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寶明月樓 作者:秦箏

來源: 畫眉深淺 2009-08-26 19:24:22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366305 bytes)
七寶明月樓  作者:秦箏

第一卷: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歸


  天還未亮,七寶剛剛聽見鄰居家木門嘎吱響了第一聲,她便迅速地從床上蹦了起來。
  
  臉都來不及洗,便匆匆去廚房煮好了香噴噴的豆漿,將熱燙的米粥倒入小碗,準備出一塊雪白的醉腐乳,小心地盛在小碟裏,搭配妥當,她還不忘將一片潔淨的巾子放在蒸籠頂部,隨時取出。
  
  將這一切擺好,七寶鬆了口氣,想起乳娘的吩咐,便迅速衝到井邊,嘩啦啦洗漱了一遍。終於順利將早上的工程完成啦!七寶美孜孜地看著餐桌,所謂餐桌,也不過是一張隻剩下三條腿,不得不再嫁接了一條勉強放平的小木桌而已,但是放在乳娘的膝蓋上高度正好。
  
  一切都在乳娘起床前準備好了。
  
  七寶是天才,七寶捏著小拳頭,眼睛笑成了一條縫。
  
  乳娘皺了皺那本來已有不少皺紋的眉心,“七寶,我沒告訴你,沒有洗漱前不能碰幹淨的食具麽,規矩都忘了?”
  
  七寶笑咪咪的小臉頓時垮下,乳娘就跟大仙一樣,這都能知道。她不過是把那個步驟押後了而已,她居然也能發現。
  
  七寶搬來小凳子坐在乳娘的床邊仰視她,準備聆聽她的教誨。“乳娘,你有話要快點說喲,七寶呆會要上工了。”
  
  乳娘乜了她一眼,歎了口氣,“你總讓我想起陳田陽。”
  
  七寶瞪大了眼睛:“乳娘,陳大哥是你家的親戚嗎?”
  
  乳娘的豆漿頓時嗆在喉嚨裏,差點從鼻孔裏噴出來,“丫頭,你乳娘家怎麽會有這種親戚。他是前朝一個殺人越貨的土匪。”
  
  七寶天真地望著她,不明白自己怎麽會跟土匪扯上什麽關係。
  
  乳娘見她一副懵懂的樣子,知道她根本什麽也不明白,就給她解釋:“一個女孩子,坐成你那個樣子,就是陳田陽了。”
  
  七寶委屈地低頭,自己撇著兩條小短腿,膝蓋大大分開地坐在小板凳上。“乳娘,那是因為板凳太矮了,七寶已經長高了,七寶記得你教的坐姿,七寶記得的!”
  
  乳娘看著這個一臉認真的小女孩,眼神有了一點柔和。她歎了口氣:“七寶,不是乳娘愛訓你,雖然咱們已經不同往日,但是如果你自甘如此,跟蓬門小戶裏麵的丫頭一個樣,乳娘就愧對你爹娘了。”
  
  坐姿跟爹娘有什麽關係?七寶默然。這個時候跟乳娘爭辯是不明智的,但是家道中落,爹娘早逝就是事實,從大家閨秀變成蓬門小戶的丫頭,對於七寶來說沒有什麽感覺,因為從她記事起,就沒有見過爹娘的麵,隻認得乳娘一個人而已。
  
  “乳娘,七寶也覺得你像一個人。”七寶想了想,笑咪咪地回道。“像前門樓大街上的黃大爺。”
  
  乳娘盯著這個小女孩,眼光如同蛛絲般細密認真,“他是什麽人。”
  
  “他是地主哦,七寶聽大廚講,黃大爺每天最愛做的事情,就是站在大街上訓人,他訓人的樣子跟乳娘可像呢!”
  
  乳娘一口氣沒上來,差點背過氣去。七寶已經挎著小籃子出了門。
  
  前門樓是一塊風水寶地,這裏餐館茶樓酒樓妓院商鋪無一不有無一不精,整個麗水城最繁華的就是這塊好地方。七寶挎個小籃子,走在幫工去的小路上。
  
  路過奴隸市場的時候,她加快了腳步,仿佛後麵有鬼追她一般跑得飛快。
  
  前門樓的黃大爺果然又插著腰在訓奴才,七寶看天色還早,便磨蹭了過去。
  
  七寶的任務是在一家特別出名的酒樓幫工。七寶提著竹籃穿街走巷,麗水城的街道非常有特色。一邊是高樓美酒,連石子路上都被太陽打磨的光輝燦爛;另一邊是照不到陽光的陰麵巷子,巷子裏極其沉靜,偶爾有一兩個婦人挎著菜藍走過。每到吃飯時候,這裏是杯盤交錯,猜拳行令,那邊是乞丐成群,等著廚子或者小二把殘羹冷炙端出來給他們飽餐一頓。七寶當然知道這些人都是白等,因為所有的剩菜剩飯,除了被大廚打包帶回家,就是給了七寶帶回去做了幫工費。
  
  七寶悄悄從後門走進去,熟練地穿過後堂進了大廚房。早晨還沒有什麽客人,小二趁著掌櫃在帳房碼帳的功夫在前門偷偷打著瞌睡,大廚們卻不得閑,開始忙碌中午要用的食材。七寶先被派去燒火,然後是給小廚子打下手,接著是給大廚師遞擦汗的巾子,一上午忙碌個不停。
  
  直到掌櫃派小二來叫她,七寶高興地應了一聲,跟著來到大堂。
  
  是黃大爺來酒樓吃午飯,按照慣例,樓裏有的菜就招待,可是黃大爺十分挑剔,要吃東街的臘腸,西街的醬肉,南巷的酒釀,北門的排骨,然後帶一罐前門樓最偏的小巷裏陳寡婦家的香酒。七寶很不明白,為什麽要隔著老遠來這裏喝,黃大爺不是每天吃完飯都摸去陳寡婦家麽,幹嘛不幹脆喝過了再來或者回去再喝。但是她非常識相,從來不會多嘴,因為隻要跑跑腿,她能拿到一個銅板的賞錢,小二是不屑做這事兒的,小二有小二的事情,也不能離開大堂。
  
  一個銅板也是錢,女人一定要有錢。七寶非常認真地記著黃大爺泛著黑的大板牙裏吐出來的字眼,然後撒開小短腿就跑了出去。
  
  “這個小娃倒十分有趣——”二樓一個年輕男子笑道,“個子那麽矮,跑起來還真快。”
  
  另外一個年輕人也不過露出淡淡的笑容,替自己的杯子斟上了一杯茶水。
  
  “喂喂,好不容易出來一趟,能不能喝點酒啊,”那個年輕男子抱怨著。
  
  喝著茶水的男子笑道:“我從不喝酒。”
  
  過了一段,矮子小姑娘,不,七寶挎著滿滿的小籃子進來了。
  
  坐在二樓的年輕男子玩心大起,酒桌上的花生米在指尖輕輕一彈,那花生米輕巧地落在小姑娘的頭上,七寶抬起小腦袋,四處看了看,唯獨沒有發現到底是誰作了惡作劇。她一不留神,不知道被誰伸出來的腳絆了一跤,小籃子飛了出去,四周吸氣聲,驚呼聲一片。
  
  七寶爬起來,不得了,那小籃子正巧扣在黃大爺的腦門上,排骨汁順著他的大腦門往下淌著,七寶瑟縮了下。
  
  黃大爺臉上橫肉直抖,兩眼一翻,舔了一下嘴角的漿汁,旋即左手一抹,騰地站了起來。嘩啦一下子掀開了桌子,掌櫃見這情形,立刻口中念佛,心痛不已,那是前陣子剛配的黃花梨啊。大廳的客人見此情形,全都默不作聲,站得遠遠地,唯恐殃及池魚。
  
  七寶回頭一看,掌櫃已經陰沉著臉堵在了門口。現在隻有兩個地方可以逃跑,一個是廚房,一個是二樓雅座。但是廚房裏決計不會有人救她,二樓倒是有客人,都是貴客,還有幾分希望,她迅速判斷著形勢,其實被抓住了不過是兩個大耳刮子,但是黃大爺的耳刮子她挨不住,怕有好多天會爬不起來。
  
  “娘的,你個小丫頭片子,老子逮著非扒你一層皮!站住!”黃大爺罵罵咧咧,三步並兩步,眼看就要到跟前。
  
  真可惜,這份差使可能要丟了,七寶瞅個空子,撒開小腿便往樓上跑去。還來不及看清人,便一頭鑽進一張桌底,躲在下麵瑟瑟發抖。
  
  七寶氣喘籲籲地抱住一個人的腿,仰頭道:“大哥哥,我能不能在你這裏躲一躲?”
  
  腿的主人沒有說話,也沒有拒絕。七寶聽見黃大爺蹬蹬蹬的上樓聲,心裏一緊。
  
  黃大爺一看這丫頭片子居然敢跑,返身在櫃台拎起一樣東西就要跟上,誰知道突然惹來一陣悶笑,他低頭一看,是個算盤珠子。他氣得七竅生煙,啪嗒一摔,急步去了廚房,居然拎來把菜刀,立刻跟著跑上樓。
  
  他滿臉凶光,舉目一看,二樓隻有一桌人,他氣勢洶洶地將那菜刀一下鑿桌麵上,厲聲道:“把人交出來!”
  
  那正在飲茶的年輕人抬頭看了他一眼。
  黃大爺一看清他相貌,氣勢頓時矮了半截下去。
  
  世人皆知女人之間會比較容貌,卻不知即便是男人,不在意相貌,倒在意氣度。這飲茶的公子生得俊美之極,任何人看到,都隻覺這樣美好優雅的人,以前沒有碰到過,今後也再不會有,不管什麽人,隻要心中生出一點自慚形穢的念頭,氣度就遠不能及。
  
  黃大爺在這麗水城40多年,卻從未見過這般風度的公子,登時呆了呆,直覺這人大概是外地來的貴公子,那又怎樣,他混了這麽多年,難不成還怕個弱不禁風的臭書生!
  
  七寶抓緊了男子的袍子,偷眼看著外麵的黃大爺,隻覺得他滿臉漿汁十分滑稽,神情卻說不出的猙獰可畏,於是她便一聲不吭地蜷縮成一小團。
  
  她聽到另一個少年笑道:“你這人好沒道理,人家不過是被絆了一跤,並非故意,何必這麽計較!要我說,回家換衣服便是,嘮嘮叨叨像什麽男人!”
  
  黃大爺剛才隻光注意飲茶的白衣公子,卻沒看到旁邊笑咪咪地望著自己的藍衣少年。
  
  “你!”
  
  樓下已經哄了好多人,如果今日善罷甘休,還怎麽在這麗水城站住腳根。一個小丫頭和兩個外鄉人都敢在他頭上拉屎拉尿,那他這地頭蛇算是顏麵無存。
  
  “老子今兒還非把這丫頭剁餡兒下了菜不可!看誰敢多管閑事!!”
  
  思及此,他也不再客氣。一把伸到桌子底下,想要拽七寶出來。七寶整個人縮在白衣男子的腳邊,如受驚的白兔般哆嗦的厲害,心中卻在盤算著是不是應該挪到另一人的腿邊,這男子剛才一直都沒說話,會不會根本不想救她。
  
  白衣男子隻輕輕地一揮袖子,黃大爺壯碩的身體便輕巧地原地三百六十度打了個旋兒,如同陀螺一般原地轉了一圈,暈頭轉向地剛剛站穩,他怒氣上來,再也沒有半點顧忌,衝上去就想拔出那菜刀,誰知道藍衣少年一根筷子輕輕壓在刀柄上,笑嘻嘻地望著他,那刀竟然不能挪動分毫。他一心急,抄起一邊的凳子便要砸了這桌子。
  
  藍衣少年微微一笑,腳尖輕輕一踢,黃大爺膝蓋一軟,整個人如同爛泥一般倒了下來,那長凳子失去準頭,眼看要砸向白衣男子,他看也不看,手臂一轉將那長凳輕巧接住,長凳弧度優美地飛了出去,引來樓下眾人一片驚歎。
  
  “嘖嘖,以大欺小,實屬無賴!你這身肉,小爺我也看不上,不如用鹽醃起來,到街上當豬肉賣,一個銅板三斤,小爺還替你擔心,這身臭鹹肉,恐怕賣不出去喲……”藍衣少年眼睛眯著,十分喜樂。
  
  黃大爺倒在地上,正好與桌子底下的七寶眼睛大眼瞪小眼,聽了這話更是咬牙切齒,可是他卻沒有力氣再去抓她,剛才藍衣少年那看似輕巧的一腳,實則力道很大,他癱倒在地,疼得冷汗都已流了出來。
  他立馬爬起來,顧不得自己膝蓋劇痛無比,頭也不回地爬下樓,明明是一瘸一拐,可是下樓比上樓還要迅猛。
  
  白衣男子手一伸,將桌下的七寶拎了出來。
  
  七寶的眼睛眨巴眨巴地看著對麵的藍衣少年。
  
  那少年夾起一個花生米丟進嘴裏,眯起眼睛衝著她樂。
  
  七寶頓時想起,剛才砸在她腦袋上,害她沒看清路就摔跤的元凶。但是她沒吭聲,乳娘說過,聰明人從來不做無謂反抗。所以她就傻愣愣地望這個,又望望那個,最後對著白衣男子哀求道:“大哥哥,放我下來吧。”
  
  白衣男子彎起唇角,將她放在了地上。
  
  安全著陸的七寶,非常恭敬地給兩個人分別行了禮:“謝謝兩位哥哥救了七寶。”
  
  哦?明明知道是他丟了花生米,居然還好聲好氣地向他們道謝,藍衣少年歪著腦袋靠近七寶,這個小姑娘蠻有趣嘛!
  
  七寶一愣,這個藍衣少年十七八歲年紀,他的臉突然在她麵前放大,隻看到眼睛和嘴巴的彎曲弧度一個上拱一個下凹,本該束好的頭發卻頑皮地幾乎要落到她臉上來一般。
  
  七寶後退一步,看看樓下故作鎮定的眾人,壓低聲音道:“兩位哥哥,你們快走吧,黃大爺肯定要回家叫幫手,再不走來不及了。”
  
  那白衣男子這時候才正眼看這小姑娘,“那你怎麽辦呢——”
  
  這人的聲音十分好聽,七寶覺得這聲音如同隻偷偷爬到鄰家樹上摘過一次的熟透的紫葡萄一般圓潤柔和,極其動聽,劃過耳朵的同時能夠滋潤人的心底,她笑起來:“我不要緊,一出門我就去求陳大姐,求她去幫我說情。”
  
  陳大姐,說的便是賣香酒的陳寡婦,她這一年多來給客人送酒上門,都是七寶包攬下來,按照道理不會拒絕才是。黃大爺不過是抹不開麵子,他多半會把帳算在七寶頭上,所以先讓陳大姐去說情,她再當著所有人的麵給他磕頭認錯,黃大爺可能就會饒了她。七寶心裏有一點後悔,剛才挨兩個耳刮子,不就什麽事情都沒有了嗎,鬧成這樣,真不知道怎麽收場。
  
  藍衣少年當然不知道那陳大姐是何許人也,但聽這小姑娘說得篤定,他也伸出手掌揉碎了她一頭的頭發。隻覺得觸手的發絲像絲綢一般柔軟,不由得更大力揉了揉,看到七寶的眼裏已經隱隱有些淚光,白衣男子阻止了藍衣少年的惡趣味,“海藍,放她走吧。”
  
  七寶如蒙大赦,飛快地下樓,看也不敢看一眼掌櫃陰沉得快要下雨的臉色,奔了出去。
  
  藍衣少年無趣地看著兔子一般跳脫的小身影在門邊消失,歎了一口氣,悵然若失地挑起一根筷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打盤子。
  
  白衣男子笑道:“這孩子的眼睛——”
  
  藍衣少年一下子來了精神,“怎樣怎樣,很可愛是不是——”
  
  白衣男子看他一臉雀躍,搖了搖頭,“有這樣一雙眼睛的孩子,真不該到這塵世上來……”
  
  藍衣少年一下子愣住了。
  



  七寶愁眉苦臉的站在酒樓對麵的一條巷子口,陳寡婦今日關照過,她少時便要去山神廟祈福,打了黃大爺的酒就關上店門離開了,她尋過去的時候人已經不在,她怎麽辦呢?七寶仰望了一下湛藍的天空,捏起小拳頭,恩,七寶,要淡定!一定會有辦法的。
  
  她看著五顏六色的小籃子底,先去一戶人家討了點井水來,把籃子上沾的油漬和醬油一一擦洗幹淨。看看天色已經到了下午,她飛快地穿過小巷子,今天還有其他的任務沒有完成呢!
  
  傍晚她回到家,笑模笑樣地從籃子裏拿出今日取的材料,全部放在乳娘床上的小桌子上。乳娘平日就在家裏給人縫虎頭鞋,以前七寶很小的時候,就是靠著這麽一點貼補慢慢熬大了的。後來,乳娘大雪天去井邊打水的時候,不小心摔斷了腿,可是家裏僅剩下的幾個銅板,都是要給七寶留著的,乳娘硬生生咬牙忍了下來,沒去抓藥也不肯找大夫,可是自從那以後乳娘的腿每況愈下,七寶十歲的時候就不能下床了。所以從十歲開始,七寶就自己出去找零工做,一直到十二歲。外人看七寶個子瘦小,以為她不過七八歲的年紀,實際上她再過三年,就是要及笈的大姑娘了。
  
  鞋店的掌櫃看她們娘倆處境可憐,就繼續派給她們材料,反正做鞋到哪裏做都是一樣,腳不能動,還有手,不會差到哪裏去的。七寶坐在小凳子上,從小就看著乳娘靈巧的手,一點一點用白布用糨子一部分一部分的粘起來,打成袼褙,乳娘的針輕輕在頭上一刮,再落下來就輕巧非凡,納出來的鞋底針針細膩,針腳如同小米粒一般相親相愛,再把繡了虎頭的鞋麵子鑲上去,眼若銅鈴,八麵威風的虎頭鞋就成了,七寶隻敢看不敢摸,也從來沒有穿過這樣漂亮的小鞋子。
  
  但是她知道,做鞋子其實賺不到幾個銅板,乳娘辛辛苦苦半個月納出的鞋底,不過才能捧回五個銅板。乳娘看中的其實是粘袼褙的糨子,鞋店掌櫃發下來的會是白麵,自家拿回來兌水可以熬成糨子。乳娘心靈手巧,總是能用最少的麵熬出最有黏性的糨子,那麽剩下來的部分就可以熬成糊糊,烙成餅,蒸成卷,就是七寶的一頓美餐。七寶小時候會問乳娘,為什麽不幹脆多扣一點糊糊,可以把卷子做得大一點。
  
  乳娘責備七寶,人不能太貪心,如果事情做過了頭,那麽老天也要罰的。七寶原來不相信,可是後來鄰居家的嬸嬸,把那糊糊大半給孩子下了肚,交貨的時候鞋底又糙又硬,被鞋店老板退了貨,被城裏人取笑,羞得無地自容。乳娘說,那是在糨子裏麵兌水太多,打底用的糨子太稀的緣故,七寶似懂非懂,當時她大字不認識一個,當然不明白凡事過猶不及的道理。乳娘也不認識字,但是乳娘會寫自己的名字,乳娘反複告訴七寶,她姓孔,她說哪怕她忘記了乳娘自己叫什麽,也要記得她叫孔七寶。
  
  孔七寶。
  
  七寶的肩上,從小就有一個錢幣大小的圓形胎記,乳娘說,這是她上輩子不願意投胎,被鬼差推了一把,在身上烙下了痕跡。七寶不語,鬼差真的很惡毒,為什麽要推她呢,不投就不投唄……
  
  年關將近,七寶卻沒有一件可以禦寒的棉衣,但是七寶不會跟乳娘提,因為家裏的銅板快攢成一小塊碎銀子了,等再攢幾年,乳娘說,可以給七寶買一根銀簪子,姑娘家到了十五歲,就可以出嫁了,到時候乳娘要送她一根銀簪子做嫁妝。出嫁是什麽意思,七寶懵懵懂懂,隻是覺得乳娘在說這些話的時候,總是特別憂傷,一個勁兒地念叨七寶出生的不是時候,當年如何如何……
  
  當年是當年,現在是現在,七寶總是捏著小拳頭很堅定地跟乳娘說。七寶將來要是嫁人,就背著乳娘一起出嫁,絕不會丟下乳娘一個人孤苦伶仃地過日子。乳娘就笑,笑得非常好看。其實乳娘年紀並不老,還不到四十,卻因為常年的操勞,皺紋早早上了她的眉心。
  
  七寶特別喜歡看乳娘笑,因為她知道,乳娘年輕的時候一定是個風姿綽約的美人。鄰居大娘們都這麽說,七寶的乳娘一點不像小門小戶裏出來的女人,據說剛來麗水城的時候還轟動了一陣子,因為乳娘當年不但身體輕盈,儀態得體,容貌也端正,看起來別有風韻,當時好多人都在打乳娘的主意,可是乳娘慢慢就變了,不梳頭不打扮,整天灰頭土臉,人也越變越老,漸漸的半點美貌的樣子也見不著了。
  
  還沒到吃晚飯的時候,七寶趁著乳娘納鞋底的功夫,偷偷再度挎著小籃子出了門。她除了幫飯店打雜,幫黃大爺跑腿,也幫著城裏的好多店家送貨到客人門上。也不要工錢,就是在掌櫃方便的時候,分給她一點吃食,兩年下來,掌櫃們都認識這個個子小小,眉清目秀的小姑娘,有東西要送的時候就招呼七寶,等她回家的時候,小籃子裏麵總是能裝上不少東西。能讓乳娘吃得好一點,七寶覺得特別滿足,所以跑起腿來特別伶俐。這些都是乳娘的早飯,中飯,晚飯,七寶美滋滋地想著,早早將得罪了黃大爺的事情拋諸腦後。
  
  她越想越高興,雖然月亮已經爬上了西牆,她還是覺得特別開心。
  
  啪嗒
  
  七寶一腳踩到了一樣東西,軟綿綿的,還發出清脆的響聲。
  
  “啊!”一個男孩子的尖叫聲。
  
  七寶差點扔掉小籃子捂住耳朵,但是她經過上午的教訓,已經知道不管發生了什麽事情,首要的就是要填飽肚子,小命可以丟,籃子不能砸。
  
  她壯起膽子瞪大眼睛一看,地上趴著一個人。
  
  那人正惡狠狠地盯著她,恨不得一口咬死她的樣子。
  
  七寶突然撲哧一聲笑出來,怕這個人惱怒,她趕緊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這男孩子,不,應該說是一個少年。臉上髒兮兮的,頭發也粘結在一起,根本看不出是個什麽模樣,不知道為什麽臉上還被打成豬頭的模樣,腫腫的十分可笑,連眼睛都被打得腫成一條縫。雖然此刻惡狠狠地瞪著她,卻掩飾不住一身狼狽的樣子。
  
  “滾開,你個死平民!”那少年聲音沙啞,像是幹渴到發不出聲音。明明是斥責的話,聽起來也像呻吟。
  
  七寶猶豫著跳開了一小步。
  
  少年趴在巷子口奄奄一息,想不到還被這小女孩踩了一腳,實在是恨得牙癢癢的。如果有力氣,他肯定跳起來,一腳踢死這個膽大妄為的小丫頭。他在這裏趴了這麽久,還沒有人敢靠近他,就算有人想幫助他,看他一副惡聲惡氣的樣子,也都搖搖頭走了。
  
  突然“咕咕——”的聲音從地上傳來,七寶瞪大了眼睛,少年一頭把自己的臉栽倒在地上,再也沒力氣罵人。
  
  原來他是缺錢餓昏在街頭了啊——七寶心裏有了譜。
  
  她的手摸進籃子裏麵,那裏有一些吃的,但是腐乳是要給乳娘吃米粥就菜的,家裏已經沒有腐乳了,這個不能給他。糧食店掌櫃給的一點碎米,他也不能吃生的,也不行。剩下的隻有七寶明天要做午飯的一個饅頭,可是如果給了他,她明天就要吃不飽,怎麽辦?
  
  七寶想了想,退後了一步,怕這少年撲上來搶她的小籃子,其實是多慮了。這個少年已經餓得頭暈眼花,哪裏還有力氣跳起來搶她的籃子。七寶看他一副蔫蔫的樣子,手還是摸進籃子,悄悄掰了一半的饅頭放在他跟前,然後立刻跑開,躲在巷子口偷偷看他。
  
  如果他餓死了,她就再把饅頭撿回來。
  
  少年的鼻子很靈,一下子嗅到了味道,立刻抬起頭來,看到鼻尖前那半個可憐兮兮幹癟癟的饅頭,嫌惡地皺起了眉頭,仿佛那不是一塊救命的饅頭,而是什麽惡心的東西,七寶心裏非常後悔,真不該把饅頭給這個浪費糧食的家夥,不如留下來得好。
  
  可是片刻之後,那少年一把抓起饅頭,惡狠狠地往嘴裏塞,來不及咽就吞了下去,碎屑掉在地上,他也不顧地有多髒,伸出爪子就擼起來全部攬在嘴裏,七寶看得目瞪口呆。再三猶豫了又猶豫,七寶伸進籃子的手又縮了回來,看看那少年的可憐樣子,她還是硬下心腸,一咬牙伸了進去,把最後的那一半饅頭抓出來,似乎有仇一般瞪了那饅頭好半天,才輕輕把饅頭丟了過去。
  
  “哥哥,給你的!”
  
  少年抬起臉,豬頭臉非常詫異地望著站在巷子口不敢靠近他的小女孩。
  
  小姑娘身量很小,小臉在月光下顯得清秀異常,穿著不十分合身卻很幹淨的小花襖,怯生生地在巷子口鑽出半個小腦袋看著他,垂下來的頭發在風中小心翼翼的飄了幾下又乖順地落在她的肩頭。
  
  他低頭看看她丟過來的半個饅頭,突然生氣起來,他怎麽會淪落到這個份上,被一群刁民打了不說,還被一個小女孩同情,同情就同情好了,居然半個饅頭半個饅頭丟給他,他又不是強盜,難道會撲上去搶她的籃子嗎,離他那麽遠,饅頭都是用丟的,他從鼻子裏哼出一口氣,將那饅頭也塞進嘴巴裏。
  
  還沒咽下去,小姑娘就已經跑了。
  
  哼!少年惡狠狠地繼續臉朝地趴在地上,等著人發現他,等著隨從來找到他。真是丟臉,他咬碎了牙齒,恨不得那小姑娘在眼前,咬她紅豔豔的臉蛋一口,才解心頭怨氣。
  
  七寶邊跑邊想,驚魂未定,那少年狼吞虎咽,她再遲一點,他可能就要撲過來搶走她的小籃子了。
  
  這一天,真是熱鬧非常。

  


  七寶忐忑地等待了幾天,但是卻沒有傳出黃大爺要找她麻煩的消息,後來輾轉才打聽到,那黃大爺家裏惹了麻煩,不知道得罪了什麽貴人,全家家產被查抄,黃大爺也下了獄。
  
  得罪了什麽貴人會變成這樣?隔壁大嬸告訴她,原來是黃大爺一個不長眼的手下把某個從京城來的大貴人給打傷了,鬧將起來,黃大爺也受到了牽連,七寶心想,那自己不就沒事兒了。
  
  果然,當她挎著小籃子再去那大酒樓,掌櫃臉色已經好看了許多,七寶心裏知道,掌櫃不過是懼怕那黃大爺,並不是故意與自己為難,黃大爺一下了獄,掌櫃也就不怕他再來找事兒了,況且他常年在這裏白吃白喝,欠下不少錢卻從來沒人敢去討要,這下子掌櫃頭上少了惡霸,日子好過多了,連帶著看七寶也順眼起來。
  
  提著的小心肝終於放回了原來的位置,七寶長長籲了一口氣。
  
  這天下午,陳寡婦又招七寶去,囑托她拎著一壇子酒送到麗水城最大的遊覽地,京裏來的客人通常都會來麗水遊覽的百寶山。
  
  麗水離京城不遠,達官貴人都喜好到這裏來看風景。七寶一直搞不明白,聽說京城近郊好景多的是,為什麽要跑到麗水來看,多花好多錢——
  
  其實這麗水城,是一個非常值得遊覽的地方,前朝留下來無數樓閣亭台,還有這百寶山,不但臨近湖泊,風景極好,萬木蔥蘢,時隱時現,遠觀不像凡山,更像仙境。所以很多貴族富賈在這山上都建了別苑,偶爾來小住,順便賞景,無奈七寶是個窮人,窮人隻願意填保肚子,在她看來,珍有的蘭花如果不能賣錢,跟山腳下的野生小米蔥沒有什麽不同。
  
  七寶一路挎著小籃子,裏麵背著一壇子香酒,氣喘籲籲地爬上山去。但見雲霞滿天,四處彌漫,山中樹木森森,頗有生趣,偶爾有一兩個路人走過,都不曾高聲交談,看著這小姑娘獨自一人爬上山來,都覺得十分奇怪,盯著她瞧個不停。
  
  七寶站在陳大姐交代的那處山腰的住宅前,瞪大了眼睛,好闊氣的房子……比黃大爺的宅子還大了兩倍不止,簡直可以用壯麗來形容。她吐吐舌頭,看來今天叫酒的是個有錢人家的大爺,不知道會不會給她點賞錢,貪心的七寶個子太矮,夠不著極高的門環,跳了起來還是夠不著。那華麗的紅色大門紋絲不動,七寶很氣惱個子的矮小,幹脆地放下了籃子,四處張望起來。
  
  海藍饒有趣味地盯著小姑娘在下麵亂轉,他坐在牆頭上悠哉遊哉地翹著二郎腿,想看看她能有什麽招數夠到大門。
  
  七寶轉悠了半天,卷起袖子,搬過來一塊石頭,墊起腳站在石頭上,終於叩響了門環。
  
  海藍噗哧一聲樂了。
  
  七寶聽見聲音,從石頭上跳下來,到處看了看,愣是沒有發現他就坐在牆頭上。
  
  賀蘭雪走出院子,正看到海藍擠眉弄眼地衝自己樂,他輕輕一躍,也上了牆頭,兩個人一個在門左邊,一個在門右邊,都盯著門外的小姑娘看。
  
  院子裏麵的仆從見主子們都上了牆,哪裏敢開門,都各自做各自的事情,任由那門怯生生地響了三下,就沒聲音了。
  
  七寶鼓起腮幫子,難道根本就沒有人,好奇怪,沒人叫她送什麽酒,真是拿窮人家孩子開心。害她老遠爬上來,她很生氣,想用力地捶門,可是乳娘說做人不能沒禮貌,七寶忍了這口氣,氣呼呼地一屁股坐在石頭上不起來了。
  
  沒人就等吧,看看到底什麽時候主人家能回來。
  
  她看著籃子裏的一壇酒,大大地歎了口氣,拖著腮幫子坐在石頭上,百無聊賴地看著周圍。
  
  牆頭上的賀蘭雪不由自主勾起嘴角。
  
  海藍見她沒招了,將嘴裏咬著的小草掐在指間輕輕一彈,那根草倏地一下子插在了七寶圓圓的發髻上,七寶卻絲毫沒有察覺到,任由那根草插在自己腦袋上。她的頭沒過多久就開始一點一點的,明顯是開始犯困了。山間風很大,小小的棉襖並不能禦寒,她一下子打了個噴嚏。
  
  嚇了牆頭上的兩個人一大跳。
  
  雖然聲音很小,但是她確實打噴嚏。
  
  賀蘭雪責備地看了一眼海藍,發現他正皺著眉頭盯著那小姑娘看。可是七寶很執著,一直在那裏等著,沒有要回去的意思。
  
  賀蘭雪躍下牆內,動作輕盈地開了門。
  
  七寶聽見門響,頓時愣了半天才知道爬起來,她也沒有絲毫埋怨的話,“原來你也住這裏啊大哥哥,”她把小籃子舉得高高的,“這壇酒是陳大娘讓我送來的這戶人家的,你幫我轉交給這家的主人吧,我要回家去了,謝謝你!”
  
  賀蘭雪接過那壇酒,意外地碰到小女孩冰涼的手,他吃了一驚。“你進來吧,我有東西送給你——”
  
  七寶猜到是要給她賞錢,但是天色已經太晚了,如果再不回去乳娘一定會很擔心,她下山還要好一陣子呢,實在是不能等了,所以她笑笑擺手:“不用送我東西了哥哥,我娘在家等我,我得回家去了。”
  
  她飛快地轉身要跑走。賀蘭雪立刻拉住了她,“這樣,你等一下,”他從腰間取出一個錢袋,倒出些碎銀子要給七寶,七寶像被燙了手一樣縮了回去。
  
  她以為隻是幾個銅板,這個——太多了,她們攢了好多年都攢不到這麽多銀子。
  
  七寶咽了下口水,還是搖搖頭,乳娘如果知道她收了這麽多銀子,肯定要追問是怎麽回事,絕對不會允許她隨便拿人家的銀子的。她瞪大眼睛盯著那銀子,最後還是推開賀蘭雪的手,轉身跑了。
  
  賀蘭雪也愣住了。海藍不知道什麽時候也站在他身後,“這個小丫頭,還蠻有骨氣——”
  
  賀蘭雪點頭。
  
  七寶一路走一路懊悔,要是收下那銀子有多好,說不定能給乳娘看看腿,她在外人麵前都稱呼乳娘為娘,乳娘關照她要這麽叫,但是私下裏卻告訴她,她不是乳娘生的孩子,乳娘不過是帶大了她。有什麽區別呢,乳娘跟娘,在七寶心裏都是一樣的。
  
  她飛快地往山下跑著。
  
  平日裏七寶是不害怕的,可是今天她從山上下來,差不多已經是半夜了。她心裏又焦急又害怕,飛快地在路上一路飛奔,到處都是黑漆漆的,朦朧的一切迎麵撲來,變成了她腦海中的鬼影。
  
  可是她走過熟悉的小巷子之前,她頓住了,因為前麵有火光,有急速奔跑的腳步聲。七寶躲進了小巷子裏,她咽了下口水,偷偷用角落裏乞丐白天用過的麻袋裹住自己,一動不動瞪大眼睛看著外麵。
  
  乳娘說,半夜千萬不要出門,不然肯定要被鬼抓走。她第一個念頭就是鬼來了,鬼來抓她,因為她不聽乳娘的話,偷偷跑出來賺錢,現在她要被鬼吃掉了嗎?她瑟瑟發抖,躲在麻袋裏麵不敢出聲。
  
  她聽見外麵有聲響,瞪大眼睛一瞧,登時嚇得魂飛魄散,果然是鬼,那鬼還坐著轎子,四個紅衣人抬著那轎子,足不沾地直奔而來,嗚嗚嗚,乳娘,好可怕,誰來救救七寶……
  
  她攥緊了那麻袋的邊沿。
  
  一個男人倒在巷口,距離她的位置不過十步之遠。
  
  她瑟縮了一下,看著那轎子居然停了下來。簾子略為掀了一掀。
  
  一隻極其蒼白的手,隨意地搭在簾上,“還跑麽?”
  
  聲音如同從地獄中爬出來的一般可怖,沙啞,如同尖銳的竹尖在瓦上劃過一般刺人耳膜叫人難忍。七寶捂住耳朵,害怕地一點都不敢動彈。
  
  那個倒在地上的男人撐起身子,冷笑道:“墨淵教主,果然……哼……枉費我躲了數年,也也逃不過去!”
  
  那轎子中的男人沒有言語,四周的屋簷上卻不知道何時多了十多名身著紅色勁裝的男子。七寶驚訝地望著這一詭譎的情景,立時從那屋簷上射出無數鉤子,硬生生將那男子整個人鉤了起來。頭,手,腿,腳,都在往不同的方向拉扯,男子一下子被高高掛了起來,懸在半空中,如同蜘蛛網上的蜘蛛。
  
  七寶的牙齒在打顫,她硬生生咬住自己的嘴唇,不讓自己發出任何聲音。
  
  不知從何處飛過來一個身著紅色紗衣的蒙麵女子,一雙雪白的手向外翻得一翻,七寶也沒看見她做了什麽,就聽得那男人厲聲慘叫。
  
  “叛族者死——”
  
  那男人的全身骨骼,都扯得節節裂開,在寂靜的夜裏發出可怖的碎裂的聲響。七寶緊緊閉上眼睛,看也不敢再看一眼。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隻手落在了她的頭上。
  
  啊——七寶尖叫,以為鬼抓住了自己,她一下子蹦起來,半天卻沒任何動靜。
  
  呃?天亮了,她看看自己,竟然是躺在床上,外麵的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明媚而溫暖,一點也不像冬天的陽光,她做夢了?
  
  難道昨天是在做夢?好可怕的夢!
  
  七寶從床上下來,心有餘悸。
  
  咦,七寶站在水缸前,為什麽臉上紅撲撲的一大片,好像昨天晚上被鬼捏了一樣,好嚇人……
  



  白日裏,七寶將自己的夢境告訴乳娘,乳娘聽了一言不發,陰沉著臉繼續納著手中的鞋底,一針一針倒好像要將那鞋底納穿,好可怕,七寶目瞪口呆地看著乳娘幾乎是堪稱凶狠地在一針捅進去,一針抽出來,臉上的表情可以說是前所未見。
  
  七寶抓了抓腦袋,難道說乳娘昨晚也做夢了?
  
  她也夢到鬼了嗎?想不通啊想不通,七寶有一個習慣,想不通的時候就不去想了,她繼續挎著個小籃子出門,但是今天乳娘半句話都沒有說,甚至沒有關照她早點回來。好怪——
  
  七寶挎著小籃子走在上工的小路上。
  
  路過裁縫鋪子的時候,七寶還是停下來,偷偷趴在柱子旁邊看了又看。
  
  裁縫鋪子裏麵的掌櫃正在忙碌著,一個美婦人帶著一個跟七寶差不多年紀的小姑娘正坐在店裏等候。那小姑娘不一會兒就坐不住了,掌櫃指使夥計給她試穿外衣。雪白的底衣,配上櫻桃紅的夾襖,十分可人,小姑娘模樣甚是可愛,穿著新衣裳在轉圈圈,惹得她母親不斷輕笑,那夥計也滑稽地跟著她打著轉。
  
  七寶的小爪子趴在紅色的柱子上,偷偷向裏麵張望著,看了一小會兒就挎著小籃子,垂頭喪氣地走了。
  
  “這孩子還真的很有趣——”海藍坐在茶軒的二樓,將這一幕收進眼底。
  
  “你就不該總拿她取樂——”賀蘭雪的眼睛也跟著那小女孩的背影,眼底微微黯了黯,既然生計艱難,為什麽不肯收下那碎銀子呢?
  
  “這世道,真是奇怪了,你賀蘭公子站在雲端之上,何時替人家憂心過了——”海藍故意拖長音調:“當年大師傅都說你,是個看似有情最是無情之人,教你多多關心世間人之疾苦,你都充耳不聞,怎麽今天倒好意思責備起我來了。”海藍抿了一口茶水,齜牙咧嘴地道:“這什麽鬼茶葉,真叫糟糕。這麗水城真好沒意思,早知道就不來了……”
  
  賀蘭雪也不理會他,過了一會兒才慢慢道:“我有些生意要處理,才來麗水城,是你自己來的,可不是我邀請你的,這時候怪得了誰?”
  
  海藍一拍桌子,“要不是金刀那惡婆娘滿京城追著我,我至於逃到這裏來嗎!”他咬牙切齒,眼睛彎彎的弧度一下子撐開,變得十分憤慨。
  
  賀蘭雪搖頭,“公主喜歡你,是你的福氣。”
  
  海藍怒:“這福氣讓給你吧,那惡婆娘看見美男子就不要命,她身邊就有兩三個麵首,要是娶了她,還沒進門就一頂天大的綠帽子扣下來!我海家決計不要這種女人,她要是敢逼我,我就幹脆溜之大吉,讓她永遠找不著我!”
  
  他眼睛一眯,心思轉了個彎兒,“不然,我把她介紹給你,她一見著美男子就暈頭轉向,隻要看見你,我也再不用煩惱了!”
  
  賀蘭雪眼睛不由自主又看向那小姑娘消失的方向,口中卻道:“敬謝不敏。”
  
  海藍臉上笑嘻嘻,心裏卻有些不滿,虧他昨晚還擔心小姑娘一個人下山不安全,悄悄跟著她,誰知道她居然在一條小巷子裏裹著麻袋睡著了,他好心把她送回家,雖然乘機在她的小臉蛋上揉了又揉掐了又掐,但是好歹他做了好事,還不被人待見,哼!
  
  七寶下午回家的時候,乳娘還是一句話都沒有說,七寶很擔憂,乳娘是不是一個人在家裏憋出病來了。乳娘一看七寶,伸出手在她後腦勺上一摸,七寶瞪大眼睛,乳娘,你會變戲法啊,哪裏來的小草?
  
  乳娘若有所思,看著這孤零零的小草不說話,眼珠子漸漸都直了,七寶很害怕,搖著乳娘的手臂:“乳娘,你怎麽了?”
  
  乳娘攬住七寶,慢慢地道:“七寶,記得乳娘跟你說的話嗎,你姓什麽?”她眼珠子直盯著七寶,認真的讓七寶不敢玩笑。
  
  七寶笑:“七寶姓孔,叫孔七寶。”
  
  乳娘默默摸摸她的頭,“七寶,如今家裏生計艱難,乳娘想將七寶送到好點的人家去——”
  
  七寶驚惶,眼睛裏一下子淚花閃閃,“七寶不願意,七寶要跟乳娘在一起……”
  
  乳娘眼睛中有什麽閃閃的東西,卻很快不見了,乳娘抿著嘴巴一言不發,最後說了一句話, “如果可以得些銀子,乳娘以後可以自己過。”
  
  七寶不說話了,腦袋埋在乳娘的懷裏蹭了又蹭,把眼淚全蹭幹淨了才抬起頭,“乳娘,七寶要是走了,乳娘是不是就有錢看腿病了?”
  
  乳娘僵硬地扯了扯嘴角,狠下心腸道:“是,七寶要是聽了乳娘的話,以後乳娘的病就好了。”
  
  七寶是她的心病,七寶好了,她也就放心了。
  
  七寶咬咬嘴唇,把要湧出來的淚水全部甩掉,“那七寶願意,七寶還能回來看乳娘吧。”
  
  乳娘摸摸她紅紅的臉蛋,勉強笑道:“到了新的人家,七寶也許會很辛苦,等七寶長大了,乳娘也不在這裏了,七寶不用回來看乳娘,你要記得,乳娘自己會過得很好的。”
  
  乳娘不在這裏?乳娘要去哪裏,七寶眼睛裏麵水花眼看要湧出來。
  
  乳娘突然道:“七寶,不許哭!孔家的人絕對不會這麽懦弱,乳娘是怎麽教你的,你雖然是個女孩子,但是乳娘對你的期望那麽高,將來你一定能夠拿回屬於你的一切,乳娘不許你哭!”
  
  見七寶被嚇住,乳娘歎了口氣,“到了外麵,跟誰都不許說你姓孔,聽見了嗎?你就叫七寶,就隻是七寶,懂了嗎?”她的手落在七寶的肩膀上,稍微緊了緊,似乎還有什麽話要關照,卻欲言又止,最後還是什麽話都沒有說。
  
  七寶點頭。
  
  七寶不明白乳娘為什麽突然要送她走,早上還好好的,可是晚上就要讓她離開,但是乳娘說的話,向來是不會反悔的,七寶雖然不舍得,但是如果以後乳娘可以過上好點的日子,七寶覺得很值得。
  
  第二天一早,七寶就起來給乳娘準備了早飯,乳娘一直沒有起床,一直背對著她臥在床上,七寶知道乳娘不願意跟她再告別,所以狠狠心,跟著隔壁來領她的大娘走了。
  
  奴隸市場,七寶厭恨這個地方,她每次經過這個地方的時候都會繞著走。因為總有哭聲隱約從這地方傳出來,她並不害怕,跟著鄰居大娘後麵走著,一聲也不吭。
  
  七寶的身邊很快圍了一群人,他們或者交頭接耳地議論,這個女孩值不值出價。
  
  很快,便有一個風姿綽約的女人走過來,她長長的紅指甲抬起七寶的臉,看她臉色鮮活紅豔,像是剛剛哭過,但是眉目非常清秀,再過幾年一定會是個十分的佳人,她滿意地點點頭。好好調教會是一棵大搖錢樹。
  
  她剛想出價,鄰居大娘揮了揮手,“不賣給你。”
  
  周圍一陣哄笑,那女人氣恨起來,臉色一下子變了。高聲道:“為什麽不賣?”
  
  鄰居家大娘淡淡道:“她娘關照了,娼家不賣。”
  
  府門的衙役也來轉了圈,尋摸著給縣太爺的三姨太找個可心的丫頭使喚著,他看見七寶,眼前一亮,氣魄十足地走過來,“我們三姨太要個丫頭,這個多少錢?”
  
  鄰居大娘笑,攬住七寶,“這孩子的娘說了,官家不賣。”
  
  這也不賣?眾人十分驚奇,那怎樣才賣?
  
  過了一會兒,又有一位婦人坐著馬車而來,她掀開簾子觀察了一會兒七寶,十分中意,吩咐車夫上前來詢價。立刻有人告訴那鄰居大娘,這戶人家是要給兒子挑選個丫頭先養著,等長大了如果合適就做了媳婦,隻因這家兒子體弱多病,要找個麵相福氣的來壓壓——
  
  鄰居大娘心裏也猶豫,這戶人家看起來是個好人家,坐著馬車來,家境也富裕,照她看來是個好去處,可是想起七寶娘的囑托,她還是咬牙拒絕:“對不住,她娘說了,同城不賣。”
  
  乳娘要把她送得遠遠的嗎?七寶眼睛裏麵的淚水再也控製不住,她抽泣了起來。大娘抱住她:“七寶,別哭,大娘一定給你找個好點的人家。”
  
  可是,她也犯了難,娼家不賣,官家不賣都還好說,同城不賣,那怎麽辦呢?
  
  “這個孩子,我可以帶走。”一個男子的聲音響起來,眾人一看都呆了,是個貴公子慢慢走過來。
  
  賀蘭雪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人群中的女子紛紛氣喘不及,驚呼過後,全都裝著怯弱不勝的樣子,意圖暈倒來引起注意。
  
  他卻走到七寶身邊,彎下身子問她:“你願意跟我走嗎?”
  
  七寶抬起頭,隻見一個年輕的公子站在自己麵前,唇畔笑容,明如冰雪,清瑩剔透。
  
  七寶認得他,看了一眼大娘,狠狠心點頭,手卻抓住大娘的裙擺不放。
  
  “我是過路的客商,可以吧?”
  
  鄰居大娘眼睛一下子瞪圓了,這麽個美男子也來出價,那再好不過,“當然,隻要合規矩,今天你就能把人領走。”
  
  賀蘭雪輕輕點頭。
  



  七寶趴在馬車的後窗,眼淚汪汪地往後張望,覺得麗水城離自己越來越遠了。
  
  海藍扯扯她的發髻。
  
  咦,沒反應?
  
  再扯,還是沒反應!
  
  再再扯,手被人隔開了。
  
  回頭對上賀蘭雪略帶譴責的眼神,他無辜地聳聳肩膀,趁賀蘭雪吩咐車夫慢點前行的功夫,他又偷偷摸了下她的頭發。
  
  恩,果然跟想象中的一樣。這丫頭的一頭秀發跟黑色的天河一般,又好摸又好看,人還乖巧,哼哼哼哼,海藍心裏美得不得了,小姑娘,以後你就歸本大爺了。
  
  還沒等他樂完,賀蘭雪冷冷道:“想都別想。”
  
  啊?心裏想什麽他都知道,海藍正襟危坐,佩服!
  
  賀蘭雪比他快了一小步,本來這個小姑娘該他買下的,嗚嗚嗚,可是他沒賀蘭雪輕功快,慢了一點點啊一點點。
  
  差之毫厘,謬以千裏,就是這個道理,他心裏不甘心地想著,反正賀蘭雪的家他也認識,小姑娘誰買下的還不是一樣的。
  
  可是,這能一樣嗎?
  
  七寶可不管這些,等到麗水城變成了一個小黑點,再也看不著了,她才抽泣著回過頭來坐好。看到兩個人都在盯著她看,一下子很驚訝,但是她很懂禮,立刻給白色衣服的賀蘭雪行禮:“奴婢叫七寶,以後一定好好聽主子的話。”
  
  這話說得十分可愛,摻雜著大人教的規矩和孩子氣的語言。賀蘭雪一下子笑起來,馬車裏如冰雪初融,十分溫暖,“我不是買奴婢的,我家裏奴婢很多,不需要奴婢。”
  
  “真是個呆寶,你賀蘭公子要想要奴婢,那名門千金都會前仆後繼,哪裏需要你個小丫頭衝鋒陷陣!”海藍眯著個眼睛,嘴巴的弧度彎得十分俏皮,“你呀,老實呆著吧——”
  
  咦,不要奴婢,那買下七寶做什麽?七寶不明所以,困惑的不得了。
  
  海藍把她抱過來坐在自己腿上,點了下她的鼻子,“你這麽小,能做什麽事情,還做奴婢呢!”
  
  賀蘭皺起眉頭,把七寶從他身上架過來,挨著自己放在座位上,“七寶雖然年紀小,但是也要注意男女大防,不可無禮。”
  
  還男女大防呢?海藍撇嘴,一個小丫頭,七八歲而已,難道還怕他動什麽歪心思,開玩笑,他風靡無數美人,至於對個小女孩動心思嗎,太可笑了。
  
  “喂,呆寶,你會做什麽?”
  
  七寶認真地糾正他,“我叫七寶,不叫呆寶,大哥哥你記錯了。七寶會做很多事情,會做飯,會打雜,還會跑腿。”
  
  呆寶竟然還反抗!海藍不滿,這麽乖巧的孩子從來沒見過,他要糾正她正在往錯誤的道路上走去,乖巧的孩子就是要一直乖巧才對。應該說,要一直像棉花球一樣任由他捏圓捏扁才是正經。
  
  賀蘭雪輕輕咳嗽了一聲,海藍立刻坐直了身體,眼睛卻還圍著七寶的臉上打轉,不知道在轉著什麽主意。自動自發地,七寶靠近了一點賀蘭雪。
  
  對麵那個大哥哥,笑起來好奸詐。
  
  那時候的七寶,根本不知道,賀蘭公子這四個字,是個什麽概念。
  
  一路上,海藍這個恨呀,他找了各種機會想要逮著七寶,狠狠捏下她紅撲撲的小臉蛋,可是每次都被賀蘭雪不著痕跡地給擋下了,以前他還以為自己武功比他差不了多少,現在才知道,雖然同出一門,為何師傅總說他的武功比之賀蘭雪,還差了一大截。
  
  最可氣的是那個小七寶,居然乖乖地坐在他對麵,看得他牙癢癢的,恨不得借她可愛的小臉來磨牙。哼,等到了京都,有的是機會,海藍沒轍,隻好暫時鳴金收兵。
  
  還沒有到京都,七寶便聽見外麵一陣陣喧嘩的聲音,而且越靠近京都,這聲音越來越大。
  
  咦,她偷偷瞄了一眼賀蘭雪,見他毫無反應,仿佛外麵陣陣喧鬧與他無關一般,海藍一陣悶笑,“賀蘭公子,你的京都後援團來了……”
  
  京都後援團,那是啥米東西?七寶不由有了一個大大的問號。
  
  海藍勾勾小指頭,七寶看賀蘭雪閉目養神,便偷偷湊上去,誰知道被海藍彈了一下鼻尖,剛要縮回去,海藍掀開簾子一角,“你看——”
  
  七寶頓時睜大眼睛。
  
  人群居然在路邊歡迎這馬車,為什麽?他們在等誰?七寶糾結。海藍食指悄悄戳了戳賀蘭雪的方向,等賀蘭哥哥,七寶納悶,等他做什麽?
  
  一看到這馬車的簾子掀開了一角,人群中頓時陣陣尖叫,個別女子的叫聲極為可怖,如同被捏著嗓子的鴨子一般,七寶差點捂住耳朵,隻見城門口已經圍了許多人,大多數是女子。很多年輕女子拎著衣裙,站在路邊翹首以待,那人群中還有幾個出家修行的尼姑,也站著看熱鬧,同時還拚命夠長脖子在往馬車裏看,當看到一個滿口無牙,白發蒼蒼,彎腰駝背的阿婆也如癡如醉地想要往馬車裏找尋什麽的時候,七寶徹底驚呆了。這時候,居然有一輛小巧的馬車從他們的車旁經過,一個年輕嬌美的姑娘打開車窗,向這裏投來千嬌百媚的一眼。
  
  而這種情況一直在持續著,接連有數輛馬車‘無意中’與他們的車擦身而過,而那車中也都坐著或豔麗或嬌貴的年輕女子,也都似乎‘無意間’打開車窗,與他們的馬車十分湊巧地臨窗對視。
  
  賀蘭雪顯然已經習慣了這種場麵,他平穩地坐在馬車上,既不向外看一眼,連眉頭都沒有動一下,七寶終於明白了,感情這些女子都是來看賀蘭哥哥的呀,消息好靈通,他們還沒有進城,她們就已經聞風而至,實在是……
  
  好感人……七寶托腮仰慕狀。
  
  這些女孩子看樣子都十分喜歡賀蘭哥哥,不然怎麽會如此的,如此的……奔放……
  
  海藍憋得實在不行了,終於哈哈大笑起來,“賀蘭公子,看樣子你的畫像流傳得更廣了呀,上次還沒這麽大動靜,這次估計滿城的小姐都出動了吧,恩,你小心點,這麽大動靜,說不定那個色公主已經盯上你了——”
  
  賀蘭雪冷冷看他一眼,把手伸給七寶,“過來,別跟他學壞了。”
  
  七寶很乖巧地放下簾子,筆直的坐在賀蘭雪身邊。
  
  海藍笑得實在過分,沒人搭理他,他竟然在車裏捂著肚子打了個滾,滾來滾去,回到七寶麵前,一下子抓住她的小臉蛋左搖右搖,哼哼,攻其不備,他可算摸到了吧,還沒得意多久,手上已經被打出了一個紅印,賀蘭雪摸摸七寶的頭,“別理他。”
  
  七寶捂著臉,點點頭。
  
  海藍怒。
  
  七寶下車的時候,以為賀蘭哥哥家會比山上別苑更大,可是卻並不是她所認為的那樣。賀蘭的府第,在這京中算是十分簡樸的,但是卻處處透著雅致別趣。相對那些達官貴人的府第,更顯得十分清淨,進得院子也不過十來個仆從而已,七寶心裏放了心,如果賀蘭哥哥家是個人口多關係也複雜的大家族,七寶怎麽在這裏做工呢,乳娘說越是大的家裏,關係就越亂,七寶心裏稍稍安定,看那庭院裏的幾竿淡竹,花木上的露珠,便也覺得十分可愛有趣起來。
  
  賀蘭雪見她一臉新奇地盯著這些東西看,十分歡喜的樣子,便也淡淡露出笑容。海藍很氣恨賀蘭雪總是握著七寶的小手,他卻邊兒都挨不著,便對賀蘭雪道:“你把七寶帶回來,怎麽跟老管家解釋呢,總不好說七寶是你在外麵的私生女吧——”
  
  賀蘭雪皺皺眉頭,顯然是並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
  
  他今年二十年紀,父母都已相繼過世,可是他並沒有婚配,哪裏來的七寶這個年紀的女兒呢,如果照實說七寶是他買回來的,老管家不免要把七寶當作普通的下人,這個女孩兒他始終覺得很親切,不該再吃苦,他蹲下身子,笑著對七寶道:“七寶,從今天開始,你是我父親一位友人的遺孤,如果有人問起來,你就這麽說,懂了嗎?”
  
  遺孤是什麽?七寶的眼睛裏有疑問,但她看看賀蘭雪認真的表情,點了點頭。
  
  切!什麽遺孤——海藍兩眼一翻,還不如說是私生女呢。
  
  老管家卻並沒有多問半句,他年事已高,慈眉善目,看著七寶微微笑道:“七寶小姐跟奴才來吧,奴才領你去你的房間看看。”
  
  賀蘭雪笑笑搖頭:“我領她去吧,你忙自己的去吧。”
  管家顯然對公子的性格十分了解,知道他不放心,便點頭做事情去了。
  
  賀蘭拉著七寶到了離自己最近的一間房,這裏平日極少使用,所以陳設十分簡單。賀蘭吩咐侍從去取一些精致的簾帳和掛畫,稍許停了停,又叫人去集市購買一幅屏風,將這屋子好好布置一番。他自己摸摸床上的被褥,皺皺眉頭,叫仆從趕緊去拿厚實的棉被。
  
  海藍目瞪口呆,實在無法相信這個羅嗦嘮叨的男人居然是賀蘭公子,真的很像,一個老媽子。
  
  院子裏的人不多,大部分都被分派了任務。剩下的幾個見到公子居然領回了一個八九歲的嬌憨可愛的女孩子,都十分驚奇,不知道這孩子到底是什麽人。
  
  賀蘭雪心裏隱隱有幾分興奮,感覺自己多了一個妹妹,他如今孤身一人,突然多了一個家人一般,他想著七寶從今後住在家裏,就跟他的親妹妹是一個樣子的,他再也不是這偌大的宅子裏唯一的主子了,居然心中十分高興。
  
  海藍跟屁蟲一樣跟在七寶後麵,恨不得撲上去把七寶打包帶回家才好。看賀蘭雪這般反常的高興,他心中不快更甚,卻說不出什麽緣故,隻覺得越發氣恨,當初怎麽不好好學武功,怎麽叫賀蘭雪跑到他前頭去了,不然就能把這個呆呆的傻寶帶回家了,到時候愛怎麽捏就怎麽捏,誰能管得著,總得想個辦法把賀蘭雪支開才好。
  
  把七寶騙回家,他摩拳擦掌,躍躍欲試,仿佛七寶已經是囊中之物,隻待他想個好主意就可以背回家了。
  
  七寶縮在賀蘭雪身後,覺得海藍的笑容,越來越奇怪了。
  
  小姑娘不懂得,其實那種笑容,叫猥瑣。
  



  賀蘭雪沒有看錯七寶,她雖然長於蓬門,卻天性聰慧,不管是教導她什麽都是一點就通透,不過有一點,七寶始終堅持自己是他買回來的,怎麽說不用她做事情她就是不明白,這讓賀蘭雪和海藍實在想不通,這世界上還有人居然有福不會享嗎?認定自己是仆人而不要做主子?
  
  七寶就是如此。她從小受的教育不是,不拿白不拿,而是,拿了也白拿,乳娘告誡她,別人給的不是自己的,隻有自己的才是自己的,這話十分繞口,但是七寶懂,乳娘說的她都能明白。所以她不能接受自己突然從小丫頭變成了大小姐,這個差距,不是一星半點。
  
  七寶身上穿著的淡紅色夾襖,顏色已經褪得差不多了,而且袖子部分短了很多,明顯是很不合身,賀蘭雪看在眼裏,記在心裏。
  
  到了晚間,七寶思念乳母,偷偷一個人躲在被子裏抽泣,不敢叫別人知道。賀蘭雪卻從仆從口中得知,心裏也覺得這麽小的孩子就離開母親,實在很可憐。但是轉念卻覺得,她母親能將她賣掉,足見十分狠心,與其讓她記著母親,不如讓她忘掉那貧寒的出身,專心做賀蘭雪的妹妹更好。因此,他對她更加上心,事必躬親,如同親生兄長一般關懷備至。
  
  有時候賀蘭雪不放心,晚上也到七寶房間看,果然每次都發現她偷偷地哭。他便一邊撫摸著她的頭發,一邊哄她入睡。七寶心裏十分感動,乳娘說過,知恩莫忘報,她心裏想著要好好跟賀蘭雪相處,好好聽他的話。
  
  侍女們哪裏見過對人向來十分冷淡的公子這麽愛護一個人的模樣,都麵麵相覷不敢發出聲響,麵上表情卻是掩不住的驚異。若非早就知道公子是獨生子,她們真的會懷疑這個小女孩是他流落異鄉的妹妹。
  
  賀蘭雪見侍女們都十分驚訝的樣子,心中很不悅,叫她們都出去,他自己留下陪伴七寶。七寶有點點不知所措,覺得賀蘭雪過於親近她,但是她心裏也覺得,如果有這樣的哥哥,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情。擔心七寶晚上偷偷又哭,賀蘭雪每天晚上都要來陪伴她,說些輕鬆的故事給她聽,哄她開心。握著她的手,告訴她以後這裏就是她的家,賀蘭雪就是她的哥哥,隻要她願意留在這裏,他一定好好照顧她雲雲,七寶聽著聽著,有時候趴在他膝蓋上就睡著了,兩個人的感情也一天天越加好起來,七寶真心將這個哥哥記在心裏,十分敬重他。
  
  海藍以前成天不見人影,現在一得空就往賀蘭雪家裏跑,恨不得搬到他家住才好。
  
  這日,他一大早就跑到人家。看見七寶正靠著柱子坐著,長長的劉海垂落下來,她卻認真的低頭擺弄案幾上的箏。海藍十分高興,正要上前去,卻看見賀蘭雪從另一邊走出來,笑著對七寶說,“七寶,上身要端正,別拘謹,不過是練習而已,練不好不要緊的。”
  
  七寶抬頭看了賀蘭雪一眼,認真地點點頭,小身子坐得筆直。賀蘭雪微微一笑,也十分隨意地在七寶身邊坐下,將琴弦重新調校,降為平調,然後鼓勵地看著七寶。七寶咬咬嘴唇,她身體小小手指頭也短短,隻能伸長了手去靠近琴弦。海藍見她姿態十分美麗可愛,玩心大起,趁他們正認真練習著,身形一輕便上了樹。現在海藍隻能看到七寶圓圓的頭頂了,他十分開心,手輕輕晃動了下樹枝。
  
  樹葉頓時刷刷刷往下掉,七寶的頭上,臉上,肩膀,手上,一下子都落下好多泛黃的葉子,七寶驚呼,賀蘭雪也抬頭看去,發現海藍坐在樹枝上,兩腿晃蕩不停,眼睛彎彎地衝他們樂。
  
  賀蘭雪不搭理他,繼續低下頭教導七寶學箏。七寶仰頭看看,覺得有點不忍心,便靦腆地回了海藍一個笑容,也低下頭不再抬頭了,海藍十分氣惱,覺得自己一個人被忽略了,疏地從樹枝上跳下來,一下子把腦袋伸到七寶眼前,嚇了七寶一大跳。
  
  賀蘭雪麵無表情,啪地一下拍開他意圖伸過來捏七寶臉蛋的魔爪,“對我妹妹意圖不軌者,殺無赦。”
  
  海藍嘴巴垮了下來,可憐巴巴地望著七寶紅撲撲的小臉。
  
  過了半響,他突然一拍腦袋,“對了,我今天還有正經事兒!”他從懷裏麵扭扭捏捏地掏出來一本折得有些皺巴巴的書,遞給七寶,“這個是我姐姐當年請名家教導的時候留下的琴譜,我拿來送給七寶的。”
  
  拿?賀蘭雪懷疑地瞥了海藍一眼,海藍沒好氣道:“好啦,是偷來的偷來的!自從我姐進宮去以後,我娘把姐的東西看得十分寶貝,整日裏守得跟鐵桶一樣,我偷來的行了吧!”
  
  “七寶,喜不喜歡啊?”他試圖揉揉七寶的小腦袋。
  
  這孩子的眼睛如同寶石般清澈,偏偏這寶石又好像被人在懷裏捂熱了一樣時刻霧蒙蒙的,海藍覺得萬分陶醉,恨不得立刻把七寶打包帶回家。
  
  七寶看看海藍,又看看賀蘭雪,不知道該不該收下。伸出來的手又縮了回去。
  
  “拿著吧,難得海藍這麽費盡心思。”
  
  七寶開心地嗯了一聲,雙手接過琴譜,抱在懷裏,過了一會兒,才突然想起來,“賀蘭哥哥,我不識字,不認識琴譜,海藍哥哥,你還是拿回去吧——”
  
  什麽?不識字?
  
  “你不識字?”海藍跳起來!
  
  不識字,一個字都不認得?琴譜這種東西也看不懂?這麽可愛的娃竟然不識字?
  
  海藍看賀蘭雪也目瞪口呆,“難道你之前沒教過她認字?”
  
  賀蘭雪也很意外,顯然沒有想到,七寶是個女孩子,又是生長在貧苦的家庭,哪裏能像大家千金一樣有老師教導呢?
  
  七寶瑟縮了下,沒有預料到居然不識字也可以成為讓人震驚的事情,像她一樣不識字的孩子有很多啊,麗水城很多人都不識字。但是現在到了京都,是不是就很丟臉了,七寶抬起頭,烏黑的眼睛裏蒙上一層霧氣。
  
  “沒關係,明天開始我教你認字!”賀蘭雪摸摸她的頭。
  
  海藍頓時想要咬掉自己舌頭,幹嘛要大驚小怪,現在反而讓賀蘭雪這個家夥捷足先登,包攬了教導七寶練字的機會,那他豈不是再沒機會將這孩子打包?哼,他氣急,撲上去一把抱過七寶,抓在懷裏十分陶醉,這小姑娘皮膚像玉一樣細膩,身體像棉花一般軟軟,像他小時候最愛的豆沙包,散發出淡淡香氣的誘惑著他的鼻子,還沒陶醉幾時,腦袋上就被賀蘭雪打了個大包,“師弟,為兄告訴過你,對我妹妹不軌者——”賀蘭雪隻有認真生氣的時候,才叫海藍師弟。
  
  “好啦,殺無赦殺無赦,你又不是殺人魔王,什麽殺無赦!”海藍十分氣憤。
  
  賀蘭雪也自覺失言,不由笑笑,牽過目瞪口呆地望著海藍的七寶,“哥哥給你準備了新裝,跟我來看看!”
  
  直到他們轉過長廊,七寶還頻頻回頭看腦袋上被打出大包的海藍。烏黑的眼睛裏流露出一種可愛的笑意,看得海藍頓時又開始蠢蠢欲動。
  
  嗚嗚嗚,為什麽買下七寶的人不是他呢?
  
  他趕忙跟了上去。
  
  七寶打開麵前的大箱子,立刻張大了嘴巴說不出話來。
  
  眼前這個箱子,滿滿都是小女孩穿的衫子,像是專門找人訂做的一般。
  
  賀蘭雪隨便挑出一件雪白的內衫,紫色的外襖,“去試試看!”
  
  七寶伸出手接過,不知道為什麽指尖微微顫抖,眼圈也紅紅的。
  
  海藍知道觸動了小女孩的傷心事,頑劣道:“七寶,要不要哥哥幫你換衣服啊——”他張牙舞爪地要去抱七寶,把七寶嚇得一下子跑到簾帳後麵去了。
  
  賀蘭雪知道海藍是故意打岔,便微笑地看著不說話。
  
  七寶換好了衣服,從簾帳後麵伸出半顆腦袋,向這邊張望。
  
  賀蘭雪正坐在外間喝茶,見狀便放下茶杯,向七寶招招手。
  
  七寶蹬蹬蹬跑過來,高興地在兩人麵前轉了個圈,海藍卻看她眼中隱約有淚花閃動,歎了口氣,這個孩子,心思實在是太多,不像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又這麽懂事,讓他反而不知道該如何安慰。
  
  賀蘭雪當然也看見了,他微微一笑,眼中十分憐惜,“七寶穿著這件衣服,十分清新可愛,非常好看。”
  
  七寶靦腆地笑笑。
  
  海藍眯起眼睛,張開手臂,“乖,哥哥親一個!”
  
  七寶躲閃不及,被海藍一把抓住,在臉上響亮地啾了一下!
  
  賀蘭雪臉色一下子變了。“我說過——”
  
  海藍捂著腦袋跑遠:“知道了知道了,不要重複!!”
  
  七寶知道他是玩笑,心裏也漸漸高興起來。學著以前見到的那個女孩子一般轉起了圈圈。陽光直射進屋中,整個房間越發明亮了,七寶黑色的頭發跟隨著漂亮的衣擺打著轉轉,
  
  賀蘭雪這時候便站在一邊,一直微笑著,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海藍走了幾步,意識到自己安全了,猛然回頭,隻見那個紫衣女孩,開心地轉著圓圈,陽光照在她身上,反射出一層層的光影,越發顯得她清新可愛,天真無邪,也許是陽光太耀眼,他突然有點覺得,眼花繚亂起來……
  



  午間用飯的時候,海藍死皮賴臉非留下來一起用餐不可。
  
  七寶環顧了一下四周,還是覺得非常,非常不習慣。原來以為賀蘭哥哥家裏不過是普通的富商,可是看樣子並不是這樣。雖然宅子看起來不算華麗,第一天來的時候她還以為家裏人口不多,其實不是不多,而是她沒有看到而已。這裏說的人口,絕非是指家裏實際的主子,而是指一大群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侍從。
  
  她一點一點小口把湯含在嘴巴裏,再小心翼翼地吞下去,一邊偷偷打量站在大廳門外的兩排侍從。他們是從哪裏冒出來的,為什麽第一天她來的時候見到的不過是庭院裏那幾個打掃清理的侍從呢,這些人躲在什麽地方?七寶看著他們麵無表情地站在門口,覺得他們真的好有毅力,賀蘭哥哥他們吃飯要吃一個時辰,吃完飯還要聊天飲茶,這些人居然從上菜開始就一直站著,直到主子退席後他們才上來收拾。一定很累,七寶的眼睛落在最末一個年輕男孩子的身上,看樣子年紀很小,所以臉上還有點表情,嘴角老是不由自主一抽一抽的,膝蓋也趁沒人注意的時候悄悄彎兩下。
  
  七寶覺得他們很辛苦,又覺得那個最小的男孩子很有趣,忍不住彎起嘴角,怕交談的兩個人發現,就把臉埋在碗邊偷偷笑一會會,然後又抬起來一本正經地喝湯。殊不知這點小動作早被那邊看得清清楚楚。
  
  “你回京都也有好些天了,那幫人可早就惦記著邀你一聚,你老窩在家裏,他們遲早衝到你家裏來看看你到底藏了什麽寶貝!”海藍嘴角一撇,指指那邊的小腦袋。
  
  賀蘭雪一直看著七寶,看到她偷偷躲在碗邊笑的小動作,十分可愛,根本沒有留心海藍到底說了什麽。
  
  “賀蘭,你打算讓七寶入讀錦繡苑嗎?”海藍撇了一眼正在小口小口喝湯的七寶,也忍住臉上的笑意。
  
  錦繡苑是京都特有的一所女子學堂,所招收的女學生,除了王室世族出身外,也有不少京中的富商名流家中的女兒。八歲即可入學,通常可以學習到十五歲,參加閨臣等級評定,隻有學業合格的才能夠畢業,不然就得一直呆在裏麵學到合格為止才能離開學校出嫁。雖然看來十分苛刻,但是這個學堂,不但是千金小姐學習交際的地方,更有機會接觸到皇室貴族,躋身當世權貴一流。所以世家女子莫不趨之若鶩,趕著入學。
  
  可是七寶,適合到這樣的地方去學習嗎?
  
  賀蘭雪盯著七寶,若有所思。
  
  海藍接著說:“我看你還是將她送去學堂,在家裏窩著,七寶總有一天真的會變成呆寶的。況且七寶已經到了年紀,我們再給她不時補補課,一定能夠讓她畢業的!”
  
  其實他真正的目的是,讓賀蘭雪跟七寶離得越遠越好,七寶去上學,賀蘭雪就不能整天抱著七寶在他眼前炫耀了,這樣他就可以逮到機會親近呆寶,想點辦法把她抓回家。他想想就覺得開心,看著那邊十分認真地喝湯的小女孩,開口道:“七寶今年有八歲了吧,那麽就可以申請入學。”
  
  七寶抬起頭,疑惑地看著海藍。
  
  海藍笑:“呆寶要不要去上學呢?有好多漂亮的姐姐可以陪你玩兒哦!”他一臉得意,卻不料七寶開口說了一句話。
  
  “七寶已經十二歲了,不是八歲,海藍哥哥。”
  
  他傻了。
  
  賀蘭雪也傻了。
  
  麵麵相覷了一會,終於都沉默下來,海藍一口氣把眼前早就冷掉的雞湯一飲而盡。
  
  賀蘭雪輕咳一聲,也站起來:“我吃飽了,你們慢慢吃!”
  
  海藍騰地一下子同時站起來,撞到了桌腳,卻不管不顧拔腿就跑:“等等我,我也去!”
  
  旋風似地,屋子裏一下子隻剩下七寶一個人呆呆坐著,莫名其妙地看著老管家。
  
  老管家垂手站著,笑咪咪地不說話。
  
  好奇怪,哥哥怎麽了?
  
  她確實是十二歲,一點沒有錯啊——
  
  七寶眨眨眼睛,看著空空的桌子。
  
  不可以是十二歲嗎?
  
  不過這之後他們都沒有再提起這個話題,七寶也便將這件事情淡忘了。
  
  不久,七寶就在賀蘭雪的指導下開始習字。
  
  她學習的最先兩個字,是七、寶。接著,是賀、蘭、雪。
  
  先由賀蘭雪寫字給她看,以此作為她的習字帖。
  
  學完了這些。
  
  賀蘭雪想了想,在紙上寫下了勃、海、梅、寧這四個字。
  
  “勃”字筆畫尤為複雜,七寶鬼畫符了許久都寫不會,賀蘭雪見她握筆和運筆的姿勢,孩子氣十足,越發覺得她不像一個十二歲的女孩,卻如同七八歲的孩童一般惹人憐愛。不由得握住她的手,一筆一畫地學好這個字。
  
  “這個‘勃’,是當今的皇族,當曉得退避三舍。”賀蘭雪默默摸著七寶的頭,輕聲道。
  
  “海、梅、寧三家都是當今權貴,你去了學堂便會遇見出身這些世家的小姐,要與她們好好相處。”賀蘭雪頓了頓:“如果有人欺負你,回來告訴哥哥。”
  
  七寶點點頭。接著將賀蘭家裏的陳管家、幾個比較親近的侍從、一直到廚房的張嬸的姓名都記了一遍。賀蘭雪十分意外,七寶記憶力非常好,可以說一上午很有成效。雖然她的字非常稚嫩,但是筆致圓潤飽滿,好好教導當有長足的進步。
  
  學完了這幾個字,七寶仰頭,“哥哥,海藍哥哥的名字怎麽寫呢?”
  
  賀蘭雪沉吟道:“他可以忽略不計。”
  
  “為什麽輪到我要忽略不計!!”話音剛落,一個抗議的聲音在窗外響起。
  
  “七寶,海藍哥哥來啦!我來教你!”海藍從門外風風火火跑進來,瞪了賀蘭雪一眼,“憑什麽輪到我就忽略不計!”海藍今日與往常一般跳脫,可是七寶老是覺得他哪裏不一樣。
  
  想了半天,突然唔地一聲:“我知道了!”
  
  海藍和賀蘭雪都看向她,七寶高興道:“海藍哥哥穿了新衣裳,跟平時不一樣。”
  
  海藍臉上頓時開心的眼角彎彎,嘴角也彎彎,整個人得意地在七寶眼前晃了又晃:“是吧是吧,你海藍哥哥我玉樹臨風,俊美無匹,所以穿什麽衣服都好看!”
  
  他平日偷跑出京都是一身藍衣,今天雖然照舊是一身藍袍子,不過做工料子顯然極其講究,連領角的扣子都是用上好的玉石打磨而成。平時他不好穿著,對這京都裏麵公子哥中流行的風尚也不關心,今天倒是得了七寶的關注,十分得意,立刻覺得偶爾換換裝也很不錯。
  
  賀蘭雪沒吱聲,看看七寶發亮的眼睛,移開了紙:“寫下一張吧。”
  
  七寶還依依不舍地盯著海藍的新衣,心裏想著別的念頭。
  
  那扣子是真的玉石嗎,比黃大爺手指頭上的翠玉扳指都漂亮,肯定很貴,不知道一顆可以換多少塊腐乳。
  
  海藍以為是自己的風度翩翩惹得小姑娘目不轉睛,自然十分得意。
  
  他搶過賀蘭雪手中的毛筆,一筆一畫地教七寶,“我名字裏的‘藍’是這麽寫的,千萬看好,別忘了。賀蘭,你太不夠意思了,怎麽能把我的名字給漏了呢?
  
  “賀蘭,你怎麽不說話呢?慚愧了!”
  
  “賀蘭?”
  
  他扭頭一看,賀蘭雪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走了出去。
  
  怎麽了?他也沒怪他呀,生氣了嗎?海藍皺起眉頭,平時他也愛開玩笑,從來沒見賀蘭雪不高興啊——怪人!
  
  七寶看看海藍的扣子,笑咪咪地道,“海藍哥哥,這扣子上的眼叫什麽呢?”
  
  海藍繼續認真地教她寫‘藍’字,頭也不抬,“玉扣上都有孔洞啊!”
  
  七寶點頭,“海藍哥哥能教七寶扣子啊、孔啊、洞啊怎麽寫的嗎?”
  
  當然可以,海藍慢慢在紙上寫下這幾個字,一個一個教七寶念。
  
  七寶的筆微微有些顫抖,海藍也學賀蘭雪的樣子握住她的手,突然想起七寶說她已經十二歲的年紀,又立刻不太自然地鬆開了,“繼續練習繼續練習!”
  
  七寶寫完‘孔’字最後一筆,端詳了半天,眼睛笑得如同月牙兒一般
  
  寫完最後幾個字,聽見輕淺的腳步聲。
  
  七寶抬頭一看,頓時呆住,賀蘭雪一隻腳跨進來,身上月色錦袍的下擺便如流雲般掠過朱紅門檻,光影流動間如白日月華,晴間冰雪。
  
  怎麽會突然覺得賀蘭哥哥很華麗?
  
  七寶歪著頭,就剛才一會兒功夫,賀蘭哥哥的新衣服也換得太快了。
  
  不過,又不是要過新年,為什麽都換新衣了呢?
  
  七寶非常疑惑。
  
  海藍怒目而視,怎麽我換衣服你也跟著換!
  
  輕輕咳一聲,賀蘭雪道:“七寶,下午哥哥就帶你去書院看看,前幾日已經遞了拜帖,今天就可以去認識新同學。”
  
  很快可以去學堂了嗎,七寶絞起小爪子,心裏有點緊張。
  



  下了馬車,賀蘭雪牽著七寶的手慢慢走進門去。海藍因為在馬車上數次偷襲七寶失敗,隻能在後麵晃晃悠悠地跟著,怨念橫生。
  
  七寶所見的學堂,無一不是肅穆嚴謹的地方,可是這裏,簡直可以用花團錦簇來形容。遠處梅花林中,幾個年齡稍長的女孩,穿著各色明媚的衫子,紅梅豔裝,互相映襯,鮮麗奪目。幾個年幼的女童歡天喜地,互相追逐嬉戲,連帕子也被風吹跑了。七寶目不轉睛地看著那邊,海藍笑著迅速地摸了一下她的頭發:“快走吧,再遲就上課了。”
  
  七寶隱隱興奮起來,眼睛亮亮地到處張望,賀蘭雪也不言語,一路牽著她的手,七寶隻見得亭台樓閣,假山花木,布置極為巧妙雅趣,處處都透露出明朗舒服的氣息。
  
  穿過一道園門,七寶眼前忽然一亮,好大一片開闊之地。空廣的庭院裏數十白衣少女圍成圓陣,梅花瓣片片飄落,她們卻隨風起舞,姿態俏麗動人。其中領舞的竟然是一名緋衣男子,他戴著羽冠,冠上不時落上紅梅,起舞時候卻又全部隨風飄落,仿佛紅梅有心,紛紛為他起舞助興一般,少女的舞姿清純動人,他卻風致清華,獨樹一幟。
  
  那人閉著眼睛跳舞,顯然舞步爛熟於心,對這邊站著的幾個人毫無所覺。
  
  海藍卻突然抱胸而立,發出一聲冷哼。
  
  七寶一驚,看到海藍的臉上,出現了她從未見過的,微帶鄙夷的神色。
  
  隻是輕輕的這一聲,卻讓那男子突然停了下來。他睜開眼睛,冷冷朝他們看過來。他一停下,那群少女也便都跟著歇舞,驚訝萬分地望著這邊。七寶不由自主地攥緊了賀蘭雪的手,賀蘭雪則低頭安撫地對她露出一個笑容,那邊少女群很配合地發出吸氣聲。
  
  緋衣男子走過來,七寶才看清他的容貌。其實這個人長得並不十分好看,卻出奇的耐看。應當說,他身上自然有一種很典雅的氣質,縱使站在賀蘭雪這樣容貌出眾的人身邊,也絕不至於讓人忽略他的存在。
  
  “你是新來的學生?”
  
  七寶赫然驚覺這個人是在跟自己說話:“是——”
  
  “我是這裏的樂理老師。”他淡淡道,眼睛掃過站著的兩個男子。
  
  “院長已經交代過我,會好好照顧新學生,請賀蘭公子和海公子放心回去吧。現在是上課時間,請不要耽誤我授課。”
  
  這是在下逐客令,而且是不客氣的簡單明了的逐客令。
  
  七寶睜大眼睛望著這個男子,正好與他目光對視。那人突然一驚,片刻後掩飾住眼神中的一絲忐忑和尷尬,“你叫什麽名字?”
  
  “七寶,我叫七寶。”七寶很認真地回答自己的樂理老師。
  
  他頓了頓,轉身向身後的一位年長的少女道:“賀蘭憐,這算是你族人,由你帶著她。”
  
  一位少女應聲,款款走過來,“你叫七寶嗎?過來。”
  
  七寶看了一眼賀蘭雪,他向她點點頭,鬆開了手。
  
  那少女伸出手握緊她的,柔聲道;“表哥,你放心吧,我一定會好好照顧她的。”
  
  七寶看她麵容,覺得她比這滿院的紅梅還要豔上三分,語調又溫柔,實在是非常難得的美人。在她以往的記憶裏,小巷深處的賣酒婦人已經是十分美麗的了,可是與賀蘭憐相比,卻是雲泥之別。
  
  原來好看,也有分普通的好看,和特別的好看兩種的,七寶心想。
  
  她也姓賀蘭,又管賀蘭哥哥叫表哥,為什麽卻不住在一起呢,也從來沒有聽賀蘭哥哥提起他還有其他的親人。七寶納悶,看賀蘭雪僅僅是淡淡地與她打了個招呼,便轉而對七寶道:“我下課來接你。”
  
  七寶點頭,感覺賀蘭憐的手滾燙,手心裏有細密的汗珠,連帶她的手都變得有些濕漉漉的,莫非是剛才跳舞太累,要不然大冬天哪裏來的汗水。
  
  賀蘭雪便轉身離去,海藍笑咪咪地對著七寶擺擺手,也跟著走了。
  
  樂理老師已經走過去繼續上課,可是賀蘭憐還站在園門口一動不動,癡然凝望。
  
  她看起來好像恨不得跟著一起走才好,七寶小心翼翼,偷偷的,打了個小小的嗬欠。
  
  沒想到還是被發現了,賀蘭憐低頭看了她一眼,微笑道:“七寶,困了嗎,今天上課要排舞,老師也顧不上你,你到那邊的屋子去休息好不好,等憐姐姐練習完以後去找你,帶你四處看一看。”
  
  七寶乖巧地點頭,看到憐姐姐的唇畔露出一個十分溫柔的笑容。她的手細膩晶瑩,指甲紅豔豔的如同梅花,七寶順著她所指點的方向,一步三回頭的去了。
  
  那少女已經回到隊伍中,很快他們又開始起舞,那樂理老師也半點沒有想起自己多了個學生,肩負照料的責任,而是自己舞得十分陶醉。
  
  七寶,要淡定,雖然學堂裏的老師同伴都很奇怪,但是,一定要淡定!
  
  金刀公主看那園中情形,實在煩透了那些愚蠢的舞蹈,索性繞到後院,直接跳窗進了自己專屬的休息室。
  
  走到軟榻邊,卻看見一個小女孩窩在那裏,潑墨般的發絲濃豔如雲,捏著小拳頭,睡得十分香甜。
  
  金刀勃然大怒,竟敢躺在她的塌上,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膽!
  
  “起來!”她猛地一腳踹在軟榻上。
  
  七寶驚得一下子從床上蹦達起來,揉著眼睛,吃驚地看著眼前的女子。
  
  怎麽會睡著了,剛才隻是想在軟塌上坐一坐的,怎麽會突然困得睡著了呢?
  
  “姐姐,你長得好像仙子——”七寶張大嘴巴愣愣地望著眼前的女子。
  
  金刀一愣,嘴角溢出冰冷的笑容:“你以為這樣說,本宮就不會懲罰你了?”
  
  七寶一呆,她又闖禍了嗎?
  
  金刀突然定定地盯著她的臉看,突然伸出手抓住她的下巴,“喂,矮冬瓜,笑一個給本公主看看!”
  
  矮冬瓜?公主?這是戲台上在唱大戲嗎,七寶苦惱地皺起眉頭。
  
  “不許扁嘴,本宮命令你,立刻笑給本宮看!”
  
  七寶從來沒有聽過這樣古怪的要求,但是還是硬生生擠出一個笑容,眼睛立刻又如同上弦月一般彎了起來。
  
  金刀冷哼一聲,總算鬆開了她的下巴。
  
  七寶驚魂未定地看著眼前這個華衣女子,這個姐姐生得這麽美,怎麽凶得跟夜叉一樣。
  
  金刀提著她的領子把她從軟榻上拎下來扔在地上。
  
  七寶眼睛一瞧,那邊門外不知何時已經站了許多人,賀蘭憐站在人群中,驚恐地看向她,目光中隱約含著歉疚,身體瑟瑟發抖,仿佛很快就要暈倒。
  
  樂理老師走了進來,十分恭敬地對著金刀行了禮,寬大的袖子輕輕一揮,七寶的膝蓋突然就一軟,跪倒在地上,“公主,她是賀蘭家新送來的學生,不懂規矩,還請公主重重責罰她。”
  
  啊,不是應該幫她說幾句好話求求情的嗎,為什麽要火上澆油,還要重重地罰,她又沒有得罪這個老師,他心好黑——七寶心裏氣鼓鼓的,臉上卻沒有露出半點氣怒的神色。
  
  “哦——賀蘭家的?”金刀公主坐在軟榻上,嘴角勾出一個十分動人的弧度。
  
  七寶心裏很擔心連累賀蘭雪,重重地磕了一個頭,學著那老師的語氣道:“公主,奴婢不是賀蘭家的女兒。”
  
  金刀的美眸詫異地盯著她,看到她眼圈明明已經泛紅,卻始終沒有半滴眼淚落下來。“你不是賀蘭家的女兒,怎麽會到這裏來讀書?”
  
  七寶軟語道:“公主,能讀書的女孩子都是父兄健在,可是七寶卻是孤兒,隻是暫時借住在賀蘭家,七寶羨慕其他女孩子能夠上學,才再三懇求來學堂讀書,不是故意冒犯公主,請公主原諒奴婢——”
  
  她自稱奴婢,卻沒有半點畏縮的樣子,說完就連連磕頭。
  
  “好了!”金刀聽見那重重的響聲,心裏突然感到煩躁,“本宮累了,全都滾出去。”
  
  啊——這樣就完了,等著看金刀懲罰七寶的眾多千金小姐麵麵相覷,金刀公主什麽時候這麽好說話了?太陽莫非要從西邊出來……
  
  樂理老師冷冷地看了一眼七寶,轉身便走,到了門口,他突然恨聲道:“全部散了,等著挨鞭子嗎?”
  
  眾人頓時都散了,隻有賀蘭憐,看了那蜷縮成小小一團的紅襖,才轉身離開。
  
  七寶慢慢從地上爬起來,低著頭就要退出去。
  
  “矮冬瓜,你留下!”
  
  …………………………………………………………………………………………
  
  晚上賀蘭雪來接她的時候,看她額上紅了好大一片,隱隱有些青紫,深深看了一眼賀蘭憐,一句話不說,拖著七寶就走。
  
  七寶反而顯得十分雀躍,一路上唧唧喳喳告訴賀蘭雪在錦繡苑的見聞,仿佛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的樣子。
  
  賀蘭雪也不戳破她,隻是帶她回來後,先丟她去上藥。
  
  老管家提著藥箱顫顫巍巍地剛要幫七寶上藥,原先還背著身子站在窗口的賀蘭雪卻接過藥瓶。“我來吧。”
  
  他的動作十分輕柔,表情也跟平常沒有什麽區別,可是七寶就是覺得他似乎生了氣,但是為什麽生氣,和誰生氣,七寶卻不明白。
  
  “怎麽弄的?”賀蘭雪淡淡地問道,手上的動作也沒停。
  
  七寶揉揉自己的衣角,不好意思地道:“我自己貪玩,趁憐姐姐不注意偷偷跑到梅樹林裏麵玩耍,不小心磕破的。”
  
  賀蘭雪看著她的眼睛,“是這樣嗎?”
  
  七寶心裏一驚,覺得在這樣的人麵前,說一句謊話,都要感到羞愧難忍,無地自容。
  
  賀蘭雪見她驚恐的神情,突然想起那一日她抱著他的腿,躲在桌子下麵瑟瑟發抖的模樣。他不由自主歎了一口氣,“哥哥隻是怕你有難過的事情卻不告訴我,學堂我們不去了,明天開始哥哥在家裏教導你,也是一樣的。”
  
  七寶卻拉住他的衣袖,“哥哥,七寶要去學堂。七寶答應了公主,要每天都去學堂。”
  



  京都城中橫穿一條河流,黑夜裏被兩岸燈火點燃,波光瀲灩,極盡妖嬈。岸上青樓朱舍,燈籠高掛。水麵上泊著一條華麗的遊船,船上兩層,下層是封閉的內艙,上層則是廣闊若大廳的艙堂,兩邊並排六個大窗,垂下薄薄幔簾,卻絲毫不影響視線,兩岸屋舍景色,盡收眼底。
  
  一張豐盛的餐桌旁坐著一群華衣男女,酒意正酣,談興正濃。
  
  海藍一掀開簾子,首座那人立刻站起身來笑道:“來了來了,還以為今夜我們又得空歡喜一場,好在二位還沒忘了咱們這幫人呐——”
  
  青衫男子將賀蘭雪和海藍讓到首席,自己坐在賀蘭雪下手邊,兩側各位公子都自動自覺地往邊上挪了一個位置。
  
  青衫男子生得很是儒雅,麵上雖顯得幾分書卷氣,言談舉止卻半點沒有文弱之態,一雙眼睛更是透著十足的精明,言談間對賀蘭雪很是尊敬。他向賀蘭雪低聲說了幾句話,海藍那邊佯怒道:“你們家族生意,能不能改天自己回家去談,今天可是酒宴,哪能隻顧著這些?”
  
  賀蘭景一拍腦門陪笑道:“看我這記性,既然是小聚,這些事情都可不提了,好,我自罰三杯。”
  
  他輕輕一招手,旁邊的侍女已經替他斟好了滿滿一杯酒。他極其爽快地一飲而盡,亮出杯底,在座的眾位公子和歌姬當然都拍手叫好。三杯喝完,眾人見正主已到,紛紛各自與身邊的歌姬調笑,一時間酒桌上氣氛十分熱烈。
  
  賀蘭景笑著對賀蘭雪說:“表兄這次回來,還沒有見過我父親,他老人家十分惦記你,還千萬囑咐我見到表兄一定要讓你回家看看。”
  
  賀蘭雪點頭,“是我的疏忽,回來這麽久還沒有見過叔父,改天一定登門請安。”
  
  “表兄這話嚴重了,都是一家人,哪裏用得著這麽客氣,就連我家小妹,都成天心心念念想著你,整日沒完沒了地追問我,她雪表哥什麽時候回京都,怎麽不來家裏坐一坐,問得我是啞口無言,這不就把你約出來了嘛!”賀蘭景三杯下肚,臉上微微泛起點紅色,但眼裏卻沒半點醉意。
  
  海藍支著耳朵聽這邊的動靜,知道正題要到了,心裏暗暗偷笑。
  
  賀蘭雪神情自若,並不接這話茬,“不知道叔父近日身體可好?”
  
  “好、好,父親身體十分健朗,還多虧了憐兒細心照顧,我父親總是說,他就疼愛這個女兒,我們幾個兄弟他都白養了,半點不如閨女貼心——”賀蘭景小心地觀察著賀蘭雪的臉色,語氣誇張地繼續說道。
  
  “是嗎?”賀蘭雪付之一笑,
  
  “當然,我們幾個兒子都不頂她這一個女兒有用,唉,我心裏也十分為難,以後萬一我這小妹出嫁了可怎麽好,我賀蘭家最出色的女兒,怎麽好嫁出去,父親肯定舍不得啊——”他故作為難,拖長了聲音。
  
  海藍笑道:“賀蘭小姐今年就要及笄了吧,不知道伯父可為她選好親事?”
  
  旁邊賀蘭景的弟弟趕緊插嘴:“沒呢沒呢,小妹她——”
  
  賀蘭景不著痕跡地踢了他一腳,他頓時把後半句話咽了下去,抹抹嘴上的油光,訕訕地喝了一杯酒。旁邊的歌姬眼睛一直直勾勾地盯著賀蘭雪瞧,早就把身邊的他給忘了。
  
  他一轉臉看見,火從心起,伸出狼爪就探入那歌姬的豔色肚兜揉捏起來,那歌姬恍惚地回過神,風情萬種地橫他一眼,淺淺壓住口中呻吟,眼睛沒過多久就又轉到賀蘭雪身上去了。
  
  不堪入目,海藍心裏冷哼。這賀蘭家兄弟當中,就數這個不學無術的賀蘭茗最為丟人現眼,成日裏沾花惹草,欺男霸女,賀蘭家是門風嚴謹的世家大族,賀蘭雪的父親去世以後,叔父賀蘭傅賢繼承了族長的位置。他沿襲兄長的治家之道,對族中子弟管教極為嚴格,奈何這個庶出的幼子是扶不上牆的爛泥,打也打了罵也罵了,愣是死不悔改。賀蘭傅賢無法,隻能命長子成天栓著這個弟弟,看著他的一舉一動,不讓他再做出有辱門風的蠢事情來。可是,看又怎麽看得住呢?
  
  賀蘭雪卻半點沒有注意到那酥胸半露的歌姬,繼續低頭喝著自己的茶。
  
  賀蘭景恨不得把這個蠢弟弟一腳踹出去,但是一轉臉卻笑意盈盈:“小妹她不舍得離開父親,父親也覺得小妹年紀尚小,還想再多留幾年。”
  
  海藍卻開始走神,十五歲就幾笄了啊,那七寶不是還有兩年就長大了,不知道這麽可愛的七寶長成大姑娘以後會變成什麽樣子,會不會還是跟現在一樣可愛,嗬嗬,他越想越覺得臉頰有點發燙,腦子裏的怪念頭也越來越多,恩,似乎是有點醉了,他搖搖頭,看著那酒杯中隱約浮現出一張可愛的笑臉來,他咽咽口水,將那杯酒一飲而盡。
  
  心裏突然覺得慌慌的,說不出有什麽感覺。
  
  那邊賀蘭景還在孜孜不倦地大談自己的妹妹有多賢良淑德,卻不知道旁邊似乎在傾聽他說話的賀蘭雪,心思也早不在談話上頭。
  
  七寶現在已經睡熟了吧,賀蘭雪看看窗外高懸的明月,不由自主露出一個微笑。
  
  賀蘭景還以為是哪句話打動了這位表兄,正在琢磨,突然旁邊那蠢貨叫了起來:“金、金刀公主——”
  
  被打斷思路的賀蘭景剛想再踹他一腳,卻被那蠢東西一臉垂涎的表情弄得呆了呆,眾人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他們側麵款款地劃來一隻船,船頭旁有兩個年輕的男子,一人吹笛一人扶弦,卻都殷切地關注著船尾的情形。
  
  一個年輕女子仰麵半臥在船尾上,頭發被風輕輕撩起,神情慵懶,姿態優雅。
  
  那小舟劃得很慢,女子微微閉目,似是在欣賞著飄蕩在河上的悠揚的笛聲和吱吱的弦子混雜起來的朦朧樂曲。
  
  她的麵龐光潔明媚,卻因著淒清的月色而帶上了一點冷色。
  
  一個男子離她很近很近,近到肌膚相觸,身體相貼,他俯身替她圍上披風,低頭耳語了幾句,那女子突然輕笑起來。
  
  哐當一下,眾人回過頭來,賀蘭茗手中啃了一半的雞腿掉在瓷盤裏,發出清脆的響聲。
  
  旁邊的歌姬心懷不滿地盯著對麵船上那個十分放浪形骸的女人,低聲道:“不知道是哪家的歌姬,居然這麽——”她話還沒說完,卻被那邊賀蘭景淩厲的眼神嚇住。
  
  賀蘭茗沒顧得上她,恍惚道:“那是咱們的公主殿下——”
  
  海藍看他神情,翻了個白眼,這家夥口水都要流出來了。
  
  賀蘭景顯然也有幾分尷尬,嗬斥那歌姬道:“你懂什麽,那是金刀公主殿下,豈是你這下等婦人可以妄議的!”
  
  歌姬們麵麵相覷,顯然沒有想到那個香肩半露,風流放浪的女人竟然是皇朝的公主。
  
  公主竟然也學風流公子哥出來夜遊,還帶著幾個年輕俊俏的男人一起?她們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更加無法理解這是怎麽回事。
  
  那隻船上隻有一個船夫,同樣是個年輕的男子,他一邊搖著船一邊哼著小調,伴隨著悠然間歇的槳聲,在河水上空遙遙沉浮。
  
  目送著那支船遠走,坐在末首的一個公子輕聲道:“看見沒,又換了又換了!”
  
  這話是對他身邊的另一個男子說的,卻勾起了一個歌姬的好奇,“什麽換了?”
  
  “男人,男人又換了!”
  
  賀蘭景看看旁邊的弟弟,居然到現在還一臉傻樣盯著那已經消失在河流盡頭的船,頓時火氣上來,想起這個家夥連日來給自己添的麻煩,狠狠地在下麵踩了他一腳。
  
  賀蘭茗正在走神,卻被兄長狠踩一下,頓時跳了起來,失聲道:“我又說什麽了!”
  
  賀蘭景幾乎要仰天長歎,隻能尷尬地對賀蘭雪道:“我今日聽妹妹說,表兄從別處領了個女孩子回來,不知道是何家的小姐?”
  
  賀蘭雪目光輕輕一閃,淡淡地道:“這件事情我會自己跟叔父提的,不過是父親在世時候一位故友的遺孤,我見她孤苦無依,才將她帶回家來,送她去學堂念書,也算是為故人盡點心意。”
  
  海藍眯起眼睛想,這個人平日一本正經,撒謊眼睛都不帶眨一下的,實在是難以想象。
  
  他都這麽說了,提問者當然不好再追究下去,隻能回頭繼續瞪著自己的弟弟。
  
  賀蘭茗一臉無辜地擦掉下巴上的口水:“是好看嘛,比這滿座的庸脂俗粉好看多了!比小妹都漂亮——”
  
  賀蘭景已經要吐血了,這個蠢貨竟然當著大家的麵說這種話,剛才他還大言不慚地說自己妹妹是京都當之無愧的大美人,現在他這麽一說不是自打耳光嗎?
  
  回家就封了他的狗嘴!
  
  賀蘭茗在自家兄長幾乎可以說得上凶狠的眼神中,頭越來越低,恨不得找個地縫鑽下去。
  
  歌姬趕緊將他拉坐下來,他卻不知好歹地一把推開她的手,“滾邊去!”
  
  歌姬瞪大眼睛,剛才是誰猴急地在她身上摸來摸去,現在居然轉臉就被那公主迷得七葷八素,她怎麽說也是這京都有名的歌姬,被貴族公子捧慣了的,現在還要受這等氣,剛要拉臉,卻突然看見賀蘭雪的目光掃過這裏。
  
  頓時嬌嗔道:“茗少,奴家也是為你好,還是坐下來喝酒吧!”
  
  她的話是對氣呼呼的賀蘭茗說的,眼神卻在賀蘭雪的臉上打轉。賀蘭家年輕男子雖多,被世人稱為賀蘭公子的始終隻有賀蘭雪一個,仿佛隻有這個神仙一般美好的男子,才是賀蘭家唯一的代表。
  
  比之身邊這個滿臉衰樣的賀蘭茗,歌姬心裏十分不悅,早就聽說賀蘭公子潔身自好,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不愛女色,有機會還是要試探一下,如果能夠攀上他,這全城的夫人小姐可不要羨慕死她。
  
  這麽想著,她更加情熱地看著賀蘭雪,連連向他拋出媚眼。
  
  賀蘭雪視若無睹。
  
  海藍拍桌子大笑,引起眾人矚目。
  
  “我隻是想——”海藍心念一轉:“這寧歌算是愛寵不衰了吧,幾年來公主身邊男人來來去去,他始終屹立不倒,真讓人佩服,不知道是不是有什麽特別的高招,讓金刀公主對他另眼看待,這男寵首席不但非他莫屬,連帶還混了一個錦繡苑執教的身份,真是春風得意。”
  
  他話中多含譏諷,滿座貴公子都會意地發出笑聲。隻有賀蘭茗一臉欣羨,“剛才坐在公主身邊的就是寧歌吧,長得也不怎麽樣嘛!公主怎麽偏偏看上他呢!”
  
  這句話本身沒什麽問題,但是賀蘭雪卻開口道:“寧歌能夠坐上錦繡苑的教席,是因為他技藝不俗,通曉各種樂器,當世未必有人能夠超越他,所以他做這個位置,也是理所當然。”
  
  他說的話十分中肯,不過是對寧歌才能的客觀評價,連海藍也不得不承認,事實確實如此,但是海藍出身將門,一貫看不起這種靠裙帶關係往上爬的男人,自然對寧歌多有諷刺。
  
  賀蘭茗立刻湊過來:“啊?他還做教習嗎?”
  
  賀蘭景點頭,“這京都的千金小姐,大半的樂理都是他教導的!”
  
  賀蘭茗頓時怪叫:“怎麽沒人告訴我!他一個男寵怎麽能做大家小姐們的老師,太荒唐了!”心裏卻想,被那麽多美人包圍,怎麽不樂死他!
  
  海藍也皺起眉頭,低聲對賀蘭雪說:“這小子說得對,要不還是把七寶接回來,跟著這種男人學習,萬一把七寶教壞了怎麽辦,七寶這麽乖巧,可不能讓她跟這種人學什麽樂理!”
  
  賀蘭雪顯然也是顧慮到了這一層,但是七寶說的話又在他腦中回想,金刀公主為什麽非要七寶去陪伴她呢?她究竟懷有什麽目的?
  
  賀蘭景這回覺得自己弟弟說了句正經話,便出聲應和道:“小妹也說,這人成天跟在公主尾巴後麵轉,有時候樂課也不上,丟下她們就走,就算他技藝卓越,難道京都就沒有可以替代他的人嗎,非要這樣品行惡劣的男人去教導名門閨秀。”
  
  眾人紛紛點頭稱是。
  
  海藍笑道:“誰讓人家是個便宜駙馬呢?”
  
  賀蘭茗妒忌地咬牙切齒,金刀公主不是還沒成婚嗎?那這寧歌也就是個男寵,還是個隻會跳舞的不入流的男人!
  
  但是想想公主曼妙的身影,賀蘭茗又目光迷醉到:“要是我也願意去——”
  
  他哥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將他的腦袋磕在桌上菜盤中:“我弟弟喝多了,大家不要管他,自便自便!”
  
  歌姬都猜到他想說什麽,無非是,如果公主看得上他,他也願意去做那麵首。
  
  好在他兄長眼明手快,非常迅速地解決了他。
  
  眾人都借著喝酒掩飾,實際上全都暗暗發笑。
  
  連賀蘭雪的麵上都微微露出笑容,隻是那笑容十分淺,一瞬間就不見了,還是看得眾歌姬目眩神迷,難以自持。
  
  歌姬幫著滿臉是油的賀蘭茗擦著臉,心裏不由自主想到剛才公主身邊的那個男人。
  
  現在回想起來,那人麵容雖然稱不上特別英俊,卻別有一番韻味,他當時披散著頭發,低著頭,對著公主那副恭順的樣子,也還確實,頗有點讓女人心動。
  
  隻是想不到,那麽雅致的男子,竟然會是公主殿下的男寵。
  
  真是,可惜了。
  
  歌姬手中的動作稍微重了一點,那賀蘭茗打開她的手,“想叫你茗大爺破相是不是!”
  
  他冷哼一聲,一手抓起剛才丟在一邊的雞腿,狠狠咬了一口,仿佛是那寧歌的肉一般,在嘴裏狠命嚼了嚼。
  
  一個坐在最末位的男子見身邊歌姬的眼睛都盯著賀蘭雪看,心裏有點泛酸,便低聲道:“其實那寧歌原先也不姓寧——”
  
  歌姬頓時被這八卦吸引了,側過耳朵去聽。
  
  河水始終靜靜地流淌著,陷入暗色的光影中,餘波淼淼。
  
  


  夜裏非常寒冷,因為七寶並不習慣有人在身邊看著她入睡所以將所有侍女姐姐都請了出去。
  
  平時這個時候,賀蘭雪都會坐在她身邊,哄她睡覺。
  
  更早的時候,她是自己睡覺。乳娘從來沒有哄過她。
  
  乳娘說,七寶,你是不需要哄的。
  
  不需要嗎?
  
  為什麽當賀蘭雪每天哄她入睡的時候,七寶心裏還是覺得特別高興呢。
  
  多了個哥哥,就是不一樣呢……
  
  在床上輾轉反側,始終無法入睡,直到一隻手摸在她的頭發上。
  
  七寶驚坐起來。她驚恐地環顧四周,空無一人,一片死寂。
  
  嗚嗚嗚,怎麽又遇到奇怪的事情了。
  
  七寶咬著小被子的一角,蜷成一小團。
  
  床尾坐著一個女人,微笑地看著七寶。
  
  剛才還沒有人——怎麽會!
  
  但是這味道,這味道是,七寶睜大眼睛,“乳娘!”
  
  她撲過去一頭紮進她的懷裏,頓時打了個寒顫,好冷……
  
  “七寶,”她輕柔地道,“乳娘好想你。”
  
  七寶的眼淚瞬間決堤,突然想起乳娘最不喜歡她掉眼淚,趕忙將眼淚全部擦掉。
  
  抬起臉來看乳娘,仿佛是乳娘熟悉的麵容,卻始終看不真切。
  
  乳娘好像變得很溫柔,跟記憶裏,有些不一樣。
  
  乳娘伸出手,握著七寶的小爪子,放在手心裏。
  
  七寶心裏一驚,然後平靜。
  
  這一晚,乳娘說了好多話,七寶一直窩在她懷裏,聽著她所有的話。
  
  最後,乳娘問了七寶一句話,“七寶,你還記得要去找爹爹嗎?”
  
  七寶抬起臉,眨眨眼睛,看著眼前的女人,語氣奇怪:“乳娘,你糊塗了嗎,不是你說,爹爹到了時候,自己會來見七寶的嗎?”
  
  那女人輕笑,“是,乳娘糊塗了。”
  
  她拍拍她的頭,七寶迷迷糊糊地就在她懷裏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七寶在屋子裏到處找到處找,卻什麽都沒找到。
  
  她很失望,垂頭喪氣地坐在餐桌前。
  
  賀蘭雪看著她,“七寶,昨天睡得不好嗎?”
  
  七寶咽下口中的湯圓,眼淚汪汪地抬起臉,“哥哥,我昨天夢到乳娘了——”
  
  賀蘭雪驚訝,手中的筷子頓了頓,“怎麽會夢到乳娘呢?”
  
  七寶的眼睛腫得像小核桃,賀蘭雪的眼神柔和起來,把七寶抱過來坐在自己腿上,替她擦幹眼淚:“七寶,別哭了,沒有乳娘,你還有哥哥啊,你是哥哥的寶貝,跟哥哥在一起不好嗎?”
  
  七寶點頭,懵懵懂懂。
  
  賀蘭雪歎了一口氣,“都是哥哥的錯,哥哥不該把七寶留在家獨自出門,以後哥哥晚上都陪著七寶,這樣七寶以後就不會做噩夢了。”
  
  乳娘不是噩夢,七寶心裏想,如果哥哥以後在,那個乳娘可能就不會來了。
  
  但她還是乖巧地點頭,賀蘭雪見她明明還是傷傷心心的樣子,卻顯得越發清秀可人,不由自主在她額頭上香了一下,“哥哥送七寶去學堂,好不好。”
  
  七寶點頭。
  
  老管家在旁邊垂手而立,笑咪咪地望著。
  
  ………………………………………………………………………………………………………
  
  “矮冬瓜,去取本宮的披風!”
  
  “是,公主殿下!”七寶屁顛屁顛地跑了出去。
  
  “矮冬瓜,本宮的臉被風吹幹了,去打水!”
  
  “是,公主殿下!”七寶樂嗬嗬地又跑了出去。
  
  “矮冬瓜,這水這麽燙,你想燙死本宮嗎?換水!”
  
  “是,公主殿下!”七寶毫無怨言地小跑出去。
  
  “矮冬瓜,去泡茶!”
  
  “是,公主殿下!”
  
  “矮冬瓜,水涼了!”
  
  “是,公主殿下!”
  
  “矮冬瓜,矮冬瓜,矮冬瓜……”
  
  “是,公主殿下!”
  
  眾多千金小姐難以相信,在金刀公主無所不用其極的使喚下,七寶小姑娘居然全部扛了下來,全程笑咪咪,樂嗬嗬,半點埋怨都沒有,既不拖延也不敷衍,用心盡力全部完成。金刀公主出了名的刁蠻任性,七寶到底是賀蘭家送過來的,不算千金,也算百金吧,這麽蹂躪都心甘情願,太,令人難以置信了。
  
  她們開始觀察這個小姑娘,她每天早晨第一個來學堂,在梅樹林裏坐著念夫子教的文章。
  
  金刀公主是最後一個來學堂的,她一到,七寶就要狗腿地跟著她到處轉悠。
  
  這一天下來,除了正式上課時間之外,七寶要做的事情有:幫公主揉肩膀,敲腿,倒茶,遞巾子,傳話,替她做一切公主不想做也不願意做的事情。
  
  在錦繡苑,即便是高貴的公主殿下,也必須像普通小姐一樣自己動手,但是七寶小姑娘一來,所有的事情都是七寶在做了,那些千金小姐心中當然不忿,背後裏都叫七寶小狗腿,覺得她就是個諂媚的小東西。
  
  一天,賀蘭憐在眾人推推搡搡之下,把七寶叫了過來。
  
  “憐姐姐,有什麽事嗎?”七寶額頭上微微出了點汗,笑得眼睛宛如新月,認真地看著賀蘭憐。
  
  賀蘭憐背後的李佳兒推了她一把,賀蘭憐柔聲道:“七寶,你也勉強算是賀蘭家的人,怎麽能做這麽下等的事呢?”
  
  七寶納悶:“七寶做了什麽不該做的事情嗎?”
  
  賀蘭憐微微紅了臉,為七寶的無知感到汗顏,也為賀蘭家跟她扯上關係而羞愧,“七寶,你是表哥送來的人,我該多多指點你才是,所以我想,我想,問問你——”
  
  “為什麽要給公主做雜役呢?”李佳兒探出腦袋搶先問道。
  
  七寶凝起小眉頭,不解的看著賀蘭憐,“是公主叫我做的呀!”
  
  賀蘭憐鬆了一口氣:“表哥肯定不知道吧,如果你不願意,可以拒絕,這苑裏小姐們都被金刀使喚過,可她雖然是公主,卻不是太後嫡女,沒有金貴要到世族小姐非要卑躬屈膝的地步,你大可不必——”
  
  七寶抬起小胳膊,晃晃手上的玉鐲子,“公主高興的時候賞給七寶的,七寶也很開心!”
  
  賀蘭憐覺得自己一陣頭暈目眩,搖搖欲墜,她咬牙道:“七寶,貪財不是賢良女子該做的事!”
  
  七寶委屈,“可是七寶喜歡這個——還有這個——”七寶從懷裏掏出一串紅瑪瑙,後麵小姐們都呆了,咬著手帕嫉妒地看著七寶手裏的寶貝。
  
  七寶很快重新塞在懷裏,眨眨眼睛:“憐姐姐,還有什麽事嗎?七寶要去給公主找狐狸圍脖呢!”
  
  沒出息啊沒出息,賀蘭憐雖然也被那紅瑪瑙晃了一下眼睛,但還是義正言辭道:“七寶,你怎麽能這麽貪財!你、你、你、你——”
  
  她紅色的指甲顫抖個不停,說不出話來。
  
  七寶搖搖頭,晃著腦袋跑遠了。
  
  “看見沒,她的手腕上還有鞭痕呢,她可真夠財迷的,為了公主偶爾的賞賜,就把疼的時候忘了,金刀公主一天十二個時辰中有十一個時辰都不高興,真虧她撐得下來!”
  
  “可是那瑪瑙好大一串呢,人家也很想要,爹爹給的月錢可少了,都不夠人家做兩套衣服的,金首飾也就那幾件,那瑪瑙好漂亮呢!”
  
  賀蘭憐冷冷道:“你們也想要的話,就跟她一起去挨打吧!”這事兒不能告訴表哥,如果他知道,一定會怪自己沒有照顧好七寶。
  
  眾小姐一起拚命搖頭。
  
  要錢不要命,錦繡苑裏,就七寶一個。
  
  可是七寶每天回家之前,都要全身檢查一遍,看看身上有沒有什麽不該出現的東西,全部藏在懷裏,然後才笑咪咪地從門裏跳出去,蹦達進賀蘭雪的懷裏。
  
  ………………………………………………………………………………………………………
  午休時間,金刀半躺在軟塌上欣賞寧歌的舞蹈。
  
  七寶站在旁邊,腦袋一點一點的。
  
  屋子裏的音樂淒迷清冷,迷霧一般。
  
  寧歌編排的舞總是非常高傲,像隻展翅翱翔的仙鶴,盤旋而來,飄然而去。他穿著寬大的袍子,舉手投足之間優雅無比,連公主身邊的女樂師都悄悄抬起眼睛來看著他。
  
  公主的眼睛卻轉到七寶一點一點的腦袋上,微微露出一個笑容。
  
  寧歌當然也看到七寶了,所以他停了下來。
  
  音樂頓止,金刀轉過頭來,挑高眉毛。
  
  寧歌走到七寶麵前,“喂,你,醒醒!”
  
  “是,公主陛下!”七寶驚住,條件反射。
  
  寧歌的臉一下子青了,“我跳的是催眠舞嗎?”
  
  七寶看看怒氣衝衝的樂理老師,可憐巴巴地回頭看著公主。
  
  公主把玩著膝蓋上躺著的年輕男子的發絲,似乎沒有注意到這邊的情形。
  
  七寶見求助無望,立馬回頭恭敬地道:“老師,是七寶的錯。”
  
  認錯了?晚了!
  
  寧歌的臉色已經轉變為鐵青色,“那你一點兒都沒看嗎?”
  
  “啊?看什麽!”七寶呆愣。
  
  “看我跳舞,七寶同學!”
  
  七寶覺得跳舞那兩個字簡直是從寧歌嘴巴裏麵硬擠出來的字眼,七寶眨眨眼睛,吞吞吐吐道:
  
  “看了,看了一點點。”
  
  她伸出手指,比劃了下一點點的動作,又偷偷拉長了一點點的距離。
  
  寧歌的臉色和緩了一點,“那你告訴我,看了之後什麽感覺,讓你昏昏欲睡嗎?”
  
  你要是敢說是,我就把你丟出去!
  
  七寶從那雙噴火的眼睛裏麵讀出了這樣的意思。她縮了縮脖子,深刻感覺到寧歌平時的冷淡沉靜都是刻意裝出來的,此時眼睛噴火的寧歌可能才是真正的他。
  
  就像華麗的孔雀,偏偏要裝扮成高傲的仙鶴。
  
  七寶咽了下口水,怯生生道:“不是,老師你跳得非常好。”
  
  寧歌臉色又緩了一點,“哦,那你說說怎麽個好法兒——”
  
  七寶為難,從音樂一響起來,她就在打盹,她怎麽知道他跳得怎麽個好法,詩文老師教導的那幾句形容舞蹈的詞,在寧歌極具壓迫力的威脅下已經全部燉成了漿糊,七寶使勁兒地想啊想啊,腦袋靈光一閃,終於冒出了一句話。
  
  “老師你跳舞的時候,露出的胳膊很白很好看!”
  
  金刀公主噗哧一聲笑出來,柔順地躺在她膝蓋上的男寵也跟著笑,連樂師都用琵琶掩住了麵孔。
  
  寧歌吸氣,呼氣,吸氣,呼氣,再吸氣,再呼氣。
  
  最終沒有忍住。
  
  七寶被丟了出去。
  
  聽見門哐當一聲,七寶無語凝噎,確實很白很好看啊,老師!
  
  嗚嗚嗚——
  
  這一年,七寶十三歲。
  

十一

  “七寶,海藍哥哥跟你說的話,你千萬要記住!”
  
  七寶嘴裏塞滿了紅豆糕,定定地望著海藍。
  
  海藍手裏拿著一整盒的糕點,眯起眼睛坐在她身邊。
  
  “寧歌不是好人,你要離他遠一點——”
  
  七寶看看他手裏的水晶糕,點點頭。
  
  “千萬不要單獨跟他說話,聽見沒?”
  
  海藍揚揚手中的芝麻酥,“也不許寧歌以教舞為名親近你——”
  
  七寶仰頭,什麽叫親近?
  
  海藍皺眉,想了想,決心作個示範。
  
  他看看四周無人,在七寶的臉上叮了一下。
  
  “這個不行!”
  
  七寶點頭,寧歌看到她恨不得一腳踹飛她,才不會像海藍哥哥一樣呢!
  
  海藍做賊心虛,心髒怦怦跳得厲害。
  
  他看七寶這麽乖巧,此時眉開眼笑,在七寶眉心啄了一下,“這樣也不行!”
  
  七寶嘴巴裏的紅豆糕咽了下去,盯著芝麻酥看。
  
  海藍心裏癢癢的,舌頭不由自主貼上去,舔了一下七寶嘴邊的糕點屑!
  
  七寶跳開一步,捂著臉,驚恐地看著海藍。
  
  “海藍哥哥你餓了嗎,糕點七寶不要了,你自己吃吧!”
  
  海藍哥哥好恐怖,剛才是不是想要咬七寶,七寶倒退兩步。
  
  海藍一看她蹦老遠,便放下手中的糕點盒子,向她招招手。
  
  七寶別別扭扭地走過來,海藍歎了口氣,將她揉在懷裏,“呆寶,海藍哥哥不是故意嚇你的。”
  
  七寶的個子已經長高了許多,臉龐也隱約露出些少女柔美的模樣,與童稚的天真有了些區別。
  
  海藍每見到她一次,就覺得她越發的清新動人,可是,為什麽她還是這麽小呢?
  
  太小了,要熬到過了年,七寶才14歲,海藍心裏想,摸了摸她的頭發。
  
  “公子,你怎麽站在門外——”老管家驚訝道。
  
  賀蘭雪陰沉著臉,一言不發地走了。
  
  老管家看看屋內,莫名所以。
  
  上課的時候,七寶看著教導舞藝的寧歌,一點兒也沒覺得他像是吃人的猛獸,怎麽海藍哥哥那麽討厭他呢?
  
  好奇怪,她歎了一口氣,托著下巴。
  
  後來連送她來上課的哥哥,表情都有點怪怪的。
  
  外麵陽光這麽燦爛,他的臉卻陰沉的要下雨。
  
  還是,想不通啊想不通。
  
  “七寶!七寶!”寧歌狠狠敲打了一下她的頭。
  
  七寶跳起來,“是,老師!”
  
  “上課不專心,到現在為止沒有一支舞能完整跳下來,到了明年,你預備怎麽畢業?”
  
  其他千金小姐幸災樂禍地看著七寶。她的課業一向都十分不錯,但是就隻有舞蹈方麵,怎麽說比較好,完全沒有天賦。
  
  明明是高雅的藝術,她蹦起來,卻像隻笨拙的小鴨子。
  
  七寶心裏哀歎,是誰規定說一定要會跳舞才能畢業的,她一聽到音樂就昏昏欲睡,從來沒有堅持過到音樂結束,怎麽可能學會呢,可是,如果一直一直學不會,就要像公主一樣,到了現在,還沒有能畢業。
  
  看著寧歌隱約含著怒火的表情,七寶垂頭喪氣。平時老師也不是這麽不近人情,基本他屬於放牛吃草的類型,不管她們的課業學習的如何,但是一麵對七寶,他就非常抓狂。
  
  是那一次“老師的胳膊很白很好看”留下的後遺症,七寶怨念。
  
  “從今天開始,你每天單獨留下來補課,直到你能夠完整地跳完一曲為止。”寧歌優雅地轉身,七寶瞪大了眼睛。
  
  其他的小姐們竊笑不已,小狗腿終於遭到報應了。
  
  “胳膊伸直,站穩了!”
  
  寧歌拿著教鞭,輕鬆地戳了戳七寶的胳膊。
  
  七寶眼淚汪汪,金刀公主最近都很忙,身邊有了新的男寵,寧歌最近很閑,多出很多時間來折磨七寶。
  
  海藍哥哥,你說的沒錯,樂理老師好可怕,七寶都保持同一個動作好長時間了。
  
  “我是讓你轉身,優雅,要優雅,不是要你像根柱子一樣直挺挺地站著!”寧歌的教鞭輕輕落在七寶的腿上,七寶縮了縮,盡力達到要求。
  
  “這是芙蓉臨水,不是蒼蠅叮湯,你明白什麽叫芙蓉臨水嗎?”寧歌的臉十分平靜,但是額頭上已經開始冒青筋了,這在美男子來說是大忌啊大忌!
  
  七寶狗腿:“老師,七寶回去慢慢練習可以嗎,要到吃晚飯的時間了——”
  
  寧歌嘴邊露出一個殘酷的笑容,“除非你把這個動作完整串下來,否則,我去吃飯,你,留下繼續練!”
  
  寧歌冷哼,叫你侮辱我的舞,“重來!”
  
  叫你打瞌睡,“再重來!”
  
  叫你胳膊白,“全部重來!”
  
  但是到最後,他還是控製不住抓狂了,因為他從來沒有見過,有人能夠把他親手編的舞蹈,毀成這個鬼樣子。
  
  他摔了教鞭,從後麵抱住七寶,用手托住她的手腕:“這樣慢慢轉過來——”
  
  寧歌不是沒有這樣教導過女學生,但是這時候靠得太近,突然聞見七寶身上好聞的味道,如同早春的香氣,清新誘人,他不由自主地深吸一口氣,身體細微地僵了僵。
  
  七寶沒動,不,是一動不動。
  
  她睡著了。
  
  “七寶!你醒醒!”寧歌氣急敗壞,好在此時沒有人看見他高雅形象的瞬間崩塌。
  
  他的眼皮直跳,覺得自己再生氣的話,頭發就要全白了,還沒有見過站著也能睡著的人。
  
  七寶驚醒,察覺老師一下子靠得很近,一下子轉過臉來,撞到了寧歌的鼻子。
  
  寧歌已經接近徹底崩潰的邊緣。
  
  “老師,老師你沒事吧?”七寶蹲下身子,試探性地碰了下寧歌的肩膀。
  
  寧歌像撞見鬼一樣,“你,你離我遠一點。”
  
  “老師,你是說,我可以回家了嗎?”七寶的聲音十分雀躍。
  
  她笑起來,眼睛又成了月牙兒,寧歌看著她的臉,突然心裏沉了下去。
  
  “我討厭看到你笑!”寧歌站起來,拂去身上的塵土。
  
  為什麽?
  
  七寶納悶,金刀公主總是叫她笑,老師又為什麽討厭看到她笑呢,那如果他們都在,她到底是笑還是不笑呢?
  
  皮笑肉不笑?
  
  七寶對著寧歌翩然遠去的背影做了個鬼臉,這樣嗎?
  
  七寶出了大門,居然見到賀蘭憐一臉羞怯地站在賀蘭雪身邊膩膩歪歪。可是已經離下課好久好久了啊……
  
  七寶頓悟,原來她還覺得賀蘭憐這個名滿京都的大美女到如今都還沒有畢業是一件特別奇怪的事情,明明課業都修滿了,為什麽死活不肯離開學校呢。
  
  七寶“啊”了一聲,回憶起似乎每次下課賀蘭憐都不顧形象,拎著裙子一路狂奔,她還奇怪來著,原來是這樣,為了趕在七寶出來之前,跟哥哥約會啊——
  
  七寶雙手合十,憐姐姐原來想做她的嫂子啊!
  
  賀蘭雪一看見七寶,對著賀蘭憐始終沒有多餘表情的臉上,頓時露出一個笑容,向七寶招招手。
  
  她好像破壞了憐姐姐向哥哥暗送秋波誒,七寶眨眨眼睛,出來的不是時候……
  
  ………………………………………………………………………………………………………
  
  一晚上七寶的耳邊都是可怕的教鞭的聲音。
  
  “站正了!”
  
  “你踩著自己的裙擺了!”
  
  “你知道什麽叫芙蓉臨水嗎?”
  
  “你,下課以後繼續練習!”
  
  “你……”
  
  啊!!!!!
  
  七寶一臉痛苦地從床上驚醒。
  
  噩夢啊噩夢,老師果然是個噩夢!
  
  她突然感覺到身下有些粘粘的感覺,一摸,就著照進來的陽光,伸出手指。
  
  手指上沾滿了黏糊糊的血跡……
  
  啊啊啊啊啊啊……
  
  賀蘭家上空傳出七寶的大叫。
  
  賀蘭雪正等著七寶起床,陪他一起吃飯,這時候聽見聲音。
  
  第一個衝進去。
  
  沒過多會,驚慌失措的賀蘭公子,立刻又跑出來。
  
  一頭撞倒了正要進門的侍女。
  
  麵紅耳赤的樣子,讓侍女們難以想象,端方穩重的賀蘭公子會出現這種表情。
  
  “管家,侍女們到哪兒去了,不,還是去叫玉娘來幫忙!”賀蘭雪滿臉通紅,著急地在走廊裏奔跑著,儀態盡失。
  
  公子,我們都站在這兒呢!
  
  侍女們麵麵相覷。
  
  
十二

  玉娘跟著父親急匆匆地趕回賀蘭家,發現賀蘭公子蒼白著臉在大廳裏轉個不停,她上前福身行了禮。
  
  “玉娘,你幫我去看看七寶,她,她——”賀蘭公子俊臉突然變得通紅,吞吞吐吐話說不周全。
  
  玉娘驚詫地看看一邊的父親,老管家招手讓她附耳過來。
  
  玉娘聽了幾個字,偷偷用帕子掩上嘴笑起來,看賀蘭雪臉色不對,她忙道:“公子千萬不要擔心,我來陪著七寶就好。”
  
  賀蘭公子舒了一口氣,頓時覺得臉上滾燙,剛才心急如焚,現在歇了下來,才覺得差點做了蠢事。
  
  還以為七寶哪裏受傷了呢……
  
  玉娘進了門,賀蘭公子才坐下來喝口水,老管家笑咪咪地站在旁邊看著他。
  
  他抬起頭看見管家:“陳伯,連你也要笑我嗎?”
  
  老管家眉眼展開合攏又展開,白胡子抖了抖,“哪能呢公子——”
  
  其實七寶也不過一瞬間的慌張,她很快想起來乳娘每個月都要有的麻煩,因為乳娘自己腿腳不太方便,凡事都需要她來攙扶和幫忙,所以她不是沒有見過。
  
  隻是從來沒有想到,居然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嗚嗚嗚嗚,還以為是個例。
  
  她卷著小被子哆哆嗦嗦,玉娘笑:“七寶還疼嗎?”
  
  七寶的額發垂落在臉頰上,玉娘的手愛憐地撫摸了一下她的臉,“過幾天就會好了,七寶要堅強。”
  
  她的手微微散發著涼氣,應該是匆匆從外麵趕來的緣故。但是她的嗓音柔和,麵孔溫柔,七寶有一種恍惚的錯覺,乳娘就坐在自己的身邊。她蜷到玉娘身邊,輕輕喊:“乳娘——”
  
  “什麽?”玉娘沒有聽清。
  
  “玉娘,你為什麽不住在賀蘭府呢?”
  
  玉娘笑,嘴角出現兩個深深的酒窩,“因為玉娘有一個繡樓要照管啊,所以玉娘很少回來,其實玉娘見過七寶的哦,年關前報賬的時候,七寶就站在庭院裏堆雪人,可是七寶沒有看見玉娘。”
  “是嗎?七寶怎麽看不見玉娘呢?”七寶迷迷糊糊。
  
  玉娘的唇角溢出一個笑容,酒窩更深,“以後七寶要是願意,可以到玉娘的繡樓來玩啊——”
  
  “可是哥哥都不讓人家出門。”七寶小小聲地說。
  
  玉娘摸摸她的頭發:“那是因為公子緊張七寶的緣故,公子對七寶的好,可是從來沒有過呢。”
  
  七寶梭梭地點頭,突然問道:“哥哥為什麽對七寶這麽好呢?”
  
  玉娘的手指頓了頓,模糊地說了句話,七寶沒有聽清,她便還是笑,頗有深意。
  
  玉娘有一雙非常美麗的手,但是她的手指上有些薄繭,是做精細活兒的刺繡女子常有的,七寶抿抿嘴巴,睡得很香甜。
  
  七寶再醒的時候,是海藍坐在她的床頭。
  
  七寶驚:“海藍哥哥,你怎麽進來的?”
  
  海藍眯起眼睛洋洋得意,“你哥那家夥,以為把前大門和後門鎖死我就進不來了嗎,哼,我武功沒他強,可未必就進不來!”
  
  “那你這麽晚了進來做什麽?”七寶瞪大眼睛。
  
  海藍語塞。
  
  “我就是想來看看七寶哪——”他的臉上泛起一層淡淡的紅暈,好在黑暗裏看不清楚。
  
  “我可是翻牆爬窗進來的,好不容易避開你哥哥的眼睛,他守得真嚴實啊——”
  
  海藍哀歎。
  
  七寶嘴角翹起來一個小小的弧度。
  
  “可是,七寶,你到底哪裏不舒服啊?為什麽你哥哥都幫你去學院請假了呢,那麽嚴重,可是我看你沒發燒啊——”
  
  七寶悄悄對手指……
  
  這個,要怎麽說……
  
  海藍突然伸出食指貼在她嘴巴上:“別出聲,好像有人——”
  
  兩個巡夜的侍女舉著燈籠輕聲走了過去,紗窗上映出她們的身形,很快歸於平靜。
  
  海藍笑,哼哼哼,還是他警覺。
  
  “七寶……”
  
  “恩?”
  
  “七寶……”
  
  “啊,我聽著呢,海藍哥哥。”
  
  海藍有點張不開嘴,想想還是覺得來都來了,不問清楚不甘心,“你覺得我跟你哥哥一樣嗎?”
  
  七寶甜甜點頭,“對啊,一樣的。”
  
  海藍僵了僵,“你好好想想,你真的覺得我們一樣嗎?”
  
  七寶歪頭,“你們哪裏不一樣——”
  
  當然在你心裏要不一樣,海藍想哭,不,要循循善誘,慢慢改變七寶的感情。
  
  就像養小小的動物一樣,要有耐心,循循善誘……循循善誘……海藍給自己打氣。
  
  雖然七寶不是小動物,他看看她可愛的小爪子,抓過來捏在自己手心裏,七寶沒有動,因為海藍的掌心很熱,非常暖。
  
  “七寶,我跟你哥哥是不一樣的哦,我是我,他是他啊——”
  
  七寶沒明白,眨巴著眼睛不知道海藍到底想要說什麽。
  
  “七寶,海藍哥哥很喜歡你,你懂嗎?”
  
  七寶點頭,“我也很喜歡海藍哥哥呀——”
  
  真的?!海藍心裏狂喜,心髒怦怦怦怦在暗夜裏跳個不停。
  
  “當然了,海藍哥哥就跟我親哥哥是一樣的啊——”
  
  一盆冷水澆下來,海藍狼狽不堪,他勉強彎起嘴角:“七寶,是不一樣的,記住,是不一樣的。海藍哥哥對七寶,對七寶的喜歡,恩,跟親哥哥對親妹妹是不一樣的。”
  
  七寶扁嘴,“海藍哥哥是說,不把我當成很親近的妹妹嗎?”
  
  海藍無力,“這樣說,如果你是我的妹妹,我就會欺負你哦!會捉死老鼠嚇唬你,會丟蟲子在你衣服裏,還會揪你辮子,可是你看海藍哥哥對你多好,會那麽做嗎?”
  海藍哥哥好恐怖,做他妹妹好可憐,七寶想起那種情景,瑟瑟發抖,沉默了一會兒,“那海藍哥哥,我不做你妹妹了。”
  
  海藍喜,小白兔終於要奔向他的懷抱了。
  
  “還是我哥哥比較好——”
  
  海藍差點一屁股從床邊滑下去。
  
  “七寶,明天海藍哥哥要進宮去見太後,可能沒法兒來找你玩,你要記得哦,海藍哥哥才是最喜歡七寶的人哦——”
  
  “太後?”七寶支起耳朵,“是住在皇宮裏的太後嗎?”
  
  海藍嘴角僵了僵,立刻轉開了話題,“海藍哥哥的姐姐是宮裏的女官,海藍哥哥要去探望她。”
  
  “是這樣嗎?”七寶的眼睛在黑暗裏依舊亮晶晶,反複眨了眨,她剛才明明聽他說要去見太後。
  
  “當然是這樣。七寶,你快睡吧,學院隻給了你一天假,明天還得上課去呢。”
  
  哦……七寶縮回了被窩。
  
  海藍聽她漸漸呼吸均勻了,偷偷捏了下她的臉,沒反應。
  
  哼哼哼,可以實行今天的終極計劃了。
  
  他彎下腰,輕輕拎起七寶的耳朵,“海藍哥哥最喜歡七寶。”
  
  不對,不對,說反了。
  
  “七寶最喜歡海藍哥哥。七寶最喜歡海藍哥哥。七寶最喜歡海藍哥哥……”
  
  剛才一共說了幾遍?海藍數了數,離七七四十九還差五遍,恩,要說滿這麽多遍才有用。
  
  以後每天晚上都要趁七寶睡著了溜進來說,連續九九八十一天,如果不靈的話,就去掀翻那半仙的攤子。
  
  海藍美滋滋地想著。
  
  七寶的嘴角彎了彎,腦袋又往被窩裏縮了一點。
  
  七寶第二天當然去了錦繡苑,因為賀蘭雪看到她臉就突然變得通紅,眼神到處閃躲,七寶很無奈,怎麽大家都有變化了呢?
  早晨一去,賀蘭憐就盈盈趕來,噓寒問暖,了解七寶的病情。
  
  七寶笑,一一應承她的問話。
  
  錦繡苑真不像學院,像個花園,在這裏不光有最優美的景致,還有如花朵般鮮豔的年輕小姐,嬌貴,而且美麗,一年四季,這裏都帶有春天的氣息。
  
  “你看到寧歌了沒,他坐在湖邊不知道在想什麽。”鵝黃色衣服的女孩子邊走邊道。
  
  “唉,我猜他肯定是覺得自己要失寵了。”另外一個紫裙子歎了口氣,與那黃衣服對視了一眼,突然同時吃吃笑了起來。
  
  她們鮮豔的裙子在風中翻飛,麵容也嬌美天真,話語卻帶上了貴族小姐慣有的驕傲與刻薄。
  
  “公主那種性子的女人,一天不找漂亮男人就會死,真是丟了皇家的顏麵。”
  
  “噓——小心隔牆有耳,太後是國母,寧太妃是她親娘,她們都不管,我們何必管她呢,反正她的名聲比水溝都要髒,怪不得賴在這裏不肯走,說不定是怕出去以後沒人敢娶她。”
  
  那兩個女子又笑了一陣。黃衣服的突然道:“其實,我覺得寧歌長得還挺好看的,跳舞的時候也很——”
  
  那紫裙子睨她一眼:“你可別春心動了,昨日才說見了那明親王世子讓你茶飯不思,怎麽今天這麽快轉到寧歌身上去了。”
  
  黃衣服頓時漲紅了臉,不甘的跺了下腳,輕輕推了她一把:“胡說!我是說明親王世子跟賀蘭公子不分軒輊,隻是因為他這幾年不在京都,所以京都小姐們才不大知道他。”
  
  紫裙子冷哼一聲,“反正在我心裏,沒有誰比得上賀蘭公子,好在公主那魔爪沒有伸向公子。”
  
  黃衣服壓低聲音笑道:“這你就有所不知,公主最厭恨賀蘭家的人。”
  
  紫裙子的剛要說話,被黃衣服的擰了一把,她一抬頭,看見七寶正從對麵走過來。
  
  哼,狗腿子。
  
  兩個人很瞧不上七寶的諂媚,所以正眼也不瞧她一下,就走遠了。
  
  七寶看著她們的背影,摸出一塊糖糕放在嘴巴裏,一邊嚼一邊很別扭地走著。
  
  嗚嗚嗚,真是難受,肚子還有點隱隱作痛。
  
  好在,她背來了好多好多糖糕,痛的時候含一塊,對於七寶來說,美食是可以止痛的。
  寧歌坐在湖邊,手裏的魚食已經撒光了,卻還是怔怔地望著湖麵出神。
  
  美男子坐在湖邊傷春悲秋,本來是一件賞心悅目的事情,但是對於某些人來說,就不可理解了。
  
  “老師,你要跳湖嗎?”
  
  寧歌皺眉,這個聲音,可惡!怎麽又是七寶這個笨蛋,他已經對教導她學舞徹底絕望,鴨子怎麽能變成天鵝呢,虧他還想把朽木雕成材。
  
  “老師,你不要死好不好,我把糖糕給你吃。”
  
  一隻沾滿了糖糕屑的,白白的小爪子伸到了他的麵前,手心裏放著一塊小小的糖糕,寧歌頭上冒出了一根青筋,忍住,不要跟她計較。
  
  一旦跟她說話,他怕自己會被她氣死。
  
  “老師,你真的不吃嗎?”那爪子揚了揚,無數糖糕屑飛到了寧歌的袍子上,然後,有一點粘在了他的眉毛上。
  
  忍住!
  千萬要忍住!
  
  寧歌的修養絕對不允許他再抓狂。然而,每次跟七寶沒說幾句,他就有抓狂的衝動。
  
  七寶訕訕地縮回手,啃了一口,“乃嘻花芽雨木?”
  
  “把嘴巴裏的東西咽下去再說話,你是個千金小姐,不是路上的乞丐,你能不能有點自覺!你看哪個小姐像你這樣!”寧歌怒道。
  
  七寶睜大眼睛,吞下了嘴巴裏的糖糕,“老師你終於跟七寶說話了耶,七寶還以為惹你生氣了呢?今天一整天你都沒有跟七寶說過話哦!”
  
  “你剛才說什麽?”
  
  “我說,老師喜歡養魚嗎?”七寶舔幹淨手指上的糖糕屑,看著湖水裏遊動著的紅鯉。
  
  “你好惡心,離我遠一點!”
  
  居然把手指頭啃得幹幹淨淨。
  
  七寶摸摸自己的臉,“我今天出門前有洗臉啊?”
  
  寧歌不說話了,他打定主意絕不再跟這個女孩子說一句話。
  “喜歡養魚的人都很寂寞哦,老師你寂寞嗎?”
  
  寧歌很驚訝七寶終於說了一句他能夠接受的正經話,她也許沒有他想得那麽呆才對,“我喜歡魚,你喜歡魚嗎?”
  
  七寶拚命點頭。
  
  他看她渴望地盯著水裏的魚,以為她也同他一樣,對魚那美妙的姿態和自由自在的遊動而目眩神迷。
  
  “我有時候看著魚,就會想,人怎麽就不能像魚一樣活得自在呢?”
  
  七寶默,沒聽懂,老師的側臉,看起來很俊,也很憂愁。
  
  他在提到魚的時候,眼睛裏麵似乎有什麽光芒,但是一閃而過,很快就歸於沉寂。
  
  啊?老師居然想要去做一條魚嗎?
  
  好奇怪的理想,七寶心想。
  
  “你問我是不是要跳湖,難道你以為我會死嗎?”寧歌的嘴角彎起嘲諷的弧度,他的眼中也跳動著湖水的微瀾。
  
  “我不會死的。這世上有很多人,都想死。可是,很多人,都沒死成。”他的語調低沉,有點陰冷,七寶打了個哆嗦。
  
  “不過你是不會懂的,你隻是個孩子。”寧歌看著七寶,突然對她產生了羨慕的情緒,也許,是嫉妒大於羨慕。含苞待放的少女,一天天出落得越發動人,可是她為什麽不像這學院裏的其他女孩子一樣,當著他的麵叫他老師,背後卻罵他是個男寵呢?他情願她跟別人一樣這麽做,他情願她跟別人一樣將厭惡藏在眼底。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他在她的眼睛裏看不到任何東西。
  
  沒有嘲諷,也沒有同情,更加沒有厭惡,真是討厭,讓人討厭……寧歌心想。
  
  他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七寶沾滿糖糕屑的手,無聲地笑了笑。
  
  “老師看起來好奇怪——”七寶嘀嘀咕咕。
  
  寧歌出神地盯著她。
  
  “你要是喜歡,我可以送你一條魚,最漂亮那一條好嗎?”寧歌的語調柔和下來。
  
  七寶抬頭,眼睛亮亮,“真的嗎?真的送給我?”
  
  寧歌點頭,一條魚也能讓她這麽高興,果然是小孩子。但是他突然微笑起來,小孩子確實是最招人喜歡的。
  
  七寶高興,寧歌剛想告訴她,要怎麽養魚。
  
  下麵一句話,徹底讓寧歌暴走了。
  
  “恩,你好可愛,我是把你變成紅燒魚、醋溜魚片、還是鯉魚湯?”她看著湖水裏的鯉魚,咽了下口水,也許可以烤來吃。
  
  寧歌感到,自己的血液騰地一下子沸騰了,恨不得立刻揪住這個家夥把她丟到湖裏去。
  
  七寶不由自主地後退:“老師,你怎麽了,你的臉色好恐怖!”
  
  寧歌冷笑,手上的骨節格格的響。
  
  救命啊,老師好像要打人的樣子,七寶拚命回憶,自己沒有做什麽錯事才對呀,難道說……
  
  寧歌頓住了步子,他突然想到,或許魚是很自由,但是命運還是掌握在別人手裏,連一個弱不禁風的小丫頭,都能想著把它們變成一頓美餐。
  
  相比起來,自己是不是太自怨自憐了。
  
  看著七寶沒命地跑開,他笑,算了,今天就饒了你!
  

十三

  近日京都城街頭巷尾熱議的,不過是兩件事,一則是金刀公主又新搶了城中劉員外家二公子做男寵,二則,是一直不在京都的明親王世子歸京。
  
  第一件事情大家不過隨便說說就算了,公主做這種事情不是第一次。第二件事情,卻是大大熱了一把。明親王與先帝是一母同胞的嫡親兄弟,先帝即位後,立刻加封親王。當今備受榮寵的海家,有兩件最值得驕傲的事,一是海家是率先襄助先帝登基為帝的大功臣,二是,海家出了兩位絕色美人。一位是當今的太後,另外一位就是明親王妃。可是,明親王妃卻並非一個幸運的女人,雖然她姿容絕世,卻沒有得到明親王的憐愛。相反,成婚沒有多久,明親王就公然與一個平民女子出雙入對。
  
  貴族喜歡上平民女子並不是什麽稀奇的事,很多平民女子因此飛上枝頭也不奇怪。可是明親王怪就怪在,他不像一般人將那女子收房便算了,側氏的位置都還不算完,接著就是專寵,再然後是將自己的結發妻子徹底打入了冷宮。當然,海家不能就此罷休,先帝也訓斥了他。可是明親王不但不收斂,反而變本加厲,死活要休妻再娶,成為當時轟動一時的大新聞。
  
  當然最後沒有休成,因為王妃早年為他育有一子,而他所寵愛的女人卻沒有子嗣。所有人都以為明親王會以大局為重,誰知道他居然做出了更絕的事,他將自己的正王妃送進了寺廟。這簡直讓先帝震怒,可是再震怒,也不能砍了這個親弟弟的頭。海家雖然也不滿,但是畢竟王爺最終隻得一子,而這個世子的親母出身海家。
  
  不過世子與明親王之間的矛盾也是顯而易見的,他數度離京出走,明親王為了留住世子,請人封住了他的經脈讓他無法運內力,可是沒有用,他還是抓回來一次跑一次。到最後折騰的沒法子,由太後出麵將世子送回他母妃身邊。可惜,在常年的心情抑鬱又被迫與兒子分離的環境中生活的王妃,不到兩年就去世了。所以明親王世子才又回京都來。
  
  這是怎樣一個複雜的故事,又是多麽好的八卦,京都上上下下,怎麽能不歡欣鼓舞,拭目以待,世子回京都之後,明親王府又會給大家帶來多少茶餘飯後的談資……
  
  怎能不令人激動得熱血沸騰……
  
  明親王府
  
  玉石台階前鋪滿了金色的流蘇,導引溫水縈繞入池,池水清澈透明,侍女將邊疆進貢的凝茴香倒入水池中。池形如富貴海棠,池中有泉口,湯泉湧以為池水。池水頂部沒有遮擋,夜晚當可看見星辰滿天。
  
  不過明親王世子就愛在光天化日下沐浴。
  
  雖然這個溫泉池明明叫做星辰池,他偏偏從未在晚上沐浴過。因為水池本就是他父王為了那個賤女所建,此次回來他還以為自己可以為母妃討回公道,誰知道那賤女死得太早,他失去了這個機會。
  
  真可惜……
  
  勃日暮靠在池邊,伸出手掌看自己的掌紋。
  
  你跟你父王真是像——他腦海裏回想起入宮時太後贈他的一句話。
  
  這回她可看錯了,他是絕對不會跟那個男人一樣的,尤其不會為了賤女而不顧一切。
  
  他跟他,絕對是不一樣的。
  
  他絕對不會跟老頭子一樣,愛上出身貧賤的女人。
  
  他的王妃,一定要是出身高貴的貴族小姐,絕對不能有絲毫賤民的血統。
  
  勃日暮這麽想著,微微閉起了眼睛。
  
  旁邊的侍女悄悄看了他一眼,頓時臉紅,退了下去。
  
  ………………………………………………………………………………………………………
  
  錦繡苑
  
  七寶沒有想到公主會召見自己,因為公主很長一段時間都沉迷於新男寵的懷抱不能自拔,顧不上使喚她,甚至連課都沒來上過。
  
  但是公主居然不過是繼續讓七寶作壁花而已,並沒有跟她多說什麽話。
  
  七寶站在一邊,已經不像以前那麽輕鬆,因為她要忍受公主身邊男寵們的殷切注視,有時候那種目光讓她覺得很討厭。
  
  能讓七寶討厭的人,就是已經惡劣到了一定程度。
  
  這些人裏麵有一個叫劉解憂的,生得高大秀偉,也可以說是金刀公主身邊眾多男寵中十分得公主寵愛的一個。此刻他正跟公主親親我我,七寶就站在一邊。
  
  現在,七寶的狀態是四個字。
  
  呆若木雞。
  
  寧歌跳完一曲,看到站在一邊麵無表情的七寶,也不由忍住笑意,她似乎發明出了新的方法,充耳不聞,視若無睹。
  
  他現在很能體會七寶的心情,雖然是呆若木雞的表情,但是,她的心思早就不在屋裏,不知道神遊去哪裏了。
  
  劉解憂撫在公主的脖頸上,輕聲道:“不知道七寶小姐,是不是很看不上我們這些男人?”
  
  “她好像從來沒正眼看過我們——”
  
  金刀公主但笑不語,饒有趣味地看著七寶。
  
  七寶繼續呆若木雞狀。
  
  劉解憂早就注意到了公主身邊的這位小姐,雖然年紀尚小,但是已經很吸引人了。
  
  金刀公主突然玩味地笑笑:“你覺得本宮跟七寶,誰更漂亮?”
  
  寧歌皺起眉頭,金刀公主最善於折磨別人,別人越難過越尷尬,她越覺得快活無比,她就是這樣一個女人。
  
  劉解憂如果回答不好,可能給自己帶來很大的麻煩。
  
  七寶也猛翻白眼,公主的這個問題每隔一段就要重複一次。
  
  第一次的時候,男寵諂媚地說,當然是公主容貌要遠遠超過七寶啊——被鞭打。
  
  第二次的時候,那男寵說,當然是不分軒輊啊——繼續被抽。
  
  第三次的時候,吸取前人教訓的某男寵小心翼翼地道,七寶更好看——被狠狠地抽。
  
  怎麽說,都要被抽。
  
  七寶嚴重懷疑,公主提出這個問題,不過是找到一個抽人的理由而已。而很不幸的,今天她又想抽人了。
  
  終於輪到劉解憂。
  
  他卻笑,輕輕在公主耳邊道:“你們是不同的——”
  
  金刀公主勾起嘴角,看了一眼呆若木雞的七寶,“哪裏不同?”
  
  劉解憂實在懂得女人的心思,金刀公主雖然美貌,但是她喜怒無常。如果不分青紅皂白就說公主遠遠比七寶美,那毫無疑問會惹怒她,因為女人雖然喜歡別人說她漂亮,但是如果這個謊撒得不巧妙,還不如不要說謊,在金刀麵前說謊的後果是,極其慘烈。不分軒輊是個聰明的答案,但是說了等於沒說,公主討厭別人敷衍她。
  
  “公主的美,當然是光彩照人,如果要用八個字來形容,解憂覺得,當是風韻自饒,嫵媚豔麗。”
  
  金刀公主燦然一笑,伸出玉蔥般的手指著那邊的七寶道:“可是七寶比本宮要年輕,難道你眼睛瞎了麽?”
  
  公主要抽他了,要抽他了,終於要抽他了!
  
  七寶心裏很高興,難得這麽高興,因為這個劉解憂經常趁公主不注意,眼睛珠子在七寶的身上打轉轉,七寶即便年紀小,也知道這廝是匹色狼。
  
  但是劉解憂卻不慌不忙,“解憂早說過,女人的風韻是要由時間來打造的,公主殿下。”
  
  金刀公主挑眉:“那七寶呢,該如何形容?”
  
  劉解憂看了七寶一眼,雖然這個小姑娘年紀尚小,但是已經出落得十分引人注目。
  
  “媚而不佻,靜而不致。”
  
  寧歌也轉過頭看著七寶,不得不承認這個評價十分中肯。天生是個雅靜而風姿萬千的美人胚子,卻因為七寶年紀小的緣故,並不懂得利用女人渾然天成的魅力,反而看來天真可愛,十分清麗可人。
  
  這種清新動人的美,是金刀公主所沒有的東西。
  
  金刀也清楚地知道這一點,所以當有人明目張膽地說假話的時候,她就有了抽人的理由。
  
  她當然喜歡七寶,不過隻喜歡她那一雙眼睛。
  
  十幾年前有過一個人,有這麽一雙眼睛,可惜那個人,很早就死了。
  
  金刀公主冷笑。
  
  七寶突然打了個寒顫,公主的表情,看起來,有點可怕,但是——
  
  眼神卻很憂傷。
  
  金刀公主揮了揮手,侍從們抬上來一個十分漂亮貴重的大箱子。
  
  “七寶,本宮要送你一件禮物——”
  
  七寶睜大眼睛。
  
  七寶喜歡禮物,特別特別喜歡禮物。這個傾向在離開麗水城之後,變得越發嚴重。
  
  以至於她聽見禮物的時候,眼睛一瞬間閃閃發亮,眩花了一屋子人的眼。
  
  金刀公主指揮著侍從一直抬著那箱子走到了賀蘭雪的麵前。
  
  賀蘭雪看了一眼站在一邊表情古怪的七寶,淡淡向公主行了禮。
  
  縱使金刀十分痛恨賀蘭家的所有人,也不得不承認,任何女人經過賀蘭雪身邊,都要看他一眼,而看了第一眼,就會不由自主去看第二眼。
  
  她笑,果然賀蘭公子的美名不是妄傳的。
  
  七寶偷偷在公主身後用動作比劃著,還沒比劃兩下,就被金刀發現了。
  
  七寶立刻站得比柱子還要嚴肅。
  
  “賀蘭公子為什麽不看本宮?”金刀公主風情萬種地在賀蘭雪的身邊轉了個圈。
  
  賀蘭雪看了一眼金刀公主。
  
  “那你覺得本宮比七寶長得美嗎?”金刀公主惡意地問,她心裏的毒刺一天天難以遏製,現在已經開始冒出黑色的血液。
  
  她希望看到賀蘭家的人,在她的麵前,卑躬屈膝,毫無尊嚴。就像她對待寧歌一樣。
  
  金刀公主特別喜歡打擊男人,盡一切可能,摧毀他們的自尊,要他們在她麵前永遠都抬不起頭。此時再對他們略加青睞,哪怕是輕輕笑一笑,他們都會覺得感激,甚至是榮幸。
  
  金刀深諳此道。
  
  賀蘭並沒有明確回答這個問題,在他心裏,這個比較是沒有意義的,他從來不做沒有意義的事。
  
  “賀蘭雪相信,公主殿下走在街上,任何男子都會被公主的風采所傾倒。”
  
  金刀冷笑,“那賀蘭公子為什麽對本宮視若無睹?”
  
  賀蘭看著七寶,淡然一笑,“因為我知道,有些事情,用心去看更清楚。”
  
  金刀聞言,也回頭看了七寶一眼,眼神中帶著一點興奮和奇異,微笑道:“禮物記得打開!”
  
  七寶誠惶誠恐地點頭,深怕公主會收回禮物。
  
  坐在馬車上,七寶拿著金刀公主賞賜的小小金鑰匙,打開了大箱子。
  
  “悶死我了!”一個人從裏麵蹦了出來,七寶和賀蘭雪麵麵相覷。
  
  金刀公主,居然送了個活人給她。
  
  而且這個人,是本該進宮的海藍。
  
  “七寶,你怎麽在這裏?啊!我頭好痛,到底是哪個混帳把我打暈了!”海藍揉著自己的頭,氣恨難平,見完太後出來,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就被人一棍子打暈。真要命,皇宮大內居然有土匪橫行,要不是因為他腦子裏麵當時亂七八糟,怎麽會被肖小偷襲。
  
  “海藍哥哥,你怎麽會被藏在大箱子裏?”
  
  還被當成禮物送給了七寶。
  
  賀蘭雪大笑:“看來金刀公主,是想要告訴你海藍哥哥,他躲著她是沒有用的。現在是她對他沒有興趣,不是他順利跑出了她的手掌心!”
  
  恩?好像繞口令,七寶摸摸海藍的頭:“還疼嗎?”
  
  海藍也學七寶眼淚汪汪,一下子撲上去想要抱住七寶,被賀蘭雪洞悉他的邪惡意圖,一腳踹飛。
  
  七寶看看箱子,歎了口氣,禮物泡湯了。
  
  好在還有一個金鑰匙,七寶美滋滋地想。
  
  寧歌站在門口,目送著馬車遠去。
  
  “你送了什麽給七寶?”
  
  金刀笑,“一個男人——”
  
  寧歌感到憤怒,他沒想到這個女人喪心病狂到這種程度,“她不過是個孩子!你怎麽能夠做這種事情!”
  
  金刀驚奇地看著他:“這幾年我沒少羞辱你,也沒見你這麽生氣過——莫非你也動心了——”
  
  寧歌咬牙,跟金刀辯駁是沒有用的,她的那張嘴巴比誰都惡毒。
  
  “她是個孩子,但這個孩子,可比你有趣多了……”
  
  她像是突然發現了一個新的玩具,哈哈大笑,轉身離開。

十四

  采珍閣臨街而建,選的是京都最好的街口最好的鋪麵。前後格局設計精巧,前鋪後居,中間是繡女們專心工作的小作坊。而玉娘所居的小樓裏,陳設簡單,隻有一個用於繡花的大繃子,和古琴對著麵,置於南麵的紗窗下。
  
  陽光斜斜照過木窗,溫馨舒適,叫人覺得十分雅致。可見玉娘是個心靈手巧又懂得情致的妙人。
  
  七寶捏起一根針,對著陽光看了半天。
  
  好細,好小,可是為什麽在玉娘的手裏就能那麽聽話,上下穿梭飛舞,成為美麗的繡品。
  
  想不通啊想不通,明明都是手,為什麽她七寶的爪子就隻能拿來吃糖糕,而玉娘的手就那麽靈巧,有一手絕活兒呢?
  
  玉娘看七寶苦著臉站在美人圖前,不由發笑,伸出手糾正她的姿勢:“七寶,公子將你送到我這裏來,就是為了讓你學些女紅,不是真讓你像我一樣將刺繡作為營生,你不必太緊張。”
  
  七寶認真道:“玉娘,一幅刺繡能賣多少銅板?”
  
  玉娘掩嘴一樂,看到七寶是認真在問,才正經回答:“如果一幅刺繡隻能賣幾個銅板,那我這繡樓早就關門了,還怎麽給公子交賬?”
  
  七寶驚訝:“玉娘的繡樓,為什麽要向哥哥交帳?”
  
  玉娘笑著搖頭:“你想想,我一個女人家,如果沒有公子照拂,怎麽撐得起這麽大的鋪子,我不過就是個管賬收錢的,這鋪子真正的主人是你兄長啊——”
  
  “你過來看”,玉娘招她過來,在那繡麵的美人紅唇兩旁,用深色的線輕輕加繡兩針,那美人竟然奇跡般地笑了起來。“這幅美人圖,高價可以賣到20兩。”
  
  真的好賺錢,乳娘納鞋底奮鬥半月,也不過幾個銅板,七寶呆,原來哥哥也跟黃大爺一樣,是一收租子的地主啊——
  
  玉娘如果知道七寶心裏是這麽想的,肯定會暈過去。這京都各大豪門世家公子,哪個沒有商戶,哪個沒有地產,況且賀蘭家這麽顯赫的家族,不過,賀蘭家當然不會將她這個小小的繡樓放在眼中,交租的說法,也不過是玉娘自己不願意欠賀蘭家太多人情。平日裏賀蘭公子已經多多照拂這家繡樓了,如果再有牽累,玉娘自己心裏卻過意不去。
  
  賀蘭家族和海家向來聯係密切,互相扶助,幾乎壟斷著整個皇朝最為賺錢的所有營生,是以另外的梅寧兩家極其不滿。今上雖然出自梅家,寧家又是金刀公主的母族,可是這裏卻有很大的問題,先皇竟然將梅妃親子交給海太後撫養,而這小皇帝也素來與太後親近,反而把海家看得很重,怎不叫梅家人恨斷了腸子。更何況金刀公主放浪形骸,寧妃淡泊無爭,若是梅寧兩家不聯合起來,終將如前朝也曾煊赫一時的某大家族一般,徹底覆滅。
  
  這些都是舊聞,玉娘也不希望七寶知曉各大家族鬥爭的齷齪事情,她隻覺得七寶之所以可愛就可愛在她什麽都不知道,也什麽都不關心上。尤其看著七寶像抓著棒槌一樣抓繡花針,更是覺得她十足可人。
  
  七寶終於說話了,“我一直都不知道刺繡這麽值錢,我好恨啊——”
  
  玉娘奇道:“你恨什麽?”
  
  七寶搖頭晃腦,咬牙切齒,臉頰紅得像個蘋果,“如果當初我學的是刺繡該多好啊,那我一定可以攢下好多好多銀子。”
  
  這小姑娘怎麽恁般財迷,玉娘本以為她說笑,可看她眼睛,竟然覺得她剛才還是童稚天真,現在兩眼幽幽發著綠光,盯著針尖,竟然真是一副悔恨萬分的模樣。
  
  這個——玉娘冷汗直流,公子好像沒說過,七寶這麽喜歡銀子。
  
  “玉娘,學刺繡要多長時間?”
  
  玉娘看看她閃閃發光的眼睛,沉吟了下:“我從六歲就開始學,到今天——”
  
  七寶的美夢瞬間崩塌。
  
  她嫉妒地看著滿屋子的蝶蝴牡丹、鴛鴦戲水、美人臨鏡,錢啊,這都是錢啊——
  
  玉娘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
  
  七寶隨即扁嘴,眼淚汪汪地看著滿滿一屋子的繡品。
  
  玉娘的脊背迅速竄起一股涼氣。
  
  “我到前麵去看看她們的活兒如何,你可千萬別亂跑啊,如果悶了就去鋪子裏看看也行,我會讓掌櫃招呼你的——”
  
  七寶連連擺手,“不用不用,玉娘你去忙你的吧,七寶不會亂跑的。”
  
  玉娘點頭,再也不敢看她那哀怨的眼神,立刻一路半提著裙子出了房門。
  
  還是去櫃麵吧,再在這裏站下去,自己的眼睛就要眼紅得發紫了,七寶心想。
  
  ……………………………………………………………………………………………………
  
  海藍坐在酒樓的二層,看著樓下人群熙熙攘攘,越發覺得煩悶。
  
  坐在他對麵的錦衣男子風塵仆仆地剛剛趕到,身邊粉衣侍女低眉順眼,小心取出玉碗,將溫熱的水倒入一半,恭謹地讓錦衣男子淨手,再用潔淨的巾子為他擦手,一切做完後,才再躬身退出包間。
  
  看得海藍連連皺眉。
  
  明親王父子還真是相像,出了府門難道不能一切從簡嗎?真是個麻煩的家夥。
  
  無奈何勃日暮最恨別人說他和自己的父王相似,海藍深知這是他的隱痛,所以也不好拿此取笑。
  
  “難得海大公子還記得我這個朋友,我回京都半個月了,可好不容易見著你了——”勃日暮語含調笑,卻沒有真正抱怨的意思。他母妃出身海家,他與海藍小時候也經常一起玩耍,感情說得上十分親厚,雖然後來他離開京都,心中還是很掛念母妃的親族。
  
  海藍無心與他調笑,繼續苦兮兮地皺著一張臉。
  
  “你怎麽了,怎麽這副模樣?”勃日暮大為驚奇。
  
  海藍哪裏好意思說是因為半夜爬牆到人家家裏,不小心被人家哥哥逮著了丟出來,後來連七寶的麵都見不著了,這幾天每天他都偷偷跑去找七寶,可是即便碰上錦繡苑不上課的日子,賀蘭雪也不知道把七寶送到哪裏去了,慈眉善目的老管家就知道笑著搖頭,說他也不知道小姐去哪兒了,海藍那個心如刀絞啊……都整整……三天……三天沒有見到七寶了……
  
  “勃日暮,你一向在女人堆裏無往不利,那個……能不能教我一點方法,怎麽才能打動女孩子的芳心呢?”
  
  勃日暮挑眉,“你不是也很討小姑娘喜歡的麽?怎麽跑來問我呢,我出京都這麽久,哪裏能知道現在這些貴族小姐都在喜歡什麽?”
  
  海藍垂頭喪氣。
  
  “不會吧,你真心喜歡那個女孩子嗎?”勃日暮懷疑地看著海藍。
  
  恩恩恩恩恩恩——
  
  海藍一臉期待地看著勃日暮。
  
  勃日暮開始慎重,“那個女孩子多大年紀?”
  
  “十四,不,過了年十四!”
  
  “還沒有及笄嗎?那不行,一個還沒長成的黃毛丫頭有什麽可動心的?這京都滿大街的女人,隨便招招手都有無數美女對你海公子趨之若鶩,何必心心念念一個剛剛長出乳牙的小丫頭。”
  
  不許說七寶是小丫頭,海藍猛地一拍桌子,“我就是喜歡!”
  
  “你沒法子就說沒法子,說那麽多廢話,我走了!”
  
  海藍氣急敗壞,一貫笑咪咪的臉也變了。
  
  勃日暮大為驚訝,何時見過海藍如此激動模樣,看樣子還是為情所困,罷了罷了,看在兄弟情分上,幫他一把。
  
  “坐下坐下,我還沒說完呢。”
  
  海藍怒氣衝衝,但是又毫無辦法,隻能回來坐下。
  
  勃日暮笑著給他倒了一杯茶,“消消氣,不過是一個女子,不要傷了兄弟和氣。”
  
  “自古說人生如戲,美人固然是戲中一景,卻不是主角,千萬不要太過在意。”
  
  勃日暮笑笑,“我的戲中,主角隻我一人,什麽樣的女人有資格登台,決定權在我手中。”
  
  海藍冷冷看他,“在我這出不是!”
  
  勃日暮不以為然,笑得十分自如。
  
  “我覺得她也很喜歡我,但是又覺得她對我像對哥哥一樣,我要的不是做她兄長——雖然剛開始時的確是受人之托照顧她,可是我是真心關懷她,她怎麽老是長不大呢——”
  
  七寶從來都沒聽懂海藍的明示暗示加詭異的表白方式。
  
  “對待女人,無非是甜言蜜語柔情攻勢,不然就冷著她晾著她,你這麽心心念念,反而讓她對你不以為然,如果她覺得你不在意她,說不定反而倒過來對你大獻殷勤,貴族女子故作清高若即若離並非不可以,但是過於冷淡矜持的女人反而古板無趣得很,你可要考慮清楚——”
  
  到目前為止,勃日暮還以為海藍喜歡的是某家的貴族千金。
  
  “不然你就等她及笈上門提親,憑你海家的門楣,難道還怕娶不到手嗎?”
  
  海藍聞言,不免恨恨想到,賀蘭雪這塊大石頭,一定要想辦法搬掉!
  
  他真是一塊頑固的石頭,連這麽多年的交情都不顧,居然連七寶的麵都不給他見!食古不化!滅絕人性!根本是想把七寶占為己有,哼哼哼,他絕對不能讓他稱心如意,等著吧。
  
  七寶的打包計劃,海藍一定會進行到底,以家族的榮譽發誓!
  
  “剛剛看見沒有,是明親王世子啊——”
  
  “是啊是啊,沒想到人家說明親王世子得其母容貌之精是真的,看看人家那長相氣度——”
  
  “你看他的鼻子,嗚嗚嗚,高高的,直直的,好像山的脊梁……眼睛好像一池深水……眉毛好漂亮,真英氣……”
  
  “剛才看他騎馬路過,心都砰砰直跳,對了,對了,他衝我微微一笑,真是把人魂都勾走了——”
  
  “得了吧你,明親王世子分明是在衝我笑!呸呸,不害臊!”
  
  豆腐西施憤怒了,抄起一塊豆腐向隔壁賣菜的大嬸家千金砸去,“你才不要臉,看你那花癡樣!”
  
  豆腐和青菜的戰爭開始了,導火索是明親王世子這個男顏禍水。
  
  看著鋪前一片烏煙瘴氣,豆腐青菜滿天飛,七寶目瞪口呆,京都人民對於美男子的愛好是登峰造極的,還以為賀蘭公子每次出現就已經夠轟動的了,沒有想到現在多了個明親王世子,實在是——
  
  好感人。
  
  大家對於美的追求,是多麽熱烈又多麽衝動。
  
  “我說賀蘭公子長得更好看!”一位買豬肉的大嬸提著籃子重重敲了一下桌子。
  
  頓時引得一片附和聲。
  
  “賀蘭公子俊美是俊美,可是太冷淡,你看人家明親王世子,動不動就笑,那個迷人喲——就像——就像開在春天裏最亮眼的一束陽光……”賣豬肉的大叔家的小女兒不滿地狠狠跺腳。
  
  七寶滿頭黑線。
  
  陽光不是一年四季都有的嗎?詩文老師沒有講過這種修辭格啊——
  
  好糾結……
  
  緋聞的男主角,正騎著馬,悠哉遊哉地向采珍閣而來。
  
  七寶,對此一無所知。
  

十五

  勃日暮看著眼前一臉甜蜜微笑的七寶,不敢置信地睜大了眼睛。
  
  “是你——”
  
  七寶不明所以地看著這個十分奇怪的人,進了繡樓竟然不買繡品,盯著她看個不停。
  
  “這位公子,請問你找人還是買繡品?”七寶的聲音非常甜美,但是勃日暮卻非常憤怒。
  
  是的,很憤怒。雖然已經過去了兩年,但是他不會忘記在躲在巷子口丟饅頭給他的那個小女孩。
  
  可是,為什麽這家夥一點也沒有認出他來?!而他居然還記得這雙清澈的眼睛,還有那冷硬的饅頭。
  
  勃日暮聽見自己磨牙的聲音,這家夥竟然真的一點沒有認出來自己是誰嗎?!
  
  一點點都沒有嗎?
  
  盡管她是個讓他無比厭惡的平民女孩,但是,憑什麽她竟然一點都沒記得他,盡管那時候他因為內力被封離家出走又中了宵小的埋伏被打成豬頭,但是,她也沒有理由忘得一幹二淨!!
  
  不過他的自尊心決不允許承認自己記得她,而她將自己當作路人甲的情況,所以他哼了一聲,輕輕揮了揮手,侍女便上前答話:
  
  “世子想要采買一件繡品,找人製成禮服。”
  
  七寶眨眨眼睛,她還真不懂這些耶,旁邊的掌櫃急急忙忙來接手,誰知道勃日暮一下子在大堂裏穩穩當當坐了下來:
  
  “不用別人,就這個丫頭來伺候。”
  
  啊?說的是她嗎?七寶驚訝地指指自己。
  
  勃日暮笑笑點頭,其實仍然陰險地在磨牙,裝什麽天真,居然認不出來本世子。
  
  掌櫃忙要解釋,七寶想了想,還是向他擺擺手:“我來試試看。”
  
  “做禮服做禮服做禮服做禮服……”七寶碎碎念著在繡品格子裏麵四處翻看,勃日暮挑眉在她身後上下打量。
  
  兩年不見,想不到麗水城的小丫頭居然都長成這麽大的姑娘了,還是個小美人,呸呸呸,敢忘記本世子,叫你吃不了兜著走。某人心裏轉動著惡毒的念頭,揮動著不正常的思考邏輯預備向七寶展開報複行動。
  
  七寶抖出一塊繡著鳳凰臨山的繡料,展開在勃日暮眼前。
  
  “這是什麽?火鳥?”勃日暮惡意地道。
  
  “公子,這是鳳凰啊,你難道不認識鳳凰嗎?”七寶用一種很憐憫的眼神看著勃日暮。
  
  “本世子不喜歡這一幅。再找!”勃日暮冷冷道。
  
  趴在門口往內拚命探頭的眾家女子一陣興奮,好冷的模樣,好俊的男子。
  
  七寶挖挖耳朵,好怪的家夥。他明明就是一身孔雀的打扮,就差沒有毛而已,卻不喜歡華麗麗的鳳凰,她是看他自己的衣服配的啊,怪家夥!
  
  七寶搖搖頭,又跑到那邊去琢磨。
  
  掌櫃擠眉弄眼,示意七寶挑選那幅繡品。七寶會意,小心翼翼地捧著手裏的繡品。
  
  勃日暮大怒:“你這是嘲笑本世子嗎?拿些寒酸的破喜鵲來搪塞!”
  
  什麽喜鵲,他眼睛是不是有毛病,七寶反複翻看,她這麽阿呆的人,都知道這是百鳥朝鳳圖啊。
  
  “難道你們繡樓就沒有一樣拿得出手的繡品嗎?”
  
  勃日暮又一次露出笑容,他當然知道這是什麽,不過是故意折騰七寶而已。
  
  七寶困惑地站在滿櫃繡品前,掌櫃看出來世子是來找茬的,心中擔憂,想想便偷偷轉到內堂去找玉娘商量去了,可是玉娘從來不管賬麵上的事情,這事兒找她,她一個女子,同樣不能出頭。
  
  剩下七寶還在思考中掙紮著。
  
  她覺得很奇怪,這個明親王世子怎麽是這樣子的呢?一點也不風流瀟灑倜儻體貼溫柔多情啊,為什麽剛才八卦能夠傳成那樣,恩,果然詩文老師說人雲亦雲是不對的。
  
  那現在怎麽辦?
  
  “七寶?”
  
  “哥哥!”七寶回頭,立刻像小鳥一樣雀躍地撲進了賀蘭雪的懷裏,她麵對後麵那個怪家夥已經好長時間了,他陰沉個臉一直皮笑肉不笑地盯著她,讓她頭皮發麻。
  
  賀蘭雪不知道自己心髒為什麽突然跳得這麽快,七寶從來沒有在外人麵前對他這麽親近過,雖然他已經說過她就是自己的妹妹,可是她卻一直把自己當作恩人看待,更加沒有在大庭廣眾之下對自己這麽依賴。
  
  他心裏突然升起一種柔軟的酸楚,複雜難言。他擁住七寶:“怎麽了?”
  
  “哥哥?”勃日暮的臉色變了變,“賀蘭兄什麽時候多了個妹妹?”
  
  賀蘭雪的眼睛這時候才注意到坐在一邊的勃日暮:“世子也在這兒?”
  
  七寶立刻躲在賀蘭雪的背後,偷偷向這邊張望。
  
  勃日暮心裏莫名一團火焰燃燒,這個小鬼丫頭居然將自己視作洪水猛獸,她根本不是賀蘭雪的妹妹,賀蘭家什麽時候有這麽個女孩兒了。
  
  “當然,我半月前就已回京,早就想要相邀賀蘭兄一聚,就怕你不賞光。”
  
  七寶看著勃日暮像換了個人一樣,溫文爾雅風度翩翩,十足貴公子模樣,跟剛才的惡形惡狀判若兩人,不由得大為驚奇,這人居然會變臉!
  
  而且連口吻都變了,不是“本世子”而是“我”,居然還稱呼哥哥為“賀蘭兄”,她簡直都要懷疑是不是同一個人。
  
  “隻是不知道賀蘭兄哪裏來的妹妹?怎麽也不通知我一聲,我好上門賀喜,賀蘭家突然多一位千金,隻是,我總是覺得這個小姑娘有點眼熟,好像在什麽地方見過。”勃日暮笑得非常無害。
  
  “那是世子眼花看錯了。”
  
  七寶心想,這個怪人她才沒有碰到過,所以她很討厭地做了個鬼臉。
  
  勃日暮臉上的笑容掛不住了,因為他看到七寶現在不但沒有想起來他是誰,反而在衝他做鬼臉,竟然敢躲在賀蘭雪的背後衝他做鬼臉,原本他不願與賀蘭雪交惡,賀蘭家與海家關係密切,他跟賀蘭雪雖無深交卻也沒有宿怨,但是如今他卻覺得非得如此不可。
  
  他不由自主地靠近他們身邊,露出一個再平常不過的笑容。
  
  “我還在想,賀蘭兄為什麽要將一個‘賤民’,偽裝成一個貴族小姐,這個問題,令我很困惑。”
  
  他的眼睛注視著七寶,他看見她的臉色發生了一點變化,雖然幾乎輕微到察覺不出來,但是她臉上天真的表情還是變了,這讓他覺得心裏微微喜悅,因為他成功地改變了她的表情,雖然用的是很特別的方式。
  
  當他說到“賤民”這個字眼的時候,他敢肯定,這打擊到了這個女孩,讓她不由自主露出一點抗拒的情緒來。
  
  沒有人會喜歡被稱作賤民,尤其是七寶。
  
  她即便再單純,也能聽出來這是一個侮辱性的字眼,是對她的出身,她的父母,她所生活的世界的一種嘲諷,帶著一種高高在上的姿態,七寶很敏感,聽出了勃日暮語氣中的輕蔑,從麗水城到京都,盡管很多人都看不起她,但是卻沒有人當麵這麽說,因為他們都或多或少維持著表麵的矜持,七寶一直以為,隻要自己對別人夠好,那麽,別人對她,也不至於太壞。
  
  可是,麵對勃日暮,七寶第一次意識到,即便她不傷害別人,一樣有人用惡意來回報她。她並不明白,為什麽會有勃日暮這樣的人存在,用高高在上的姿態將別人在腳底下碾碎,這樣的人,真可惡——
  
  七寶討厭他,第一次,七寶明確了心中的情緒,淡定也不能控製她對這個人產生憤怒。
  
  如果是她做錯了事情,被人罵被人打,七寶雖然會委屈卻不會特別難過,但是在她什麽都沒有做的情況下,被人當麵稱作是“賤民”,絕對不是一件叫她愉快的事。
  
  所以她臉上的笑容掛不住了,賀蘭雪感覺到她的身體在微微的顫抖,他無聲地握住七寶的手,七寶一愣,看著包裹住自己爪子的手掌。
  
  “既然是我妹妹,還不勞煩到世子操心,世子還是多多關心明親王才是。”賀蘭雪也同樣微笑著回踩勃日暮的痛腳。
  
  勃日暮卻沒有聽到這句話,因為他看到七寶眼中分明出現一種叫做憤怒的情緒。
  
  他為此感到興奮鼓舞,仿佛做成功了一件非常偉大的豐功偉績,很多年前,當他是個小孩子的時候,將一隻死青蛙丟進父王心愛的那個賤女的裙子裏的時候,他也有這種感覺,一個能夠愉悅他的惡作劇,這是多麽有趣的事。成年以後,他再也沒有在任何人任何事情上找到這樣讓他由衷感到興奮的感覺。
  
  賀蘭雪見他沒反應,也不打算跟他羅嗦,拉著七寶轉身就要走。
  
  誰知道七寶突然定定地盯著勃日暮,賀蘭雪疑惑地看著七寶。
  
  七寶笑起來,特別天真可愛,顯得十足真誠。
  
  勃日暮感到迷惑。
  
  七寶說:“京都人都說,你是跟我哥哥齊名的貴族公子。但是現在我覺得——”她故意拖長了調子,確保勃日暮一字不漏的聽齊全下麵的話。
  
  “像你這種公子哥,就算把扇子搖斷,吃牛肉撐死,喝美酒喝死,裝美男裝死,也永遠成不了像哥哥那樣高尚的人!再見!”


十六

  七寶坐在馬車上,看著賀蘭雪的臉色,覺得自己似乎做得過分了,畢竟那個人是明親王世子,她這麽得罪他,不知道會不會給哥哥帶來麻煩。
  
  賀蘭雪的臉上沒什麽表情,看不出到底是高興還是不高興,七寶心想,好在哥哥沒有發火,這麽長時間以來還從來沒有見過賀蘭雪生氣或者發怒的時候是什麽樣子呢。
  
  唉——
  
  七寶小小心心地歎了一口氣。
  
  賀蘭雪心裏在生悶氣,不過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生氣,本來不是為了七寶出言諷刺明親王世子,但仔細一想又好像就是因為她居然出言諷刺他。這心情真是古怪之極,卻又說不出是什麽緣由,七寶什麽時候會對別人的出言反駁了,七寶怎麽會對明親王世子那種才不過第一次見麵的人那麽憤怒呢,如果不是七寶很生氣,生氣到了無法再沉默的情況,七寶絕不會主動去攻擊別人,一來她太單純,很少聽得出人家話裏的諷意,二來賀蘭雪一直以為七寶根本也不會在意這些人的無聊之語,那她怎麽會對明親王世子這麽不同,這讓他心裏別扭又奇怪,說不清是什麽滋味。
  
  看到七寶一臉忐忑不安的表情坐在馬車的一角劃圈圈,小心翼翼地偷偷拿眼睛來瞄他,他又覺得七寶還像剛來他身邊的時候一般膽怯如孩童,明明再過兩年都是快要及笄的大姑娘了,偏偏還像孩子一樣,叫他怎麽放心的下。可是看她今天說的話,倒又讓他覺得,七寶並不是他想象的那般軟弱可欺,也許是因為他是她的哥哥,有著保護她的心情,才會覺得有些微說不出來的失落也是很有可能的。
  
  賀蘭雪勉強彎彎嘴角,向七寶招招手,七寶高興地一頭紮進賀蘭雪的胸口,賀蘭雪才露出一個笑容來:“七寶,哥哥今天覺得你長大了。”
  
  七寶仰頭,蹭啊蹭,蹭啊蹭地,“哥哥,長大不好嗎?”
  
  賀蘭雪想想,是啊,長大有什麽不好呢,為什麽總是覺得七寶長大了以後不好呢,為什麽不好呢……
  
  好糾結的心情。
  
  ……………………………………………………………………………………………………
  
  七寶近來上課,覺得連寧歌也怪怪的,總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七寶心想,人還是不要長大,一旦人長大了,連心情也會變得複雜起來。
  
  課間的時候,七寶躲在湖水邊的假山旁邊啃糕點,一邊啃一邊看著湖水裏遊動的鯉魚流口水。
  
  “七寶小姐是不是很寂寞,不知是否需要解憂陪伴?”
  
  七寶的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沒錯沒錯,這聲音一定是金刀公主身邊的新寵劉解憂,平日公主在的時候他還收斂,公主一不在,這個人就極其放肆。
  
  她不搭理他,繼續啃啊啃,裝作沒有聽到。
  
  “七寶小姐,莫非真的那麽討厭解憂嗎?”
  
  七寶啃得一臉糕點屑,“幹什麽!”
  
  劉解憂不但人生得十分英俊,更是京都富戶家的公子,一向自命風流,瀟灑不凡,被公主看中,他不以為恥,反而認為這是他的榮耀,加上他通些文墨,嘴巴也甜,在金刀的一群男寵中,算是最為春風得意的。但是看久了一個女人,尤其這個女人驕橫跋扈,喜怒無常,劉解憂也覺得漸漸無趣,便盯上了七寶,雖說這小姑娘年紀還輕,卻已經出落得十分動人,如果把她也弄上手,左擁右抱,豈非十足樂事。
  
  所以趁著金刀公主進宮的機會,他迫不及待地到處尋找七寶。看她一人坐在湖邊,當然心花怒放。
  
  此時七寶一臉糕點屑地回過頭來,呃,雖然美好的容貌與她粗魯的行為有點不搭,但是女人嘛,長得好看就行了。劉解憂自我安慰了一下。
  
  他上前去摸七寶的臉,“七寶小姐,你的臉上沾了糕點,不要動,我來幫你擦掉。”
  
  七寶一偏頭,“你做什麽,走開點!”
  
  劉解憂大為驚奇,“難道七寶小姐對解憂有什麽誤會,哦,我知道了,一定是因為上次我說你比公主年輕,不及她有風韻,所以七寶小姐生氣了?”
  
  七寶繼續啃啊啃,連衣服上都全是糕點屑,看也不看劉解憂一眼。
  
  劉解憂以為自己猜對了,竟然厚著臉皮坐在七寶身邊,“七寶小姐,公主是金枝玉葉,解憂怎麽敢得罪,其實在解憂心裏,她哪裏比得上你的容貌出色……”
  
  他見七寶連眉毛都沒有動一下,以為她嫌他的話還是不夠動聽。
  
  “解憂自認也見過不少美人,就單單這錦繡苑裏的萬千芳華來說,無一人能夠與七寶小姐相較,就說那賀蘭憐,美則美亦,過於矯揉造作,太過無趣,七寶小姐年紀尚輕,又足不出戶,如果讓外麵那些公子哥瞧見,隻怕京都的美人兒都要靠邊站了……”
  
  七寶繼續麵無表情地啃啊啃。
  
  劉解憂多少有些惱怒,他都這麽誇她了,這丫頭居然連句自謙的話都不會說。他狠狠心,預備把所有肉麻的話都拿出來說,總有可以打動她心的時候。
  
  “七寶小姐,其實解憂見你一麵,就覺得你就是解憂心中的小仙女,像天空的繁星一般閃閃動人。”
  
  “七寶小姐,其實解憂對你一見傾心,日思夜想,你緣何對我這般冷淡。”
  
  “七寶小姐,解憂心裏隻有你一個,對公主不過逢場作戲而已,將來等解憂離開這裏,立刻叫父親去你家提親。”
  
  “七寶小姐,七寶小姐,你怎麽就不能體會到解憂對你的一片真心呢?”
  
  “可憐我對你這般心愛,你對我視若無睹。”
  
  “你能不能等等再吃!”
  
  七寶一臉糕點渣,她拍拍手,將臉上的糕點屑抹去,“說完了沒?”
  
  劉解憂一愣,愕然點頭。
  
  七寶說:“你的想法很好。”
  
  “但是,我吃完了,要走了。”
  
  “你站住!”
  
  “不用送了。”七寶很真誠地道。
  
  鬼才要送你!劉解憂的自信徹底崩塌,他對於七寶的不解風情可以容忍,但是無論如何不能容忍她對他視若無睹。
  
  他一把扯住七寶的胳膊,“等等,你敢這麽侮辱我!”
  
  侮辱?七寶眨眨眼睛,這個人在說了一堆雲裏霧裏不知所雲的話以後,居然說她侮辱他,她什麽都沒說好不好,她要甩開他,他卻非死死抓住他,七寶用力一掙脫,轉身就要走,劉解憂惡向膽邊生,忽然衝上去抱住七寶。
  
  七寶狠狠跺了他一腳,劉解憂嚎叫一聲,猛地推了一把七寶。
  
  湖邊石頭本來就滑,這下子,七寶站立不穩,整個人失去平衡,摔入了湖中。
  
  劉解憂目瞪口呆,他本來沒想這麽做的,他不是故意要推她下水!
  
  他闖禍了!
  
  他眼睜睜地看著七寶掉入水中,撲騰了兩下,慢慢沉了下去。  
  
  最後飄浮在水麵上的,是她的頭發,漆黑的發絲在碧波中蕩漾,看來就像是開在水麵美麗的墨色蓮花。漸漸隻剩下陣陣溫柔的漣漪,直至水麵恢複平靜。
  
  池水中隻剩下成群的紅鯉遊來遊去。
  
  劉解憂腿軟了,他根本不會遊泳,更遑論救人,況且真的救上來,他就死定了……
  
  他一下子跌倒在池邊。
  
  這時候一個人跳了下去。
  
  劉解憂猛地一驚,寧歌!
  
  他心思一轉,萬一寧歌把人救上來,他還會落個蓄意謀殺的罪名,不行!“快來人啊,有人落水了!”劉解憂大聲呼喊。
  
  水下,寧歌到處搜尋七寶。
  
  可是水裏除了遊來遊去的紅鯉之外,一片霧蒙蒙的,什麽也看不見。
  
  到底在哪裏?
  
  在那兒,七寶的衣裙在水中散開來,像花朵一樣盛開……
  
  寧歌還沒到跟前,七寶突然睜開眼睛,飛速舞動自己的小爪子,迅速地向湖麵遊上去。
  
  寧歌目瞪口呆,驚慌中猛地後退,突然水草纏住了他的腳。
  
  他溺水了。
  
  他眼睜睜看著七寶用狗刨式越過自己。
  
  突然很想笑,卻笑不出來。
  
  七寶當然會遊泳,她就是太煩劉解憂才故意這麽長時間不肯浮上去。雖然是難看的狗刨式,但是她三歲時就跟著乳娘去河邊洗衣服,窮人家的孩子怎能不會遊泳呢?
  
  但是,她突然看見寧歌正緩緩沉下去。
  
  老師怎麽也掉下來了?也是為了躲避劉解憂?七寶看著寧歌一沉到底,才想起來去把他撈起來。
  
  七寶拎著寧歌寬大的衣袖,把他像蘿卜一樣從水草叢裏拔出來。
  
  寧歌苦笑,在水裏的表情看起來像是要哭。
  
  七寶堅定地拽著寧歌,用非常樸素的狗刨式浮上了水麵。
  
  她的頭上粘著水草,看起來就像突然冒出來的水鬼,驚得眾多圍過來的小姐們一聲尖叫,七寶用盡力氣才把寧歌拉上岸。
  
  寧歌幾乎快被淹死,嗆得咳個不停。
  
  “老師,你不會遊泳,跳下去幹什麽?”七寶打了個噴嚏,抽噎著鼻子道。
  
  他不是不會遊泳,他是太驚訝自己要救的人其實會遊泳這個事實,一驚之下被水草纏住了腳而已,寧歌實在是沒臉把這種話說出口,索性躺在地上不說話。
  
  劉解憂在人群中偷偷溜走了。
  
  七寶臉色蒼白,瑟瑟發抖。
  
  “我叫人通知表哥,下麵的課你就別上了。”賀蘭憐竟然彎身抱住她,渾然不顧她渾身濕透,將她自己的衣裙都弄濕了,還在吩咐一邊的隨從立刻去找賀蘭公子。
  
  “謝謝你,憐姐姐,啊欠!”七寶話沒說完,開始猛打噴嚏。
  
  七寶已經沒力氣說話,光噴嚏就已經打了不知多少個。
  
  寧歌看著麵色蒼白的七寶,一時之間不知道說什麽好。
  
  ………………………………………………………………………………………………………
  
  七寶被賀蘭雪抱在懷裏,頭發濕漉漉的,身上濕漉漉的,連睫毛上都是水珠。
  
  賀蘭雪緊緊摟著她:“學校咱們不去了,以後都不許去。”
  
  七寶眼淚汪汪打了個噴嚏,“哥哥,我沒事的,明天就可以好了。”
  
  賀蘭雪抿著嘴唇不說話,每次他這樣,七寶就知道這事兒沒得商量。
  
  她從懷裏掏出來一樣東西:“哥哥,你看!”
  
  一條紅鯉活蹦亂跳地在她手心裏拱來拱去。
  
  “丟掉!”賀蘭雪突然抓起紅鯉丟出車窗外。
  
  七寶目瞪口呆地看著賀蘭雪冷冰冰的側臉,哥哥生氣了,這回真生氣了。
  
  嗚嗚嗚嗚,哥哥生起氣來好可怕!
  
  “七寶,你為什麽不為哥哥想一想,你不知道,哥哥接到消息有多害怕!你讓我這麽擔驚受怕,居然還滿心想著玩,你讓哥哥心裏多難過你知不知道!”
  
  “為什麽你這麽任性,做事情之前不想想後果,要是你真的淹死了怎麽辦?哥哥在你身上花了那麽多心血,你不是不知道,可是你做事情難道隻想著玩隻想著吃嗎,為什麽不替別人想一想?”
  
  七寶感覺哥哥的臉色冷冷的,說話的語調也冷冷地,連抱著她的胸膛都是冰涼的,嗚嗚嗚嗚,七寶要被哥哥凍死了。
  
  “不是七寶自己故意跳下去的,哥哥你不要生氣。”七寶害怕地扯扯賀蘭雪的衣袖。
  
  賀蘭雪不理她。
  
  “哥哥,我下次不敢了。”
  
  “不敢什麽?七寶,哥哥覺得,你並沒有把我當作你的親人,你始終覺得我是個外人對不對?不管我對你多好,你都不能把我當作你的親人看待是嗎?如果這樣的話,哥哥以後就再也不敢對你好了,因為你始終覺得自己在賀蘭家是個下人,而不是個小姐。”
  
  賀蘭雪看著七寶的眼睛,很肯定地道。
  
  七寶眨眨眼睛,水珠子掉落下來。她從來沒有這麽想過啊,他為什麽會這麽認為,七寶並沒有做錯什麽呀,是劉解憂推她下去的,不是她貪玩掉下去啊!為什麽要罵她呢?
  
  七寶感到委屈,別過臉也不跟賀蘭雪說話了。
  
  賀蘭雪的嘴唇抖了下,想要說些什麽,卻說不下去。七寶如果真的把他當作哥哥,當作在世上很重要的親人,為什麽受了委屈要裝作什麽都沒有發生過,為什麽從來不肯把別人欺負她的事情告訴自己呢?他越想覺得心越冷,對她再好,她還是把自己當成外人。
  
  他卻沒有想到,七寶小時候對待乳娘也是一樣的,因為不希望她生氣,不希望她難過,哪怕在外麵挨了打,她也不會吭一聲,隻是,兩個人生活在不同的環境,在此刻,無法互相理解,產生了這樣的誤會,在所難免。
  

十七

  七寶難得任性了一次,馬車一停下就立刻從賀蘭雪身邊像兔子一樣飛快地逃開。賀蘭雪沒有阻攔她,甚至一句話也沒有說,因為他也在生著悶氣。
  
  直到吃晚飯時候,也沒有見到七寶出現在飯桌上。
  
  賀蘭雪陰沉著臉,一句話也不說,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桌子上。
  
  沒有關係,他從來過的就是這樣的日子。
  
  親情對於他來說就像是美夢一樣,總是一觸即碎。父親母親是這樣,七寶也是這樣,他一直以為七寶現在就是他身邊最重要的人,到頭來發現她不過是把他當成一個外人而已。
  
  他猛地摔下筷子,憤然離席。老管家胡子一抖,莫名所以地看著在他眼中一向十分溫和平靜的少爺出現從來沒有見過的焦灼情緒。
  
  七寶從這天起就不肯出房門,一直把門緊緊關著。賀蘭雪連續一整天都沒有見到七寶在餐桌上出現,她不吃飯,他也更加氣得吃不下。七寶竟然跟他賭氣,竟然因為他的幾句話就一天不肯出來吃飯。
  
  賀蘭雪在心裏跟自己說不要去管她,等她知道錯了一定會來認錯。可是她卻一直都沒有出現。管家看在眼中,微微有些不安,招來一個侍女讓她去探探情況。
  
  侍女敲門,可是七寶沒有反應,門也沒有打開。
  
  反複敲門,可是房間裏一直都沒有任何回應,一直是安安靜靜的,仿佛裏麵沒有人。她心裏有些害怕,匆匆將事情回去告訴了老管家。即便是真的生氣,也不該一天都不出來吃飯,這不太像七寶啊——老管家擔心出什麽事,就偷偷下命令去把房門撬開。
  
  誰知道進去之後,他們發現七寶躺在床上,發著高燒,裹著被子瑟瑟發抖。
  
  賀蘭雪一下子急得不知道如何是好,悔恨萬分,七寶不過是個小女孩,他為什麽這麽較真,非要逼她認同他不可,他又不是小孩,為什麽要這麽不穩重地跟她賭氣,明明知道七寶昨天掉到水裏,肯定會受風寒,為什麽偏偏在這個時候生她的氣。大夫來過又走了,診了脈,開了藥,可是雖然吃了藥,七寶還是發著高燒,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
  
  賀蘭雪更加惱怒自己,又氣七寶始終不肯認錯,到最後他都不知道這一場莫名其妙的怒氣到底是為了什麽。他隻能一遍一遍去摸七寶的額頭,看她的燒退了沒有。揮退侍女後,他自己陪伴在她身邊。
  
  七寶當然對此一無所知,她蜷縮在床上,發著高燒。
  
  “哥哥真討厭……嗚嗚嗚……”七寶很難受地囈語著,賀蘭雪趕緊握住她的手,“對,哥哥不好,七寶不要生哥哥的氣,哥哥不應該對七寶亂發脾氣……”
  
  賀蘭雪苦笑,因為七寶根本沒有聽到他在說些什麽,她隻是皺著眉頭,小小聲地抱怨著。
  
  平時七寶從來不會說這樣的話,這一次是真的感到傷心了嗎,因為落水後不但沒有得到安慰,反而被責備而傷心了?賀蘭雪這麽想著,心裏的內疚更加一波一波湧上來。他默默坐到床上去,把七寶抱在懷裏,輕聲安慰她:“等七寶好了以後,哥哥再也不會罵七寶了,給七寶買好吃的,陪七寶一起玩,不會隨便對七寶發脾氣。”
  
  可是這些話,七寶依舊聽不見,她還是不斷地說著哥哥生氣哥哥很討厭之類的話。賀蘭雪心裏很難過,覺得自己完全是無法再聽下去,但是額頭滾燙的七寶還是這麽不停地說著,更加叫他心裏覺得特別煎熬。
  
  七寶燒得滿臉通紅,卻還是緊緊攥著賀蘭雪的衣角不放,像是溺水的人緊緊抓住救援者,更像是迷路的孩子依依不舍地拽著尋來的親人的衣襟,深怕被丟棄。
  
  “乳娘……不要丟下……我……嗚嗚……哥哥……”七寶翻來覆去都是不完整的隻言片語,賀蘭雪卻聽懂了她想要說的話。
  
  “哥哥不會丟下七寶不管的,哥哥這麽喜歡七寶,怎麽會不管你呢?”
  
  七寶小小聲地抽噎著,眼淚也像斷了線的珠子,賀蘭雪伸出手將她的淚水抹去,突然感覺到她心底的不安定和孤獨。這個年紀的女孩子,很少會有被家人拋棄的經曆,也許就是她被乳娘趕走的事,雖然她從來沒有抱怨過,她心裏一定留下了很深的傷口,平時還要那麽開心那麽乖巧,是不是害怕著隨時隨地都會被丟掉……賀蘭雪心裏感到十分的難過……原來七寶是因為這樣才什麽都不說的……而不是因為把他看作是外人……為什麽自己要那麽曲解她……
  
  他把額頭貼在她滾燙的小臉上,盡量微笑著對她說:“七寶不要難過,哥哥不會不要七寶的。七寶也不要丟下哥哥一個人,因為七寶就是為了哥哥而出生的啊……雖然七寶不知道……但是哥哥一直都知道七寶的存在……從很小開始,哥哥就在等著七寶出生……”雖然他們沒有任何血緣關係,但是在他心裏,她是很重要的人,雖然賀蘭雪從未解釋過領養七寶的理由,但是,現在連他自己都覺得,那個理由不重要了……因為七寶就應該是跟他在一起的……
  
  賀蘭雪不由自主地在她的額頭上落下一個吻,他的嘴唇溫熱,可是觸碰在七寶的額頭的時候,迷迷糊糊中七寶卻覺得特別清涼,所以不由自主就往他懷裏鑽了鑽。
  
  賀蘭雪笑了笑,輕輕撩開她額頭上的濕發,耳邊是七寶輕淺短促的呼吸,雖然她沒有意識,卻連眉尖都微微蹙著,昏睡中小臉還不忘皺成一團,卻可愛到讓人想衝動地吻下去。賀蘭雪沒有忍住,最終還是在她臉上輕輕地吻著。慢慢的,溫情的吻卻漸漸有些變了味道,可是賀蘭雪深受迷惑,自己也沒有發覺自己在做什麽。她的臉嬌美可愛,如同童年記憶中的糖果一般吸引著他,顯然他也沒有抵抗住這種誘惑。他強烈地想把睡在自己懷裏的這個少女占為己有,這種想法充斥著他的大腦,令他的思維變得混沌不堪,賀蘭雪緊緊擁著七寶,舔吻著她因為發燒而略微有些幹燥的柔軟嘴唇,急切地想要貫徹著將她變成自己獨占的寶貝的想法。
  
  如果他有絲毫的理智,他也應當明白,這絕非他所認為的兄妹感情,遠遠不是。正如他千方百計想要隔開七寶跟海藍,不願意讓七寶對海藍太親近,這種獨占的心情,已經遠遠超出一個兄長的感情範圍。他連自己的心情都完全地曲解了,怎麽能區分出對七寶的憐惜與溫柔是出於什麽感情界限。他並不希望七寶離開他去錦繡苑,更加不希望七寶認識別人而疏遠他,不喜歡看到七寶對待別人的情緒那麽特別,這些都會讓他感到焦躁不安。
  
  但是門砰地一聲被推開了。
  
  賀蘭雪抬起頭,站在門口的海藍,臉上的神情是極度的憤怒,表情也是他從未見過的僵硬。
  
  “你出來!”
  
  他剛才做了些什麽?賀蘭雪搖頭,感覺自己的大腦剛才幾乎是一片空白。他輕輕放下懷裏的七寶,幫她蓋好被子,摸摸她紅潤的臉,才走了出去。
  
  一走到庭院裏,海藍的拳頭就已經揮了過來。
  
  “你剛才做了什麽!”海藍憤怒不已的心情根本無法再讓他假裝平靜,剛才親眼目睹賀蘭雪在抱著七寶,吻著她的嘴唇的時候,他腦海裏的那根弦就一下子崩斷了。
  
  賀蘭雪沒有提防,被揍了一拳,臉上瞬間紅了一片,他卻還有些茫然地望著海藍。
  
  海藍的拳頭不由自主握緊了又鬆開,重複這樣的動作好幾次,才使自己稍稍平靜下來,最後隻是看著賀蘭雪,“我不明白,你跟我說把七寶當作妹妹,可是你剛才做了什麽?有哪個兄長會將妹妹緊緊摟在懷裏嗎?”
  
  賀蘭雪突然一驚,不敢置信地想起自己剛剛做了什麽,一時之間無法反駁,“我…隻是…七寶她病了……”
  
  海藍冷笑,“可是我卻看見你吻她,我親眼所見,怪不得我每次來,你想盡辦法都要阻止我接近七寶,是因為你監守自盜,因為你打著哥哥的旗號,實際上卻轉著近水樓台的好主意!虧我一直尊重你這個師兄,如果你真的喜歡七寶,你就應該堂堂正正跟我競爭,躲在暗處以哥哥的名義接近她,七寶是個孩子,她根本什麽都不懂!”
  
  賀蘭雪扶住額頭,覺得頭痛欲裂,不想跟海藍爭辯,因為連他自己都無法解釋自己的行為,“我把七寶當作妹妹,我說過了,剛才……我隻是一時糊塗……糊塗了而已……”
  
  海藍漸漸冷靜下來,胸口的怒火也壓住了,不管賀蘭雪是不是一時糊塗,他都不能掉以輕心,“如果你發誓,你對七寶永遠隻有兄妹之情,我就相信你。”
  
  賀蘭雪憤怒起來,臉色也變了:“我沒有必要向你發誓!七寶是我妹妹,我說過很多遍,這跟你沒有任何關係。”
  
  “有關係,我喜歡七寶,我是認真的喜歡她。”海藍咬牙切齒。
  
  賀蘭雪驚異地看著海藍,又不由自主回頭看看七寶的房間,那裏一片漆黑,什麽都看不清楚。
  
  “你說你把她當作妹妹,那你就該做好你的哥哥的本分,我喜歡七寶是我的事,你沒有任何理由可以阻擋我!”
  
  賀蘭雪感到很混亂,他想反駁海藍的話,想要阻止海藍繼續說這些他根本不願意聽的話,但是他又覺得自己的立場沒有原來那麽堅定,如果他隻是一個哥哥,那他是不是必然要麵對七寶將來找到她自己喜歡的男人,然後跟著那個男人一起,永遠地離開自己……
  

十八

  京都遠郊
  
  明親王世子和海藍各立於馬上,侍從們隻敢遠遠地站在別處,他們的手中提著各自主人射落下來的獵物。
  
  隻是,明親王世子隨從手中的戰利品遠遠多於海藍一側的隨從,他們也似知道今日主人力壓另一方,一個個拎著獵物趾高氣揚,看得那海家隨從心生不滿,卻都暗自壓下驚疑,自家主子出身將門,怎麽今日反而被明親王世子力壓一頭,看眼下情形,根本無贏的希望。
  
  這時候遠處樹林中的隨從輕輕打開早就備好的鳥籠,霎時樹林上空,一片飛鳥騰地升起,黑壓壓一片仿佛樹林向天空的延展,它們張著羽翼,驚慌地衝向雲端。海藍的目光瞅準其中一隻,搭箭的手瞬間加上了勁兒,一路追尋著它飛行的軌跡上升。所有人都緊張地等待著他出手,然而鳥卻越飛越高,最後消失在天空深處。
  
  海藍懊惱地垂下了弓。
  
  勃日暮哈哈大笑:“看來今日我是贏定了,海藍你可不要怪我。”
  
  海藍哼了一聲,此時卻沒有半點玩笑的心情,與他一貫的嬉皮笑臉完全不搭,像換了個人似的。
  
  勃日暮奇道:“你既然沒有爭勝之心,緣何邀我圍獵,早知道你這麽快認輸,我還不如找別的去處!”
  
  海藍歎了一口氣,眉眼沉沉,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勃日暮心思一轉,突然了解了他眉頭緊鎖的緣由,故作恍然大悟狀:“莫不還是為了那個小丫頭?”
  
  海藍不發一語,但眼神中已經隱隱透出陰霾,心神不寧中策馬走了幾步。
  
  勃日暮跟上去,笑道:“如果喜歡爭來便是,你又不是女人,在這兒唉聲歎氣有什麽用。以你海家今日權勢,莫說是個貴族小姐,便是公主也萬萬沒有娶不得之理。”
  
  海藍聞言反而更加黑了臉,“如果是公主還好辦些,隻是這個小姑娘,連太後都做不得主——”
  
  勃日暮聽他話中有話,也不由暗暗琢磨起來,什麽人連太後都做不得主,海太後算起來還是海藍的表姑母,海家當今除了當初匡扶先帝滅前朝繼位之功,更有海太後主政,怎麽會連個小丫頭都搞不定,“我不信,你定然是胡亂搪塞我。”
  
  海藍回頭,明知勃日暮是故意拿話來激他,但這幾日壓抑之下,他也需要有個人能夠聽聽他的苦衷,“我求過太後,她不肯答應。”
  
  勃日暮不禁莞爾,“那你定然是嬉皮笑臉,太後沒有當真而已,或者是那小姐門第不夠,攀不上你海家,太後心中不樂意。如果是這樣,那就當側室進了門,也無妨。女人嘛,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你海公子身邊可缺不了可心人。”
  
  海藍卻突然歎了口氣:“不是這些原因。若是為了這些原因,太後都不會拒絕。她說,不是她不肯,而是她不能。”
  
  勃日暮對海藍說的話半信半疑,海太後殺伐決斷,果敢之處絕不似一般閨閣女子,當年她本已是豪門主母,卻因海家與勃家的盟約而背棄夫族、改嫁先帝,先帝駕崩後,她更是一力匡扶朝綱,輔佐幼帝登基。有什麽是大權在握的她不能的。
  
  正要再問,就在此時海藍已經策馬奔了出去。
  
  一隻雪白的兔子蟄伏在草叢裏,被奔馳而來的馬蹄聲驚嚇到了,撒開小短腿,就對著那遼闊無邊的荒野狂奔而去。勃日暮興奮地緊追海藍之後,不甘將出現的獵物拱手相讓。
  
  雖然起步甚晚,但明親王世子最愛的就是搶走別人愛物,隻要這麽一想,就能令他血液沸騰起來。
  
  兩匹馬窮追著一隻小小的白兔。海藍一馬當先,一度,他已搭上了箭,張弓欲射,但是忽而看見那白兔受驚的樣子,不知怎麽腦海中突然想起裹著麻袋瑟瑟發抖地躲在巷子口的瘦小女孩來,手下一頓,兔子已經飛快地跑了很遠。
  
  身後一聲急弦聲起,隻聽“嗖”的一聲,劃破長空,那聲音攸然而至,穿過海藍身側。大力地釘入那小兔後腿,那小兔一下子摔入草叢再也爬不起來。
  
  海藍突然憤怒,“誰讓你射箭的!”
  
  勃日暮放下弓箭,臉上表情半點未變,下巴微揚:“先下手為強。”
  
  海藍策馬飛奔至那兔子消失的草叢,下了馬,隻看見那兔子奄奄一息,抽搐著倒在草叢裏。那隻箭已經牢牢釘在了它的後腿,雪白的皮毛上一團血跡,甚是淒慘。
  
  海藍把兔子抱在懷裏,對著隨即趕來的勃日暮道:“這兔子給我吧——”不待勃日暮應聲,他已經一躍上了馬,狠狠一抽,飛快地奔了回去。
  
  也沒有給勃日暮拒絕的機會,他無所謂地聳聳肩,“兔子而已,你喜歡就給你吧——”
  
  ……………………………………………………………………………………………………
  
  七寶醒過來,看見海藍坐在自己床頭,不由笑起來:“海藍哥哥,你又爬牆進來了?”
  
  海藍卻一副神氣樣,撇撇嘴角,“你海藍哥哥以後不用爬牆了,你哥再不會攔著我了。”他自己都心虛的說不出話來,還有什麽臉來攔著他,哼!
  
  七寶臉上燒的有些嫣紅,眼睛卻突然黯淡下來。海藍見不得七寶這樣,從懷裏揪出一個白團兒,“七寶,你看!”
  
  七寶眼前一亮,立刻伸出手要來抱,海藍閃了開來:“不許清蒸!”
  
  “不許紅燒!”
  
  “也不許烤!”
  
  七寶笑,看來自己劣跡斑斑,已經深入人心。
  
  海藍見她點頭,才把包紮好的兔子塞進她懷裏,“我已經讓人洗得幹幹淨淨了,你抱著吧。”
  
  七寶的臉在那白白一團毛身上蹭了蹭,“它受傷了?”
  
  海藍點頭,“我去打獵的時候發現的。”
  
  七寶目光柔和下來。“我給它起個名字,叫西門兔子怎麽樣?”
  
  海藍嘴角笑容抽了抽,這真是個很奇怪的名字,“為什麽要叫西門兔子?”
  
  七寶默默摸摸它的耳朵,西門兔子也抽了抽,睨了七寶一眼,七寶笑:“因為我覺得它像上課的西門敬老師。”
  
  “哦?錦繡苑還有長得像兔子的老師?”海藍為了讓七寶高興起來,頗有興致地問。
  
  七寶摸了摸兔子後腿的傷口,“恩,講房中術的老師。”
  
  海藍差點被自己口水噎死,早聽說錦繡苑中課程獨樹一幟,五花八門無奇不有,但是,但是對著一幫青春年華的小姐講房中術,這也……太離譜了……
  
  七寶卻恍然不知海藍心中的想法,“西門老師年紀很大很大,白胡子很長很長,總是板著臉,可是他上課的時候特別奇怪。”
  
  海藍大為警惕,一把握住七寶的手:“那老東西沒有趁機占你便宜吧?”
  
  七寶抬頭,想了想上次海藍所說的占便宜的定義,搖了搖頭,“西門老師最不喜歡我。”
  
  她回憶了一下每次上課時候的情景。
  
  每次西門老師上課,學生們都要裝作羞澀忸怩地在位置上坐著,等到老師講到緊要處,趕緊裝作羞怯不勝,集體暈倒,以示千金小姐矜持貞潔,不受凡俗汙染。所以一堂課下來,隻有七寶坐得筆直地從頭聽到尾。
  
  雖然她從來也沒有聽懂,那個西門敬嘀嘀咕咕講些什麽。
  
  所以每次都要西門敬走到她跟前提醒她:“七寶同學,你是不是忘了什麽?”
  
  七寶茫然。
  
  西門敬戒尺一拍,“你看看周圍的閨閣千金!”
  
  七寶環顧四周,果然全部倒下了。
  
  七寶並不明白,既然這些地方不能聽,那做什麽開這堂課,不是浪費時間嗎?
  
  “不求上進,不求上進!”西門老頭的胡子氣得一抖一抖,眼睛更是通紅,“寡廉鮮恥,可恥啊可恥!”
  
  七寶莫名所以。
  
  “你再這樣不讓你畢業!沒收你全部的糕點!留堂留堂!”
  
  西門老頭剛喊到第二條,七寶暈倒了。
  
  西門老頭這時候才滿意地回到講台上,繼續授課。
  
  聽七寶回憶完,海藍才明白,這就是一堂教育課程,教育名門閨秀,沉迷夫妻歡樂是可恥的,耽於享樂是不對的,女子的首要任務是督促丈夫多多上進,而不是將他留在閨房之中,明明是這麽古板教條的東西,偏偏冠以房中術的課名,引得許多小姐心中好奇,報了這門課程。完全是為了吸引人而故弄玄虛!可憐的七寶,海藍摸摸七寶的腦袋,顯然她還沒有明白過來。
  
  七寶揪了一下西門兔子的尾巴,那兔子委屈地抽著鼻子,看起來反倒跟她頗為相似,七寶樂得笑起來,看得海藍心花怒放。
  
  “海藍哥哥,你說哥哥為什麽最近都不來看我,是不是我真的惹他生氣了?”七寶轉眼又沉默下來。
  
  海藍心中很不屑,明明是賀蘭雪沒臉見你才對,但是臉上卻笑咪咪地沒有露出半點端倪,“你哥哥最近很忙哦,說不定在哪個溫柔鄉裏混著呢!”
  
  他極端無恥地詆毀著賀蘭雪的名聲,決心從今往後讓賀蘭雪在七寶心中徹底變成花花公子的代名詞,至於事實,還是讓它見鬼去吧,隻要能夠讓七寶完全依賴海藍一個人,他很願意往賀蘭雪身上抹黑,越黑越好。
  
  七寶“哦”了一聲,沒精打采地看著西門兔子。
  

十九

  賀蘭雪不是對七寶避而不見,實在是他根本不敢去見七寶。連他自己想起那天的情景,都下意識地選擇將之全部遺忘,明明說將七寶當成妹妹看待,為什麽有那種舉動,情難自已四個字就可以解釋嗎,難道這樣可以選擇性地將自己所做過的事情抹去。
  
  麵對海藍責問的時候,他居然會有無地自容的感覺,究竟是七寶病了,還是賀蘭雪病了?為什麽他抱著七寶在懷裏,會臉紅心跳不能自已,大腦不受控製,這是對妹妹的感情嗎,如果不是,他到底想怎麽樣,該怎麽辦才好?賀蘭雪不是小孩子了,可是茫然無措的感覺卻是第一次遇到,他不知道該找誰傾訴,似乎找誰都不對,找誰都不行,看見七寶他會覺得內疚又自責,看見海藍又會想起他所說的那些責備自己的話,老管家年紀大了,如果知道他有這些想法,恐怕更加不能理解,他要對誰說才好……
  
  賀蘭雪苦惱不已,明明知道不可以去想,可越是自我控製,這種脫離理智的行為就越發失控。好像是困在他胸口的野獸突然一下子被釋放出來,盡管他拚盡全部的力量想要把這種念頭壓回去,將那野獸困回牢籠,卻半點效用都沒有。最可怕的是他簡直陷入妄想中,看見七寶就會有不該產生的念頭,再也無法回到以往相處時那種平靜的心情。
  
  老管家將賀蘭雪的失常全看在眼裏,想了又想,是不是公子的房裏該添個人,老爺夫人早早就過世了,公子一直以守孝為名遲遲不肯收房,現在看來真的該給少爺挑選兩個可心的丫頭先送進房去。他眉眼笑得十分開朗,借著送茶的機會向賀蘭雪暗示了一下。
  
  以往賀蘭雪都借故推了,可是這一次他隻是看著茶水愣愣地不說話,老管家覺得這事兒有譜。當即在府裏物色起人選來。
  
  當賀蘭雪晚上掀開帳子,看到俏麗的侍女躺在他床上,並沒有露出吃驚的神色。老管家的暗示他都明白了,他也覺得自己肯定是因為一直沒有跟女人親近過才會突然對自己的妹妹起了綺念,如果可以斷了這種念頭,說不定明天他就能回去正常地麵對七寶。
  
  那侍女的容貌端莊秀雅,嬌麗可人,此時脈脈含羞地看著賀蘭雪,能為賀蘭公子侍寢,是她做夢也沒有想到的事,也是她天大的福氣,所以老管家在眾多侍女當中挑中她的時候,她想也沒有多想便答應下來,隻要過了今夜,她就能成為賀蘭公子的枕邊人,這簡直是讓全京都女子都羨慕的好事。公子沒有侍妾,如果她運氣好受孕,那麽說不定很快就能成為半個主子。
  
  七寶想了又想,覺得真的是自己任性,居然讓哥哥那麽生氣。所以她偷偷地從床上爬起來,抱著小兔子悄悄走到室外。避開了巡夜的侍女,在七寶眼中看去,眼前是一個花木扶疏的庭院。此時天上隻有一輪明月,柔光照的青色的地磚白得嚇人,四周陰森森的氣氛讓七寶心裏害怕的不知道如何是好,她連鞋子都沒有穿,赤著腳就抱著懷裏的西門兔子在走廊裏奔跑起來。
  
  在冰冷的夜裏隻穿著輕薄的底衣,還在生著病的七寶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她摟緊了懷裏的白色小團兒,義無反顧地往賀蘭雪房間裏跑,空蕩蕩的走廊上隻有她急速的心跳聲,西門兔子在她懷裏掙紮了下,七寶察覺到自己差點把小兔給勒死,稍微緩了點力氣。
  
  “噓,我們去找哥哥。”
  
  賀蘭雪的指尖微微顫抖,他解開了那侍女的衣結,輕輕覆在她身上。這樣就好了,把不該有的念頭都給忘掉,侍女的身體非常潔白,在他身下因為羞怯而瑟瑟發抖。賀蘭雪眼神黯了一下,避開她的嘴唇親吻她的脖頸。陌生女子的氣息讓他微微有點不舒服,但是隻要能夠幫助他忘掉一切不該有的念頭,怎樣都好。賀蘭雪很努力地想要趕走腦海中浮現的模糊人影,將注意力轉到這場在他眼中看來應該算是正常的情事中來。
  
  “哥哥——”
  
  賀蘭雪心裏一驚,又來了,為什麽腦海裏會不斷響起這個聲音,他用力咬了一口那女子的肩膀,卻覺得滑膩的感覺有些惡心。
  
  “哥哥,你在不在——”
  
  “公子,是七寶小姐?!”侍女驚呼。
  
  七寶聽見哥哥的房間裏有動靜,還以為賀蘭雪沒有睡著,正兀自高興得很。哪裏知道她家哥哥正在非常非常努力地想要將她排除在腦海外,正在用心地與侍女培養感情。
  
  她躡手躡腳地走進去,賀蘭雪的房間裏漆黑一片,隱約有點聲音,卻又好像很模糊。
  
  有女子很壓抑地喘息聲,好奇怪,哥哥的房間裏怎麽會有女人呢?七寶以為自己聽錯了,所以才怯生生地喊著兄長。
  
  賀蘭雪過去的人生中從未如此慌亂過,他幾乎有被妻子捉奸在床的錯覺,那一瞬間的驚恐讓他不知所措,平日理智萬分的大腦在碰到七寶的事情時似乎全然停擺,他不知道該怎麽辦,是穿上衣服還是等著七寶掀開他的帳子,發現他跟一個女人正要發生某種關係。雖然在他亂七八糟的思慮下,不過剛剛開了個頭,連人家胸口他都還沒碰一下……不過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他要怎麽跟七寶解釋……
  
  那侍女看賀蘭公子完全地失去平日的正常狀態了,她不能在別人麵前赤身裸體,所以立刻飛速地穿著衣服,跌跌滾滾地爬下床來。
  
  七寶愣住了,一個女人……一個穿著哥哥衣服的女人……
  
  在這種情況下,有理由相信忙中出錯這四個字。
  
  賀蘭雪的外衣被那侍女披了,他幾乎是手足無措地對上七寶的目光。即便他身上還穿著白色的底衣,這也不是重點,重點是,七寶一臉驚駭的表情看著他跟另外一個女人躺在床上。
  
  七寶不由自主後退了兩步,難道是走錯了房間?她迅速地跑了出去看看門,然後又進來,沒錯啊?哥哥的房間裏真的是有個女人,有個女人的意思是……
  
  七寶想著……盡量消化著這個讓她大腦一片空白的信息……
  
  三個人一隻兔子僵持著都沒有動作,最先反應過來的是西門兔子。
  
  它替自己的主子汗顏了一下,居然撞破了自己哥哥的好事,還一臉呆呆傻傻地堵在門口,讓人家進退不得。所以它掙紮著從七寶的懷裏跳了出來,飛快地撒腿就想跑。
  
  可是它還沒跨過門檻,就被絆倒了,這才想到自己後腿受了傷,根本跑不動。
  
  事實證明,有什麽樣的主子,就有什麽樣的兔子。
  
  “西門兔子!”七寶驚呼,彎腰抱起兔子,看了看房內的兩個人,決定也學兔子一樣撒開腿就跑。
  
  “七寶!七寶!”賀蘭雪驚慌失措地要跟著出去,突然發現那侍女還不知所措地站在房裏。
  
  他的頭實在是疼得不行,追出去有什麽用,怎麽跟七寶解釋這種情況。
  
  “公子,我們——”那侍女的臉色平複下來,再次柔聲道。
  
  “出去吧,告訴管家以後都用不著侍寢的人。”賀蘭雪無力地擺擺手,努力了那麽久,被撞破一切的自己,居然還有鬆了口氣的感覺,這是什麽情況他不知道,隻知道他沒有任何心思再努力下去……
  
  就這樣吧……隨便怎樣都好……
  
  ^^^^^^^^^^^^^^^^^^^^^^^^^^^^^^^^^^^^^^^^^^^^^^^^^^^^^^^^^^^^^^^^^^^^^^^^^^^^^^^
  
  七寶蜷縮成小小的一團躲在床的角落。賀蘭雪輕輕地抱住她,“是哥哥的錯,都是哥哥不好——”
  
  把七寶的身體翻過來,才發現她不知道什麽時候淚流滿麵,賀蘭雪說不清楚心裏是什麽滋味,如同對待易碎物品般小心翼翼地撫摸著七寶的肩膀,親吻她的臉頰,可是這種怡人的感覺令他心醉神迷,隻想著更進一步感受,便像失控般將身體靠緊了她。七寶還在小聲地抽泣著,賀蘭雪再次陷入不該有的想法中。
  
  他隻知道用力吸吮著七寶甜蜜的嘴唇,手也自動自發地撩起她的底衣,輕輕觸摸著她的身體。
  
  七寶淚眼朦朧地睜開眼睛,不知所措,“哥哥……”
  
  “乖……”
  
  賀蘭雪壓抑住激烈的呼吸,撫慰著有些驚慌的七寶,“七寶乖……不要動……”
  
  他已經脫掉了七寶身上礙事的衣物,剛才努力了半天也無法跟那個侍女進行下去,可是如今隻是這樣就完全無法控製自已高漲的欲念。
  “哥哥不要、不要亂摸……”賀蘭雪耳邊是七寶輕輕的抽泣聲。
  
  “隻摸一下就好,一下下就好。” 賀蘭雪低聲請求著,手上的動作一點都沒有停,七寶不反抗他就得寸進尺的不留任何縫隙的親吻著她,喃喃重複著喜歡、心愛一類的亂糟糟的話語。隻要是七寶就好,其他的都沒有關係。脫去衣服的七寶皮膚細膩的好像錦緞,小小的腰用力抱住的話好象就會從中折斷一樣。明明遠不及那侍女豐滿,但在賀蘭雪眼中卻更加動人心魄,因為是七寶,就因為這樣。
  
  七寶是自己撿回來的寶貝,他像對待珍寶一樣的愛著她,為什麽要有別人來搶走他的寶貝。當海藍提醒賀蘭雪,以後會有別人從他身邊帶走七寶的時候,賀蘭雪腦海中自然而然會浮現出七寶依偎在別人懷抱中乖巧可人的景象,用撒嬌的口吻跟某個不知名的男子說著他無法介入的話題…賀蘭雪的腦中變得一片空白,難道七寶不該是自己的嗎,是他把她帶回了京都,是他一點一點照顧她成為含苞待放的少女,可是某個不知名的覬覦者在他辛苦的照顧著七寶長大後,居然就這麽想要摘走他最美的花,七寶的一切都該屬於自己,嬌俏的臉,天真的話語,就連在他身下瑟瑟發抖的身體,都該是屬於賀蘭雪的不是嗎……
  
  可是,七寶是他妹妹,他不是說了七寶是他妹妹嗎?如果是妹妹怎麽會有這麽可怕的獨占的心思,七寶,七寶……
  
  不對,他現在在做什麽!賀蘭雪猛地從床上驚醒,身邊空無一人。陽光從外麵照進來,他歎了一口氣。
  
  剛才所有綺念不過是自己一場荒唐的夢,不知道他心裏此刻複雜的感覺,是慶幸,還是在遺憾……
  
  昨晚被七寶撞見的情形,他該怎麽解釋……賀蘭雪突然發現,他自己挖了一個很大的陷阱,還笨的跳了下去……怎麽辦……
  

二十

  海藍思前想後,既然太後不肯為他指婚,唯一的法子就是趁七寶還沒明白過來的時候,搶先把她給定下來,而且如今賀蘭雪的心思都還混沌不明,如果他晚了一步,等賀蘭雪完全明白過來,他自己還有什麽機會可言?雖說這樣卑鄙了一點,但是賀蘭雪本來就比他要有優勢得多,近水樓台先得月的道理,海藍還是很明白的。如果當初他能夠搶先一步買下七寶,把她順順利利地帶回家,好好培養感情,今天就可以安安心心地等七寶長大,等她一及笄就可以娶她進門,何至於像今天這樣心裏沒著沒落的。
  
  對付七寶這個小姑娘,海藍想了幾天幾夜,終於決定還是先下手為強。
  
  隻有直接挑開了明說,暗示對她來說是半點都行不通的。
  
  對,要明說!
  
  “海藍哥哥,你怎麽了?”七寶懷裏抱著西門兔子,一隻手伸到海藍的眼前晃了晃,海藍哥哥到底怎麽了,為什麽說有話要對她講,進來了兩隻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看,怪怪的。
  
  西門兔子剛剛啃過香噴噴的胡蘿卜,此時窩在七寶溫暖的懷抱裏昏昏欲睡,昨天半夜被拎起來去串門子,誰知道撞破了人家哥哥的好事,兔子都挺不好意思。
  
  海藍一把抓住七寶的手,放在唇邊,親了一口,“七寶,海藍哥哥將來想娶你做媳婦兒——”
  
  七寶瞪大眼睛,西門兔子的耳朵頓時伸直了,八卦八卦!
  
  海藍看了一眼緊閉的房門,鬆了一口氣,早早打聽好了賀蘭雪今日要出門,他才專門挑了這個時辰,現在是最好的機會,“七寶,你知不知道什麽叫媳婦兒。”
  
  七寶點點頭,她怎麽會不知道什麽叫媳婦兒呢?她當然知道,當初她還說過,一定要帶著乳娘一起出嫁呢,她怎麽會不知道呢?
  
  可是,海藍哥哥怎麽會想讓七寶做他的媳婦兒呢?
  
  “海藍哥哥,你還沒有媳婦兒嗎?”
  
  海藍愣了愣,心中大為高興,“當然沒有,海藍哥哥沒有媳婦兒。”心念一轉,他居然看到七寶臉上露出同情之色,頓時想到用哀兵之策,“七寶,海藍哥哥很可憐,到現在還沒有娶到媳婦兒,白天沒人陪海藍哥哥說話,沒人跟海藍哥哥一起玩耍,晚上回去被窩都是冷的,房間裏空空蕩蕩的,海藍哥哥心裏很苦啊——”
  
  瞎話瞎話,西門兔子撇撇三瓣嘴,往七寶懷裏拱了拱,直到隻剩雪白的短尾巴衝著海藍。
  
  七寶抽回海藍握住的手,想要把西門兔子擺正了,誰知道這隻死兔子扭來扭去就是不肯從七寶懷裏出來。
  
  海藍剛剛說了一通,現在一看,七寶正忙著跟兔子作鬥爭,半點都沒聽進去,他不免猛拍了下桌子:“西門兔子,嚴肅點,這兒正表白呢!”
  
  七寶趕緊揪住西門兔子的耳朵把它摟緊,正襟危坐。
  
  海藍卻也忍不住笑起來,看到七寶這麽喜歡這隻肥兔子,他更加確信將它帶來給她是對的了,雖然沒有事先料到它是隻公的。“七寶,海藍哥哥喜歡你,最喜歡你,將來嫁給海藍哥哥做媳婦兒好不好?”
  
  七寶皺起眉頭想了想,眼睛裏麵滿是困惑,那神情卻十分可愛,看得海藍咽了一口口水,盤算著要是能把七寶摟在懷裏多好——
  
  “可是哥哥說,將來海藍哥哥是要做駙馬的,海藍哥哥娶了七寶,那公主怎麽辦呢?”
  
  造謠造謠,他從來沒有想過要娶金刀那個女人,賀蘭雪竟然敢栽贓陷害!海藍暗地裏磨牙,看樣子他是怕自己對七寶有歪心思,所以搶先在七寶麵前做好了萬全的準備。哼!走著瞧!
  
  他一手拎起正膩膩歪歪的西門兔子的耳朵,把它扔到牆角去了。將七寶拖過來坐在自己腿上,七寶已經是個少女,身姿輕盈,曲線柔美,抱在懷裏的感覺頓時引得海藍一陣心猿意馬,但是他還知道以大局為重,克製著蠢蠢欲動的心思,慢慢地誘導:“海藍哥哥當然不會娶公主啦,娶了公主的男人,是這個世界上最悲慘的男人。海藍哥哥想要娶的人,就隻有七寶一個啊!”
  
  七寶眨眨眼睛,不明所以:“為什麽娶了公主就悲慘?”
  
  海藍心想怎麽七寶聽話不聽重點,後麵那一句明明才是重點,可是看到七寶一臉認真的表情,雖然有點想哭,但是他還是如實回答:“金刀公主是先帝的女兒,莫說她本人的風流事跡數不勝數,就是普通的公主,我海家也是不屑攀附的。這些公主,管丈夫比管奴才還狠,做了駙馬的男人實在是可憐的很,管家因為吃公主的飯,對駙馬的一舉一動處處幹涉;仆人們因為畏懼公主的威勢,索性全體變成木頭;侍女們為表忠心,鬼鬼祟祟打小報告。你想想看,海藍哥哥會娶公主嗎?公主哪有七寶可愛?哪有七寶乖巧?”
  
  七寶彎彎嘴角,笑得十分開心:“海藍哥哥你肯定是騙我,哪裏有你說的那麽可憐?”
  
  海藍心念大動,不由自主在七寶臉上啃了一口,頓時一片紅印子,七寶習慣他總是沒有正經,也沒有太過防備,這時候被他親一口不高興了,想起哥哥說的要離海藍遠一點,立刻想要離開他,被海藍一把抱住,“好,海藍哥哥不鬧了,咱們說正經的。”
  
  七寶興致盎然地看著海藍,顯然對於婚姻生活是半點也不明白,海藍歎了一口氣,把她摟在懷裏,貪婪地將她身上香甜的味道全部吞入腹中,才繼續往下說:“海藍哥哥要是不幸做了駙馬,光是每天回去調查盤問,就沒完沒了。皇帝總是給公主陪嫁好多三姑六婆,一個個趾高氣揚,發現家裏殘茶剩飯偶爾不見了,就衝上來,臉對臉地吼‘你送給誰啦!’,”海藍為了逗七寶開心,故意作出一副凶巴巴的樣子,好像真是有個潑婦衝上來大吵大鬧的模樣。
  
  七寶當然笑得十分開心,從離開學堂開始就沒有這麽可樂的時候,她的笑容燦爛得讓海藍心動神搖,越發想要逗她高興,便接著往下說,把自己的初衷都給忘了個幹淨,“平日裏的生活,做駙馬的更可憐。僅隻出門入戶,就大有學問。進了自己房間,不等公主點頭,萬萬不可跟她親熱,即使公主恩準了,卻又不能提前離開。如果駙馬生氣要走,好啦,那一定是故意疏遠她。如果有要緊的事情,急著要離開,好啦,那肯定是別有居心。”海藍雖然用語誇張,但是卻也並非都是在胡說,曆朝公主府中規矩十分嚴苛,要海藍這樣跳脫的性格去做駙馬,等於是把他的腦袋架在刀口上,他當然不願意。
  
  頓了頓,海藍目光炯炯地看著七寶的眼睛,很認真地道:“七寶,雖然海藍哥哥知道現在跟你說這些,你並不十分明白,但是還是希望你知道,等你完全明白的時候,一定要嫁給我做媳婦兒。如果你肯答應,海藍哥哥一定對你很好很好。”
  
  “很好很好是多好?”七寶以為他又在玩笑。
  
  “以後海藍哥哥陪你等晨星,陪你去看晚霞,陪你踏月散步,陪你聊天彈琴,白天還會陪你讀書玩耍,你想要什麽都可以,隻要海藍哥哥有的東西,全都給你。”
  
  海藍深深吸了一口氣,像在等待判決一樣等著七寶給答複。
  
  七寶看他那副從未有過的神情,不知道為什麽胸口也突然跳得很厲害,一下子從海藍身上跳下來,“海藍哥哥……你回去吧,七寶不跟你胡說啦……”
  
  剛才被撇到角落裏踏實蜷著的西門兔子不屑地看著,哼,小妮子就是好騙!
  
  海藍誤以為她不肯答應,急得不知道如何是好。錯過了這個機會,七寶也許就更加沒有明白的時候了。他上前一把抱住七寶,將她摟在懷裏,用力十分,七寶完全想不到成年男子的力氣是這麽大,根本掙脫不開。她驚慌失措,仿佛昨日撞破哥哥跟那女子在床上一般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海藍哥哥你放開我!”
  
  海藍並沒有傷害她的意思,隻是希望她不要趕他出去。可是七寶掙紮的太厲害,他隻能死死抱住她,打定主意今日一定要讓七寶明白過來。“七寶,你不是孩子了,海藍哥哥對你說千萬句話為什麽都沒有用?是你根本不願意聽嗎?還是你根本就不喜歡我?”
  
  七寶怔怔地看著海藍亮晶晶的眼睛黯淡下去,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就是搖搖頭,她並不明白一向嬉皮笑臉沒個正經的海藍為什麽會突然這麽激動,喜歡是什麽概念,為什麽海藍會喜歡她呢?海藍鬆了手,倒退兩步,低語道:“對你花再多心思都是沒用的,你根本什麽都不明白。”
  
  他轉身就要走,恨不得再也不來這個房間,再也不見這個女孩,可是走到門口他就像是腿上灌了鉛,半點挪不動步子,七寶雖然可愛,但是她更是可惡,不管他花了多少心思,她都如孩童般懵懂,真是——可惡……
  
  海家還怕找不到媳婦兒嗎?當然不會,可是海藍想娶的,就是七寶而已。
  
  他情不自禁回頭看了一眼,七寶愣愣站在原地,並沒有開口挽留他的意思,想著她自己的心思,仿佛入了迷,又帶一點點迷惘。
  
  最後最後再努力一次!海藍幾步跨了回去,站在她跟前。
  
  嗚嗚嗚嗚,西門兔子看他神情十分駭人,立刻將兔子腦袋對著牆,不敢看啊……
  
  七寶也害怕地後退了半步,他臉上的表情,仿佛下一刻就要揍她一般……

  
二一

  海藍不是想要嚇唬七寶,不過他此刻心情實在複雜難言,一時無法用語言對她表白,即便是說了,她的心思這麽單純,也根本不明白作為哥哥的喜歡跟作為一個愛慕者的喜歡有什麽不同。
  
  與其這樣毫無希望地空等,還不如——
  
  先下手為強!
  
  海藍這麽想著,走近了一步。七寶的神情有些害怕,但是卻顯得更加清麗可人,海藍早就是一個成年的男子,怎麽可能對自己心愛的人毫無欲望,不過平日裏他可以克製住,不想嚇壞七寶。但是這時候他看見七寶對自己露出怯生生的表情,心中還是感到傷痛。難道她懷疑他會對她做什麽嗎?他一直小心翼翼地嗬護著她,難道他會傷害她?平日裏他的百般忍讓和保護,在她看來都是無用的?
  
  “七寶,你不要後退,海藍哥哥不會傷害你,我隻是想要你明白,我對你的感情,絕不是一個兄長對待妹妹的感情,至少跟你哥哥對你不一樣。”
  
  七寶並不愚笨,雖然天真,卻還沒有到真的以為海藍對她是兄長對待妹妹的感情的地步。她小時候就在艱辛的生活中度日,對世上男女之間的情感,未必真如她表現出來的那樣懵懂無知。不過她往往下意識地不承認必須要麵對的感情,因為不知道該如何解決,情願當作一無所知,可是問題是,現在海藍想要捅破這層窗戶紙,揭開她死死捂住的蓋子,她一時間徹底慌了手腳……
  
  海藍向她伸出手,七寶畏縮了一下,看見他仿佛被打了一拳的受傷表情,她就站在原地沒有動攤了。
  
  海藍苦笑,嘴角的弧度卻無論如何彎不起來,“七寶,你該知道的,海藍哥哥是不會傷害你的。”
  
  他重複著這句話,將手攤開給她看,“海藍哥哥隨時隨地都會想要安慰你,擁抱你,即便是在人群中,也能第一眼找到你,你覺得這是一個哥哥對待妹妹的感情嗎?”
  
  他的手微微顫抖,克製著想要上前抱住她的想法。他也害怕,害怕嚇到她,他精心嗬護了這麽久,他不想功虧一簣,如果今日的表白會讓她躲避,那他情願什麽都不說。
  
  七寶的身體也突然僵硬起來,她努力想要回應海藍的感情,因為這是她長到這麽大以來,第一個向她表白的男子,雖然對於她來說考慮是不是要嫁給他這個問題還太早,但是至少到現在為止,就隻有一個人這麽強烈地需要她……父親母親不需要她……乳娘也不需要她……哥哥很快也會有嫂子……那時候她要怎麽辦……會不會無家可歸……會不會再度被人拋棄……
  
  七寶眼睛裏開始蓄滿了淚花,卻倔強地一點都不肯滴下來。不要哭,要淡定,七寶不要哭,總是會有解決的辦法……
  
  七寶不想要無家可歸,七寶想要人關心,也想要讓人寵愛,雖然這是自私的想法,但是對七寶好的人,七寶一定都會回報啊……七寶這麽想著。
  
  用什麽回報都可以……
  
  海藍炙熱的眼神落在七寶身上,他看出來她在動搖,隻這一點點動搖,就可以讓他的心頭湧上喜悅,湧上希望。
  
  隻要七寶不再以各種各樣亂七八糟的理由故意岔開話題,隻要賀蘭雪不來搗亂,海藍相信一定可以打動她。
  
  “七寶,你記不記得那時候在巷口,是誰送你回家的?”海藍靠近了她一小步。
  
  七寶抬頭,那天不是做夢嗎?難道是真的發生過的事情!
  
  “是我送你回去的,你會不會奇怪我為什麽會找到你的家,為什麽知道你住在哪裏?”
  
  七寶心中的不安已經完全被驚訝所代替。
  
  “七寶,海藍哥哥願意全部都告訴你。你是我最心愛的人,我不想瞞著你。我去麗城本來就是去找你!”
  
  “你是姓孔,你根本不是麗城人,你叫娘的那個女人,也不是你的親娘。”
  
  海藍的語氣非常篤定,篤定到七寶臉上的表情也變得十分奇妙。
  
  “找我?”
  
  “對,孔家是前朝的世家大族,可惜並不肯追隨本朝的皇帝起兵,所以才會有覆滅之禍。”
  
  “那找我做什麽?”七寶的聲音微微顫抖,她在害怕,很害怕,因為她感覺到,海藍想要說的,並不是她樂於知道的。
  
  “七寶,你該長大了,不能總是這樣單純,這世上要害你的人總比愛你的人多,千萬不要隨便相信別人。我去找你——”海藍頓了頓,“是受人所托保護你。”
  七寶愣了愣,突然反駁道:“我不是什麽孔家的人,我的名字也是乳娘起的,我從來就沒有爹娘。”
  
  海藍歎息:“你不是沒有爹娘,隻是你根本不記得你的爹娘而已。正是因為你出生以後你爹娘太珍愛你,所以你也隻有乳名,不,我該慶幸孔氏族譜上還未來得及登上你的名字,在災禍突然發生的時候,你也才能逃過一劫。”
  
  七寶當然不會去問他們如何找到她,乳娘帶著她躲在麗水城那麽多年,也許正是因為她預料到很快會被人找到,為了防止她陷入危險之中,才會將她送出來。
  
  原來是這樣……
  
  海藍的愛意溢於言表:“七寶,你不要擔心有人會傷害你,海藍哥哥向你保證,沒人能夠傷到你。雖然孔家的人大多都沒能活下來,但是至少你還有我啊,我願意照顧你,愛護你,一輩子保護你,不讓任何危險靠近你。”
  
  他說話的時候,眼睛一直看著她,深怕她接受不了,卻又矛盾地害怕她無動於衷。
  
  七寶的手指有些痙攣,她感覺自己連腳尖都是冰涼的,海藍的保證並沒能帶給她足夠的安全感。既然能夠被海藍找到,那麽別人一樣輕易地可以找到她,躲到哪裏都一樣,相反,隻有呆在這裏,她才是暫時安全的。至少在哥哥沒有趕她走之前,這裏是安全的。在海藍沒有離開她以前,她也是安全的。
  
  這一瞬間,對於生存下去的希望,遠遠超過了一切的恐懼和擔憂。七寶隻是覺得,任何情況下,絕不能被壓垮。什麽時候,都要微笑。
  
  什麽時候,都要開心,都要快樂,即便此刻她很害怕,即便此刻她恐懼到全身發抖。即便如此,她也沒有將這些露出來。
  
  她很快就要及笄了,很快很快,她就是一個大姑娘了,而不是幾年前隻能躲在桌子底下瑟瑟發抖的小女孩。
  
  乳娘也說過,什麽時候,都要微笑。
  
  七寶看了一眼牆角的西門兔子,“既然海藍哥哥希望我長大,又為什麽要把小兔子送給我?”
  
  海藍語塞,他也不知道為什麽要這樣,一方麵希望七寶在心智上成熟到可以接受他強烈的愛情,另外一方麵又希望七寶永遠是一副單純天真的樣子,這樣快樂無憂過一輩子。他不希望七寶知道她的身世,一直都刻意地避免談到這個話題,今天為什麽一時衝動說出來,也無非是希望七寶能夠有危機感,能夠……依賴他……很卑鄙……他確實很卑鄙……但是隻要能夠成功……以後被七寶怨恨,也不要緊……況且七寶不會怨恨他……
  
  七寶還是走過來,輕輕靠在海藍懷裏,仿佛她從來沒有害怕過他,逃避過他,“謝謝你,海藍哥哥,謝謝你來找七寶,謝謝你一直保護我。”
  她的眼淚快要落下來,但是當她抬起頭看著海藍的時候,眼睛裏已經連一絲淚珠都沒有了。她的臉上,依舊是燦爛的笑容,眼睛裏,也是純然的信賴。
  
  因為她願意相信他,如果海藍願意繼續喜歡她,七寶也一定能夠喜歡上海藍。沒有人能夠拒絕別人的愛,在沒人任何人愛她的情況下……相應的……她也會付出同等的感情……雖然她還不是很明白……海藍希望她付出的,究竟是怎麽樣的感情……
  
  海藍摸摸她的頭,“七寶,你不問我,是誰要托我保護你嗎?”
  
  七寶微微搖頭,不由自主露出一個十分靦腆的笑容,“如果海藍哥哥願意告訴我的話。”
  
  海藍頓了頓,將她摟緊了,不敢看她的表情,雖然七寶還是七寶,但是海藍卻不敢告訴她,因為他突然發現,也許他根本沒有全然了解她,他原本以為七寶會哭泣,會悲傷,卻絕沒有想到她如此平靜地接受這樣一個像故事的真實,尤其這個真實牽涉到她的家族。“海藍哥哥暫時不能告訴你,因為這個人現在不方便跟你見麵。但是,那個人跟我一樣關心你,愛著你,你不是孤單的,我們不會讓人傷害到你。”
  
  他親吻她的額頭,沒有發現七寶一瞬間的驚奇與困惑。
  
  孔家既然已經沒有別人了,那麽誰在找她,又是誰要保護她?既然要保護,肯定有人想要傷害她,那這些人又為了什麽對她這樣一個手無寸鐵的女孩窮追不舍,到底想要在她身上找到什麽?這些都是問題,但是七寶現在不想知道,也不敢知道,在她沒有自保能力的情況下,知道越多,死的越快。
  
  乳娘真是一個聰明的女人,七寶心想。
  
  唔……可是她沒跟七寶說,男人高興不高興都要咬人啊……嗚嗚……海藍哥哥,不要咬七寶的脖子啦……
  
  西門兔子轉過兔頭來,立刻翹著尾巴繼續麵壁,唔,下麵的情形,兔子不宜……
  

二二

  海藍原先的計劃裏並不包括現在就把七寶拆吃入腹,但是意外總是會發生的,他也沒有想到自己的自製力在七寶麵前不堪一擊,身為海家的嫡係公子,他身邊最不缺少的,就是誘惑。
  
  以前他最厭惡來自女性世界帶有各種目的的誘惑,可是站在七寶身邊,能夠擁抱七寶的幸福,和任意觸摸到她的喜悅,讓他瞬間感覺這種甜蜜的誘惑浸透了全身。
  
  海藍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跟賀蘭雪完全不同的人,賀蘭雪這樣的人,總是習慣性地壓抑自己的心願,因為他們那種人會恐懼被不知名的力量所左右,但是海藍不會,他在很開通的家庭中成長,從小就隻知道一件事,既然想要,就要去爭取。爭取不到,也還是要再爭取。等到實在無法爭取到的時候,才會考慮放棄。當海藍明白自己的心意時,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要表白,搶在別人前麵表白。
  
  依照七寶乖巧的個性,隻要不拒絕,就已經有了八成的成功可能。現在她正柔順地依偎在他懷裏,像小時候一樣,她信賴他,相信他,即便她已經成長為一個少女。或許他應該慶幸,他用了正確的方法,而現在,也是很正確的時間,至少對七寶來說,這是一個很讓她不安的時刻,雖然有點卑鄙,但是海藍覺得,在感情上如果大大咧咧,或是拖拖拉拉,將來哭的人,很有可能就是自己。
  
  他趁勢抱住七寶,熱切地親吻她潔白的脖頸,少女甜美的氣息充斥他的周圍,讓他無力抵抗,或許私心裏,隻是想要更多的保證,他的手指已經深入她的衣襟,摸索著她柔軟的曲線。七寶身體一僵,昨天晚上看到的畫麵在她眼前一閃,她不知道海藍要對她做什麽,隻是直覺感到有些畏懼,可惜她還沒有來得及退縮,就被海藍整個的抱住,富有獨占性的吻不斷落在她身上。
  
  七寶的身上,有春天花開的氣息,清新,動人。可是現在是寒冷的季節,鮮花都凋零了,她身上的香氣也便帶上一種微微的冷,在海藍而言,沒有什麽比這種誘惑更為讓他無法抗拒。他輕輕舔舐著她的耳垂,七寶的背脊竄起一陣冰涼,她再也沒有比此刻更慌張的時候,所以她後退了,她迫不及待想要掙脫。可是她掙脫不開,因為海藍察覺到她想要退縮的意圖,已經將她壓在了身後的榻上。
  
  她總不能指望一個男子在這種時候能夠保持冷靜和理智,不管他平日裏有多少自製力。七寶不知道為什麽平時看來嘻嘻哈哈沒有正經的海藍哥哥此時露出這麽認真的表情,認真到她不敢相信,而他的手不再如同以前抱住她一般輕柔地落在她身上,而是急切地在她衣物裏麵摸索,雖然這感覺也不是很令人討厭,但是就是很奇怪啊,七寶心裏想著。
  
  奇怪到她想笑出來,可是看到海藍認真的表情,她直覺自己如果笑出來,一定會打擊到他,嗚嗚,七寶的心情好奇怪……
  
  海藍沒有注意到七寶臉上莫名的表情,他很專心地扯開她的衣襟,很虔誠地把親密的痕跡落在她的心口,仿佛這樣就可以將自己的名字烙在她的心上。七寶的皮膚細膩柔軟到他的手指半刻都不舍得離開,想要占有她,姑母說過的小女孩,她曾經說過千次萬次的小女孩,現在在他懷抱中,如同童年記憶裏她一遍遍在海藍耳邊所說,要保護好這個孩子。雖然姑母沒有說過會將可愛的七寶送給他,但是……
  
  但是,索取一點報酬,是可以的吧,把七寶變成自己的,是可以的,一定可以。他保護她,愛著她,精心地護著她,也許從那時候開始,七寶就該是屬於他的,從姑母提到七寶的那一刻起,就該如此,注定是這樣。海藍堅定著自己信念,反複地為自己脫軌的行為找到借口。他難以控製地撫摸著七寶的身體,盡情品嚐她溫暖的軀體,這些都是屬於自己的,賀蘭雪雖然比自己早了一步,但現在已經比他晚了太多——
  
  七寶可愛,乖巧,柔順到了他無法自製的地步,明明還沒有愛上他,卻因為依戀而沒有反抗。海藍輕吻眼前柔軟的嘴唇,七寶微微想要逃離他的親吻,可是海藍幾乎不費任何力氣就固定住她的頭,極端任性地將舌頭伸進去掠奪一切。賀蘭雪有這麽做過嗎?在那天晚上看到那樣一幕,海藍回去以後嫉妒的徹夜難眠,他擔心到無法入睡,擔憂著在他所不知道的某個時刻,他可愛的七寶會被別的男人親吻接觸。不管那是什麽人,都不行!
  
  海藍當然很認真,但是這並不表示另外一個人也認真。七寶被他的嘴巴堵得說不出話來,臉上漲得通紅,唔唔唔唔地不知道到底是要發出喘息還是要說話。海藍鬆開她,七寶下一句話立刻就讓他後悔了:“海藍哥哥,嗯……西門兔子還在牆角趴著呢——”
  
  他要宰了那隻兔子!
  
  海藍第一次這麽認真地開始思考西門兔子的皮肉分割問題。
  
  西門兔子仍然兔頭朝牆壁趴著,並沒有意識到它因為自己毫無神經的女主人而麵臨被人宰掉的危機。
  
  “不許看那隻死兔子!”海藍憤怒地咬了一口七寶的肩膀。
  
  嗚嗚嗚嗚——
  
  轉移話題好像失敗了,七寶心想。
  
  “七寶,你還不願意是嗎?”海藍克製著自己的欲望,非常慎重地看著七寶。
  
  嗚嗚,也不是一點也不願意。
  
  是有那麽一點點啦!
  
  一點點而已。
  
  七寶的眼睛裏很誠實地反應出她的心意。剛剛已經下定了決心,此刻被她猶豫的眼神弄得瞬間全部崩塌,好像聽見心碎的聲音,海藍突然起身,迅速拉過一邊的衣服蓋住七寶,“趕緊把衣服穿好!”
  
  再遲一點點,他就肯定要摧殘幼苗了,海藍歎了一口氣,非常沮喪地把蓋著衣服的七寶捏捏掐掐,抱在懷裏。還是吃不成,他太在意七寶的心情,為什麽要這麽在意,幹什麽這麽在意!好煩好亂!海藍惡狠狠地盯著七寶,一副下一刻就要忍不住吞她入腹的表情。
  七寶怯生生地被他抱在懷裏,想動又不敢動,因為她發現海藍此時的眼神真的很恐怖,忍得太辛苦,海藍咬了七寶一口,又咬了她一口,不死心地在她身上到處咬來咬去,留下的都是很輕很輕的紅印子。
  
  七寶看了一眼西門兔子,恩,兔子這次也算是幫她擋掉了一次被人吃掉的危險,晚上給它加根胡蘿卜。
  
  要對賀蘭雪說,一定要跟他說清楚,七寶是屬於海藍的,無比執著的男人這麽想著。
  
  ………………………………………………………………………………………………………
  
  “把七寶嫁給你?”賀蘭雪坐在書桌前,臉上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我憑什麽要把七寶嫁給你?”
  
  海藍笑:“你不是自詡是她親愛的兄長嗎,有什麽理由阻止她結一門好親事?嫁到海家不好嗎,七寶一定可以幸福。”
  
  賀蘭雪的臉上露出笑容,“七寶是我的妹妹,我有權利決定她將來有什麽樣的人生,你海家再好,七寶未必會願意嫁給你。”
  
  海藍的手撐在書桌上,笑得眼睛彎彎,嘴角的笑意也十分自信:“七寶已經答應了。”
  
  賀蘭雪臉上的笑容微微發僵,但是他卻很冷靜地道:“你撒謊!七寶不會答應你。”
  
  七寶怎麽可能會答應,在他不知道的時候,七寶竟然能夠答應嫁給海藍,賀蘭雪恍惚,覺得不可思議,然後是異常可笑。
  
  海藍好整以暇,一直以來他都覺得賀蘭雪在與他爭奪七寶的時候占了上風,可是現在勝利的人會是他,而不是至今連自己的心意都摸不清的賀蘭雪,當他還沒有發現他對七寶的特殊感情的時候,這個女孩已經要被海藍奪走了。
  
  他不爭辯,沒有說話,但是臉上的自信與喜悅已經徹底打擊到了賀蘭雪。
  
  賀蘭雪已經不用再去問七寶,她不會知道她答應了多麽愚蠢的要求,這麽快地將自己的終生許了出去,海藍算什麽,怎麽可能帶給她幸福,海家又是什麽,海家對於七寶來說就是歸宿嗎,當然不可能是。
  
  永遠也不行。
  
  賀蘭雪笑了笑,卻沒有半點溫暖之意。
  
  海藍以為他會發怒,可是賀蘭雪隻是很平靜地讓老管家送他出去。“七寶在沒有及笄以前,即便是她所作的決定,我也不會認可。”
  
  作為哥哥,有必要,一定要糾正她的錯誤。在他還能夠決定一切的時候……
  
  管家是一直看著賀蘭雪長大的,所以他出去時特別擔憂地看了他一眼,他的臉上與平日並沒有什麽不同,隻是臉上的微笑有一點古怪。
  
  說不出來的古怪,笑得仿佛很開心,但是管家覺得,就是覺得很奇怪。
  
  因為賀蘭雪從來不會有這種表情。
  
  當書房裏剩下賀蘭雪一個人,他突然一下子將書桌整個掀翻了。那上麵有他教七寶畫的畫,他教她寫字的書帖,現在全部被硯台裏的墨跡弄得一團糟。
  
  賀蘭雪從來沒有如此憤怒過。
  
  雖然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麽這麽憤怒。
  
  隻是憤怒到近乎疲憊的時候,他頹然坐在椅子上,心裏有一種被徹底拋棄的空虛感。
  
  漫無邊際地湧上來……
  
  ………………………………………………………………………………………………………
  
  “什麽時候發現的?”金刀居高臨下地看著那個箱子,厭惡地移開了一步。
  
  仆人戰戰兢兢,哆嗦地說不出話來。
  
  箱子裏,有一具屍體,男人的屍體。
  
  連金刀看了,都覺得膽寒。
  

二三
  
  “什麽時候發現的?”金刀居高臨下地看著那個箱子,厭惡地移開了一步。
  
  仆人戰戰兢兢,哆嗦地說不出話來。
  
  箱子裏,有一具屍體,男人的屍體。
  
  連金刀看了,都覺得膽寒。
  
  金刀在宮中生活多年,見過各種各樣的死人,卻沒有見過如此恐怖的屍體。
  
  屍體的肚子被剖開,四肢被拆解下來塞在那團血肉模糊的屍體的腹腔內,身上的肋骨和關節似乎已經全斷,隻剩下一雙死魚一般的眼睛突出來瞪著金刀公主。
  
  難以想象這人昨日還風流婉轉地為金刀侍寢,花言巧語地誇讚著公主的美貌。
  
  現在就變成血肉模糊的一團,好惡心——金刀揮揮手,示意將那箱子抬下去。
  
  劉解憂究竟得罪了什麽人?
  
  什麽樣的仇恨要到將他開膛破肚的程度,金刀不由自主打了個冷戰。寧歌站在一旁,從頭看到尾,他覺得反胃,極其惡心。
  所以他把頭轉開了。
  
  金刀公主走過他身邊,長長的裙擺在地上拖出嫵媚的痕跡,“你說,是不是他回來了?”
  
  寧歌蒼白著臉,一句話都沒有說。
  
  金刀公主越想越興奮,仿佛看到心愛的情人就在自己眼前一般雀躍起來。寧歌卻差點因為這一句話而嘔吐出來。
  
  看到屍體的那種可怕的惡心感,伴隨著強行壓抑的恐懼,在他心裏翻攪著。
  
  “怎麽,你害怕了?害怕鬱之回來向你報複?”
  
  金刀公主的表情非常甜蜜,笑容也異常燦爛。
  
  “孔鬱之已經死了,他死了!!永遠也回不來!”寧歌難以忍受,僵硬地回答。
  
  金刀的臉色刷的一下子變了,她幾乎是惡狠狠地,柔美的表情瞬間扭曲:“鬱之還活著,他一定還活著!該死的是你,是你們這種忘恩負義的小人!”
  
  “鬱之這樣的男人,是永遠也不會死的。”金刀公主的語氣十分篤定,可是這份自信並沒有出現在她臉上。時隔多年,當她看到七寶那雙眼睛,她就敏銳地察覺到七寶與孔鬱之的某種關係。可是,除了七寶以外,她再沒有發現任何關於那個男人的蹤跡。
  
  不,隻要七寶在京都,那麽孔鬱之,早晚會出現。
  
  寧歌已經冷淡下來,對於金刀公主的言論不置一詞。孔鬱之當然死了,當年是他親眼所見,已經死了的人,是永遠不可能再出現的。
  
  忘恩負義,這個詞對於死人來說,沒有任何意義。
  
  寧歌還活著,這就夠了。
  
  他挺直了脊梁。
  
  ………………………………………………………………………………………………………
  
  天涯明月,方圓四十九裏,直達曆山,地點就在京都城郊。
  
  建造者先是從遙遠的地方運來奇石,處處精心規劃好了,由全國最出色工匠壘疊成各種形狀。接著從山上引來甘美的泉水,造成人工的流觴溪水,比著天上的銀河修葺。更別說園內飛閣步簷,無一不有精美的雕繪;斜牆磴道,全都挑選了斑斕的彩石鋪設而成。
  
  七寶此刻所站著的地方名叫蓮花台,台下就是人工建造的瀑布。即便是身在旁觀者的位置,七寶也不得不為設計者的匠心獨運而感到由衷的讚歎。從開闊的台上看下去,瀑布下遊,已經是眾多衣飾華美的公子哥飲酒取樂的宴會。
  
  這座天涯明月,原本是孔家家主孔鬱之贈送給愛妻海明月的一座美輪美奐的園林,可惜,孔家覆滅之後,這座園林被先帝禦筆一揮,輕輕鬆鬆賜給了明親王。而海明月,也從孔家的主母變成了先帝的愛妃,如今的海太後。
  
  色香散盡,物是人非。
  
  七寶跟著賀蘭雪走下蓮花台,她不想來,一點也不想來。但是哥哥要來,他一定要她來。
  
  賀蘭雪臉上依舊微笑著,仿佛並沒有察覺到她心裏的忐忑不安。
  
  瀑布下麵就是流杯池,九曲連環,隻需放一隻酒杯入水,就能穩穩當當地漂到下遊,再由侍女供奉到各貴賓席上。本來貴族也都好席地而坐,仿風雅逐清風,可惜明親王世子痛恨那些平民的玩意兒,堅持要布上席位,以示區別,客隨主便而已。
  
  七寶坐在賀蘭雪下手邊,很不自在地承受著來自四麵八方的打量注視。
  
  京都的公子哥兒向來喜歡欣賞美女,更何況是七寶這樣的美人。在場的當然有很多的閨閣千金,多是跟隨家中的兄長而來。其中有幾位還是七寶在錦繡院的舊識。
  
  恩,雖然她們看著七寶的表情不是很友好。誰讓七寶同學很不幸地坐在了賀蘭雪的身邊呢?坐在眾多千金小姐目光匯聚的集中點,七寶頓時有變成刺蝟的錯覺。
  
  她不自在地挪了挪。
  
  可惜賀蘭公子出身於最有名望的賀蘭家,本人又是極端出色的一個人,七寶躲到哪裏去,都還是在眾人矚目的焦點。
  
  七寶看見了坐在同一邊靠後點位置上的賀蘭憐,她正微笑著向她點頭,目光輕輕掃過賀蘭雪,臉頰上嫣紅一片,很快低下頭去,閨閣典範就是不一樣啊,七寶心想。可是,她身邊的那兩個男子,怎麽都目光炯炯地盯著她看。其中年長的那一個還好點,似乎不過是好奇而已,可是另外一個,就……
  
  一副色迷迷的樣子……色迷迷……
  
  其他的七寶就忍了,關鍵是那個家夥一臉癡呆狀,哈喇子都快流下來了。就像西門兔子餓了好多天以後,突然看見了香噴噴的胡蘿卜。
  
  七寶很不幸的成為了賀蘭茗假想中的胡蘿卜。
  
  這其實就是變相的相親大會,借著飲宴為名,讓貴族的公子小姐們彼此結識。以前賀蘭雪從來不會帶七寶參加這種場合,可是今天卻突然一反常態,讓七寶心中生疑。
  賀蘭茗一臉癡呆地盯著賀蘭雪身邊的小美人。“哥,給我去提親!”他眼睛珠子好像長在了七寶身上,摳都摳不出來。
  
  賀蘭景當然也看見了七寶的相貌,雖然暗自讚歎了一番,但是不過出自男人天性中對美女的欣賞,卻沒有不軌的心思,一來他早已娶妻納妾,安家立室。二來他深知賀蘭雪對這個女孩的重視,主意不可能打到她身上去。可是,賀蘭茗就沒這個眼力了。
  
  賀蘭兄妹兩人對視一眼,暗暗叫苦,這個呆子莫非又要發病!早知道不讓他跟著,如果在這種日子闖出什麽禍事來,可如何是好?在京都眾多家族中沒了麵子不說,得罪的若是賀蘭雪,那在父親麵前,連他們都要跟著一起受到責罰。況且這不比在家中,明親王世子的宴會,出一點差錯他們都要跟著遭殃。
  
  賀蘭茗搶了不少美人在府裏,可是跟七寶的相貌一比較,他突然覺得索然無味起來,嘖嘖嘖,這個小美人一來,他就盯上了人家,看得目不轉睛,十分入迷,當初以為金刀公主就是大美人,跟這個嬌滴滴的小姑娘一比,好似又遜色幾分,畢竟還是年輕好啊……賀蘭茗一拍桌子,這個美人一定要弄到手!
  
  他從來沒有下過這麽大的決心,感覺熱血沸騰,十分有勁兒,苦於不能上去跟美人搭訕。賀蘭茗心中十分著急,賀蘭雪在那兒坐著,他還真不敢上去跟美人兒說話。
  
  咋辦捏?
  
  暫時按兵不動,伺機接近小美人,賀蘭茗一邊咽口水一邊低聲道:“真是美人啊——”
  
  賀蘭憐恨不得沒有這樣丟人現眼的兄長才好,這時對麵座位的一位公子向她投來傾慕的眼神,賀蘭憐柔柔一笑,眼神不由自主飄到賀蘭雪身上去了,目中所及賀蘭雪雖然神色淡淡,但是光是那份成熟的風儀,足以令她怦然心動。
  
  旁人再好,怎麽比得賀蘭公子。
  
  “會害怕嗎?”賀蘭雪壓低了聲音問七寶。
  
  七寶搖搖頭,露出一個笑容。
  
  美人笑了,賀蘭茗要暈了,他突然反手拍了一掌,引得賀蘭家兄妹對他怒目而視,“我想起來有句話來形容這個小美人最合適不過,這美人一笑啊,就如花開迎風,月入歌扇,那是一個妙不可言啊——”
  
  他一邊說,一邊搖頭晃腦,十分沉醉。
  
  這都是哪裏來的淫詞豔曲,唉,賀蘭家兄妹的心一直提著,這種混帳東西,怎麽偏偏是賀蘭家的人,冤孽啊——
  
  賀蘭雪閉目微笑,以他的武功修為,怎麽會聽不到那邊色狼的癡呆之語。可是他一直麵帶微笑,仿佛什麽都沒有聽見。七寶當然是他珍藏許久的寶貝,但是現在有人要從他身邊帶走她,卻也未必那麽容易。他的法子多的是,對於七寶而言,他跟海藍都是她親近的人,既然自己是她……哥哥,那麽海藍的表白,七寶不可能不放在心上,如果七寶的眼界開闊了,知道這世界上好男人多的是,那麽她也未必會這麽快答應海藍的求婚,至少她會猶豫一下,至少她的選擇會很多,她生得這麽美,這麽可愛,當然不會隻有一個海藍可以考慮。
  
  這是賀蘭雪想到的第一個主意,無論如何,隻有先隔開七寶跟海藍,才有徹底分開他們的機會,總好過七寶一成年就立刻被別人帶走要好得多。可是,他心裏卻並不好受。那些公子哥把眼睛盯在他心愛的七寶身上,賀蘭雪雖然麵上不動聲色,心裏卻當真不知道是什麽滋味。如果不是海藍非要從他身邊帶走這個寶貝,他斷斷不可能將她展示到眾人麵前。看到那邊那個蠢人竟然敢色迷迷地盯著七寶看,賀蘭雪心裏實在是氣到極點;眾人對七寶的十分關注欣賞,不但不讓他放心,反而讓他怒氣湧上心頭;眼看七寶對這裏的一切十分好奇,他心裏又悶悶的說不出哪裏難受;現在他對自己的行為也不確定了,不知道所作所為是對的還是錯的,這步棋走對了還是走錯了,也許無形中給自己帶來了更大的麻煩,引來了更多的覬覦者,賀蘭雪心裏又很是惱火。
  
  當真是無法形容。
  
  明親王世子站在蓮花台上,右手扶著欄杆,向下望去,一眼便看到坐在賀蘭雪身邊那個嬌俏的小姑娘,他咬咬牙,這個賤民一直都沒有認出他來,上次竟然還出言諷刺他,今日一定不能輕易放過她!
  
  他心裏隱隱有幾分興奮,感覺這個聚會一下子有趣起來,讓他期待萬分。
  
  七寶好奇地端起眼前的酒杯,就著陽光看裏麵七彩的顏色,身旁賀蘭雪照舊是飲茶,與他們並不相同。七寶的臉上露出喜悅的神色,似乎發現了這酒杯中的秘密,對著陽光反複照個不停,七彩的顏色落在她臉上,分外動人。
  

二四

  賀蘭憐是個十分美貌的女子,一顰一笑,顧盼生姿,一眼看上去就是個令男人頓生我見猶憐之感的美人。
  
  她低頭向明親王世子行禮。勃日暮虛扶一把,“賀蘭小姐千萬不要客氣,招待不周,請多多擔待。”
  
  兩人一打照麵,賀蘭憐的臉上紅雲頓起,似羞似喜,十分迷人。
  
  勃日暮嘴角笑意溫柔,示意眾人不必起身,他走向主座。經過賀蘭雪的位置,兩人淡淡打了個招呼。
  
  賀蘭景在一旁看了十分欣喜,有門兒有門兒,如果小妹能夠成為明親王府的兒媳婦,那將來就是堂堂的明親王妃,這也是賀蘭家與皇室關係加固的大好事。如果明親王世子對小妹有意,那真是一件十分的美事。他轉頭看向賀蘭憐,見她雖然臉紅,卻沒有其他的表情,看不出是什麽心意,還是回去稟告了父親,再叫她嫂子去探探她的心思才好。賀蘭景心裏已經打了個轉,麵上卻笑意盈盈。
  
  勃日暮雙手輕捧酒杯,向眾人致禮道:“我常年在外,難得歸京,能邀請到諸位,當是明親王府的榮幸,還請各位今日開懷暢飲,不醉無歸。”
  
  眾人紛紛起身回敬。
  
  七寶咂舌,這人怎麽像換了個人一般,端得這麽文質彬彬,跟那一天那蠻橫無理的樣子,完全不同,他今天這樣才當得起與哥哥齊名的美譽,像他那天一樣無禮,簡直要懷疑是不是被鬼附身了。
  
  席間不斷有公子向勃日暮敬酒,他都含笑飲下,與對方親切交談,看來半點沒有生疏的樣子,遊刃有餘,給眾人留下的印象都非常之好。言談間眾人的話題從詩詞文章、絲竹琴曲、飛鷹走狗,蹴鞠騎射扯到其他地方的風土人情,地方物產,勃日暮無一不精,無一不通,隻是無論別人如何將話題往政見上引,他都極為輕巧地將話題帶到吃喝玩樂上來,對當今朝廷上的時局仿佛毫不關心,倒叫眾人摸不清頭腦,不知道這明清王世子到底幾斤幾兩,不知他到底是否和他爹明親王真的如傳聞中那般不合。
  
  男人和女人的想法必然不同,千金小姐們的態度則完全不一樣,她們並不特別關心這明親王世子到底跟哪個家族走得近,她們隻關心他如何風度翩翩,溫柔體貼。明親王世子如今在她們心中倒是知情識趣的翩翩貴公子,跟那個一臉淡漠表情的賀蘭雪簡直天上地下。雖然對賀蘭雪的風姿儀態,眾位千金都有所青睞,可惜她們畢竟不是蓬門女子,做不出她們那種討好逢迎之態,反而要讓男人將她們碰在手掌心裏,這明親王世子言談間十分體貼溫柔,正是合她們心意。
  
  勃日暮剛剛對右下首的一位李家小姐示意,接著又對那邊眉眼溫柔的某某郡主含情脈脈,七寶看了真是歎為觀止,這人簡直就是孔雀,隨時隨地開屏,她想笑,又不敢笑,所以借吃糕點的機會把笑意都給掩藏了起來,腮幫子鼓起來也就看不出來咧嘴笑的模樣了。突然有一隻手捏了捏她的掌心,七寶詫異地抬頭,賀蘭雪依舊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嘴角卻帶上了一分笑意。
  
  用過餐點,侍女們撤下了宴席。這時候輪到小姐們退場了,下麵是公子談天說地的時間。賀蘭憐過來邀請七寶一起去參觀園子,七寶看了一眼賀蘭雪,他輕輕點頭,七寶才高高興興地跟著賀蘭憐走了,再呆下去她就要笑死了,那隻孔雀一直不停地四處放電,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很華麗。
  
  太佩服了——
  
  勃日暮眼睛的餘光一直輕輕瞥著七寶,發現她似乎很不以為然,他心中不悅,半點沒有在臉上露出來。這時候小姐全部退場,他輕輕擊掌。
  
  重頭戲在後麵,不是淑女們應該看的場麵。
  
  絲竹聲起。
  
  一荷巨大的蓮葉托盤在九曲連環上臨水而臥,上麵匍匐著一位妙齡少女,她先是羞怯地給明親王世子行禮,抬起頭來時候眾人才發現她眉如新月,膚如凝脂。美女在荷葉上翩翩起舞的瞬間,已經有人認出這位美人正是京都近兩個月來風頭最勁的名妓香雲,她因色藝雙佳、技壓群芳而受到公子王孫,豪門巨賈的重金追捧,可惜實在是太紅,任何人想要見她一麵,捧著白兩黃金尚且需要候上半月,可是明親王世子一回京,居然請到這位美人出場,真是大手筆。
  
  美人獻舞,當然讓人心動。尤其這位美人還是身披薄紗,媚態畢現。
  
  可是賀蘭茗對於這些風塵女子已經看慣,再美也不過是玩物而已,剛才看到七寶才覺得清純的閨閣小姐原來是另外一種滋味,他早已心癢難耐,借著尿遁的接口偷偷跟了出去。
  
  卻沒有逃過有心人的眼睛。
  
  七寶跟著一群千金小姐參觀這座大園子,所到之處見到的雕欄畫檻,莫不是極為精巧華麗,宛如仙境,縱然各位小姐都是出身名門,也不免驚歎這孔家當初該是何等風光,連一所園子都如此華麗,隻是看在七寶眼中,又是另外一番感覺了。
  
  這些小姐身嬌肉貴,沒兩步都說累,於是在一邊侍候的侍女們就領她們去休息。七寶悄悄鬆了一口氣,她向前來邀請一起走的賀蘭憐擺擺手,示意她先行一步,賀蘭憐點頭,跟著那群人離去。七寶隻是不太習慣那些千金小姐冷嘲熱諷的模樣,她感覺自己格格不入,也許自己就是平民的命,即便穿著同樣美麗的衣服,也不可能成為千金萬金。
  
  七寶避開跟隨的侍女,走到涼亭休息,看著那上麵題的“明月”兩個字怔怔出神。天涯明月,天涯明月,孔家是不是就隻剩下七寶一個人了呢,隻剩下她了,七寶坐下來,托著下巴盯著亭外鬆樹上的小鳥看了半天。
  
  總是別人認得她,她誰也不認識。這滋味,是不太好受的。
  不知道為什麽,今天海藍卻沒有來。
  
  早知道把西門兔子帶來,可惜是宴會,也沒有胡蘿卜,哥哥也不肯讓她隨身帶著隻兔子到處跑。突然一隻手掌落在七寶的肩膀上。
  
  她吃了一驚!
  
  “小姐不要害怕!我也是賀蘭家的人!”
  
  七寶看了來人一眼,正是在宴會上死命盯著她瞧的那個家夥。這人不但眼睛直勾勾的,連麵上都帶著點癡纏,身上還掛著幾個花花綠綠的荷包,拇指上戴著個墨綠的大扳指,看起來倒十足的富貴,不是賀蘭茗又是誰。
  
  “我是賀蘭茗,小姐不要走!唉,小姐不要害怕,我不是壞人哪!”賀蘭茗急急忙忙上前擋住七寶的路。
  
  “有壞人說自己是壞人的嗎?”七寶眨眨眼睛。
  
  “這個——”賀蘭茗有些微發窘,看著七寶臉上漲得通紅,一時說不出話來。
  
  “你攔我做什麽?”七寶眼波流轉,十分靈動,看得賀蘭茗目光炯炯,一點都不舍得移開。
  
  “我……我……恩……我——”賀蘭茗支吾了半天,平日裏對付那些煙花女子的賴皮樣半點都使不出來,生怕嚇到了眼前這個小美人。她跟那些女人不一樣,他一時口幹舌燥,反而不知道如何應付。
  
  七寶逼近他一步:“你待怎樣?”
  
  賀蘭茗一把拉住七寶的手,突然噗通一聲跪倒,“小姐,賀蘭茗對小姐一見鍾情,決定此生非你不娶,萬望小姐成全了此番心意!賀蘭茗對天發誓,如果娶得小姐,再也不去花街柳巷,不,呸呸,再也不尋花問柳……欺男霸女……呸……也不對,以後對小姐一心一意……”
  
  七寶目瞪口呆。
  
  手還真就被這家夥親了一口,他跪在地上,樂得半天說不出話來,一副如癡如醉的模樣。
  
  七寶以為他是個色狼,誰知道他竟然是這樣子,七寶真是哭笑不得,這叫什麽事兒……
  
  “看不出來茗公子如此深情,在宴會上就如此迫不及待啊——”一個聲音在他們背後響起。
  
  七寶的手背被一把十分華麗的扇子挑了起來。
  
  賀蘭茗眼睜睜看著那隻十分美麗誘人的手從他手心裏被挑出去,不由對來人怒目而視。
  
  還未看清臉,惡言已經出口:“丫丫個呸的,敢管本少爺的閑事!”
  
  
二五

  扇子很華麗,扇骨是用上好的象牙片打磨而成,鏤空雕刻出美人圖。
  
  賀蘭茗話剛說完,一看清來人的臉,他頓時臉色煞白,眼前言笑晏晏的華衣男子,正是勃日暮。賀蘭茗再大膽,侮辱皇族的罪名,卻還是擔不起。
  
  隻是美人麵前,他又不想露出怯意。這裏進退維穀,不知道如何是好。
  
  勃日暮輕輕一笑,“茗少怎麽還在這兒,你兄長到處找你,可別誤了正事。”
  
  他若有若無地看了一眼七寶,仿佛在說,礙事的人就是她一般。哼,七寶不願意與這個人多說話,轉身便走。她一走,賀蘭茗就擦著額頭上的汗珠告退,生怕勃日暮反悔,將侮辱皇族的罪名扣在他腦袋上。
  
  勃日暮的扇子自在地搖了搖,向七寶離開的方向而去。
  
  七寶腳下越走越快,可是勃日暮的腳程豈是一個小姑娘可以抵得上。很快他就擋在了她身前。在她眼中,勃日暮是比賀蘭茗更討人厭的家夥,簡直可以說的上是麵目可憎。
  
  七寶剛才幾乎用了最快的速度避開他,可是他卻沒費半點功夫便趕在了她前頭,一臉似笑非笑的神情,七寶的後背出了一點汗,暖風吹來,反而添了幾分涼意,那衣衫貼在後背上十分不舒服。七寶也不言不語,想從他身邊避開,誰知道被他一把抱在懷裏。
  
  “你做什麽!”七寶驚惶,這裏十分僻靜,這人到底要幹什麽,她心裏半點也摸不清。
  
  “嘖嘖,海藍能親得,怎麽我就親不得?”勃日暮嘴角掛著笑意,語調卻微含譏諷。
  
  問題是,他怎麽會知道她跟海藍哥哥的關係?七寶怒地用手抵在他胸口:“你這人到底要怎樣?我根本不認識你!”
  
  不說還好,這話一說,勃日暮臉上雖然還是笑意盈然,眼中卻一片陰沉之色,“不認得?”
  
  七寶當然沒有認出他就是當日小巷子裏被人打得麵目不清的少年,可是勃日暮卻十分氣惱,尤其當他聽海藍親口說跟賀蘭雪的妹妹要好的時候,他猜準了海藍口中的女孩就是七寶,也是他所謂的賤民。七寶被賀蘭雪帶回京都兩年時間,貴族中議論紛紛,不知道七寶到底是什麽來曆,賀蘭雪對外的說法是世交的女兒,可是賀蘭家哪位世交是在麗水的,又為什麽直到這小姑娘十二歲了才找到帶回來。勃日暮跟其他人並不相同,他要查當年的事情,比任何人都要方便,況且七寶的相貌越發與宮中的海太後相似起來,生得就是個無雙的美人,又能瞞得了這些人精似的貴族子弟多久,心照不宣罷了。但是大部分人,誰也沒有想要得罪賀蘭家和海家的意思,即便七寶真是孔家的遺孤,孔家也早就倒了,能掀起多大的風浪。勃日暮卻不像一般人那麽想,他對賀蘭雪的為人行事作風十分了解,當然不會以為他無緣無故帶回一個小姑娘來是發了慈悲心腸,賀蘭家的人要是有慈悲心,當初怎麽會毫不留情地踩踏孔家,使得本來不過是流放之罪,最後變成滅門之禍,他們也不過是為了奪得孔家手上的勢力而已。
  
  這個七寶,隻不過是個道具,雖然勃日暮也不得不承認,這個道具生得十分惹人喜歡。
  “讓開!”七寶想要重重踩他一腳。誰知道勃日暮身形閃動極快,不但沒有踩到他,自己反而差點跌倒,被他摟得更緊。
  
  “調戲一個賤民,世子真是有閑心啊。”七寶翹起嘴角,笑得十分甜蜜。
  
  勃日暮麵容微微一變,湊近她道:“七寶,你真喜歡海藍嗎?”
  
  七寶沒有想到他突然問這麽個問題,冷冷道:“這跟你有什麽關係。”
  
  勃日暮眼神閃動,聞到七寶身上好聞的味道,他都有些把持不住,突然歎息道:“我是覺得你可憐,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單單隻瞞著你一個人。”
  
  七寶眼波轉來轉去,突然笑起來:“上當受騙的反正是我,跟你有什麽關係。”
  
  兩人姿勢十分親密,說的話卻半點親近的味道都沒有,十分詭異。
  
  勃日暮不怒不惱:“你不想知道別人為什麽對你這麽好?”
  
  七寶看了他一眼,麵上竟然還是一副天真的表情,“知道不知道,也不用你操心。”
  
  勃日暮突然冷笑,截口道:“自然是不用我掛心,但是被人利用,心裏隻怕不好過吧。”
  
  七寶奇道:“你又不是我,怎麽知道我心裏不好過,沒準我樂在其中呢?”
  
  她臉上微微有些紅色,看起來仿佛是有些羞怯,看得勃日暮眼睛一眨不眨,心跳如雷,也不想再耽誤時間跟她繼續打啞謎,“七寶,我不跟你繞圈子,你從千金小姐變成賤民身份,難道半點怨恨沒有?賀蘭雪他們不過是在利用你,你真的一點都不知道,孔鬱之是天下第一大聰明人,海明月巾幗不讓須眉,你是他們的女兒,難道生就是個天真爛漫的小傻瓜?還是你不願意相信現實,不敢承認一直對你好的哥哥是別有所圖。”
  
  他字字句句像利劍一樣穿透七寶的心,讓她心裏像是破了個大洞一般,疼得差點蹲下身子來捂住胸口,可是她動也不動站在原地,冷眼看著勃日暮,“他們是別有所圖,難道你就是真心的好人?”
  
  勃日暮大笑:“我雖然也不是好人,但是對你來說,我是大有幫助的良人。”
  
  七寶低下頭,似是琢磨了一下,“你想要什麽?”
  
  “孔家掌管天下最賺錢的生意近百年,光是這座天涯明月就消耗有半個國庫的金銀,可是在孔家也不過九牛一毛。”勃日暮慢慢道,顯然已經胸有成足。
  
  七寶歎道:“是啊,孔家當年的確是家資億萬,富甲天下。”言談間似有悲戚之色,再不複剛才天真模樣。
  
  勃日暮呆望著她,麵上微笑也漸漸消失,突然輕喚道:“七寶,你還好嗎?”
  
  七寶笑:“我很好,我好的不能再好了,你繼續說吧。”
  
  她不過十三四歲年紀,別的少女尚在父母兄長的手掌心裏捧著,她卻要麵對一群別有居心的豺狼虎豹,縱然是勃日暮,也多少有些替她惋惜。尤其這些人,還一個個都披著漂亮的皮囊,裝著十足的關心,對她嗬護備至,體貼有加。換作任何人,都不能接受,可是她麵色沉靜,似乎早已對這一切洞悉,卻還是隱忍不發,倒是讓勃日暮原本對她的輕視有些愧然。
  
  他想了想,反而問她:“你們孔家的生意,你知道都是些什麽嗎?”
  
  “孔家當年是前朝的頂梁柱,百年來出了六位皇後,前朝有大半的皇子都是孔家的女子所生,而孔家雖然是清貴世家,掌文不掌武,卻操持著國家經濟的命脈。大凡國家一切用度,西南的琥珀、寶石和象牙,南方的香石,東邊的金玉珠貝,還有西北方的銀礦,凡是這些珍奇玩物,想要進宮,先要由專人驗收入庫,而這個職位,百年來從未由孔家以外的人接手。”勃日暮頓了頓,看了眼七寶平靜的神色,才繼續往下說,“最關鍵的,還不是這些,孔家百年來都掌控著一項賺錢的交易。”
  
  “私鹽。”七寶笑得慘然,勃日暮心裏也不禁有些不忍。他還從來沒有在七寶臉上見過這樣的神情,仿佛是鬆了一口氣,又像是突然卸了力氣。
  
  狠狠心,勃日暮咬牙道:“是,私鹽。”
  
  “可是當年抄家之後,先帝根本沒有搜出多少東西。”
  
  七寶看著勃日暮:“沒有嗎?明親王世子真是健忘,怎麽會什麽都沒有。”她的眼睛落在旁邊的牆角,那裏一個石桌,四隻石凳,一條長長的竹管從牆外接進園內,每當竹筒承重,自動下垂,就有晶瑩剔透的水珠滾落下來,全部滴入一隻潔白的銀盆內。勃日暮聽出她的言外之意,也不由得覺得自己稍有失言,“是,除了你孔家的數所宅院,本宅的一些珠寶古董,以及從你家人身上搜出來的一千畝地契。可是除了這些之外——”
  
  七寶突然大笑,與平日神情極為不同,“你還少說了一樣吧,這所天涯明月,現在不就在你皇族手中嗎,當年你勃家也不過是一介武將出身,得了天下抄了孔家還覺得不夠,是不是覺得少了。我人就在這裏,如果你還嫌少,幹脆把我殺了,拖到市集去,說不定還有人能當豬肉買回家。”
  
  勃日暮被她說的啞口無言,看著她半響,竟然一時間把早就盤算許久的話給忘了。七寶冷眼瞧著他很久,終於低聲道:“雖然我說你們貪心,但是好歹你比他們強些,想要的東西明刀明槍來搶就是了,你說的不錯,孔家的確沒有把家底露出來,那又如何,你們找得到嗎?是不是以為隻要有我在你們手裏,父親一定會來找我?打的真是好算盤——”
  
  勃日暮原本沒有想到七寶其實早就已經洞悉他們的意圖,這時候真的有些沒把握,仿佛一幫男人設了個極其卑劣而且下等的圈套去圍捕一隻獵物,他們以為她是乖巧的小白兔,誰知道卻是隻精明的小狐狸。這計策當然很淺,他們也一直以為對付一個天真的小姑娘,這點心思就夠了,扣下她作為孔家的人質,那孔鬱之隻要還活著,總有一天會來找她,隻要孔鬱之沒死,他孔家的財產總有一天會落入他們手裏。
  
  富可敵國的財富,的確是讓人心動。
  
  但是勃日暮突然覺得,也許站在他麵前的這個小姑娘,才是孔家的另外一筆最大的財富。
  
  “他們除了想要那筆錢,還想要我父親的命,當年所有人都一度以為我父親死了,可是時過境遷,大家又都一致認為他沒有死,還躲在暗處圖謀著什麽時候能夠東山再起。就沒有想過,也許我父親早就死了,那你們不是白費功夫?”
  
  勃日暮突然鬆開了手,上下端詳著七寶,仿佛要重新認識她。
  
  七寶後退一步,警惕道:“你別這麽看著我,我心裏可害怕。”
  
  勃日暮一笑,終於有些輕鬆模樣,“就算得不到那筆寶藏,得到你,也是美事一樁。”
  
  呸,色狼,想的倒美!
  
  七寶翻了個白眼。
  
  她突然向他淺笑,輕輕勾勾手指,“你想不想知道我是怎麽猜到我哥哥別有目的的?”
  
  勃日暮突然沉下臉:“你怎麽還叫他哥哥,莫非你還真喜歡他?”這話就有點酸了,可是他還是想要知道為什麽,便上前靠近她。
  
  誰知道突然被七寶猛地踩了一腳:“我偏不告訴你!”
  
  勃日暮伸手去抓她袖子,突然什麽也沒挨著。


第二卷:渺萬裏層雲,千山暮雪,隻影為誰去

二六

  勃日暮豈肯就這樣放過,一閃便又抓住了七寶的袖子,笑著看她。
  
  七寶歎了口氣:“你如果真的想知道,告訴你也不要緊,反正你跟我說了點實話,我也對你說點心事,咱們就扯平了。總好過將來你還要賴我。”
  
  “賴你什麽?”
  
  “賴我欠你人情。”七寶的袖子被他拉拉扯扯,她掙又掙不開,沒好氣道。
  
  “那就說吧!”勃日暮就著袖子攬上去,想要握住七寶的手,偏偏七寶捏起拳頭,他怎生也掰不開。
  
  “我曾經是很感激很敬重哥哥的,我以為他是除了乳娘之外待我最好的人了。可是他做錯了一件事,露出了一點線索。”
  
  勃日暮把七寶的拳頭握在掌心,七寶瞪了他一眼,“他讓人扮成我乳娘來試探我,追問我爹爹的下落。”
  
  勃日暮眼睛沉不見底,唇角帶著一貫的溫柔笑意,“哦?你怎麽分辨出來的,他既然找人試你,就不會出岔子,賀蘭雪做事不至於如此大意吧!”
  
  七寶笑:“一開始我還以為自己是在做夢,可是我摸到了那個女子的手指。”
  
  “手指?”
  
  “對,手指。乳娘為了養活我,給別人納鞋底,你知道那鞋底是用什麽線嗎?”
  
  七寶終於成功收回手,她輕輕比劃了一下,勃日暮搖頭,七寶繼續說下去:“你們當然不會知道,麻線你見過嗎,我乳娘的拇指和食指上頭都是厚厚的繭子,可是那天的‘乳娘’——”
  
  勃日暮笑道:“莫非那個女人的手上什麽都沒有?”
  
  七寶搖頭,“那手非常細膩精巧,不像做鞋底的,倒像是刺繡的。”
  
  “刺繡?”
  
  “做刺繡和做鞋底,別人看來是差不多,可是其實完全不一樣,雖然都是針線活兒,但是刺繡的手要細膩柔軟,不然會傷了緞子,而我乳娘不但做針線還要做粗活,她連手掌都是厚厚的繭子,你說,我摸了那麽多年,怎麽會分不出來?”
  
  “隻有你們這些有錢人,才會以為天下的針線活都是一樣的。”七寶臉上帶笑,勃日暮卻覺得她似乎是要落淚。隻是似乎而已,因為七寶的臉上並不能真切看到要落淚的跡象。
  
  “但是我也沒有就這樣認定哥哥是在騙我,可是那女人竟然問我,怎麽不去找我父親,我心裏就覺得她有問題,乳娘從來不會問我這種事情,所以,我告訴她,到了時候,父親自然會來找我。”
  
  “你拖延時間?”勃日暮想要摟她在懷裏,七寶後退一步。
  
  “所謂到了時候,到什麽時候,當然是我說了算,他們要等,我也沒有辦法。”
  
  勃日暮好奇心並沒有就此停止,“那你怎麽知道不是別人想要騙你說真話?”
  
  七寶似乎覺得冷,稍微動了動身子才接著回答:“是,開始我也不確定,直到我看見玉娘。”
  
  “繡樓?”
  
  “是,繡樓,刺繡,針線,玉娘的手。”七寶點點頭,肯定了勃日暮的猜測。
  
  “我吃的是乳娘從糨子裏省下來的麵烙的餅,穿的是乳娘改小的舊衣,為了省錢,晚上不敢點蠟燭,但是我的眼睛比別人亮,耳朵比別人靈,觸感比別人敏銳,同樣一隻手,我隻要摸過一次,絕對不會錯。哥哥未免存了試探我之意,才將我送到玉娘的繡樓,可是反而讓我確定了自己的猜測,就是那隻手!”
  
  “我長到十二歲,連扁擔大的‘一’字都不認識,可是我不傻也不蠢,我知道賀蘭家是想要什麽,但是我乳娘已經不能保護我了,她才會將我送出來,誰知道,卻還是到了賀蘭家。”
  
  勃日暮突然上前緊緊抱住七寶,將她的腦袋按在胸口,“七寶,你想要哭,就哭吧。”
  
  七寶感到呼吸不能,臉上不免漲得通紅,拚命掙紮,好不容易才推開他,“你有病啊!我要憋死了!”
  
  勃日暮故作大驚失色的模樣,“誒,你不是要哭了嗎?我借個肩膀給你啊!”
  
  七寶睜大眼睛:“哪個說我要哭了,我又不傷心,為什麽要哭?”
  
  勃日暮臉上露出笑意,扇子在她腦袋上輕輕敲了一下:“我還以為你要哭了。”
  
  七寶跺了跺腳,一張小臉皺成一團:“人家也沒有平白對我好的理由,我從來就沒奢望過,哥哥畢竟沒打過我,沒罵過我,也沒逼迫我,我有吃有喝有玩有樂,為什麽要哭!”
  
  “可是他們騙你了呀,你不怨恨?”
  
  七寶搖搖頭:“我又沒有什麽損失,憑什麽恨人家,到現在為止,哥哥也沒有強迫我說出父親的下落,他們對我未必就半點真心沒有,我們無親無故,他們能這樣就已經很好了。”
  
  “說你聰明,這會子又傻起來了,他們對你好是別有所圖,難道不怪他們,還要對他們感恩戴德?”
  
  “感恩戴德倒也沒有,我吃飽穿暖,不用在外麵流浪,這就已經很好了。即便是我的親生父母,父親即便真的活著,丟下我一走這麽多年,也沒有回來看我一眼。我母親,你們說她做了妃子,那是富貴了吧,可是她也沒有給過我一口飯。賀蘭家雖然是別有所圖,畢竟我吃人家兩年白飯,還能認字讀書,我憑什麽怨恨人家,親生父母尚且都不管我,怎麽能將錯都怪在別人身上?”
  
  勃日暮被她一通奇怪道理噎個半死,不知道說她知足好,還是不求上進,這在他看來是萬萬不能理解的,被人家利用還要反過來感激人家,這小妮子腦袋可能真的是進水了。在他料想裏,七寶應該是聽了他說的真相後大為憤怒,感到晴天霹靂,然後傷心欲絕,痛不欲生,接著發誓報仇雪恨,毀天滅地,跟他合作,將賀蘭家鬧個雞犬不寧才是,怎麽會這麽阿鬥,唉,真是沒辦法,要死要死,這個死丫頭說得他心裏都酸酸的,當事人還半點無礙,叫他怎麽提要求,沒法兒活啊簡直……
  
  “你有話快點說,我要回去了,哥哥找不到我,要生氣的。”
  
  勃日暮被她氣得幹瞪眼沒辦法,恨不得掰開她腦袋瓜子看看裏麵裝的是不是稻草才好。世界上哪裏有那麽多的是是非非,他想起自己跟七寶身世的不同,突然覺得有那麽一點羞愧起來,他整天怨恨,天天思忖著如何報複那個賤女替自己的母親報仇,雖然不見得是錯,但是論起心胸,似乎反而比七寶差了些,她沒吃沒喝,在貧苦中長大,看見他這麽一個落難的人,居然會把自己的饅頭分給他,他卻還要倒戈一擊,怎麽著都顯得那麽不厚道不仁義,雖說——雖說他從來沒有受過那樣的教育,他所知道的,是將自己要的東西奪過來,為了自己開心,可以毫不留情地踐踏別人的感情和自尊,將自己的愉悅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這是富貴人家的子弟常有的事兒,他們習以為常,毫不羞恥,做得極其坦蕩,想起七寶的童年,他突然覺得心底隱隱有些痛感,又反而更加怨她沒腦子,明明知道被人家利用還要百般討好獻媚,真是矛盾得要死。
  
  “七寶,別的我也不說,我願意幫助你,但是如果你父親真的出現,你必須讓我第一個知道。”
  
  “這又是為什麽?”我爹來找我,還要讓你第一個知道,呸!
  
  七寶心想這好沒道理。
  
  勃日暮的扇子輕輕在他自己手掌心中扣了扣,一雙眼睛卻眨也不眨盯著七寶的臉看,這是十分從容的凝視,七寶心想這種好像別有目的的眼神還不如賀蘭茗那廝直勾勾的眼睛可愛。
  
  色狼固然可惡,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色狼,女人更討厭。
  
  “你放心好了,我一不要你父親的命,二不要你孔家的財。我所求的,不過是這天下太平而已。”
  
  “天下太平?”七寶沒有聽明白勃日暮的意思。
  
  勃日暮搖頭笑道:“傻姑娘就是傻姑娘,我還以為你真聰明,原來還是個傻孩子!”他語中多有親昵之意,聽得七寶心裏一抽一抽,雞皮疙瘩落了滿地。
  
  “這孔家的財,是萬萬不能落入賀蘭家手上。賀蘭家掌管你孔家事務不過幾年光景,已經富貴逼人,那海家不但出了個太後,還與賀蘭家關係密切,你說如果真的讓孔家的錢財落入賀蘭家的腰包,這天下還太平得起來嗎?”
  
  七寶奇怪道:“可是我剛才還聽小姐們說,你母親不是海家的小姐嗎?”
  
  勃日暮淡笑:“是,可我是姓勃的。”
  
  這天下隻有一個皇姓,既不會是賀蘭,更不能是姓海。
  
  七寶此刻才明白他的意思。
  

二七
  
  男人總是會給自己的行為披上華麗的馬甲,就像勃日暮,明明是為了他勃家的統治千秋萬代,現在卻說什麽為了天下太平。
  
  再華麗,那也就是一張皮啊,七寶心想。
  
  “我為什麽要幫你?”七寶哼哼唧唧。
  
  勃日暮一揮扇子,十分瀟灑模樣,“如果你答應了我這個要求,日後你需要我的幫助,隨時來找我即可。”
  
  這個要求,還蠻令人心動的,人生在世誰不需要別人幫助呢?七寶反複思考了一下,雖然說自己並沒有別的想法,但是未必別人就讓她很太平,萬一遇到危險,勃日暮這廝說不定能幫上忙。但是他所說的,要求第一個知道孔鬱之的下落,這個——
  
  “我沒法兒答應你。”七寶很認真地回答。
  
  “這是為什麽?”勃日暮根本沒想過她會拒絕。
  
  七寶實話實說:“我都認不出我父親,即便他真來找我,萬一他自己不出麵相認,我怎麽可能來通知你。而且,你還要第一個知道,我更加不可能向你保證。他沒有出現以前,我什麽都保證不了。如果到時候你硬要訛我,不肯兌現這個承諾,那我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還是不要輕易許諾的好,你向我許諾,我難免要當真,萬一你到時候做不到,我不是要傷心難過?”
  
  七寶從來不向人輕易許諾,因為她總是了解生活中太多變故,諾言無法成真,被許諾的人難免要失望,既然如此,還不如什麽都不要說的好。
  
  她輕輕歎了一口氣,勃日暮心中微微一動,仿佛那口氣從他心坎上拂過,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從七寶的臉上轉到她的肩膀,看來十分瘦小的身體,似乎承擔了很多男人都未必能夠擔下的艱辛,他的手顫動了一下,突然生出一種欲念,想要輕輕摟住她的肩膀,不知道如果真的這樣做了,會是什麽樣的觸感,是不是和她頸上裸露出來的肌膚一樣美好誘人,勃日暮這麽胡思亂想著,心裏居然綺思不斷,鬼使神差一般,他居然問出了風馬牛不相及的一句話。
  
  “你喜歡海藍嗎?”
  
  七寶露出錯愕的表情,看得勃日暮恨不得一口咬掉自己的舌頭,明明是在談正經事,他為什麽要牽扯到這個問題上去。
  
  她喜歡海藍嗎?七寶心裏也沒答案,如果說這些待她好的人當中,真的要找出一個最真心的,七寶覺得除了海藍,再沒有旁人了,那麽,他向她表白,她為什麽還在猶豫,這個問題,連她自己也不知道,更加無法回答勃日暮。在她心裏,能活著有飯吃有床睡,就已經是很好很好的生活,如果要去奢望別的,她不敢想——
  
  勃日暮見她躊躇,不知道為什麽心裏反而覺得喜悅。眼前的少女眉目如畫,卻還一臉迷惘,顯然對於情之一字並沒有真正開竅,可憐海藍一片癡心,對一個還沒懂得什麽是愛情的小女孩來說,似乎是錯付了。
  
  但是勃日暮卻覺得高興,非常高興。他半點也不為自己的友人難過,在他心中,海藍跟七寶並不匹配,因為海藍並不了解她,賀蘭雪也不了解她,他們都當她是好哄騙的小姑娘而已。
  
  他兀自開心,卻沒想到,就算七寶還沒有真正喜歡上海藍,跟他明親王世子,又有什麽關係?真是替他人擔憂,白白浪費一腔熱忱。
  
  “七寶!”
  
  七寶聞聲望去,不遠處賀蘭雪孤身站著,正冷冷向這邊看過來。
  
  “哥哥?!”七寶再沒看勃日暮一眼,小鳥一樣飛身撲過去。
  
  又裝樣!這個死妮子!勃日暮眉頭不悅地擰了擰,他眼睜睜看著七寶雀躍地撲到賀蘭雪懷裏,看著賀蘭雪臉上終於露出一點笑容來抱住她。
  
  這一刻,勃日暮不高興,剛才還開心得不得了的心情一下子蕩到穀底,七寶對賀蘭雪的熱情,絕非是裝就能裝出來的,她明明知道這個人心思複雜,別有所圖,卻還是與他這麽親近,根本看不出半點隔閡,這兩個人的關係,真是奇妙之極。
  
  賀蘭雪抱住七寶,才覺得心裏稍稍安定下來。“你到處亂跑什麽,剛才哥哥去找你,卻聽賀蘭憐說你自己玩去了,要是丟了怎麽辦?”
  
  七寶笑得很燦爛,膩在賀蘭雪胸口,吐了下舌頭,“怎麽會呢,這裏又不是郊外,七寶不會迷路的。”
  
  賀蘭雪無奈地牽著七寶走開,七寶乖乖地任由他牽著走,她不禁偷偷回頭看了勃日暮一眼,看他還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宴會真是冗長,完了以後還要互相寒暄完畢才能走,七寶昏昏欲睡,她掀開簾子,看哥哥站在車外,與那些貴族子弟一一告別,突然覺得自己這個哥哥其實活得很累。
  
  他站在人群中,麵上也有些微笑的樣子,可是看起來卻與別人並不相同。站在一群錦衣公子當中,一身月牙白的賀蘭雪多少顯得有些太素,卻莫名讓七寶覺得自己的哥哥要遠遠比他們都有氣質。雖然他身邊站了那麽多人,但七寶莫名有一種感覺,無論他和多少人站在一起,無論他露出什麽樣的表情,周圍都是空曠的,他好像是一個人,站在曠野中。
  
  寒冷荒涼,無色無香。
  
  這就是七寶並不怪責賀蘭雪的另外一個緣由,她總是覺得,自己的這個哥哥,十分寂寞可憐。他是賀蘭家的人,卻不與族人同住,他的家裏有好多好多的仆從,但是隻有他是主人,七寶托著下巴想著,雖然她跟乳娘過得非常辛苦,非常艱難,雖然她有的時候要餓肚子,要忍受寒冷,但是她跟乳娘,是一加一等於二,而賀蘭雪,好像始終是一。
  
  所以賀蘭雪一上馬車,七寶就膩到他身邊去,渾然將那一夜看到的情景忘到腦後,她跟他在一起,從來不會去想他靠近自己有什麽目的,如果他真的是她的親生哥哥,不知道有多好,七寶真心這麽想著。
  
  如果是真的,就好了。
  
  賀蘭雪並不知道七寶心裏在想著什麽,他隻是回憶著剛剛勃日暮對待七寶的態度,雖然站得不近,可是勃日暮那眼神,微微讓他心裏覺得不安。雖然他與七寶都避而不談那天晚上的情景,但是他不知道,那對七寶來說,是不是一個衝擊,心裏仿佛是希望她不要記得,又希望她能夠在意。
  
  ………………………………………………………………………………………………………
  
  年關很快過去,又是一年。
  
  正是初春時節,京都最熱鬧的光景。街道上叫賣聲此起彼伏,飯菜的香味不時從一家家飯館中飄出來,路人隻要聞到香氣,便覺得垂涎欲滴。
  
  店裏的夥計忙得手忙腳亂,抬眼見又進來一行人,心裏叫苦不迭,臉上還要笑模笑樣迎上去。招呼著那群人進來,誰知道偌大的桌子,那群人卻並不坐下,隻有在中間的一位錦衣公子,獨坐其中。其他人都是隨從模樣,垂手而立,十分恭敬。
  
  小二心知這是大主顧,趕緊上前招呼:“不知道爺您吃些什麽?”
  
  那錦衣男子一進來,眾人的眼光早已集中到他身上,他卻是半點不以為意,一副習以為常的模樣。他輕勾嘴角,扇子一指:“照他們那一桌,照樣來一份!”
  他聲調並不高,卻十分悅耳,引得小二向他所指的那一桌看去。
  
  那桌子上坐著的是一男一女。男子二十上下,相貌十分英氣,一雙眼睛微微眯著,似笑非笑的模樣。雖然隻是一襲藍衫,卻神采飛揚,衣著並不華美,卻很有幾分貴氣,讓人不敢小覷。另外的女子則是背對著這邊坐著,纖腰一束,鬢發如雲,不知是什麽模樣。
  
  那年輕男子聞言微微露出詫異,向這邊投來一眼,頓時笑出聲來:“七寶你看,咱們又遇上他了!”
  
  這一桌坐著的,正是海藍和七寶。
  
  七寶並沒有回過頭來,背對著勃日暮猛翻白眼,陰魂不散啊陰魂不散,自從那次宴會,這個家夥就像是背後靈,成日裏跟著她,她在哪裏出現,不出半個時辰,這廝準時趕到。海藍邀她來喝茶,從來沒有一次見不到這家夥,最最讓人煩的,是他每次都——
  
  “這麽巧啊——”勃日暮言笑晏晏,扇子輕輕一揮,明明是對著海藍說話,目光卻不由自主落在七寶身上。
  
  關鍵是,他每次都是這一句,讓七寶滿腹怨恨無處發泄,無恥啊,無恥啊,這人忒無恥,果真是至賤者無敵,勃日暮每次這麽一說,海藍和她總是不好意思拒絕,下麵總是會——
  
  “難得偶遇,不如並桌如何?”
  
  又來了又來了,誰來救救她,脫離這廝的魔爪。
  
  海藍微微點頭,雖然他也不喜歡被人打擾與七寶難得的獨處,但是他與勃日暮交情向來很好,如果硬是拒絕,未免不近人情。
  
  勃日暮見沒人反對,實際上是七寶每次的反對都無效的情況下,十分從容地坐了下來。
  
  七寶心裏猛插小人眼,臉上卻笑得十分客氣:“世子今日又這麽閑啊,還真是巧,咦,你怎麽沒帶著那些侍女姐姐,我記得你每次都要帶著她們出來的呀,抹抹桌子,抹抹椅子,再洗洗手,擦擦嘴?”
  
  她這話明顯是在諷刺勃日暮出門排場甚大,海藍心中偷笑,麵上卻一本正經道:“想必是上次他被你說了以後,自己也覺得麻煩,當然就不帶了。”
  
  勃日暮麵上難免有些尷尬,這兩個人明顯是在取笑他,他心中惱怒的要死,卻不知道為什麽還舍不得走,偏要留下來受辱。心思一轉,他轉而揶揄海藍:“怎麽今天趁著賀蘭兄出門的機會,海藍你又忙裏偷閑,將七寶帶出門了嗎?”
  
  海藍臉上一僵,明顯被觸到死穴,賀蘭雪看七寶看得幾乎寸步不離,他難得能逮到什麽機會接近七寶,想想真是後悔,他當初還不如直接將七寶搶回家,總好過現在想要見她,沒有一次不是偷偷摸摸。
  七寶那邊死命往嘴裏塞東西,填滿了嘴巴,勃日暮就不好對她說話,然後他們快點吃完,她跟海藍趕緊離開,勃日暮再厚臉皮,總不至於非要再跟著吧。
  
  可是勃日暮半點沒有動筷子,反而讓小二上了一杯茶,好整以暇坐著喝茶。
  
  七寶心中暗叫不好。
  
  果然勃日暮道:“我今日感覺不太舒服,食難下咽,預備待會出去走走,不知道二位有什麽安排?”
  
  海藍也不想讓勃日暮跟著,但是即便這次拒絕了,照著往常的經驗,勃日暮又會從某個牆角竄出來,還是算了,等一會兒找個機會甩掉他,好跟七寶去玩。他向七寶露出一個安撫的笑容,示意她不要著急,然後對勃日暮道:‘我跟七寶待會就在街上隨便轉轉。”
  
  七寶會意,暗暗盤算,要在什麽地方把這個家夥給徹底甩掉。
  
  勃日暮看他們兩人默契交流,心中不快,卻展顏而笑:“相請不如偶遇,不如大家一起轉轉?”
  
  轉你個頭!七寶恨不得拿米飯塞住他的嘴巴。
  
  她想起當初賀蘭茗那一句話,真是:丫丫個呸的!
  

二八

  七寶站在路口,勃日暮剛剛在拐角已經被他們給成功甩掉了,現在她手裏啃著糖葫蘆,百無聊賴地在等著海藍買千層酥回來。
  
  小日子真是幸福啊,七寶看著天上飛過的一隻鳥,曾幾何時,她是別人的跑腿,如今海藍哥哥已經徹底淪為七寶的奴隸,他不但不敢扯她辮子,還要處處討好她,果然小姑娘長得水靈,心裏就是美啊!
  
  路人紛紛奇怪地看著這個妙齡少女,她一臉傻笑仰望天空,天上有什麽嗎?
  
  “這位姑娘,請問……你……”
  
  “……茅廁怎麽走?”
  
  七寶回過神來,稍微想了想,對這個少年指點了一下。
  那少年看著七寶,囁嚅著道了謝。臉色漲得跟豬肝一個色,似乎還有話要說,但是又張不開口的樣子,其實他一早注意到這個美人,她雖然拿著吃食亂啃,卻半點未損害她的好相貌,他癡癡站在街角看了半天,看她對著身邊藍衣男子巧笑倩兮,美目流盼,看得他心裏羨慕不已,終於逮到機會發現那男子離去,獨自留著這個少女站在那裏,他鼓足勇氣想要上前搭訕,不知道怎麽了,對著那少女一雙明目,那副吃驚的模樣,他平日一張巧嘴半點張不開,張口結舌半天,居然變成了一個連茅廁都不認識的問路人。
  
  他恨不得自己找個地洞鑽下去,當下覺得沒臉再呆著,飛快走開。
  
  “喂,公子,茅廁是那個方向!”七寶見他走反,十分好心提醒他,他卻充耳不聞,隻恨自己不能生出一對翅膀來,越快消失越好。
  
  “怎麽了?”海藍將包裹好的千層酥遞給七寶,看七寶吃得嘴角都是糖葫蘆渣,伸出食指替她抹掉。
  
  七寶看著他若無其事地把糖渣卷進嘴裏品嚐,心裏惡寒,海藍哥哥什麽時候學的這麽孟浪,對小姑娘作出類似調戲的行為來,呃——
  
  海藍本來笑得眉眼彎彎,突然想起剛剛那個少年,挑起眉頭問七寶:“剛才那個男人是誰?”他雖然在不遠處買東西,眼睛卻時刻盯著七寶這邊的動靜。
  
  “啊?”什麽男人?
  
  七寶想要拆開千層酥,誰知道被海藍一把又搶走,她淚眼汪汪地望著海藍手裏的包裹,伸出爪子來:“還給我——”
  
  海藍笑,摸摸她的頭:“就是剛才那個,那個穿得跟花喜鵲似的娘娘腔。”
  
  花喜鵲?娘娘腔?海藍的說法,真的,很不友好。
  
  豈止是不友好,還帶著濃濃的酸意,可惜七寶並沒有留意,她的注意力完全被香氣四溢的千層酥引走。
  
  “他來問路的,他問我茅廁怎麽走。”七寶如實回答。
  
  海藍嘴角彎出一個十分好看的弧度,拉長聲調:“哦,他問你茅廁怎麽走?我看他是別有所圖吧。”
  
  別有所圖?莫非是說剛才那人,還想借廁紙?海藍哥哥好聰明,怪不得那人一臉便秘模樣,欲言又止。
  
  七寶終於明白地點點頭。
  
  海藍知道七寶又故意誤解他的意思,氣得狠狠擰了一把她的臉,“滿大街的人他都不問,一個男人,向一個姑娘家問茅廁,你就沒有半點警覺心,萬一是壞人怎麽辦,萬一對你圖謀不軌怎麽辦,萬一趁我不在欺負你怎麽辦?萬一我沒來得及趕回來他強行把你帶走怎麽辦?萬一——”
  
  “痛啊!”七寶拉開他的手,捂著自己的臉,“我都是大姑娘了,海藍哥哥你不要老是擰人家的臉啦!哪有那麽多萬一!隻是問路而已嘛!”
  
  根本是你自己大驚小怪,嗚嗚嗚,七寶默默摸摸自己的臉,肯定紅了。
  
  有點痛!
  
  海藍哥哥最近管她也好嚴,在家裏被哥哥管,偶爾才能溜出來,居然還要被海藍哥哥管,七寶覺得自己的明天突然被這兩個男人卡住了脖子,呼吸不能。
  
  他們好強大……七寶默了半天,突然道:“海藍哥哥?”
  
  “恩?”海藍從齒縫裏哼出一聲,擺明還在生氣。
  
  “那個,我還想吃糖醋排骨。”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海藍都要捧醋狂飲了,他心裏酸的要死,這個丫頭還惦記著糖醋排骨,哼!“我給你買!我還會關照掌櫃的,用一壇黑醋好好的去碼那塊排骨,你放心吧——”海藍咬牙切齒,一字一字道。
  
  一壇黑醋?
  
  那不成了醋缸?!海藍哥哥,那還能吃嗎?七寶的臉苦了起來。
  
  兩人打打鬧鬧,一路上十分熱鬧,卻沒想到早有陰沉的眼睛盯上了他們。
  
  幾座簡單的竹屋倚崖而建,環屋種著不少奇怪的花樹,幽幽發著紫氣,株株生機盎然,引得蜜蜂蝴蝶紛紛飛舞而來,可是不消片刻全部墜落下來,落紅滿地,碎片浮沉。紅衣女子不忍再看,匆匆疾步入了屋內。
  
  屋內一紅衣人束手而立,似在欣賞牆上一幅美人圖。雖然他也著紅色,可是比之那女子身上顏色卻大為不同,那女子不過紅得像花色,而他的,卻紅得幾分蕭瑟。
  
  紅衣女子跪地行禮道:“教主,一切依令而行,隻是——”
  
  那紅衣人恍若未聞,自顧盯著那美人圖。
  
  女子輕輕抬起眼睛,目光與那美人圖相觸,畫中一輪明月,幾枝梅花,一個華衣美人,巧笑嫣然,美目流盼,活靈活現地仿佛就要從畫中走下來。
  
  她垂下眼睛:“隻是不好下手——”
  
  “不好下手?”那紅衣人輕笑,聲音粗啞如砂礫一般。
  
  光是聽這聲音,紅衣女子的肩膀已經微微顫抖,她低下頭去,沒有再發出一聲異議。
  
  ………………………………………………………………………………………………………………
  
  當日下午,海藍帶著七寶逛到東城門口看完了戲,太陽快要落山,他才匆忙拎著七寶往回走,再不回去,賀蘭雪非要急瘋不可,可是七寶還是依依不舍,一步三回頭地往後張望著。
  
  海藍步履匆匆,拉著七寶往回趕,七寶一路上還在琢磨見到哥哥怎麽找借口,不小心就撞到了一個人。
  
  那人“唉喲”叫了一聲。
  
  七寶嚇了一跳,還沒反應過來,海藍已經皺著眉頭道了聲歉,卻不料那人幾步就趕了上來要攔住二人。
  
  這人二十上下,修眉挺鼻,雙目湛湛,顧盼之間,神采照人,麵孔有如良質美玉,望之叫人心折,他朗聲笑道:“這位姑娘,撞了人就想走麽?”
  
  海藍看著這個一身緋衣的男子,突然停下步子。七寶煞不及,一下子撞在海藍背上。
  
  這一下,倒叫那緋衣男子愣了一下。
  
  七寶露出一個抱歉的笑容:“對不起,不是故意撞到你的。”
  
  黃昏中,那緋衣男子見到七寶相貌,臉上立刻露出一副垂涎之色,上來就要拉她,“小姑娘,道歉我不要,你跟我走,做我娘子,我就原諒你!”
  
  海藍一下子拉著七寶後退半步。
  
  七寶吃驚地張大了嘴巴,這人好奇怪,撞到了他,就要給他做娘子,天下哪裏有這樣的道理,而且他生成這樣,卻偏偏露出一副色魔的樣子,反而十分不襯,倒像是故意來找茬的。
  
  “你是什麽人?”海藍將七寶護在身後,七寶悄悄探出半個腦袋來盯著那男子看。
  
  那緋衣男子理也不理海藍,對著七寶笑道:“這男人這麽無趣,來來來,小姑娘你還是跟我走吧——”
  
  啥米?七寶拽著海藍的袖子,攔路打劫,還要搶她?
  
  海藍哥哥,你真是有先見之明,果然有這樣沒長眼的搶匪,嗚嗚——
  
  那人一雙眼睛竟眨也不眨地瞧著她,好似在仔細辨認什麽,七寶心中實在覺得奇怪。海藍已經察覺此人來意不善,暗自戒備。
  
  緋衣男子低笑一聲,不再多言,身形閃動,速度極快,眨眼已到兩人跟前,七寶驚呼,已經被海藍推到一邊安全地方。那人的手掌已如閃電般拍出,直擊海藍肩膀,海藍今日不過陪七寶出遊,身上並未佩劍,是以隻能見招拆招,同時飄身後退。他本就匆忙迎戰,那緋衣男子出招卻極為狠辣,似要取海藍性命一般,看得七寶心驚膽顫,卻絲毫不敢發出丁點聲音,怕分了海藍的心。
  
  數十招一過,兩人竟然堪堪戰得平手。七寶一直以為海藍的功夫很弱,至少比賀蘭雪要差很多,今日才知道並不是這樣。平日看他嬉皮笑臉很不正經,關鍵時候還是很靠得住。那緋衣男子出招狠毒、迅疾,從她這邊看去,便如暴風驟雨,仿若背後生出數十條手臂一般,實在令人心中駭然。可是海藍卻能左拆右撤,將那男子的招式盡數化解,掌風也越見淩厲。海藍哥哥好厲害啊,七寶心裏十分羨慕,要是她也能像這樣隨便揮兩下身體就半飛起來多好啊……
  
  她這邊胡思亂想,那邊卻打的十分激烈,雖然這場爭鬥來的簡直莫名其妙,但是這兩人卻明顯認了真,在大街上就打,一直打到空無一人的小巷子裏。
  
  不對!他好像是故意在把他們往沒人的地方引!海藍心中一驚,他急速掉轉想回到七寶身邊,誰知道那緋衣男子已經一掌擊來,他匆忙應對,避閃不及,隻覺胸前一冰,隨即是一陣麻酥之感,慣使毒藥的人應當知道,這是中毒的前兆。海藍出身名門,成於正派,萬萬料想不到那緋衣男子竟然掌中帶毒,使出如斯手段,實在是不入流之極!驚怒之下,左手急揚,猛擊一掌,正中那人肩膀。
  
  誰知道那緋衣人竟冷冷一笑,閃電般向七寶方向掠來,七寶驚得後退不止,猛然跌倒在地。海藍麵色慘白,腳下分明踉踉蹌蹌,卻不管不顧上前擋住那人,緋衣人似乎早就料到他會如此,袖中突然飛出短劍,海藍正好擋在七寶身前,右臂由肩至肋被短劍劃出一道深深的血槽,鮮血汩汩而出。七寶從未見過如此爭鬥,她難以置信地看著海藍倒在麵前,“海藍哥哥,你——”
  
  她過得太安逸了吧,已經無法麵對任何人受傷流血,以前看到那些富貴人家活生生打死人也沒有害怕到像現在這樣,她耳邊嗡嗡地響,連發出的聲音都在顫抖。
  
  “你做什麽,你這個瘋子,我……我不過撞了你一下……你想要他的命嗎?”七寶大聲地喊,突然淚流滿麵。
  
  那緋衣人站住了腳步,在夕陽中看著七寶,神色變換之間,已然換上一張帶笑的臉:“小姑娘,我早說了,這個男人不中用,你還是跟了我吧!”
  
  
二九

  正在要緊的時候,巷口被人堵住,緋衣人抬目一瞧,卻是一個華衣男子。
  
  七寶抬頭一看,來人正是勃日暮,他幾步走到七寶跟前,檢查了一下海藍的傷勢,然後才站起來對著那緋衣人道:“閣下好大的膽子,你可知道他是什麽人嗎?”
  
  那緋衣男子麵帶微笑:“我當然知道他是什麽人,可惜他卻不知道我是什麽人,可憐哪——”
  
  七寶恨不得撲上去咬他一口,這人簡直是個瘋子,神經病,他們不過是輕輕碰到了他,他卻死死纏住不放,忍不住心口惡氣,七寶冷冷道:“我知道你是什麽人,你是個瘋子,瘋狗,到處見人就咬!”
  
  那緋衣男子聞言目中隱隱有火光,臉上卻還是無甚表情,兩相對比,神情顯得更為詭譎奇魅,七寶卻突然一愣,覺得這人的臉似曾相識,可是卻始終想不起來在什麽地方見過。
  
  “以後你就會知道,我比這個男人,要強得多——”緋衣男子冷笑兩聲,沒費力氣就越過勃日暮消失在巷口。
  
  “小姑娘,我叫花君顏若回,你可要記好了!”
  
  勃日暮根本沒打算出手留住這個人,現在他比較擔心的是海藍的傷勢。海藍見到他已經趕來,心裏一鬆,竟然失去了意識。七寶呆呆地怔了怔,良久,突然“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看得勃日暮心裏緊成一團,又酸又澀,隻因他知道七寶是多麽堅強的一個女孩,卻為了海藍這般傷心,他的手僵在半空中,本來是想要替她擦掉眼淚,可是微微一停,便揮手向跟來的隨從道:“還愣著做什麽,快送海公子去藥堂!”
  
  七寶見著那幾個人將海藍抬起來,她卻還是呆呆站著,不知道是不是要跟過去,根本還沒有反應過來,勃日暮找了他們一整個下午,本來還窩著一肚子火,這時候看見七寶滿麵傷心的模樣,好像那怒氣一下子被澆滅了,心裏不但沒好受,反而涼涼瑟瑟,說不出什麽味道來。他的手終於輕輕落在他一直想要撫摸的肩膀上,卻從來沒有料到會是在這樣的情況下。
  
  “別哭,海藍的傷勢並沒有很重,隻需要好好調養一段日子而已,你不必這麽——難過。”
  
  七寶咬咬嘴唇,狠狠用袖子擦掉眼淚,她怎麽忘了,哭是最沒用的,尤其不能在勃日暮這種人麵前掉眼淚。但是他這時候能安慰她兩句,已經不錯了,所以她隻略微一點頭,就拚命地追著那幾個隨從而去。
  隻剩下勃日暮站在巷口,慢慢將手握成空拳,垂了下去。他略略頓了下,也跟了上去。
  
  海藍的傷勢本來並不算嚴重,隻是沒有防備花君顏回用了毒,害得他差點毒入肺腑而喪命,好在勃日暮及時趕到,將他送到藥堂,大夫想辦法去了毒素,先勉強止住了血,讓他們把人帶回去休息。
  
  勃日暮早就在大夫看診的時候就囑咐隨從去通知了賀蘭雪,他略略一沉吟,覺得此事不宜讓海家知道,海將軍和夫人是出了名的愛子如命,如果讓他們知道的話,這件事情恐怕要鬧大,尤其海藍是和七寶在一起,在沒查清楚那人的目的到底是什麽的情況下,真的不該將這件事情傳出去。
  
  尤其不能因此讓更多的人懷疑七寶的來曆,這才是勃日暮現在最掛心的。所以他代海藍修書回去,隻說在賀蘭家小住,其他半字未提。
  
  這邊海藍剛剛醒過來,就看見七寶腫著一雙眼睛坐在床頭。
  
  “怎麽變成西門兔子了,眼睛這麽紅?”海藍身上還紮著繃帶,居然還衝她眨眼睛,一副俏皮的模樣,看得七寶心裏更加難過。雖然她不知道那人為什麽襲擊他們,但是總覺得跟自己有什麽關聯,也許就是因為自己,才連累了海藍,他還幫她擋下了這場災厄,不然現在,躺在床上不能動彈的就是七寶了。
  
  那天哥哥陰沉著臉把他們帶回來,讓海藍住在賀蘭家養傷,雖然他一直都沒有責備過七寶,但是七寶心裏卻非常難過,她以為自己一年中難得有一次出去玩耍,就任性貪玩了一次,卻沒有想到會帶來這麽嚴重的後果,如果知道會這樣,她情願一輩子被關在家裏不能出門,也不想連累別人。
  
  海藍躺在床上,看到七寶還是一副蔫蔫的樣子,不由打趣她道:“七寶,莫非你突然發現你海藍哥哥英雄救美,非常瀟灑帥氣,打算以身相許了?”
  
  七寶剛想說他沒正經,誰知道他一下子抓住她的手,看著她笑,倒叫她心裏沒有主意,不知道說什麽好。海藍看她的臉好像有點紅,心裏怦然一動,緊緊握住她的手不放。
  
  她的手溫軟可愛,海藍色心又起,低頭在她小指上落下輕輕一吻。
  
  七寶“啊”地輕叫一聲,倏地抽回手,有點氣呼呼地看著海藍。
  
  受傷了還不死心,果然也是色胚子,哼!七寶哼哼唧唧。
  
  看在他救她……救她一命的份上,她也就全忍了。
  
  這幾日海藍一直昏昏沉沉,難得清醒片刻,與七寶說上幾句話便昏睡過去,七寶一直很耐心地守在他床前,隻是賀蘭雪看了,心中不知道是什麽滋味。
  
  眼見這個妹妹跟海藍越加親密,賀蘭雪心中的想法,漸漸開始不受控製。
  
  ………………………………………………………………………………………………………
  
  京都近郊有一家酒肆名叫桃花塢,南來北往的客人都情願忍著酒癮不入,隻要進了京都城,什麽好酒沒有,何必在這樣一家小酒店裏喝酒。偶爾有客人肯留下喝酒,不過是衝著這酒肆裏生得有三分姿色的老板娘小桃花,而非為了隻算中品的桃花釀。
  
  老板娘叫小桃花沒有錯,可年紀並不小,說起來嫁過兩個夫家,夫君都死了,她受不了婆家人的白眼,幹脆自己出來開酒肆,憑著幾分容色和潑辣的個性,還真就將這小酒肆維持下來了。雖然桌椅十分粗陋,但是老板娘手底下的小夥計十分利索,打掃得幹幹淨淨。
  
  平日裏老板娘小桃花是十分樂意招呼客人的,可是最近幾日裏她不但不招呼客人,整日裏隻知道深思恍惚地趴在櫃台上呆望,人來了不但不招呼,有時候客人要叫酒喝還要被她吆喝。她很忙,一直很忙,忙到兩個眼珠子直愣愣地盯著那坐在角落裏的男子,一直一直看著他。
  
  那男子穿著月白衫子,剛才還趴在桌子上麵小憩,似乎是喝酒喝得有些上頭,很是難受。這桌子十分粗糙,邊角還有沒有削平的木刺,那男子氣質脫俗,容貌美好得人間未曾有過,與這簡陋的酒肆一點都不般配,可是他卻並不在意。來了之後也不挑酒,也不看別人,就坐在角落裏麵悶頭喝酒。他總是傍晚來從城內來,有時候一直喝到半夜才跌跌撞撞走回去。這時候他好像剛剛醒過來,醉後微有迷茫,不知道想到什麽,居然發出一聲輕笑,將酒提起來灌了一口。小桃花眼睛都看直了,從來沒有想過,原來落魄的美男子喝酒居然能喝得這麽有味道,液體順著他的嘴唇流下來,滑過弧度優美的下巴,一直到達他的喉頭部位,看得小桃花幾乎心裏發顫,眼珠子快要不會動彈。可惜那男子卻從未察覺到老板娘熱辣辣的目光,他總是借著酒勁站起來,丟下酒錢,頭也不回就走。
  
  實際上這老板娘的桃花塢,實在是沒有必要太晚打烊的,因為根本沒有那麽多客人,可是為著這麽一個人,小桃花寧願每天到淩晨,隻要他喝得開心就好。隻是,她看那男子的神情,這酒卻未必喝得歡喜,本來,喝酒的人,若非開心,那就是解愁,隻是不知道,這樣的美男子,有什麽樣的憂愁,值得他一連半月,每天必來。小桃花怔怔看著,隻聽到那男子喉嚨裏微微發出咳嗽,略有清苦,一聲聲頹廢,他的眉頭都緊緊蹙了起來,看得小桃花恨不得上前去將他摟在懷中安慰才好,隻可惜,她遇到這樣的人,竟然生出了自慚形穢之感。
  
  半點不敢靠近,不知道,他到底因了什麽樣的事,要這樣自苦。
  
  小桃花心裏歎息了一聲,看那男子又如往常一般丟下銀子走出去,她才吩咐夥計打烊。
  

三十

  崖頂,花君顏若回雙手枕著腦袋躺在草地上,看著碧藍的天空,間或有一兩朵形狀奇怪的雲彩飄過,他就那麽躺著,感受著微風的輕拂,鼻尖是陽光和青草的味道。
  
  這景色真的是可愛,漂亮得讓人情不自禁想要歎息。
  
  所以他一直一動不動地躺著,希望時間能停留在這個時候。可是沒一會兒,他就手腳冰涼地坐了起來,皺著眉頭撫住了肩膀上的傷口,他剛想要撐著身體站起來就倒下了,一雙手及時扶住了他。
  
  “跟你說過,不要自己去做這麽危險的事情,教中那麽多人,根本不需要花君親自動手,可是你總是不聽!”紅衣女子歎了一口氣,看著他接過藥丸吞下去。
  
  花君隻是他在教中的職務,他的名字,叫做顏若回。
  
  顏若回嘿嘿笑了兩聲,接著就是一陣劇烈的咳嗽,明顯是牽動了肩膀上的傷口:“姨娘就是這麽嘮嘮叨叨的,再嘮叨就要變成老太婆了。”
  
  紅衣女子故作慍怒:“你個小崽子,敢取笑你姨娘!”
  
  顏若回笑著擋下她作勢揮過來的手,自己又四肢攤平地躺在地上。
  
  “我就是想看看,那個代替我得到一切的家夥,現在是什麽樣子。”
  
  “我還以為,你想要他的命!”紅衣女子抱著膝蓋坐在他的旁邊。
  
  顏若回沒有回答,過了很長時間,他才像孩子一樣輕輕抱怨了一句:“那我偶爾也會嫉妒的嘛,一時之間,下手重了點而已!”
  
  紅衣女子愣了一下,才露出一個苦笑。
  
  “我也見到七寶了,姨娘。”顏若回想了想,慢慢地說道。
  
  紅衣女子看著顏若回,臉上露出溫柔的笑容,帶著點懷念的味道。顏若回從鼻孔裏哼出一聲來,
  
  “真是搞不懂,明明跟我一樣是被拋棄的人,怎麽還能活得這麽快活,還能笑得這麽開心——”
  
  “真是叫人嫉妒啊……”
  
  七寶抱著西門兔子坐在院子裏的回廊上,手指很溫柔地揉著它的耳朵,西門兔子歪著腦袋,非常高興在被冷落了幾天後得到主人的愛寵。為了照顧海藍,連西門兔子都被丟在一邊好久了。
  
  可是,七寶的表情卻是有點呆呆的樣子,在想著她自己的心事。
  
  風吹亂了她額頭上垂落的碎發,她都渾然不覺。
  
  恩,少女到了主人的年紀,果然是會思春的,西門兔子理解地蹭了下七寶的手。
  
  七寶的手心癢了一下,她笑著把西門兔子舉起來,在半空中晃來晃去。
  
  惡趣味啊惡趣味,誰告訴她連兔子也喜歡被拎著前肢蕩秋千的,西門兔子的兔眼不斷冒著星星。
  
  “七寶?”
  
  七寶回過頭來,“哥哥。”
  
  賀蘭雪站在她身後,印象中好像有兩天都沒有見到賀蘭雪了。她忙著照顧海藍,而哥哥也是從早到晚不見人影。
  
  賀蘭雪笑著,摸摸七寶的頭,然後在她身邊坐下來。
  
  他的手落在西門兔子的毛上,輕輕撫了撫,兔子很愜意地眯起了眼睛,院子裏陽光真好。
  
  七寶靜了一下,似乎在苦惱要不要把話問出來,雖然在她心裏,這個想法已經轉了好久,卻不知道賀蘭雪會不會答應。
  
  “哥哥——”
  
  “恩?”
  
  “我以後……”
  
  七寶想了又想,終於鼓足勇氣說了出來:“我以後,可以嫁給海藍哥哥嗎?”
  
  西門兔子突然像被刺了一下彈了起來,差點從七寶膝頭掉下去,七寶手忙腳亂地抓住它抱緊,賀蘭雪的手收了回去。
  
  “怎麽……怎麽會突然這麽問。”
  
  “啊?”七寶抿抿嘴唇,使得原本淺粉色的嘴唇變得些微紅潤起來,“我是說,等我15歲以後可以吧,那時候我及笄了,可以嗎?”
  
  賀蘭雪覺得自己的頭腦變得有些遲鈍,隻是幾個簡單的音節好像都在舌尖纏繞著,始終無法吐出來,就像人喝醉了酒之後會有些口齒不清。他甩甩頭,突然站了起來,沒有回答七寶的話就匆匆走了出去。
  
  哥哥怎麽了?七寶莫名地看著西門兔子,發現它背上白色柔軟的毛,不知道什麽時候被揪掉了一小撮,怪不得一直在瑟瑟發抖……
  
  七寶驚訝得不行,不知道什麽時候,怎麽會出現這樣的事情?
  
  然後她尖叫了一下,因為有一個大大的腦袋垂到她的麵前。
  
  “小姑娘,還記得我嗎?”
  
  七寶差點從坐著的圍欄上滾下來,上次那個緋衣男子像蝙蝠一樣倒吊在廊上,頭正好垂到她腦袋的高度,一臉微笑著對她說話。
  
  她迅速地抱著西門兔子從圍欄上跳下去,飛快地在廊間奔跑。這個大惡人竟然都闖到賀蘭家了,哥哥,你到哪裏去了?
  
  嗚嗚嗚,她該往哪裏跑?
  
  她的思維比她的腳步要快,海藍還在養傷,絕對不能把他引到那裏去,如果被他發現海藍也住在這裏,海藍哥哥這條命估計就保不住了,那隻能去找賀蘭雪,對!哥哥很有可能在書房,不,拜托,一定要在書房啊!
  
  七寶恨不得自己像西門兔子一樣長出四條腿來才好。
  
  可是她剛剛跑到拐彎處,那人已經坐在拐角的圍欄上等著她了。這人的速度怎麽會這麽快!七寶心髒怦怦跳個不停,他這回又想做什麽?
  
  “小姑娘,還記得我叫什麽名字嗎?”
  
  鬼才知道你叫什麽名字,七寶的掌心,額角,不禁往外冒著冷汗,這人好可怕!
  
  不,他上次好像說過,他叫什麽顏回,什麽花,對!花君顏若回,七寶想起來了。
  
  看著七寶警惕地抱著一隻兔子看著他,顏若回笑起來,咧開一口白牙,“不要害怕哦,我不會欺負女人的啦!”
  
  “你又做什麽?”
  
  “這隻兔子長得也挺可愛的嘛!恩,不過還是七寶長得更好看!”顏若回置若罔聞,興致盎然地說道。
  
  這人真的是個瘋子,七寶肯定了自己的猜測,他說話毫無邏輯,簡直不知所雲,她所說的話,他根本不在意,簡直像是活在自己的世界裏一樣的瘋子!他怎麽會知道自己叫七寶,難道上次海藍或者勃日暮叫過她的名字被他給記住了?七寶大腦一片混亂,從來沒有想過這個人居然有膽子闖到賀蘭家來,所以根本沒有應對的心理準備。
  
  “我隻是來看看你嘛,不要這麽緊張,我又不會怎麽樣。”顏若回故意攤開手,示意自己並無惡意,可是他闖入別人家裏,還露出一副無辜的樣子,怎樣都不可能取信於人。
  
  “你不正常,我怎麽知道你會不會突然發瘋要打我——”七寶後退了一步。
  
  顏若回身形已凝立不動,含笑道:“是啊,你想的很對,我是不正常,但是我現在很正常啊。我發瘋是有的,但是不發瘋的時候也是有的。我發瘋的時候要打人,逮誰打誰,可是我不發瘋的時候——”
  
  “你不發瘋的時候怎樣?”七寶想著周旋片刻拖延時間,盼望有人能夠經過這裏,可是轉念一想又覺得沒有希望,就算有人經過,如果不是武功超過海藍的賀蘭雪,這家裏都是平常人,又有誰能救她。
  
  想到這裏,她的心都像是浸在冷水裏,冰涼起來。
  
  “我不發瘋的時候,就過來找你玩兒啊,我們應該很投緣才是。”顏若回笑容滿麵,緋色的衣服在陽光下微微發著光。
  
  他臉上帶著笑,七寶的心裏卻想哭,到底這個莫名其妙的人來這裏做什麽,好像還專程來找她的,她這麽想著,不由問出口:“你為什麽總是纏著我,我根本就沒有見過你。”
  
  “你看你看,你叫七寶,我叫顏若回,從今天開始我們不就認識了嗎?我不但要認識你,我還要跟你做朋友,然後好好跟你親近親近,最後把你娶回家做娘子。”
  
  七寶被這人顛來倒去的話弄得不知所措,不知道要怎麽回答他,對著正常的人她還好說話,可是對著瘋子好像大腦就短路了。“我才不要嫁給你做娘子!”
  
  “你不嫁給我?莫非要嫁給那天那個不中用的家夥?”顏若回走近了一步,“你可要想好了,他長得沒我英俊,武功沒我高,更加不懂情趣,你嫁給他,會後悔死的。”
  
  “我後悔死也不嫁給你!”七寶悄悄地往後退著。可是她就算往回跑,也過不了多久就會被抓住,這個人,簡直是沒法兒跟他講道理。
  
  他分明是來戲弄她,雖然說的一本正經,臉上卻看不出有半分認真之意。可是,他這不是有毛病嗎,特地跑到這裏來瞧她,戲弄她,跟她說這麽無聊的話,怎麽可能是毫無目的的呢?
  
  “哦,這又是為什麽?”
  
  “因為你有病!”七寶恨地跺腳,西門兔子害怕地瑟瑟發抖,唯恐因為女主人此時的口不擇言,害得它掉了毛又掉皮。
  
  “恩,我們到底是天生一對,你果然都知道——”顏若回臉上的笑容更加燦爛,他一步步地走近七寶,“我早就想好了,如果哪天我死了,墓碑上就寫一句話。”
  
  “七寶姑娘,你知道是什麽話嗎?”
  
  七寶的後背已經靠上了一根廊柱,她看了一眼,再也沒有退路。
  
  “我準備就這麽寫,”顏若回的手已經伸了出來,眼看就要抓住七寶的肩頭。
  
  “我早就告訴你,我有病。”
  
  七寶心裏實在是驚懼到了極點,突然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很多年前,乳娘告訴七寶,如果碰到熊瞎子,就裝死,不知道,碰到瘋子裝死,有沒有用處。
  

三一

  事實證明,裝死是沒有用的.
  
  過了很久之後,那隻手也沒有伸過來,七寶偷偷掀開左眼皮,顏若回負著手站在她眼前,帶笑看著她。
  
  七寶無語,果然,顏若回不等於熊瞎子,也不是正人君子,按照道理講,君子是不會威逼一個已經嚇昏過去的小女子的,可是這個人在這裏站了半天,並沒有要離開的意思,半點都沒有。
  
  西門兔子剛才隨著主人一起倒在地上,也裝作已經摔傻的模樣,現在七寶爬起來,它也被跟著抱起來,老老實實窩在七寶胸前。
  
  顏若回微微笑道:“七寶姑娘,這回不暈了嗎?”
  
  七寶愁眉苦臉,嬌俏的鼻子都皺了起來,西門兔子的耳朵也配合著主人的表情耷拉了下來,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
  
  “七寶姑娘,若回早就告訴過你,咱們倆才是天生一對,你何苦裝死來騙我,反抗是沒有用的。”他也不伸手來拉她,但是就站在這麽近的距離,她都能聽到他輕淺的呼吸聲。
  
  “七寶姑娘,你長得這麽漂亮討喜,怎麽擺出一副天怒人怨的表情,莫非是嫌棄我配不上你?”
  
  七寶深深吸了一口氣,平複了自己起伏的心情,壓製下一拳頭把他打出去的憤怒,敵強我弱,忍了!逃跑不行,裝死也不行,那就隻有勇敢地——
  
  “不是你配不上我,是我配不上你。”七寶話還沒出口,牙已經被酸倒。
  
  “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貴德。感郎千金意,慚無傾城色。”七寶略一停頓,便將在錦繡院中學到的一首詩歌拎了出來,詩詞老師說過,淑女是不能用髒字罵人的,應該用婉轉的詩句以示拒絕之意。西門兔子兔眼撐得老大,啥米,主人居然會吟詩,看不出來呀看不出來。
  
  誰知道顏若回聽了不怒不惱,反而笑咪咪地長手一伸,突然將七寶懷中的西門兔子給扔到一邊柱腳,七寶驚呼一聲,被他一把拉過,可憐七寶頭暈眼花,還沒回過神來,顏若回已經輕輕將她推了出去,他口中卻朗聲吟道:“碧玉破瓜時,相為情顛倒。”
  
  七寶臉黑了,淫詩啊淫詩!
  
  她還沒開口說話,就已在他手中原地旋轉了一個圓圈,動作行雲流水,巧妙流暢之極,頓時長廊裏裙裾飛揚,日華搖動。
  
  “感郎不羞難,回身就郎抱。”
  
  念到“就郎抱”時候,七寶已經被他反扣懷中,恰好一抱,半點掙脫不得,顏若回玉麵朱唇,笑得風流無限:“來吧,小碧玉,咱們親一個!”
  
  碧玉?!七寶這回真暈了,老師,乃害死人啊!
  
  果然學堂裏學到的東西,那就是西門兔子拉的那啥呀——
  
  還沒等他的嘴唇壓下來,七寶就緊緊閉起了眼睛,不敢再看!
  
  誰知道那吻不過略頓了頓,卻輕輕落在她額角,輕的像微風拂麵,蝴蝶落花,轉瞬即逝,七寶頓時睜開眼睛。
  
  午後的陽光下,顏若回正一眨不眨地望著她,唇畔都是笑容,哪裏還有當初要殺人時候的凶狠模樣。
  
  任是七寶,看到他此刻樣子,本來嚇得蒼白的麵容,竟也變作嫣紅顏色。突然有人重重咳嗽了一聲,嚇得七寶差點栽下去,幸虧顏回手快,將她扶好站穩。
  
  “老人家,不知道打擾人家親熱,是要被雷劈的嗎?”顏若回笑得滿麵春風,話中雖有怨,麵上卻無怒。
  
  老管家的眉毛抖了抖,還是一副溫吞吞的樣子:“我家公子出門去了,小姐就歸老頭我管,采花賊一律打出去!”
  
  老管家從背後霍地抽出一巨大掃把,七寶瞪大了眼睛。突然幾步跑過去擋在老管家麵前,直視顏若回:“不許你傷害他!”
  
  如果顏若回連老人家都敢打,那真是十惡不赦的大壞蛋,七寶心想。
  
  顏若回歎了口氣,搖搖頭道:“隻怕你一心護人,人家卻根本用不著你保護,真是個傻丫頭啊——”
  
  什麽?
  
  就在這時候,老管家輕輕推開了七寶。接著立刻掄起掃把朝他拍過去。七寶捂住了嘴巴,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她哪裏攔得住管家,如果老管家有半點閃失,她心裏要內疚死!誰知道那老管家平日裏看來行動遲緩,年邁體弱,可是這時候看起來卻半點不像平常的樣子,他掄著掃把,手腕一抖,掃把尾部就在空中滴溜溜一通亂轉,顏若回見狀身形突轉,及時避開了那一掃把,老管家手中掃把沒有打到他身上,卻嗵地往地上一墩,砸得本來鋪著厚厚的、泛著黃色淡光的長條石板立刻碎屑橫飛,七寶呆,竟然活生生用掃把鑿出了一個坑!
  
  深藏不露啊,老人家,顏若回意味深長地看了七寶一眼,看得她心裏一哆嗦,怎麽連管家都這麽厲害!
  
  輕飄飄的掃把居然能將地麵鑿出一個大坑,這是什麽概念,西門兔子被那灰塵嗆得一骨碌滾到七寶的腳邊。七寶抱起它,自動自覺退到安全範圍。
  
  “看來老人家當年舞的是鐵錘啊,到老居然還有這麽一手好功夫,晚輩可實在是沒有想到這賀蘭家還有這等高手!”顏若回說著說著,突然作恍然大悟狀:“我聽說前朝有位陳田陽,最拿手的就是一手鐵錘,莫非——”
  
  老管家笑得眉眼一抖一抖,大掃把輕輕鬆鬆地顫了顫:“小子看來很有眼力,老頭我受賀蘭家大恩,早就不做強盜好多年,今日居然還能被你認出來!”
  
  兩人說話間,已經交手了好幾個回合。顏若回為避開掃把攻勢,身形已在長廊上空回旋三次,每次都不過借力柱子轉變方向,突然,身形如遊龍一般向七寶而去。老管家本來以耍猴的心態看著這個年輕人避閃,此時才驚覺他莫非是要挾持七寶做人質。當下掃帚一揮想要擋住,可是已經晚了,顏若回已經近在七寶跟前,七寶聽見那掌風襲來,以為會被重傷,誰知道顏若回右手自她頰邊翻起,一下子落在她的肩膀上,七寶還來不及反應,嘴上就被他重重親了一口。
  
  空氣中立刻發出清脆的響聲,七寶的手自動自發扇了他一巴掌,把顏若回打地愣了一下。
  
  采花賊居然敢當著老管家的麵這麽無禮,陳管家氣得吹胡子瞪眼,一掃把已經再次向他襲去,顏若回呆了不過片刻工夫,附在她耳畔,輕輕道:“我下次再來找你玩!”沒等七寶回答,他已經借著她背後的回廊輕輕一點後退至十步開外。
  
  速度好快,七寶覺得不過是眨了兩次眼睛的時間,他已經消失地無影無蹤。
  
  “采花賊下次再來,小姐千萬不要姑息,大聲叫我!看我下次不拍死他!”老管家眉毛得意地一橫,大力揮舞了一下手中的掃把,那叫一個威風!平日裏慈眉善目的老頭,居然有這樣深藏不露的好功夫,真是讓七寶沒有想到,如果不是顏回突如其來,老管家肯定還要繼續隱瞞下去。
  
  真人不露相啊,七寶仰慕地點頭。
  
  “管家伯伯,可不可以也教七寶掃把功,好好玩的樣子哪!”
  
  老管家吃驚地看著星星眼的七寶,靜默了一下,歎了一口氣:“七寶小姐,你要是早幾年就好了,學武最好的時間已經過了,就算你再努力,也不可能有所成就。”
  
  七寶一笑,露出可愛的小米牙,看得老管家心裏一抽抽,不知道怎的想起了西門兔子倆燦爛的門牙,“七寶不需要很厲害,隻要能夠打色狼就好了,就像這樣!”
  
  七寶狠狠地揮動手臂,作揮舞掃把狀。
  
  隻聽撲通一聲,七寶心裏一顫,好像把什麽重要的事情給忘記了。
  
  西門兔子呈現拋物線落體運動,五體投地狀趴在不遠處。
  
  呃,剛才想著學功夫,太興奮,一下子居然忘記西門兔子還抱在手裏!
  

三二

  海藍靠坐在床邊,心中憤憤難安,當他再次向賀蘭雪提起七寶的婚事的時候,賀蘭雪就直接一口拒絕了,而且這理由雖然讓他十分討厭,但是不得不接受。
  
  七寶入了錦繡院,可惜,並沒有畢業。
  
  真是卑鄙的到了一定段數的理由,好像早早挖了坑等他跳進來一樣,當初讚同七寶不去學院的,海藍也是榜上有名,剛開始他隻是不希望七寶跟寧歌太親近,但是現在卻被賀蘭雪拿來做借口,看樣子,如果時間再耗下去,總有一天,七寶會被賀蘭雪給搶走,這個傾向現在越來越明顯。
  
  這不是個好兆頭。
  
  海藍的手指在床邊輕輕敲擊著。
  
  而另一邊,七寶不小心把西門兔子摔出去之後,西門兔子華麗的骨折了,所以七寶不得不單獨把它從自己房間裏挪出來,為它在院子裏用小木條和棉花,被褥搭建了一個小房間,因為西門兔子如果繼續趴在她房間的地板上,可能會加重病情,雖然是照顧兔子,七寶一樣像照顧海藍一樣有耐心,如果海藍知道,恐怕要吐血。
  
  七寶拒絕了侍女的幫助,獨自收拾好了院子,小心翼翼地把歪歪扭扭的西門兔子移進去。晚上賀蘭雪也沒有回來,七寶孤零零一個人坐在桌子前麵吃了晚飯,老管家告訴她,海藍今天喝了藥睡得很早,其實是在提醒她,過了晚飯的時間,就不要往男子的房間跑了,七寶懂了老管家的意思,其實心裏很感激,因為她知道老人這樣說,是真心為了她好,畢竟一個沒有出閣的小姐,是不應該在晚上去男人房間的,這樣很不好。七寶心想,那明天一早就過去看他。
  
  用了晚飯,七寶梳洗了一番,鑽進被窩的時候突然想到,那個色狼說不定什麽時候還會來找麻煩,如果她能學會老管家一半的掃把功,她肯定能把那家夥掃出門去。
  
  恩,掃出門去,七寶閉上眼睛。
  
  ……我想跟你在一起
  
  七寶……哥哥想要永遠留住你……
  
  朦朧之間,這些話在七寶的耳邊反複地回繞,七寶想要切實地抓住它們,然而意識卻總是仿佛被束縛在一個推不開的箱子裏,隻能隱約看到輪廓,聽到聲音,摸不清準確的實體,連聲音的尾巴都抓不著。
  
  嗯……七寶突然驚醒,因為她發現……
  
  “哥哥!”
  
  賀蘭雪臉上的笑容很悲傷,雖然看起來,那根本不能稱作是個笑容,他坐在床邊,似乎已經很久,七寶聞到他身上很濃重的酒香。
  
  聞起來,仿佛一朵喝醉了的桃花,醉意熏然。
  
  這一刻,她懷疑自己是在做夢,因為,賀蘭雪從來不喝酒,他總是很清醒。
  
  但是,這個被她懷疑是夢中的人影說話了。
  
  “七寶,哥哥不懂……為什麽你這麽早就想要……離開哥哥呢?我對你不好嗎……我以為,你一直想要跟哥哥在一起……”賀蘭雪摸著她的額頭,似乎是在跟她說話,但是語調卻在顫抖,像是在壓抑著情緒。這不是七寶所熟悉的賀蘭雪,她從來沒有看過喝醉酒的賀蘭雪。
  
  竟然是這樣的,哥哥很悲傷嗎?七寶伸出手,想要去觸碰他的臉頰,跟賀蘭雪的親近,近兩年也一直如此,她當作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因為賀蘭雪也一直告訴她,這是理所當然的。可是手被賀蘭雪握住了,他舔吻著她的手心,七寶的身體不由自主地一顫,賀蘭雪不對勁,哥哥雖然對她有過很多親密的動作,但是這樣的實在是……好奇怪……
  
  可是她沒能坐起來。
  
  被褥裏的溫暖突然被冰涼的空氣所取代,賀蘭雪以觸及耳邊的距離無數次地低喃著她的名字,七寶突然意識到,他竟然也上了床,雖然小時候也有過跟哥哥相擁而眠,但是,但是現在這個情況……
  
  賀蘭雪的身上全是冰冷的氣息,七寶凍得想要哆嗦,他已經緊緊抱住了她。
  
  “七寶,跟哥哥永遠在一起,不要離開我。”七寶身體的溫暖令神智混亂的賀蘭雪有種好像一下子無處可逃的錯覺,他一直想要逃開這種情感,最後被逼得要發瘋,他隻能回來,再不回來這個地方,他會徹底失去這個人,七寶問他,可不可以嫁給別人的時候,他感到,窒息,隻剩下窒息,所以隻能驚慌失措地跑出去,可是喝了酒,並沒有成功地讓這句糾纏他到忍無可忍的話消失哪怕一時半刻,這句話每時每刻在他腦海裏不斷捶打他,快要發瘋。原來‘哥哥’不是每時每刻,不是永永遠遠的,‘哥哥’是隨時會被七寶拋棄的人嗎,他想要問她,卻問不出口,真是荒謬到了極點,他害怕被七寶就這麽丟棄,他要保持清醒,可是他無法再保持清醒。
  
  七寶在黑暗中瞪大眼睛,大腦中卻混亂得一塌糊塗。
  
  心跳加速。
  
  七寶分不清是害怕還是別的,她心髒好像從來沒有跳得這麽快這麽快,她想要推開賀蘭雪,可是手卻突然被他抓住,她張口要說話,被他一下子堵住。
  
  用嘴巴,堵得嚴嚴實實,七寶駭然,這是從未有過的事,怎麽會這樣,哥哥醉得肯定太厲害了。嘴唇上是冰涼的觸感,仿佛渾身冰冷的男人,剛剛從外麵回來,可是很快就撬開她的嘴巴,帶著點失控的意味,如同要竊取她口中的溫暖一般。溫熱濕潤的感覺讓七寶一下子徹底從迷霧中驚醒,她拚命想要推開賀蘭雪,可是被抓住的手卻被牢牢控製著,他壓在她的身體上,緊緊貼近著她。七寶隻能發出嗚咽的聲音,賀蘭雪的眼睛像是黑色的水晶,帶著深沉的悲傷讓她感到無法理解和震撼。隻要他一隻手輕鬆地按住她的雙腕,竟然就無法動彈分毫。這是他跟她體力上的差距,第一次驚恐的,七寶意識到,哥哥除了是一個疼愛她的兄長,也是一個男人。
  
  一個一直一直很愛她的男人。七寶身上隻穿著貼身的裏衣,要脫掉簡直是易如反掌,賀蘭雪雖然醉了,但他一直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他隻是想要借著喝醉的借口,將七寶徹徹底底地占為己有。斷絕一切她會離開的理由,一切的可能,斬斷她對別人的依戀和感情。可是肌膚相貼,那些曾經亂七八糟的想法已經徹底離開他的大腦,所有的一切仿佛並不存在,隻剩下,他跟他愛的人,賀蘭雪心裏突然明白過來,他愛她,就像是一個人豁然開朗的片刻,總是想要得到別人的認可,他急切地想要七寶認同自己的感情,隻要是肌膚相貼,他居然就可以興奮到難以自拔,控製不住想要掠奪的欲望。好像連觸碰都變得奢侈,世界在眼前消失。
  
  “我愛你。”
  
  七寶剛被鬆開嘴巴,想要大聲地喊人進來拉開喝醉的哥哥,可是此時聽到這句話,她不禁咽了下口水,因為他的眼神中不帶絲毫戲弄的成分,也清醒到讓她害怕。不僅僅是害怕,還有更多更多的迷惑,竟然可以讓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實在是震撼到了極點。
  
  哥哥說的,是真的嗎?七寶心裏突然感到難以置信,雖然這並不是想這些時候,因為她已經一件衣服都不剩了。賀蘭雪的嘴唇又壓下來,帶著馥鬱的酒香,慢慢地纏繞上她的舌尖,吸吮著。這種可怕的吻法令七寶混身躁熱。他的舌尖描繪勾勒著她的,因為毫無經驗,七寶被這種陌生的,酥麻的刺激,引來一陣陣顫抖,連後背都在哆嗦,仿佛下一刻就要被賀蘭雪連皮帶骨頭吞進肚子裏去一般,七寶隻能感受到他極度貪婪的深吻。令她恐懼的,還不止是接吻,因為他空著的那隻手,已經撫摸上她的脖頸,一直撫摸到她的胸口。七寶幾乎想要大聲地叫出來,因為那裏正被賀蘭雪輕輕地揉搓著,可是她的身體竟已無力,連掙紮都無法掙紮,口中隻能溢出呻吟。
  
  賀蘭雪的目光越來越亮,臉也越來越紅,他簡直是要被自己體內無法控製的欲念給生生逼死,可是他的動作依然溫柔克製,他不會嚇到七寶,也不能在這個時候嚇到七寶,否則她就會像受驚的小鹿一樣從他眼前跑走。要抓住,永遠也跑不走才好。他受夠了心裏酸到要死的滋味,那見鬼的感覺根本不該打擾到他,本來,七寶就該是屬於賀蘭雪的,他理所應當永遠占據她的心靈,其他人,永遠都不要想,想都不能想。先愛上她的人,是他,先帶她回家的,也是他,為什麽要做出退讓,為什麽要把可愛到讓人無法忍受的七寶讓給別人,憑什麽要把她給別人!為什麽他隻能躲在城外的酒肆醉生夢死,不能站在她身邊光明正大擁有她,這不公平。
  
  賀蘭雪氣惱地轉而咬住七寶的脖子,接著又不斷地下移,仿佛想要她認同他此刻混亂不堪的心緒和無比清醒的情感……可怕到他無法自控的情緒……
  
  七寶死死咬住嘴唇,盡管沒有反抗的一絲可能,她也不肯發出讓自己都覺得羞恥的呻吟。突然一陣刺痛感竄上胸口,知道是被男人咬住了,七寶混亂地想要躲開,胸口唇齒的觸感卻又轉成了緩緩且溫柔地舔舐。
  
  七寶全身都顫抖起來,目中突然湧出了淚光,“哥哥……嗯……嗚嗚……鬆開……嗯……”最後隻會混亂地搖頭,卻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說什麽。她的雙手已經被鬆開了,可是她卻隻能用雙手死死按住嘴邊,壓抑住一切可能的呻吟。她的膝蓋用力想合起雙腿,卻無濟於事。因為賀蘭雪已經在不知不覺中將身體擠進來,將她的雙膝分開。七寶的眼淚突然一下子全部湧出來,她不知道怎麽會這樣,一切為什麽會混亂成這個模樣。這種狀況,根本就不是哥哥平時的樣子,也不是他們日常可能的相處模式,哥哥居然……做出這種難以啟齒的……行為……並不會感到惡心……可是……可是……七寶突然像是失去思考能力……為什麽……賀蘭雪輕歎了一下,撫摸著七寶的臉頰。七寶剛剛感覺到他行為的停歇而鬆了口氣,然而轉瞬間,她立刻要被他的動作弄得狂亂,他挺身進入了她的身體……毫無隔閡的……
  
  七寶的眼淚順著臉頰滑落了下來,卻很快被賀蘭雪舔吻掉了,“討厭哥哥嗎?七寶是不是……討厭哥哥……”
  
  七寶不知道他在說什麽,大腦一片空白,就隻知道搖頭,拚命地搖頭想要抗拒。賀蘭雪突然笑起來,含住她的嘴唇,七寶屏息,連哭都忘了。也許是賀蘭雪安撫般的細吻,連同七寶的哭泣聲也一起吞沒,半點也不留給她拒絕的機會。因為他已經被體內壓抑的愛意逼到極點,擁抱著心愛的人的這種滿足到達他的心底,隻剩下貪婪的想要掠奪一切的欲念。
  
  “就算七寶在哭,哥哥也不能放開你——”

  
三三

  剛開始的時候,賀蘭雪的動作還是克製著的,七寶的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唇,深深恐懼泄露出一點點呻吟來。每天晚上這個時候都會有巡夜的侍女,如果被發現,如果被發現的話,她跟哥哥兩個人……嗯……七寶的思維零零碎碎,整個人好像無法控製地在賀蘭雪懷抱中破碎,不知道該如何……
  
  最初就是疼痛,讓她無法忍受,想要拚命哭出來的疼痛,可是接下來的事情就已經遠遠超出七寶的想象。賀蘭雪剛開始不過是在她身上緩緩搖晃著,很緩慢地一點一點占有侵入,可是當疼痛漸漸麻痹以後,七寶就不確定那是一種什麽感覺了。她從來沒有經曆過的感覺,她不能分辨出自己身體在發生什麽樣的變化。
  
  忽然砰的一聲,七寶驚慌失措地想要推開身上的男子,她看向門,那裏紋絲不動,是窗子,窗子被風吹開了,發出很大的響聲,可是窗外什麽也沒有,空無一人,黑漆漆的,隻有床前,因為風的闖入,突然幔帳飛舞,七寶驚懼不已,賀蘭雪卻什麽都不在意,他緊緊摟住她,七寶因為這突如其來的事情而縮成一團,賀蘭雪在她耳邊呢喃:“七寶,哥哥在這裏,別害怕……”語調輕柔,身下的動作卻一點都沒有停下來。
  
  那裏沒有人,什麽人也沒有。不過,即便是有人,即便是看到了又怎麽樣,賀蘭雪心裏想著,七寶本來就是屬於他的,很快要嫁給他作他的小妻子,誰也說不了什麽,誰能有資格說什麽,這裏是賀蘭府,這裏屬於他……還有七寶……七寶顫抖的樣子,嬌俏的臉突然變得嫣紅一片,看得賀蘭雪心動不已,難以自持。七寶拚命想要合攏自己的身體,可是卻被他輕鬆地徹底侵入,進入的更深更深。七寶的手被賀蘭雪拿開,他的嘴唇再一次堵住了她,她明明可以咬他,明明可以,可是七寶不敢,到現在都還是不敢,她隻能被動地抓住賀蘭雪的肩膀,十指都在顫抖。
  
  他的手突然落在她的臉上,輕輕擦掉她眼角的淚水。那麽溫柔那麽輕,可是他的動作卻半點沒有停,七寶隻覺得自己不像是躺在堅固的大床上,而是在一條搖搖晃晃的小船上,她整個人都隨著他的律動而失去節奏。哥哥的嘴唇剛剛一挪開,七寶突然再也無法忍受,拖過他的手指,狠狠地咬下去。咬著他的拇指,仿佛是一隻良善的小動物突然的發狂,她咬得極其用力,可是賀蘭雪身下的動作一點也沒有停,嗚嗚,這樣也沒有用,七寶口中的手指已經被弄得鮮血淋漓,賀蘭雪明明很痛,卻沒有把手抽出來,七寶呆呆望著他,賀蘭雪的拇指被尖銳的小牙齒鬆開了,可是他臉上卻帶著滿足的微笑,抽出還殘留著齒痕的手在她被淚水打得濕漉漉的臉頰上輕柔地撫摸著,像是被寵物狠狠咬了一口的主人,還是充滿憐愛和耐心,一點一點地安撫著自己的愛寵。七寶很不甘心,可是看到他左手拇指指節處鮮血淋漓的模樣,卻不知道還能不能再有抵抗的勇氣。
  
  賀蘭雪發出一聲輕笑,像是渾然感覺不到痛苦。他隻是換了另外一種方式來懲罰她而已,七寶很快就後悔自己為什麽不幹脆咬斷他的手指算了,也好過……唔唔……賀蘭雪還是吻她,連她自己都感覺到口中的鐵鏽味,逐漸被他口中馥鬱的桃花酒的香味衝淡,連她仿佛都要喝醉。七寶瑟瑟發抖的模樣,即便在他懷中,也抖抖索索的模樣,賀蘭雪看了,胸口有點發痛。他撥開她被汗水打濕的額發,明明剛才還那麽冷,現在他卻覺得溫暖到難以置信,他繼續撫摸著她的身體,青春的散發出少女的氣息,比酒更香更濃鬱,在此刻無所遁形。皮膚在黑暗中變得透明瑩白,腰不堪一握,纖細得像要在他懷中消失,可是他不會讓她消失,要緊緊護在懷裏,哪怕她不能呼吸。
  
  “這裏顏色好漂亮,七寶,不許閉上眼睛,看著我!”七寶低頭,看到賀蘭雪伸出舌尖舔弄她的胸口,玩弄似地反複含住舔舐,她快要被他的動作弄到發神經,他卻毫不以為羞恥,在她身上甚至加快了搖晃的動作。時不時的,賀蘭雪會抬起頭,濕潤的仿佛依舊醉意醺醺的黑色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她,像是在確認她有沒有在看。漸漸的就隻剩下兩人急促的呼吸聲,間或是賀蘭雪壓在她身上,喘息著加快動作,七寶甚至能聽見那種……被激烈進出的聲音……來自於身體的……
  
  發現她似乎意識恍惚,賀蘭雪狠狠地一個頂動讓她不得不回過神來,口中發出淒切的聲音,就又被他抓住腰,“唔,嗯……”,七寶隻剩下一點點破碎的呻吟。直到他在她體內發泄出來,七寶才能喘息,筋疲力盡,好像是被吸幹了所有的體力,她想要爬起來,卻被他揉成一團抱在懷裏,動也動不了,稍微挪動一下身體,七寶就感到無法形容的羞恥,因為她稍微動一動腿,就感覺有液體從體內流出來,好難受的感覺,她的身體滾燙,不知道是因為覺得羞恥還是憤怒,她被緊緊的抱住,有些呼吸不能。還以為這一切都結束了,她還以為賀蘭雪已經睡著。可是她一直睜著眼睛,看著床一側漂亮的雕花,神思飄忽。身體會很痛,可是心裏更難受,頭也很痛,還有疲憊。七寶不能想象,這一夜她經曆過什麽,從來沒有想到賀蘭雪居然會做出這種……行為來……
  
  半夜的時候,賀蘭雪又一次從後麵按住七寶,挺身進入她,七寶僵硬著,一動不動,連啜泣都沒有。不像第一次那麽慢,這一次進入連停頓都沒有,七寶知道這很容易,因為她身體裏還殘留著上一次的痕跡,容易的簡直讓她快要失聲痛哭。
  
  “嗯……嗯……”
  
  每當賀蘭雪擺動腰部,七寶口中就輕輕地發出連她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低吟,像是受傷的小動物的哭泣。
  
  最初還極力忍耐著,隨著他的動作而變得破碎。賀蘭雪知道七寶是第一次被人擁抱,所以並沒有太多次的索取,隻是到了半夜,他還是無法忍受到緊緊抱住七寶纖細的腰身,一次又一次地掠奪。
  
  他想永遠把這個人擁抱在懷裏,體會她的聲音,體會她的柔軟和讓他心動不已的馨香的身體。
  
  僅此而已。
  
  他從來沒有想過要傷害她,但是在某種意義上來說,他不得不如此,否則他隻能眼睜睜看著喜歡的人被別人搶走。後來居上,他喜歡這種感覺,將七寶牢牢鎖在懷裏的美好感覺。
  
  第二天早晨,賀蘭雪醒得很晚,他睜開眼睛的時候,床上空無一人。
  
  懷裏是空空的。
  
  他突然感到驚惶,他昨晚就該解釋自己的行為,可是他這段日子以來飲酒過度,夜不能寐,突然得償心願的時刻,一下子竟然把最重要的事情給忽略了。他竟然忘記照顧到七寶的心情。
  
  他匆忙地穿上衣服,到處在賀蘭府裏尋找七寶。最後在浴房門口,看見緊張不已的侍女。
  
  他的心突然鬆了下來。
  
  “公子,小姐她……”侍女一臉驚慌的表情,她也不明白七寶到底怎麽了,為什麽一大早起來什麽都不做,就是燒水沐浴,然後進了浴房,一直都沒有出來過。
  
  “你下去吧。”賀蘭雪皺著眉頭揮揮手,侍女如釋重負地退了下去。
  
  賀蘭雪推開浴房的門,滿屋子都是彌漫的水汽,連門邊都是水漬。他關好門,走進簾內,看見驚慌失措的七寶,她披散著長長的黑發,整個人在寬大的水盆裏蜷縮起來,賀蘭雪緊走幾步,一下子抓住她的肩膀:“你在做什麽!”她的嘴唇被她自己搓洗得完全發白,身上賀蘭雪留下的點點紅色的印記,甚至被她洗出了血點,她一定是反複在擦洗著身上的痕跡,拚命的揉搓著,不然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賀蘭雪一下子跪坐在水盆邊上,緊緊抱住七寶顫抖的肩膀:“是哥哥的錯,七寶,不要害怕——都是哥哥的錯。”他的額發也被水汽打濕,水珠不停地滴落,身上的月白色衫子也打濕了,因為七寶不停地顫抖著,急切的想要脫離他的懷抱。
  
  她的表情很迷惘,仿佛根本不知道眼前的人是誰。這種陌生的目光讓痛楚瞬間穿透賀蘭雪的心髒,讓他在此刻無法呼吸。他依然緊緊抱住她,嘴唇不斷落在她的額頭上,不顧她的退縮,親吻她的眼睛,睫毛,反複摩梭著,帶來一陣讓人心顫的悸動,七寶的身體漸漸安靜下來,表情變得困惑,有些不安,卻再沒有激烈的反抗。哥哥的眼睛裏好像也有暖暖的熱氣和微微的濕氣,七寶不知所措地看著他。既怕他會傷害到自己,又不敢離開他的懷抱。
  
  因為會很冷,空氣中的水汽仿佛都是冰涼的,侵吞著她的肌膚。
  
  賀蘭雪把七寶用寬大的純白布巾包裹起來,抱在懷裏,一直抱回房間。一路上侍女隨從都低著頭,眼神不敢有片刻落在他們身上。隻有七寶,才以為賀蘭雪是無害的,是高潔的。而賀蘭家的下仆,早早就認識到主人嚴苛的手段,很多事情,並不是他們可以過問的。
  
  賀蘭雪坐在七寶身邊,用厚厚的被子把她包裹起來,“好好睡覺……聽話……哥哥不會再傷害你了……”
  
  七寶像是在做著噩夢,醒了以後,賀蘭雪還是她溫柔的哥哥,沒有改變,她以為。
  

三四

  七寶是一個康複力很強的人,她連午飯都沒有吃,一直睡到下午。想起來今天早上要去看望海藍,可是不想動,一點都不想動。
  
  渾身軟綿綿的。賀蘭雪擔心會刺激到她,已經讓所有人都出去了,連他自己也在她睡著後離開。因為他知道,七寶需要獨立的思考空間。
  
  至少在這個時候,並不是他表白感情的最佳時機。
  
  因為七寶明顯受到了驚嚇,盡管他小心翼翼,可還是驚嚇到她,這令他覺得不安,和沒有把握。誰也沒有說過,七寶被他占有,就會老老實實呆在他身邊,他漸漸有一種預感,他把握不住她,既然不知道她心裏在想什麽,他肯定把握不住她,無法控製她的行為。
  
  所以需要給她時間來接受,他從哥哥到愛慕者的身份的轉變。
  
  況且,他還有更加重要的事情,需要去解決,隻要進行的順利,那麽永遠也沒有人能把七寶從他身邊奪走了。賀蘭雪整整一天都不在家,他需要去會見一位十分重要的來客,很重要,但是他一直心神不寧的擔心七寶,所以不到傍晚就匆匆趕了回來。
  
  而七寶,則在床上一直煎熬到天黑,她感覺到自己渾身好像散了架,染了血的床單被哥哥換掉了,不,是被他拿走了,拿走做什麽她不知道,七寶很艱難地坐起來,把外衫一件一件穿起來。她突然聽到外麵院子裏有人在爭執。
  
  好吵,她把耳朵死死捂住,還是聽到一些字眼。
  
  關於……兔子……什麽的……
  
  七寶睜大眼睛,手也鬆開了,他們在說兔子?西門兔子……
  
  她爬下床,赤著腳走到門邊,從門內的縫隙向院子裏看。
  
  賀蘭雪和海藍都站在院子裏。
  
  海藍的腳邊就是西門兔子的小窩,七寶親手搭建好的小窩。
  
  “你說是我做的,我瘋了嗎,為什麽要把我親手送給七寶的禮物,活生生地剝皮?”海藍的臉色沉得像冰,帶著點點壓抑的憤怒,仿佛下一刻情緒就要爆發出來,但是他刻意壓低了聲音,卻還是隱隱約約傳了過來。
  
  “你在嫉妒。”賀蘭雪背對著房門,七寶看不到他的神情,但是聽起來,他的語氣斬釘截鐵,十分冷酷:“昨天晚上你應該都看見了,所以你才會這麽做。”
  
  海藍的臉上一下子連血色都沒有,他踉蹌地後退了一步,突然像是難以自控地道:“我終於明白了,是你——是你想要把這件事情栽贓在我身上。”
  
  七寶竟然聽見賀蘭雪說:“你嫉妒昨天晚上我擁抱了她,可是你無法阻止,因為你來得太遲,雖然你什麽都看到了,可是已經晚了。”
  
  “你真是卑鄙無恥——”
  
  “我再無恥,也不會去折騰七寶心愛的兔子,這種事情我是不會做的,你心裏有數,到底是誰做的,如果七寶知道,她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你的。”
  
  “我沒有!”
  
  西門兔子,被剝皮……七寶難以置信……一下子跌坐在地上……長長的裙擺拖曳在地上……像是一片破碎的翅膀……
  
  她蜷起身子,坐在門邊,一動不動。
  
  聽著那兩個人互相苛責,甚至用最嚴厲的字眼互相陷害。誰做的?誰會做這種事情?是哥哥?還是海藍?為什麽——
  
  兔子明明是海藍送給她的禮物,哥哥和海藍為什麽指責彼此……到底,到底他們是怎麽了……第一次看見他們的時候,明明有說有笑,是朋友啊……為什麽會這樣……七寶把臉埋在膝蓋裏,不能理解……無法理解……為了她嗎……可是為什麽要這樣……
  
  嗚嗚嗚……乳娘,七寶好害怕……
  
  要走,離開這裏……一定要……離開這裏。
  
  七寶突然驚醒,到處搜索東西,除了貼身的衣服,她爬到床底,從裏麵拖出來一個小包裹,裏麵都是金刀公主送給她的賞賜,還有這幾年她攢下來的一點銀子,她有手有腳,不要留在這裏,再不要聽見他們爭吵……
  
  好討厭……好討厭這樣……
  
  西門兔子……真的死掉了嗎……七寶哆嗦了一下……飛快地從地上爬起來,穿好外衣……
  
  她偷偷地從窗子爬了出去,外麵是花園,沒有人會發現她,仆人們通通都跪倒在院子裏,等著主人爭吵後得出結論,然後被懲罰。
  
  現在,是最好的逃跑機會……
  
  七寶從來沒有想過,居然有一天,自己會用到逃跑這個詞,用在自己跟哥哥,還有海藍身上。她要逃離他們,不管是突然變了的哥哥,還是海藍。
  
  可是跑出賀蘭家的後門,七寶偷偷在門邊看了許久,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麽。會被抓住嗎?抓住了怎麽辦?
  
  七寶飛快地奔跑著,氣喘籲籲,剛才還爬不起來的身體,現在跑得飛快。
  
  她不能再呆下去,他們都變得好陌生,還以為,還以為他們瞞著她的,她都已經知道了,可是現在才覺得,其實她一點也不了解他們,不,不了解他們所謂的愛。
  
  竟然是這麽可怕的東西……
  
  她沒有敢去別的地方,她深深恐懼自己會被黑暗處不知名的某一隻手突然拉住。她已經不是一個十二歲的小女孩,而是一個少女,她隨時會麵對危險。
  
  跑出來以後,她才覺得害怕,因為她沒有武功,不是男子,她甚至不能自保。任何人想要欺負她,都很容易。
  
  乳娘曾經警告過她,千萬不要不自量力,可是,剛才實在太害怕的七寶,將這些都給忘記了。現在怎麽辦?七寶想著,腳步慢了下來。
  
  買身男裝?不,沒有用,男人和女人是不同的,她沒有喉結,男人一眼就能看出來她是個小姑娘。她穿著女裝走在路上,如果被打劫,人家還會同情她幫助她,可是如果她是一個小公子的模樣,人們隻會嘲笑她沒有本事。如果她是個女孩子的模樣,有人想要對她怎麽樣,還要考慮一下會不會被人冠上欺負弱小女子的名聲,可是如果她一身男裝,不保會不會有人覺得她是個沒有用的弱冠少年,雖然年紀小,可是一個男人總是要會自保的。
  
  她卻是個女孩子。七寶大腦裏麵胡思亂想著,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該往哪裏去,回麗水城嗎?不,乳娘說過她已經不再那裏了,她肯定就走了,乳娘從來沒有欺騙過她,那她怎麽辦?去找爹娘嗎?不,他們不會管她,他們從來沒有找過她。
  
  從來都沒有。
  
  七寶獨自一個人躲在一家客棧的門廊邊上,猶豫著要不要走進去。裏麵很溫暖,燈火通明,可是大堂裏坐了好多陌生男子,她不敢進去。
  
  一個孤身女子,天已經黑了,偷偷離開家裏,跑出來,會讓別人懷疑她。
  
  根本就沒有可以去的地方。
  
  一雙靴子出現在她眼前,擋住了從客棧裏投影在大街上的黃色的光影,七寶抬起頭。
  
  緋色衣裳的年輕男子,站在她麵前。
  
  是顏若回。
  
  七寶想要跳起來逃跑,可是她隻是坐在台階上,一動不動,她感覺到很冷,所以她抱著胳膊坐著,沒有試圖做無謂的反抗。
  
  顏若回沒有欺負她的意思,居然在她身旁的台階上坐下了。
  
  坐在她身邊。
  
  “跑出來了?”
  
  七寶點頭。
  
  “後悔了?”
  
  七寶的身體僵住了。
  
  “你不了解男人。”顏若回低聲笑起來。
  
  “如果,你肯相信我一次,我帶你去了解,什麽才是男人。”
  
  “好不好?”
  
  什麽是男人?
  
  七寶抬起頭,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她。
  
  這對於一個女人,無疑是一個致命的誘惑。顏若回側過臉,微笑著看著她,他深深知道,挑撥女人的好奇心,是開啟她們的心扉,最為便捷的方式。
  
  他的表情非常平靜,可是眼神卻隱隱有些引誘的味道,黑暗中形成一種極為奇異的魅力。
  
  即便七寶隻是一個女孩,還不能成熟到可以稱作女人的年紀,她也對此感到迷惑,看著顏若回伸出來的手,她猶豫著,要不要握住。
  

三五

  七寶的手雖然猶豫了一下,可是最終還是伸了過去。
  
  顏若回握住她的手,露出一個微笑。
  
  “相信我,不會讓你失望。”
  
  顏若回陪伴在身邊,七寶終於敢跨進客棧的大門,領了牌子和房間,所有人不過以為他們是兄妹倆,因為七寶的頭發並不是已婚女子的發髻。
  
  她在房間裏把衣服放下收好,想了想,把包裹裏值錢的東西都收進自己懷裏,顏若回已經在外麵敲門。似乎是知道她心中十分不安,這廝居然表現得十分彬彬有禮,溫柔體貼,實在是讓七寶——
  
  惡寒……
  
  顏若回居然端著一個盤子進來。七寶看了一眼,裏麵是一碗清粥和幾碟精致的小菜。
  
  顏若回笑:“我不會在裏麵放藥的,你若是不放心,我可以陪你一起吃。”
  
  七寶搖搖頭,雙手捧起碗,很認真地把粥都喝光,菜倒是沒有動一口。
  
  他看著她小心翼翼地把碗邊的米粒都舔幹淨,不由笑了笑。把盤子移開到一邊,騰出桌子來,取來宣紙和毛筆。
  
  七寶詫異地看著他。
  
  “寫一個‘男’字我看看。”顏若回似乎已看出了她目中的驚異之色,微笑著道:“寫吧。”
  
  七寶執起筆,寫好了這個字,四平八穩,端端正正。
  
  顏若回笑起來。“知道這個字,為什麽是這樣寫的麽?”
  
  七寶看著他微笑的眼睛,猜不透他的心思,想了想道:“男人是一戶人家最重要的勞力,尤其在農家,男人是要在田裏工作,養活全家,所以是上‘田’下‘力’。”
  
  顏若回嘴角輕輕勾勒出一個半彎的弧度:“一半而已。最重要的,在‘田’下加個‘力’字,就意味著男人的生活方式應該是利用自己的體力而生存下去的。不管是養家糊口,還是尋歡作樂。”
  
  七寶瞪大了眼睛,此時,顏回的笑容突然顯得開朗起來。
  
  “男人的生存之道,是白天熱衷於爭鬥,夜裏——與女人調情。”
  
  七寶的臉色刷地一下子變了,她突然覺得自己真蠢,為什麽要在一個莫名其妙的地方聽這個莫名其妙的男人胡說八道,誰知道他在打什麽鬼主意。
  
  她的眼珠悄悄轉了轉,想要找個合適的機會退場,可是她這點小心思逃不過顏回的眼睛。
  
  “你不是想知道,男人到底是什麽樣的嗎?怎麽,害怕了?”
  
  “門就在那裏,要走的話,請便。”
  
  七寶氣鼓鼓地看著顏若回,他的神情輕鬆自如,半點沒有勉強的意思,一副到頭來損失的是她的表情。
  
  以退為進。
  
  真是讓人火大!但是七寶跨出去的步子還是停頓了下來,她確實不明白,非常非常困惑。
  
  還是——想要知道。
  
  不走了!她又老老實實坐了回來。
  
  顏若回略略沉默了一會兒,徐徐道:“走吧。”
  
  啊?去哪兒?
  
  “光有理論是沒有用的,帶你去見識一下!”他的臉上笑得瀟灑從容,七寶突然打了個哆嗦,有一種不好的預感,難道真的上了賊船,下不來了?
  
  七寶跟著顏若回走街串巷,他顯然十分了解這一帶的環境。
  
  對上七寶懷疑的目光,顏若回道:“七寶小姑娘,我十五歲就在脂粉堆裏樂不思屬,快活啊——”
  
  他雖然這麽說著,眼中卻沒有什麽喜悅之色。
  
  七寶的手扶著橋頭,看著腳下的這條河流,河岸邊還泊著大大小小的遊船畫舫,一眼望去,少說有二三十隻。再加上此時早已夜幕低垂,大小船上都點起燈火,船艙前的彩蘇精細絢爛,在水波中的倒影明暗不定。兩邊朱欄勾舍高高掛著燈籠,在河麵上暈成黃黃的散光,升騰起一片朦朧的煙靄,廊間簷底上的彩繪在這片朦朧的煙靄中又顯出一種浮光金粉的喜慶。
  
  橋根處有一個年輕女人在搓洗著自己金色裙角的汙漬,一抬眼看見他們兩人站在橋上,不由就一怔,怔過後也就一直盯著瞧。這含羞帶怯的眼神,當然不會是盯著七寶。七寶心裏抽了抽,想著剛才是不是應該改換男裝,到底會稍微好一點,不然這樣站在顏若回身邊,怎麽想,怎麽怪異。
  
  顏若回微微一笑,向那個女子略點點頭,拉著七寶離開那座橋上。
  
  兩人慢慢走著,七寶不催促,顏若回便也不著急,一路上倒引得倚在欄幹上的許多年輕女人側目,他卻仿佛早已習慣這裏的環境,倒是七寶,不光不習慣那些過路的年輕男子一望之後流露出來的癡迷眼神,連女人看她一眼,心裏都要別扭好半天。
  
  整條街上都是搖著團扇悠然而過的麵容姣好的年輕女子,在這夜色和燈火中,像是出來夜遊的花朵浮雲。遠處傳來斷斷續續的歌聲,不知是從哪家勾欄飄來,還是從河中畫舫裏度來的。這聲音,從年輕女子圓潤的喉嚨裏發出,經過風的吹拂和水波的蕩漾,等到了七寶耳邊,已經帶著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她還太年輕,根本不能體會出這詞曲中勾勒出的嫵媚情懷。顏若回帶著她,拐入一條小巷子,七寶的手有些冰涼,心裏到底還是害怕,甚至開始暗自懷疑,這個男人是不是想要把她騙來賣掉。
  
  好在,他隻是停在了一間樓裏的後門。“進來吧,我真要賣你,你也跑不掉。”
  
  七寶的臉一下子浮上微紅,有些被點破心思之後的窘迫,在夜色下倒是不太看得出來。
  
  不過,他們走進的這家樓裏,有點奇怪,所有人都在做自己的事情,沒有任何人抬頭看一眼他們。跟這一路上繁華熱鬧的景象,有些格格不入。看來,若非顏若回是這裏的常客,就是這間樓裏有古怪。七寶說不出心裏隱約的興奮從何而來,大概年輕女孩子,對這些地方雖然報持著遠離的態度,心底多少有些好奇。
  
  一路走過樓梯,步上三層,經過一段長長的走廊,走廊盡頭有一個十分清靜的房間。顏若回領著七寶走進去,一路上即便有歌女跟他們擦肩而過,都是目不斜視,這間樓,真的好古怪。
  
  這屋子裏隻有一張桌子,一張凳子,牆上掛著四幅畫長及地的仕女圖。七寶驚訝地看著顏若回,他卻衝她露出一個神秘的笑容,一下子掀開其中一幅畫,七寶大為驚奇,這竟然是一道暗門,而不是一麵牆。
  
  “要不要進去看看。”顏若回的笑容帶著一點揶揄,仿佛篤定七寶膽小,不敢進去。
  
  可是,都已經到這裏了,七寶就算想要打退堂鼓,都已經太晚。
  
  一進去,竟然又是一個房間,房間套房間?七寶無語。不過,這個房間空無一物,什麽都沒有,隻是一個點著蠟燭的空房間而已。房間的牆上有兩個並排的孔洞。
  
  “去看看——”顏若回作出一個請的姿勢。
  
  七寶趴在牆壁上,頓時瞪大了眼睛。
  
  難以置信——
  
  怎麽會這樣?!孔洞裏看到的,竟然是隔壁房間的場景。
  
  “對麵就是一叢花籃,正好擋住外麵人的視線。”
  
  七寶還要說話,顏若回搖了搖頭,“小姑娘好奇心太大,可不好。”
  
  七寶的嘴巴緊緊閉了起來。
  
  對麵正十分熱鬧。而且,是一個非常豪華的房間,非常大,足足有這間房間的二三十倍大小,與其說是房間,不如說是個大廳。
  
  那邊輕歌曼舞,沸騰的聲音幾乎傳到七寶的耳朵中來,一時之間難以形容這種感覺,如同做夢,七寶有些恍惚。
  
  大廳中有一個高高的台階,台階頂上便是一個正在跳舞的妙齡少女。此刻她正輕緩地和著音樂扭動腰肢,舞步輕盈曼妙,扣人心弦。可是七寶一下子跳開來,“她!她……”
  
  “她穿著衣服呢,你仔細看看。”
  
  七寶半信半疑,又湊近仔細去看,果然那少女身上,披著一層輕紗。可是隻有一層薄薄的輕紗,下麵空無一物。連身上的曲線和隱私部分都隨著她的舞動若隱若現,引來台階下無數男人的熱切視線。
  
  “這個女人,是最近紅遍這一片的舞妓,是個讓男人心動不已的尤物,你看清楚了,那些男人都是什麽模樣。”顏若回靠近她,聲音低沉地進入她耳中。
  
  當那個少女在舞台上狀若無意間撩起輕紗的時候,台下的那些衣冠楚楚的公子哥們一齊發出“哦”的驚歎,甚至紛紛探出身子爭著看那少女的私密處。在七寶眼中,那些恨不得立刻伸出手去撫摸那少女的身體,並且臉上露出爭先恐後的神情的男子實在滑稽可笑,仿佛一下子褪下人的外皮,變成純粹的動物,在拚命捕捉自己的獵物。他們身上華麗的衣裳,也遮掩不住臉上露骨的表情。
  
  顏若回輕輕靠在牆邊,微側著身體:“你不需要害怕,這是男人真實的一麵。”
  
  看著七寶挑起眉頭看著自己,顏若回心中一動,麵上卻沒有什麽變化,身子稍微後退了一點:
  
  “比如說,你在我麵前站著,穿著衣裳,我會想象,親手為你褪下衣裳,盡情領略你的身體,這是不是很刺激。”
  
  七寶嘴角不自在地抽了抽,這個笑話不好笑,她快僵了,渾身發抖,這真是一點也不刺激。
  
  顏若回突然大笑起來,上下打量七寶,“但是如果你一開始就脫光了,恐怕就引不起我什麽興趣了,這跟去一個容易涉足的地方,就感受不到樂趣和愉悅是一樣的道理。”
  
  “什麽樂趣?”七寶咬牙切齒。
  
  “探險的樂趣。”
  
  “可是他們,他們明明有老婆呀,這實在是太過分了。”七寶嬌俏的臉上出現一點義憤填膺的神情,看得顏若回忍俊不禁,“外麵這些人,大多數是京都裏的公子哥兒,他們早已成家立室,家中哪個沒有年輕美貌的嬌妻,但是對於男人而言,總是情不自禁想要接觸其它的女人。這種感覺,並不為他的妻子所左右。最關鍵的一點,是新鮮感。看見剛才那個女人了麽,她最大的本事,是勾引得你神魂顛倒,但是最多挨個邊兒,再想怎樣,就要捧上五十兩銀子。”
  
  “五十兩?”七寶瞪大眼睛,開始掰自己手指,看看能過多少年。
  
  顏若回伸出手掌握住她的,七寶猛地退後一步,警惕地看著他。他不以為然地攤開手掌,“男人對於新鮮感,總是無法抗拒。雖然家有嬌妻美妾,但是僅僅因為外麵的女人是未知的,僅憑這一點,就可以勾得他們失魂落魄。”
  
  他的頭輕輕靠在牆上,眼睛亮亮地看她,看得七寶心驚膽顫,這廝不會呆會兒就向她撲過來吧。如果是在剛才的房間,就一板凳砸過去,砸到他腦袋立刻開花。
  
  可惜,這裏什麽都沒有。
  
  對於男人的這種低俗品行,七寶表示不屑,很不屑,所以她可愛的小鼻子哼了一聲。
  
  “這是事實,你必須接受。男人是用金錢來換取滿足的,在這裏,不僅可以滿足身體的欲求,還可以滿足追求新鮮女人的欲望。同時不會引起什麽麻煩,這裏的女人不會像良家女子一樣難纏,沾上了就甩不掉,外麵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男人,在這裏尋歡作樂,不會引起不必要的煩惱。”
  
  七寶的小拳頭已經攥得緊緊的,當然,她非常,極其,肯定,百分之一百,不讚同,不,是憤恨男人的這種說法。
  
  顏若回嘴角的笑容擴大了,他歎了口氣,“跟你說這些,隻是讓你知道,男人跟女人不同,當你們還懷抱著浪漫夢想的時候,他們想的,已經遠遠不是聽聽曲喝喝茶親親小嘴這麽簡單了。”
  
  像是要附和他的話一般,那邊傳過來男人的口哨聲和吸氣聲。
  
  七寶恨不得撲過去把那幫人都拖出去砍死!無恥!絕對無恥!
  
  “可是你們這樣,實在很過分!”她的臉上漲得通紅,暈黃的燭光下十分誘人,顏若回不自覺咽了咽唾液,立刻轉開了視線。
  
  “你們是在把那個女孩當作玩物!”
  
  “耶,七寶小姑娘不傻嘛,我還以為你除了抱抱小兔子,叫兩聲哥哥來撒撒嬌之外,什麽都不懂呢。”顏若回明明是在嘲諷七寶,眼睛卻看向對麵空白的牆壁,“你不用感到憤憤不平。你替她們打抱不平,她們卻大多生活得輕鬆平和。”
  
  “呸!乳娘說過沒有正經女孩子願意做這種事的,呸呸呸!”
  
  顏若回聽見七寶這麽說,輕眨了下眼,摸摸下巴道:“你乳娘畢竟是個女人,她所說的,是她所了解的世界,她就算是天師,也未必能了解男人,因為她不是一個男人。”
  
  “在這裏的歌姬舞女,對花錢來買她們身體的男人,抱著的心態,有很多不是抵觸,而是同情,因為她們總是覺得這些男人既可憐又可悲。”
  
  七寶吃驚地瞪大了眼睛。
  
  這怎麽可能——
  
  “當然,她們中許多人都盼望著早點脫離煙花地,但是至少從表麵上來看,她們表現出的態度是,如果她的身體能夠讓男人滿足,就盡情享受好了,隻要對方願意出錢,撫慰一下在妻子和妾室中無法得到安慰和滿足的男人,又有何妨?”
  
  “你!你!你!”七寶的手指顫顫巍巍,她快要暈倒了,誰來扶一把。這個人說的完全都是歪理,不過是他們男人無法自己控製自己的行為,作出的狡辯而已。
  
  她是這麽想的,臉上的表情也是這麽說的。
  
  顏若回把臉轉過來,認真地盯著她看了一會,“如果男人硬性壓抑自身的欲望,那麽或許表麵上會成為一個舉止得體、溫文爾雅的男子,但與此同時,他作為男人所特有的魅力也將消失。”他突然靠近七寶,近到可以聽見彼此的呼吸和心跳聲,“你會嫁給一個溫文爾雅,克製欲望,可是不能人道的男人嗎?”
  
  七寶的臉完全黑了。
  
  “當然,你哥哥是另外一種,禁欲的後果,一是在某方麵有問題,或者嘛——,”顏若回的眼睛在七寶身上轉了一圈,“就是對你這樣的小丫頭下手,變態了。”
  
  “你才是變態!”
  
  “哈,不好意思,我都忘記七寶小姑娘已經到了要嫁人的年紀。那你哥哥就不算變態,但是不管怎樣,對你這樣無知的小姑娘下手,還是有點不厚道。”顏若回的手指指對麵的房間:“那個女人,比你還小一歲,可是已經接過不下上百的客人了。”
  
  七寶的眼神可以稱作驚恐。
  
  她連連倒退,直到退無可退。她要離開這裏,馬上!
  
  他不但知道哥哥對她做了什麽,而且還在指責他們之間的關係,這個人,很可怕!
  
  “另外的三個房間,還可以看到更好玩的,想不想去看?”
  
  顏若回很快,拋下了另外的誘惑。
  

三六

  “我不要,我不喜歡這些,我不要看了!”七寶有些驚慌,她不想再跟顏若回呆在這裏,她根本不知道這個男人為什麽要帶她看這些。
  
  她飛快地想要衝出去,誰知道剛走幾步,就被顏若回一把抱住。“喂!傻丫頭,我是為你好!安靜一點!安靜點!”他想要讓七寶回來,七寶拚命想要掙脫他。
  
  在拉拉扯扯之下,完全有可能出現意外。七寶也真是嚇著了,拚命地用腳踹顏回,一邊還扭動掙紮,顏若回並不是想要嚇到她,不過是想要讓她恢複平靜,其實也是他自己不好,帶七寶來看這些,卻沒有想過對於一個年紀尚輕的小女孩來說是否能夠接受。
  
  七寶一個踉蹌,險些栽倒在門檻上,看得顏若回心裏猛地漏跳半拍,情急之下趕緊用力抱住她,結果反而嚇壞了她,一時失去平衡栽倒在地上。
  
  “啊!”七寶短促地叫了一聲。
  
  她緊緊閉上眼睛,後腦勺著地,會摔成傻子!誰知道等了半天,頭部也沒有產生嚴重的疼痛,呃,好像有什麽東西墊在下麵,軟綿綿的。
  
  她摸了一把。
  
  “七寶小姑娘,沒有人告訴你,男人的大腿是不能隨便亂摸的嗎?”
  
  顏若回趕在七寶摔倒以前,一下子搶先給她做了墊背,此刻她正摔倒在他身上。後腦著地的,是他沒有錯。七寶一下子縮回手,腦袋蒙蒙的,真的有點不知所措。
  
  顏若回看著坐在自己身上的七寶,歎了口氣:“雖然你的大眼睛忽閃忽閃,皮膚水嫩水嫩,但是在能看不能吃的情況下,你還是從我身上起來比較好。”
  
  呃?!
  
  七寶一骨碌爬起來。
  
  顏若回摸摸自己的後腦勺,跟著也爬起來。若無其事道:“七寶小姑娘,給你看這些,是要你明白,不要對男人抱持不切實際的幻想,我這麽辛苦,可是為了幫你。”
  
  他在說,幫她?七寶睜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顏若回見讓七寶安靜下來的目的達到,便不再多說一句話,向七寶走近了一步。
  
  七寶立刻像受驚的兔子一樣後退了一步。
  
  “你想幹什麽!”
  
  顏若回見她如此害怕,故意眯著眼笑道:“我要做什麽?你難道猜不出?”他伸出手指,向七寶抓來。七寶以為他又要做出輕薄的動作,誰知道他冷笑一聲,拎起她的後領,輕輕鬆鬆把她提到了第二間暗房。“看好了,這些以後對你都有幫助。”
  
  嗚嗚嗚嗚,這個顏若回喜怒無常,心理扭曲,七寶真的好後悔,為什麽要一時好奇心作祟,居然真的相信他這個鬼家夥。
  
  站在貓眼大小的洞口前,七寶深深吸了一口氣,作好心理建設後才湊過去看。
  
  誰知道——
  
  裏麵兩人明顯是正要辦事,脫了衣服在床上正在積極努力。
  
  七寶心中的悔恨翻江倒海,可是顏若回的手像鐵爪一般,拎著她的後領,她竟然是半點掙脫不得,隻能又氣又惱地盯著顏回看。
  
  “看著,裏麵的女人,是這裏的二流歌妓。”顏若回麵無表情,七寶看慣了他笑臉盈盈,此時突然像換了一張臉,誰知道這顏若回一旦認真起來,就是一張冷冰冰的臉,完全看不出有任何的喜怒哀樂可言。他笑起來是真笑,假笑,七寶分不清,但是此時的冷淡漠然,倒十有八九是真的。
  
  這廝果然是個變態啊變態!
  
  不過,裏麵那個赤溜溜剝得跟白皮雞蛋一樣的男人,七寶倒是認識的。
  
  可不就是賀蘭家的花花太歲,賀蘭茗是也。
  
  他趴在那歌妓身上,明顯正在努力當中。
  
  那歌妓突然說了一句話:“爺,最好用枕頭墊一下。”
  
  七寶噴,差點忍不住笑出聲來。
  
  那賀蘭茗突然暴走,一下子將那歌妓從床上踹下來。七寶一愣,他的欲望竟然因為那歌妓的一句話迅速恢複常態,垂頭喪氣。老天保佑,這一切可都是身邊的這個變態男強迫她看的,可千萬不要讓她長針眼哪!七寶心裏碎碎念,眼睛瞪得老大,故意把目光落在那女人身上,以免自己不小心又瞟到什麽不該看的地方。
  
  那歌妓委委屈屈地爬起來,又爬上床去。她不過是要求用枕頭墊著腰而已,怎麽一下子惹得他勃然大怒,還被一腳踹下床去。真是倒黴,可是她萬萬不能得罪賀蘭家的這位小霸王,一旦他生了氣,砸了場子,倒黴的還是她。所以她柔聲細語好聲好氣地賠罪了半天,才讓那賀蘭茗略略消氣。兩人又進入備戰狀態。可是這一回無論那女人如何努力施展渾身解數,賀蘭茗都進入不了狀態。
  
  “茗少爺,是不是您最近太累,說不定,明天就好了呢?”“您是不是哪兒不舒服?”那歌妓不敢直說,隻好這麽安慰著賀蘭茗,誰知道越安慰越糟糕,最後賀蘭茗幹脆黑著臉一下子又踹在那歌妓的腰上,“那邊也跳完了吧,爺在這兒等著,快叫芸芸來!”
  
  那歌妓從地上爬起來,在賀蘭茗看不到的地方撇了撇嘴,披了外袍一扭三擺地出去了,七寶隻聽見門吱嘎一聲關上,她還以為這就算完了。誰知道旁邊變態的手半點未鬆開:“繼續看!”
  
  嗚嗚嗚,這樣一定會長針眼的。
  
  “你看清楚了,芸芸是這裏一流貨色,你看看她是怎麽做的。”
  
  為什麽要她跟一個歌妓去學習?而且是用這麽變態的方式,在這麽變態的地方?站在這麽變態的人旁邊,七寶眼淚汪汪,欲哭無淚中。
  
  門嘎吱一聲被推開。一個年輕女人風情萬種地走進房裏。從七寶的角度看,看不到那女人的正麵,隻看到她垂在腰後黑得發亮的長發,每走一步都搖曳生姿。不過她也不過穿了一件寬大的外袍,等她寬衣解帶爬上床去,七寶才看到那女子的容貌,可不就是剛才在那大廳中的舞妓。光從側麵露出的臉來看,就是一個頂呱呱的大美人,更別提那把柔得能掐出水來的嗓音。但她與剛才那個女人不同,她並不急著進入正題。而是陪著賀蘭茗喝了一杯酒,聊了幾句天。
  
  七寶聽那芸芸道:“茗少千萬不要生氣,那小蹄子實在是壞了興致,妾身陪爺喝過這杯酒。”她嬌滴滴的聲音讓人聽了,心中千回百轉,回味不止。
  
  “唉,茗少自從上次來見了一次妾身,就有半月未來,叫芸芸牽腸掛肚,割舍不下,爺的心真狠哪——”
  
  美人嬌嗔,別有一番風味,賀蘭茗居然火氣全消,湊上去道:“莫非你還惦記著我?”
  
  芸芸扭過身去,故作冷淡:“妾身是惦記著你,可你早就把妾身忘記了。”
  
  “哪兒能呢,我一直以為芸芸恩客那麽多,誰知道你居然這般掛心我,早知道我可就天天來了。”
  
  七寶撇撇嘴,這男人那天還拉著她的手說什麽一見鍾情、非她不娶的話,今天就變了副嘴臉,真是叫人難以相信,翻臉比翻天書還快。
  
  芸芸輕“咦”一聲,“爺難道不知道,妾身雖然身在汙泥之中,可是心裏一向看爺與別個不同,當初第一眼看到你,妾身就——”
  
  七寶的雞皮疙瘩已經全體起立,她實在不想看,但是又不得不看。
  
  “你就怎樣?”賀蘭茗臉上露出笑容,十分得意,扭過芸芸的身體就要親上她的嘴。芸芸一伸手攔住,“爺就想著這些,妾身一直對爺——不說了,爺隻要知道,妾身跟你在一起,可是不為別的,隻是覺得跟你在一起,總叫人家心中歡喜才……”
  
  話沒說完,那個色急的賀蘭茗就撲過去了。顏若回一轉動牆壁上的燭台,那兩個洞眼居然立刻被闔上。
  
  “看清楚沒有,一流跟二流的區別?”
  
  “沒看出來。”七寶硬邦邦道。
  
  顏若回冷笑:“你可知道前朝皇室裏孔家女子多年聖寵不衰的秘訣,世人隻知道孔家出皇後,卻不知孔家還有很多受寵的皇妃。皇後隻要端莊嫻淑,母儀天下,皇妃不但要嬌貴美貌,更重要的是要有勾住男人心的本事,比這皇後更加難做。”
  
  七寶不敢置信地看著顏回。
  
  “每代孔家的女子,不論是做了帝王妃嬪還是嫁給煊赫貴族,都能牢牢把握丈夫的心。從成年開始就會由孔家秘密請來京都最紅的妓女作為老師教授她們一點本事,你今日所見不過是最最基礎不過的事情,可是你卻不能接受,看樣子孔家到你這一代,也就算完了。”
  
  七寶站在原地,好像一盆冷水從頭到腳,淋了個透心涼。
  
  這顏回到底是什麽人,為什麽連孔家的事情都知道,這麽說他是故意來接近她?可是她孔家已經沒有其他人,即便有人,為什麽不是父親不是母親,卻偏偏是這麽一個陌生男子,他到底有什麽目的?跟孔家是什麽關係?
  
  她心裏亂成一團,說不出的滋味,偏又理不出半點頭緒。隻能站在原地,顏若回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鬆開了她的衣領。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才回過神來。顏若回已經重新打開了那個洞口。
  
  好在那裏雲雨已過,並沒有什麽見不得人的。
  
  賀蘭茗撫摸著身邊芸芸的嬌軀,一邊調笑道:“難怪芸芸能夠成為京都有名的豔姬,果然不同凡俗女子。”
  
  那芸芸奇道:“莫非茗少除了青樓楚館,連良家女子也敢招惹?”
  
  賀蘭茗俊俏的臉立刻露出一種異樣的笑容來:“別人隻道良家女子不好招惹,卻不知道這其中也有門道。世上萬事都有道理,隻要你摸通訣竅,未必不能手到擒來。”
  
  這賀蘭茗最擅長的就是偷香竊玉,此刻說到這裏,眼睛閃閃發亮,仿佛一下子來了精神,大凡花花公子,都別有一番心得,平日裏父親兄長喝斥他荒唐放蕩,今日難得逮到機會,即便隻是個妓女,炫耀一下也好。
  
  “這你就不知道了,這其中當然大有學問。普通女人當然不好到手,尤其是那些所謂大家閨秀,假正經到讓人生厭,但是一旦女子訂了親,這才是最好下手的時候。一勾一個準兒。”
  
  芸芸媚眼如絲,調笑道:“這妾身就不懂了,既然訂親,不乖乖等著出嫁,怎麽會被茗少爺勾上?”
  
  賀蘭茗大笑,顯然甚為得意:“因為隻有她們最為搖擺不定,心緒不寧,所以最好得手,到手之後又不必負責,實在是好極妙哉!”
  
  芸芸塗抹著紅蔻的豔麗指尖戳了戳賀蘭茗的胸膛:“你們男人哪,真是——”
  
  賀蘭茗一把抓住她的手親了一口,卻突然歎了一口氣:“說實話,我倒是希望娶上十個八個妻子。最好她們全住在娘家,一個也不要來煩我。等我想她們的時候,再上門去找她們。就像幽會一樣,半夜裏爬牆頭,肯定十分刺激。”
  
  七寶實在是無法忍受,她怎樣也無法想像,賀蘭茗表麵上儀表堂堂,她還以為他不過是有點小好色,現在看來,其實是個色中惡鬼。
  
  “好了,直接去第三個房間。”七寶聽到這輕飄飄的一句話,如釋重負。
  
  不過,第三個房間並沒有剛才那樣不堪入目的場景。
  
  隻不過是一個裝飾十分華美的廂房。
  
  裏麵坐著兩個年輕男子正在喝茶聊天。
  
  其中一個背對著她的看不清樣貌,隻看到生得十分高大。另外一個一身青衣儒衫,不是賀蘭景又是誰。
  
  七寶驚訝萬分,莫非今天賀蘭家兄弟都到這裏來,尋歡作樂?
  
  不,不對,賀蘭景跟那男子說話時候態度十分恭敬,半點也不像是到這裏來尋歡,那他到底是在這裏做什麽。
  
  “今日請王子到這裏,是因為這裏說話比較方便,外麵人多口雜,如果事情沒有辦成,泄露了風聲,反而不好,還請王子見諒。”賀蘭景親自起身為那人倒上酒,笑得十分真誠。
  
  王子?七寶皺起眉頭,本朝皇子居於深宮,這個王子又是什麽來路?當今皇子中年紀最長就是今上,也不過十一二歲,哪裏出來一個已經成年的皇子?
  
  這是——
  
  顏若回的手指放在嘴巴上,示意她不要說話。
  
  七寶疑惑地點點頭,認真地聽著裏麵人講話。
  
  可惜他們說話時刻意壓低聲音,本就隔著牆壁,現在更是聽不真切。隻聽到什麽“鹽”,什麽“聯姻”之類,其餘就不知道在說些什麽。
  
  這時候,那賀蘭景突然將桌子一邊的錦盒推過去給對麵坐著的男人。
  
  那人接過來打開,將裏麵的東西取出來。
  
  竟然是一柄寶劍。
  
  七寶湊近洞口,想要看個真切。那人取出寶劍以後,小心翼翼地敲了幾敲掂了幾掂之後方才將劍從鞘中緩緩拔出。隻見一團光華綻放而出,宛如出水芙蓉,雍容清冽,劍柄上的雕飾如星宿運行,閃出一片深邃的光芒。
  
  “這是我家主子用千匹駿馬從名師手中換來的‘純影劍’,隻因他另有要事,不能與王子會麵,特地找來向王子賠罪。”
  
  那人倒是一句話沒說,玩味地將那寶劍在手中把玩了片刻,方才確定這的確是一把價值連城的寶物。
  
  就在此時,他在劍身上看見了一雙眼睛。
  
  一雙無意中倒映在劍身上的,黑白分明,純澈動人的眼睛。
  
  “誰?”那男子厲聲喝道。
  

三七

  七寶發誓,她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永遠不要再相信男人的話了。
  
  顏若回說帶她來了解男人,結果看得她要長針眼。
  
  他說會順順利利,結果害得他們淪落到被人追殺的地步。要不要這麽慘啊,七寶心中在哀嚎,可是臉上繼續保持麵無表情,任憑冷風颼颼地在臉上刮過,因為隻要一開口說話,就感覺那風像灌麵口袋一樣把她從喉嚨到肚子都塞得密密麻麻,冰冰涼涼。
  
  被人像夾書一樣夾在腋下,真是不好受啊,尤其這人一會兒在某高處著陸,一會兒彪悍地飛越某戶人家的屋頂。
  
  武林高手也不帶這麽玩兒的好不好——
  
  最關鍵的是,她不要做那本被夾在胳膊下的書啊……
  
  更更重要的是,她不要被人追,尤其這個人還是一個——極端恐怖分子。
  
  整整半個時辰,這個人追了他們半個時辰,再這樣玩下去,天都要亮了。
  
  京都的人要是看到他們在天上飛來飛去,一定會驚歎:哇,采花賊帶著小姑娘在天上飛。
  
  七寶苦中作樂地想,她已經把這個問題顛來倒去翻來覆去想了無數遍,後麵那個人還在窮追不舍,似乎非要抓住他們。不過是聽個壁角而已,何苦來哉,尤其是,她什麽都沒聽著啊……
  
  她根本什麽都沒有聽到,這個人抓不到他們還好,要是抓到他們,逼問他們到底聽到了什麽,她要是說什麽都沒有聽到,不但更加惹人懷疑,說不定還會被殺人滅口,七寶心裏越想越恐懼。
  
  嗚嗚嗚嗚……
  
  她吃力地扭頭,吃驚地瞪大眼睛,後麵那位大哥,乃能不能不要跑這麽快!
  
  剛開始還有三丈開外的距離,現在……隻剩下十步遠了。
  
  七寶的脖子快要扭斷了,這是什麽事兒啊,早知道老老實實呆在賀蘭家,雖然哥哥現在變得很奇怪,可是那是一直一直很愛她的哥哥啊,總好過被人追殺。
  
  她撲楞著大眼睛,目光炯炯地盯著後麵那個男人看。
  
  那人身手敏捷,追上來的動作半點未停頓,腳程更加快幾步,正好打個照麵。
  
  呃——
  
  明晃晃的月光下,是個褐發、灰瞳、五官雜有異國風情的高大男子。
  
  他不是大曆皇朝的人!
  
  “把頭轉過來,不要命了你!”顏若回咬牙切齒,恨不得扭斷七寶的脖子,居然還敢扭過臉去跟那人碰上麵,簡直就是不知死活。
  
  至此,他終於明白,七寶這個丫頭,是典型的大愚若智。
  
  而且,是愚蠢到單純,純到看起來很有幾分智慧的家夥!
  
  那男人似乎也沒有想到這小姑娘這麽大膽,居然還敢回頭來看他,打個照麵之後不免愣了下。
  
  七寶掐準了時機。
  
  說是遲,那時快,手中一樣物件飛快砸了出去。
  
  正中那男子腦門!
  
  那人防備不及,被那東西砸個正著。他踉蹌了一下,被那冷冰冰硬邦邦的東西砸得眼前一黑,一下子從屋頂上栽了下去。
  
  顏若回不免也一呆,停滯了下,“快走啊!”七寶著急地出聲催促。
  
  顏若回回過神來,抓緊時機揪住七寶閃得無影無蹤。
  
  那男子懊惱地趁著月光,將剛才抓住的暗器掏出一看,呃,居然是一個玲瓏剔透的玉鐲。
  
  他臉黑了。
  
  七寶心裏也很糾結,成功逃竄之後,坐在客棧房間裏,就著昏暗的燭光在清點自己懷裏的寶物。恩,其他的都還好,就是可惜了那個玉鐲。
  
  本來想用那串紅瑪瑙珠鏈,好在扔出去之前想起,這個紅瑪瑙應該比玉鐲值錢吧。
  
  應該——是吧。
  
  七寶美滋滋地摸摸紅色的瑪瑙,臉上的熠熠神采,十分動人。
  
  顏若回坐在一邊看著她,十分無語。
  
  原來這丫頭回過頭去,是為了瞄準方向。他還以為是好奇,看來,倒不是個蠢丫頭。
  
  就是財迷了點。
  
  “你看,今天我還救了你一命!”七寶洋洋得意,嘴角得意地翹老高。
  
  顏若回無奈,隻得道:“是,是。”
  
  “你還說帶我去見識男人,結果招惹來一個瘋跑的家夥,害得我都差點沒命!”
  
  顏若回歎道:“我哪裏會知道,那兀術王子發瘋一樣追咱們,看來,是真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了。”
  
  “啊?你說什麽?”七寶狐疑地看著他。
  
  顏若回嘴角一僵,輕咳一聲道:“什麽說什麽?什麽也沒有,你聽錯了吧。”
  
  咦,有古怪,剛才她明明聽到他說到了兀術王子什麽的,兀術是大曆皇朝北方的一個大國,兀術的王子怎麽會到大曆的國都來?七寶心中非常疑惑,但是,他們總是隻會讓她知道一部分,另外一部分都要她自己去猜,她又不是大羅神仙,怎麽可能把這些東西拚湊起來。
  
  算了,反正她也沒有聽清楚,就當不知道。
  
  七寶擺弄著手上的瑪瑙,湊到嘴邊嗬了一口氣,用袖子反複擦拭著。
  
  果然,亮晶晶的真好看。
  
  嗯,外麵太危險,她一個人出來以後才知道處處不方便,還是溫暖的家裏好。
  
  “喂,我今天也算是救了你,你怎麽報答我?”
  
  顏若回苦笑:“除了沒有瑪瑙玉鐲來還你。其他的,要我怎樣,我就怎樣。”
  
  七寶笑靨如花:“那——送我回家吧。”
  
  她想家了,雖然賀蘭府裏的哥哥現在很詭異,但是,那好歹是一個容身之所,七寶不想在外麵流浪,那也不現實,她總有一天會被別人搶走了珠寶,會餓死的。
  
  七寶不想流浪,也不想變成叫花子。
  
  所以,怎樣都可以,什麽都可以忍受,就是要回家,回溫暖的房間。
  
  這個道理,七寶到被人追殺的時候才想通。外麵風雨太大,她根本沒有自保的能力,跟別人周旋遲早會沒命,她情願窩回自己的殼子裏。
  
  西門兔子的事情,她反複想了又想,覺得應該不會是哥哥做的,海藍也不是做這種事情的人,至於眼前的顏回,雖然還有待考察。可是,她總是隱約覺得,背後一隻她看不見的手,一直在推著她,往某個方向而去。
  
  她想要知道,這隻手,到底是誰的。
  
  顏若回又恢複原本的皮笑肉不笑狀:“是是,但憑七寶小姑娘吩咐。”
  
  七寶怪異地看了他一眼。
  
  迅速把瑪瑙收進懷裏。
  
  顏若回送七寶到賀蘭府後門,帶著她翻牆進去,方便的簡直不能再方便了,七寶臉綠了,感情這個男人就是這麽進來的,看來以後這府門起碼再多加高幾尺才行。
  
  她爬進自己房間。顏若回趴在窗口,認真地看著她:“希望回到這裏以後,你能高興。”
  
  “再見。”七寶麵無表情,‘啪’地一聲關上窗子。
  
  顏若回摸摸鼻子,苦笑著離去。
  
  “你去哪兒了?”
  
  七寶嚇了一跳,被這一聲嚇得差點心髒無力。
  
  賀蘭雪坐在她床上,為了找七寶,他跟海藍翻遍了整個京都,可是一直找到快天亮,都沒有半點線索,可是等他失魂落魄,在這裏睹物思人的時候,這家夥居然自己翻窗子進來了。
  
  賀蘭雪胸口的火,正在,熊熊燃燒。
  
  七寶緊張地盯著賀蘭雪,他看上去很疲憊,蒼白的臉上凝固著一種含義不明的神情。朝夕相處下,七寶已經意識到,他在生氣,而且,比上一次更生氣。
  
  第一次他對她發火,是因為她掉進水裏然後還不知死活地掏出一條鯉魚來,這一次哥哥生氣,是因為她突然不告而別吧。七寶心裏忐忑不安。雖說這件事情哥哥也有責任,但是一句話不說就溜出去的人,的確是她沒有錯。
  
  當時,是從心底感到陌生,感到害怕,才會這樣的。
  
  可是,這樣的解釋,七寶心知一旦給出,會將事情弄得更糟糕。她雖然對於他們的心思並不完全摸得清,但是,對於危險,總是有一種近乎於小動物一般敏銳的直覺。
  
  趨利避害。
  
  “我愛你——”
  
  七寶驚得倒退半步,那三個字,的確是從賀蘭雪好看的嘴唇裏說出來的沒有錯。她不是在做夢,賀蘭雪,也絲毫沒有喝醉的跡象。
  
  這麽說,這三個字,的確是他對她說的。
  
  賀蘭雪走過來,向七寶伸出手。七寶瞬間被擁入一個溫暖的懷抱,剛才外麵的冷風讓她冷得不停地哆嗦,可是現在突然感到人體的溫暖,她反而有點不適應,有些,渾身僵硬。耳邊聽見熟悉的聲音不斷訴說著的愛意。七寶的心幾乎要跳出來,因為她感覺到哥哥的手,移到她的裙擺向裏麵伸進去,撩起底衣,直接觸碰到她的肌膚。跟昨晚一樣,他喝醉了以後,也是這樣。七寶一個勁地想要退縮:“不、不要……”
  
  屋內的床前,有一麵銅鏡。賀蘭雪沒有帶著七寶去床邊,而是把她壓在銅鏡的梳妝台上。此刻,他的心境陰晦複雜,隻是想要證明一件事,急切想要知道。他的目光專注地看著有些微抗拒的七寶,他想要確認,七寶有沒有接受他的可能,還是,七寶仍然隻能把他當作是哥哥。
  
  紅色瑪瑙從七寶的懷裏被扔到一邊。七寶驚呼一聲,突然被翻過身去麵對著銅鏡,光滑的鏡麵上,一切都無所遁形。“七寶,看看鏡子裏的你,你真的不喜歡哥哥嗎?告訴我——”
  
  七寶咬著牙齒,看著鏡子裏麵渾身已經沒有一絲遮擋的自己。她討厭這樣,討厭被哥哥這麽做,罔顧她意願的行為,她真的很討厭。
  
  賀蘭雪從背後壓上來,眼中清明,甚至帶了一點冷酷,他的目光沒有落在七寶身上,而是在光滑的鏡麵上觀察著她。“你真的,隻要哥哥當你是親妹妹一樣嗎?還是,你喜歡哥哥這樣撫摸你的身體——告訴我!”
  
  七寶拚命地搖頭,一句話都不敢說,因為隻要一開口,就會泄露出呻吟來。
  
  他的手一點都沒有停頓,一隻手玩弄著她的胸口,另一隻手已經探到了她的腰部輕緩地撫摸著。那一晚的記憶瞬間像潮水一樣湧過來。七寶驚恐地看著鏡子裏麵發絲淩亂的少女。身體開始猛烈掙紮起來,拚命想從男人身下逃脫,可是卻被賀蘭雪牢牢壓住。他的手所及之處,酸酸軟軟,酥酥麻麻,但那一股酸軟麻癢的滋味讓她心裏說不出什麽感覺,似乎是想要抗拒,卻又被情欲的力量所控製。七寶的全身都顫抖起來,目中突然湧出了淚水:“我不要,不要,討厭哥哥……不要這樣……”她終於發出了聲音,幾乎是從喉嚨裏被迫擠出來的,她不想這麽說的,她想要忍耐的,本來想忍住的。
  
  想要一直一直在賀蘭家住下去,呆在賀蘭雪身邊。
  
  雖然她已經害怕的顫抖不已,楚楚動人的神態卻扣人心弦。在賀蘭雪眼中,她的身體窈窕,玲瓏而動人,在他的撫摸下輕輕顫抖著,看來是那麽嬌美柔弱,是那樣讓他心動。可是,他已經清楚地聽到了她的聲音。她說,她不願意。
  
  已經夠了,賀蘭雪鬆了手。
  
  從她身體上離開,他撿起一邊的衣衫披在她身上,轉過身去。
  
  “你想要跟誰在一起,哥哥都不會管了。”
  
  “以後——也不會再對你做這種事情。”
  
  賀蘭雪臉上慢慢露出苦笑,說罷,便踉踉蹌蹌走了出去。
  

三八

  桌上已擺好飯菜,七寶孤零零地坐在餐桌前,海藍的傷勢已經恢複得七七八八,但是大部分時間還是留在他自己的廂房用飯。老管家指揮著侍女端上最後一道湯。打開煲好的湯,香氣四溢,熱氣騰騰,熏得七寶幾乎要落淚。
  
  “哥哥,今天還是不回來嗎?”七寶的筷子拿起來又放下,遲疑地看著老管家。
  
  他依舊是一副笑咪咪的模樣,隻是略微頓了頓,便搖搖頭。
  
  是不知道,還是不回來?七寶也不明白這個搖頭的意思。
  
  賀蘭雪卻在這個時候,走了進來,麵上帶著幾分疲憊,仆從接過他手中的披風,他身上還帶著晚上外麵常有的露水,散發著淡淡的寒氣,七寶莫名其妙地感到有點冷。她放下手中的筷子:“哥哥回來了嗎?”
  
  賀蘭雪淡淡看了她一眼:“你吃飯吧,我有些累,先休息了…”
  
  七寶臉上的笑容僵了僵:“哥哥不吃飯了嗎?我們等了你好長時間才開飯的……”
  
  明明是她在等,可是她用的詞是‘我們’,她唯恐賀蘭雪有任何的不高興,並不敢這麽放肆的用‘自己’來表達。她不喜歡一個人吃飯,空空蕩蕩的大廳,站在一邊的侍從再多,也沒有一個人肯跟她多說一句話,總是問一句答一句,她甚至懷疑,以前賀蘭雪是不是就坐在這個位置,麵對著一群永遠戰戰兢兢的侍從吃飯。雖然她來了以後,吃飯的都是兩個人,可是從來沒有孤寂冷清的時候。那以前呢,賀蘭雪也是坐在這裏等著開飯,沉默地吃飯,然後離開,仆從收拾桌子,這麽過的嗎?有的時候,她甚至想勉強那些人一次,想要他們坐下來陪她吃飯,可是看到他們抖抖索索的樣子,她又覺得不忍心。換個角度想,如果當年,黃大爺有一天突然叫她去陪他吃飯喝酒,她心裏也是要嚇破膽的,雖然,這個比方並不恰當。但是,在等級十分嚴苛的京都,如果她強硬要求別人陪她吃飯,恐怕沒有人會相信她是實在寂寞到要發神經。
  
  賀蘭雪看了看還在冒著熱氣的滿滿一桌:“你先吃吧,再說,我也不餓……”
  
  雖然是這麽說,一轉眼,他還是看到七寶眼中有很輕微的失望的情緒。他微微怔了下,還是坐了下來。  
  
  席間,七寶不停地想要找話題,盡量做得語調輕鬆,試圖活躍一下略微沉悶的氣氛。她從來不知道,沉默的賀蘭雪會讓人有這麽緊張的壓迫感,她手心裏都微微有些汗。那湯她並沒有喝一口,都還是覺得熏得她眼睛蒙上一層霧氣。可是不管她說什麽,賀蘭雪總是淡淡點個頭,自顧自地每樣菜嚐了一點,仿佛這樣就算吃完飯了,盡完陪妹妹吃飯的義務。普通人家兄妹是這樣的嗎?七寶沒有真正的家人,無從比較。
  
  隻是,賀蘭雪這樣的態度,讓她覺得,說什麽都是,多說多錯。他也不會嫌她煩,隻是她說,他不置可否地聽著,有時候會有點笑容,很快又隱沒不見。賀蘭雪,在外人麵前,總是將自己的情緒隱藏的很深。這麽說,七寶也是,他眼中的外人了嗎?就因為她堅持希望他們隻做兄妹的關係,因為她拒絕他的表白?所以連普通的兄妹都要做成這個樣子嗎?
  
  七寶想要問,可是開不了口。在躊躇之間,賀蘭雪已經吃完了飯,推開了眼前的精致瓷碗,“我吃飽了,還有些事情要處理,你慢慢吃。”七寶看著他走出去,終於也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七寶很細心地把院子裏西門兔子的小窩都給收拾掉,把所有的木板都送去廚房當柴火。表麵上更是一點都看不出來為自己愛寵傷心的模樣。
  
  海藍站在一邊,看著她一點一點地將這些事情完成。
  
  “會難過嗎?要不然我再送一隻兔子給你。”
  
  “不需要了,西門兔子都死掉了,我覺得到我身邊,總不是什麽好事。”七寶垂頭喪氣。
  
  海藍眼神黯淡了下,蹲下身體摸摸她的腦袋。“不要這麽說。”
  
  七寶像個小老太婆一樣深深歎了一口氣。
  
  雖然乳娘說身邊最喜歡的人也好,動物也好,離開了就離開了,千萬不要惦記、不要舍不得,那樣反而會成為羈絆,讓離開的那個即便是走了也走得不安心。可是相處久了,也會有感情的啊,何況是西門兔子那麽可愛的小東西。
  
  海藍看著七寶手背上突然啪嗒啪嗒憑空出現的水珠,沉默下來。
  
  比起他們這些,沒事拿著動物狩獵玩的貴族公子,七寶經曆的,實在是不一樣的人生。
  
  七寶不知道那一天海藍到底看到了什麽,但是他從來沒有提過,她也便把尷尬收起來。每次說到婚事,海藍依舊是一副興高采烈的模樣,七寶也不好意思表現得太冷淡,但是她心裏總覺得,不管怎樣,她既然沒有想跟海藍哥哥一輩子在一起的意思,就該坦白告訴他。可是每次她提起來,海藍就像未卜先知一樣搶先岔開話題,讓她無從說起。
  
  哥哥自從那一天以後,就再也沒有來過她房間,平時看見她,也總是一副淡淡的樣子,不冷也不熱,說不出是怎麽個表情。以前看他溫柔親切的樣子看多了,現在才知道他對待外人就是這麽一副死表情,確實挺不招人待見的。
  
  怪不得人家總說,賀蘭公子有著曉日一般明亮的麵孔,卻生就冷月一般冷情的心腸。
  
  多麽複雜又多麽矛盾的一個男人。
  
  要是問她,被哥哥疏遠,會不會不高興。七寶會難過,很難過,因為人都是希望自己被別人所喜歡的,盡管那種感情並非她所要求,還是喜悅著,沒有人會希望被別人忽視,被人視若無睹。但是七寶很知足,她在很早以前就明白,施舍給你的東西,人家隨時都可能拿回去,她一直就有這樣的心理準備。
  
  雖然,當這一天真正到來的時候,還是會難過。
  
  但是她還是很滿足了,比較起流落街頭披著麻袋的乞丐,她不用出去要飯,也不需要像以前一樣為了三餐奔走,不需要挨餓受凍,這在她看來,已經是很好,沒有人給她白眼看,也不會有人無緣無故隻為了自己高興就踢她一腳,那種生活,七寶過得很怕很怕,她不想回到以前的環境中去。本來就是一時之間害怕才逃走,現在回來,就是做好了心理準備,哪怕哥哥從此以後就對她做出……那種事情,她也能忍耐,隻要不用流落街頭,也不用擔心隨時會被流浪的狗咬一口,她真實地恐懼著那種生活。可是一轉眼,她還是住在賀蘭家,還是賀蘭家的小姐,雖然哥哥不再像以前對她那麽溫柔,但是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將這個美好的生活繼續下去。
  
  直到她找到自己的家以前,她都要留在賀蘭家。隻是,她什麽時候,才能有屬於自己的家呢——
  
  雖然哥哥不再陪伴她一起作畫下棋,也不再陪她相伴出遊踏春,但是在其他任何一個方麵,都沒有虧待她。處處都像是一個十分溫厚的兄長,得體而客氣,但是七寶總是覺得隱藏在他浮雲流水般悠然的態度下,總是有隱隱風雨之勢,仿佛此時的平靜和溫和,都隻是她的錯覺和迷夢一般。也許她從來就沒有了解過賀蘭雪,他所表現出來的,總是想要讓她看到的那一麵而已,而已。
  
  如果可能,七寶想要盡快找到屬於自己的歸宿,像一個正常的,她這個年紀的女孩一樣,她也會,憧憬著得到一個美滿的,溫暖的家庭。
  
  ………………………………………………………………………………………………………………
  
  這一年大曆的冬天似乎來得比往年都要早,空氣中僵冷的氣氛似乎在整個朝堂上彌漫。年僅十二歲的皇帝斜倚在龍案上,漫不經心地看著大殿外的情景,寒風敲打著地麵上的一片樹葉,那葉子頑皮地在地上不停打著旋終於被卷走,臣子們的聲音在他耳邊相繼回蕩。這時一小片枯葉不知從哪裏飄到他的麵前,他伸手接住,在掌心把玩,落葉馬上破碎了。皇帝的神情現出一絲失望。
  
  龍椅後,垂掛著厚厚的珠簾,裏麵長年有一把牡丹圖案的貴妃椅。太後端坐在椅子上,她的麵容似乎帶著一絲憂慮。禮部的官員正在陳述著,這讓她的麵容越來越不悅。身邊伺候的海英緊張地伏低了身體。
  
  “陛下,兀術大可汗為女兒暹羅公主的求婚奏折可曾批複?”
  
  皇帝連眼皮都未抬,抿著嘴唇,半個字都沒有說。
  
  朝臣們彼此間交換了一下眼色。
  
  太後的眉頭皺得更緊了,出聲的時候,禮部官員已經在這大冷天緊張地出了一頭汗。“哀家正在考慮最合適的人選,還要再拖一些日子。”
  
  他的眼神落在一邊賀蘭傅賢的身上,發現後者正微笑地看著他,一時也不由咽了咽口中的唾液,壯膽道:“可是兀術王子已經在京都盤桓了一月有餘,已經口出怨言。他們抱怨我朝毫無誠意,怠慢使者,並且威脅近日就要離開。”
  
  珠簾後的視線落在站在朝臣左側首位的明親王身上:“不知明親王心中可有合適的人選?”
  
  明親王心裏抽了抽,不露聲色道:“臣向來對京都中的貴族王孫了解不多,心中並無合適人選。”
  
  “哦?”太後輕笑,外表淡定如明親王都不禁有點捏把汗,太後這麽問,擺明是看上了他兒子勃日暮,雖然那個小子不成器,他還沒準備把他送到兀術去送死,尤其是在兩國關係如此緊張敏感的現在,兀術突然提出聯姻,肯定是沒安好心,不知道他們到底是想推出誰來做這個替死鬼。
  
  “太後,其實臣下也考慮過犬子,可是,眾所周知,他放浪形骸,風流浪蕩不成樣子,實在難以當此大任,萬一不小心得罪了暹羅公主,破壞兩國友好,臣罪過就大了。思來想去,還是請太後另選才俊。”
  
  賀蘭傅賢的容貌十分端正,看來就是一位非常穩重正直的長者,他此時笑道:“如果微臣沒有記錯,世子已經成年,正是年少有為,大展拳腳的大好年紀。我朝貴族子弟中,當是他能擔負起這份保持兩國永世修好的大任,明親王就不要過於自謙了。”
  
  保持兩國永世修好,呸!老東西明明是想要他兒子去送死,明親王的淡定再也掛不住,如果不是在朝堂上,他極有可能撲過去揪住那個皮笑肉不笑的老頭揍一頓,他勃姓皇室本就並不興旺,連先皇留下的子嗣在內,直係皇子也不超過十個,現在居然想要讓他明親王的獨苗去送死,想得美,賀蘭家真是毒辣啊!一門都陰損!
  
  還不待這位年輕時候性格堪稱火爆的王爺親自動口,站在他後麵的梅家和寧家便紛紛出言幫他,無非都是說些勃日暮年少不懂事,在京都中多有混帳的事跡,不宜去聯姻之類。如果平日裏聽人家這麽說這個兒子,明親王還是會發怒的,可是現在他心裏怎麽聽怎麽舒暢,仿佛自己兒子越發不像話越發十惡不赦才越發有榮。
  
  原本他還以為那邊賀蘭家老狐狸會出言反駁,可是他卻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不,不對,這不是針對他兒子來的,明親王眼睛亮了起來。
  
  
三九

  不到傍晚時分,天空就開始飄起薄薄的雪花。等到天色全黑的時候,雪花已經大片大片在風中飛舞,庭院裏的紅梅也在這場大雪中嫣然怒放,像煞了玉裹的胭脂,豔麗奪目,叫人心醉。七寶已經不太習慣去客廳吃飯,她情願陪海藍窩在廂房裏用飯,起碼不用對著賀蘭雪那張不冷不熱的臉,看了心裏真是別扭。
  
  風從門外將雪花帶進來,七寶站起來,輕輕掩上了門。
  
  “天氣越發冷了。”
  
  “是啊——”七寶回頭的時候,睫毛上沾上了晶瑩的雪花,海藍見了不免露出笑容。向她招招手。
  
  怎麽了?七寶不解地走過去,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海藍伸出手來,七寶隻覺得眼前晃了一下,他的手就攤平了,她瞪大眼睛看,咦,什麽也沒有啊。海藍神秘地笑了笑。
  
  手握成拳頭,迅速在她耳邊饒了下,再伸出手來,憑空多出一枝紅梅。
  
  七寶一下子笑起來。
  
  終於笑了,海藍心裏沉甸甸的石頭好像終於輕鬆落了地。雖然七寶這幾天都留在他這裏,但是他總是能夠感覺到她悶悶不樂,還要強作一副開心的模樣。他一直以為自己了解她,可是現在似乎才真正明白七寶,她不喜歡寄人籬下的生活,他們以為她很開心,可是她總是在背後戰戰兢兢,甚至於,她想盡辦法討他們喜歡,就是為了不被人拋棄。這種不安的感覺,他們卻從來沒有體會到,竟然直到現在才看到她的另外一麵,讓人格外心疼的一麵。父親已經再三催促他歸家,但是他還是想盡各種理由拖延著,不管怎樣,他希望七寶可以開心起來,不要這麽難過,這麽悲傷,這並不是他所熟悉的那個天真快樂而單純的小姑娘,若是可能,他情願她一輩子傻嗬嗬的,一輩子開開心心。有的時候,分清楚了別人的真心還是假意,反而會過得痛苦。
  
  這是成長的過程,七寶隻能自己麵對。
  
  海藍即使心疼的要死,也不能代替她麵對人生的傷痛。賀蘭雪的刻意疏遠,海藍到今天還是沒有想明白,照他對賀蘭雪的了解,他絕對不是一個這麽容易就放手的人,可是說是以退為進,又好像不對,他總是覺得哪裏說不出的古怪,賀蘭雪像是在等待什麽時機,他向來是一個極其有耐心的男人,有的時候,海藍會覺得,人過於有耐心,也是一件可怕的事。
  
  七寶與賀蘭雪,並不適合。海藍心裏這麽想著,所以也從來沒有想過要放棄七寶,雖然後悔上一次沒有幹脆地吃掉,但是,什麽事情,都是要講心的,身體如何,有時候反而不是很重要。雖然這麽對自己說,可是想想,再看看七寶嬌美可人的笑臉,海藍還是恨得要死。怎麽想,得到七寶的人,都應該是他才對,卻讓賀蘭雪搶了先。不過不要緊,正是因為如此,他的贏麵反而更大。賀蘭雪先下了手,對於七寶造成了傷害,而這個傷害反過來,也是海藍成功的契機。隻要用對方法,這個嬌美的小人,最後還是屬於他的。
  
  七寶端詳著手裏的紅梅,梅花清香撲麵,她心裏突然覺得開朗起來。七寶將紅梅插在桌子上的玉瓶裏,認真看了半天,海藍也靠坐在床邊看著她,越看越覺得——人比花嬌。
  
  古語道:燈下看美人,愈增三分顏色。海藍深刻體會到了這一點。大雪天裏,七寶穿得有些單薄,她一身月白配水綠的上襖下裙,頭發鬆散地挽起,本就眉目明秀,氣清神絕,有一股說不出的清麗。暖融融的燭光下,玉瓶紅梅旁,更顯得俏意生生,風姿楚楚。她走到哪裏,海藍的眼睛就盯著哪裏,饒是七寶再遲鈍,餘光也能看到他怔怔地盯著她看。
  
  海藍回過神,七寶已經站在他麵前,手裏是一碗黑漆漆的,剛從籃子裏取出來的藥。
  
  “呃,我的傷都好的七七八八,不用再喝藥了吧。”
  
  七寶橫眉豎目地盯著他,海藍立刻投降,“好好,我喝就是,不要生氣。”
  
  海藍小口小口喝著藥,眼睛還不忘從碗沿上露出來,笑咪咪地看著她。七寶臉不知道為什麽紅了,“你看著我做什麽?”
  
  “沒事。”他幾口將剩下的藥汁全倒進嘴裏,苦得不知道如何是好。七寶臉上的笑容又深了幾分,“海藍哥哥,我還以為你天不怕地不怕,原來害怕吃苦藥的啊——”
  
  海藍一把拉過七寶的手,在她嘴上輕輕啄了下,還不待她發怒便急忙逃開,“你看,很苦的吧——”
  
  七寶一下子奪過他的藥碗,悶聲不響地收拾桌子上的東西,拎著籃子眼看要走。“七寶,你生氣了?”
  
  “你們一個個都耍著我玩,我並不是布偶,我是一個人。”七寶咬著嘴唇,臉上的嫣紅,不知道什麽時候全部褪下去變成了蒼白。
  
  海藍心裏咯噔一下,眼睜睜看著七寶推開門走出去,沒有阻攔她。
  
  明明知道她誤會了自己的意思,但是,還是被她那一句話震了一下。他從來不知道,無意的親近,竟然會讓她心裏這麽在意。還是說,現在她心裏已經起了變化,不再想要刻意討好他,而是想要以平等的身份,跟他在一起,海藍心裏胡思亂想著,隱隱有一點不安,更多的卻是興奮。
  
  …………………………………………………………………………………………………………
  
  海藍在院中舞劍,他一整個晚上都沒有睡著,翻來覆去地想著七寶,一會兒是她笑盈盈的眼睛,一會兒是她離開的背影,弄得心神不寧,片刻不安。結果一早上起來就著寒氣想要驅散內心的焦躁與矛盾,他說不清怎麽回事,總覺得一切都摸不著頭緒,女人,天下間誰要是能了解女人,真叫見了鬼了!他狠狠一劍劈開樹枝,雪花飛濺,這一瞬間,連本該在雪中優美怡然綻放的紅梅,都感染了舞劍者令人望而生畏卻又漫無目的的怒氣衝衝,紅得動人心魄。
  
  “能教我劍法嗎?”
  
  海藍回頭,看見了站在走廊上看著他的七寶。她很認真地看著他,漆黑的雙眼像琉璃珠般透明晶亮,從發絲到鞋跟,光滑得像會反光似的。海藍很頭痛,越是麵對七寶,他越是覺得她美得越發厲害,一天比一天更叫他心裏害怕。原來他並不知曉,愛一個人,看到她的時候,竟然會覺得她像是一個發光體,走到哪裏都在發光。老天爺,這種折磨他還要受多久……
  
  “海藍哥哥,你能教我嗎?”七寶走近一步,甜甜地笑了笑,神態嬌憨可愛。看得海藍心底翻攪不已,他能說不嗎?苦笑一下,“我教你。”
  
  他還以為七寶仍然在生他的氣,可是現在七寶已經沒有在生氣了,看來她並不喜歡他總是無緣無故親親抱抱的行為,雖然很難忍住,海藍還是要下決心討她歡喜。隻要她沒有同意,絕不再動手動腳。
  
  七寶小心翼翼地舉著那把劍,十分笨拙。海藍想笑,但是不敢笑,他怕傷了七寶的積極性,雖然她天資很聰穎,但是在學武上,那是七竅通了六竅,一竅不通,簡直是,慘不忍睹。他不敢告訴她,她在這方麵全無天份,怕挫傷她的自尊心和積極性。
  
  海藍握住七寶的手,臉居然有點發燙:“手的姿勢不對……腳分開一點,下盤不穩……好,好……背挺直……平視……”他真的憋不住笑了,七寶真是太可愛,一把劍根本拿不動,還要兩手去握住,這是劍不是刀啊——刀也不是這麽舉的……這個姿勢,分明是拿掃把的姿勢……
  
  “胳膊抬起來點兒,不要緊張……” 海藍繞到七寶身前,看著端正地擺好姿勢的七寶,露出滿意的笑容:“這樣好多了——”
  
  七寶恢複了固有的脾性,可愛地笑起來。
  
  海藍捂住胸口,又來了又來了,她一這樣笑,他胸口的那顆心髒就撲通撲通跳得厲害。
  
  七寶明顯誤解了海藍臉紅的原因,“海藍哥哥,你很熱嗎?”
  
  海藍窘迫地繞到她身後,“練劍要平心靜氣,你要端正心態,臉上……不能……不能露出笑容……收斂心神。”他自己越說越沒底氣,明明胡思亂想的人是他自己。
  
  賀蘭雪麵容平靜,緩緩從走廊走過去,也沒向庭院裏不時傳來開心笑聲的兩個人望一眼。玉娘手裏捧著厚厚的賬簿,跟在他身後,向庭院裏投去擔憂的眼神。
  
  
四十

  兀術皇朝雄踞大曆北部邊睡,滋擾大曆是有傳統的,他們野心勃勃,從未誠心歸順。雖然國力無法與大曆相匹敵,但遊牧民族來去無蹤,居無定所,迅猛快速,又精通遊擊戰略。從前朝開國皇帝起就是邊疆安穩和平的一大隱患,每年都要耗費朝廷大量財力、人力,物力,負擔很重。
  
  如今兀術的大可汗主兒乞氏漠河可可並非原可汗哈屯(皇後)所出,且排行最末,本與王位無緣,但此人城府極深,又能征善戰,很快打敗他的兄弟占據王位。兀術人犯境無非是貪圖錢財,他們本應對土地毫無興趣。但可怕的是,這些人天性殘忍而且狡詐,在攻城之時全是用俘虜、平民打頭陣,還誘惑大曆邊境人投降,一旦真的投降了,就將人們全部驅逐到城外,以便於屠殺。在一些地方,兀術人還令富人自己帶路去找自己的財富,找到後再屠殺。因此兩國宿願已深,本國曆朝皇帝都曾派人出去和親,可是沒有一次能夠成功,最終,兩方大規模的戰爭都不可避免。
  
  這一次來和親的使者是兀術皇族裏最有名望的美男子,也是兀術大可汗的第二個兒子,最受可汗賞識的主兒乞氏楚柯葛葛爾,他在國內大興尚武之風,將兀術全國牧馬皆訓練成為戰馬,將普通牧民變為騎兵,訓練組織成為一支強悍的軍隊。其野心和實力,比起他父汗來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對大曆非常了解,還給自己起了個漢人的名字,叫楚柯。這一次來,他為自己的幼妹,草原上的明珠,暹羅公主帶來和親的訊號,卻引起了大曆的警惕與敵意。當然,不管大曆怎樣看待,這個和親的人選,照樣是非出不可。
  
  不論如何,要為接下來極有可能爆發的戰爭做好準備,而這一切,尚且需要時間來籌備。那麽這個和親的人選,就是拖延時間的箭靶。可想而知,這是一項多麽危險的任務,但是,卻也光榮,因為勇於為國家犧牲,本就不是懦夫敢去做的事情。
  
  昨夜的大雪周密而仔細地覆蓋住大曆皇城的每一個角落,通往皇宮深處的磚紅通道上的雪,已經被無數車輪碾過,隻餘下淡淡的水痕,通道兩側,兩排衛士縱向一字排開,屋簷上的雪,在太陽出來以後,已經漸漸融化,雪水從上麵滴落,沿著他們冰冷的頭盔亮晶晶地滑下。一輛華麗的馬車慢慢從宮門駛入,車簾微動的瞬間,所有衛士都挺直了腰杆,昂首挺胸,像是隨時準備戰鬥的肅穆雕像。
  
  楚柯由一名內監引入宴客的大殿。他緩緩地走入,強壓住內心某種強烈的企圖,穿過兩側關注的目光。所有人仿佛都預感到將要出現的某種不和諧,氣氛突然就緊張起來,甚至連音樂都停了下來,四周一片寂靜。這本是一場歡迎兀術使者的宴會,但此刻卻並不單純是為了歡迎他。楚柯臉上露出笑容,有意思。
  
  入座後,眼前的餐桌上擺著各式豐盛精致的食物,餐具光潔耀眼,侍女秀麗美貌,處處顯示著大曆皇家精致豪華的氣派。此時一切已經恢複平靜,耳邊有樂聲隱隱傳來,絲絲入耳,氣氛變得舒緩而輕鬆起來。餐桌上首端坐著一位宮裝美婦,左側高高的首位坐著皇帝。給楚柯安排的位置,是在另一側。同時,兩側順序分坐著明親王及其他幾位他叫不出名字的臣子。
  
  等他看清了坐在大殿中央、安然身處牡丹花座的那個女人。有如在深沉的黑夜陡遇明朗的陽光,楚柯愣住,刹那間,華麗的服飾、絢爛的珠寶以及優雅高貴的陳設,加上所有的美麗、富貴、奢華都從他眼中消失了,這個女人,她的光輝足以掩蓋一切。
  
  她是海明月,大曆皇朝年輕的皇太後。
  
  讓楚柯吃驚愣神的,並不是因為這位皇太後無與倫比的美貌,而是她,跟他無意當中見到的一個女子,出奇的相似,簡直是難以置信。如果不是時間地點年齡不對,他幾乎要懷疑,坐在這裏的女人,根本就是那一晚見到的少女。不,那少女跟她並不一樣,比她更為年輕,更為天真嬌豔,也比她缺少了華貴絢爛的容光,這是隻有華美的滋潤和高高在上的地位才能打磨出的,獨屬於美人的萬千芳華。
  
  他摸了摸懷裏的玉鐲,露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笑容。那一晚的少女,他隻以為她的眼睛動人如草原上的明月,誰知看見她的臉,更加驚豔,因為她有著草原女子不可能有的如雪似玉的膚色和極為俏麗精致的五官,她一回頭看他,他竟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他想看,但是突然不敢看她的臉。他以前沒有想到,原來,大曆的女人,跟兀術的女人,不同,完全不同。當然,拿東西砸他的時候身手也很敏捷,可見頭腦也很靈活,楚柯有點走神,懷中玉鐲已被捂得溫熱,這種觸感讓他有點想入非非。
  
  女人是用耳朵戀愛的,而男人,通常是用眼睛來戀愛,誠然不假。
  
  楚柯太過於專注太後與那少女相似的美貌,以至於忘記了,什麽是該看的,什麽是不該看的。當然,對於草原上的男人來說,這些都是一板一眼的規定,簡直荒謬絕倫。
  
  終於在身邊服侍的內監輕輕提醒他第三次的時候,他才回過神來。
  
  明親王的臉,已經由紅轉黑了。小皇帝平靜地坐在他的位置上,將一塊為兀術使者特別準備的羊腿切開一小塊,送入口中嚼了嚼,微微眯起了眼睛。
  
  確實很美味。
  
  “不知道,兀術王子對本王剛才的話,有何解釋。”
  
  呃,這個中年大叔剛才說了什麽?楚柯疑惑,太後的眼神輕落在內監身上,一旁服侍的內監立刻恭敬地在楚柯耳邊重複了一遍。
  
  明親王其實是在問他,對於兩國近期邊境不斷發生的擾民糾紛有什麽解釋。楚柯微微一笑,下巴略略揚起,眼神卻帶著一種草原男子特有的驕傲飛揚,“冬天到了,我們的牧民沒有足夠的糧食,不搶不行。”
  
  他的眼神比大殿外照進來的光更為明亮,灼傷了明親王的眼睛,讓他更加憤怒。不搶不行?虧他說的出口,這什麽人啊,簡直是一個活生生的土匪!可是現在他們居然要讓這個土匪坐在華貴的餐桌前,與他們一起進餐,這是什麽事兒!明親王要是倒退幾十年,也是個美男子,但是如今他隻是一個中年大叔,所以他怎樣也學不來年輕人特有的青春洋溢和驕傲無敵。
  
  楚柯欣賞了一下那位王爺扭曲壓抑的表情,欣然道:“不過當我們兩國和親之後,就不會出現這樣的事情了。”他的眼中,帶著一種勢在必得的光芒。“請相信我國對於和平的誠意,不幸的曆史是由傻瓜創造的,而我相信,聰明人總是活在當下。如今我代表我的父汗來大曆提親,為我美麗的妹妹,草原上的明珠暹羅擇取良婿,我相信,貴朝當不會拒絕兩國永世修好的機會。”
  
  明親王當然是個性情中人,是皇室中少有的奇葩,要不然當年也不會鐵了心寧願成為全京都的話題都要休妻。他心裏啐了一口眼前這個英武的年輕人,連說辭都沒換過花樣,每次都來這套,臨了還要找個借口破壞聯姻的都是這群野蠻人,不過就是找借口開戰而已,也不換點新鮮的。
  
  他剛要開口,金刀公主楚楚動人地走了過來,繞過明親王,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首位,一直盯著太後平靜如水的麵容,她筆直地走向僅次於皇帝的位置,“怎麽有貴客遠道而來,卻不邀請我呢?”她的眼神犀利而冷酷,微帶挑釁地看著坐在首位的女人。
  
  “華寧,既然來了,就坐下吧。”太後露出溫暖和煦的笑容,可是這笑容半點沒有灑到金刀的心裏,她憎恨這個人,甚至無法控製自己此刻的咄咄逼人,臉上成熟的美豔蕩然無存,倒多了幾分漠然,她尤其,討厭她叫自己的名字。但她是大曆的公主,在眾人麵前是,她自己也時時刻刻都明白這一點,所以她毫無異議,儀態萬千地坐下了。
  
  正好坐在楚柯的對麵,她眼神嫵媚,笑容可掬,實際卻在意圖洞察著這個年輕男人臉上的表情,金刀公主最大的愛好,就是從男人臉上,看到對於她美貌的癡迷,可是,他僅僅是微笑,向她舉杯示意。
  
  這個年輕的女人,雖然美豔動人,但是在楚柯眼中,她胭脂搽得太多,而衣服又穿得太少。這在女人向來是絕望的表現。
  
  皇帝在一旁悠然品嚐著盤中的美食,不時懶洋洋地瞟一眼愈見不悅的皇姐。
  
  ^^^^^^^^^^^^^^^^^^^^^^^^^^^^^^^^^^^^^^^^^^^^^^^^^^^^^^^^^^^^^^^^^^^^^^^^^^^^^^^
  
  玉娘將手中的賬簿交給賀蘭雪,他坐在桌前,手指落在賬簿的第一頁,足足有大半個時辰,卻沒有翻下去。
  
  玉娘有些替七寶擔憂,卻不敢多說半句。
  
  賀蘭雪終於將賬簿輕輕闔上,“繡樓的事情,既然交給你了,就不用再向我匯報。”他從桌前站起來,走到窗邊站著,那裏擺放著精致的盆景,賀蘭雪彎腰聞了聞盆裏水仙的香氣,用手輕輕撫摸著花瓣兒。
  
  “少爺……”
  
  “有什麽話就說吧,我看你想說已經很久了。”
  
  玉娘溫柔的臉僵硬了一下,幾乎要鼓足全部的勇氣,她才接下去說道:“賀蘭小姐近日頻頻到訪,來玉娘鋪子裏買東西,但是——”
  
  “她是知道七寶經常去你那裏,想不期而遇。”賀蘭雪的聲音很冷淡。
  
  “玉娘是想,賀蘭小姐畢竟是少爺的堂妹,如果失禮的話,多有不妥。”
  
  “哦,賀蘭憐什麽時候成為我的堂妹了?”賀蘭雪輕聲笑起來,眼光落在遠處的庭院,在他的角度,什麽都看不到,可是他還是一直看著那裏。“我知道不是,她知道不是,你也知道不是,全天下人,又有誰真當我是賀蘭家的人?”
  
  “少爺——”
  
  賀蘭雪擺擺手,“沒事就下去吧。”
  
  玉娘走到門口,卻怎麽都沒有邁出第二步,她喜歡七寶,她的天真可愛感染著她,令她竟然有多了一個妹妹的感覺,她不希望因為賀蘭雪的心念給七寶帶來麻煩,而且絕對不會是小麻煩。七寶沒有父母,如今沒有人教導她什麽是對錯,她也不懂得什麽大義,在她的心裏,可能世界上隻有兩種人,對她好的,對她不好的,而這樣下去,絕非好事。玉娘比賀蘭雪還要年長幾歲,對他的心性都琢磨不透,更何況是七寶這樣的少女。
  
  玉娘真心為這個孩子擔憂著,一旦行差踏錯,將不可挽回。
  
  “少爺,玉娘知道,有些事情不是我能管的,但是我真的希望,您不要遷怒七寶,她在某些方麵,真的是什麽都不明白,表麵上她很聰明,可是她沒有娘親在身邊,如果她有任何做的不好不對,您千萬不要怪責她。”
  
  賀蘭雪回過頭來,看著玉娘,“你認為我要對她做什麽嗎?”
  
  不是擔心你對她做什麽,而是擔心你將要對靠近她的人做什麽,這些勢必都會傷害到七寶。玉娘憂慮的表情落在賀蘭雪的眼中,引起他的輕笑,可是她看來,那裏麵卻沒有什麽真心的成分。
  
  “我不能對此保證。”
  
  賀蘭雪慢慢說著,臉上帶著一種奇異的表情,“我也不需要對任何人保證。沒人有權利對我做出這樣的要求。七寶是我的,這一點永遠都不會改變。我本沒有必要對你說這些,但是,看在你是陳管家唯一的親人,希望你不要再插手這件事情。我跟她在一起的這段日子,是我長久以來最開心的時光,我必須將它延續下去。阻止我的人,就要付出代價。”
  
  水仙在風中微微的顫動,賀蘭雪的臉上燃燒著一種飽含耐心的溫柔,“玉娘,你幫不了別人。這世上天天有人生,天天有人死,我是一個凡夫俗子,我隻會為我心愛的女人哭,為她笑,為她做一切,但是奪走這一切的人,我不能放過。我的勝利,注定他的失敗。反之亦然。”
  
  玉娘吃驚地睜大了眼睛。


四一

  飲宴回來,金刀公主怒氣衝衝地下了馬車。
  
  寧歌早已歇下,他白天要去錦繡院上課,晚上還要編排舞蹈,實在是很累。
  
  可是金刀公主猛地推開房門的時候,他還是驚醒了,一下子披起衣服從床上爬起來。
  
  又來了,她每次從宮裏回來,倒黴的人,都是寧歌。
  
  身後的仆從低眉順眼,恍若未聞。
  
  寧歌平靜地跪在冰冷的地麵上。
  
  金刀公主冷笑:“怎麽,不歡迎我嗎?”
  
  寧歌歎了一口氣:“這是公主府,寧歌不過是一個奴才,怎麽敢對公主說不歡迎三個字。”
  
  “海明月海明月,整天都是她,他到死的那一天,念念不忘的都是她!你告訴我,海明月這個賤人到底有什麽好,值得一個兩個為她魂不守舍?”
  
  寧歌平靜地看著地麵,沒有回答金刀的話。
  
  金刀隨手抽出鞭子,“我比海明月要美,是不是?”
  
  寧歌臉上浮起一個奇怪的笑容:“奴才不知道。”
  
  金刀氣怒,照著他沒頭沒腦地一頓猛抽,一鞭子一鞭子都像是用了全部的力氣,仿佛那鞭子不是抽在寧歌身上,而是抽在冥冥中她所痛恨的某個人身上。寧歌跪在那兒,一動不動地受著,不叫喊、不呻吟,也不躲閃,就象一塊僵住的雕像,不會憤怒,不會悲傷,不會氣惱,仿佛連怨恨的情緒都沒有,一直一直沉默地跪在地上。
  
  金刀打累了,扔掉鞭子,斥道:“滾出去!"
  
  寧歌終於露出一個苦笑,爬起來跌跌撞撞走出去。仆從看見他連雅致俊秀的臉上都有鞭痕,不忍地低下頭去。
  
  隱見他的白色底衣上,有血色滲透出來,鮮豔如雪中紅梅。
    
  
  大曆皇帝長樂今年剛滿十二歲,細嫩而白皙的臉上,隱約還帶著童稚的氣息,高高的鼻梁,細長的眼睛,眉心有一道極淺極淺的劍紋。他的眸子非常明亮,光芒閃爍不定,薄薄的紅潤的嘴唇,輪廓分明,嘴角總是掛著懶洋洋的笑容。
  
  他生來就與先帝相像,簡直可以說是活脫脫一個模子印出來的。梅妃百感交集地看著自己的兒子,心裏滋味非常複雜,有些欣慰,更多的卻是痛苦。
  
  不,她已經不是梅妃,她現在是太妃。本來,登上皇位的是她親生的兒子,可是如今,坐上太後鳳位的,卻不是她梅若離。甚至於,連見自己的親子一麵,都要趕來太後的清寧殿,明明是她自己肚子裏生出來的孩子,卻每天要向另外一個女人請安,叫著別人母後,而她,充其量不過是一個先帝看不上眼的妃子,以為他駕崩後,她能憑借登基的兒子成為一國之母,誰知道一紙遺詔徹底粉碎了她的美夢。
  
  梅太妃臉上保持著溫柔恭順的笑容,向太後低頭請安。如果可能,她絕不願意向她搖尾乞憐,可是她不能,為了見到長樂,她不得不放棄作為一個皇族妃子的驕傲,因為她先是長樂的母親。不論多麽不情願,這個端坐上方,甚至比自己還要小幾歲的太後,永遠穩穩當當壓她一頭。
  
  海明月啊,這輪可惡的月亮,永遠壓得她抬不起頭來。梅太妃行了禮,儀態端方地在下首坐下,眼睛盯著坐在對麵的皇帝。可是他卻連頭都沒有抬起來,隻在她來的時候照著禮俗尊稱她一聲梅太妃。這是什麽世道,兒子不能認母親,也不必認母親,生母不如養母,隻因為她沒有一個如海家那般顯赫的身世背景,沒有先帝的萬千寵愛,她就什麽也不是。寬大的袖擺下,梅太妃的指甲深深掐入自己的肉裏。
  
  太後把目光轉向長樂:“皇兒今天氣色很好。”“兒臣今日下了朝,就去閱禮閣聽師傅講課,下午還去明遠殿練了射箭。”皇帝的興致很好,語調帶著一種歡快,聽得梅太妃心中的欣慰更大,酸楚更濃。
  
  太後微微搖頭,輕聲道:“皇兒讀書太苦,書上的知識固然好,但也不必過於拘泥。多與有學識的大臣們敘談來往,既長見識又可免過於勞累,當是另一捷徑。”
  
  “是,兒臣記下了。”長樂臉上帶著慣常的笑容,聲音朗朗。
  
  海英躬身為太後呈上一鑲嵌著珠玉的玲瓏小巧的手爐,她身上的粉襖閃著絲質的光亮,雲墨秀發間的小釵顫顫巍巍,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晃動,在周圍那些同樣粉襖長裙的宮女之中,她顯得十分端莊,格外秀美。梅太妃的眼神落在她的身上,順手拿絹子輕輕擦了擦自己豐腴圓潤的下巴,遮住了嘴,也遮住了唇邊一絲意味不明的微笑,輕鬆道:“英姑娘今年有十九了吧,太後,姑娘家青春有限,您可千萬不要耽誤了人家?”
  
  十九歲的女孩到現在還未出閣,太後還一直將她留在身邊,到底是個什麽意思?梅太妃的語調輕柔,實際上卻在試探著太後的心思。若說等著良配,最好的良配就是眼前的皇帝,可是他現在隻有十二歲,離十三封妃還有整整一年,到時候這個女子可就二十了,再怎麽著,也不能把老姑娘硬塞給小皇帝吧。就算她是海家嫡係的女子,也萬萬沒有這個道理。雖然沒有什麽明確的限製,可這個都已經快滿二十的老姑娘,太後就算再有心,也沒有亂配的道理。
  
  海英麵上沒有半點不悅,嘴上還是掛著謙恭的笑容,似乎還帶著一點女兒家應有的羞怯,明明梅太妃的話有點擠兌的意思,她的麵容卻非常平靜,完全不受任何影響。皇帝看了,心中也不免暗暗稱讚,母後調教人向來有心思,海英十歲就跟在太後身邊,是她親手調教出來,敏慧練達,進退有度,即便是宮中年長的姑姑,也未必能將太後的起居照顧得如此精心細致,這是海家這一輩中最好的女子,卻將她最美好的年紀都獻給了皇家,他有時候也會略微覺得可惜。同時對於太後的心思琢磨不透,不知道她到底想留著這個女孩子做什麽?
  
  給他留著?不對,他年紀太小,太後教養她的方式,也並非是要她成為一個後妃。母後的心思,向來沒人能猜得透,長樂笑著搖頭。
  
  寧太妃也穩穩端坐側位,正在品茶,霧氣熏得她清秀的眉眼十分淡泊,對她們所說的一切,似乎都不曾放在心上,不過照例是來給太後請安,陪她坐著聊聊天而已。海英奉上新鮮的鬆仁、白果盤,寧太妃含笑向她點點頭。
  
  太後微微一笑:“我也是一時半刻離不得這孩子,她從小跟在我身邊,素來安靜溫柔,卻總能猜到我的心思,我真是舍不得放她走。”
  
  梅太妃聞言,越發不明白太後的用意,她到底用海英來作什麽?想要把海英留給誰?她的眼神投向太後,很快就又低下頭去,連她也不得不承認,年輕時候的海明月不但明眸皓齒,相貌絕俗,更難得兼具貴族女子雍容華貴的氣派,即便現在已經過了少女的年紀,卻依然帶有一種自然而華美的風韻,可是她的表情,卻如美好的佛像,永遠那麽豁達深沉,根本無法猜透她心中所思所想。當年孔鬱之與她青梅竹馬,一個是舉世無雙的大美人,一個是名動京都的貴公子,天賜良緣,成婚後更是伉儷情深,一座天涯明月叫人豔羨不已,可惜……
  
  梅太妃的嘴角掀起一個諷刺的弧度,可惜,天嫉良緣。
  
  這段往事,先帝在時,是一個大大的忌諱。所有人便都竭力避免提到這一點。先帝痛恨海明月的前夫,十分地恨,大凡對待情敵,他簡直可以說無所不用其極。當初未隨他起兵的何止一個孔家,可是先帝即位後都寬宏大量地放過了那些士族,唯獨要對孔家斬盡殺絕,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早就惦記上人家美貌的妻子,虎視眈眈了許多年,趁著這樣的機會一舉掠奪而來。孔家這場劫難,實在是與海明月這個女人,分不開。
  
  寧太妃的樣子很悠閑,吃吃點心,喝喝香茶,似聽非聽。這種沒什麽意思的對話,隔幾天就要上演一陣,梅太妃總是會找出各種各樣的借口來清寧宮找麻煩,太後寬厚仁德,不過是不與她計較,梅家今日的權勢已經遠不如昔,她這麽做,無疑虎口拔牙,虧她還是陪伴先帝多年的妃子,連皇家一半的沉穩都沒有。不過,當年的孔鬱之,實在是一個難得的男子…
  
  確實可惜……
  
  早在先帝還未登基,隻是一個煊赫將軍的時候,梅氏和寧氏就已經嫁給了他。因為她們兩人都是梅寧兩家的庶女,進了門隻是側室,可是一旦他登了基,普通貴族妾室,就一躍成為皇家的妃子,身份不可同日而語。連帶著,梅妃的脾氣也養了上來,端起了架子。不過是仗著,皇帝是從她肚皮裏爬出來的而已,寧太妃啜了一口茶,嗯,清香宜人,韻味悠長。太後這裏的茶葉,果非凡品。
  
  
  
  小小香荷包,纓絡飄飄,月白的緞子,紅梅為景,生動奪目,隻是,針腳上還顯得有些別扭,微有瑕疵。海藍一直盯著七寶掛在腰間的荷包看,看到七寶都不好意思起來。
  
  “我跟著玉娘學的,學了兩個多月才繡成這麽一個,是不是很難看?老是會露線出來,我都要急壞了——”七寶將荷包取了下來,不好意思地攥在手裏。
  
  海藍從別別扭扭的七寶手中把荷包搶救過來。翻過來覆過去地看,愛不釋手,“送給我好不好?”
  
  啊?七寶呆了呆,這個,好像不太好吧,以前上課的老師說,荷包香囊是不可以隨便亂送人的,這個是定情信物,雖然她不是特別明白這麽一個小小的東西怎麽就那麽要緊,但是老師說的言之鑿鑿,下麵的小姐們也都點頭稱是,她不明白也得跟著點頭如搗蒜,不懂裝懂,課堂上不得不如此,否則那古董一樣的老師就嘰嘰歪歪到你懂為止。
  
  她想起那些嘮嘮叨叨的話,就覺得很是不妥,就去扯那穗子。誰知道海藍死死抓住那荷包不放。
  
  “這個,送給我不行嗎?”
  
  七寶愣愣看著他,他黑色眼瞳中露出的光澤,象火焰一樣熾熱灼人。
  
  
四二

  “這個,送給我不行嗎?”
  
  七寶愣愣看著他,他黑色眼瞳中露出的光澤,象火焰一樣熾熱灼人。
  
  也不是值錢的東西,七寶看了看那個花費整整兩個月的心思繡好的荷包,玉娘說,女兒家應當做些女紅,她就想,雖然她學不來玉娘一手好繡活,即便隻是皮毛,未必不是一門手藝,她總有一技傍身,所以難得十分認真學了,還有模有樣做好了一個荷包。
  
  可是做出來,比照一下玉娘的繡品,她實在是羞於出手,都不好意思拿出來,但是好不容易繡好,心中總是希望別人誇獎一下的,所以她佩戴在身上,原來就是打算給海藍看看,讓他誇誇她的,誰知道他一開口就是討要這樣子實在不咋地的荷包,讓她不知道怎麽辦才好。
  
  海藍認真地看著她,眼神清亮,帶著一股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勁頭。七寶心裏突然覺得困窘,心頭跳得厲害,也不想給他了,更著急要將荷包扯回來。
  
  海藍失望地收回手,“沒,沒關係的。”
  
  七寶搶回了荷包,心裏又覺得別扭得很,這荷包是回來了,可是怎麽這麽燙手,她看他的眼睛,海藍微微躲開了她的目光,七寶心裏一顫,察覺自己剛才的舉動,傷到了他的心。
  
  剛才火熱的光芒全如碎星在他眼中沉寂下去,七寶咬咬下唇,將那荷包往他懷裏一扔:“這麽難看,你要就拿去吧。”
  
  海藍一下子揚起開心的笑臉,剛才的失落不複存在,捧著荷包當作寶貝一樣踹進懷裏。
  
  七寶想要說話,突然一陣咳嗽,驚得海藍慌了神。“你哪裏不舒服?”
  
  七寶笑笑,臉頰上有一絲不正常的潮紅,海藍覺著不對,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額頭,驚訝萬分:“你在發燒啊?那還到處亂跑什麽!”
  
  呃,隻是有一點點。七寶這麽想著,居然真的覺得有點頭暈。那天突然下大雪,她也沒太在意,穿得不多,還到處跑,可能是著了涼也不知道,還跟著海藍學劍術,昨天夜裏就開始發燒,她覺著自己身體很好,不會有問題,一大早就爬起來找海藍。
  
  沒想到被發現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看得海藍心尖都疼,“趕緊回去休息,我去叫管家來!”
  
  “不用不用,不要驚動管家!”七寶連連擺手,身形都有點搖晃,還堅持不肯,“要過年了,大家都很忙,我不想打擾他們。”
  
  她現在跟賀蘭雪也很少見到麵,管家雖然一向對她生活起居十分關心,但是他的事情多,整個府裏都要靠他管著,一近年關更是忙得不可開交。
  
  “那些丫頭們敢怠慢你?”海藍臉色沉了下來。
  
  “不是不是,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我自己也很好,你不要……咳咳……怪她們。”七寶看看海藍突變的神色,突然意識到他畢竟還是養尊處優的大少爺,很容易遷怒到別人身上。本來就是她自己不小心,不能怪責別人,她們也不是她的家人,她更不是賀蘭府正經的小姐,她們根本就不需要對她這麽好,更何況,她有手有腳,習慣自己照顧自己。
  
  海藍心裏並沒有因為她的解釋而好過,他意識到因為賀蘭雪的冷淡,府裏的一些下人已經開始順竿爬了,貴族家庭中這是慣常的事情,他見識得也很多,可是等這種事情發生在七寶身上,他怎麽都接受不了,也更加不滿賀蘭雪。也許他自己沒有意識到,一心沉浸在他的痛苦之中,卻忘記七寶遠遠比他更無助!“這我不管,從今天起,你要是不臥床休息,我立刻就去找管家來!你要是覺得賀蘭府呆著不舒服,我立刻帶你回家!”
  
  回家?七寶眼睛有一點光亮,瞬間消失不見,她根本就沒有家。她點點頭,“好,我一定好好休息,海藍哥哥不要告訴管家。”
  
  麵對七寶哀求的眼神,海藍歎了一口氣。
  
  他永遠都拒絕不了她。
  
  雖然他答應了七寶不講生病的事情,但他還是偷偷趁著夜色去了藥堂,他自己前一段都還受重傷臥床休息,居然在寒冷的晚上翻牆出入,如果七寶知道,一定要感動不已,不過他卻並沒有告訴她的意思。藥是他請大夫煎了兩個時辰才好的,他也就足足等了兩個時辰,回來的時候怕藥罐子涼了,還一直用自己的厚披風裹好,緊緊護在懷中,一路急行,總算趕在七寶入睡前回來。
  
  當然還是爬窗子進去。他跟七寶房間的窗子,算是結下很深的緣分。
  
  七寶看到海藍翻窗子進來,又看他寶貝兮兮地從披風裏取出藥罐子,然後可憐兮兮地望著她,這種時候,七寶的眼睛裏突然熱氣上湧,屋子裏靜悄悄的,隻聽得見她自己的心跳聲,緊張到仿佛連血管裏流動的血液都一瞬間湧上來,讓她臉上泛起紅潮,跟著就是一陣慌亂,她隱約覺得自己心裏這種狀況不對勁,卻又說不出哪裏不對勁,卻不知道,她天真的眉眼竟然也揉進了幾分嫵媚,看著海藍的神情,帶了些從不曾有過的,獨屬於這個年紀的少女的甜蜜和柔情。這是以前的七寶不曾意識到的一種情感,賀蘭雪求而不得,卻讓海藍輕輕鬆鬆地得到了。如果在此刻為她煎藥的換了賀蘭雪,也許七寶一樣會感動到無以複加,但是,這個人,偏偏是海藍。七寶的感情,也因此而發生了徹底的轉移。人在生病中,總是異常的脆弱,平日裏視若無睹的,這時候卻極為上心。
  
  “你別生氣,我沒有告訴別人,藥是我請藥堂的大夫煎的,他說這兩日京都裏不少人都受了風寒,這副方子是最有效的。”海藍坐在她床邊,柔聲安慰她。
  
  七寶的淚水突然簌簌掉下來,海藍手足無措,想要去幫她擦眼淚,卻因為一手捧著藥罐,一手拿著湯匙,不知道是先放下藥罐好,還是先去幫她擦去淚水。
  
  沒等他反應過來,七寶已經擦掉了眼淚,仿佛她從來就沒有感動到哭過一般。
  
  “不要因為怕苦就哭啊,哭也要喝藥。”海藍笑得眉眼彎彎,一勺黑漆漆的藥汁已經送到她嘴邊。七寶皺起眉頭,捏著鼻子總算把藥灌下去了。一勺接著一勺,都不帶讓她喘口氣的,
  
  “喝藥要一鼓作氣!”海藍一板一眼,儼然一副專家模樣。
  
  鼓著腮幫子,七寶嘴裏的苦味讓她可愛的眼睛成了一字形,看得海藍忍俊不禁,放下藥,跟變戲法一般,七寶手心已經多出了一顆杏仁糖。
  
  “我小時候每次喝藥,娘親都要給我一塊糖,你每次逼我喝完藥,都不給糖吃,苦得我心裏翻江倒海,你看,這是糖哦,吃了就不會苦。”
  
  七寶愣了下,眼裏好不容易消失的淚花又有泛濫的趨勢。她很少生病,窮人什麽都可以有,就是不能有病。她生不起病,從小到大,她幾乎都很少生病,即便真的有病,她也沒有藥可以喝,更不用說糖,所以,當海藍提起吃完藥應該還有糖的時候,她突然覺得很心酸,有哇哇大哭的衝動。
  
  此時她卻忘了,她其實生過病,隻不過,上一次陪伴她的,是另外一個男人。
  
  “海藍哥哥,你胸口可不可以借我一下——”
  
  呃?!海藍還沒有反應過來,七寶已經以勢不可擋的氣魄一頭紮進他胸口,眼淚全都抹在了他的衣服上。他頓了頓,微笑著把手放在她腦袋上:“七寶,你要乖乖的,不要哭。”
  
  本來,他要說的並非是這一句,他想了很久,隻有一句話想要對七寶說:
  
  把你的心給我一小部分,把我的整個都拿去!
  
  臨到出口,他卻突然說不出來。最後隻能重複著:“不要哭,別哭了……”這樣毫無意義的詞匯。
  
  他的心裏,因為這樣的親近,有痛苦,有甜蜜.有失望,也有溫馨。因為她並沒有像他一樣付出同等的感情,因為她此刻是如此的依賴他,因為他無法將心中深藏的話說出口,也因為,他能夠這樣陪伴在她身邊。
  
  他緊緊抱住她,近到可以聞到她的發香,七寶喜歡梅花,連她身上,都有清冽的梅香。他忍不住伸出手輕輕地去撫摸她的頭發。七寶已經是個少女,可是在他懷中,仍然哭泣得像個孩子。
  
  讓人憐惜,讓人心疼。
  
  她哭累了,就像個孩子一樣睡著,海藍將她的頭輕輕放在枕頭上,拉好被子,守在她旁邊,安靜地看著她。
  
  一切總是循環的,很多時候,他站在門外,看著賀蘭雪與七寶耳鬢廝磨,日漸情深,可是現在,坐在七寶身邊的人,不知道什麽時候換成了自己。是因為賀蘭雪先放了手,還是因為海藍一直在堅持。
  
  窗外是一片安靜的黑暗,雪花開始漸漸融化。賀蘭雪站在窗子外麵,第一次了解到以前的海藍是什麽樣的心情。
  
  他站在窗外,想離開,想找酒喝,可是動彈不了。他隻想這樣站在屋外站在他們看不到的地方。但是離開是痛苦,站在原地還是痛苦,清醒時痛苦,喝醉了也痛。真正到了一個人感到痛的時候,無論做什麽,也無法將這種痛減輕一分半分。在沒有遇見七寶之前,他或許有時候會對於這種高高在上、身邊卻空無一人的處境感到厭煩,或許會覺得有些壓抑和空虛,但是,卻從來沒有如此痛苦過。
  
  賀蘭雪向來有耐心,他自己也一直這麽認為,可是他從來沒有如此嫉妒過別人。如果他與海藍相比,距離很遠的話,那他是夠不上資格去嫉妒的,但是偏偏,本來領先的人是自己,可是現在無法融入他們的人,也是自己。嫉妒,本來就是給旗鼓相當的對手。賀蘭雪的心從未像此刻一般亂七八糟,七寶,他親手帶回來的小女孩,現在已經是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他等著她長大,待她如同親生的妹妹,不,即便是他有妹妹,他也未必會待她這麽好,他本來就是一個冷酷的人,他萬萬沒有想到,他會愛上這樣一個小姑娘,如果可能,他情願自己沒有帶她回來。
  
  賀蘭雪倒退了兩步,再不想看見房內的情景。他每時每刻都在關注著她,擔憂著她,這幾年來不曾有片刻的離開。他竟然以為,這個哥哥是可以一直安心做下去的,可是他單單忘了,七寶是會長大的,會變成一個大姑娘,然後有喜歡的人,成為別人的新娘,離開賀蘭府。他沒有親人,即便是收養他的賀蘭家,也不敢將他視為親人。他是賀蘭家的公子,但是他卻不能像賀蘭景那樣名正言順,不能像賀蘭茗那樣放浪形骸,他就得這麽不冷不熱地活著,一直活到他死。賀蘭雪賀蘭雪,他根本連自己真正的姓氏都不敢說,不能說。賀蘭家隻是他母妃的娘家,不是他的父族,收養了他的賀蘭家,他永遠都融不進去。他以為,他以為從那一天開始,至少七寶是會屬於他的,單單屬於他一個人,卻沒有想到,如今她也要離開他,視他為洪水猛獸。
  
  不,不是七寶疏遠他,而是他千方百計疏遠她才是。賀蘭雪突然拔足狂奔,他跑到馬廄門口,劈手拉過韁繩,翻身上馬,猛抽一鞭,那白駿馬掀起前蹄,昂然一聲長嘶,往前一縱,跳過府側的矮牆,飛快衝進了沉沉的夜色中。不是不想呆在她身邊,而是隻要坐在她身邊,七寶的每一個動作都會引起他的一陣心跳,還得裝作不在意的樣子。他多想去擁抱她,親吻她,多想她隻屬於他一個人,可是她卻像個不懂事的孩子,無論他如何試探如何冷淡,她都毫無反應。一旦她所要求的,他不肯給予,她便轉向別人去索取。她想要溫暖,想要愛,想要家,他多希望她能張口跟他去要,可她不,她寧願舍棄他,而去就海藍。
  
  夜深人靜,一點點響聲都會驚動別人。可是賀蘭雪卻第一次如此失控,他再不想去顧著這些事情,顧著別人的眼光,他如此痛恨這麽活著。痛恨了足足十多年,七寶在他身邊,他尚且有可以遺忘這一切的理由,可是現在連七寶都要離開他,他不能就這麽算了!如何掩飾,如何淡漠,如何轉移這種感情,逼迫得他無法可想,食不安,寢不寧,片刻不能平靜,焦灼和緊張,讓他無法自拔。他為什麽要這麽喜歡這個人,為什麽不能去愛別人,去疼別的女人,他無法回答,因為他自己也不知道,問了千遍萬遍還是不知道,全是不明白!
  
  一路策馬狂奔,他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在賀蘭氏大宅下了馬。這裏,足足有一年,他沒有踏進一步,可是,他不得不如此,為了奪回心愛的人,他不能不來,而且是,非來不可!守門的侍從看到最難得一見的賀蘭公子竟然來了主宅,心中驚惶不已,什麽時候不來,竟然半夜時分來串門子,可是看這位爺的臉色,他半點也不敢停頓,低頭就跪下請安,誰知道賀蘭雪看也沒看他一眼,將馬鞭子隨手扔給他,大步流星地走了進去。
  
  這並不是賀蘭府中人人熟悉的那個翩翩貴公子,不是那個到了什麽時候都不會忘了自己是賀蘭雪的男人,此刻,他的臉嚴峻、莊重、冰冷,蒼白,臉上半點沒有往日淡淡的笑意,唯獨黑沉沉的眼睛深處亮起兩簇火光。他一路走進去,已經下了最後的決定。
  
  賀蘭傅賢還在書房,他看著賀蘭雪走進來,腦海中突然想起第一次見到這個孩子時候的情景。那是十四年前,賀蘭雪那時候僅僅八歲,當他被帶回來,他們都驚惶不已,不敢收留這個孩子。可是當時的族長賀蘭傅明,就是賀蘭雪已經去世的養父,他一意孤行,非留下他不可。因為這孩子的身上,也留著賀蘭家的血。
  
  可是,被帶回來的這個孩子,卻並不親近他們。那時候的他,早慧而伶俐。大家心裏其實十分喜歡他,老族長想讓他改姓,當自己正式的兒子,以為他年齡小可以很容易地融進賀蘭家。但他卻是個很倔、不容易籠絡的孩子,他總是自己一個人玩耍,從來不與賀蘭家的孩子們過於親近。直到現在,賀蘭傅賢還記得,有一天他和兄長議事完從書房出來,看見他在花園的地麵上畫一小塊方形,自己待在裏麵不出來,也不許別人踏足,有誰踩到了就要受他驅趕,有誰要進來必須通報。他們都非常驚奇,問他為什麽,他說:“這是澹台氏的房子。”在賀蘭家的大院裏,他一直有一塊虛擬的獨立地盤,這多少令賀蘭家人感到失望和不快。直到五年後,他十三歲那一年,這個秘密被人發現,老族長為了他,不得不答應本朝皇帝諸多苛刻的條件之後,他才真正成為賀蘭雪,也才心甘情願叫了賀蘭傅明一聲父親。
  
  這是一個多麽倔強的孩子,他絕不向任何人妥協,也不肯向任何人示弱。可是他心裏感激著去世的賀蘭傅明,如果沒有他,他萬萬不能從屠刀下保存性命。
  
  澹台氏,是前朝的皇姓。
  
  往事曆曆在目,賀蘭傅賢歎了一口氣,百感交集。
  

四三

  七寶這一覺睡得很沉很安心,她知道海藍就在她身邊,他身上的氣息,如冬日的陽光,煦暖而好聞,讓她覺得溫馨而舒適。
  
  夢裏仿佛回到了麗水城,回到了那裏的青石板小路上,她又變成那個挎著籃子的小丫頭,走街串巷去給人跑腿賺點飯食。
  
  那是她最辛苦的日子,也是她最簡單的日子。
  
  朦朧中她看見一個女人的背影,是乳娘,是她!七寶心裏一陣喜悅,飛快地想要追上去,可是那個背影越走越遠,越走越快,她卻跑得很慢很慢,一直追一直追,卻還是被遠遠扔在後麵。
  
  突然,她摔了一跤,籃子滾出老遠,她茫然地想要看清前麵的人影,可是路上已經空無一人。
  
  白霧茫茫,隻剩下她一個人。
  
  她突然失聲哭起來,最後被人搖醒。她睜開眼睛,自己還是躺在賀蘭家自己的房間裏,睡在柔軟的床鋪上,搖醒她的人,是一直在旁邊的海藍。
  
  “海藍哥哥?”她知道自己是做了個噩夢,也能分辨出什麽是夢境什麽是現實。
  
  原來他一直在這裏。
  
  海藍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她,充滿了同情和憐愛,他希望自己可以說一些安慰她的話,讓她好過一些,卻又不知該從哪裏說起。他不知道,原來有人在夢裏也會哭的。哭醒了,臉上還有淚珠。
  
  他用手指輕輕幫她擦掉,觸手是冰涼的淚水,他心裏如有針刺,十分心疼。還好他一直都沒有回去,呆在這裏陪伴著她,如果她醒來,孤孤單單一個人,不知道要怎樣害怕。
  
  動作輕柔地擦去了淚水,順手幫她將垂落下來的發絲給繞上去,“小姑娘,你再哭,海藍哥哥要把你吃掉了!”他收回手,故意作出凶神惡煞的模樣,想要逗樂她。
  
  誰知七寶忽然拉住了他的手,用力拉住他的手,淚水又不斷落在他的掌心,海藍看得不知如何是好,他也無法再壓抑自己的情感,傾身上前,吻去她的淚水。
  
  以前總是聽人說,看見心愛的女人哭,男人會心疼,他總覺得是無稽之談,心裏又沒有病,怎麽會痛,可是現在,他總算明白,憐香惜玉,是對喜歡的人。看見不喜歡的女人哭,當然會厭惡心煩,可是如果換了是七寶,就大為不同。
  
  七寶一呆,睜大了眼睛看著海藍。
  
  海藍唇上沾了濕潤的淚水,不過親了親她的臉頰,就頓住了,“我沒有別的意思,不要害怕。”
  
  七寶心裏一動,揚起小下巴,哼了一聲,“我才不怕!”說得氣魄十足,卻還帶著抽泣。
  
  海藍莞爾,點了下她的鼻子,“就怕你會嚇得哭鼻子!”
  
  七寶臉上泛起紅暈,嘴角翹得很漂亮,“海藍哥哥,你別嚇唬我,七寶不會害怕的。”
  
  海藍搖頭,“你呀,真是個傻丫頭,如果沒有我看著,哪天被人賣了都不知道!”
  
  他伸出手,卻沒有落在她嬌俏的臉上,不過落在她的頭上,一點一點,小心翼翼地撫摸著她的長發。
  
  七寶突然覺得很緊張,呼吸也不由得停頓了一下,她剛才,還以為他會親吻她,誰知道不過是……那麽輕輕一下……她心裏也很奇怪,說不清是慶幸,還是失望……仿佛是失望多一點……
  
  “七寶,海藍哥哥希望,能夠永遠陪在你身邊”,他低聲地、輕輕地道。
  
  世上的愛情,有時候會是一見鍾情,但是對於七寶而言,她不會因為一副皮囊而突然愛上什麽人。然而從相遇開始,海藍一直呆在她身邊,保護著她,在她受傷的時候,難過的時候,哭泣的時候,一直一直在她身邊,從來不曾離開她,這無不讓她感動。感情是在積累的,可是誰說感情積累到一定分量,不能激躍成為愛情?如果她對海藍沒有這種激烈的感情,現在她的心,為什麽隻因為這樣一句話,就跳得這樣厲害。
  
  他握住了她的手,緊緊相握,五指相扣,一切沉寂下來,七寶甚至能聽見他沉穩的心跳聲,真的好奇妙的感覺!乳娘,七寶是不是找到了,可以一生依靠的人?
  
  “七寶,跟我回去好不好。嫁給我,做我的新娘子,跟我一輩子在一起。”
  
  像是聽見了她心中的疑惑,鬼使神差地,海藍竟然將壓在心底許久的要求,再一次說了出來,很慎重,很惶恐,他當然害怕被拒絕,但是現在對他而言,這是最好最好的機會,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機會,他一旦錯過了,會後悔終身。
  
  海藍臉上的笑容,鍾情而溫柔,他目光如水,癡心凝望著她。七寶即便是塊頑石,也要點頭,真心的點頭,真心的相信著他。她此刻居然真的相信了一個人,盡管乳娘曾經再三告誡她,不要相信任何人,隻能相信自己。可是,她願意信他,至少此刻她毫無後悔之意,全心全意信賴著這個男子。
  
  看見她點頭,海藍的心裏快活得像要飛起來,這時候沒有任何人能夠阻擋他的快樂,他恨不得去告訴每一個人,求而不得讓人瘋狂,突然得到更是讓人欣喜若狂,隻是,這其中的滋味,隻有各人自己心裏才知道。
  
  “我愛你。”
  
  告白的言語在七寶耳邊響起,海藍重複著。
  
  “非常地愛。”
  
  七寶臉上通紅通紅,急忙捂住了耳朵,“我知道!我知道!不要說了!”
  
  可是他像是高興傻了,沒完沒了重複著,七寶害怕有人聽見,其實沒有這個必要,因為此刻還是半夜,沒有誰會聽見癡人的囈語,可是海藍這樣不停地說,她心裏實在是別扭極了,她堵住耳朵,可是他明亮的眼睛還在她眼前,他熟悉的輪廓,溫柔的笑容還在她眼前,她簡直被逼得沒法,突然湊過去親了一下他的臉頰,“不要再講了!”
  
  海藍怔怔望著七寶,疑心自己是在做夢,他反應過來,得寸進尺地抓住七寶猛親,親得她笑起來推開他,他突然慎重地抓住她的肩膀,“七寶,不要動,我要好好親!”
  
  七寶笑得氣喘不上來,海藍哥哥真是瘋癲了不成,不然怎麽會這麽反常。
  
  海藍的確是樂瘋了。
  
  他撲上去,輕咬著七寶的嘴唇,低聲呢喃著,變化著角度細細地吻著。七寶仔細去聽,竟然還是說著剛才那些話,她羞惱地想要推開他,可是卻推不開,海藍非常認真的,一絲不苟的在親著她,極度虔誠。
  
  呃,莫非她把男人的本性給勾了出來?七寶腦海中莫名其妙想起顏回所說的那些話,臉突然騰地一下像著了火,滾燙滾燙。
  
  不過,如果是海藍哥哥,沒關係吧。七寶心裏想著,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將胳膊圈住海藍的脖子,她要抓住他,牢牢抓住這個愛她的男人。他是真心在愛她的人,也是她……真心要愛的人……沒錯吧……是這樣……七寶閉上眼睛……
  
  海藍本沒有打算在成婚前擁抱她,但是,他很介意,非常介意賀蘭雪所說的那些話。那天他根本沒有在場,他根本什麽都不知道,賀蘭雪以為站在窗口偷看的是他,可是他沒有,喝了藥早早就睡下了,他如果親眼看到,怎麽可能讓賀蘭雪碰七寶一根汗毛,更加不可能站在窗外看著他占有她,賀蘭雪所說的那個人,並不是他,可是,賀蘭雪擁抱了七寶,這確實是無法更改的事實,他跟自己說不在意,可是男人不會不在意這種事情,他很在意,他很愛她,當然不希望別人挨著她一點邊,他是一個男人,怎麽會不在意,隻是,相比較那些,他更在意七寶的想法,更在意七寶願不願意將終身托付給他,他心裏會不安,會害怕,會擔心因為賀蘭雪是第一個擁抱她的男人,會讓她最終選擇賀蘭雪,而非是他。這是他最擔心,最最在意的,他隨時隨地都擔心失去她,不能再等到洞房花燭,他迫切想要尋求她的保證,保證她不會,突然丟下他,回到別人身邊去。
  
  他不是聖賢,不是神仙,他就是一個平凡的男人,他會吃醋,會嫉妒,會痛苦,會難過,會不安,說什麽愛她要讓她快樂,可是他自問,即便是七寶告訴他,她喜歡的人是賀蘭雪,她並不喜歡海藍這個人,他會祝福她嗎?他能不能瀟灑地後退一步,說什麽願意祝福的話?不,他想都不願意去想這個可能,他一直一直拒絕去想這樣的結果。
  
  因為愛,所以嫉妒。隻要這份愛沒有消失,嫉妒就無法停止。
  
  他沒有那麽大度,大度到可以將七寶讓給賀蘭雪的地步。既然她答應了他,那麽這一輩子,他就鎖住了她,再不能讓她離開。他的大腦中,突然出現了許多的雜音,有阻止他不軌的行為的聲音,也有誘使他繼續下去,不要停止的聲音,他像是被拉扯著,理智與情感,原則與欲望,他的頭幾乎疼得要炸掉,他突然鬆開了七寶。
  
  霍然從床邊站了起來,“我出去了,你好好休息——”他心裏後悔,後悔得要死,一站起來,一放開她,他就在後悔,為什麽要裝大度,為什麽要裝君子,他現在無比痛恨這兩個詞,痛恨到恨不能甩自己一耳光,他不想要做什麽君子,他想要擁抱自己心愛的人,他不想要做什麽大度的男人,說他小肚雞腸也沒關係,他不在乎!可是他已經站起來了,他迫使自己不管怎樣都不能再轉過身來。
  
  打從心底裏,他不願意讓七寶瞧不起自己,既然已經說過不會勉強她,除非她同意,他無論如何不能邁出這一步,不,他始終是在給自己找借口,七寶並沒有意識到將身體交出來給他是什麽意思,即便她真的同意了,他也不能在這樣的時候欺負一個小姑娘……盡管他是如此如此的後悔……如此如此的不甘心……他還是迫著自己,往外走了出去。
  
  “海藍哥哥?!”七寶驚訝地看著他。
  
  海藍的手已經放在門栓上,卻僵住了,一動不動。他的頭抵在門背後,呼吸很急促,心裏亂七八糟……
  
  聽見她的呼喚,他才回過身來。
  
  七寶從床上下來,赤著腳,站在冰冷的地麵上,那雙晶瑩的黑眼睛略露驚異,臉頰上泛著紅暈,怯生生地望著他,海藍皺起眉頭,像是有什麽深仇大恨地盯著七寶光潔的腳。
  
  呃,他眼神好奇怪,七寶縮了縮。
  
  “你不要命了!還在生病!”海藍氣怒地幾步上前,猛然抱起了她。
  
  可是放她在床上的動作,卻異常的輕柔。
  
  七寶笑起來,“海藍哥哥,我都全好了,喝了藥,睡一覺,現在全都好了,你不用擔心我。”
  
  海藍沉默地看著七寶,微微閉上眼睛,似乎想要抵擋住眼前的誘惑。可是他的心,偏偏違背自己的意誌,在他的胸腔裏怦怦跳著,越來越快。
  
  七寶突然伸出手來,“海藍哥哥,你怎麽了?”
  
  幾乎是下意識的,海藍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他輕輕俯下身,親吻她的嘴唇。七寶沒有拒絕,他終於探進她微微張開的嘴唇,輕輕地探進去,纏住她的舌尖不放。
  
  呃,好像跟以前不太一樣,海藍哥哥,這並不是如以往一樣輕觸即可的親吻。
  
  七寶心裏偷偷想著。
  
  滿院的紅梅盛開的越發嬌豔奪目。醉人的芬芳隨著夜風,在屋中彌漫開來,叫人沉醉不已。
  
  海藍的手竟然顫抖著,他終於無法再壓抑自己的感情,捧著七寶的臉頰。一遍一遍撫摸著她尖尖的下巴,本能地將她的嘴巴分得更開。他在她口中,貪婪地需索著。
  
  七寶的喘息也漸漸紊亂,隨著他的深吻,她的嘴唇變得更加濕潤和紅豔,身體在他懷中,微微發著抖。
  
  卻並非是害怕的緣故,她的臉上,一直帶著掩不住的微笑。跟海藍這樣親近,她覺得……由衷的高興……
  
  海藍的嘴唇,薄薄的,很優雅,跟他平日不很正經的模樣並不十分相符,可是卻特別好看,這時候,七寶竟然覺得,海藍哥哥的臉,也很誘人……像是她最喜歡吃的糖糕……嗯……像糖糕……
  
  可是他的手,卻輕輕探了下去,沒有深入她的衣襟,而是握住了她的腳,撫摸著她微微冰涼的腳尖。七寶吃了一驚,海藍離開她的嘴唇,露出一個笑容,又不舍地輕輕啄了一下,才跪坐在床上,將她的腳放進自己懷裏,很小心的暖著。
  
  呃,海藍哥哥,這個就不用了吧……七寶臉上紅暈更深,可是海藍卻很認真地將她的腳捂在懷裏,還拉過一邊的被子將七寶身體裹了起來。“病剛好,不要再病了。”
  
  七寶的眼眶突然濕潤起來,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他肯為她做這樣的事情,遠比他說一百句喜歡,一千句我愛你,都更管用,更能打動她的心,更能夠讓她義無反顧。
  
  海藍愣了愣,艱難地咽了下口水,因為某個頑皮的不怕死的小姑娘居然整個人卷啊卷啊,卷進了他的懷裏。她的膝蓋蜷起來,在他身邊扭來扭去,似乎想要找個舒適的姿勢窩在他懷裏,可是,這個刺激,也太大了吧,他苦笑。
  
  他又不是聖人,又不是君子,又不是……呃……某方麵有問題……好歹他已經堅持這麽長時間了,熬到天亮……真的很困難……
  
  非常困難。
  
  剛開始時極力忍住的呼吸,也漸漸的急促起來。
  
  聞到她身上的香氣,他突然感覺自己像是喝醉了一樣,沉醉得無法自拔,等他覺察的時候,他已經吻在她的耳垂,仿佛被誘惑了一般用嘴附上去吮吸起來。七寶微微顫動著,發出“嗯,嗯……”的小小喘息,竟然透出一種別樣的嫵媚,海藍將她的耳垂含在口中,反複地舔吻著。
  
  慢慢靠近他,七寶終於戰戰兢兢地用手臂環住了海藍的頸項,覺得羞恥,覺得難為情,根本不知道說什麽好,隻能緊緊抱住他。甜美的喘息聲在耳畔回響,海藍微微定了定神,輕聲道:“可不可以——”
  
  他的語調帶上了幾分莫名的哀求,完全不似平日的輕鬆豁達,聽得七寶心裏一跳。她紅著臉不吭聲,海藍的心,一瞬間飛揚,掩不住的冉冉笑容,在他唇邊綻放。


四四

  他的語調帶上了幾分莫名的哀求,完全不似平日的輕鬆豁達,聽得七寶心裏一跳。她紅著臉不吭聲,海藍的心,一瞬間飛揚,掩不住的冉冉笑容,在他唇邊綻放。
  
  近在咫尺,七寶才發現,海藍有著很長很長的睫毛,形狀非常優美的鼻梁,呃,嘴唇也很纖薄,平日裏嬉皮笑臉很不正經,可是正經起來,俊美得分外令人心悸。還是不要看好了,省得心跳過速。
  
  七寶不規則的呼吸吹拂在海藍的脖頸,那種柔軟的感覺讓他心跳不斷加快。他拉過七寶的手,舔吻著她的指尖,慢慢向上延伸,一直親吻到她的領口,才覺得這衣服簡直礙事到他想死,他幾乎不敢看著七寶的眼睛,笨拙地解開她的衣結。
  
  剛剛觸碰到冰涼的空氣,七寶情不自禁哆嗦了一下,身體立刻被男人緊擁在懷中,瞬間如同在一個無法回避的小空間裏。七寶的腦袋竟然開始空空如也,什麽都無法思考。不過,很溫暖,很舒服。他的唇再次探尋上了她本已放鬆的身體。肩膀被舔撫著,然後被輕輕壓倒在床上,所看見的隻剩下床頂的精致花紋。呃,海藍哥哥應該是很重的,為什麽壓在她身上,她不覺得很難受呢?七寶胡思亂想著一些亂七八糟的問題,以抵禦身體清晰的湧上來的奇怪感覺。
  
  海藍的衣服卻解開的很快,他相信,這是他有史以來最快的一次,簡直是迫不及待,看來,他也是個卑劣的男人。雖然百般替自己掩飾,想著要七寶別害怕自己,心底裏,實際上,一直一直,在肖想著她,隨時隨地,想著要,侵占她。給自己找出冠冕堂皇的各種理由來抗拒,實際上,不過是,害怕她厭惡自己,擔心她討厭他而已,一旦獲得了允許,他簡直是,立刻暴露出了本性。真可怕……七寶的影響力……瞬間讓他的自製力潰決……
  
  “我愛你——”撥弄著七寶的長發,海藍在她耳邊呢喃著說。
  
  他的吻很輕柔,語言很直接,卻也沒有停下愛撫。七寶的心裏被一種說不出的情緒填滿,無法抗拒……撫摸著頭發的手指慢慢移動到耳垂,隨後落在她纖細潔白的脖頸上。他的指尖雖不冰冷,然而被一路劃過的這種奇妙的感覺,還是引起她身體陣陣顫抖。
  
  她的眼神突然落在床內的衣服裏露出來的一角,呃,荷包……貼身放著的嗎……不知怎麽,好像有點開心……七寶抿起嘴角……被人喜歡,被人珍惜……是一種很不錯的感覺……很好……很溫暖……七寶很喜歡很喜歡這種感覺……
  
  “不許看那邊——”海藍板著臉,很不悅。可是,臉上居然很可疑的紅了起來。
  
  莫非是在害羞?七寶猛眨兩下眼睛,是羞澀沒錯吧,這種表情居然會在海藍臉上出現,因為被看穿了很害羞?七寶想笑,沒想到海藍根本就是個會臉紅的男人嘛!因為太珍惜那個荷包,這種秘密好像突然被發現,覺得難為情……所以會臉紅……
  
  身體仿佛在他的唇下軟化,雖然潛意識裏還略微抗拒著有人對她做出與上一次相似的行為,但還是高興。他所給予的這種感情,正是自己想要的、不能失去的、很重要的東西。
  
  非她不可的,現在不會離開,以後也不會離開,永永遠遠陪伴在她身邊,她終於,不再是一個可有可無的人。父親母親疼愛她什麽的,這種話,外人可以輕易的說,她卻說不出,如果真心疼愛她,為什麽要丟下她十多年,為什麽從來沒有來見過她一次,即便是她最危險的時候,救她的人,也是海藍,而非她自己的親人。賀蘭哥哥也是,說著喜歡什麽的,那麽輕易就會放棄,那麽簡單就可以疏遠她,這種程度的喜歡,怎樣都讓人覺得不安。
  
  海藍緊緊擁住她,仿佛是想要停止她身體的微微顫抖。七寶把臉埋進他的胸口,有幹淨的,陽光的味道。
  
  “海藍哥哥?”
  
  “嗯——”
  
  七寶仰起頭,認真地看著他:“你不會丟下我嗎?不論什麽時候都不會?”
  
  海藍的發絲垂落到她臉上,有點不舒服的感覺,可是她很認真地看著他,執拗到他不回答,她便不肯罷休的程度。
  
  “不會,什麽時候都不會。”海藍微笑著,慎重地在她額頭上落下一個吻。
  
  他的眼神,是十足認真的,不是在開玩笑。她點點頭,乖巧地抱住他。這種不安的感覺,傳染給了海藍,他從她身上離開,突然伸出手,像抱著一個娃娃那樣,把她抱起來,拉到自己膝蓋上。七寶還來不及驚訝,身體突然被貫穿。
  
  “會痛嗎?”海藍咬了下她的臉頰,像散發著香甜氣味的蘋果,誘使他落下一連串的親吻。
  
  唔……七寶有點混亂地搖著頭,感覺他正漸漸進入自己體內深處。這一刻真的很羞恥,但現在的她已經沒有多餘心力害羞了。
  
  “會不會難受……唔………”海藍的眼睛,漸漸染上一層狂亂的色彩,他已經逐漸失控。他抬起七寶的下巴,不斷地親吻她,連秀美的腰也被他緩緩往下拉,想要進入到最深處,想要獨占。這種感覺讓他失控……她的身體很誘人……又溫暖……無法再等到她的回答,他扶住她的腰部,開始律動起來。七寶沒有辦法動彈,隻能靠在他肩頭,任由他動作越來越激狂……
  
  “你好漂亮……”
  
  海藍一邊搖晃著七寶的身體,一邊陶醉地喃喃自語。
  
  “好像全身……嗯……都在……發光……”
  
  七寶感到羞惱,她又不是蠟燭……討厭……嗯嗯……好難受的感覺……她連身體都快蜷縮起來,卻被他拉住,死死地拉住不放,更加用力地貫穿。海藍無法保持平靜,理智什麽的,早就已經離他遠去,這種心愛的人就在身邊的幸福,能親手觸摸到她的舒服的感覺,浸透了他的全身。 好奇妙……當初見到她,明明就是小小的……小小的乖巧的女孩子……可是短短幾年……已經是要出嫁的少女……身體成長到足可以容納他……接受他的程度……真是……好怪的感覺……親眼看著她成長的他……竟然可以有將她獨占的機會……
  
  這樣喜歡她,到了無法自拔的地步,他怎樣也無法想象。剛才突然進入她的身體,一種令他背後寒毛直立的快感瞬時流竄過全身,他總不能是欺騙自己,因為天氣太冷才會出現這種反應……明明是,可以徹底占有她,不需要隱忍的興奮感已經占了上風……七寶不知道什麽時候,哭了起來,海藍卻不知道為什麽,隻能失神地吻著沾滿眼淚的,對方的臉,想要讓她停止哭泣。
  
  “對不起……”他低聲喘息著,為自己此刻失去控製的行為……不,也許是為他早早就壓抑不住的熱情……連他都在害怕著……可還是全部爆發出來……為了更方便的進入,他轉變方式,又將她壓在身下,口中無數次重複著隻有言語的道歉,實際上卻加快了在她身上搖晃的動作。快速地晃動著腰,用力想要占有更多,進入更深……口中卻還虛偽的不斷道歉,多卑鄙的自己,好虛偽……明明是在說著抱歉的話,可是他卻半點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不是不想,而是已經上了癮,停不下來。即便她呻吟的聲音已經有些哀求之意,他的動作也隻能讓她的聲音,更加的支離破碎。
  
  七寶濕著眼睛,氣鼓鼓地看著海藍,明明……明明都說了不要這麽……討厭他!七寶狠狠咬了一口海藍的肩膀,結果引來他的笑聲。她不管,繼續磨牙!
  
  海藍覺得自己表現的並不好,一點也說不上溫柔,但是觸碰到一直令他魂牽夢縈的身體的熱度,他又喪失自控的能力,一切都亂七八糟。直到七寶氣哼哼地在他肩膀上磨牙,他才笑起來。剛才,他在擔心,在恐懼,他不想,被她拿來跟別人比較,任何方麵都不行。但是此刻,他已經放鬆下來。
  
  他低頭吻住了她的小小抱怨,把她所有的不滿也一並吞下。七寶不管,討厭,故意躲開他的唇舌,海藍輕輕固定住她的頭,不管她如何閃避,總是立刻追了上來,在數不清多少個吻後,七寶終於放棄抵抗……哼……連腰都好像有微弱的麻痹感,讓她的思維斷斷續續,漸漸完全朦朧起來……討厭……這種奇怪的感覺……
  
  海藍抬起頭,臉龐近在咫尺,顏色淡淡的嘴唇好似花般綻了開來,露出很溫柔的笑容,他撫弄了一下七寶的頭發:“乖,不要哭哦……”
  
  討厭!她又不是小孩子。她已經是大姑娘了,他為什麽總是用哄小孩的語氣跟她說話,不想要這樣,她想要,他像對待年輕小姐的口氣,不要像現在這樣,老是一副過分寵溺的態度,讓她無可奈何……雖然他比她大……嗯……大一點……
  
  哼!
  
  大一點怎樣,了不起嗎?她想要推開他,可是海藍抓得更緊,也侵入地更深。等她學會了劍法,把他踢出去!七寶得意洋洋地想著,被他一個用力的動作突然弄得又要哭出來。嗚嗚,沒完沒了,討厭……
  
  
四五

  天漸漸亮了起來,房間裏的溫馨也被日間的光線所打擾。海藍皺起眉頭,從被子裏鑽出來,坐在床頭,摸著還蜷在他身邊的,閉著眼睛的七寶的臉頰。
  
  記憶裏她一邊嗚嗚咽咽地說著什麽,還一邊不忘緊緊抱著他。雖然他的手,輕輕貼著她的臉頰,她卻一動也不動,仿佛毫無察覺。
  
  海藍想起七寶昨晚泛著紅暈的臉頰,頓時又感覺血液都集中到腰部,不禁困擾不已。看到她如此不設防的睡著,他的身體又徑自起了反應。唔,怎麽辦才好,海藍歪著頭看著七寶,苦惱了一會兒,手還是惡劣地深入被子裏去撓她的癢癢,七寶打了個哆嗦,醒過來。
  
  “海藍哥哥?”
  
  海藍唇邊露出笑意,沒有回答她,手也一路不老實地亂摸。最後更是整個人都鑽進被子裏,輕輕地撫摸著她柔軟的腰,順勢再滑向她的大腿部位。七寶卷了卷身子,對於他一大早的騷擾很不樂,她的身體上,還有昨晚殘留的痕跡。海藍輕輕撫著,七寶睜大眼睛:“海藍哥哥,好癢的,不要亂摸啦!”
  
  她的聲音,還是困倦著,帶著濃濃的睡意。
  
  海藍不依不饒,親吻她身上,他昨夜留下的點點紅印。
  
  七寶被弄得沒法睡覺,身體輕微地躲著,他的嘴唇明顯有越來越惡劣的跡象。漸漸連她都開始呼吸急促起來,睡意被驅逐得遠遠的,嘴唇微微顫動著,無聲地叫著他的名字。
  
  海藍卻突然咬了她一口,重重的!七寶驚呼一聲,海藍樂得不行,把她緊緊抱在懷裏,他的頭輕輕靠在她的肩窩,像是在嗅著她身上的味道一般,可是七寶聽見他低聲說:
  
  “我愛你,喜歡你,一輩子,都別離開我——”
  
  七寶心裏一陣陣翻滾著的情緒,就是感動,和幸福。
  
  簡單而純粹的,幸福。
  
  經過昨夜,如果海藍對她是虛情假意,那麽既然得到了她,肯定不會再說愛,可是,他卻在今天早晨,再一次重複了這句話,這就證明,他對她,一定是真心的。
  
  那麽,乳娘,七寶這一次,是不是賭對了?
  
  你說過,如果一個男人,在得到女人以後,還能癡心不改,一再言愛,就一定是真心的,是這樣,沒錯吧。
  
  七寶的臉頰,泛起甜蜜的笑容,比紅梅更為豔麗。
    
  
  已是正午,冬日的太陽照得人有種懶洋洋的錯覺,清寧宮中,橙黃色的琉璃瓦,紅色的宮牆,白玉的欄杆,鬱鬱的樹木,互相映襯,格外富麗。南殿內有一片臥榻,鋪著厚厚的毛氈,上麵蒙上一層大紅色的軟褥。太後倚著繡著富貴牡丹圖的靠枕和扶枕,半坐半躺,一個伶俐的小宮女正在為她輕輕捶腿。海英侍立在一旁,擔憂地望著自己的弟弟。
  
  他正跪在殿內。
  
  “知道你錯在什麽地方麽?”
  
  “想清楚了再回答。”太後翻過一頁手中的書,漫不經心地道。
  
  海藍臉色煞白,嘴唇幾被他咬出了血,他筆直地跪著,可是等他能說出話來,卻是一句讓太後發怒的話:“海藍沒有錯,我愛她,要娶她。”
  
  太後的臉色也變了:“我早就說過,讓你去,不過是為了保護她,你跟她,不可能。”
  
  海藍的膝蓋已經發僵發冷,他提高聲音,斬釘截鐵地道:“這是她親口答應的,即便您是太後,也不能——”
  
  海明月的臉上已有慍色,看得海英擔憂不已,卻不敢插嘴。她輕輕揮揮手,那捶腿的宮女已經退了下去。清寧宮裏,本都是太後身邊信賴的人,但是有些話,卻未必想當著她們麵說,一時間,殿內隻剩下他們三個人。
  
  “海藍,你是我看著長大的孩子,但是七寶,不行,不能給你。”
  
  海藍抑製不住,不顧一切地脫口道:“姑母!我是真心愛她的,以後會好好對待她,我不懂您為什麽!”
  
  “七寶是我的女兒,我早已說過,她的路隻有一條,你跟她,姻緣簿上沒有份。”
  
  海藍咬著嘴唇,低下頭重重磕著,“姑母……海藍求你……”
  
  海英聽見那叩頭的聲音,心中不忍,別過了眼睛。
  
  “夠了!”太後手中的書一下子擲在他跟前,半點沒有往日疼惜他這個侄兒的樣子。
  
  “你好糊塗,不要說是你,就算是你父母,他們也不敢來求我,七寶不可能嫁給你!絕無商量的餘地。”
  
  她的聲音,沒有往日的平穩和雍容,反而象寒冰一樣令人脊背發冷,在寬廣的大殿內竟引起了回聲。海英一下子跪倒在地,不敢抬頭,心中充滿了對海藍的同情和憂慮。
  
  “如果你執意如此,我隻能應了兀術的請求,讓你去和親。”
  
  海藍驚慌地抬起頭,不敢置信地盯著自己的表姑母,印象中的她,一貫和藹而高貴,對人溫情寬厚,何曾有過如此冷酷的表情,簡直,與先帝如出一轍,站在權利的高峰,難道說,她連半點親情都沒有,他是真心愛著七寶,她為什麽要阻攔他們,她說對七寶另有安排,可是如果她真心關心這個女兒,為什麽不願意成全一對有情人。
  
  他的嘴唇緊抿,可是眼神中卻透出一種執拗來,毫不動搖自己的心意。
  
  太後的容色稍緩,“海藍,如今大曆初安,時局不穩,人心叵測,前朝餘孽尚在,兀術又虎視眈眈,你是海家將門之後,智勇雙全,對大曆忠心耿耿,是不二人選。換了其他人去,焉知他會不會心生異變?”
  
  她所說的,海藍漸漸明白,他微微閉上眼睛,叩了一個頭,直起身子:“海藍不是怕死,但是海藍已經答應了一個人,要生生世世陪伴她一起,絕不能另娶他人。”
  
  冥頑不靈!海明月柳眉深深豎了起來。“世間本就難有兩全的法子,關鍵時候,隻能從大義而舍小節。七寶不過是一個人,而國難一生,便是生靈塗炭,萬劫不複。其中如何取舍,海藍,難道你竟不明白?”
  
  海藍咬牙,目中隱隱透出決然,“求太後成全。”
  
  “海家怎麽會出你這麽個不忠不義的東西!”
  
  “海藍隻知道,男兒當重諾千金。既然答應了她,若是不能做到,但求一死。”
  
  海明月冷冷地看著他。
  
  “請恕海藍鬥膽,若論忠義,海家不能擔當此名。若是忠,為何要隨先帝起兵,再掀戰火?若是義,為何要置孔家於萬劫不複,國無寧日?忠與義,本就不是海藍可以一力承擔,請太後寬恕!”
  
  “海藍!你瘋了!”海英低呼。
  
  “海藍對天發誓,如果有一天兩國開戰,海藍願意身先士卒,替大曆擊退強敵,守衛邊關,決不退縮!隻求太後準了海藍的一片癡心!
  
  
  妝台前,海明月端坐著,海英纖手執起金鳳釵,正準備插入她的發髻。
  
  “不用了。”
  
  海英放下了金鳳,換了一根碧綠玉釵;“那……用這支吧。內斂端莊又不失華貴之氣,太後用了肯定好看。”
  
  “行了,就這麽著吧。還能美到哪兒去啊?我都快三十五了,這年紀,已經不能像小姑娘那麽打扮了。”
  
  一旁的宮女,奉上一杯茶。
  
  太後眼神落在她年輕的麵孔上:“你說,我是不是老了?”
  
  宮女腿一抖,立刻跪下了,“太後不老……太後不像三十,像是二十的人。”
  
  太後輕笑著搖頭,眼神卻移開了,“誇個人都不會誇,難怪在宮裏這麽久,還是個丫頭的命。”
  
  “下去吧。”
  
  小宮女如蒙大赦,立刻退了下去。
  
  太後的手輕輕落在發間,臉龐在鏡子中,熠熠生輝。
  
  “太後別跟她一般見識。生氣傷鳳體。”海英的臉上,還是溫婉得體的笑容,半點也沒有受到影響。
  
  “你也覺得,我老了麽?”
  
  “太後,人老是不可抗拒的,誰都會變老,但美不會,美如醇酒,愈陳愈烈,您與生俱來的雍容之美足以抵擋時間的侵蝕,宮中女人這麽多,卻絕沒有美過您的。”
  
  太後眼中出現了一絲輕鬆俏皮的笑意,人一下子顯得親切而亮麗,“海英,你能這麽說,我很高興。這說明——”
  
  “你並沒有因為海藍的事情記恨我這個姑母。”
  
  海英秀美的麵上籠上一層憂雲,“太後所做的一切,海英相信,一定您的道理。”
  
  太後看著鏡子中的自己,歎了一口氣:“我先是大曆的太後,然後才是海明月。先是國母,然後才是七寶的娘親。”
  
  “海藍還是個孩子,他不明白,女人的一生,可以沿著情感的起伏而選擇,而男人的一生,必須沿著理智的直線前進,否則,難成大器。”
  
  海英跪倒在太後膝下,低頭誠摯道:“太後,海英知道,您心裏是疼愛海藍的,也是惦記著……她的……能不能……”
  
  太後搖搖頭,托著她的手肘,將她攙起來,“不要往下說。海英,我一直以為你比海藍要明白,怎麽你也這麽糊塗。”
  
  “人一生中,總不會事事順遂。沒有得到我們想要的,固然遺憾。可是得到了,未必不痛苦。我阻止他們,不僅僅因為七寶的命運早已注定。更重要的是,你要明白,得到,未必不是另一場悲劇的開始。”
  
  “海藍的一生,太過順遂,我讓他求而不得,未必不是為他好。”
  
  海英驚訝地抬起頭來看著眼前的太後。“得不到,我會替他惋惜,好過他得到了,別人覺得他不配得,最終被人奪走。”
  
  “我隻能將七寶交給足夠強大的男人,他能夠保護她,代替我這個不稱職的母親照顧她,海藍,現在還不夠格。”
  
  海英的眼睛一瞬間亮起來,“太後,現在是因為他太年輕,總有一天他會明白太後的苦心。”
  
  海明月一笑,露出皎潔如月的明媚來,“有福氣有運氣都不及做人……有骨氣,海藍是個有骨氣的好孩子,我那麽嚇唬他,他都不肯改口,我相信,他總有一天,能夠成長到足夠保護七寶,但是,我們必須度過眼前這個難關。”
  
  海英眉頭緊鎖,是,現在這一關怎麽過。兀術王子看中的和親人選是海家的兒子,可是,海家隻有這麽一個兒子,家中絕不可能將獨子交出來,如果引起皇權和將領之間的矛盾,又是一場浩劫。本來若是隻有兀術王子的問題,還好辦,可是,偏偏一向跟海家關係很近的賀蘭家,居然臨陣倒戈,一邊倒地推出海藍做這個替死鬼,太後夾在皇室、兀術、海家、賀蘭家中間,不管怎麽做,都是難。
  
  鏡中美婦人的容貌似乎越來越模糊,海明月輕輕眨了眨眼睛,又重新清晰起來,她的手,無意地落在了自己的肩頭,身上有明月印記的女人,無一不是絕色麗人,可是一旦長成,卻又是引起動亂的紅顏禍水。為了免得箴言成真,她用錢幣燙去了七寶身上的明月印,可是,命運還是在緩緩啟動,不知道,她還能壓著這個秘密多久。
  
  能壓多久,就壓多久,壓到她死為止。海明月的手握了起來,帶著不可阻擋的氣魄。不夠強的男子,不能成為七寶的歸宿,不但會害了他,更會害了七寶。
  
  害了她的……女兒……

所有跟帖: 

七寶明月樓 作者:秦箏 -畫眉深淺- 給 畫眉深淺 發送悄悄話 畫眉深淺 的博客首頁 (198697 bytes) () 08/26/2009 postreply 19:27:07

七寶明月樓 作者:秦箏 -畫眉深淺- 給 畫眉深淺 發送悄悄話 畫眉深淺 的博客首頁 (353736 bytes) () 08/26/2009 postreply 19:27:59

開頭還挺可愛的,到了後麵,越看越無語,這是我浸淫yy小說界這麽多年 -三日三- 給 三日三 發送悄悄話 (260 bytes) () 08/27/2009 postreply 19:44:08

哈哈,米吐 -北42- 給 北42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8/28/2009 postreply 01:05:26

你要暴打女豬的時候別忘了跟我說一聲。 -天涯宅女- 給 天涯宅女 發送悄悄話 天涯宅女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8/28/2009 postreply 13:16:54

me 3 -rlsrls08- 給 rlsrls08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8/30/2009 postreply 19:28:46

請圍觀群眾自帶小馬紮,小賣部出售泡椒鳳爪,瓜子和五香牛肉幹。 -三日三- 給 三日三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8/31/2009 postreply 02:50:39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

發現Adblock插件

如要繼續瀏覽
請支持本站 請務必在本站關閉/移除任何Adblock

關閉Adblock後 請點擊

請參考如何關閉Adblock/Adblock plus

安裝Adblock plus用戶請點擊瀏覽器圖標
選擇“Disable on www.wenxuecity.com”

安裝Adblock用戶請點擊圖標
選擇“don't run on pages on this doma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