是說我欠揍了?”孫東平叫,“難怪在英國那陣子你那麽暴力。”

“我那時候不揍你,你有今天嗎你?”

“沒有!”孫東平認真地點了點頭,“我恐怕早爛在那個後巷的水溝裏了。”

大概這話題太沉重了,兩人都安靜了一陣,覺得有點感慨。

孫東平再度開口打破了沉默,“再給我看看那枚戒指。”

劉靜雲打開盒子給孫東平看,“看再多也沒用。你沒聽你媽說嗎?這是給兒媳婦的。”

孫東平摸了摸鼻子,“我說,你們老劉家有沒有類似的東西,給女婿的啊?”

劉靜雲噗地大笑起來,“你想得倒美哦。有啊,是有,一把百多斤的大鐵錘,掄得起才能做我們家的女婿!”

孫東平把胳膊上的肌肉給她看,“瞧見了沒有,都是在英國的時候練出來的。別說一百斤,五百斤都沒問題。”

“你就吹吧你!”

孫東平笑著。劉靜雲說這話的口氣,和當年的顧湘一模一樣。

是的,顧湘。




初戀11

此刻的顧湘,正愁眉苦臉地在一片嘈雜的廚房裏鑽來鑽去。

酒店的廚房其實和迷宮也差不多了,四通八達,原來的格局再加上後來擴建的,規模是越來越大,地形是越來越複雜。據說張其瑞當初視察的時候,都還動用了地圖。

現在正是吃飯時間,廚房裏熱火朝天,火光四射,鍋鏟揮舞,大廚們揮汗如雨。

顧湘從茫茫人海中殺出一條血路,找到小主管。

小主管正忙著和人對菜單,客人要的酸辣,結果不知道怎麽做成了麻辣,這下客人鬧著要投訴。主管氣得吹胡子,下單的小弟卻一口咬定是客人說錯了。

顧湘在旁邊好不容易才插上話,“那個,我是管家部的,想來要一隻雞。”

“什麽?”廚房太吵,主管沒聽清。

“雞。”顧湘大聲嚷嚷,“一隻雞。”

旁邊滿臉青春痘的小打雜眼神古怪地看了顧湘一眼。

主管看了看朱清批的單子,一指冰櫃,“裏麵多的是,公的母的,開膛的沒開膛的,都有。”

“不是,我要活的。”顧湘很有耐心地微笑。

小主管狐疑地瞅她,“活的?叫小馬帶你去倉庫捉吧。”

顧湘道謝。

主管自顧發牢騷:“要活的幹嗎?抓去抱蛋嗎?”

顧湘跟著那個小廚子去了庫房,十幾籠子的活雞,一見有人來了,紛紛發出絕望的呼救聲。顧湘嘴裏念了聲阿彌陀佛,挑了一隻看著比較溫順的母雞,從籠子裏抓了出來。雞使勁撲騰,弄得她一頭雞毛。

她拎著雞一路上樓,凡是路過她的,不論員工還是客人,都背著她偷笑。等她好不容易攜雞回到了潘愷希的房間,潘醫生見了她,也哈哈大笑。

“是不是跟雞搏鬥了一番才搶來這麽一隻的?”

“是啊。”顧湘幹笑了一下,“給您綁架了一隻雞。潘醫生要一隻雞做什麽?”

潘愷希接過雞,說:“解剖。”

顧湘茫然,“什麽?”

潘愷希笑盈盈地抓著雞走回房裏。裏麵有兩個如花似玉的少女正激動地等著他,見他帶著一隻活雞出現,頓時歡欣鼓舞,仿佛沒見過動物的外星人。顧湘還想再說兩句,門就已經關上了。

顧湘頭疼得很。這潘愷希越玩越誇張,今天竟然學起剪刀手傑克來了。他到是開心了,到時候把房間弄成謀殺現場,朱清還不殺了她和小唐才怪。

結果小唐告訴她一件更頭疼的事:“那蘇小姐不是退房走了嗎?今天庫房來換家居,結果發現台燈、花瓶、燭台什麽的,都被魚目換珠了。”

“你是說,都換成假的了?”

“是啊!”小唐氣得快中風了,“也虧她居然還能找到那麽像的仿造品!”

顧湘知道這個問題的嚴重性,慘白著臉問:“朱姐知道了嗎?她怎麽說?”

“這算我們工作失誤,檢查不仔細啊。就算不要我們賠,扣工資也可以扣到我們哭死了。”

顧湘這才算是大開眼界了,“這世上果真什麽樣的人都有。”

“你才幹了一個月,這話留著等你幹滿一年再說吧。”

錢老先生的保姆來叫顧湘過去。顧湘隻有趕緊打起精神來。

兩人一前一後往東來閣走去,進過潘少的房門口時,房門突然打開了。兩個年輕女孩子嘻嘻哈哈尖聲笑著衝出來,一下撞在顧湘身上,什麽溫熱的東西嘩地一下打翻了,潑得顧湘一身都是。

“討厭呀!”女孩子不悅地推了顧湘一把。

顧湘低下頭,看到自己胸前一片粘稠血紅,刺鼻的腥臭撲麵而來。她的雙手上也全是血,正順著指縫滴落到地毯上。

保姆發出了驚叫聲。女孩子滿不在乎地說:“什麽嘛,雞血而已……”

顧湘覺得頭發暈,似乎無形中有一雙大手一下掐住了她的脖子,那股巨大的力量讓她無法動彈,更加無法呼吸。眼前的血色好像蔓延開來了,就像一片猩紅的幕布,鋪天蓋地地將她籠罩住。她的整個世界一下由刺目的鮮紅變作死一般的黑暗。

昏迷過去的那一刻,她又聽到了那個熟悉的聲音,在她耳邊一遍一遍地說著那句話。

“別怕,別怕!我在這裏,沒有人能傷害你!我們一起逃吧……”




初戀12

雨下了一整天了,窗玻璃一直是濕的,每一個小水珠都晶瑩剔透。教室裏很悶,外麵涼爽的風從窗縫裏吹進來,讓本來已經昏昏欲睡的學生們稍微清醒了一些。

顧湘坐在孫東平斜前方,隔著三個位子,正在低頭認真書寫著試卷。

她紮著馬尾辮,辮梢拂在頸項裏,隨著她書寫的動作輕微掃來掃去,讓她有點不舒服。於是她寫完一段,便會停下來,伸手摸一下頭發。

她雖然打小就幹家務,但是手還是白淨修長的。她每次拂一下頭發,孫東平的心都加速跳動幾下。

監考老師盯了孫東平好一陣了。如果是不認識孫東平的老師的話,肯定會認為他要作弊了。這個男學生老是盯著別處,不好好寫卷子,一看就不是什麽好學生。

坐在孫東平後麵的張其瑞踢了一下凳子。孫東平老大不高興地回頭,張其瑞衝老師那裏使了個顏色。孫東平這才摸著頭老實趴回去,寫他最討厭的曆史卷子。

這學期已經過了一半了,他們正在期中考試。這段時間一切都過得很平靜。勤奮的學生繼續讀書,談戀愛的繼續拖著女朋友的小手,地下戀情的依舊小心翼翼。

可是孫東平總覺得哪裏不對勁,非常不對勁。可是他怎麽都找不出來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

顧湘的腳已經徹底好了,現在能跑能跳。他和顧湘經曆了這件事,比以往要稍微親密了寫,也無非是一起吃個午飯,同席的還有劉靜雲和張其瑞這對小鴛鴦。他那麽挑食,吃肉都挑部位,顧湘總是看他不順眼,每次吃放兩人都要吵架。

顧湘本來要從英語角辭職,老師挽留住了她,讓她和劉靜雲來負責。經過這麽長時間的鍛煉,顧湘本身也在發生著變化。原來那個瑟縮害羞的女孩子已經不見了,替代的是一個穩重大方,勤奮負責的班幹。她耐心細心,為人公正,樂於助人,成績優秀,十分受同學愛戴。

所謂相由心生,隨著氣質的變化,她的容貌也在變。住校後生活比以前好了很多,她明顯結實了許多,臉色由蠟黃轉為白皙,增添了血色。臉上的笑容也明顯比以前更多了。

孫東平有時候就見顧湘對著別人笑——大多數時候都是對著無關的同學。那笑容有種說不出來的韻味,仿佛整張臉都會發光。而且她的笑似乎也是有感染力的,有時候他看著看著,不自覺地也跟著笑起來。

張其瑞有時候看到,都會有種無奈的感覺。好好的一個兄弟,怎麽忽然變得傻兮兮的了,成天沒事就盯著別的女孩子露出白癡一樣的笑容來。

張其瑞現在和劉靜雲保持著秘密交往。劉靜雲的父親正在和另外兩個老師一起競爭下一任教導主任的職位,所以嚴肅叮囑過女兒,要她在學校裏遵紀守法,絕對不可以弄出什麽事來,妨礙了他的升職。劉靜雲雖然陷入熱戀,但是腦子裏這根弦也是繃得緊緊的,生怕出什麽差錯。

她和張其瑞私下也討論過孫東平的變化,都覺得有點擔心。因為稍微有點心的人都可以看得出來孫東平對顧湘的態度已經和以前不一樣了,那姚依依肯定也看得出來。聯想到葉文雪的下場,劉靜雲特別擔心顧湘。

但是姚依依依舊顯得十分地沉靜。其實除了她之外,受歡迎的孫東平身邊,還時常圍繞著其他兩三個女生。大家爭著對孫東平獻殷勤,撒嬌發嗲,孫東平很是享受,但是和她們都保持著一段安全距離。

姚依依顯然是這幫女生中的大姐,很有地位,女孩子們有糾紛,都聽她裁決。孫東平也從來不幹涉她們私下的事,明麵上,隻有姚依依才是他正派女朋友。這一男數女,儼然組成了一個小後宮。這也讓學校老師很是頭疼。

顧湘對孫東平這種花花公子的行為也十分不屑。恰好這個學期孫東平的成績有點下滑,物理甚至落到了前十名外。於是顧湘就覺得這全都是他亂搞男女關係的錯。

顧湘是絲毫沒有察覺到孫東平看她的目光有什麽不對的。自從餘文淵事件後,她就徹底斷了風花雪月的心。時間還長,到了大學裏再談戀愛也不遲。

其中考試結束後,一幫學生們借口放鬆一下,結伴去秋遊。顧湘本來打算多做幾套習題的,也被劉靜雲死拖活拽地拉了去。




初戀13

說是秋遊,其實也是去吃喝玩樂。曾敬把他爸廠裏運貨的麵包車開了來,載著同學們去了郊外一處農家樂。老板娘是個風韻猶存的漂亮女人,一早就準備好了飯菜水果和酒,男孩子們下了車就去打桌球了,女孩子們則去唱卡拉OK。

顧湘壓根就不會唱什麽流行歌曲。劉靜雲拉了她幾次,見她實在勉強,便讓她坐一邊吃水果,自己和幾個女生搶話筒去了。

那時候張惠妹正是最紅的時候,女孩子們都愛唱她的歌。劉靜雲外語好,則喜歡唱英文歌曲。老板娘在旁邊聽了,都忍不住誇:“這個女孩子真厲害!”

孫東平衝張其瑞擠了擠眼睛。張其瑞嘴角有絲掩飾不住的得意的笑。他抬頭望過去,劉靜雲也正望過來。兩人目光對上,又迅速閃開。劉靜雲的臉紅了。

孫東平贏了三局後,就把杆子給了別人,坐到了一邊。一個女孩子給他剝橘子,一個女孩則在給他捶肩膀,孫東平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老板娘笑著對曾敬說:“你這同學好一副大老板的派頭呀。”

姚依依唱完了兩首曲子,走過來坐在孫東平的膝蓋上,孫東平笑著摟住她的腰。

曾敬這才對老板娘說:“還有更厲害的場麵您沒見著呢!”

孫東平吃了半個橘子,眼角看到了傻坐在一邊的顧湘。女孩子在認真地聽著同學唱歌,眼睛亮晶晶的,羨慕又自卑。

孫東平一下站了起來。姚依依差點摔跤,正想抱怨幾句,就見孫東平走過去拿起了話筒,選了一首劉德華的歌。女孩子們都激動了,因為孫東平的粵語學的很好,而且學劉德華學得特別像。

音樂響起了,孫東平跟著伴奏開始唱了起來,才唱了第一句,同學們就瘋狂地鼓掌叫好。

這時在角落裏的顧湘也站了起來。可是她並沒有走上前,或者鼓掌,而是轉過身去,悄悄地走開了。

歌聲戛然而止,隨即話筒被重重地摔在地上,音箱裏發出震耳欲聾的響聲。顧湘茫然地回頭看,胳膊卻被一隻大手緊緊地拽住了。

“痛……”

“你要去幹嗎?”這幾個字,幾乎是從孫東平的齒縫裏一個個擠出來的。

顧湘五官都快皺作一團,氣呼呼地大聲說:“我要去上廁所!”

萬籟俱靜,然後胳膊上的鉗製一下鬆開了。孫東平尷尬的臉占據了她全部視線。

顧湘老大不高興。這個人管得也太多了,連人家出恭都要過問,還火氣那麽大,又不是欠了他的錢要潛逃。

顧湘白了孫東平一眼,繼續朝著廁所的方向走遠了。

後麵旁觀的人群裏不知道誰發出撲哧一聲笑,又趕緊捂住了嘴。

這天大家晚到很晚才回去。孫東平也沒再鬧什麽笑話,顧湘則還沒弄明白先前那件事的緣由,所以說話做事都十分自然。姚依依依舊談笑風生,這讓劉靜雲幾乎是敬佩她了。

她對張其瑞說:“姚依依如果不是粗神經,就是超級有心計,想想十分可怕。”

張其瑞也說:“她很深沉。你和她少接觸一點。”

車開帶學校家屬宿舍樓下,劉靜雲輕快地跳下了車。張其瑞扶了她一下,手裏一下被塞進一本練習冊。

“上次借你的筆記,還給你。”劉靜雲朝他嫣然一笑,“謝謝你。”

期中考試的成績很快就下來了,顧湘這次總成績終於衝到了全班第五名,排全年級第七名。老師非常高興,在班上大力表揚她,私下也同她說,希望她繼續保持,將來爭取考取重點大學,有更好的前途。

顧湘被誇獎得心花怒放,似乎已經看到了她將來去了大城市,找到了好工作,把外婆接去養老的幸福未來。

自習課的教室裏有點亂哄哄的。上節課剛發了曆史考試的卷子,這次題目很難,全軍陣亡三分之一,教室裏哀號遍野。孫東平把試卷折成紙飛機,滿教室亂飛。劉靜雲這次也沒考好,情緒滴落,正在和自己發脾氣,也懶得管紀律。

顧湘一走進教室就被孫東平的紙飛機砸中腦門。倒是不疼,不過孫東平笑嘻嘻地跑過來嘲笑她笨,讓她很沒好氣。

“喲?61分?”顧湘看著紙飛機上的分數,有點幸災樂禍地笑了,“差兩分就也要進補習班了呀?”

曆史老師這次大發雷霆,改卷子的時候幾次差點撕卷子。他慎重宣布沒及格的學生統統星期三放學後留下來補一節曆史課。

孫東平一把奪回了卷子,“反正我不用補習。老師找你什麽事?表揚你了?瞧你笑得那得意樣!”

顧湘沒理他,繼續往裏走。

孫東平跟在她身後,“你現在意氣風發咯。想想去年你剛進學校的時候,還是棵蔫蔫的小白菜呢。現在雖然也是小白菜,不過澆足了水,滋潤了呀。”

男孩子們這陣子流行說話口氣痞痞的,孫東平自然是走在流行前線的。他這翻話聽在顧湘耳裏,真是又好氣又好笑。

她站住了,回頭說:“你差不多就行了。別老這麽孩子氣。”




初戀14

孫東平呆了呆,顧湘小跑著走了。英語老師早上布置了作業,她還得收回來交給老師呢。

孫東平垂頭喪氣地回到座位上,張其瑞走過來坐他旁邊,笑道:“你是傻兮兮的,不怪她笑話你。”

孫東平抱怨:“小白菜油鹽不進的。”

“你真在追她?”張其瑞驚訝地揚了揚眉毛,“我還以為你隻是覺得好玩。”

“有什麽不同嗎?”孫東平茫然地問,“大家在一起都是玩玩的。我知道小白菜人很正經,我也不會對她怎麽樣嘛。”

張其瑞搖頭,“顧湘說的沒錯,你就還沒長大。”

孫東平笑,“是,你長大了,那我問你,為什麽今天劉靜雲看你的眼神那麽奇怪?”

張其瑞轉頭望過去。劉靜雲正在悄悄打量他,兩人目光一對上,她立刻羞赧地笑著低下了頭。

“不知道。”張其瑞也不明所以。

孫東平拍了他一下,笑得賤賤的,“我說,你們兩個,有沒有那個?”

“哪個?”張其瑞問。

“就是那個啊!”孫東平比劃了一下,嘟了嘟嘴,“就這個。有沒有?”

張其瑞再是冷麵孔,這個時候也有點不好意思了。到底青春年少,人還比較單純,他的臉皮也沒孫東平那麽厚。

“這不關你的事吧?”張其瑞不自在地咳了一下。

“唉,大家都是兄弟,這有什麽不好意思的。”孫東平咧嘴笑,“我和姚依依的事都告訴你了,你也不能這麽不厚道。有沒有啊?還是,你們已經做——”

張其瑞撲過去捂住了他的大嘴巴,壓低聲音在他耳邊狠狠道:“閉嘴!我們才沒有!你以為都像你這個色狼啊!”

孫東平一使勁,倒把張其瑞反壓在了書桌上。他體格本身比張其瑞要壯些,兩人打鬧從來都是占上風。

“這就害羞了?老三,看不出來你還是個純情種子。你別是還不會吧?要不要我和曾敬搞點東西來教教你啊?”

“教什麽啊?”顧湘突然開口。

孫東平嚇了一大跳,猛地鬆開張其瑞,站直了身子,反射性地說:“沒什麽!”

顧湘也隻是隨口問問,對他們男生的話題並不感興趣,“那個,你的英語作業,趕緊交給我吧,放學前我要交給老師的。”

“哦,好。”孫東平乖乖從桌子裏摸出作業本交到顧湘手上。

顧湘狐疑地看了他兩眼,又轉向張其瑞。

“我的作業放在文具盒下麵壓著的。”張其瑞說。

顧湘點點頭,繼續做事去了。孫東平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張其瑞在他腦後補了一巴掌。

下課鈴聲響起,學生們迫不及待地背起書包衝出了教室。張其瑞先收拾好了書包,對劉靜雲說:“我家今天來客人,我先走了。”

劉靜雲愣了一下,臉上有微怒,“哦?你想走就走吧!”

張其瑞不明所以,“怎麽了?上午還好好的。誰惹你生氣了?”

劉靜雲氣鼓鼓地把書塞進書包裏,“沒有,我自己和自己生氣呢!”

“到底怎麽了?”張其瑞還是沒明白。

劉靜雲背起書包,瞪了他一眼,“木頭!”

張其瑞看著她跑走了,扭頭對孫東平說:“你說得對,她今天是有點怪。”

孫東平安慰他,“算了,女人每個月是有那麽幾天情緒不大好的。”

就這樣,看似普通又平靜的一天就這麽過去了。顧湘晚上寫完了作業,洗了一個很舒服的熱水澡,關燈睡覺。老師的表揚讓她心情愉快,躺下後很快就進入了夢鄉。

第二天,顧湘同往常一樣背著書包來到教室。今天是語文早讀,這學期當選語文課代表的劉靜雲早早站在了講台上,開始督促同學們溫習昨天學過的詩詞。

半掩著的教室的門突然打開了,班主任劉老師出現在門口。

學生們停下了朗讀,都疑惑地看了過去。劉老師麵色青黑,兩眼冰冷地瞪著劉靜雲。

劉靜雲驚懼地看著自己的父親,一頭霧水,“爸,怎麽了?”

“你跟我來一下。”劉老師說罷,走上前一把抓住劉靜雲的胳膊,幾下就將她拽出了教室。

張其瑞刷地就站了起來,孫東平緊接著也站了起來。兩人對視一眼,丟下書追了出去。顧湘也不知道自己哪裏來的勇氣,也把課本一放,跳起來跟了過去。




初戀15

三個少年跑出去,就看到劉老師使勁拽著劉靜雲往樓下走,劉靜雲拚命掙紮著。現在正是打上課鈴前的最後幾分鍾,是學校裏最熱鬧的時候。樓梯上人來人往,學生都驚愕地看著這對父女拉扯。還有老師看不下去了,想上去勸幾句。

劉靜雲不停地喊著:“爸,你怎麽了?爸,你要幹嗎?”

劉老師揚手啪地一個耳光扇在她的臉上,女孩子的臉被打偏了過去。

周圍的老師和學生們都不約而同地抽了一口氣。孫東平下意識想拉住張其瑞,但是張其瑞已經搶先一步跑了下去,橫身攔在了劉氏父女之間。他麵向劉老師,臉上仿佛罩了一層寒冰,眼神尖銳得就像一把離了鞘的劍。

少年已經發育得十分挺拔,具有了成年人的體格。劉老師麵對他,心底也不由有點畏懼。但是他很快就反應了過來,怒道:“你讓開!”

“不!”張其瑞堅定地拒絕了。

劉老師的臉漲得通紅,他氣急敗壞地吼道:“你讓開!你要害死她嗎?”

張其瑞愣了一下,為這句話的嚴重性而驚訝。但是他依舊堅定地擋在劉靜雲的身前,身影絲毫不動。劉靜雲雖然性格爽朗,但是私下十分懼怕父親,這個時候她完全像個受了驚嚇的小孩子,大氣都不敢出。而劉老師平時總是一副溫和慈愛的表情,如今這麽猙獰,也是顧湘他們從來沒見過的,更是吃驚不小。

劉老師氣得直哆嗦,“你們兩個,到底要捅出多大的婁子才安心?劉靜雲,我再說一次,你再不過來,我有得你好看!”

校長和一個老師匆匆跑上樓梯,一見這個場麵,立刻過來拉住了劉老師。

“老劉,老劉你冷靜點,有話好好說!”校長拍著劉老師的肩膀,“來,站這裏也不像話,大家都都我辦公室去說。”

這時上課鈴聲響了起來,看熱鬧的學生依依不舍地被老師們趕走了。

一個老師走到顧湘麵前,“你們班英語課代表是誰?”

顧湘小聲說:“是我。”

老師眼神古怪地看了看她,“是嗎?那你也同我們來一下。”

“我也去!”孫東平叫。

那個老師搖了搖頭,“你回去上課。這事不是鬧著玩的,不要瞎湊熱鬧!”

顧湘忐忑不安地跟著眾人到了校長辦公室。辦公室裏還有其他兩個老師。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那兩個老師看到劉老師帶著劉靜雲走進來時,臉上一閃而過的是幸災樂禍的笑。

劉靜雲和張其瑞站在一旁,老師卻先走到了顧湘麵前。

“你是英語課代表?”

“是。”顧湘點了點頭。

“昨天的作業是你收的?”

“是。”

老師拿出一樣東西,“這封信你見到過嗎?”

那是一封粉紅色的信,信封上寫著“其瑞親啟”四個清秀的大字。這個字跡顧湘認識,是劉靜雲的字。

電光石火中,顧湘似乎明白了這一切的事情都是為了什麽。她打了一個寒顫,腦海裏冒出劉靜雲以前對她說過的話:“我和他的事絕對不能讓別人知道。我爸會被校長批評的,他會打死我的……”

顧湘嘴唇顫抖著,目光轉向一旁的兩個朋友。張其瑞一臉不解,但是劉靜雲已經麵色慘白,害怕得瑟瑟發抖。

“你到底見沒見過?”老師又問了一句。

顧湘瑟縮了一下,“沒……沒有見過。”

“你呢?”老師問張其瑞。

張其瑞站得遠,看不清楚老師手裏的東西,便說:“我也沒見過。”

劉靜雲仿佛被蟄了一下,難以置信地看向他。張其瑞不解地也回看了她一眼。

“沒見過?”老師冷笑了一下,“沒見過的話,它怎麽會夾在你的英語作業本裏?”

張其瑞眉頭一皺,瞬間明白過來了。前天大家玩完了回來,劉靜雲把那本練習冊還給了他。他沒有多想,也沒有再去翻那個本子,昨天顧湘收作業的時候,他就那麽交了上去。

寫給他的信,夾在作業本裏?

張其瑞下意識轉頭去看劉靜雲。劉靜雲臉上一絲血色都沒有,眼裏滿是淚水。她害怕地看著張其瑞,輕輕地搖了一下頭。

“劉靜雲,”老師揚著手裏的信問她,“這信是不是你寫的?”

劉靜雲顫抖著,慢慢搖了一下頭,“不是。”

另外一個老師站了出來,大聲指責:“還撒謊?我們拿你的的作業對比過了,字跡完全一樣的!”

劉靜雲低下頭,淚水滴落在身前的地板上。

那個老師尖銳地叫道:“違反了校規還不承認?這就是一班的尖子生嗎?成績好有什麽用,素質這麽差?劉老師,這是你的女兒。你自己的女兒都教育成這樣樣子,可以想象你們班的學生背地裏都是什麽樣……”

“老師!”“是我寫的——”

所有人都轉過頭去看著顧湘。




初戀16上部完結

顧湘那句話一出口就有點後悔了。可是事已至此,她隻有咬牙往前走,沒有了退路。

她結結巴巴地說:“我……是我寫的。”

劉靜雲瞪大眼睛,衝她拚命搖頭,但是劉老師這時候伸手狠狠掐了她一下,讓她閉嘴。

“我……我喜歡張其瑞……”盡管是假的,可是這句話還是讓顧湘紅了臉,“我想向他表白……我不知道該怎麽辦?劉靜雲是我好朋友,她說……她說可以寫信。我不知道怎麽寫,於是……於是她代筆寫了。就……就是這樣的。”

劉靜雲急忙叫道:“不是的……”

“是的!”顧湘抬高音量,“信夾在張其瑞的作業本裏,就是不知道為什麽他沒有看到……劉靜雲是寫了信,不過隻是為了幫助我而已……”

“不是……”劉靜雲急得一頭是汗。

劉老師猛地一把拉住女兒,又是一巴掌狠狠扇了過去,“叫你不好好讀書,叫你和別人整天弄這些東西!好的不學盡學些不正經的!亂七八糟交朋友!”

“哎呀!老劉,不要打孩子嘛。”校長連忙和一個老師把劉氏父女拉了開來。

張其瑞扶住劉靜雲。劉靜雲捂著臉哭了起來,嘴裏含混地說著:“不是她……”

張其瑞迅速俯身在她耳邊說了一句話。劉靜雲驚愕地抬頭看他。張其瑞點了點頭。劉靜雲的臉色更加蒼白了幾分,淚水流得更凶了。

顧湘方才那番話已經花去了她大部分的勇氣,對於一個曆來低調,從來不撒謊的女孩子來說,剛才的舉動已經值得一片掌聲了。她背上的衣服已經被冷汗浸透了,而且開始後怕。她發覺自己也比劉靜雲好不到哪裏去。她倒沒有一個嚴厲冷酷的父親,但是她有一個脆弱的前途。

劉靜雲哭得很凶,想走到顧湘身邊來,但是張其瑞堅決地拉住她,不讓她過去。劉靜雲隻好用口型說對不起。但是顧湘沒看到,她正低頭為自己擔憂,並且在為即將到來的苛責而準備說辭。

老師們聚在一起低聲說了一陣子,似乎有了決議。

老師對顧湘說:“你也是很好的學生,又是班幹,你應該知道學校嚴禁學生談戀愛的。”

“可是,”顧湘壯膽,小聲為自己辯解,“我沒有談戀愛,我隻是偷偷喜歡他。”

老師怔了一下,“總之這也是不對的!”

顧湘不再說話。

校長出麵來說:“那個,劉老師,你的學生,你帶下去管教吧。今天的事,我希望以後不要再發生的好。”

劉老師臉色鐵青地點了點頭。

這件事的解決辦法在中午之前就出來了。張其瑞沒有事,顧湘被撤銷了英語課代表的職位,劉靜雲也被撤銷了學習委員一職。這樣的處罰其實不算重的,但是處罰的理由卻讓這個決定顯得那麽荒謬和可笑。所以同學們對於這件事的反應很淡,隻有一些談戀愛的學生低調了一些。

大部分同學都在為顧湘和劉靜雲叫屈。班上的同學多多少少都知道劉靜雲和張其瑞的關係,不難推測出顧湘在撒謊。大家倒對她另眼相看,少年人有血性,覺得她勇敢又講義氣。

劉老師私下隻對顧湘說了兩句話:“謝謝你。我會記得的。”

孫東平將顧湘拽到了學校的小樹林裏,批頭就是一頓臭罵。他恨不得把這個女孩子的腦袋打開來看看,裏麵到底裝的是什麽東西。

“你不是想保送的嗎?你不是想將來上重點大學的嗎?這種事你出什麽風頭?劉靜雲自然有她爸護著,關你什麽事?”

“你才不懂!”顧湘氣勢洶洶地頂回去,“你不知道劉老師有多凶。劉靜雲那麽天不怕地不怕的,但是對她爸怕得要死。劉老師是什麽事都做得出來的。”

孫東平這樣高傲的人,當然未曾仔細了解過劉老師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不過在這方麵,他一直比較信任顧湘。女孩子心思細膩,觀察入微,而且她和劉靜雲關係親密,知道的內幕肯定比他多。

“劉靜雲說過,她以前就是因為幫同學寫了罰抄的作業被揭發了,劉老師就打了她一頓。”

“這麽嚴重?”孫東平大叫,“那這次的事,他還不要把人打死了?”

“我也不知道啊。”顧湘一臉擔憂。

果真,下午的時候,劉靜雲並沒有來上課。奇怪的是,張其瑞也不在。

第一節課下課的時候,孫東平匆匆地把顧湘拉出了教室,“我覺得有點不對勁。”

“怎麽了?”

“老三人不在了,也沒和我說一聲,他連書包都還沒收拾呢。”

“打他電話了嗎?”那時候學生用手機的很少,不過孫東平他們家裏有錢,家長都早早給孩子買了手機。

“不接。”孫東平焦躁地撓了撓頭,“他從來不這樣的。我覺得有點什麽事要發生了。”

天悶熱得很,雲層低低地,遠處傳來微弱的雷聲。教室裏的學生們無精打采地寫著作業,顧湘心神不寧,寫不了幾個字就轉頭看孫東平一眼。他也十分煩躁,不停地轉著筆,然後低頭使勁撥著張其瑞的手機號碼。

顧湘盯著他。他聽了一陣,抬頭對她露出失望的表情來。

放學的時候,外麵天色已經很暗了。黑壓壓的雲層就懸在頭頂,風吹得教室窗戶哐當直響。

孫東平陪著顧湘朝著職工宿舍樓走去。張其瑞還沒消息,他們商量了一下,打算去找劉靜雲問問。

劉家的大門是敞開的,裏麵傳出一個女人的哭泣聲和劉老師的叫罵聲。哭的人並不是劉靜雲,倒像是她的媽媽。

顧湘他們跑了進去。客廳裏,劉母正坐在沙發上淚流滿麵,劉老師則正對著電話大喊大叫:“什麽叫不到二十四個小時?我確定她失蹤了!我要找得到她,看我不把她的腿給打斷!”

“她爸,你別這樣……”劉母拉著丈夫哀求,卻被劉老師一腳踢開了。

劉老師摔了電話,扭頭看到了顧湘他們。他的眼睛裏噴出怒火,“好!好!你們翅膀都硬了是不是!”

孫東平問:“劉老師,我們隻是想來找劉靜雲的。”

劉母嗚得一聲,哭得更加傷心了。她手裏拽著一張紙,這時候落到地上。

顧湘撿起來,一看,是劉靜雲的字:“媽,我跟他走了。爸爸再也不能打我了。原諒我。”

顧湘抬頭看孫東平。

孫東平接過留言看了,三個孩子麵麵相覷。事實已經擺在了麵前,他們隻有選擇接受。

這對劉家人來說,也是一樣。劉老師發泄盡了怒火,終於像被抽了筋一樣跌坐在沙發裏,捂著臉,長長歎了一口氣。

孫東平拉著顧湘悄悄離開了劉家。

走下樓,一個驚雷在頭頂響起,把顧湘從沉思裏驚醒了過來。

孫東平急忙握住她的手:“沒事,雨還落不下來。”

顧湘恍惚地問:“他們去了哪裏?”

孫東平搖頭,“老三這個人,心思深沉得很,我猜不透他。不過劉靜雲跟他在一起,應該沒事。老三會照顧好她的。”

“可是,他們將來怎麽辦?”顧湘搖頭,“書不讀了嗎?大學不考了嗎?生活怎麽辦?”

“別想這麽多了。”孫東平按著她的肩,“張其瑞有的是錢呢。或許,過一段日子,等劉老師氣消了,他們自然就回來了。”

“可是,為什麽?”顧湘問,“為什麽他們可以什麽都不顧了,把這一切都放棄了?為什麽?”

孫東平溫柔一笑,“不要緊,我想以後我們都會知道的。”

頭頂又是一道響雷滾過,風更大了,夾著黃豆大的雨滴。顧湘的頭發打濕了,貼在臉頰上,鼻尖則掛著晶瑩的雨水。

孫東平看著這張白皙柔和的臉,忽然覺得喉嚨有點幹。

“走吧,要下雨了。”孫東平拉著顧湘走。顧湘乖乖跟著,完全都沒有察覺到兩人進握著的手。

風那麽大,人走路都有點困難,不過孫東平的力氣很大,一直牢牢牽著顧湘,用身軀為她阻擋風雨。顧湘凝視著他的背影。寬闊的肩膀,有力的手臂,還有一往直前不回頭的毅力。這些,她以前都沒有注意過。

兩人在學生宿舍樓下分別。顧湘揮揮手,轉身上樓。孫東平忽然叫住她。他目光深邃,一向桀驁的臉上帶著脈脈柔情。

“如果是你……”

“什麽?”風聲很大。

“如果是你,你也會走嗎?”

顧湘眨了眨眼,笑了“我又不喜歡張其瑞,我幹嗎跟他私奔?”

她腳步輕快地跑上樓。等到確定孫東平看不到她了,她才停下了腳步,靠牆站著。

外麵雷聲滾滾,她自己的心也跳得像在打雷一樣。她感覺血液在沸騰,一陣陣頭暈目眩,仿佛有什麽煙花在大腦裏綻放。這種感覺讓她承受不住,但是又那麽美好,讓她總是體驗不夠。

從來沒有過。她對自己說,這種感覺,從來沒有過。

這到底是什麽?


上部終於完結了。

接下來我要把這20多萬字整理一下交給編輯,準備出版。然後再喘口氣,寫下部的重逢。

休息大概一個禮拜。這段時間大家可以不用上來看了,我進展順利的話,下個周末就可以恢複更新了。

承諾下部會發兩章公眾章節,感謝大家的耐心等待。




第六章徘徊1

俺回來啦,承諾給大家的兩章免費章節~~~(*^__^*)...嘻嘻

顧湘張開眼,看到貼了百合花牆紙的牆壁,鼻子裏聞到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她的大腦裏還一片雜亂,過去和現在交錯在一起,廝殺混戰。她就覺得自己像個失憶多年又突然想起過去的病人一樣。

她坐了起來,發覺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經換成了酒店為客人準備的簡單睡衣。長袖長褲,輕軟的棉布料子,穿在身上十分舒服。

左手背有點涼,原來掛了點滴。手也已經洗幹淨了,連指甲縫都情理得很幹淨,雙手散發這清幽的香皂的氣息。

不知道是誰打理的,不過顯然是個細心的人。

這裏仍該是酒店醫務室的臨時病房,房間不大,有扇窗戶,外麵正是傍晚的景象。看來她大概睡了一個下午。

真是浮生偷得半日閑,希望朱姐批準了假。

顧湘掀開被子下了床。她既然醒了,也就不好意思賴著不走。

門忽然打開了,張其瑞輕輕走進來。他看到她醒了,眼裏有一絲驚訝,皺著的眉頭倒是舒展開來了。

“起來了?”

顧湘點點頭,“我是昏倒了嗎?”

“是的。”張其瑞眼裏有著很真誠的關切之色,“客人把髒東西潑到了你身上……不過已經沒事了,護士給你洗幹淨了,還換了衣服。”

“我就知道。”顧湘摸了摸衣服,笑道,“謝謝他們,也謝謝你。”

“還有哪裏覺得不舒服的?”

顧湘搖頭,“我想我就是被嚇住了,現在已經沒事了。”

張其瑞沒說話。他應該明白顧湘是被什麽嚇住的。看來過去的經曆在她的心靈裏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記。

“以前也發生過這種事嗎?”

“什麽?”顧湘反應慢了一拍,“哦,你是說……其實,很多女人被這樣撲頭蓋臉地潑一身血,都會暈過去的。嗬嗬。”

張其瑞卻沒笑。顧湘笑了幾聲也笑不下去了。

張其瑞說:“醫生說你有點疲勞過度。我已經和朱清說了,給你放兩天假,好好休息一下。”

“倒是賺了。”顧湘笑。

張其瑞也笑了一下,素來冷漠的臉上有著難得的溫和,“來吧,我開車送你回家。”

張其瑞開的是一輛銀色雪佛蘭,非常樸實的家用型,和他的風格真有點不搭。其實他自己開車的時間也不多。平時工作忙,就幹脆住在了酒店裏。這裏有吃有喝還有人打掃衛生洗衣服,比自己住公寓舒服多了。

不過張其瑞自己開車少的另外一個原因,就是他不大記得路。人總有缺陷,就連張其瑞這種看著全身上下都是優點的人都不能逃脫。張總是個路癡,這件事全酒店上至經理們,下至做衛生的大媽都知道。就算在自己的酒店裏,張經理也不止一次找不到北。

顧湘都曾聽過關於張其瑞走迷路的笑話,說他有一次巡堂走到一半,想上廁所,結果就失蹤了。兩個小時候廚房的主管發現他還在找廁所。

當然這個笑話很不靠譜。張其瑞好歹是總經理,他巡堂就和皇帝視察沒什麽區別,身邊自然跟著秘書助理和一大票重臣,眾目睽睽之下想失蹤都還有點難。

不過可以看出,張總經理不認路這事,已經成了全民笑話。不過張其瑞公事上很嚴厲,私下倒也隨和,員工開他玩笑,他從來不介意。

正因為張其瑞這個毛病,所以他車上裝著的GPS是最先進最高進的,衛星聯網,智能導航,溫柔的女聲每到要轉彎處就用中英文提醒司機下一步該怎麽走。

顧湘對這個GPS興趣很大,“上次坐你的車,怎麽沒看到這個?”

“上次壞了,拿去修了。”

難怪上次就開錯了路。

“至少酒店附近你還是熟悉的吧?”

張其瑞笑,“你又聽到了什麽新的關於我路癡的笑話?”

顧湘吐了吐舌頭,“沒新的了,還是那個在廁所迷路的。”

“那幫家夥。”倒也不生氣。

“我記得你以前在學校裏,去倒個垃圾都要迷路的。”

“那時候才開學,我不熟悉也是很正常的。再說了,那麽一點小事,你倒記了這麽多年。”張其瑞斜睨了顧湘一眼。

顧湘笑道:“沒辦法,你這人太完美,太無懈可擊了,隻有這點零星的醜事供我們茶餘飯後說笑的。我每次想到這事,覺得你也隻是一個凡人,就覺得自己不是那麽自卑了。”

紅燈亮了,張其瑞把車停了下來。

顧湘在沉默之中緩緩開口:“剛才我夢到過去的事了。”

張其瑞看向她。

顧湘的目光一直注視著前方,她仿佛一下沉進了九年前的時光中,陰影籠罩住了她全身。




徘徊2

我真素好孩子啊好孩子~~~~~


“我夢到高二的那次事。我不小心把夾著信的作業交上去了,然後你和靜雲都被抓住了。”顧湘衝張其瑞抱歉一笑,“對不起。如果不是我,後來也不會有那些事。”

“和你沒關係。”張其瑞平靜地說,“是靜雲她自己突發奇想要給我驚喜,是我粗心大意沒有看作業本。是……其實現在說這些也沒意思,都過去了。要怪就怪我們運氣不好,怪她父親不近人情。”

“是的,都過去了。”顧湘輕輕歎了一口氣,“隻是有時候覺得,生活裏一點小小的事,就會改變一生。比如說,幾個月前,你去林城的時候沒有在我的小攤前麵停留。那麽,現在我們也不會一起坐在車裏,談起過去。”

“我還沒謝謝你。”張其瑞忽然說,“那次事件裏,你替劉靜雲把寫信的事頂了下來。我欠你一聲感謝。”

“但是這並沒有改變什麽啊。”顧湘苦笑,“你們兩個還是手拉著手私奔了。”

張其瑞也苦笑了起來,“雖然隻有三天……不過人一生總要這麽瘋狂一回的。”

“是啊……總要瘋狂一回的。”顧湘呢喃,“然後?”

“然後就是回歸平靜,按部就班地過日子。”張其瑞今天十分難得地和旁人說了這麽久的私事,不過他並沒有要停的樣子。大概是孤單的日子也太久了,身邊的人也始終無法讓他敞開心扉去交談,如今有個故人坐在身邊,她知道自己所有的灰暗過去,他也知道她不堪回首的往事。他們兩個人雖然並不親近,但是他們並沒有秘密。這種保持著一定距離,卻又坦蕩蕩的關心,反而讓彼此更加信任對方,願意和對方分享自己的隱私。

“這些年,我也認識過很多人,也有認真地談過戀愛。不過初戀的感覺,是不會再有了的。”

“結婚並不需要一定有初戀的感覺。”

“你說話就像我媽。”

綠燈亮了,張其瑞再度發動了車。

顧湘抿著嘴笑,“我還有一個問題,如果你不想回答,也請別生我的氣。”

張其瑞好奇地看了她一眼,“好,我可以看在老同學的份上,不會和你計較的。”

顧湘斟酌了片刻,問:“你後來還有和靜雲見過麵嗎?她現在過得怎麽樣?”

張其瑞握著方向盤的手緊了緊。

車在川流不息的大路上行駛著,已經錯過了GPS提醒的要轉彎的地方,但是車還是徑直開了下去。

過了良久,顧湘都在為自己的唐突而忐忑不安而打算抱歉的時候,張其瑞才開口說話。

“沒有。”他說,“沒再見過她。但我知道她一直過得很好。”

顧湘望著他,猶豫了片刻,終於開口:“那個……”

“不用再說了。”張其瑞顯然不想再談這個話題。

顧湘搖頭,“不是的,我是說……”

“我知道你的意思。”

“是嗎?可是你……”

“你不用擔心……”

“不是的,其瑞。”顧湘指著GPS,“你已經開過了兩個路口了,你都沒發覺嗎?”

張其瑞下意識踩刹車,結果砰地一聲,後麵那輛車來不及刹車,狠狠撞到了他們車尾上。車劇烈地震了一下,幸好有安全帶,兩個人隻是受了點驚嚇。

張其瑞第一反應就是問顧湘:“你怎麽樣?”

顧湘說:“你倒不如問,車怎麽樣了……”

“車有保險。”

“難道我沒保險?”顧湘大驚。

張其瑞白了她一眼,咬著牙說:“你當然也有!你是酒店的合法員工!”

顧湘幹笑,“先看看車吧。”

後麵那輛車的車主已經從車裏下來了,咚咚跑過來,氣勢洶洶地捶玻璃。

張其瑞搖下車窗,從容地抬頭望了對方一眼,那個年輕女子一愣,氣勢當場就弱了一半。張其瑞再下車來,微笑著同她禮貌溫和地商量索賠和維修,很快讓對方另外一半怒火也熄滅了。最後雙方和平友好地留了聯係方式,分道揚鑣,那女孩子還戀戀不舍地叮囑張其瑞一定要打電話。

顧湘目睹全程,簡直歎為觀止。她隻記得以前孫東平到處追女孩子的樣子,那風流又賴皮的作派,她以為天下男人對女人都是一個態度。如今見了張其瑞的表現,才知道原來拿喬也可以是一種誘惑。優雅的,無聲的,含蓄的,潛移默化的,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就可以把對方牽著鼻子走。

幾年不見,當年的冰山王子,原來也已經成熟如此了。

張其瑞把車停路邊,沒過多久,小於就匆匆開著一輛寶馬趕到了。

小於依依不舍地把駕駛座讓給了張其瑞,自己準備把那輛尾燈被撞壞的車開去修理。他苦著臉反複叮囑老板:“張總,麻煩您這次真的要聽從GPS的指導了。請您真的要注意前後車輛了。拜托您真的不要再出事了……”

“知道了!”張其瑞打發他,“回頭老爺子問起來,我就說是別人撞我的。”

小於委屈地嘀咕:“老爺子才不會信呢。”

小於不放心地走了。張其瑞這才搖上車窗,扣好安全帶。他的手習慣性地往右邊儀表盤摸了一下,一頓,低聲罵:“這個小於!”

“怎麽了?”顧湘不解地問。

張其瑞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顯然有點尷尬。他挺不好意思地低聲說:“這車……沒有GPS……”




徘徊3

張其瑞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顯然有點尷尬。他挺不好意思地低聲說:“這車……沒有GPS……”

顧湘看著他,他也看著顧湘。然後顧湘長長出了一口氣,“下車。”

“打的嗎?”張其瑞解開安全帶。

“下班高峰期,哪裏叫得到車?”顧湘拉開車門,“我來開。”

“你?”張其瑞失笑,不以為然。

顧湘已經繞了過去,拉開了駕駛座的車門,“我會開車,出獄不久就學會了,以前送貨什麽的也經常開。”

張其瑞一針見血,“有駕照嗎?”

“當然沒有。”顧湘衝他擠了擠眼,慧黠一笑,“所以我會更加小心。”

張其瑞有點狼狽地被她從駕駛座裏趕了出來,坐去副駕。顧湘熟練地係好安全帶,打火發動。她的手摸了摸方向盤,臉上帶著滿足的笑,就像一個終於能夠單獨開車的少年一樣。

“我還真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駕駛寶馬車。”

“是嗎?”張其瑞看著她眼裏興奮的色彩,把安全帶係得更緊了一點,“如果這輛再撞壞,那我們家隻剩一輛奔馳了。你估計會更開心吧?”

“別鼓勵我。”顧湘衝他一笑,踩下油門。

當然,顧湘的駕駛年齡雖然不長,但是技術並不張其瑞低。她開車同她的人一樣,溫和穩重,細心守矩。從不趕紅燈,從不超車,速度永遠保持在20邁,交警叔叔最喜歡這樣的司機了。

張其瑞不是一個急性子,可是天下沒有哪個男人能忍受這種車速。所以這一路他都坐得痛苦不已,又不好開口催,隻好時不時地清清喉嚨表示自己的不耐煩。

顧湘還反過來教育他,“我發覺,其實如果不是人命關天的大事,開得那麽快,趕那幾分鍾的時間,真的沒意思。如果全天下的人都像我這樣開車,這個世界上就沒有車禍發生了,人間會少很多悲劇。”

張其瑞補充:“是啊,雖然你沒有駕照,但是你深諳大理。”

“很感動吧?”顧湘衝他挑了挑眉毛。

顧湘打開了車裏的音響,隨著節奏晃著腦袋。她今天可以開這麽好的車,心情非常好,不論是先前的噩夢還是張其瑞的牢騷,她都全部拋在了腦後。

張其瑞長長歎了一口氣。

“你不喜歡聽周傑倫?”顧湘調小了音量。

“不是的。”張其瑞有氣無力地說,“我在想,等會把你送到了宿舍,我怎麽回去?”

“噢……”這的確是個問題。

等到了宿舍,正是吃飯呢的時間。

顧湘邊招呼張其瑞上樓,“我室友回家去了,家裏就我一個人。你如果不介意的話,就上來吃頓便飯吧。”

“你下廚?”

“有什麽好奇怪的。”顧湘還有幾分得意,“我也不是自誇,我廚藝很不錯。你吃過我做的幹點,應該對我有信心才是。而且,保證幹淨。”

張其瑞今天實在有點驚訝。印象中顧湘是個溫順柔和,老實刻板的人,經曆了人生大挫折後,更是有點消極低沉,缺乏情趣。沒想到她竟然還有這麽機敏活潑的一麵。不是那個逆來順受的女孩,而會譏諷,會開玩笑,會製造驚喜。就仿佛一塊看似普通的晶石,磚了一個麵,突然綻放出光彩來。

顧湘見他沒說話,還以為自己說錯話了,不免有點慌,“不好意思,我隻是隨便說說的。”

“沒事。”張其瑞回過神來,“前幾年潔癖很嚴重,後來去看了心理醫生,進行了治療。現在已經好多了,有時候會覺得不舒服,但是也能克服。”

顧湘放下心來,領著張其瑞上樓。

住了幾個月,這套小屋子已經在兩個女生的努力下,布置得越發像一個家了。沙發套著手工沙發布,三個又大又軟的抱枕躺在沙發上,而一隻老貓則趴在一個抱枕上睡覺。

富貴看到主人回來了,敷衍地叫了一聲,自己舔起了爪子。對於張其瑞,它則是完全忽視了。

顧湘摸了摸它,對張其瑞說:“請隨便坐吧。冰箱裏有菜,我很快就弄好。對了,我記得你也不吃辣,是不是?”

“不吃辣,不吃蔥。”

“果真沒記錯。”顧湘係上圍裙進了廚房,留下張其瑞和富貴大眼瞪小眼。

張其瑞在沙方上坐了下來。富貴警惕不滿地瞪著他,因為自己的領地被侵占而不滿。張其瑞不知道在怎麽去和一隻貓打招呼,他唯一能知道的,就是去摸摸它的腦袋。

顧湘正拿著一枚雞蛋打算敲開,外麵突然傳來一聲男人的悶呼和一聲貓的慘叫。她嚇了一大跳,雞蛋落到台子上,打了一灘。




徘徊4

“怎麽了?”顧湘匆匆跑出去。

張其瑞正握著右手眉頭緊鎖地站在沙發邊,沙發上則是一隻渾身炸毛、低聲吼著的老貓。一大一小正怒目對視,一副硝煙彌漫的架勢。

“它它它,它抓你了?”顧湘大驚失色,不顧張其瑞的拒絕,拉過他的手看,手背上果真有三條血痕。

“富貴!”顧湘又驚又怒。

富貴長長地喵了一聲,聽起來無限委屈,一雙黃色的大眼睛無辜地望著顧湘。

顧湘隻好問張其瑞:“怎麽回事?”

張其瑞的無辜也十分理直氣壯,“我隻是想摸摸它而已。”

顧湘左看看右瞧瞧,一人一貓都一臉理所當然,結果最後尷尬的隻有她自己。

“對不起,是我沒和你說,它不大喜歡被陌生人摸。真的對不起。你先坐下來,我給你上點藥。你放心,它打過針的。”

張其瑞倒不怎麽在乎,“這點小傷,衝一下水就可以了。”

“還是擦一下酒精的好。”顧湘拿棉花粘了酒精,“會有點疼。”

張其瑞的手放在她的膝蓋上。酒精碰上傷口,刺痛傳來。顧湘特別小心翼翼,很快就搞定了,給張其瑞貼上創可貼。

創可貼是楊露買的,上麵印著粉紅色的小桃心。

張其瑞額角掛著一滴汗,“不能換一個嗎?”

顧湘表示無奈,“雖然花俏了點,但是人家也是創可貼嘛。”

富貴氣鼓鼓地甩著炸毛的尾巴跑回房裏去。

“它生氣了?”張其瑞問顧湘。

“好像是。”顧湘歎氣,“沒事的,我會給它吃罐頭。”

“我叫小於給你買的罐頭?”

“貓糧都是你買的啊。”

張其瑞點頭,“這麽說,我才是它的飼主。它給我臉色看,實在不應該。”

顧湘驚訝,問:“那我算什麽?”

“我雇傭的飼養員。”張其瑞一本正經地說。

顧湘噗地一聲笑出來,“好吧。飼養員現在該去做飯了,還有人要喂。”

晚飯很快就好了。簡單的家常小菜,全都是素的。青菜炒得清脆可口,茄子燜得又香又軟,玉米餅煎得金燦燦的,灑上白砂糖。還有一盤金黃鮮紅的西紅柿炒蛋。

張其瑞迅速掃了一圈,居然幾乎全都是他喜歡吃的菜。

顧湘端著熱騰騰的湯走出來,“最後一道。我們昨天剛好燉了排骨湯,今天味道正好。沒有蔥,沒有放味精,隻有一點薑。”

張其瑞聞著誘人的飯菜香,情不自禁地讚美,“你果真廚藝不錯!”

“你還沒嚐了,下結論未免太早了一點。”顧湘笑著給他盛了一碗飯,“再說你也是吃慣了山珍海味的人了,想必瞧不上這點小菜。”

張其瑞搖頭,提起筷子開始夾菜,“我口味一直比較淡,不吃辣不吃油膩,以前愛吃海鮮,現在也學會節製了。嗯,青菜炒得不錯。可以再幫我盛一碗湯嗎?”

顧湘立刻盛了一碗湯端過去。

張其瑞優雅地接了過來,優雅地吹了一口氣,再優雅地抿了一口,“濃淡正好,很鮮。”

顧湘十分高興地聳了聳肩,“謝謝老板。”

張其瑞放下湯碗,抬頭看向顧湘,“我很少讚美別人的烹飪的。”

“我知道。”顧湘微笑,她也坐了下來,提起了筷子,“酒店管理和營養學雙學位,品酒師資格證……我到酒店第一天就全部知道了。老實說,我就是聽到了你那長長一串的頭銜,才重新考慮也去考一些資格證。”

“原來是我鼓勵了你。”

“倒不如說是你刺激了我。”

“看來老師說的沒錯:努力讀書,不但幫助你自己,也還幫助了你的朋友。”張其瑞埋頭吃了起來。

這頓飯大家都吃得很高興,連富貴也不再生氣了,因為顧湘給它開了一罐金槍魚罐頭。張其瑞胃口很好,他特別喜歡那盤蕃茄炒蛋,吃到後麵,幹脆拿著盤子往碗裏扒。

吃完了飯,顧湘收拾了碗筷去洗。張其瑞在客廳裏看電視,富貴就蹲在電視櫃旁邊對他虎視眈眈。他看雜誌,富貴就滿沙發撲蒼蠅。他沒辦法,幹脆去廚房看顧湘洗碗。

顧湘動作很快,已經洗得差不多了,正在抹灶台。她正輕輕哼著歌,張其瑞仔細一聽,正是一首時下流行的歌。顧湘的頭發長了一些,紮了個馬尾辮,正如她高中時一樣。從背後看過去,削瘦的背影,紮起來的鞭子,認真地在做事,這個女孩似乎還和十年前他認識時一樣,一點都沒有變。

張其瑞張開嘴,他自己還沒反應過來,那句話已經說出了口:“你……你害怕嗎?”

顧湘停了下來,詫異地看向他,“什麽?”

“發生那樣的事。”張其瑞說,“肯定很害怕吧?你那時候還那麽小。”

顧湘頓了一下,明白過來。一時間,她的背脊有點發涼,似乎是誰打開了窗戶,冷風灌了進來。




徘徊5

張其瑞看著她的臉色一下變得蒼白,也立刻後悔了。他還深刻記得自己幾個月前見到她時,她是什麽樣子。那明明微笑著,眼裏卻死氣沉沉的模樣,雖然已經被煥發的神采代替,但那畢竟還是不久前的事。往事如果逆襲起來,也是非常痛苦的。

“對不起。我隻是隨口問問。”張其瑞往前走了兩步,“如果你覺得……對不起,當我剛才……”

“我當然害怕。”顧湘幽幽開口。

張其瑞閉上嘴。雖然他覺得更後悔了,可是他也知道自己這個時候改變話題已經晚了。

“我那陣子幾乎崩潰了。”顧湘慢慢擦著灶台,眼裏沒有一絲光芒,“最開始的那段日子,我白天哭,晚上做噩夢,神經衰弱很嚴重。監獄醫生給我開了安神的藥,我吃成了藥物依賴,反而更糟糕。孫東平沒出國前,幾乎天天都要來看我,我又不能見他。他給我寫信,我看到信就哭……那時候我整個人完全脫了形,人不人鬼不鬼的。你若是見到了,肯定也會嚇一跳。”

她話語平靜近乎輕鬆,仿佛說的不是自己的事。可是所說的每個字,聽在張其瑞耳朵裏,都像鉛塊一樣沉重。

“那後來呢?”

“後來還是和我一個牢房的一個大姐勸的我。她說我還年輕,罪名也是自衛過當,出去後還是會有很好的將來的。她幫我把信收了起來,要我不要再看了。她還說……還說,外麵有人在等我出去……”

顧湘露出夢幻一般的笑容來,看著卻讓人心碎。

張其瑞覺得心裏很疼,尖銳地疼。因為他知道,那個在外麵等她的人,並沒有一直等下去。

顧湘抬頭看他,眼睛裏是幹的,眼眸深深,仿佛黑洞。

“我放棄了自己,足足八年。我本來是個卑微但是自尊心強的人,聰明,勤奮,從小的夢想就是憑借著自己的這點天分改變自己的人生,擺脫那個尷尬的處境。可是那件事徹底打破了我的夢。我的聲譽,我的理想,我所作出的所有的努力,全部都化做泡影。我那段時候絕望到了頂點。我曾經一度都想到了……”

“不要說了!”張其瑞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顧湘抽了一口氣,從噩夢般的回憶裏掙脫了出來。他們靠得很近,近到她的漆黑一片的眼睛,清晰地映著張其瑞凝重擔憂的麵容。張其瑞以為她會流眼淚,可是顯然她的眼睛已經幹涸了,眼淚都已經不知道跑去了哪裏。

“對不起,我……”

“是我該說對不起。”張其瑞放開了顧湘的手,退了一小步,把兩人之間的距離拉開了。剛才那陣似有似無的情愫也被空氣衝淡。

“我不該提起這個話題,我知道這對你來說有多困難。是我唐突了。”

顧湘苦笑,“沒關係。其實有些話,說出來會感覺好很多。”

“這些話,你從來沒說過?”

“大家都不容易,何必在給人家添加不愉快。對於他們來說,我還年輕,身體健康,我還有什麽可抱怨的?”

“那麽,你可以說給我聽。”張其瑞重新伸出了手,拉過顧湘的手握住。他的手掌寬大厚實,雙手將顧湘的那隻手包得嚴嚴實實。

顧湘感覺到手上傳來的溫暖而安心的感覺。這大概是她和張其瑞第一次這麽親密,雖然隻是握著手,可是她卻知道這是這個一向寡言少語的男人的表示關心的方式。簡單,可靠,充滿力量,帶給她強大的勇氣。

顧湘微笑起來,繼續說:“後來那些年,我逐漸調整自己的心態,開始去學習。我本來等著出來後,守著外婆好好過日子的。做點小生意,能糊口就行。我隻是沒有想到外婆她……走得那麽早……”

張其瑞輕歎了一口氣。他拉著顧湘回到了客廳,按著她的肩膀讓她坐在沙發上。如果他們決定好好談一下往事,那麽首先要有一個舒適的環境

顧湘做了幾個深呼吸後,感覺稍微好了一些。

“我想問你個事。”

“什麽?”

“我外婆的後事,到底是誰給辦的?我問了我爸,他隻說來了好幾個殯儀館的人,說是別人已經給了錢。我想,應該有孫東平一份的,那你們呢?”

張其瑞頷首道:“我們都有,不過我們都趕不來,我、孫東平和劉靜雲在國外,曾敬在北京醫院打來電話後,就委托了殯儀館。”

“那醫院也是你們給的錢?”

張其瑞點頭,“是的。”

顧湘長歎,“謝謝,我真欠你們太多了。”

“怎麽說這個話。我們也是幫忙而已。外婆在世的時候,對我們也很好,我記得她煮的麵條很好吃。”

“你那時候可沒吃幾口呢。”顧湘笑起來。

張其瑞慚愧,“外婆一定認為我這人挑剔吧。”

“我跟他說你有胃病。”顧湘說,“而且你剩的麵條也全部都進了孫東平的肚子了。他一來我家就最愛吃外婆煮的麵條,能吃好大一碗。”

美好的回憶又讓她露出溫暖的笑容來。

張其瑞說:“醫院的人告訴我的,外婆走得很平靜,就像睡著了一樣。”

“是,我爸也和我說了。隻是我畢竟讓她傷心了。”

“你並不是故意的,是別人害了你。而且你現在過得好,她知道了會開心的。”

顧湘的笑容裏充滿了溫情和回憶,“外婆是這個世界上,除了我媽媽外,唯一一個無私愛我的人。”

張其瑞心裏的弦被這句話撥了一下,孫東平在他腦海裏一晃而過。而顯然顧湘在這一刻也想起了同一個人。她就像看透了他的心思一樣,下一句話像一把刀一樣刺進他的心裏。

“你有孫東平最近的消息嗎?”




徘徊6

張其瑞覺得有點心慌。撒個謊隻需要三個字,可是他也很清楚地知道這並不是長久之策。他自己也正在被這個謊言纏繞得越來越緊,越是後悔,越需要繼續撒謊下去來維持這個謊言。

這個城市那麽大,但是這個城市也可以很小。也許就是那麽一個不期而遇,所有的真相都會浮現出來。那麽到那個時候,他就會由一個熱心的朋友變成了一個小醜。

但是猶豫也隻是一秒的時候,他下意識地回答;“沒有新的消息。也許我可以去問問朋友,或許他已經回國了。”

“是嗎?”顧湘倒很平靜,“我想他應該過得不錯。”

張其瑞問:“你想見他嗎?”

“孫東平?”顧湘還是有點慌,“不,不!還是算了……也許將來可以,現在,我想我還沒準備好。”

張其瑞忍不住問:“準備什麽?”

顧湘疲憊地歎氣,“我還沒有那個勇氣。我覺得等我更好一點的時候,更成熟一點的時候,再見麵會比較好。”

張其瑞其實也這麽覺得。這個時候他又覺得自己之前撒的那些謊是正確的了,眼前的女孩驚慌脆弱,承受黑暗的過去已經是她最大的負擔了,現在的這一攤子混亂事,會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時間不早了,張其瑞起身告辭,顧湘送他下樓。臨走前,張其瑞叮囑顧湘:“你身體不好,這兩天你就在家裏好好休息,不用去酒店了。”

“其實我一點事都沒有。”顧湘說,“我今天好好睡一覺,明天就沒事了。”

“不用!”張其瑞的態度卻很堅決,“已經準了假,就好好利用不要浪費。以後多的是要你賣命的時候。”

顧湘隻好點頭同意。這天下還真的有硬逼著員工休假的老板,給老同學打工果真有點好處。

張其瑞等出租車開出去了一裏多路,才掏出手機,撥通了秘書的電話。

“小何?明天曾先生的婚禮的準備工作……好的,我這就回來檢查。”

顧湘回到家裏,徑直進了臥室。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蹲了下去,從床底把一個大箱子拖了出來。這是她北上的時候帶的箱子,現在用來裝一些證件和雜物。箱子很舊了,還是顧母的嫁妝之一。那個時候的東西質量都很好,即使樣式過時了,把手有點鬆,可還是很結實經用。

顧湘打開箱子。裏麵放著一些文件夾,相冊和小擺設都是她舍不得丟的舊物了。角落裏還有一個不小的檀木匣子,別著一把黃銅鎖。這匣子是外婆送給她的,她小時候一直用來裝一些漂亮的玻璃珠子和不值錢但是亮晶晶的胸花什麽的。當年孫東平看到匣子裏的東西的時候,還把她笑了一番,說這些地攤上都不賣的玩意兒,她居然能當成寶一樣存放那麽多年。

那有什麽辦法?她是戀舊的人。她其實很古板,不容易適應新事物,舊的東西雖然破,可是親切實用,又有那麽多記憶在裏麵。她還覺得人就應該有一顆戀舊的心,不忘記過去,才能更好的把握未來。

鑰匙插進鎖眼裏,轉了一下,鎖卡啦一聲打開了。

盒子裏滿滿地裝著信,有一百來封。部分開封了,大部分都還沒有打開過。信件都很舊了,信封微微發黃,上麵陌生的郵票和複雜的郵戳證明了這些信漂洋過海來到她的手裏有多麽地不容易。

那些拆封過的信件都起了毛邊,顯然在過去的歲月裏,它們經常被某人取出來翻閱,或是放在手裏摩挲。顧湘不得不承認,這些信曾經一度是支撐她度過在獄裏的慢慢長夜的力量。

信都是按時間順序排好的,最後一封拆開的信還是七年前寄來的。時間上來看,最開始兩年,一個月都有兩到三封信,第三年的時候來信開始少了起來,變成一個月一封。隨後的兩年則越來越少。

其實顧湘也很明白這意味著什麽。

她不是天真單純的還滿腦子相信愛情永遠不變的傻女孩。她很清楚情人之間長時間沒有聯係的後果會是什麽。其實那也就是她想要的結果。沒有不會變淡的愛情,沒有不會結束的初戀。顧湘覺得自己已經被生活改造成了一個悲觀主義者。

她抽出了最早的一封還沒有拆開的信。從這封信開始,那個好心的大姐就替她把信收了起來,不讓她再看了。

顧湘出獄後,曾經打算把這些沒看過的信全都看了。可是那時候也和此刻一樣,等真的把信拿在手裏的時候,又覺得其實已經完全沒有必要讀這些信。因為不論上麵寫了什麽,來信的疏密狀態就已經說明了一切。

是的,還不如就這樣封存著吧。等到她真的有勇氣麵對自己的過去的一天,再靜下心來,仔細讀一讀。到那個時候,這些信就不是一段逝去的愛情的證據,而是曾經美好過的證明。

有了張其瑞的叮囑,顧湘第二天痛快地睡到了九點過才起來。富貴正縮在被子裏,顧湘給它開了一個罐頭,她才慢吞吞地下床過來吃東西。它到底年紀大了,冬天不是很好過。

時間過得真快。當年還是捧在手心裏的小奶貓,如今已經是個抱都不怎麽抱得動的老貓了。顧湘摸著富貴的頭,心裏想著,等到自己耄耋之時,又會有誰在她身邊,這樣照顧她呢?

沉思並沒有更進一步就被電話打斷了,一個平時和她關係挺好的管家部的女孩子急著找她,“顧湘,你今天是不是放假?”

“是啊。”

“那你能不能過來幫我代今天的班?”小姑娘急得都要哭出來了,“我男朋友出車禍了,我要去看他。可是大家都忙,都不能代我的班!今天酒店裏有個很重要的婚禮,管家部都搬了一半去做事,所以人手緊缺,請不了假。顧湘,我知道你最好了,你能不能幫我這個忙?”

“你別急!”顧湘立刻應下來,“我這就過來,很快就到!”

顧湘掛斷電話,立刻洗臉換衣服。富貴瞄瞄叫了兩聲。

“乖,今天有急事,晚上叫楊露給你喂吃的。”

顧湘一把抓過掛在床頭的米奇圍巾戴上,挎著包奔出了家門,大門在她身後砰地一聲合上。




重逢1

今天是個結婚的好日子。陰了好幾日,這天終於出了太陽,天空一片晴朗,沒有風,陽光照在人身上很暖和。

這對新人盛裝站在禮堂門口迎接客人,新郎興奮得臉上發光,新娘挺著個大肚子,倒是十分從容鎮定。新郎同人寒暄到興起,免不了把音量拔高。新娘子總會拽一把丈夫的袖子。

新郎家頗有點社會地位,所以這次來吃酒的賓客也大都是些富豪名流。珠光寶氣的客人們給這場準備有點倉促的婚禮增添了不少光彩。

張其瑞穿著雪白襯衫,黑色西裝,淺藍色馬甲和領帶,以往總梳得一絲不苟的頭發搭在額頭上,輪廓頓時顯得柔和了些,平易近人了許多。他平時也是西裝革履,卻很少穿得這麽隆重。三件套的西裝讓人在英挺之中透露出一份斯文優雅來。席間不少女客紛紛側目,更有大膽點的還會主動來搭訕。

作為酒店負責人,同時也是伴郎之一,張其瑞今天從一大早一直忙到現在,才有空喝點咖啡,吃了兩片麵包。

曾敬抽空跑來找他,兩人躲在一個沒人注意的露台上,在寒風中抽煙。

曾敬狼吞虎咽地啃著烤雞腿,不忘同兄弟說:“我老婆要我和你說,在場的很多女客人都想認識你。你卻吝嗇得不肯給一張名片。”

“我的名片都是用來給生意夥伴的。”張其瑞不為所動。

“幹嗎那麽一本正經。”曾敬勸他,“她們都是很可愛的女孩子,還有幾個家世不錯。”

張其瑞無奈地看著好友,“是不是所有已婚男人都這樣愛做媒?”

曾敬舉手投降,“我隻是被我老婆派過來的。而且你也別這麽挑啦。雖然說男人三十後再找老婆也不晚,但是很多好女人是不等人的。怎麽也先找一個談著吧?你條件這麽好……”

“曾阿媽,差不多就行了。”張其瑞笑著打斷了曾敬的嘮叨,“你說的話,我家老頭子天天都要說一遍,你倒更像他親生的。”

“叔和嬸還好嗎?”

“好得不得了,最近還計劃出去旅遊。從紅海上船,遊地中海,然後在法國蒙彼利埃下船,再遊歐洲。給他們報了一個豪華老年團,讓他們好好玩一個月。”

“叔現在是徹底不管事了?”曾敬問,“這麽大一個公司,就靠你一個人,也太辛苦了。”

“花了那麽高的價錢請來那麽多職業經理人,也不是養著玩的吧。”張其瑞笑,“我接手時間不算長,現在剛過磨合期,往後會更好的。”

“總得考慮個人問題……”

張其瑞忍不住叫道:“你怎麽像個複讀機一樣,老說這個話題啊!”

曾敬歎了一口氣,一本正經地說:“三哥,我不是多管閑事。我當你是親兄弟,我不希望看到你這麽寂寞。”

張其瑞夾著煙的手頓了頓,微微眨了一下眼。他低下頭笑了,幾分感歎,幾分苦澀,當然也是充滿了感激的。

“我知道你關心我。”

曾敬說:“你這人話少,心思藏得深,但是你開心不開心,我還是看得出來的。我這次見你,總覺得你精神不大好。總顯得有點累,也不開心。我倒不是說有了女人就開心了,我的意思是……希望有人在你身邊照顧你,關心你一下。”

張其瑞深吸了一口氣,握拳輕捶了朋友一下,“兄弟。”

曾敬笑,“三哥,我知道你這幾年也有過幾個挺不錯的女朋友的。聽說有個什麽女主播?”

“你消息挺靈通的嘛。”張其瑞不以為然,“那女人凡事計算精細,是個生活裏的數學家。我離死還早呢,她都已經把我的死後遺產如何分割計劃清楚了。娶了這種女人,倒像娶了一個催命符一樣。”

曾敬大笑,“不可能沒遇到過好女人。”

“好女人當然有的。純情的,賢惠的,都遇到過。有一個還已經帶去見父母了,後麵還是分了。”

“怎麽了?”

“說我這個人太冷漠了,和我在一起沒激情。”張其瑞苦笑。

“那是這個女人不懂。”曾敬道,“三哥你這是含蓄穩重。結婚需要什麽激情?結婚隻需要點勇氣,眼睛一閉,牙一咬,衝進圍城裏。瞻前顧後的,從來都結不成婚。你說我現在想到婚後的生活,怕不怕。當然也怕,我過的又不是童話般的日子。可是兩個人在一起,多大的困難也可以一起麵對,總好過一個人煎熬。”

張其瑞拍了拍他的肩,“發言很動人。”

時間差不多了,張其瑞滅了煙,曾敬拿袖子抹了抹嘴,兩人從小露台走回大堂裏。

何知芳匆匆迎上來,對張其瑞說:“張總,您叮囑過的孫先生和劉小姐,已經來了。”

孫東平正在幫劉靜雲脫下外麵的大衣。兩人轉過身來就看到朝這邊走過來的曾敬和張其瑞。彼此一照麵,都有點不自在,可是也都能夠在最短的時間裏露出燦爛的笑容。然後就是握手擁抱,一番寒暄。




重逢2

“恭喜啊,阿敬。早生貴子,白頭偕老!”孫東平和曾敬擁抱了一下。

劉靜雲在旁邊也連聲說恭喜,然後轉過頭來,對張其瑞大方地點了點頭,“其瑞,有陣子沒見了。”

張其瑞也回以一個從容的笑,“是有陣子了。最近還好嗎?出版社的工作怎麽樣了?”

“還是老樣子啊。”

“不是說想回學校?”

“需要考個教師證。”劉靜雲顯得有點無奈,“現在忙得根本擠不出時間來複習。”

“也要注意休息啊。身體才是革命的本錢。”

兩人笑,架勢猶如普通老同學。

劉靜雲今天穿著粉紫色套裝,典雅大方,清麗動人又十分含蓄得體,不會搶了別人的風頭。當年風風火火的少女如今已經出落成優雅淑女了,這個蛻變過程,張其瑞並未參與其中。所以,他也享受不到這個成果。

孫東平走過來,自然而然地挽起了劉靜雲的手。

他對張其瑞笑道:“我說,當初明明是我和阿敬更親密些,怎麽反倒是你做了伴郎了?”

張其瑞也回笑道:“我才是大哥,理所當然應該讓我。”

孫東平真切地讚美:“酒店很漂亮。”

“過獎了。”張其瑞客氣地說,“你們兩位的座位在那邊,我帶你們過去。”

過去後,又是和兩家父母一陣攀談。婚禮總是這樣,許多十年沒見的親戚朋友都會在這天全部從哪個角落裏冒出來,你會發覺孩子都長大了,年輕人都已經做了父母了,長輩都已經老了。如果換成葬禮,你更會發現,原來有好多人常年沒消息,原來是已經死了。

人生就是這麽奇妙,緣分似乎也可以在斷了多年後重新撿起來,一下子複熾,仿佛以前從來沒有分離過,仿佛彼此從來沒有遺忘過。大家依舊談笑風生,熱情友好,完全忘了當初為了什麽事才不相往來的。

孫東平一邊和這些人寒暄著,一邊在心裏尋思。他眼角瞟到了站在一旁的張其瑞,張其瑞恰好也望了過來。兩人視線對上的一瞬間,都不約而同地轉開了。

也有無法修複的感情的。孫東平在心裏默默加上了一句。

顧湘別好最後一根發卡,對著理了理領子。她剛才跑得很急,現在還有點喘氣。心一直跳得很快,讓她有種緊張的感覺。

感覺是種很奇妙的事,她總覺得今天有哪裏不大對勁,可是又說不出來。

值班室裏人不多,做客房服務的還沒回來,還有一部分應該又被借去樓下端盤子去了。聽說今天有盛大的婚宴,新郎是還是張其瑞的朋友。

幾個女孩子在興致勃勃地討論著樓下的婚禮,“轎車清一色都是奔馳以上級別的,加長林肯就有三輛。”

“我看到新郎的媽媽手上的鑽石就有這麽大一顆。”

“聽說新娘的婚紗是DIOR的。”

“哈哈,人家脖子上一顆鑽石就夠我們幹上三十年的了。”

“果真人比人,是要氣死人的。”

“張總今天是伴郎呢!”一個女孩子興奮得臉上發紅,“我剛才上來的時候繞道去悄悄看了一眼,他居然穿著三件套!三件套啊!”

其他女孩子嬉笑著捂著耳朵。

“又花癡了吧?”

那個女生雙手握拳,很認真地說:“真的很帥呢!他站在門口陪著新郎招呼客人,一直在微笑。看著好親切,好溫柔啊!”

“那以前張總來檢查衛生的時候,你怎麽不覺得他親切溫柔了?”另一個女孩打趣道,“回頭張總叫你把一個茶壺擦上二十遍的時候,你再來發花癡吧。”

顧湘隨口問了一下:“今天哪家結婚啊?”

同事說:“不認識,不是上海人。新郎家姓曾,做生意的,很有錢。”

顧湘怔了怔,“姓曾?曾敬?”

“好像是叫這個名字?”同事點頭,“你認識?這家人很有名嗎?”

顧湘頓了半晌,才說:“聽說過而已……”

同事說:“好像是張總的老同學。那新娘子的肚子都這麽大了,我看他們喜酒擺完後,用不了多久就該擺滿月酒了。”

女孩子們笑起來,又開始樂此不疲地討論起女賓客們的衣著珠寶。

顧湘這時已經從驚訝中緩過了神來。大概先前的不安真是一個預兆。原來是老同學結婚了。

她當年和曾敬也不是很熟,但是因為孫東平的原因,大家也常在一起吃飯玩耍。曾敬那時候也是個油頭滑腦的少年,模樣也不錯,女朋友一大堆,偶爾還有女生為他打架。人雖然不聰明,考試常不及格,不過挺講義氣的。後來她和孫東平發生了那麽大一件事,曾敬也熱心幫過他們。

如今真是歲月如飛,轉眼曾敬就要結婚了,而顧湘對他的印象還停留在那個稚氣的少年的階段。

這就是八年時間可以改變的。再也沒有比同學結婚和朋友生孩子能證明時間的流逝的了。




重逢3

顧湘帶著今天的早報朝錢老先生的房間走過去。樓層裏隻有清潔工用吸塵器清潔地毯時發出的嗡嗡聲,走廊裏的花瓶中插著今早才換的新鮮花束,香水百合幽幽地發散著芳香。

大概是空調開得太暖和了些,顧湘覺得有點心慌。莫名其妙的緊張感讓她很不自在地做了幾個深呼吸,來緩解突然起來的胸悶。

東來閣的保姆給顧湘開門。大姐一臉忐忑不安之色,一邊悄悄拉顧湘進屋,一邊對她使眼色。

“怎麽了?”顧湘聽到屋裏有人聲。

“老爺子的兒子媳婦來了,正在吵架。”保姆搖頭,拉著顧湘進了廚房。

飛過半個地球來見老父,卻是為了吵架?

那對中年夫婦衣著講究,溫州方言裏夾雜著法語,神色倨傲。顧湘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麽,隻知道老先生似乎十分生氣。老人臉色發紅,手在哆嗦,一直罵個不停。那對夫婦倒不至於和老人對著吵架,但是也對父親的訓斥一臉不以為然。

保姆聽得懂溫州話,對顧湘說:“是說想要分家,覺得老頭子活不長了,與其等到老人死了,還不如死前先分了。”

“怎麽能在老人麵前談分家?”顧湘覺得不可思議。

“可不是嗎?”保姆鄙夷地朝客廳掃了一眼,“作孽哦。生兒子不孝,不如養豬養狗。”

錢老先生終於怒到極致,一拐杖打碎了花瓶。保姆和顧湘匆忙跑了出去。

老先生疲憊地歎氣,對顧湘說:“你叫他們走,我不想看到他們。”

錢先生聽到了,大聲嚷嚷:“我就知道,你始終偏心大哥的!你總是想把家產給他……”

他太太和保姆半拉著把他勸走了。

屋子裏恢複了安靜。老人家頹廢地坐在輪椅裏,寂寞地看著懷表裏亡妻的照片。他整個人看上去都有點萎縮,顯然兒子媳婦的來訪對於他來說絲毫都沒有親人見麵的喜悅,反而是一場折磨。

顧湘默默地把打碎的花瓶打掃幹淨了,然後給老人倒了一杯熱茶。

錢老先生收起懷表,對顧湘說:“下次他們再來找我,你要替我攔下來。”

顧湘點頭。

老人不住搖頭,“大兒子一心忙著做生意,根本就不來看我。小兒子倒是肯來看我,卻是為了分家產。女兒嫁了出去,自己身體也不好。孫子們都小,也都還不懂事。唉,可惜老伴走得太早了……”

顧湘安慰他:“兒孫自有兒孫福。您也不要想太多了,好好享自己的福就行了。”

“我哪裏有什麽福?”錢老先生苦笑,“你還年輕,你不懂。這種寂寞,比慢刀子殺人還痛苦。”

其實顧湘懂的。或許沒有錢老先生這樣體會得那麽深刻,但是她是懂的。

老爺子說:“你這麽乖巧,你家老人才真的有福氣。”

顧湘自嘲地一笑,“我不乖,我以前做錯過事,讓我外婆很傷心。”

“你說過你是外婆帶大的。”

“是的。”顧湘憂傷地說,“可惜外婆也去世得早,我沒能孝敬她。”

“你是個好姑娘。”錢老爺子拍了拍顧湘的手,“我的孩子要有一半像你,我都不知道多高興了。”

“您的兒子們都是做大事的,還是不要像我這樣碌碌無為的好。”

“你才不無為呢!來,給我讀報紙吧。你發法語口語進步很大哦。”

“還多虧了您的指導啊。”

顧湘伸手去拿報紙。手指還沒夠到,胸口卻像被什麽人突然捶了一拳。她猛地抽了一口氣,手不小心碰到了了茶杯,茶差點潑了出來。

“小顧,怎麽啦?”錢老先生關切地問,“你哪裏不舒服?”

顧湘搖了搖頭,她自己都很迷惑。自己身體很健康,好吃好睡的,那剛才那陣心髒亂跳是怎麽回事?

先前已經消失了的那種不安的感覺不知不覺又彌漫在了她的心頭。

孫東平使盡渾身解數,終於打發走了一位渾身珠寶又濃妝豔抹的胖太太。他長籲了一口氣,悄悄抹汗。

曾敬端著酒笑嘻嘻地跑過來,“金太太怎麽樣?”

“原來她姓金啊。”孫東平接過酒,“我隻知道我差點沒有被她身上的香水給熏死。那味道聞起來就像……”

“噴了香水的廁所!”

“謝謝!”孫東平誇張地翻了一個白眼,“這個形容才是最確切的!你們家的親戚怎麽都那麽奇怪?不是春心大動急著嫁人的姑娘,就是富態八卦的大媽。”

“那你還想見到什麽?”曾敬朝劉靜雲的方向努了一下嘴,“碗裏已經有了,就別老想再從鍋裏找什麽了。”

“去你的!”孫東平和他碰了一下杯。

“說真的。”曾敬問,“你們什麽時候辦事啊?”

“這麽急著想把我給的禮金還回來啊?”孫東平大笑。

劉靜雲和女客寒暄了一圈,過來找孫東平,“東平,還有半個小時就開席了,你大哥呢?”

“對哦!”孫東平急忙掏手機,“他和我說他昨天就從杭州回上海了,我等他打電話給我,結果到現在也還沒打。”

“你那個要來蹭飯的外姓大哥?”曾敬問。

“就是我繼父的兒子。”孫東平一邊說一邊撥電話,“你還記得他吧?以前見過的,那時候我們還讀高中,他在讀大學,又是國外長大的,我們都覺得他很酷啊。”

“我記得。”曾敬想起來了,“穿皮衣皮褲的,是不是?”

“皮衣皮褲?”劉靜雲笑了。

“他以前是搖滾青年。”孫東平衝劉靜雲擠了一下眼,“喂?愷希呀,是我。你在酒店吧?對……記得我和你說過的同學結婚吧?你今天要沒事,就下來大家一起吃頓飯好了。”

孫東平剛掛斷電話,劉靜雲就激動地使勁扯他袖子,“你看,是徐楊姐!”

“她有什麽好看的?”孫東平不解,大家從小一張桌子吃飯,幾根眉毛都數得清了。

“你看她身邊的人是誰?”

鐵娘子徐楊女士身邊的男伴,正是鄰家大哥林家俊先生。林家俊算不上多英俊,卻特別有一種成熟穩重,理性睿智的氣質,很是吸引女性。他今年三十五歲了,自己經營著一家連鎖裝潢公司。在上海這樣一個物欲橫流的大都市裏,他是一個低調又成功的生意人。

“終於走到一起了?”劉靜雲低聲問孫東平。

“不知道啊。”孫東平聳肩,“他們兩個拉拉扯扯也有十五年了吧?林大哥原本就想娶她,她不肯,非要幹事業。他們要是生了個孩子……”

“都可以念初中了。”曾敬補充完整。

平日裏一副女青天麵孔的徐楊對著林家俊,居然也笑容婉約,眼神明媚。劉靜雲覺得十分有趣。

“這就是婚禮啊,總有你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

孫東平看著兩個有點眼熟的中年婦女朝他們走過來,不禁哀歎道:“還有你幾乎已經遺忘了的人從地下冒出來。”

他強打起精神去應付這兩個難纏的阿姨。

潘愷希是打著嗬欠走房門,端正的臉上還帶著宿醉的疲憊。他參加的那個會議已經結束了,因為有假,便打算在國內多待幾天。他昨天還和朋友在杭州茶館裏喝茶打牌,玩到半夜,今天一早回到上海,又被一通電話叫醒,通知他下樓吃酒席。

顧湘正和推著車從東來閣裏走出來,她剛打掃完衛生,接下來就要去為錢老先生取今天的午飯。

走廊裏就他們兩個人,顧湘抬頭就看到了潘愷希。


我知道我很囉嗦,不過我就是喜歡長長的鋪墊啊鋪墊,惡趣味~~




重逢4

顧湘看到他,一下回想起昨天的遭遇,臉色頓時有點難看。她倒不是小心眼的人,隻是昨天的事件導致的後麵一連串不愉快的反應,讓她心有餘悸,下意識地就想離這個罪魁禍首遠一點。

潘愷希卻是十分真誠地過來道歉的,“昨天的事,我十二萬分地對不起你。是我太莽撞了,沒有管理好我的客人。給你帶來那麽大的不便,我實在太抱歉了!”

對方這麽慎重其事地道歉,顧湘也不好意思繼續板著臉。她勉強笑了一下,說:“沒事的,潘先生,那隻是個意外。”

潘愷希打量她,“你昨天都昏到了,怎麽今天又來上班了?你身體沒事了嗎?”

“我沒事。今天很忙,人少事多,我來替班的。”

“是暈血嗎?”到底是醫生,有職業習慣,“上次那個女客人房裏打架的時候,沒見你昏倒啊。”

“我隻是被嚇著了。”顧湘並不想同他解釋那麽多。

潘愷希沮喪,“顯然是生我的氣了。”

顧湘為他的孩子氣笑了起來,“不會的,潘先生。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還有工作要做。”

“對了,”潘愷希問:“樓下禮堂是幾樓?”

“一樓和二樓都有禮堂,您是要去哪裏?”

潘愷希說:“我親戚的朋友結婚,要去吃酒。”

“是不是姓曾的?”天下還真有這麽巧的事?

“好像是呢。”潘愷希想了想,“是我弟弟的同學,我並不熟。”

“哦……曾家的婚禮在二樓牡丹堂,一號電梯可以直達,”

顧湘不記得自己有姓潘的同學,不過或許是曾敬的大學同學。緣分還真是奇妙,那人情關係纏纏繞繞,會牽到一個你就在你身邊,可是你完全聯想不到的人的身上。

而且,曾敬家到底什麽來頭,怎麽好像全天下的人都要去吃他的喜酒似的。顧湘覺得挺好笑的。

潘愷希走進電梯,按了樓層,電梯門在緩緩合上。

“請等一下!”顧湘匆匆追了過來。

潘愷希反應敏捷,一把攔在門上,電梯門又分開了。

“那個……”顧湘跑到了跟前,才覺得自己衝動了。

她能說什麽,叫潘愷希代替她去給曾敬送上一句祝福嗎?

張其瑞說過,外婆的後事,曾敬也出了一份力氣。如今他結婚,她應該去當麵祝賀和道謝的。可是既然張其瑞都沒有告訴她這件事,就說明曾敬也還不知道她的情況。她一向是遵從張其瑞的決定的。張其瑞既然決定不告訴她,那她就可以繼續裝作不知道。

“有什麽事嗎?”潘愷希問。

顧湘斟酌了片刻,還是搖了搖頭,“沒什麽……”

電梯門再度合上,女孩子清秀卻有點不安之色的麵容消失在門後。電梯開始下降。

潘愷希臉上還帶著疑惑的神色,為剛才顧湘那句沒說出來的話納悶。還有,他提到新郎姓曾的時候,臉上那抹說不清道不名的表情。似乎是喜悅,又有點憂傷。

難道是老情人?

潘愷希笑著搖頭。自己年紀也不小了,居然也還會有這種小女生才有的玫瑰色幻想。

打起精神來到禮堂,孫東平帶著他去見曾敬。潘愷希見到了曾敬才想了起來,以前是見過的。

那年他跟著父親從加拿大來到北京,見到了未來的繼母,還有她的兒子,也就是孫東平。少年人對他又是戒備又有些敬仰,他和他那群兄弟們曾經和潘愷希一起喝酒、打桌球、騎機車、追逐女孩子。

潘愷希後來有時候還很懷念那個暑假。他還記得那時候孫東平身邊有個小女朋友。馬尾辮,樸素的連衣裙,有些瘦,不大愛說話。那女孩跟他現在這個未婚妻比起來,猶如山雞比鳳凰,可是孫東平卻對她如珠如寶似的,恨不得心都掏出來給她……

潘愷希感覺一道閃電擦亮了他頭頂的天空。他想起來了!

是的,他終於明白自己為什麽始終覺得顧湘有點眼熟了!

“怎麽表情一驚一乍的?”孫東平遞過來一杯茶,“喝點這個吧,專門去廚房要來的,解酒的茶。”

潘愷希灌了幾口茶,並沒有覺得頭疼有什麽緩解。他反複斟酌了半晌,還是決定把自己的發現和孫東平談一下。

“東平,你還記得我當初第一次見你的事吧?”

孫東平對他突然而來的回憶感到奇怪,“記得啊。怎麽了?”

潘愷希沒理那句讚美,說:“我記得你那個時候有個女朋友的吧?”

孫東平意氣風發的笑臉仿佛一下被定格住了。他幹巴巴地問:“是……你怎麽想到說這個?”

潘愷希這時也覺得納悶,他還從來不知道自己是個這麽八卦的人。但事已至此,他也隻有硬著頭皮繼續說:“我這次住這裏,看到……”

“東平,潘大哥!”劉靜雲匆匆走過來,“要開席了,曾敬叫我通知你們入席。”




重逢5

兩個男人都有種做了壞事差點就被抓住的驚慌。不過好在都是久經沙場的人了,驚慌也隻是半秒,孫東平轉眼就恢複了正常,笑著對潘愷希說:“你去入座吧。我是伴郎,接下來有得我忙。”

“等一下。”劉靜雲叫住了孫東平。

孫東平站住了,露出來的笑容有點緊張,“怎麽了?”

“領帶。”劉靜雲伸手理了一下,“好了,去吧。”

潘愷希看著兩人親昵溫馨的場麵,沒說出口的話就像一塊石頭一樣沉回到心底。今天是個好日子,或許有些話,更適合另外找個時間說。

服務員已經開始上餐前菜,食物的芳香喚醒了潘愷希宿醉的胃。他坐了下來,衝對麵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客投以迷人的微笑,端起了果汁。

顧湘下到廚房,去取為錢老先生專門準備的午飯。以往都會有人送上來的,但是今天餐飲部的人借口忙,讓顧湘自己下來取。

顧湘下樓時順便朝舉辦婚禮的方向望了兩眼,那時候已經開席了,禮堂外隻有堆滿了兩麵牆壁的花籃。

看得出來是一場盛大的婚禮呢。

她的胸口又傳來一陣慌悶的感覺。她趕緊深呼吸,緩解這陣不舒服。

太奇怪了,她難道得了心髒病?

“還愣著做什麽?”一聲呼喝把顧湘從沉思中驚醒。一個餐飲部主管正衝著她嚷嚷,“你們主管派你們下來不是來發呆的。”

顧湘不解地看著他。那人滿臉不悅地拉著顧湘往禮堂的方向推了一把,“快點,已經開席了,酒水不夠。”

“啊!我不是朱清派下來的。”顧湘連忙辯解。

“是嗎?”那人卻並不在乎,“那你先幫半個小時,快去!”

顧湘回過神來時,人已經在備菜間裏了,手上被塞了一盤酒杯,杯子裏都盛著紅酒。旁邊的服務生來去匆匆,一盤盤酒和餐點源源不斷地送了出去。

“呆站著做什麽?”負責人不悅地催促。顧湘隻有硬著頭皮端著酒走了出去,暗自祈禱別被張其瑞看到。雖然她主動銷假回來工作本來應該值得表揚的,但是她擅自跑來這個婚禮現場,想必張其瑞並不會高興看到這樣。

新人的宣誓已經結束,因為新娘有孕在身,作弄新人的環節隨便應付了一下就過了。現在正是輪流祝酒的時間,禮堂裏坐滿了幾百位客人,場麵正是最熱鬧的時候,滿場都是歡笑交談著的賓客和到處亂跑的小孩子。

顧湘端著酒穿梭在人群之中,平日做習慣了的工作對她來說沒有什麽難度。雖然計劃端完這一輪就悄悄溜走,可是也還忍不住在人群之中尋找新人的身影。她很想知道,當年的老同學,現在成了什麽樣了。

從溫室裏取來的還帶著露水的鮮花妝點著大廳,溫暖的燈光將一切都照耀得朦朦朧朧,傳統的喜悅烘托著熱烈喜悅的氣氛。

孩子們歡呼著一窩蜂跑過,撞著了顧湘。她踉蹌一步,險些就把酒灑了出來。背後一桌客人忽然喧嘩起來,原來是新人過來敬酒了。

一陣微妙的悸動牽扯著顧湘的心跳。她轉過了身去。

滿麵紅光的新郎和新娘就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曾敬那張胖了兩圈的麵孔隻讓顧湘怔了一下,就辨認了出來,然後熟悉的感覺油然而生。新娘子手裏拿著果汁象征性地和客人碰杯,新郎倒是被灌了不少酒,張其瑞在他身邊

一個盤著頭發,身段窈窕的女子走到新娘的身邊,給她把果汁續上。有客人同她打招呼,女子笑意盈盈地把頭轉了過來。

顧湘端著盤子的手抖了抖,心髒猛烈地跳動起來。

是劉靜雲。

明顯成熟得多了,已經徹底出落成了美麗的天鵝。精致的妝容和衣著,優雅的姿態,從容自信地應付著各樣的客人,幫助新郎照顧著新娘子。劉靜雲是婚禮現場裏非常耀眼的存在。

顧湘對她的最後的印象,正是她傷心失落地被父親強製送去英國讀書。記憶裏那個少女蒼白憔悴,兩眼空洞,沒有一絲生機。劉靜雲走得很匆忙,顧湘沒有來得及和她道別。

如今看到這樣充滿朝氣的她,顧湘心裏那處長久以來一直擔憂的心緒,終於放鬆了下來。

那對新人敬完了隔壁那桌,然後走了過來。顧湘下意識退了幾步,躲到了人群之後。

張其瑞似乎感覺到了什麽,抬眼朝那邊掃了一眼,卻沒有發現什麽異常。顧湘等到他重新轉過身去,才從人群裏探出頭來。

差不多了。顧湘對自己說。不但見到了曾敬夫婦,還見到了劉靜雲,已經算是有了格外的驚喜了。現在見麵還太早了點,更何況她的身份也太尷尬了,倒容易掃了別人結婚的興致。

顧湘端著酒轉身,打算悄悄離開。

“靜雲,要不你扶新娘子回去坐著吧。”一個熟悉的聲音穿透了滿場的喧囂,傳到她的耳朵裏。

整個世界都在這一秒後安靜了下來,她隻能聽到自己沉悶的心跳聲,心髒似乎在胸腔裏垂死掙紮著,呼吸不過來,全身都僵硬了,天地開始旋轉。

是錯覺吧?

是別的人吧?

是真的嗎?

顧湘慢慢地轉過身去,她幾乎可以聽到身體關節發出的喀喇聲,一個簡簡單單的動作,幾乎就花了她全身的力氣,和近一個世紀的時間。

驀然回首,那人,果真會在燈火闌珊之處。




重逢6

禮堂裏璀璨的燈光照耀在男人身上,給他的頭發勻染上了一層淡淡的金邊。他高了一些,瘦了很多,皮膚也比以前白了,愈發顯得幹練利落。如果以前的他是個青春活力的運動少年,現在這個連鬢角後頸的發梢都精心修剪過的人,已經是個斯文儒雅,成熟穩重的男人了。

綠樹成蔭的校園小路上,穿著T恤牛仔褲、笑容燦爛的少年轉過了身去,邁著大步跑遠。他終究還是鬆開了她的手,把她留在了原地,一去不返。

孫東平的眼裏是明亮的笑意。他和劉靜雲一樣,優雅而從容的和客人談笑風生著,明朗自信的臉上沒有一絲陰翳。

他們高高地站在光芒凝聚的地方,快樂地笑著,珠寶在燈光下折射出璀璨的光芒。

記憶裏最後的片段,那個傷心欲絕地凝望著她的少年,那個痛苦哭喊著,一次次衝上來想再擁抱她一次的少年。那個她深深愛過的人,和現在這個意氣風發、神采飛揚的男人,身影卻是怎麽都無法重合到一起。

時光留下了一個空洞,又像一部中間剪輯到一大段的電影,讓看的人一時間無法將過去和現在連接起來。

顧湘想到,其實最怕的,不是現在的人臉和故人重合在一起,怕的就是,明明是那麽熟悉,那麽親密的人,那張臉,卻無法重合在一起了。

孫東平伸出手,搭在了劉靜雲的腰上。顧湘嘴角的苦笑凍結在了嘴角。

孫東平側過頭去,輕吻了一下劉靜雲的鬢角。極輕的一個小動作,似乎像是嘴唇不經意地擦過她的頭發,卻又是那麽嫻熟自然。

劉靜雲柔柔一笑,手在孫東平的手臂上輕拂了一下,轉身扶著新娘子離開了酒席。

歡樂的客人們迅速湧上來,填補了空出來的位子。笑聲回蕩在顧湘的腦海裏,衝擊得一陣陣暈眩。

有人撞了她一下,手沒有抓穩,盤子翻落而下,刺耳的玻璃破碎聲猛地將她遊離的魂魄拉了回來。

“對……對不起……”

碎玻璃和酒撒了一地,客人的皮鞋和褲腳都打濕了。顧湘半跪了下來,掏出隨身攜帶的手帕為客人擦鞋。長期的訓練已經讓她產生了習慣,即使如行屍走肉一般,身體也會自動反應,做該做的工作。

這裏小小的騷動並沒有怎麽影響到客人們聚餐的氣氛,附近的服務員訓練有素地過來幫忙。

顧湘聽到張其瑞語氣輕鬆地對新郎說:“真好啊,歲歲平安!”

客人們都哈哈大笑。顧湘捏著手帕的手在發抖。

是的,他們的歲月多麽美好。

有人走到她身後,問:“愷希,沒事吧?”

這個熟悉到恐怖的聲音一瞬間讓顧湘的血液都凍結。她一把緊捏住手帕,玻璃的碎片紮進了手心,那種疼痛,就像一把鈍刀子在慢慢割著心。

“沒事”被潑了酒的客人語氣輕鬆地說,“隻是打濕了而已。”

“怎麽這麽不小心啊?”孫東平低頭掃了一眼那個半跪在地上的服務生。他的瞳孔刹那間收縮,眉頭皺了起來。

清瘦的後背,白皙的後頸,耳後總是有些柔軟的絨發。他以前從喜歡從後麵擁抱住她,輕輕吻她的脖子,懷裏削瘦的身軀仿佛一用力就會折斷一樣……

“那個,小姐,你……”

蹲在地上的女孩子渾身顫抖了一下,似乎害怕被他責罵。

憐惜之情油然而生,孫東平不禁將語氣放得舒緩溫和,再度開口:“沒關係的,就是想請你——”

“東平!”肩上猛地被人拍了一下,要說的話被打斷了。

張其瑞扣著他的肩,臉上帶著懇切的笑容,“我要去一下廚房,阿敬那邊你幫我頂一下吧。”

“哦,好的。”孫東平過了兩秒才反應過來。他再度轉過頭去,可是地上已經沒有了那個服務生的身影。

“剛才那個人呢?”孫東平急忙問潘愷希,“剛才蹲這裏的那個女生呢?”

潘愷希眼裏閃過一抹錯愕,隨即笑起來,“喲,偷吃也不要這麽明目張膽嘛。劉小姐前腳才走,你後腳就……”

“胡說什麽啊!”孫東平沒好氣。這時一個服務生正端著菜經過,孫東平不管三七二十一,衝過去一把扣住她的肩,將她轉過身來。

女孩子嚇得不輕,手裏的菜都差點打翻在地上,哆哆嗦嗦地問:“先生,請問有什麽事嗎?”

並不是她。

孫東平眼裏的光芒霎那間暗了下去,他失望地鬆開了手。

張其瑞不動聲色地把服務員打發走了,問孫東平:“怎麽了?你在找誰?”

“沒……沒什麽。”孫東平勉強笑了一下,搖了搖頭。

張其瑞笑著拍了拍他,“好啦,阿敬還在等著你呢,快過去吧。這裏我來就好。”

曾敬已經在那邊呼喚他了,“老四!老四!護駕!”

孫東平揉了揉眉心,再度在人群裏掃視了一遍,還是沒有收獲。他強打起精神,露出笑臉,朝著曾敬走了過去。

張其瑞含笑目送他走遠,轉頭向身旁的潘愷希道:“潘先生需要回去換衣服嗎?我叫服務員幫您把衣服送去幹洗,這是我們酒店的責任。”

“不用。”潘愷希笑得像一隻老狐狸,“潑到喜酒,也是好事。張經理您忙,我自己來。”

兩個男人的視線在空氣中擦出一個火花。張其瑞嘴角輕輕勾了一下,不再多言,錯開他,大步朝禮堂外走去。

潘愷希看著他匆忙的背影,眯起了眼睛。

突然一個人從他眼前跑過,頭也不回地追著張其瑞而去。

潘愷希這下才真的驚住了。那人是孫東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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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逢7

張其瑞追到大堂,但是顧湘的身影早已經無處可尋。那個人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受了這麽大的衝擊,肯定心緒混亂,不知道會跑去了哪裏。他必須和她好好談一談。

張其瑞掏出手機撥通了朱清的電話。

“顧湘?她今天不是放假嗎?”朱清看了看休息室,顧湘並沒有在裏麵。

“顧湘回來過。”旁邊一個服務員說,“小安的男朋友進醫院了,她過來和她換了一下班。”

“她現在在哪?”

“好像應該給錢先生取午餐,不過她沒有取回來。我剛才碰到那家的保姆,也問我顧湘去哪裏了。”

朱清搖了搖頭,對著電話說:“張總,顧湘不在樓上……張總?”

張其瑞狠狠合上電話。他拉了拉領口,大步走出了酒店大堂。

外麵人潮如織,好天氣加上附近商場的冬季打折吸引了無數年輕男女。張其瑞在人群裏慌張地尋找著顧湘。

那個紫灰色的身影在人群縫隙間一晃而過,張其瑞不由振奮,撥開路人朝她奔跑過去。

“顧湘——”

顧湘像是一隻聽到了風聲的兔子,驚恐地回過頭去。張其瑞焦急擔憂的麵容出現在不遠之處,她略微鬆了口氣,卻沒有停下腳步。恰好這時路燈亮了,她拔腳匆匆朝馬路對麵奔了過去。

“等一下!”張其瑞喊她,但是顧湘置若罔聞。他隻好緊追過去。

顧湘慌忙逃竄,她的大腦裏一片空白,身體像是被操縱了一樣。高樓林立的城市,陌生的街道,來來往往的忙碌的人群,她在這個世界裏是如此地渺小,如此地和這裏格格不入。她覺得焦慮,又覺得害怕,但是她在心底又知道其實那一切都不是她的錯。

她隻能選擇逃跑,因為她完全還沒有準備好。當她跪在地上為客人擦幹鞋子上的酒漬的時候,背後傳來的那個聲音幾乎一下就將她打入了地獄。

不能見他!不能讓他見到我!不能!

她奔跑著,像是被獵人追捕的小動物,慌張逃竄著,卻怎麽都找不到可以躲避的地方。

“顧湘——”張其瑞到底是男人,沒用多久的時間就趕上了她,“你等一下,我有話和你說。”

顧湘隔著馬路回頭望了他一眼,悲傷且驚慌,眼裏還充滿了失望。她搖了搖頭,轉身繼續往前跑。

張其瑞拔腿就要追過去。一輛車響著喇叭從他身前擦過,司機大聲地用上海話罵著。張其瑞沒有這個耐心等待綠燈,他趁著車流稀少衝過了馬路,追了過去。

張其瑞再度失去了顧湘的蹤影。他深深呼吸,讓氣息平緩了下來。

河堤上遊人很多,旅遊團的人操著各地口音,人們忙著歡笑和拍照,歡樂的氣氛氤氳在空氣之中。

張其瑞一直走,走到了堤壩僻靜的一處。

顧湘坐在長登上,微弓著背,低垂著頭。她盤起來的頭發已經在奔跑中散了,披在肩上。張其瑞這才發現她的頭發長長了不少,卻還是略微有點發黃。

他輕輕走了過去,站在顧湘身後。

冬日的太陽雖然和煦,但是溫度始終不高,江邊又有風,顧湘的背影些瑟瑟發抖。不知道是因為寒冷,還是因為先前發生的事對她刺激太大。

張其瑞幹脆利落地解開扣子,脫下衣服,搭在了顧湘的肩上。

顧湘身子瑟縮了一下,卻沒有拒絕他的好意。

張其瑞繞了過去,坐在她的身邊。

長久的沉默,似乎時間都凝固了起來,然後沉沉下墜。張其瑞覺得自己胃裏墜著的這塊東西,讓他覺得非常地不舒服。但是他不知道該怎麽做?

他以前也都有想過今天這種情況,畢竟這世界上沒有拆不破的謊言。但是那個時候他也都不知道該如何應對的好。因為在這個時候,道歉和懇求似乎並不能解決什麽問題。他始終不知道該怎麽去向顧湘解釋自己做這一切的動機。

是的,他不知道為什麽。

“為什麽?”顧湘終於開口,問了第一個問題,也是張其瑞最不知道該怎麽回答的問題。

所以他選擇老實地回答:“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顧湘轉過頭來,深深地凝視著張其瑞的雙眼。她的眼睛裏那強烈的感情輕易地就懾住了他,讓他無法動彈,就像落如網中的一隻小蟲。

“你一直知道他的行蹤,你知道他們倆的事,是不是?”

張其瑞點了點頭,“是的,我知道。”

顧湘移開了視線。她苦笑著搖頭。

“你知道嗎?我真的弄不懂你!你在想什麽,你做事的目的是為了什麽,我都不知道。有時候,或者就在昨天,我都覺得我或許是了解你的,或許我們的關係是密切的。但是隨即就發生這麽一件事,告訴我,我全部都錯了。”

張其瑞長歎,扶著額頭,低聲說:“對不起……”

“不要這麽說。”顧湘生硬地回絕,“你沒有對不起我。你給了我全新的,充滿希望的生活。我還應該感謝你才是。你知道嗎?雅各鼓勵我去考糕點師資格證呢。我正覺得我的人生在經曆了八年的偏離後,現在終於走上了正軌了。人生多美好啊,陽光多溫暖……”

“是嗎?”張其瑞抹了抹臉,仿佛想把臉上的窘迫抹去,“但是今天……”

“這就是你為什麽要給我放假嗎?”

張其瑞用沉默代替了回答。

顧湘苦笑了一下,“我該感激你的一片苦心嗎?”

“我知道這樣做並不光明正大。”

“為什麽?”顧湘很認真地再次問,“為什麽對我隱瞞?而且我想,你也對他們隱瞞了?”

張其瑞輕輕點頭,“我那時候覺得,即使將來你們重逢,我也不該是那個安排會見的中間人。”

“是嗎?”顧湘直視他的眼睛,“你是不是在接我來上海前就知道了他們的事了?”

張其瑞沒有辦法否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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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逢8

“你知道……知道他們倆的事?”顧湘沒有辦法把那個確切的詞說出來,隻好用含糊的語言代替。

張其瑞輕哼了一下,覺得長痛不如短痛,幹脆快刀斬亂麻,“他們訂婚了。”

顧湘閉上了眼。單薄的衣服完全無法阻擋周身的寒氣,她瑟縮著抱住自己,把腦袋埋進臂彎裏。

張其瑞解釋道:“我在林城見到你時,還不知道他們的事。我和劉靜雲也多年沒有聯係了,朋友們幾乎都不知道他們倆走到了一起。不過,我說孫東平在找你,這並不是撒謊,他的確一直在找你。”

“找我做什麽?”顧湘抬起頭,滿臉譏諷,“送我喜帖不成?”

張其瑞皺起眉頭,他直覺地不喜歡她這麽怨憤的模樣。他花了很多精力才讓她從過去的負麵情緒中走了出來,不想看著她又走進過激的憤世嫉俗中去。

顧湘也察覺自己這句話酸得猶如打翻了一屋子泡菜壇子。她自嘲一笑,搖了搖頭,“是啊,我鬧什麽情緒?當初是我主動推開他的。他繼續朝前走了,有了新的生活,我就應該接受這個現實。大家都有其無奈之處,沒有什麽可值得責備的。”

張其瑞想起以前一個女友也同他說過類似的一句話:有個作家說,成年人往往發覺沒有人可以責怪,因為人人都有他不得已之處。

顧湘的肩膀一直在顫抖,因為寒冷,還是因為悲傷?

張其瑞伸出手,摟住了她。顧湘稍微掙紮了一下,妥協了下來,任由他將自己攬了過去,讓她靠在肩上。

溫暖的氣息讓她顫抖的身體終於平複了下來,狂亂不安的心跳也慢慢趨向平穩。這個懷抱充滿了安慰和包容,也充滿了安全感。

“你知道詳細的情況嗎?”

張其瑞低頭看了看臂彎裏的人,斟酌了一下,說:“他們在英國相遇,又在同一所學校讀書。再詳細的,我也不清楚了。”

“也夠了。”顧湘說,她閉上眼睛,喃喃道:“我……我想過他可能已經有別的人了,我隻是沒想到……是我推開他的,是我主動的,我要和他斷,我們是不可能的……可是,可我還是……”

張其瑞察覺到了她的變化。他低頭去看顧湘的臉,顧湘急忙把臉別開。

“別這樣。”張其瑞扣著她的肩,不讓她逃開,“你不用這樣。這沒什麽。我可以理解的……好了,已經沒事了。”

顧湘被他擁抱著,埋在他的懷裏,還可以清晰地聽到他強勁有力的心跳聲。張其瑞感覺懷裏的人很安靜,一動不動,也並沒有哭泣。就仿佛一隻傷得太深的小動物,已經筋疲力盡,無法動彈了,隻貪戀著人類懷抱的一點溫暖而已。

他將她抱得更緊,雖然這個冬日的戶外,身穿單衣的他感覺到後背的寒冷,但是懷裏依舊是一團暖意。

張其瑞輕輕歎氣,微微一笑。

突兀的手機鈴聲響起,驚動了兩人。顧湘動了動,抬起頭來。眼睛和鼻子還是紅的,不過顯然已經鎮定了許多。

張其瑞衝她抱歉地笑了一下,從西裝口袋裏掏出電話。

領班在那頭忐忑不安地問:“張總,請問您在哪裏?新郎找不到你。”

“告訴他我在外麵,很快就回來。”

電話一下被曾敬搶了過去,“喂,三哥,怎麽才吃一半你就不見了。還有四哥那個家夥,也不見人影。我說你們這伴郎是怎麽當的……”

張其瑞啪地合上電話,眼神一下變得深邃。

他扭頭對顧湘說:“外麵太冷了,我先送你回家。”

顧湘呆坐著沒動,仿佛一尊石像。

張其瑞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孫東平就站在前方不遠處的灌木旁邊,正望著顧湘。

孫東平本來梳理得整齊的頭發被風吹的很淩亂,劉海搭在額前。他緊閉著唇,輪廓分明的臉上滿是陰翳神色,特別是那狠狠的眼神,那絲毫沒有掩飾的怒火,仿佛要吃人一般。

孫東平死死盯著顧湘,然後往前邁了一步。

顧湘一下子站了起來,像隻聽到了槍聲的小鹿一樣,慌不擇路,連連後退。

她一個踉蹌,身體失去重心。張其瑞急忙一把將她拉住。

“別急。”

孫東平看到她差點跌倒,瞳孔猛地收縮,再也不猶豫,大步奔了過來。

顧湘一臉驚恐,嚇得已經說不出話來,隻有搖頭。她的手緊緊拽著張其瑞的衣服,整個人往他的身後躲去。

張其瑞看著她那雙驚慌的眼睛,胸口一陣抽疼,張開手將她護住。

孫東平跑近了。他呼吸急促,嘴唇翕動,眼裏滿是急切的光芒。

“顧湘?”他呼喚著這個名字,“顧湘——”

顧湘極輕地嗚咽了一聲,縮在張其瑞的臂彎裏。她拽著他的衣領,埋著臉搖頭,仿佛拒絕承認那是她的名字。

他向前走一步,顧湘就後退一步,避他猶如避麻風。

孫東平就感覺一盆冷水澆在了頭上,讓他從頭冷到了腳。

“顧湘,是我啊!”急切地呼喚著她的名字,猛地衝過去一把抓住顧湘的胳膊。

顧湘像被電擊了一樣,全身都繃緊了,反應過來後使勁地甩著手。

“顧湘!你看看我!”孫東平抓著不放,“顧湘,你冷靜點——”

張其瑞扣住了他的手腕。那暗暗的力道和特殊的扣握方式讓孫東平的手一麻,不自覺鬆開了顧湘的手。

“別這樣,東平。”張其瑞低沉的聲音裏帶著不易察覺的威脅,他將孫東平推了開去,“別逼她!”

孫東平猛地抬頭,兩人的視線碰撞在一處。

“別逼她。”張其瑞再重申了一次。他護著顧湘後退了幾步,孫東平這次沒有再追上來。

“沒事了。”張其瑞低頭柔聲安慰顧湘。

顧湘瑟縮著,側過頭去,視線和孫東平的接觸上,像被燙著了一樣立刻轉開。

“我……我想回家。”

“好的。”張其瑞點頭,“我叫出租送你回去。”

兩人下了河堤花園,匆匆攔了一輛出租車。




重逢9

車裏開著暖氣,兩人凍僵了的肢體這才漸漸舒緩了下來。顧湘覺得自己都快成冰的臉也終於恢複了一點柔軟,至少,她終於做出一點表情了。

“謝謝。”顧湘說。

張其瑞輕輕搓著自己同樣凍僵了的手,“不用客氣。這下他該恨死我了。”

“因為你把我藏了起來?”顧湘訕笑了一下,“我是什麽?對付他的秘密武器?”

“他現在在氣頭上呢。”張其瑞想起來,又有點懊惱,“沒想到他跟過來了。”

“他其實心細又謹慎。”顧湘理智地說,“先前他就留意到了我,會跟在你身後追過來,其實也是很有可能的。以前讀書的時候就是這樣,並不是沒有長心眼,隻是不去用而已。他就是……這樣隨性的人……”

張其瑞注視著顧湘蒼白的麵孔,覺得剛才的那幕幾乎把她一半的魂魄都給抽沒了。

他握住了她的手,感覺那隻手經過了這麽久,還是這麽冰冷,又忍不住握得更緊了一點。

“他,已經不是那個隨性的人了,顧湘。”張其瑞一字一頓地說,雖然他知道這話裏的深刻含義會更加刺痛顧湘的心,“他已經變了。你也已經變了。我們都變了。不要緊,你會適應的。”

顧湘眼神空洞,視線轉向車窗外,“是的,八年了,猜測成了真,也就再也沒有什麽可以想的了。我會適應的。我本來就不該去想的。我算什麽?沒有學曆,還殺過人,老大了還一事無成的。我還幻想什麽……”

張其瑞握著她的手,顧湘卻仿佛渾然不知的樣子。張其瑞幽幽歎氣。出租車司機見慣了各式各樣的生離死別,對這幕也已經波瀾不驚。車平穩地奔馳在上海寬敞的街道上,兩邊高樓飛速後退的,似乎退到了過去一樣。

如果人生也可以這樣重新來過,倒回到過去,他們都會怎麽做?

張其瑞像個老頭子一樣再度歎了一口氣。八年了。

當初他等著孫東平和他一起進高考考場,結果卻等來孫東平和顧湘被抓住的消息。顧湘跟著警察走了,孫東平嘶喊著,哭吼著,就像一隻受傷的野獸,嗓子都啞了,還在拚命地叫著。他和孫父用盡全身力氣才把他壓在地上,不讓他衝過去。這一轉眼,那麽多年都過去了。

把顧湘送到宿舍樓下的時候,顧湘已經很平靜了,看樣子已經接受了這個現實。就是沒什麽精神,臉色發白,眼裏有種惶惶不安地淒楚神色,讓人看了格外心疼。

張其瑞叮囑她好好休息,然後看著她走進家門,聽到門落鎖的聲音,這才放心下樓。

他走出樓梯口,斜裏一個身影衝了過來,他被大力推到牆上。

張其瑞沒有抵抗,雖然對方動作粗暴,他的後背硌得有點疼。

孫東平瞪著他的眼睛發紅,像是有火在裏麵燃燒,又像是隨時會流出血紅的眼淚出來一樣。張其瑞覺得,自從八年前那件事後,他還從來沒有見孫東平這麽悲傷過。那種哀痛和無奈,是一個男人所能表達的最深的傷心了。

可是他在傷心什麽?

成功的事業,美麗的未婚妻,就連老情人,如今也已經出獄了,過著正常的生活。

他還傷心什麽?

孫東平從齒縫裏擠出一句話:“我們需要談一談。”

“不能在這裏。”張其瑞抬眼瞟了瞟顧湘房間的窗戶。

孫東平收回了拽著他領帶的手,“我們找個地方。”

“跟我來吧。”張其瑞對這裏比孫東平熟。

孫東平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顯然還留在酒店的人對這兩個人的失蹤十分不放心,不斷電話查崗。

孫東平打開來一看,“靜雲”兩個字在屏幕上閃耀著,鈴聲還是男女合唱的歡樂歌聲:“昨天不要回頭,明天要到白首,今天你要嫁給我……”

他猛掛斷了電話,出了一身冷汗。

張其瑞冷眼看著。他猜得出來是誰打來的電話。

“你還是給她回一個吧。”張其瑞說,“雖然她不是那種胡思亂想的女人,但是她會擔心你的安全。”

孫東平十分不悅地掃了他一眼,“你倒了解她。”

張其瑞淡淡一笑,“應該沒有你了解。”

話音剛落,自己的手機也響了起來。

孫東平忍不住“哈”地笑了一聲。

張其瑞掏出手機一看,又是曾敬打來的。他沒有接,還順手關了機。

兩個男人去了路口超市樓上的一茶一座。滿上海都是一茶一座,消費不高,最方便約會談話。兩人尋了一處角落,點上煙,一人點了一壺茶。

角落光線幽暗,卻恰好夠兩人看清彼此的臉。

張其瑞抽完了一根煙,開口說:“不是要和我談談的嗎?說吧。”

孫東平盯著玻璃茶壺裏漂浮著的茶葉,粗聲粗氣道:“把事情由來告訴我。”

張其瑞抿了一口茶,潤了潤喉嚨,“今年七月的時候,我去林城度假,碰到了她。她當時……在擺攤。”

孫東平夾著煙的手,抽了一下。

“我一時沒認出來。她那時候看上去很不好,雖然生活並不是很窘迫——賣旅遊品的收入並不是很低,但是她看著,就像是個生活完全沒有希望的人了。我離開林城的時候,托熟人照顧她的生意。你知道顧湘是個很要強的人,我不能施舍她。回了上海不久,我就見到了你和靜雲,知道了你們的事。”

“所以你回去找她了?”孫東平露出陰翳的表情來。

張其瑞從容平淡地掃了他一眼,“我不是個心眼狹小的壞人,東平。”他隻在很嚴肅的時候才會叫孫東平的名字,而不是叫他老四。

“她曾經是你的女人,在你錦衣玉食、美人在懷的時候,她則在寒風中吃苦。你覺得我會一直忍心下去嗎?”

“那你怎麽不告訴我?”孫東平憤怒,他渾身的肌肉都繃緊了,緊緊咬著牙,每一個字都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

“你知道我在找她!我找了她三年了!我發了瘋地在找她,你明明知道的!”

“那你三年前幹什麽去了?”張其瑞冰冷冷地一針見血。

孫東平語塞。




重逢10

要澄清幾點:1,我這文沒寫完,我現在還在天天趕著。

2,你們20秒看完的內容,我要寫2個小時,所以請不要用你們的時間來衡量我的時間了。我一向推崇慢工出細活,做事講究質量。所以我不會冒著質量下降的風險提高速度的。請體諒。

張其瑞譏諷地笑起來,“是哦,三年前,你有了新的愛人,當然顧不上她了。所以你抱怨什麽?是她不想見你的。感情是會變的,你們分開那麽久,你以為她沒有想到這點嗎?她老早就替你想到了,所以她千方百計地要躲避開你。我尊重她的決定,她要我不要告訴你,我就會保持沉默。這是她和你之間的事。”

“那你幹嗎把她接來上海?”孫東平的臉都是扭曲的,他幾乎就要撲過去再度拽住張其瑞的領帶,勒住他的脖子,“她現在這是做什麽?你酒店裏的員工?一個服務生?先前就是她吧?那個跪在地上給客人擦皮鞋的人,是她吧?”

“東平……”

“是不是她?”孫東平吼道。

旁邊的客人紛紛望了過來。服務員過來道:“先生,能否請您……”

“抱歉。”張其瑞出來打圓場,“他一時有點激動,已經沒事了。”

服務員一臉不放心地走開了。

孫東平捂住了臉,長歎了一聲,肩垮著。

張其瑞往他的杯子裏添了點茶。

“她告不告訴你她的行蹤,是她和你的事。我把她接來上海,這是我和她的事。”

孫東平抬起頭,疑惑又不悅地看著張其瑞。

張其瑞繼續說:“她是我老同學,我幫助她是順理成章的事。她考慮後,也接受了我提供給她的工作機會。她不是一個普通的服務員,她是酒店管家部的職員。這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是天底下的服務業,永遠有卑躬屈膝的時候。她今天處理得十分得當,她在做她的工作,你不應該因為她是跪著而瞧不起她現在的身份。”

“我沒有瞧不起她!”孫東平惱羞難當,拍案怒道,“你倒說得理直氣壯。如果你看到靜雲跪在地上給別人擦皮鞋,你會怎麽想?”

張其瑞的嘴角抽了抽,“如果靜雲從事的也是服務業,那我並不會有任何想法。這就是一份正當的工作。”

孫東平掃興,“我倒忘了,你一直就是這麽一副冷血的性子。”

張其瑞麵若冰霜,“你若是瞧不起她的這份工作,那你也怎麽不想想,她是怎麽淪落到如今這個地步的?重點高中的尖子生,重點班的班長,英語競賽的得主……還要我繼續說嗎?”

孫東平有一種提起拳頭朝對麵這人臉上揮過去的衝動,但是多年來的精英教育在這一刻起到了作用。他旺盛的怒火被抑製住了,然而愧疚感卻沒了阻擋,鋪天蓋地地湧了上來,覆蓋了他的所有情緒。

他垂頭喪氣地坐在沙發裏,像是得了失語症的病人。

張其瑞喝了幾口茶,才把自己躁動的情緒平複了下去。剛才那句話說得是重了點,一刀刺中了孫東平的心傷。他相信即使風光如孫東平,那裏也是他永遠都難以愈合的地方。

“我知道那次事件的經過,東平。”張其瑞低聲說,“那並不是你的錯。你那時候還年少,又被嚇昏了頭,隻想保護她,所以才會拉著她逃跑的。顧湘是個死心眼,跟著你就不回頭,她也從來沒有為此埋怨過你,或者後悔過。”

“可是如果不是逃逸,她不會被判那麽重。”孫東平苦笑著,比哭還難看,“她的一切都毀了。是我的錯,我連累的她。”

他再度把臉埋進了手裏。

張其瑞又點了一根煙,“有時候,你得承認,這就是命。或許那個算命的說的沒錯,你就是她的業,是她今生要受的考驗。”

“誰考驗誰呢?”孫東平靠進了沙發裏,仿佛渾身力氣都被抽空了,“再給我一支煙。”

張其瑞丟了一根過去。手機鈴聲又響了起來,又是那首“今天你要嫁給我”。孫東平哀歎了一聲,接通了電話。

“是我。”

“你跑哪裏去了?”劉靜雲在那頭生氣地嚷嚷,“曾敬可氣壞了,你不在,還是潘大哥他們幫他擋的酒。現在酒席都快吃完了,長輩們都在問你去哪裏了,我隻好說你喝多了去洗手間了。你怎麽一聲不吭就不見人影了?”

“公司……”孫東平揉了揉眉心,“公司出了一點事。”

“可是徐楊姐都還在啊。”劉靜雲說,“我才問她是不是公司出了事,她說她沒聽說有什麽不對的。”

“哦,是下麵的人直接報告給我的。那些中層都怕她呢……”

“是嗎?”劉靜雲將信將疑,“那你還回來嗎?車鑰匙都還在你那裏呢!”

“回去!我當然回回去的!”孫東平忙說,“要不你先等著,我盡快回去接你。”

張其瑞的沉默維持到孫東平掛上了電話,“公司有事?你就不能找個好點的理由?”

孫東平沒好氣,“我不會瞞著她的,我會和她說的。這關你什麽事?”

張其瑞聳了聳肩,“當然不關我的事。隻是你剛才的話假得就像塑料花,你以為靜雲聽不出來?”

孫東平氣衝衝道:“不用轉移話題。靜雲那裏我自己來處理,顧湘這裏,也有我來安排!”

“安排什麽?”張其瑞不解。

孫東平掏出錢丟在桌子上,站了起來,“她的事,由我來負責。我感謝你之前為她做的,但是你的任務已經結束了。”

他的高傲連同他霸占的姿態一起,展露無疑。一直掩蓋在文質彬彬之下的本性裏的張狂在這句話裏徹底展現。

張其瑞看著孫東平的背影揚長而去。他靠進沙發裏,默默地抽著煙。灰白的煙霧之中,他的麵容朦朦朧朧,有著說不出的一種憂愁和寂寞。




重逢11

孫東平趕到酒店,禮堂裏已經散場了,客人也已走幹淨,隻剩服務員們在打掃衛生。兩個小時前這裏的熱鬧現在隻留下吸塵器的轟隆聲,鮮花都有枯萎的跡象,越是嬌美的東西,果真越是不經考驗。

“劉小姐?”服務員朝著禮堂一頭指了指,“她在賓客休息室裏,說孫先生您來了就去那裏找她。”

孫東平匆匆跑到休息室門口。伸手要敲門,又打住了。

他仔細地整理了一下衣服,又就著金屬門牌理了一下頭發和領帶,這才推門進去。

劉靜雲正在看雜誌,抬頭看到孫東平,立刻板起臉站起來。

“終於回來了?這麽重要的場合,你說不見就不見。曾敬很失望呢。你也不跟我說一聲,大家都在問我,我都不知道怎麽交代。”

孫東平隻有沒聲價的道歉。

“公司出了什麽事啊?”劉靜雲端詳孫東平,他麵部肌肉緊繃著,這往往意味著他很緊張,“我沒敢和徐楊姐說,不過看你這麽急,很擔心呢。問題嚴重嗎?”

孫東平早已經想好了說詞,有條不紊道:“是物業上出了點問題,人事部經理處理不了,隻有找我了。對不起啦,靜雲,以後肯定會和你打招呼的。”

劉靜雲白他一眼,“你生意上的事,我是從來不管的。隻是你的行蹤總得讓我知道。不然人家問起來,我自己都不知道未婚夫的動向,這不是笑死人。”

“是!是!”孫東平笑著摟過她,“說的是。我的錯!我給老婆大人賠罪。”

劉靜雲低頭看了看表,“好啦,時間也不早了,我們也回去吧。你記得要給曾敬打個電話道歉,知道嗎?”

“我知道的!你去大堂等著,我去開車。”

孫東平依舊笑著,笑臉像一張麵具一樣牢牢貼在臉上,和臉皮融合在了一起。但是要是仔細看他的眼睛,就能找出破綻。

他的眼睛沒有在笑,他難過得幾乎就要哭了出來。那是一個男人的痛苦憂傷,不可名狀的,深沉濃烈的,就像沉寂了數十年的火山,這一刻開始蠢蠢欲動了,滾燙的岩漿正在身體裏沸騰著,翻湧著,想找一個突破口衝出來。

但是男人隻有拚命壓抑著,使勁地憋住。再大的痛苦,也隻能深埋在心底。所以他依舊笑著,討好地笑著,哄著未婚妻。

這個笑容一直維持到他坐進了車裏。車門一關,與世隔絕,這才終於鬆懈了下來。底下停車庫光線昏暗,燈光照不到他身上,臉上的偽裝這才土崩瓦解。

孫東平深深吸了一口氣,趴在了方向盤上,仿佛被抽去了全身的力氣。

這一兩個小時以來,他的牙關一直咬得非常緊,現在放鬆下來,兩個腮幫子酸痛發麻,臉頰都跟著疼。太陽穴一下一下地跳著,牽連著一直疼到後頸。大冷天,他還是出了一身的汗,明明吹著暖氣,卻還是陣陣發冷。

簡直像著了魔。

是的,他早就著了魔。孫東平趴在方向盤上哈哈大笑。他當年在那個小巷子口一把抱住顧湘的時候,就已經著了魔。

都過了九年了,那些事,都還清晰得像是昨天才發生的一樣。他第一次在夕陽下牽她的手,他第一次擁抱住她削瘦柔軟的身子,他第一次親吻她冰涼顫抖的嘴唇。

他夜夜夢回,總是拉著顧湘的手奔跑在那條林蔭道上。顧湘默默地,溫順地跟著他,不管天涯海角,不管驚濤駭浪。她愛他,信任他,所以不曾放開他的手。

他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

劉靜雲坐在大堂裏,等著孫東平開車到前門來接她。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可是那個人卻始終沒有出現。

她掏出手機來,按了快捷鍵,卻沒有撥出去。她決定再多給他一點時間。

酒店大堂裏有琴師在彈鋼琴,叮叮咚咚的聲音很好聽,幾個孩子圍在鋼琴邊聽得如癡如醉。

那是一首《逝去的愛》,劉靜雲也會彈。她小時候學過鋼琴,隻是很久沒彈了,現在指法已經生疏了。

怪可惜的呢,她想。原來在英國的頭兩年,她還經常彈。那時候她在酒吧找到一份工作,下課後幹到午夜十二點。那間酒吧裏有架老鋼琴,音也不怎麽準了。老板自己就是琴師,喜歡彈些老曲子。劉靜雲那時不忙的時候也會過去彈兩首,茉莉花啊,梁祝啊,老板很喜歡。

她就是在那家酒吧的後巷裏和孫東平重逢的,是他們分別兩年後的重逢。那時她剛進入那所某某皇家學院沒多久,大學新人類,學業和金錢都緊張得很,天天忙得像陀螺。

午夜打烊的時候,她去後巷倒垃圾。這裏雖然僻靜,但治安還算不錯。可也就是那天,她看到了兩個別的酒吧的酒保拖著一個男人出來,丟到地上。

估計又有人欠了酒錢,劉靜雲擔心惹麻煩,趕緊縮回店裏。

臨進門的一撇,卻讓劉靜雲停下了腳步。那個倒在地上的人,看著有點眼熟。

年輕人掙紮著想爬起來,手卻使不上力氣。劉靜雲聽到他用中文罵髒話,那聲音也十分耳熟。於是她壯膽走近一看,沒有想到自己竟然還認識這個人。

“孫……東平?”劉靜雲試探著問,“是你嗎?孫東平?”

男人把臉轉了過來,也在疑惑地打量她。看樣子醉得還不太厲害。

巷子裏那盞燈壞了幾天了,閃個不停。亮起來的那個瞬間,劉靜雲看清了那張臉。


可憐的孫和劉,估計你們還要被罵幾章,嗬嗬~~~雖然我是很喜歡你們的。這文裏沒有壞人,隻有無奈的成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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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如指間沙 作者:糜寶 -畫眉深淺- 給 畫眉深淺 發送悄悄話 畫眉深淺 的博客首頁 (181781 bytes) () 09/27/2009 postreply 19:57:25

上個周六晚上熬夜看完了,有些情節跟那個《許我》很雷同嘛。謝謝好帖! -Jimmy-baby- 給 Jimmy-baby 發送悄悄話 Jimmy-baby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9/28/2009 postreply 02:13:09

回複:上個周六晚上熬夜看完了,有些情節跟那個《許我》很雷同嘛。謝謝好帖! -歲月如煙- 給 歲月如煙 發送悄悄話 (44 bytes) () 09/28/2009 postreply 07:17:29

許我的高中生活有點蒼白,小和尚有點突兀,函數的愛有點自私 -bluepearl- 給 bluepearl 發送悄悄話 bluepearl 的博客首頁 (455 bytes) () 09/28/2009 postreply 13:29:06

不錯,想起了高中的青澀愛情,甜美中帶著苦澀。。。 -布拉格之戀- 給 布拉格之戀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9/30/2009 postreply 13:4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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