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寶明月樓 作者:秦箏

來源: 畫眉深淺 2009-08-26 19:27:07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98697 bytes)
四六

  海家後宅的佛堂中,居中懸著一幅觀音圖。佛堂靠西有個小小的蒲團,桌上的木魚、鍾磬,花器、香爐、燭台、無盡燈、供果盤陳設儼然,角落上還有一疊佛經。
  
  觀音像下,李氏筆直地跪於蒲團上,神色深沉肅穆,手中正在燃燒的香釋放著縷縷清煙。
  
  她口中喃喃默念:“求菩薩保佑我的兒子一生平安,求菩薩讓太後開恩放過我兒子。我犯下的罪孽,自己承擔,菩薩想要如何懲罰,蘭溪心中絕無怨言。這次您就放過藍兒吧,我會終生虔誠的侍奉您,以贖蘭溪的罪過。”
  
  不知何時,門外站了一個人,默默地看著李氏清瘦的背影。
  
  “蘭溪。”
  
  李氏回過頭來,看見自己的夫君,海穆然一臉肅容站在門外。
  
  “老爺,太後怎麽說,藍兒……是不是一定要去和親……”
  
  海穆然疲憊的麵孔上浮現一絲複雜,欲言又止,想起太後所言,此事關係重大,牽一發而動全身,李氏畢竟隻是個婦道人家,有些話,不方便對她說。
  
  思及此,他隻是緩緩搖了搖頭。
  
  李氏臉色頓時煞白,不敢置信地盯著自己的夫君。片刻,又抬頭仰望佛像,淚水終於奪眶而出。
  
  這都是她的報應,全是報應啊……菩薩沒有罰在她身上,難道要她的兒子來承擔嗎?
  
  海穆然若有所思地看著李氏,他一直十分感激她,自從他正妻去世,她一直照顧著亡妻留下的一雙兒女。海英和海藍,都不是她所出,近二十年來,她卻一直視若己出,愛護之極。他也在幾年前因為感念她的所為,將她扶了正。可是,她卻對海藍愛護得過了分,簡直像是對待自己的眼珠子一般愛若珍寶,身為一個庶母,她完全沒有必要對不是自己親生的孩子這麽愛惜。
  
  佛堂上掛著一副聯。
  
  蓮花座下禮能仁,
  貝葉行間修福慧。
  
  他的眼神從李氏的麵容轉到那副對聯,再回到她蒼白的臉上,上前去攙扶起她:“不要傷心了,孩子……自然有他自己的路要走……做父母的……聽天命吧。”
  
  李氏是這樣賢德溫柔的一個女人,上蒼讓她失去了自己的兒子,她卻常年照顧著別人的兒女,兢兢業業,應該是,他多想了吧……
  
    
  七寶推開海藍的房門,看見他坐在桌前在想著什麽,怔怔地出神,七寶笑著躡手躡腳地走過去,按說平日海藍絕不至於聽不見她的腳步聲,可是今日不知道為什麽,他毫無察覺。
  
  直到七寶的雙手蒙住了他的眼睛。
  
  海藍突然笑起來,手落在七寶的手上,七寶不禁一顫,海藍哥哥的手,從來沒有這麽冰涼過。
  
  “七寶,身體全好了嗎?”他拉著她,坐在他身邊。
  
  七寶笑得十分俏皮,溫柔畢現,“我全好了,海藍哥哥,你不用擔心我。”她把他的手,捧在自己的掌心,小心地嗬了兩口氣,“怎麽這麽冷,海藍哥哥,你是不是生病了?”
  
  海藍深情地望著七寶,這麽一個小姑娘,全心全意依賴他,信任他,他怎能不為她打算,沒有太後的首肯,這段婚事無論如何不能成功,除非,他帶她走——可是,七寶願意跟他走嗎,丟開這裏的一切,包括賀蘭家的生活。
  
  七寶已經離開麗水好多年,她還能否習慣,沒有仆從,沒有小姐身份的日子。海藍不知道,他心裏也沒有把握,但是,他願意嚐試一次。
  
  “七寶,海藍哥哥想問你一件事情,你,想離開賀蘭家嗎?”
  
  七寶疑惑地看著海藍,不知道他真正的意思是什麽。
  
  “如果我說,我想帶你走,但是——”他阻止了七寶想要說出口的話,繼續說下去:“跟我在一起,也許不被人祝福,不能進海家,我們隻能做一對平凡的夫妻。丟開海家的一切,我什麽都不是,一切都要從頭開始,剛開始,可能會吃苦,你害怕嗎?”
  
  七寶看著他,眼神澄澈,她當然不喜歡吃苦,但是,跟吃苦比起來,她更加害怕的是,喜歡的人,依靠的人,再次丟下她,這種被丟棄的感覺,遠遠不是生活在福窩裏的人可以想象,她俯下身,把臉頰輕輕貼在他的手背上:“海藍哥哥,我願意跟你走。七寶有手有腳,不會餓死的,不需要海藍哥哥你養活我。”
  
  海藍輕笑,拍拍她的頭,“傻丫頭,哪裏會有那麽慘,我雖然積蓄不算多,也夠我們不愁吃穿好幾年,不至於餓死你。”
  
  七寶抬起頭:“海藍哥哥,你耍我啊?”
  
  “我沒有耍你,我是真的在問你,是不是真的願意,跟我走,嫁給我,過一輩子。”
  
  七寶笑靨如花,一下子滿室生春,“隻要你不丟下我,七寶絕對不會離開你。”
  
  海藍心裏十分感動,眼眶濕潤了,但他絕不會在七寶麵前落一滴淚,他眨眨眼睛,很快又是笑模笑樣,“七寶,我回去見見爹娘,等我回來,我們就走。”
  
  七寶突然不敢置信地盯著海藍。
  
  她發現了不對,海藍的身體越來越冰涼,可是他的神情卻無異狀,笑意還在,隻有一雙嘴唇紅得發豔,十分駭人,他突然停住不語,僵直了身體,一股血從他的嘴裏緩緩流出。
  
  “海藍哥哥!”七寶驚恐地拉住他的身體,企圖挽回頹勢,可是,明明剛才還在跟她說話的,明明剛才還好好的,怎麽會?!眼看他整個人後仰,七寶想要抱住他,可是卻被他身體的重量整個拉倒,連她也一下子摔倒在他身上。
  
  “你怎麽了?”她的手上沾滿了血,急急想要去止血,可是卻發現他嘴裏的血越湧越多,沾滿了她的前襟。
  
  “來人啊!快來救人啊!”她扭頭向門外喊著,聲音是從未有過的驚惶和恐懼。
  
  這一刻,海藍猝然倒地的模樣,一直在她腦海裏定格,深深烙印著,無法磨滅。
  
  人來來去去,侍女,仆人,管家,大夫,直到賀蘭雪回來,看到這一切的時候,七寶像是沒了反應,始終問什麽都不回答,就是盯著海藍的臉不放。
  
  賀蘭雪擔憂地握住了她的手,七寶狐疑地看著他,似乎想要辨別站在眼前的男人是誰,可是大腦突然顯得力不從心,她究竟是怎麽了,在做噩夢嗎?
  
  “把他送回海家。”賀蘭雪吩咐管家。
  
  七寶驚慌失措地看著他,突然聽懂了他在說什麽,仿佛生了一場大夢,此刻突然警醒,她推開賀蘭雪就要阻攔住那些人,不允許他們靠近海藍。
  
  “七寶,他已經死了,你攔著,也是要將他送回去的。”賀蘭雪的聲音,在她耳邊炸雷一樣,明明不高,可是話中的意思,卻無比的殘酷。
  
  七寶無法反對,不能反駁,因為她不是海藍什麽人,她阻擋不了,海家人將海藍帶走,她隻能眼睜睜看著,木雕泥塑一般,沒了感覺。
  
  不能相信,剛剛還好好的,對著她說話,那麽溫柔,那麽親切,可是她竟然片刻之後,就再也叫不醒他,為什麽,這一切都是怎麽了,這個世界,到底是怎麽了?他呢,說過要一輩子陪她,為什麽現在突然一下子,不理她,不睬她,像是根本看不見,聽不見,不對她說話,也不對她笑,更加不陪她,她像是一下子不會思考了,究竟是誰在欺騙她,為什麽一個一個,說了話又不算數,誓言是可以隨便發的嗎?
  
  為什麽這麽突然,離開她……
  
  七寶跪倒在地,仿佛有人在她心窩上捅了一刀,痛意難當。
  
  賀蘭雪不忍地看著她,想要抱她起來,可是她卻蜷縮到角落,不讓他碰一下,像是躲避什麽瘟疫,瞧也不瞧他一眼。
  
  “去叫玉娘來,陪著她。”賀蘭雪的眼神充滿了憐惜,聲音也恢複了一貫的溫柔。可是,七寶已經看不到,也聽不到,完全忽視了他這個人。
  
  之後的幾天,一直是賀蘭雪和玉娘輪流陪伴著七寶,可是她一直不說話,不吃飯,連笑也不笑一下,就像是一個乖巧的木偶娃娃。跟她說什麽都沒有反應。
  
  玉娘照顧她睡下,幫她蓋好被子,“七寶,睡吧,等你睡醒了,一切都會好的。”
  
  對於一個女孩子來說,愛情從天而降,又突然被老天收回,何其殘忍。玉娘歎息了一聲,輕輕掩上了門。
  
  黑暗中,七寶睜開了眼睛。
  
  她穿起衣服,又從床上爬下來,蹲在牆角蜷縮起來,直愣愣地望著莫名的虛空。
  
  這幾天,她總是這樣,一沒有人看著,就如此。
  
  直到黑暗中亮起了蠟燭,顏若回站在她麵前,七寶抬起頭,眼神緩慢而漠然,像是對待一個陌生人。
  
  顏若回露出一個笑容,在燭火下顯得十分溫柔的模樣,“想不想跟著我,去看一個真相?”
  
  七寶不理他,根本都沒有要跟他說話的意思。
  
  顏若回將蠟燭放在一邊,將七寶抱了起來,“跟我去看看吧,看到了,你就全明白了。”
  

四七

  顏若回將七寶掠至一處避風口放下,看她始終一副呆呆的樣子,不由歎了一口氣:“那個人哪裏比我強,怎麽連你也把他看得這麽重?”
  
  他一身緋色衣衫,天色將亮未亮,照在其上,明亮的顏色,此時反而顯得幾分落寞。
  
  七寶聽他提起海藍,眼珠子盯著他,看得他心裏又是一陣翻滾,複雜難言。“你跟海藍相處幾年,難道沒有覺得我跟他,外貌有些相似嗎?”
  
  七寶擰起秀氣的眉頭,仿佛根本沒有聽懂他在說什麽。
  
  海藍跟顏若回長得相似嗎?不,不一樣,七寶雖然第一次見到顏若回的時候,覺得這個人有點熟悉的感覺,說不上來哪裏見過,卻從來沒有覺著他和海藍有什麽相似。可是此刻再看他,修眉挺鼻,雙目湛湛,一副美公子模樣,跟海藍並不十分像,隻有……
  
  隻有輪廓和總是彎起的唇角,可是,可是,再仔細看,卻又覺得,他們眉目之間,真的有幾分相似。
  
  “以後你就會知道,我比這個男人,要強得多——”
  
  “你不嫁給我?莫非要嫁給那天那個不中用的家夥?”
  
  “他長得沒我英俊,武功沒我高,更加不懂情趣,你嫁給他,會後悔死的。”
  
  腦海中突然響起他原先所說的一些話,蛛絲馬跡全部串起來,七寶突然覺得,顏若回,跟海家,肯定有著很密切的關係。
  
  顏若回看了看天色,時辰還沒有到,他如同在說別人的事情,語氣漫不經心,可是靠近他的七寶,卻能感覺到,他身上所散發出的,悲傷。
  
  “告訴你也無妨,我們都是一樣的人,總是被丟棄,不管過了多久,不管到什麽時候,都是被丟下的那一個。”
  
  七寶看著他,沒有應聲。
  
  “海穆然是海家這一代的家主,可是他到了三十歲,膝下隻得了一個女兒,為了求子,由海家夫人出麵,替自己的丈夫納了一位如夫人。可是萬萬沒有想到,第二年的時候,這兩位夫人同時有了身孕,各生下一個兒子。海穆然很高興,給這兩個兒子,正夫人的那一個取名叫海藍,如夫人的兒子叫海雲。”他的神色淡淡,七寶卻是這幾日來,第一次如此清醒,她很認真地試圖分辨他話中的意思,隱約猜測到下麵發生的事情,必然不會是個叫人高興的故事。
  
  “雖然,正夫人因為難產而去世,讓一向伉儷情深的海穆然痛惜不已,衝淡了這份喜悅。但是也沒有因此改變什麽,海藍才是海家的嫡子。”
  
  “兩個孩子是同一天的滿月酒,誰知道,偏偏是這一天出了事。世人皆知,海家的二公子,被海家的仇人劫了去,生死不明。”
  
  顏若回的嘴角微微顯出譏諷的弧度,“那位如夫人哭天搶地,尋死覓活,所有人都以為是她丟了愛子。可是,真正被搶走的,是正夫人的兒子海藍,而被留下來的,是如夫人的孩子,海雲。”
  
  七寶驚訝地看著顏若回,這麽說,海藍哥哥才是如夫人的兒子……可是,這怎麽可能?“別人認不出來,連孩子的親生母親也認不出來嗎,如夫人怎麽會認錯?”因為幾天沒有說一句話,她的聲音有些沙啞,連自己聽了都陌生。
  
  顏若回臉上終於露出笑容,眼中卻現出憤恨的神色,“世家大族的公子,從一出生開始就配了乳母,相比較生母,乳母才接觸孩子更多。況且剛剛滿月的孩子,根本不能分辨得很清楚,她們不過是靠著繈褓來分辨。可是滿月那一天為了喜慶,兩個孩子都裹著同樣的繈褓,乳母身份卑微,根本不敢多言,即便她們看出來了,也隻會假作不知。”
  
  “至於你所說的如夫人,她根本就是故意為之!”
  
  “如果海家正夫人還在,她一定能分出自己的兒子,可惜,她難產死了,這下,如夫人一場鬧,坐實了這件事,縱然將來有人揭穿,也全無證據,更加沒人會相信,這個賤人,多麽會動心思!”
  
  七寶心中駭然,萬萬沒有想到,這其中竟然有這樣匪夷所思的故事。“她為什麽要這麽做?”
  
  顏若回歎息一聲,“這個賤人讓自己的親生兒子變成了海家的嫡子,名正言順地繼承海家的一切。正夫人已死,即便有人知道,也不會為了別人的兒子出頭,活該那個小子倒黴罷了!”
  
  “莫非,你就是——”
  
  “沒錯,我就是當年那個孩子。”顏若回輕聲道。
  
  “那你為什麽要打傷海藍哥哥,你們明明是兄弟啊!”
  
  “到了這個時候,你還隻關心他一個人!”顏若回平靜的表情發生了一點變化,微有怒容,“他不是我的兄弟!從我被帶離海家開始,我就是顏若回,是墨淵教主的養子,是教中的花君。”
  
  “你不回自己家認回自己的親人,卻要對搶走你的人感恩戴德,你果然有病!”七寶說道。
  
  顏若回嗤笑一聲,“親人?”
  
  “我長到如今,沒有人問過我這麽多年是怎麽過的。沒有人再來找我,我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教主除了督導我練武,平時連理都不理我。整個教中的人,個個當我是看不見的,我不是他們中的一員,我誰也不是,我不被人承認,連名字都是自己取的!”
  
  “他們有什麽資格稱作是我的親人?我不是沒有努力過的,我想要回家的!我十二歲那一年偷偷從教中跑出來,可是我到了海家門口,卻被那些看門狗冷嘲熱諷,我親眼看著海穆然和那個賤人,帶著他們的愛子一家和樂融融從我眼前走過,我這個兒子,在他們眼中,根本跟路邊的乞丐沒有兩樣。而你心心念念的海藍,不,我應該說是,那個冒牌的海藍,他卻什麽都有,父母之愛,人間之樂,尊貴的地位,幸福的人生。而我呢?我什麽都沒有,我連一條野狗都不如,連棲身之地,都是要百般哀求萬般討好才能得到!”
  
  “這些……你又是怎麽知道的,說不定……”七寶的語氣有一些猶疑,潛意識裏,她不希望,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墨淵教裏從沒查不到的秘密,我六歲就知道這些,教主要我一直記著,有一天,要回去拿回屬於我的東西。海穆然也好,那個賤人也好,我都不會原諒!我要他們眼睜睜看著,他們心愛的兒子,慘死!”
  
  七寶驚得後退一步,冷汗涔涔,“是你,是你是不是!是你害了海藍哥哥!”
  
  “我?我還沒來得及動手,不過,很快——”
  
  他的話隻說了一半,卻已經讓七寶分不清,到底他在說些什麽?他是要動手,卻還沒來得及?那麽,海藍哥哥,又為什麽會死?
  
  顏若回看看天色,轉過身去,“馬上就要到了,看著!”
  
  未及卯時,一行人行色匆匆。冬日裏,這個時辰是最冷的,一般都沒有人在這麽的早的時候就出門。七寶想要從這個詭異的境地裏逃脫,可是一把被顏若回抱在懷裏,他捂住了她的嘴巴,“不要動,好好看著!你不是想要看到你的海藍哥哥嗎?”
  
  聽到他此言,七寶突然不再掙紮,睜大眼睛看著那隊人走近。
  
  霧色中,七寶和顏若回站在城牆的拐角,沒有人能夠發現他們,可是,他們卻能夠對外界的情況一覽無餘。
  
  海穆然扶著棺木,叮囑仆從:“輕點。馬上就要過城門,當心點。”
  
  守城的士兵見一隊人抬了棺木,大清早就要出城門,不免有些疑心,想要盤查。可是守衛的隊長一看到海穆然,趕忙上前行禮。
  
  守衛的隊長圍著棺木轉了一圈,走過來對著海穆然說話時,已經換了一副肅穆的神色:“海將軍,現在城門還未到開的時候,尚有半刻,不知道海將軍是不是急著出殯,可否稍微等片刻功夫?”
  
  海穆然冷著一張臉:“這是海家的規矩,少年殞命,於父母不孝,於家族不親,不孝不親不可葬在祖墳,不能等滿三日,白發人送黑發人,必須是這個時辰。”一旦真到了卯時,城門口人來人往,必然會引來有心人的注意。
  
  “這……將軍,不是我不肯通行,實在是不到時辰絕不可開城門。”他壓低聲音,其實若是一兩個人還好從城門樓上放下去,這麽大一口棺木,無論如何,不能明目張膽地運出去,他要擔罪名的!
  
  海穆然臉色未變,從腰間取出令牌,那士兵一愣,赫然是九門提督令……這……他思忖了半天,看著海將軍的臉色儼然有變壞的趨勢,這天下的兵馬,大半是海家的,現在這情勢,若是他不肯放人,必然沒什麽好處。況且九門提督令,能調得動的人,全天下也沒幾個……
  
  “放行!……將軍,請!
  
  “少公子一路走好——”
  
  海穆然點點頭,指揮人將棺木從從容容抬了出去。
  
  七寶驚訝地看著這一幕,這是為什麽?為什麽要將海藍哥哥帶出城去?顏若回為什麽帶她來看這一幕——
  
  “咱們到另一個地方看去!”顏若回抱著她,幾個縱身,便從城門另一側越過。
  
  七寶睜開眼睛的時候,正好看見海穆然指揮著那些人打開棺木,扶著一位臉色蒼白的公子出來。他們將那人送進一輛馬車,直到那輛馬車絕塵而去,七寶還愣愣地站在原地……
  
  “看見了吧,你的海藍哥哥,也在騙你呢……”顏若回的聲音,帶著一點得意,仿佛是在嘲笑她,跟他一樣,是個被人拋棄的可憐蟲。
  
  
四八

  七寶愣了半響,才回過神來,心裏卻是湧上一陣狂喜,這麽說,海藍哥哥,一定是沒有死了!她一醒過神,就是狠狠一腳踢在顏若回的腳踝:“有病的,你總算做了件好事!”
  
  顏若回沒有防備,反而被個柔弱的小姑娘踢個正著,臉色一陣青白,“你傻了不成,他裝死騙你,你不就又被人拋棄了!你不生氣,不傷心,難道半點也不怨他?”
  
  七寶臉上又是一副笑模樣,恢複往日的光彩,“你沒看他們扶著海藍哥哥嗎,他若是自己能走動,為什麽要別人攙扶?他肯定是身不由己——”
  
  顏若回明知她已猜了個大概,心中還是不忿:“你開心什麽?沒死就沒死,也不至於高興成這個樣子!”
  
  “既然海藍哥哥沒有死,等他能夠回來找我,他一定會回來的!”七寶執拗地道,眼睛熠熠光彩頓時眩花了他的眼睛,讓他心中一陣氣悶。
  
  這下好了,他完全是,偷雞不成蝕把米!
  
  本來以為可以讓這個家夥對海藍徹底死心,反而讓她燃起了希望,她的大腦到底是怎麽長的,換成尋常人,哪有不生氣自己的心上人不說一聲就消失的,她倒好,反而歡天喜地,純屬腦子有病,顏若回冷哼一聲,鼻子都要氣歪了。
  
  “既然我選擇相信他,就要一直相信才對,你是個外人,我為什麽要聽你的!”
  
  顏若回咬牙切齒,這個丫頭,這時候居然腦袋靈光起來了,敢跟他分什麽外人內人!莫非他顏若回就是毫不相關的外人?!
  
  他還一直覺得,他跟七寶,才是一樣的人,現在才發現,他們不一樣,一點,都不同。
  
  七寶還以為顏若回要說什麽,可是他的眼神突然落在回城的海穆然身上,眼珠子像是釘在他身上,一動不動。七寶看著他的側臉,突然覺得,他也挺可憐。雖然有時候很壞,但是,這個人,畢竟是遭遇了不幸的事情。
  
  這時候,海穆然似乎察覺了這邊的視線,轉過頭來。
  
  顏若回一個硬扯將七寶扯在懷裏,以背相對。
  
  七寶覺得,環抱住她的身體,比她還要冷,甚至,有些微微的顫抖。
  
  不知道他心裏,此刻是希望被認出來,還是不被認出,七寶偷偷地想著,側過頭去看,海穆然已經走遠了。
  
  他的親生兒子就在這裏,他卻沒有發現,像個陌生人一樣,走了過去。
  
  七寶輕輕推了他一下:“他走了,你還好吧。”
  
  顏若回一把推開她,神色冷硬,“你不要以為海藍這就逃脫了,就算逃了和親這一關,我一樣,不會放過他!”
  
  七寶啞然地看著他,過了一會兒才慢慢道:“其實,你真的不該怪海藍哥哥的。”
  
  這件事情,如果真是如夫人刻意隱瞞,以海藍的個性,他必然是不知道的,既然如此,他確實跟顏若回的憎恨,沒有多大關係,平白擔了奪親的罪名。
  
  “不怪他?”顏若回怪腔怪調,俊俏的麵孔有些扭曲,“那就要怪海穆然,他太寵愛這個兒子,我看不過眼!”
  
  他說著說著,麵上突然微微青紫,呼吸也急促起來,他蹲下身體,死死捂住胸口,十分痛苦的模樣。
  
  啊?嫉妒能嫉妒成這個樣子?七寶驚嚇,過了一會兒才發現不對,他臉色煞白,豆大的汗珠直往外冒,像是生了重病,或是在忍受著什麽痛苦。
  
  七寶也蹲在他身邊,擔憂地看著他:“你怎麽了,你生病了嗎?”
  
  他不理她,盤腿坐下調息。七寶不敢離開,怕他莫名死在這裏,就一直守在他旁邊,渾然忘了這個人是個多麽混帳的家夥。畢竟,是一條人命。
  
  她不能把人就這麽丟在這裏。
  
  直到他恢複正常,睜開眼睛看著這個傻姑娘還守在旁邊,蹲在那裏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心中明明漏跳半拍,卻冷淡道:“你還在這裏做什麽?不怕我擄走你,先奸後殺?”
  
  先奸後殺?好恐怖,七寶想了想,“你看,這裏人來人往,做這麽恐怖的事情,不太好吧。”
  
  顏若回看了眼來來往往進出城門的人,他們不少都好奇地望著這邊,然後又走自己的路,熱鬧的人流中,也隻有七寶守在他旁邊,並沒有一個人停下來關心他一句。
  
  她手裏還捧著一個大瓢,裏麵盛了半瓢水,眼巴巴地守在這裏。這時候才遞過來:“給你,剛才我問那邊賣菜的大嬸借的。她還好心給了我一點水……”
  
  顏若回刻意忽略心底莫名的情緒,接過來一飲而盡。把瓢扔回給她:“你總有一天會被自己的好心給害死!”
  
  呃?!七寶舔舔嘴唇,她也好渴的,不過,用來澆菜的水,還是不要喝比較好。大嬸是靠這些水,保持蔬菜水靈靈的模樣,果然,人喝下去也是一樣,顏若回臉色比剛才好看多了。
  
  “其實,”七寶蹲在地上畫圈圈,手指頭繞來繞去,“你可不可以不要殺海藍哥哥啊,他又沒有得罪你。”
  
  顏若回一聽火氣騰騰往上冒,敢情她在這裏這麽久,就是為了說這句話?
  
  “你自己身體又不好,萬一,那什麽什麽的話,多不好。”
  
  奇跡般的,下一句話,將顏若回的火氣一下子全部澆滅。
  
  “剛才你說和親,原來選中的是海藍哥哥啊?怪不得他要跑——嗯,我相信他一定會回來找我的。”
  
  顏若回聞言不住咳嗽,七寶眼巴巴地瞅著他,忍不住道:“你身子有病,以後,就不要隨便與人動手了吧?”
  
  顏若回卻冷冷笑道:“你是怕我傷了你的心上人吧,不過,暫時我還動不了他,海家這一回,隻怕是將他藏到了軍中,海藍回不來,至少現在風頭正緊,就算和親一事平息,他也不好明目張膽回京都!”
  
  七寶瞪大眼睛,那要什麽時候,她豈不是要一直等一直等,她的臉頓時垮下來,唉,還不如剛才偷偷跟上那馬車走,可是那馬車四個輪子,她怎麽也跟不上啊……
  
  好泄氣……
  
  顏若回一動不動,平靜地望著她。
  
  過了半晌,他突然問道:“你一再被人丟下,先是被你父母,接著是乳母,然後是賀蘭雪也冷淡了你,現在連海藍都不得不離開你了,你不難過嗎?”
  
  七寶一愣,搖頭道:“南過北過不是一樣要過。難過?七寶心又不是鐵打的,怎麽會不難過,可是他們都有自己的苦衷和難處,我現在想通了,我不敢怪他們。”
  
  是不敢怪,而不是不怪。顏若回聽出了這其中細微的分別,如果是不怪就是不怨責,可是不敢怪,則是想怪而不能怪,這倒是十足的有趣和……憋屈……這個小姑娘,還真是過得委委屈屈。
  
  “我以前覺得我就夠倒黴的了,原來還有比我更慘的,”顏若回搖頭輕笑,似是自嘲,看著七寶的眼神,卻帶著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關切之感,他這樣的人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已是極為難得的了。
  
  “隻願你能永遠不怨吧——”
  
  七寶怔了半晌,瞅著他欲言又止,卻是一副小媳婦的模樣,不肯把話說出來。
  
  “你有什麽話,就說吧。”顏若回看不得她一副別別扭扭的樣子,反而搶先開口道。
  
  “我一直覺得,你並不像自己想的那樣悲慘。”
  
  顏若回眉毛一揚,靜等她有什麽說辭。
  
  “那個……我方才都瞧見了,可是,海家伯伯什麽都不知道,在他心裏,他疼愛的人,就是海藍,丟失的才是海雲,照他對海藍哥哥那樣的好,那些好,其實都是給你的啊——”
  
  顏若回愕然望著她,麵上的神情,變得十分古怪。他低下頭,想了又想,喃喃道:“難道是我想錯了嗎——”
  
  七寶認真道:“是你想錯了。海家伯伯,根本不知道這些事情,他疼愛的兒子,他培養的繼承人,他這樣愛的人,是你!所有的東西,都是給你的啊!”
  
  顏若回看了看她,心中反而一陣迷惑,如同鸚鵡學舌般重複著:“都是給我的?”
  
  七寶點點頭,“都是給你的。”
  
  其實七寶還有話不敢說,不管是海藍還是海雲,都是海家親生的兒子,為什麽要分什麽嫡出庶出,非要將上下尊卑分得那麽清楚,明明身上流著同樣的血,海藍有權利繼承這一切,海雲為什麽就不能得到?這本不是公平的道理,世間的事,原就沒有公平不公平可言,常言道家事難斷,她隱約覺得,那位如夫人,也不過是想要給自己的親生兒子一個好的身份而已,若不是被逼急了,可能不會做出這等事來,其情可憫,可是她做事的手段確實不對,害得顏若回有家歸不得,連父親,名字,身份,都一並丟失了,成了一個沒有家的人。
  
  可是反過來,顏若回不去找正主,偏偏拿海藍撒氣,就又不對了。她繞來繞去,想得自己腦袋打結,也分不出這裏到底是誰對誰錯,直覺是一團亂麻,真是夠糟的。
  
  顏若回看著她澄澈的目光,苦笑著轉過頭,不敢接觸她的目光,喃喃道:“真虧你能想到這些。”
  
  他一直以為,七寶會跟他一樣,他們是同病相憐的人,現在才驚覺,他與她,到底,有所區別。
  
  想到這裏,他的語氣突然柔和下來,“你想要知道些什麽,如果我能告訴你,我都告訴你。”
  
  七寶眨巴著眼睛,這句話的意思是——她可以知道自己一直很想知道的事情嗎?
  
  “你到底為什麽要來接近我?”
  
  “秘密。”
  
  “你還會去殺海藍哥哥嗎?”
  
  “秘密。”
  
  七寶笑臉一僵,呃,再接再厲。
  
  “你有什麽能告訴我的嗎?”
  
  顏若回燦爛一笑,“沒有”。
  
  “你又耍我!”七寶氣鼓鼓地看著他,十足氣憤,臉頰紅紅,反而更顯得嬌豔好看。
  
  顏若回筆直地望著她,目光此刻又變得很專注,閃動著耀眼的光芒,看到遲鈍如七寶都很不好意思為止。“你父親,是孔鬱之。”
  
  七寶屏住了呼吸。
  
  孔鬱之,當年是京都第一貴公子,更難得的是,他行事風流瀟灑,天份極高,於文采、武功、舞藝、書畫四樣尤佳,在京城中的閨閣千金中,宛若神仙中人,卓然獨立。一時之間,所有的京都貴族女子都對他趨之若鶩,他生性風流,難免逢場作戲,四處留情,隻是尚且知道潔身自好,並沒有敗壞過良家女子的名節。
  
  後來大家才知道,他早已有了心上人。
  
  顏若回頓了頓,看著聽得十分入神的七寶,淡淡笑了笑,“這些都是往事,照說不該我告訴你,可是如今天下,敢提起你父親的人,也沒有多少了。”
  
  “你的母親海明月,與你父親是青梅竹馬的一對璧人,你父親一直鍾情於她,直到她同意下嫁的時候,他才向眾人宣布婚訊,原來之前他的所為,不過是不希望給你母親帶來困擾和壓力,轉移別人的視線而已。”
  
  “你娘親的愛慕者很多,因此,也埋藏下了禍根。”顏若回摸摸七寶的頭,“不過,這些還是忘了吧,記著這些,對你沒有好處。”
  
  “現在,暗中有不少人都在找你父親,要找你孔家的財富,你不可不防。”
  
  顏若回站起來,發現七寶一直怔怔地聽著他的話,不知不覺,竟聽呆了。他一把將她撈起來,“你走到哪裏,都要小心,別輕易離開賀蘭雪,如今這天下,若說有能力還又願意護著你的,恐怕隻有他了,不,也許還有另一個人——”
  
  他頓了頓,望著她微微一笑,不再往下說,如同故意要引她猜測一般。
  
  七寶不敢置信地看著他,拚命地眨眨眼:“你又是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
  
  顏若回搖頭道:“我當然有我的原因。”
  
  “我不懂。”七寶搖頭,苦惱不已。
  
  顏若回說話半真半假,好像是在關心她,但是話語中似乎又另有深意。太陽已經完全升起,照在顏若回緋色的衣衫上,瞬間染上一層金光,煞是好看,襯得他玉一般的容貌更加神采奕奕,隻是,他的眼睛始終籠罩著一層陰影,叫人看不清楚。
  
  “你不需要懂。”
  
  神啊,劈個雷打死這個故弄玄虛的家夥吧,七寶暗自祈禱,看著朗朗晴空,總算絕了這個念頭。“我爹如果還活著,為什麽不來找我?”
  
  顏若回淡淡道:“隻怕他真來找你,你就要哭了。”
  
  這是什麽道理?七寶越發看不透其中的玄虛。
  
  “我勸你,還是不要再想著你爹,他心裏,除了你娘親,誰都沒有。”
  
  “可是——”七寶咬著嘴唇,她隻是想見見自己的親生父親,難道也錯了嗎?
  
  顏回凝目瞧了她好一會兒,突然長歎道:“好可憐的七寶……”
  
  七寶覺得他越發奇怪,身上全是謎,一時之間根本不知道怎麽解開。他既然說墨淵教沒什麽查不到,他知道往事就並不奇怪,可是他又沒有見過她父親,為什麽這麽篤定?甚至還說出這樣的話來?事情越發顯得離奇,七寶搖頭。
  
  “有的人心裏,愛得太深,一葉障目,誰都瞧不見。”
  
  他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她,根本無法介入其中的意思嗎?七寶徹底絕望,完全聽不懂這廝在胡言亂語些什麽。
  
  顏若回突然轉過身來,將七寶抱在懷裏,七寶想要一腳踹飛他,誰知道被他牽製住動不了,
  
  他身形高挑頎長,可是卻彎下身子整個人抱住七寶,臉頰深深埋進她的頸窩。七寶不敢動了,因為她覺得有冰涼的水珠,已自他的眼眶裏,流到她脖子上,連同他溫熱的呼吸,也一並吹拂而來。
  
  七寶站在原地不動,實在是被這一出弄得不知道如何是好。“你到底怎麽了?”
  
  顏若回閉目不答,良久,才道:“七寶,對不起,再見麵,我們就是敵人。”
  
  敵人?這到底是為什麽,真是——
  
  見鬼了……
  
  說完,他頭也不回,衣袖一甩,轉身離去。
  
  留下七寶站在寒風中,不明所以。
  

四九

  朝堂上,群臣交頭接耳,議論紛紛,陷入一片難言的尷尬。原本屬意的海家公子突然暴斃,雖然蹊蹺得很,可是既然連屍體都葬了,他們也沒了主意,和親還是要人去,海家不肯出人,這個燙手的山芋,又丟到哪裏去。
  
  賀蘭家倒是有個神仙樣的公子,可是,各大世家核心的老狐狸們心裏有數,這個人,萬萬不能送出去,一旦離開大曆邊境,那叫一個災難,隻怕比兩國開戰引起的後果更加嚴重,任是誰都會覺得,還是把他放在眼皮底下安全點。
  
  一來二去,這任務又落到了明親王世子身上,勃氏皇親中,他是最合適的,也是爵位最高的,送他去,再合適不過,可惜,明親王不是什麽好脾氣的人,要他將獨子送到那種地方,打死他也不幹!
  
  這邊爭執得麵紅耳赤,大殿門口突然響起一個男子的聲音,“我願意去!”
  
  一時間靜了片刻,頓時炸開了鍋,眾人紛紛看向剛才還在為了自己兒子爭得不可開交的明親王。他臉色鐵青,不敢置信地看著站在門口的那個人。
  
  勃日暮一身華服,站在大殿門口,陽光從他身後投影進大殿,留下一片厚重的陰影。
  
  明親王麵上活活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怒斥道:“你來做什麽,未經宣召,你當是小孩子過家家?兀術路途遙遠,荒涼貧瘠,此行凶險難測,你真是半點不知道輕重!”
  
  勃日暮目光朗朗,直視自己的父親:“我是您的兒子,您這樣一再袒護我是在取小情而忘大義,顧念子侄而舍棄邊疆百姓。身為大曆的正統皇族,您這樣做,是在授人話柄,攻擊您置國家大義於不顧!我勃氏絕無怕死男兒,此行非我不可!”
  
  明親王臉色已經開始泛白,他萬萬想不到自己一心要維護的兒子,居然在此刻跟他唱反調,平日裏一切都可以忍了,現在生死攸關的時刻,他還是這麽任性妄為!
  
  賀蘭傅賢笑道:“果然是明親王世子懂大義,是我大曆的好男兒——”
  
  明親王狠狠瞪了他一眼,對著太後道:“這件事情上本王的確抱有私心,勃日暮是我的兒子,更是大曆的皇族。我不能讓子侄本就不興旺的勃氏皇親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險。兀術人出爾反爾,不講信義,難道靠一兩次聯姻就能平息他們窺視大曆土地財富的貪心嗎?難道我堂堂大曆皇朝,會懼怕一個蠻夷之族嗎?太後明鑒!”
  
  太後沉吟不語,此刻明親王已經將她置於一個兩難的境地。先皇在世時候,曾經無比優厚明親王這個皇弟,就是因為勃氏一族子侄並不興旺。一旦她堅持讓明親王世子去和親,那麽,她將有何麵目去麵對勃氏宗親,如果真的送他去了邊疆,一旦出了什麽差錯——
  
  皇帝突然道:“身為勃氏子弟,上天授命的皇族,天下萬民的表率,既然擔負道義,就應甘冒風險,否則就有愧萬民的敬仰,上天的厚愛。朕讚同堂兄的話,勃家的人不能隻享受天命賜予的榮華富貴,而讓別人去替我們擔負與這天命伴生的危險和災難,身為大曆朝的正統皇親,這份責任,不可推卸!”
  
  眾人不敢置信地盯著皇位上的皇帝,難以相信一個年僅十二歲的孩子可以說出這番話來,隻有太後露出微笑,看著這個自己一手培養出來的皇帝,十分欣慰。
  
  小皇帝看著勃日暮,目沉如水,一字一句道:“堂兄,朕問你,你真的願意去和親嗎?”
  
  勃日暮向前跨了一步,第一次向這位年僅十二歲的皇帝誠心跪倒:“大曆皇朝明親王世子勃日暮有本參奏,請陛下下旨,準許勃日暮出關聯姻。”
  
  明親王已經毫無退路,滿麵怒容,不知如何是好。
  
  勃日暮揚起笑容,看著大殿上的眾人,“即使出現意外,勃日暮也會無愧自己的身份與血統。隻要有一線化幹戈為玉帛的機會,身為皇親,定當不辱使命。請陛下下旨。
  
  賀蘭傅賢此刻皺緊眉頭,似乎預感到了什麽,反而一時間猶豫起來。事情進行得如此順利,反而讓他隱隱有不妙的感覺。
  
  
  七寶坐在采珍閣,托著下巴想心思,玉娘見她這樣,笑著拍拍她的頭,“前兩天還沒有精神,怎麽這幾日一下子有精神天天來找我了?”
  
  七寶摸摸櫃子上的緞子,“我明天就要回錦繡院念書了。”
  
  玉娘訝然:“公子不是不讓你去嗎?”
  
  七寶吐吐舌頭,“就是哥哥讓我去的。”
  
  玉娘思忖了一會兒,點頭道:“公子是對的,你在家裏呆著肯定要悶出病來,跟那群小姐在一起好歹有人作伴。”
  
  有人作伴?七寶翻翻白眼,那些千金小姐?還是算了吧,她情願一個人呆著還安靜點,她原來以為大家千金很矜持,處久了之後才知道,原來比菜市場的大嬸還要聒噪,簡直可以媲美澡堂的鴨子,談起賀蘭公子或者明親王世子來,那叫一個帶勁兒,口沫橫飛。偏偏人前還要繼續保持完美形象,見風就倒,實際上有的小姐因為長期養尊處優,那胳膊比七寶大腿都粗,遇到風一吹居然也好意思倒得下來, 名副其實的‘千金壓頂’啊,七寶哀歎,果然,她是學不來千金小姐,這活兒難啊……
  
  不過,她錦繡院還沒合格,照道理確實是沒有畢業的,她如果畢不了業,將來也不能嫁人,不能嫁就不能嫁吧,反正她答應了等海藍哥哥,那她就要等下去,當然不能嫁給別人。
  
  但是跟坐在家裏,與賀蘭雪麵對麵,她又覺得別扭。雖然他再沒半點不合禮的舉動,對她的態度如同回到原先感情要好的時候一般無二,可是,總覺得心裏怪怪的,她真的沒什麽道理再留在賀蘭家,可是如果她離開,將來海藍哥哥要去哪裏找她?再者,上次那個怪家夥走之前說的那些話,確實讓她暗暗擔憂,如果有人找上門來,她沒有自保的能力,一旦離開賀蘭家,她將會麵臨什麽樣的處境……
  
  真是不能想啊,想了腦子都疼……
  
  玉娘看她苦惱得皺鼻子皺眉頭,笑起來:“你還這麽年輕,就一副愁樣,將來可怎麽好?”
  
  七寶歎了一口氣,想起早晨的一幕,頓時覺得心裏堵得慌。
  
  早上吃完早飯,聽說賀蘭雪今天沒什麽事情,要留在家裏,她就急忙告訴他,她要來玉娘這裏玩,他看了她半天,才垂下眼睛,悶悶說了一句:“你高興就好。”
  
  送她上馬車的時候,賀蘭雪站在那裏要來抱她上去,她竟然下意識地雙臂環抱在胸前,側著身子避開他,雖然她不是故意的,但是卻叫他瞧出來,她現在很防備他,也不想他靠近,那一瞬間賀蘭雪那個眼神,連她看了都……
  
  難受……
  
  “七寶,我會想你的。”第一天的時候他向她揮手。
  
  “七寶,希望你早些回來。”第二天的時候,他的眼睛眨都不眨地看著她。
  
  “七寶,天黑了就要記得回家。”第三天的時候,他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我不想,你回來的太晚。”第四天的時候,他沒有看她,也沒靠近她,就站在門邊遠遠看著她。
  
  她好像真的有點過分,但是,既然說了要做海藍哥哥的新娘子,七寶就不能食言啊——算了,不想這些,當解決不了這個問題的時候,七寶隻能等到自己心情轉換過來,才能讓事情順利,隻是,不知道,她什麽時候才能想出辦法來。
  
  “七寶!你是七寶嗎?!”
  
  七寶驚訝地抬起頭來,站在眼前的女子,她麵容憔悴,嗓音沙啞,穿著青色布裙,一身風塵仆仆的模樣,可是清秀的容貌毫無損害。
  
  她杏眼桃腮,朱唇微抿,眉間一點美人痣鮮血似的紅,倒給她原本清秀的容貌,添了幾分說不出的豔麗。正是麗水城陳寡婦那個美貌的女兒眉兒,雖然已經兩年多未見,七寶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
  
  “眉兒姐姐?”七寶驚呼!
  
  玉娘看她愣在當場,便上前將那站在門口不敢進來的美貌女子領了進來,“七寶,你認識這位姑娘嗎?”
  
  那女子突然淚如雨下,看得堂內小夥計都愣住,果然美人哭起來就是不一樣,他心裏一跳,趕忙掀開簾子進去了,不敢再看這位梨花帶雨的美貌佳人。七寶上去牽住她的袖子,“眉兒姐姐,你怎麽到這裏來了,你娘親呢?”
  
  陳寡婦原先的夫家姓趙,但是去世很早,陳寡婦一個人含辛茹苦帶著這個女兒。她當時不過三十年紀,生得十分俏麗,才會被黃老爺看中,他財大勢大,陳寡婦不得不委身於他,隻為了圖一口溫飽。這些七寶都是知道的,可是趙眉兒接下來說的事情,就在她意料之外了。她原先以為黃惡霸倒台之後,會有人受惠,卻不知道,依附於他生活的人,卻也很多。他一被抄家流放,那些人都跟著倒黴,連帶著陳寡婦的小酒鋪也被他的仇家搗亂砸了個精光,擔驚受怕的母女倆不得已關了鋪子。可是從那以後,陳寡婦就病倒了,兩個月前剛剛去世,無依無靠的趙眉兒不得已來京都尋個遠親,可是人家不但不肯收留她,還要把她趕走,她沒有足夠的盤纏,隻能住最下等的客棧,白天出來尋一些活計勉強為生。
  
  她說到動情處,眼淚又像斷了線的珍珠落下來,連玉娘看了都心有不忍,更何況是與她熟時的七寶。小時候她挨餓的時候,這位眉兒姐姐經常偷偷塞饅頭給她,她都牢記不忘,受人恩惠,本就不能忘記,更何況是貧苦時候的朋友,可是七寶心裏也犯難,她在京都不過是寄住,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離開,如何能收留趙眉兒。想到這裏,她咬咬牙,決心呆會兒就出門去把那串紅瑪瑙鏈子給當了,給眉兒姐姐做盤纏。剛提出來,趙眉兒就搖頭,她在麗水已經沒有親人,一個孤女,回去又能如何……
  
  七寶是最能明白她的人,無依無靠,無家可歸,上無片瓦遮頭,下無立錐之地,是一種什麽樣的滋味,她當然都懂。
  
  玉娘在旁邊看了也很心酸,“趙姑娘,如果你不嫌棄,就留在這裏,這個繡樓雖然不大,可是留下個把人還是可以的。”
  
  那趙眉兒搖搖頭,眼巴巴地看著七寶,眼中流露出依依不舍的感情。
  
  “七寶,你現在住在哪裏?方不方便——”趙眉兒沒有說下去,看見七寶的神色,便已經住了口,強笑道:“沒有關係的,我就住在客棧,你什麽時候都可以來找我。”
  
  “既然是七寶的朋友,當然應該住在賀蘭家。”幾個人吃了一驚,回頭一看,賀蘭雪一身月白衫子,麵目俊美,形容美好,他站在門口,看著七寶道:“我來接你回家。”
  
  眉兒姐姐可以住進賀蘭家嗎?七寶不知道為什麽,心裏卻有些忐忑。本該是她所期盼的一件事情,可是無端的有些憂愁。就像是心裏突然多了一點負擔,原本她就欠賀蘭雪的,如果趙眉兒也住進賀蘭家——平心而論,她為和眉兒姐姐重逢而高興,有機會幫助她,她也能夠鬆口氣,可是這樣一來,同樣是要沾賀蘭雪的光,這等於是給兩人本就說不清楚的關係上再加一道鎖,想了想,七寶說:“哥哥,還是讓眉兒姐姐住客棧吧,我以後再去找她。”
  
  如果可能,她情願將來和趙眉兒一道回麗水城。如果海藍哥哥在京都找不到她,肯定會去麗水找她的,七寶隻能這麽安慰自己。
  
  “這是什麽話,既然這位姑娘能在京都遇見你,本來就很難得,怎麽能讓她去住客棧,那種地方龍蛇混雜,一個姑娘實在很不方便。”賀蘭雪微微皺眉道,對七寶試圖這樣來分清彼此的意圖十分了然,一口回絕。
  
  這句話說得七寶滿臉通紅,好像自己非常冷心冷麵不近人情,可是,她明明是——“眉兒姐姐不是別人,我想她肯定能理解的。”
  
  這種話本來不該當著別人麵說,賀蘭雪修養再好,也不能忍受七寶當麵跟他這樣生分,完全將他當作外人來看待,思及此,他的心情複雜得很,像生氣又不是生氣,倒是傷心的成分多一點,“我賀蘭家還不至於這樣虧待客人,七寶,在客人麵前,你實在是太沒有禮貌了!”
  
  眼看這裏要起爭執,玉娘趕忙上來調解,勸七寶道:“別惹你哥哥生氣,趙姑娘孤身住在客棧,你放心嗎?想想看,我這裏來往客人也多,確實不太方便,如果能住在賀蘭家是再好不過的。”七寶咬得嘴唇泛白,想起那一次站在客棧門口不敢進去的經曆,確實狠不下心來。
  
  “好了好了,別當著人家麵說這些,趙姑娘遠來是客,不可怠慢了。”玉娘輕輕提醒七寶。
  
  七寶一驚,對,她怎能在眉兒姐姐麵前說這些,她聽見了要誤會的,眉兒姐姐一向很傲氣,絕對不肯仰人鼻息,她這麽說,萬一讓她以為自己根本不願意收留她,肯定要傷心的。
  
  她回頭去瞧趙眉兒,卻見她神色怔忪,盯著賀蘭雪仿佛入了神。
  

五十

  眼睜睜地看著賀蘭雪陪著一臉不安的趙眉兒去客棧取東西,七寶無可奈何,一切已成定局。
  
  玉娘看著她一副愣愣的樣子,十分不解,叫了她兩遍,她都還在苦思冥想,最終也隻能歎了口氣,隨她去了。
  
  “來了!”“來了!街道上突然歡聲四起,人們紛紛湧向路口,七寶看著一群又一群的年輕少女提著裙裾一路飛奔,再次呆住了。
  
  七寶看見路過的幾輛小型的輕便馬車裏,窗口輕紗浮動間,竟然露出幾張熟悉的麵孔,正是她在錦繡院裏一同讀書的幾個官家千金,怎麽回事?她們要幹什麽去?七寶跟玉娘匆匆打了個招呼,也跟著上前去看熱鬧。
  
  七寶呆呆看著無數少女擠在路邊,隻留下中間一條道路,猶如回到當年她第一次進城的時候,那些女子圍觀賀蘭雪的場麵,她們真熱情啊……
  
  這時候遠處行來兩匹馬,一匹棗紅、一匹純黑,高大駿馬上各自載了一位美男子,不快不慢地在街道上走著。
  
  頓時平靜被打破,人群興奮起來,一些少女拚命揮舞雙臂,想要讓馬背上的美男子往這邊看過來。七寶剛開始不過是想看一看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可是這時候被擠在中間,怎樣都進退不得。隻能順著人流擠啊擠,在麗水那樣的小城,隻有趕集的時候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可是在京都,差不多每隔一段時間就要按戲碼上演一次。七寶通常都在府裏,很少見到此等空前的盛況,這次竟然讓她站在瘋狂熱情的群眾中間,一時實在習慣不了。
  
  “一直以為我兀術民風粗獷,今日才算見識到,原來大曆人也這麽開放!”棗紅馬上的楚柯一臉驚訝,大聲對勃日暮說話,力圖壓過震耳欲聾的尖叫聲。勃日暮看他一眼,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好個兀術第一美男子!”著淡黃色衣裙的年輕女子眉飛色舞,猛推了七寶一把,她愕然地盯著這個女人,自己根本不認識她呀。七寶不知道,追美男子的時候,也是需要同伴來分享快樂的!更何況現在根本分不清誰是誰,吵得一塌糊塗,以前跟賀蘭雪出遊就夠可怕的了,今日一下子來兩個美男子,轟動程度可想而知。站在右邊的綠衣女子整個人陶醉地掛在七寶身上,半天才喃喃地說:“麵如冠玉!神采飛揚!世子真如天神出世,俊逸非凡,令人沉迷無法自拔……今日好在來了……否則真要後悔終身……”
  
  有沒有這麽誇張啊,七寶又驚恐地轉臉盯著這個綠衣女子,好久沒見這種場麵了,猛地一下子,她都無法相信這種局勢。兩國關係那麽緊張,就算是要聯姻,也不至於這樣熱情歡迎敵國王子吧,這京都,莫不是都瘋了……
  
  對於美色,簡直是癡迷到了極點……
  
  七寶也不想想,若非民風開放,陳寡婦一個女人居然敢公然與黃惡霸來往,不怕被人懲罰,那麽多年安然無恙。若非民風開放,如此多的閨閣女子怎麽可能滿大街瘋跑。若非民風開放,海明月是已嫁之身,被先帝看中,據為已有,承歡侍宴,數年來三千寵愛在一身,先帝駕崩後,甚至當上太後,這都是有原因的。
  
  《大曆民間紀實錄》中有一個有趣的故事:“尚書出使於南方。其妻思念至深。忽晝夢與其夫交而孕,後生男名龜。尚書使歸,其妻具述夢中之事。尚書曰:“此蓋夫妻相念情感所至。”時人無不高笑也。”想也知道,夢中有孕不過是騙人的幌子,而尚書大人對夫人的這種行為不僅不怪罪,反而為其開脫,這除了顧及自己的名聲外,隻能說夫妻間有一種不相禁忌的默契。大曆民風之奔放,可見一斑。
  
  這一切其實情有可原,畢竟不論是前朝的澹台氏,還是當今的勃氏,都帶有異族血統,皇室的氣度和外族的血液使得這些皇室成員一個個飛揚跳脫,行為奔放。正所謂,上梁不正下梁歪,不,應該說,是“上有所好,下必從焉”,宮廷開放的生活方式被下層的人們所接受,尤其在京都,對於美好事物的愛好,已經到了極致。與男子的納妾嫖妓、尋花問柳相對應,在上流社會的女子中,也常演出許多蓄養情人、婚外私通的豔事來。
  
  金刀公主之所以為人所詬病,是因為她同時與數名男子交往密切,甚至還以男寵冠之,這在大曆倒是少有的。民風雖然開放,但是這裏也是從一而終的,至少在與一名男子交往的過程中,要保持相對的忠貞,對彼此忠誠。人家養情人,到底是暗地裏,隻有她大張旗鼓,生怕別人不知道,鬧得天下皆知。況且,金刀公主拿男人當作畜生來待,一不高興就一腳踹開,也確實過了火。當然,一些酸老頭還是有的,給閨閣千金定下的種種規矩還是有的,隻是既然大家都做做樣子,也就不必計較太多了,爬牆的照樣爬得歡快,綠帽子滿天飛得不亦樂乎。
  
  站在人群中被擠得麵條一般瘋魔了的七寶,欲哭無淚,早知道就別來湊這種熱鬧,悔不當初啊……
  
  大家都拚命朝前擠,深怕看不到美男子。這時候,一個少女被擠出人群,正好摔在馬蹄邊,立時驚了棗紅色駿馬,馬蹄飛奔起來。楚柯猛力一勒韁繩,無奈人群中又起的一輪尖叫聲反而嚇壞了本該十分溫順的馬,瞬間場麵徹底失控。
  
  七寶終於在這片混亂中看清,那棗紅色馬上的,正是那天追著她跑的楚柯。不好,這時候躲得越遠才越安全!七寶想要往後縮,誰知道後麵的女人以為她想要將她們往後推,猛地合力將她往前推,神啊——
  
  七寶整個人被彈飛出去——
  
  不遠處,那匹馬正快速奔跑而來。
  
  七寶摔倒路中,臉色慘白,動都動不了,眼睜睜看著那匹馬直奔而來。事情太突然,周圍的人都嚇呆了。楚柯用力拉住馬韁繩,誰知受驚的馬暴躁異常,往來折騰,一邊瘋跑一邊不住揚蹄尥蹶子,想把背上之人甩下來。楚柯是馬背上的英雄,怎可能輕易被甩下來,他兩腿夾緊馬肚,雙手死死勒住韁繩,正巧趕在馬前蹄就快落到七寶身上之前降住了它,那馬低頭噴兩聲鼻息,忽然昂首發出一聲長嘶,終於停了下來。
  
  那馬也不再跑,正巧停在七寶腳前一步,楚柯一個縱身下來,那馬側過頭來在他身上嗅嗅,楚柯安慰性地伸手輕撫馬頭,這才轉過頭來:“姑娘你還好——”
  
  他愣住了,七寶愣住了,京都人民也愣住了——
  
  英雄救美啊,多麽令沒事兒閑得要發慌的京都人民激動人心的話題,於是,幾千雙眼睛閃閃發亮地盯著坐在馬路當中傻了眼的女孩,妒嫉羨慕欣喜盼望驚訝了悟無數道目光在顫抖,在呐喊,在咆哮!
  
  看吧看吧,含情脈脈的眼神,一見鍾情的戲碼,異國相戀,曠世情緣的前景啊……
  
  眾人心中各自編排無數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
  
  然而七寶心中的念頭是:
  
  慘了慘了,仇人相見,分外眼紅——
  
  眼尖的勃日暮第一個反應過來, 舉鞭向那黑色駿馬胯下狠狠一抽,那馬縱身一跳,躍起三尺來高,前後蹄猛的張開,平行而躍,如同展翅翱翔的鷹,一瞬間飛躍楚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把撈起七寶,等楚柯回過神來的時候,眼前隻剩下騰起的黃塵,佳人已經沒了蹤影。
  
  ……
  
  勃日暮將七寶丟在采珍閣門口,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眼神又恢複了往日的倨傲:“喂,本世子要去和親了,平民,你自己多保重!”
  
  不等七寶開口,他騎著馬飛快地在她眼前消失。
  
  呃,這是怎麽回事——和親的怎麽會變成勃日暮了呢?他來跟她說這一句話,是特地來告別的嗎?七寶窘,沒想到勃日暮這廝,還挺有人情味的,不過泛泛之交,要走了還特地來說一聲,順便還挽救了她被異國王子揪住的危險,雖然看樣子勃日暮並不知道這件事情,但是無形中也幫了她的忙,以前那樣對待他,總該說句再會的!
  
  說不定永遠就見不著了呢,兀術啊,多遠,七寶感動地望著滾滾的塵土。
  
  楚柯黑著臉回到驛站的時候,勃日暮已經一臉輕鬆地坐在桌前等著他了。
  
  “你把剛才那位姑娘帶到哪裏去了?”
  
  “姑娘?”勃日暮故作驚訝,“哦——是剛才那一位。”
  
  廢話,人是被你帶跑的,還裝什麽蒜,大曆的男人,敢做不敢當!楚柯橫眉豎目,極度不悅!
  
  勃日暮一挑眉,嘴角勾起笑容,“剛才真是對不住,我認錯人了,還以為那個女子是一位故人,誰知道是一場誤會——”
  
  “那她人呢?”
  
  勃日暮故作無辜,“既然是誤會,放走了。”
  
  楚柯怒極反笑,“世子果然是大曆俊傑啊,動作無比利索,我拍馬都趕不上!”
  
  勃日暮抿了一口茶水,謙虛道:“哪裏,哪裏。”
  

五一

  新年剛過,又一場大雪洋洋灑灑,覆蓋了京都。第二日天便又放晴,陽光直接射入屋中,加上地麵的雪光反射,屋內顯得越發明亮。
  
  這一日,也是七寶的及笄禮。
  
  剛及晨曉,七寶便被趙眉兒推醒,她迷迷糊糊地被拉去沐浴更衣。侍女們早已準備好了沐浴的水,在七寶醒前便燒開,算好了時辰,等七寶到了浴間,水已經到了適宜的溫度。
  
  七寶站在浴桶前,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裏麵居然滿滿泡著鮮花,水仙、杜鵑、茉莉、茶花、素心臘梅、三角花、一品紅、君子蘭、金橘、含笑、四季桂,她手指頭掰了掰,足足十二種。“傻丫頭,愣著做什麽,趕緊下水,別耽誤了時辰。”趙眉兒抿嘴一笑,輕聲催促著。
  
  啊?七寶感覺這一句像是說,水已經煮沸了,餃子要下鍋了。
  
  看著七寶慢吞吞地脫了衣服下水,趙眉兒笑道:“你呀,怎麽總是一副孩子模樣,真叫我不知道說什麽好!”她一身淡青色花綾衫,在浴間中的霧氣中顯得格外嬌豔動人,她輕輕撩起一捧熱水澆在七寶背上,引得她咯咯笑起來,被輕輕拍了一巴掌。
  
  “眉兒姐姐,這麽久不見,你手勁兒怎麽變得這麽大,打得七寶好痛的!”
  
  七寶扁扁嘴,委屈地瞅著趙眉兒,後者後知後覺,看到她的表情才醒悟過來,臉上一紅:“好好好,是我的錯,不該手腳這麽重,傻丫頭,別耽誤時辰,動作快一點!”
  
  說是這麽說,侍女們都退下去以後,趙眉兒就坐在一邊跟七寶聊天。“你看,賀蘭公子對你多好,這冬日雖然也有鮮花,但是有的很難尋到,十二種鮮花缺一不可,要是尋常人家,無論如何也湊不齊,隨便找點耐寒的也就打發了,可是姑娘家的及笄禮,半點馬虎不得,你哥哥為你操心半個月了,你還沒事兒人似的!”見七寶不以為然地吐吐舌頭,她嗔怒地戳了戳她的腦袋。“小沒良心的!”
  
  說到這裏,趙眉兒搖搖頭,臉上神情很遺憾:“要是眉兒有這樣的兄長,當真不知道有多高興。”
  
  七寶水淋淋的小爪子伸出來握住趙眉兒的手,“眉兒姐姐,七寶現在沒有親人,你也沒有親人,我們兩個不就是相依為命的親人嗎?為什麽要這麽說,難道你和七寶在一起,沒有把七寶當作妹妹嗎?”
  
  趙眉兒看了看七寶黑白分明的眼睛,歎了一口氣,臉上終於浮上一層紅暈:“傻孩子,眉兒姐姐當然很希望一直跟七寶在一起。可是人總是要長大的,七寶將來也要嫁人,到時候不是也得分開嗎?”
  
  七寶看著她眉心那顆鮮豔的美人痣,笑起來:“原來眉兒姐姐思春啦,還說什麽嫁人!”
  
  趙眉兒羞紅了一張臉,臉上的美麗化為嬌媚:“壞七寶!敢尋我的開心!”她撩起水花,打濕了七寶的額發,七寶在水裏撲騰了兩下,又趴在桶邊看著趙眉兒:“眉兒姐姐,我乳娘真的搬走了嗎?她行動不方便,怎麽會搬走呢?”
  
  趙眉兒也似乎琢磨不透,麵帶疑惑地看著七寶:“你都問了八百遍了,我也隻是聽人說起,又沒親眼瞧見,隻是你乳娘在你離開之後沒過多久就不見了,大家也都猜測她是搬走了而已。”
  
  七寶大大歎了一口氣,揚起的心情再次墜落下來,乳娘不知下落,到底去了哪裏,她怎麽覺得自己仿佛身處在迷霧中,越來越看不清楚這一切了。趙眉兒笑道:“別想了,我來幫你洗頭發。”
  
  沐浴完,侍女們取來早已備下的采衣,七寶撫摸著這套衣衫,眼中淚光閃閃,趙眉兒知道她又想起了她乳娘,也不知道如何勸慰她,隻是與侍女們一道幫助她穿上衣服。
  
  趙眉兒將窗格推開,讓霧氣散去,侍女們端來一座精致的鏡台,一隻梳具箱。趙眉兒取來布巾擦幹了七寶的長發,看著她濃密的黑發如瀑布一般垂直而下,十分秀麗好看,不由得感歎道“七寶真是越來越好看!”
  
  鏡子裏的女孩,眉黛彎彎,美目流盼,肌膚勝雪,窗格外的陽光照進來,襯著一頭如雲的青絲,侍女們看看她,都覺得趙眉兒說的還輕了,七寶小姐越大越清麗喜人,再過兩年未必不是姿容絕世的大美人,隻是女兒家都有些暗地裏較著勁兒的意思,趙眉兒也是美人,說著這話,倒感覺有點酸酸的意味,兩個年長的侍女相視一笑。
  
  一切準備就緒。
  
  開禮,身為讚者的玉娘微微一笑,俯身淨手。
  
  七寶穿著采衣行至大廳,在侍女引領下入席。
  
  賀蘭雪外著一件月白底彩紋常衣,內著淡紫襯袍,高雅脫俗之極,正坐在一邊觀禮。他看著七寶走進來,就一直目不轉睛地看著她。老管家站在身後,也一直笑咪咪地看著。
  
  玉娘一絲不苟地替七寶梳頭,意即梳去其童真幼稚,理順她將來成長之路,祝願她今後人生之路順暢無阻。賀蘭雪眼眶微微濕潤,記憶突然越過此刻,回到第一天見到七寶的時候,那時候她還是一個天真無邪的小女孩,傻乎乎的經常被人欺負,可是,今日她便已經成長為待嫁的少女,這種心情,還真是很複雜。
  
  恍惚間,趙眉兒已經遞上木笄,玉娘接過,口中輕念古傳之祈福語:“令月吉日,始加元服。棄爾幼誌,順爾成德。壽考惟祺,介爾景福。”
  
  七寶跪坐在席上,心裏翻江倒海,這叫一個累啊,膝蓋都麻了,可是看看玉娘非常鄭重的樣子,立刻很認真地挺直了腰板,很是一本正經,隻微眨了眨眼睛,顯出少女的俏皮來,看得賀蘭雪嘴角逸出輕笑。
  
  側廳進入一個侍從,附耳在管家身邊說了幾句話,管家臉色微變,跟著他出去,回來的時候手中已經多了一張金帖,悄悄遞與賀蘭雪。他打開一看,麵上若有所思,隻略微點了點頭。管家立刻會意,將盤中原本準備好的帖子換了,以金帖取而代之。
  
  那裏初加木笄、二加銀釵,三加釵冠已畢,七寶身上從采衣變成色淺素雅的外服,又加上曲裾深衣,大袖禮衣最後才披上。中間本要拜謝父母師長,可惜七寶並無父母可拜,賀蘭雪也堅拒不肯代她父母受禮,想想也是,他不能平白高了七寶一個輩份,這樣就真亂了。是以這場及笄禮雖然隆重,可是多少有些古怪。
  
  禮畢,玉娘從侍女捧過來的盤中取出金貼,打開一看之後愣了愣,疑惑地看了賀蘭雪一眼,他正目不轉睛地看著七寶,並沒有注意到她奇怪的神情。玉娘隻好按捺下疑慮,宣讀了七寶的表字。
  
  大曆少女成年,都有父母取表字以示成人。
  
  賀蘭家養女,從這一日起,摒棄過去一切,表字:萱。
  
  孔萱。
  
  大曆十五年,大曆皇朝派出明清王世子為和親使與兀術暹羅公主聯姻。當浩浩蕩蕩的和親隊伍到達邊境的同時,海穆然早已秘密啟程先行趕赴兩國邊界。兀術婚俗傳統是結親雙方先行訂婚儀式,十日後舉行婚禮。為表聯姻誠意,雙方相約在大曆邊境的聊城訂婚,暹羅公主已在聊城等候。可是等和親使團到達邊界時,發現在那裏等候的不僅僅是暹羅公主,更有兀術的二十萬大軍在聊城近郊囤積。明親王世子看在眼中,不露聲色。按照兀術大可汗的原定計劃,訂婚當晚將是大曆最鬆懈的時候,他們將以聊城為起點,一舉攻下大曆邊境十五座城池。誰知就在發布命令的前一晚,一千名精銳騎兵在一位將軍的帶領下,穿著兀術人的衣服直闖兀術大營,殺了值勤守衛,一路廝殺縱火,同時到處大聲散布謠言,說大曆早已籌備好五十萬軍隊,很快就要殺將過來。本打算養精蓄銳第二日衝鋒陷陣的兀術士兵從睡夢中驚醒,立刻就要赤手空拳的麵對全副武裝的騎兵,到處失火的窘迫和明晃晃的刀槍,尤其可怕的是,在黑暗中,所有對麵的人都自稱是兀術人,然後出其不意一刀砍過來。等到部隊鬆散地集合起來,那些騎兵竟然已經不見蹤影。正在清點傷亡人數的時候,這些秘密騎兵竟然再次出現,驚魂未定的兀術士兵在天未全亮的情況下占不了任何便宜。領頭的年輕將軍出奇的驍勇,砍殺了兀術領兵的大王子,一下子剛剛勉強集結起來的軍隊再次潰散,不得不向兀術邊境潰逃。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海穆然竟然帶領著大曆的三十萬大軍在中途嚴陣以待。在前後夾擊的情況下,兀術鐵騎損傷過半,狼狽往兩邊逃竄。而這一切,在聊城內的兀術二王子楚柯並不知情,反而在為時日已到仍然得不到任何發兵的訊號而焦急。大曆看準時機,與在聊城內的明親王世子裏應外合,一舉奪下聊城,戰亂中兀術王子趁亂倉惶帶著暹羅公主喬裝逃跑,然公主受驚後墜馬而亡,兀術王子獨自一人回到兀術,兀術大可汗震怒,損兵折將又痛失愛女,立刻傾兀術舉國之力發兵,誓要奪取大曆國都以雪恥!兩國之戰,再次拉開序幕。
  
  這時人們才明白過來,和親本就是訂好的一個計策,不過用於麻痹兀術人,拖延準備時間。在這一場戰役中,讓大曆人念念不忘的,是明親王世子令人折服的桀驁堅韌和英武果斷,在戰爭開始之前為大曆贏得了充足的備戰時間,另外一個人,則是此次一戰成名的一位年輕將領。有傳言說,此人是海穆然海將軍失散多年的兒子,意外在邊疆重逢,委以重任,果不負眾望,成功地帶領一千將士將兀術人殺得狼狽而逃,又與明親王世子裏應外合攻下聊城。但是,接下來的這一場戰爭,卻是曠日持久,十分慘烈。



第三卷: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

五二

  京都的冬天極冷。

  天色剛擦黑,大多數人家便已團聚在桌前準備熱乎乎的晚飯,偌大的一座京都城,倒比平日顯得冷清很多。
  
  賀蘭雪站在窗口,看著書房外的天空,沉默不語。管家進了屋,賀蘭雪立刻回過神來,“查到了嗎?”
  
  陳管家點點頭,臉上眉毛胡子仍然笑得一抖一抖,“公子,趙眉兒的確是麗水城出來,家裏的寡母也的確剛剛去世兩個多月,進城的時候也有過記錄。”
  
  賀蘭雪鬆了一口氣,“多謝你了,陳伯。”
 
  陳管家似是有些不解:“公子為何會疑心趙姑娘呢?”
  
  賀蘭雪走回書桌前坐下,神色稍稍輕鬆了幾許,“我隻是……覺得太巧。”
 
  “那公子何必將她帶回來,既然覺得可疑,為何不幹脆讓她離得遠遠的。”
  
  賀蘭雪輕輕擺了擺手,“與其讓七寶往外跑,不如將危險放在眼下,至少我還能夠得著。”
  
  管家明白地點點頭,安慰道:“公子不必過於憂心,七寶小姐平日裏看起來是小兔子,遇到危險的時候,會一下子變成小狐狸,我相信她肯定不會出事的。”
  
  賀蘭雪沒想到陳管家居然打出這樣的比方來,臉上竟也露出和煦的笑容,看著桌上七寶以前練字的字帖若有所思,“可惜,她這隻小狐狸一碰上心裏不設防的人,就又變成任人宰割的小兔子了。”
  
  管家驚訝地睜大眼睛,皺紋也撐一下子開了,“不會吧,我瞧著七寶小姐不像是一點心思沒有的傻孩子啊——”
 
  “就怕她把我當成外人,所有的心思都用來對付我,看不清身邊真正的危險。”賀蘭雪搖頭苦笑。
 
  “公子你放心,我會留意的。”
  
  白天七寶要去錦繡院念書,晚上才能回來。用過晚飯,七寶和趙眉兒或下一會兒棋,或作作猜字遊戲,打發打發時光。過去,七寶並不知道原來趙眉兒去世的父親竟然是個秀才,還以為人家跟她一樣目不識丁,現在才知道趙眉兒竟然是個很有才情的女子。
 
  下棋七寶基本沒贏過,隻趙眉兒看到七寶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故意讓了她兩回,二人十分親昵,一同起居,連晚間趙眉兒都經常宿在七寶這裏。
  
  別人也並無介意,畢竟年輕女孩子總是喜歡膩在一起,誰也不注意她們都窩在一起說些什麽。
  這一夜,趙眉兒一樣留宿七寶這裏,隻是兩人都沒睡著,便都坐著說些閑話。不知怎麽趙眉兒便問起七寶:“賀蘭公子品性高雅,俊美異常,別人都讚不絕口,你怎麽始終不冷不熱,他說起來還是你的恩人,照顧你幾年,怎麽不見你對他親親熱熱?”七寶心裏一跳,一時之間不知道如何回答她,難道要告訴她說,這個哥哥人前這麽高貴,背後卻來爬她的床嗎,隨著年歲漸長,七寶也知道有些事情,即便是親密如姐妹也不好說,不是不想,是不能。如果讓趙眉兒知道,那麽這段關係將更加顯得齷齪起來,倒反而像是她為了留在賀蘭家而出賣身體一般。雖說當年她也確實存著這樣一點隻要能留下來做什麽都可以的念頭,但是自從跟海藍真的在一起以後,她再不敢這麽想。
  
  見七寶不回答,趙眉兒娥眉輕蹙,擔憂道:“七寶,既然你當我是姐姐,有些話我不得不叮囑你,雖然大曆民風開放,女兒家都是要找個好歸宿的,你年紀尚小可能不明白,與賀蘭公子感情淡泊於你絕無好處。將來你若是要想擇婿,賀蘭公子如肯幫你,這就大不相同。”她頓了頓,看了眼七寶困惑的表情:“他是你兄長,如果他出麵的話,你當然能找到一個如意郎君。”
  
  這番話說得十分懇切,明明心裏感動得不得了,七寶嘴上卻不置一詞,隻微微露出靦腆的笑容。趙眉兒倒是覺得她自從及笄以來性格沉穩了一些,雖然時有天真的行為,卻更顯得清麗可愛。
  
  其實七寶心裏有苦說不出,她現在不想再留在賀蘭家,但是很忌憚顏若回所說的話,何況又有趙眉兒在,她更加不能隨心所欲的離開,即便如此,她也實在無法再跟賀蘭雪親近,想起那一晚上的事情,就讓她覺得心裏怪怪的,很別扭很別扭。想著想著糾結起來,她開始拚命絞起自己的手指頭。趙眉兒不免開懷,這個七寶,果真是個孩子心性。“不過,有一件事情我恐沒對你說過。”
  
  七寶支愣起耳朵,看著趙眉兒突然變得有些嚴肅的臉。

  “我其實——見過你哥哥賀蘭雪。”
  
  “什麽時候?”
 
  趙眉兒微微側過頭,似在回憶當時情景,“就在你離開那一年。黃大爺不是出了事兒嗎,那段娘親有什麽事情都叫我去做的。我還記得當時是傍晚,我送酒到城郊,遠遠見到兩個紅衣人向林中越去,奔走如飛。我一時很好奇,就悄悄跟過去,後來想起來還真是後怕,萬一是壞人怎麽辦,好在不是。”
  
  趙眉兒臉上露出微笑:“我以前單單知道富人們都愛在郊外建大宅子,卻沒想到連林子裏也有一座竹樓呢!”
 
  七寶驚奇起來:“麗水城外嗎?”
  
  那座竹林甚少有人去,怎麽會有一座竹樓呢,七寶心裏有些疑惑。趙眉兒啟唇一笑:“是啊,我遠遠看見那座小樓裏麵,燭火通明,雅致非常。我心裏還覺得很奇怪,就躲在樓外看。後來看到樓上有一個女子,背向樓外站著,麵目看不清楚,還穿著紅色的紗衣。”
  
  紅色的紗衣?七寶的瞳孔有一瞬間的緊縮,她突然想起那時的一個噩夢,莫非那不是夢嗎?紅衣女子真的存在?那時候看到殺人的場麵,也全是真的嗎?七寶頓時腦中嗡嗡作響,額頭上冷汗涔涔,手緊緊抓住被頭,聲音已經不自覺帶上了一絲緊張:“然後呢?”
 
  “然後,”趙眉兒仿佛沒有察覺到七寶的異樣,接著說下去,“一個男子過來與她一起站著,就見到他們兩人一同向窗外觀看,向天空指指點點,我猜是在賞月,他們神態很是親密。這時候我才看清了那男子的相貌。”
 
  七寶屏住呼吸,目不轉睛地盯著趙眉兒,她卻渾然不覺,兀自說下去:“說來真的是很巧,那男子竟然便是——賀蘭公子!”
  
  這話一說出來,七寶麵色大變,隻因為實在是匪夷所思,她驚得半句話都說不出來。七寶此刻有衝動跑出去找賀蘭雪問清楚,可終於硬生生忍住,她腦中念頭轉得飛快,是眉兒姐姐在騙人,還是賀蘭哥哥真的跟當年那件事情有關,或是有人借眉兒姐姐的口想要冤枉他——不不不,她怎能懷疑眉兒姐姐,而賀蘭雪卻已經欺騙過她一次。他如果沒有特別意圖,為何要去麗水城,為何要收養她,為何要讓玉娘來試探自己,莫非就是因為他就是那個轎子中的男人?
  
  當年那個被追殺的人死之前說了一句話,墨淵教主,墨淵教,墨淵,七寶反複將這個詞來回想了很多遍,越發覺得很耳熟,可是偏偏當年那一個片段在腦海中重複回放,明明近在眼前的事情她卻無論如何想不起來,到底是誰提過這個詞?她好希望海藍此刻就在自己身邊,能夠幫助她一起想,他曾經說過會保護她,可是如今她遇到了困難,他人又在哪裏——
  
  七寶眼眶發酸,想起京都近日流傳的那個神秘的將軍,她直覺那就是海藍,因為顏若回絕對不會去幫海穆然,那就是海藍詐死後不得已借著海雲的身份出現,繞來繞去,各人反而回到了原點,隻有她躊躇著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海藍,海雲,顏若回,對!是顏若回!七寶眼睛一亮,她記起來了,是他說過墨淵教,可是,賀蘭哥哥怎麽會跟那些人扯上關係,七寶百思不得其解,趙眉兒仿佛這時候才看到她樣子不對,關心道:“你怎麽了,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七寶哪裏敢說出真話,便推說自己有點困,先躺下了。趙眉兒放下半邊帳子,笑道:“我那次見到你哥哥,還以為自己眼花了呢,可仔細一看,不是他又是誰?這世上有多少像他這樣神仙一般的公子呢,你困了先睡吧,我再靠著看會兒書。”
 
  七寶沒吭聲,卷進了被子。
  
  “你冷嗎?怎麽身上這樣涼。”趙眉兒嗔道,七寶一骨碌卷到她那裏去,巴著她胳膊不放,“是啊眉兒姐姐,七寶覺得好冷啊!”她的腦袋在她身上蹭了蹭,趙眉兒一愣,歎口氣:“今日看來我要抱著你這個涼人睡了。”說著她便將身體靠近了些,七寶卻又卷回去,“我困了,先睡。”
  
  趙眉兒摸不著頭腦,不知道七寶突然怎麽這麽異常,但是她探過身去看,七寶好像已經睡著了。

  過了半個時辰,趙眉兒也歇下了。燭火被吹熄,七寶卻在黑暗中睜開一雙眼睛,呆呆看著床內的雕花,左思右想睡不著,越想心裏越害怕。腦海中時而是那年看見的那個四分五裂的人,時而是那一隻蒼白可怖的手,時而又看見賀蘭雪俊美絕倫的麵容,耳邊甚至聽見他那一夜在她身上的喘息和愛語,越是回憶越覺得賀蘭雪可怕,可怕到她簡直害怕天亮,不敢去麵對這個人,原本還覺得他是個溫文爾雅的公子,可是那一夜墨淵教殺人的記憶已經在她腦海中深了根,一個人能夠一邊裝作對她無微不至,一邊設下陰謀詭計,真是好陰沉好歹毒的男人,她生平第一次如此恐懼一個人,隻恨不得今夜立刻就走。可是趙眉兒安然沉睡在外側,讓她連逃跑都沒了力量。
  
  人都是如此,喜歡一個人便自動將他的優點擴大無數倍,而厭惡恐懼一個人也自然將他的缺點擴大無數倍,此刻的七寶便是如此,而且越想越是憂慮,徹夜難眠。又不想打擾到外麵的趙眉兒休息,便躲進床角的角落,麵向冰涼的紅木雕花,她的臉滾燙,手卻冰涼,想到海藍到現在也沒有回來,心裏難受,淚珠撲簌簌直滾下來。
  
  嗚嗚嗚,七寶心裏真的很害怕。
 
  第二日早晨,趙眉兒早早起了床,七寶推說身體不舒服,不去上課,趙眉兒便出去轉告了管家。管家還要請大夫來看,七寶卻堅決不肯,隻說沒有睡好,隻要休息一天就好,管家無奈隻好作罷,讓侍女們多多留心她的狀況。自從上一次侍女們疏忽造成七寶生病,所有人都被賀蘭公子懲罰得夠嗆,誰也不敢再偷懶怠慢這位小姐,所以各個都爭著表現自己的忠心和關懷,隻是此刻七寶沒心情應付她們,反而讓眾人都離開。
  
  賀蘭雪得了管家的稟報,擔心七寶身體是不是又生了病,匆匆推掉今天的事情,便趕來七寶的房裏看望她。到了她床邊,看到七寶竟然用被子蒙了頭,一動不動地在床上躺著,便坐在床邊輕輕拍了拍她,七寶已經聽見他的腳步聲,知道是賀蘭雪,若是平日她還有心要裝傻充愣,可是現在她實在不想看到他,賀蘭雪輕聲道:“七寶,怎麽了,哪裏不舒服嗎?”
  
  他語氣越是溫柔,七寶心裏越是膽寒厭惡,直覺這個人怎麽這樣虛偽,明明殺人不眨眼,偏偏在眾人麵前做出一副神仙公子模樣,白白長了這樣好的皮囊,卻有一顆惡毒的心,她心中,已然認定賀蘭雪就是那個墨淵教主,為的也是孔家的秘密,對她這麽好,必然也是有所圖,想起他那一日對她所作的事情,更是讓七寶痛恨不已。她從來沒有想要怨恨別人,畢竟沒人有義務永遠對她真心相待,可是她認定賀蘭雪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騙她隱瞞她甚至還可能背地裏算計她,她再傻也會難過,再笨也會心痛啊,難道她就注定要被人算計,被人傷害嗎?
  
  她的心,也是肉長的,怎麽會有不難過的道理。
  
  她既然一下了定論,便連當麵對峙的心思都沒有,連理都不理他,躺著一動不動裝睡。賀蘭雪放心不下,便將被子掀開,看到她居然全身是汗,連背後的薄衫都打濕了,這是冬天,她怎麽會流這麽多汗,賀蘭雪十分擔心,想要去摸她的額頭,看她有沒有發燒,誰知道七寶突然像是被刺到一般躲進床角,擁著被子看著賀蘭雪。

  賀蘭雪心裏一驚,他從未見過七寶這個模樣,她紅潤的臉色變得蒼白而透明,仿佛蒙上一層薄冰,烏黑的眼睛裏卻帶著冷冰冰的光,看著他的樣子充滿了警惕和敵意。即便是他那一夜對她做出那些事情,第二天早晨她也並沒有用這樣的眼神看他,為什麽,怎麽會突然如此,昨日她雖然還不冷不熱,今日她卻連半點敷衍的意思都沒有,賀蘭雪心裏像是活生生被人剜了一刀,疼痛難當,“這些年我對你如何,你看不見麽?一切都出自我的真心,如今你卻這樣怨恨我,你到底想叫我怎麽辦?”
  
  七寶心裏一酸,想起賀蘭雪昔日對她的萬般好,想起他調琴弦教她彈琴,手把手教她寫字畫畫,她睡不著他就整夜坐在她床邊給她講故事說道理,那時候兩人是多麽的親密,如果可以回到過去,她情願自己是個傻瓜,情願當自己是個聾子,瞎子,可她不是,她親眼看到那個教主是如何殺人的,親耳聽見眉兒姐姐所說的話,如今賀蘭雪這樣一句肺腑之言,反而叫她猶豫不決,不知道到底相信誰才好,也許,也許她誤會了他,也許眉兒姐姐看錯人了,也許哥哥跟那個墨淵教沒有關係……
 
  七寶張口想要問賀蘭雪,就在這時候有人推門進來,正好打斷了她想要問出口的話。
  
  “七寶,起床了嗎?”趙眉兒從門外姍姍而入,看見賀蘭雪露出很是吃驚的模樣:“賀蘭公子也在這裏?”
  
  賀蘭雪站起身,背對著她們兩人站了片刻,才回過頭來強笑道:“我先出去了。”
  
  趙眉兒麵上羞紅,看著賀蘭雪欲言又止的模樣,全被七寶看在眼裏,她心裏湧起不好的預感,這些日子,眉兒姐姐開口閉口都是賀蘭公子,莫非眉兒姐姐偷偷喜歡上了賀蘭雪?七寶心裏陡然一冷,賀蘭雪風采非凡,是個女人就很難不喜歡他,況且他平日對人一副淡然的模樣,說不定反而讓眉兒姐姐覺得他品德高尚,是個好男人!七寶驚疑不定的眼神在趙眉兒臉上逡巡著,希望自己的預感是錯的!眉兒姐姐怎麽能喜歡上這樣可怕的一個人!如果賀蘭雪真的跟墨淵教有什麽關係的話,那他一定別有目的,可不要連眉兒姐姐都拖下水!
  
  賀蘭雪剛剛出去,趙眉兒看看七寶,麵上緋紅一片,吞吞吐吐道:“我去去就來。”
  
  七寶一顆心頓時沉了下去,莫非這些猜測都是真的。她現在甚至開始懷疑,賀蘭雪讓趙眉兒住進來,是不是也存了別的心思,或者是想要利用眉兒姐姐達到某種目的?在她心裏,賀蘭雪儼然已經被妖魔化,半點解釋的機會都未曾想要留給他。
  
  不得不說,趙眉兒此時進來,時機妙到如同掐準了一般,剛剛好。


五三

  賀蘭雪走的很匆忙,腳步顯得十分淩亂,因為他的心此刻也同樣亂到無法自持,再晚一點兒,他可能就無法控製自己再做出些什麽來,他委實不願意再見到七寶那樣冷漠的眼神,甚至連回想都不願,片刻都不想要她這樣冷漠地對待自己,為什麽七寶對誰都那樣溫柔而親切,對誰都能露出那麽可愛的笑容,唯獨不肯對他笑一下,誰犯了錯七寶都會原諒都能原諒,為什麽自己一次犯錯,她便那樣對待他,半點機會都不肯給他,現在連話都不想對他說,像是已經被判了斬刑,他第一次,感到發自內心的絕望。
  
  趙眉兒從後麵碎步追上來,跑得氣喘籲籲,十分辛苦的樣子。“賀蘭公子,等等——”
 
  賀蘭雪心裏很亂,根本沒有聽見一般,或者聽見了他也不願意理,他壓根沒有心情對著別人再強作淡然,可是趙眉兒動作卻很快,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子。

  “你做什麽!”賀蘭雪回過頭來,猛地甩開她的手。趙眉兒從來沒有見過賀蘭雪露出這種近乎失控的表情,仿佛一塊完美的玉,傾刻碎裂,帶著一種十分絕望的美。

  賀蘭雪輕閉了下眼睛,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他不該如此,尤其不能在外人麵前這麽不小心,不能控製好自己的情緒,這本不該在他身上發生,他抿了抿唇,勉強道:“抱歉,我剛才沒有聽見。”
  
  趙眉兒臉上露出羞怯的笑容,十分嫵媚:“沒什麽的,賀蘭公子不必在意。”
  
  賀蘭雪視若無睹:“趙姑娘若沒事我先走了。”
 
  “啊?沒——不,有……我就是,”趙眉兒臉上微有擔憂,接著說下去:“七寶身體不好,我想,是不是暫時別讓她去學堂。”
  
  賀蘭雪目中一閃,麵上卻恢複往日的平靜,“那這幾日七寶就辛苦趙姑娘多多照顧。”
  
  “賀蘭公子說哪裏的話,”趙眉兒羞怯地低下眉眼,再抬起頭來要說話,眼前的走廊已經空了。
 
  呃,走的好快!

  走廊另一側的轉角,老管家笑咪咪地掃著地,掃把揮舞得十分帶勁兒。這趙姑娘好俊俏的身法啊,公子的速度豈是常人可以追上,趙姑娘,可真不簡單……

  七寶開始敏感起來,平日裏也開始偷偷觀察著賀蘭雪的一舉一動,卻完全忽視他越見痛苦的心情,有時候連她自己都開始懷疑,這到底是在做些什麽,以前她活得那樣糊塗,如今卻想要知道,這一切背後的真相到底是什麽?賀蘭雪,究竟跟墨淵教有什麽關係?她像是一隻受了驚的兔子,怯生生地往自己窩外探頭探腦,即便一切已經風平浪靜,她也不敢再往外界踏出一步。
  
  任何人,在受到一連串的刺激以後,都有可能草木皆兵。隻是,身在其中的人,根本看不清這一點。
  
  七寶連續幾天都在憂慮,連窗子響一下都會害怕。所以她輾轉到深夜都無法入睡,最後還是決定去趙眉兒的房間央求她陪自己一起睡。她從床上爬下來,抱著小小的枕頭,輕輕打開門走出去。趙眉兒的房間距離她很近,就在走廊盡頭。

  可是走到門口,七寶混沌的腦子突然清醒,透過門縫,她的確聽見有人哭泣的聲音。可是,眉兒姐姐為什麽半夜哭呢?七寶不明所以,隱約覺得不對,沒敢貿然敲門,繼續側耳在門外聽著裏麵的動靜。
  
  “不……要……”

  七寶睜大眼睛,難道房裏還有別人?她咬咬嘴唇,從走廊的架子上爬上去,從高高的窗格往裏麵探頭。平日裏她絕非做這種事情的人,隻是這聲音實在太奇怪,隱約痛苦中夾雜著一點歡愉,她覺得十分怪異,不像是哭,反而像是,像是……

  可是她什麽也看不見,趙眉兒的床上放下了厚厚的幔帳,連人影都看不清,隻有聲音在靜謐的夜裏顯得更為清晰。
  
  “啊…嗯啊…啊…”

  七寶突然滿臉通紅,窘迫地不知道如何是好,她大概猜到裏麵的人在做些什麽事情,可是怎麽會,到底是誰在眉兒姐姐的房裏。
  
  “眉兒……”

  裏麵傳來男子低沉悅耳的聲音,接著又是一陣女人的呻吟。七寶第一次知道眉兒姐姐那樣矜持的女子能發出那麽誘人的聲音。她僵在原地,手足無措,直覺自己真的是很不應該,在這裏偷聽太不好,萬一被裏麵人發現,眉兒姐姐該有多難堪,她躡手躡腳想要從架子上爬下來,趁著還沒人發現趕緊離開。

  “眉兒,舒服嗎?”

  七寶頓住,剛才她太緊張沒有注意,再次聽到這個聲音,她竟然覺得耳熟非常。
  
  “雪公子!”

  “眉兒,眉兒心裏一直對你——”

  七寶腦中一片空白,她完全無法相信在裏麵與趙眉兒纏綿的人居然是賀蘭雪。
  
  “啊……”

  七寶捂著耳朵奔回自己房間,鑽進己經冷卻的被中還是無法停止思考。原來都是假的,連同賀蘭雪所說的喜歡她,也都是假的,她還以為自己在他心中多少有些分量,原來他竟然做出這種事情,想起剛才的呻吟聲,七寶連帶著痛恨起自己來,為什麽要去找趙眉兒,她跟賀蘭雪,他們居然會在一起,她心裏一下子更加亂糟糟的,連帶頭也疼起來。

  七寶毫不懷疑自己的耳朵,她認定那一晚的人就是賀蘭雪,隻是自此後她連趙眉兒也不大親近,脾氣變得有些小古怪,讓所有人都不明白,不知道七寶小姐怎麽了,怎麽會從一個天真爛漫的女孩變得如今這樣疑神疑鬼。

  最不明白的人,就是賀蘭雪。他不懂為什麽七寶對他越來越冷淡,甚至表麵的順從都不再有,他出現的地方她必定會避開,他隻要試圖靠近她,她立刻就跑得無影無蹤,他無法解釋,因為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麽惹得七寶這樣討厭他,不,現在已經不僅僅是討厭,他看的出來,七寶對他已經到了厭恨的程度。他一直盼望著在七寶心裏,自己是與眾不同的,可是如今才知道,被她厭恨是什麽樣的滋味,這樣的與眾不同,他現在總算嚐到了其中的痛苦。

  誰也不會知道這其中的緣由,除了趙眉兒。

  還有一直關注著趙眉兒一舉一動的陳管家。

  七寶在走廊上慢慢走著,突然看見拐角處一隻大掃把向她死命揮舞。

  呃?

  七寶摸過去,探過身來,看見陳管家笑咪咪的臉,他向她招招手:“七寶小姐,我有話跟你說,跟著我,別出聲!”
 
  七寶乖巧地點點頭。

  ……

  所有的情緒累積到晚飯時候到了最高點。

  起因不過是賀蘭雪給七寶盛了一碗湯,可是她連碰都沒有碰過,光是把臉埋在飯碗裏吃飯,像是那一小口米飯永遠也吃不完,直到那熱氣騰騰的湯在賀蘭雪的眼前一點一點涼下去,她也沒有沾一滴。
 
  賀蘭雪的痛苦已經到了無法再忍耐的地步。

  “你到底想要怎麽樣?我做錯了什麽你倒是告訴我!”他的聲音顫抖著,臉上的表情也非常壓抑。
  
  一邊的趙眉兒嚇得摔了筷子,怯生生地勸道:“賀蘭公子莫要生氣,七寶還是個孩子,有什麽話可以好好說。”
 
  “這跟你沒有關係,我賀蘭家的事,不歡迎外人插手。”平日裏賀蘭雪決計說不出這麽冰冷的話,也不會把火氣撒在無關者身上,可是今天他實在是無法裝作無動於衷,因為七寶的舉動,他的胸口一陣陣的刺痛,他不要這樣,打死也不願意他最心愛的人跟他變成這樣,他好不容易排除了感情上的障礙,卻沒有想到她已經把心封鎖了起來,不,是交給了別人。賀蘭雪俊美的臉變得僵冷,他不能眼睜睜看著七寶離開他越來越遠,他無法壓抑自己想要見她,想跟她說話,想抱她在懷裏,想親吻她的衝動。他不知不覺中將憤怒遷到趙眉兒身上,因為是從她來這裏開始,七寶才變得越加遠離他,所以平日裏他對趙眉兒是極其厭惡,偏偏她總是不識相,成天製造偶遇,讓他恨不得立刻攆她出去才好!
  
  趙眉兒一張惹人愛憐的臉立刻變得蒼白,長長的睫毛上瞬間掛上淚水,盈盈地看著七寶,一副委屈之極的模樣。
 
  七寶看不過去,“賀蘭公子,你有什麽火氣就對我發,眉兒姐姐跟這件事情沒有關係。”
 
  賀蘭公子?

  “在你心裏,我才是外人是不是,她是你的眉兒姐姐,我是誰,我什麽都不是!”賀蘭雪聲音冷硬,猛地起身,頭也不回地離席而去。
  
  侍從們見狀全都退了下去。

  “七寶,你不要為了我跟你哥哥起爭執,都是…都是我的不對,不該…”趙眉兒眼中含著淚花,十分傷心,卻還要強裝笑顏。
  
  七寶咬著筷子不吭聲。

  趙眉兒淚水再控製不住,簌簌落下來。七寶丟了筷子,用袖子給她擦眼淚,半天才想起來不該這樣,可是找帕子卻慌亂的到處找不到,急得團團轉。

  趙眉兒破涕為笑,“不用找了,你總是忘了帶手帕!一點也不像個千金小姐。”
  
  人家本來就不是啊,七寶碎碎念。

  “你——是不是都知道了,”趙眉兒幽幽歎口氣,七寶睜大眼睛看著她,心瞬間提了起來。
  
  “你那天晚上在門外吧,”她剛才還是梨花帶雨,現在麵上已是一片飛紅,變臉速度之快讓人咋舌,七寶不做聲,靜靜看著她,像是第一次認識她。

  “你的枕頭,落在我窗下。”

  枕頭?呃,一時失手,太過震驚才會這樣,七寶慚愧。

  “我不求別的,隻望他不要忘了我一片心意,可是——”趙眉兒說著說著臉上又是淚花泛濫,看得七寶眼睛眨都不眨,她才繼續說下去,“看來,我這個外人,在這裏是呆不得了。”
  
  “哦,是嗎?”七寶眼睛閃閃,語氣柔軟。

  趙眉兒心下一喜,麵上不露分毫,“我今晚就走,你替我,向……你哥哥告辭吧。”她站起來作勢要走,被七寶一把拉住袖子。

  “我們一起走吧,眉兒姐姐。”七寶誠懇道。

  “你舍得你哥哥嗎?”

  七寶為難地想了一會兒,到趙眉兒即將失去耐心的時候才慢慢道:“你都把身子給了他,他卻這般待你,足可見得他這個人不可相信,情薄心狠,我還是跟你一道走吧。”

  趙眉兒一下子感動萬分,抱住七寶淚水漣漣。

  側堂內,老管家探出頭來,笑咪咪地望著她們。七寶抱著趙眉兒的肩膀,輕輕在她背上安慰性地拍著,手指卻在她瞧不見的地方做了一個手勢。

  老管家會心地點點頭。

  一更天,也不知道趙眉兒用了什麽法子,開了後門,七寶驚訝地上上下下打量這位弱不禁風的眉兒姐姐,她催促道:“傻丫頭,還看什麽,趕緊上路吧,賀蘭公子今天生氣在書房裏誰都不見,下人們都不敢出來怕觸了主子眉頭,現在這個時機是最好的,晚了就怕走不了。”
 
  七寶含笑點點頭,眼睛在黑暗中閃閃發亮。

  趙眉兒心細如塵,早早出門備好了馬車和車夫,七寶心中已經徹底相信了老管家的判斷,這個眉兒姐姐,真的是很不簡單。
  
  想起老管家的吩咐,七寶好奇地問:“眉兒姐姐,我們回麗水城嗎?”

  趙眉兒扶她上了馬車,“是啊,我們回麗水。”

  你在那裏不是無依無靠的嗎,七寶壓下這一句,不言不語地坐在車廂內,她知道,這個人,有問題!
 
  馬車由那個沉默的車夫駕著一路行駛。一路上顛顛簸簸,七寶暈頭轉向,趙眉兒笑道:“我們今晚先在城內找個地方休息,明天一早就出城上路。”

  七寶暈暈乎乎,無可無不可地點點頭。

  “眉兒姐姐,你的臉好模糊,七寶的頭好暈哦!”七寶話沒說完,一頭栽倒在趙眉兒懷裏。
  
  “月君,這回你又是大功一件!”簾外的車夫探進頭來道。

  “好好駕你的馬車!”趙眉兒冷冷道,那車夫撇撇嘴,又回過身去駕車。

  ……

  七寶醒的時候,頭仍是有點暈暈沉沉,像是喝醉的人剛剛醒過來,隱隱作痛,但她已經發現自己是半躺在一間廢棄了的屋子裏,手腳雖然沒有被綁上,但全身卻是軟綿綿的不能動彈。趙眉兒坐在她身邊,已經燃起了一堆火取暖。

  “眉兒姐姐,你這是做什麽?”

  趙眉兒美豔的臉上竟露出得意之色,挑動著火堆慢慢道:“這迷香是我獨門秘技,名叫“月下美人醉”,隻要聞到一點點,也要立時倒下,七寶,你現在身子還是軟綿綿的不能動彈吧,不要著急,姐姐我不會害你的,乖乖跟我走吧。”

  七寶心中驚異,看著她,仿佛不能相信,半響喃喃道:“原來你不是眉兒姐姐。”
  
  “呀,你終於發現了。”趙眉兒笑臉盈盈,美人笑起來風情無限,可惜七寶沒心情欣賞。
 
  是啊,你是發現了,可惜晚了。她的語氣中分明透出這樣的意思。

  趙眉兒笑得越發難以自製,她索性扔了手中柴火,轉過身來看著七寶:“小姑娘,你看看我是誰?”

  七寶抬眼一望,這一驚又是非同小可——方才那美貌的少女,此刻竟已變作個俊美翩翩的美男子。
  
  火光下,那人眉目英華,當真是俊美如神人,可是,可是能不能別把賀蘭雪的臉安在一個少女的身上啊,那效果,慘不忍睹,活活糟蹋了美男子!

  “眉兒,你舒服嗎?”這個古怪的人又說話了,七寶這下連心都被他嚇得要跳出來,這聲音,這聲音分明是——賀蘭雪!那晚上聽到的聲音,莫非是他?他不但容貌與賀蘭雪一般無二,就連神情語氣,也學得惟妙惟肖。

  “雪公子,眉兒一直——一直對你仰慕得很哪!”不顧七寶臉色煞白,長著美男臉的少女又說話,這回變作女聲,赫然是趙眉兒的聲音。
  神啊,這是,這是做噩夢嗎?七寶恨不得眼珠子一翻暈過去算了,這人莫非是妖怪?!
  
  七寶嚇得不輕,臉上卻十分明朗動人,臉腮紅紅,眼睛好像帶著淡淡的霧氣,睫毛一抖一抖的,反而多了種孩子般的純真。看得那個怪人目不轉睛,手也不老實地在她臉上摸了一把,“多日來哥哥我要按捺著性子陪你玩耍,好在七寶是個小美人啊,也不枉我委屈了這麽久——你別這種表情,我的口技和易容術堪稱天下第一,再沒人能如我一般,你能見識到,也算不枉此生了。”
  
  她拚了命地想要挪動身體,卻隻能微微側過頭避開,因為用盡全身力氣她也動不了一根手指。
  
  那人笑道:“怎麽,不願意我碰你?……哦,我知道了,敢情是嫌我這模樣生得不夠男子氣概,好……”

  不是不夠男子氣概,是太可怕,一個長著美男臉的少女,簡直就是妖怪,打個雷劈死他吧!老管家,你不是說會跟著嗎,怎麽到現在還不來,再不來,她就要活生生嚇死了!嗚嗚嗚嗚,老人家,你腳程倒是快一點啊,七寶哭!

  那人兀自摸摸臉,歎息道:“還是人皮好,假的就是不自然,連小美人都嚇壞了,不好不好,實在是罪過!”

  他抖抖袖子,登時掉出一張皮來,七寶驚恐地縮了縮,不敢再瞧他。

  他走出去不知道取了什麽東西,再進來的時候看七寶還是閉目躺著,冷冷一笑。
 
  七寶閉緊雙眼不敢再看他,看一次嚇一次,再看可不就嚇死了,耳邊隻聽到有骨骼咯咯作響的聲音,然後是一陣抖抖索索不知道什麽脫落下來,七寶實在按捺不住好奇心,睜開一隻眼睛偷看,一張臉已經湊過來。
  
  “別偷看了,我都瞧見了。”


五四

  七寶睜開眼睛,眼前已經換了個人,不再是個女人身子男人臉,而是一個活生生的男人身軀男人臉,這回總算正常了,七寶剛噓了一口氣,猛地又提起來,不對,現在根本不是放心的時候。
  
  “姑娘,你知道茅廁在哪裏嗎?”
  
  七寶驀地張大嘴巴,幾乎能飛進一隻蒼蠅去,路人甲?茅廁男?老天爺,這張俊秀的臉明明就是那一日在街上遇到的問路人。她對那天記得特別清楚,因為剛過不多久就遇上顏若回,害得海藍哥哥受傷,敢情這個問路的,果然也不是什麽善茬!
 
  海藍哥哥,你果然有先見之明啊,當時七寶還以為你無理取鬧,莫非你當時就預料到這個家夥沒安好心?!七寶眼珠子轉了轉,故作驚奇道:“你是什麽人?眉兒姐姐去了哪裏?”
  
  拖延時間!拖延時間,想盡辦法拖延到老管家跟上來,可是算算時辰也該到了,怎麽到現在還沒有來救她!
  
  “眉兒姐姐?”那人大笑,目光陰冷,“你眉兒姐姐不經玩,沒兩下就死了。”
  
  七寶既是驚慌,又是憤怒,氣恨地看著他。

  他不以為然,嘴角突然發出獰笑:“你當你眉兒姐姐真的來找你?從第一天開始那個人就是我!老實告訴你,趙眉兒早在進城第一天就見了閻王,哪兒還有命來見了!”

  “不信你瞧——”他隨手一指,七寶眼睛順著往那地上一看,剛才他抖落下來的皮,竟然真的是一張人皮,薄薄一層,表情似笑非笑,眉間一點鮮紅的血痣,七寶猛地閉上眼睛,不忍再看。差一點真的相信她,認為那一切都是賀蘭雪做出來的,誰知道,誰知道惡魔竟然就在自己身邊,她還與‘她’同吃同行,當‘她’是親人,原來,原來瞎了眼睛的人是自己!

  哪知那人卻一把抓起了七寶的頭發:“告訴我,你孔家寶藏究竟在什麽地方!”
  
  七寶想起趙眉兒已死,心中恨得非常,霍然張開眼來,憤怒地望著她:“我不知道。”
  
  那人就近湊過來,灼熱的氣息噴在她臉上,叫人厭惡無比,七寶想要避開卻偏偏動彈不得,恨得想要咬斷牙齒,“我不是騙你,我真的不知道。”

  “月君,我看這小姑娘不像是撒謊,要不然咱們將她帶回教中慢慢再作打算?”門口簾子一動,進來一個灰衣短衫的人,正是剛才那個車夫。

  不,這分明不是車夫,根本就是一路的強盜!

  “這裏是我做主,你是什麽東西,滾一邊去!”

  灰衣人冷下臉來:“月君,教主可沒命你拷問她,你此舉是何意?”

  被喚作月君的人麵上肌肉一牽,嘴角露出一個冷笑,隻有七寶瞧見他陰沉沉的表情,心中有了預感,果然見那月君猛然回身劈向灰衣男子前胸,那男子沒料到他突然出手,匆忙去擋,誰知這人詭計多端,半途疾竄而上,右拳已經直擊灰衣人太陽穴,這一招七寶看的清清楚楚,又狠又準,灰衣人被他一拳打倒,再也沒有起來。

  他彎身在那倒下的人臉上搗鼓了片刻,七寶再見到的就是一張血肉模糊的臉,根本看不清麵貌,因為月君很快用布遮了去,殺人滅口還不夠,竟然還要活活剝皮!這人真的好可怕,簡直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七寶見到鮮血,心潮翻滾,脫口道:“你是墨淵教的人?”

  月君轉過頭來,俊秀的臉露出一絲笑意,卻看得七寶膽戰心驚,“沒錯,我是墨淵教下四君之一,你隻見過花君顏若回,卻未必見過我吧。”

  原來那一天,他跟顏若回兩個就已經先後盯上了她,她還以為顏若回的警告不過是恐嚇的成分多,誰知道一切都是真的,“那你們為什麽要抓我?”

  “要帶你回去的是教主,可我現在不想這麽做了。”月君走到她身邊,摸了一把她的臉,笑道:“孔家財富,還有你這個小美人,我要財色兼收!剛才那個礙事的死了,這回也不怕有人回去告密!隻要我帶你逃得無影無蹤,將來賀蘭雪就算是找上門來,也隻會去找墨淵教,我不就安全了。你哥哥看你看得真緊啊,不過也難怪,要是我有這麽個美人兒,也定會藏的嚴嚴實實不叫人知道,更何況——”他眼睛中露出淫邪之意,“更何況還能財色兼收,哪個男人不動心?”

  七寶實在受不了這人的怪腔怪調,更受不了他的手在她臉上亂摸,“別碰我!”
  
  他反手一個耳光,落在七寶臉上,她臉上頓時鮮紅一片,鮮明的指痕讓人心生憐意,嬌小的身子,有如待宰的羔羊般,蜷曲在地上,令人憐憫,又令人動心。月君卻冷冷道:“裝什麽貞潔烈婦,早就已經被玩過了,賀蘭雪能用我為什麽不能?”

  七寶的眼神如果可以殺人,月君早已死了千次,可她如今隻能滿麵急淚,身子不住顫抖,她不想死,可是跟落在這個惡魔手裏比起來,還不如立刻就斷氣,好過受他折磨。

  “得了吧,那天晚上我都看見了,賀蘭雪不是早就占了你嗎?”隻聽“哧”的一聲,月君已撕開了七寶的外衣,一隻手已摸上了她溫暖的胸口。七寶恨不能一口咬死他才好,可是卻無論如何動不了,隻有一雙眼睛急得血似的紅。

  “他如今被你傷透了心,才不會來救你!你乖乖伺候好我,明日再帶我去找寶藏,若是不然——我可不會憐香惜玉。”
  
  七寶的下巴被他捏住,說不出話來,“你不是有一隻兔子嗎,它什麽下場你什麽下場,我半點都不會手軟喲,所以,你還是乖乖的。”他鬆開她的下巴,對上七寶震驚的臉,笑道:“莫非你以為是賀蘭雪做的?那兔子實在是可愛得緊啊,我還做了頂兔皮帽子,下次給你看看!”
  
  七寶幾欲嘔吐,如今才知道,外間的危險,是多麽可怕!這個人沒有人性,半點不會手軟,他說到做到,原來西門兔子是他殺死的,她還以為真的是跟賀蘭雪有關係。

  看她不再言語,月君輕笑道:“你該慶幸自己長了副好相貌,不然連你的皮我也一並剝了去!”他的手已經探入七寶裙中亂摸,七寶毫無辦法,隻能軟語求道:“你別傷害我,你不是想要知道孔家的…孔家的財富在哪裏嗎?我帶你去,立刻帶你去!”

  她本假意推脫,誰知月君獰笑道:“那個不急,這些日子能看不能碰,好歹讓我親近一回!”
  
  “不要!”七寶驚呼。

  雖然隔著一層內衫,她卻覺得好像是被一條冷冰,粘膩的毒蛇,纏住了身體,不能動彈,好惡心的感覺!此刻她的心,已非恐懼,害怕,震驚……這些詞可以形容——世上已無任何字眼可以形容她的恐慌。海藍哥哥,你明明說過會保護七寶,為什麽不來!為什麽要丟下她一個人!
 
  既然做不到,為什麽要答應!給了希望之後又再次將她拋下!

  她緊閉雙目,咬緊牙關,等待著最可怕的事情發生,在這殘酷的等待中,她恨不能神魂脫離自己的身體,也好過被這種惡心的家夥碰一下!哪怕一下都覺得惡心!她身上每一根寒毛,都似已直立起來,在這廢棄的小屋裏,她卻比躺在雪地裏還要寒冷百倍!
 
  可是最後,她隻感覺到那一雙手陡然停了,僵立不動,突然砰地一聲栽倒在一邊!重物落地的聲音響起,七寶心中驚喜,管家來了嗎?她睜開眼睛,看見的卻不是滿臉皺紋的老管家,而是一臉狂怒的賀蘭雪!他的長劍還在滴著血,一劍穿心,那月君已經被捅了個血窟窿!

  七寶不敢瞧賀蘭雪的臉色,隻覺得那神情像是發了狂,她錯怪了他,他卻還肯來救她,這一時候七寶心裏不知道是什麽感覺。但他臉上表情駭人得像是要連她一起宰了!七寶驚懼地看著賀蘭雪扔了劍,向她走來。

  呃——

  一件外袍輕柔地裹在她身上,她整個人被包起來,然後瞬間騰空被卷進他溫暖的懷裏,“沒事了。”

  輕輕一句話,七寶眼淚不知道為什麽,流的更凶。

  “七寶小姐,是我不好,你不要怪公子!”老管家拿著掃把像筷子一樣將那死透透的月君戳了又戳,確定已經沒有任何再作惡的可能,才轉過頭來道:“我是想,這英雄救美的活兒,還是公子來做好,所以確定了地方又趕回去,本以為老頭我腳程快,趙眉兒又是個女人,一時半會出不了事,萬萬沒想到!”他老臉通紅,愧疚非常。

  七寶抽噎著,“沒…沒關係,管家,是我自己不好!”
  
  賀蘭雪冷著臉,半句話也不說,把她抱緊在懷裏,力氣大得像是要勒死她,七寶覺得身上骨頭都被弄疼,可是看他臉色卻不敢說話,眼淚汪汪地瞅著老管家。

  可是老管家也犯了錯,他瞞著賀蘭雪想要引蛇出洞,誰知道差點害死七寶!惹得賀蘭雪大怒,現在哪裏敢再多說一句話,隻能莫可奈何地看著七寶。

  “將這裏處理幹淨。”賀蘭雪淡淡吩咐,像是如往常一樣,可是七寶卻感覺他的身體竟然有些微微顫抖。她將腦袋貼在他胸口,試圖汲取一點熱度,他身體僵了下,抱緊她走出了屋子。
  
  七寶回到賀蘭家自己的床上,就立刻把自己用被子卷的嚴嚴實實,任由誰叫她都不吭聲,像是一個粽子一樣在床上蜷縮著。
 
  “是不是剛才嚇到了?”老管家感歎道,“七寶這孩子真是可憐。公子……噯,公子,你不要嚇到她啊!”看著賀蘭雪的背影,老管家搖搖頭,扛起掃把離開,年輕真是好啊,剛才那一劍,真是捅得夠狠!公子肯定是氣急了!

  賀蘭雪坐在七寶的床邊,也不開口叫她,伸手就拉她的被子,七寶在被子裏哭的被角都濕了,還是不肯把臉抬起來,“怎麽了,現在才知道害怕嗎?要是我晚去一步——”賀蘭雪現在心裏還在後怕,那一幕差點讓他心髒停止跳動,想也不想一劍就結果了那人。但凡晚一點點,他控製自己的思緒,不再想那時的情景。

  被子被拉開,七寶哭得很認真,抽抽噎噎,鼻子紅紅,肩膀一抖一抖,不停地吸著氣,像是要哭得斷氣了!

  發覺賀蘭雪的目光,七寶的眼睛又開始溢滿淚水。緊閉的嘴唇微微發抖著,她像是要把這些年壓抑著忍耐著的淚水一下子全哭出來,以渲泄自己害怕到了極點的心情。

  “別哭了,你哭得我心裏好難受。”賀蘭雪將她拉過來抱住,抱著一團粽子樣的人真是不太舒服,但是,“是我不好,我沒照顧好你,哥哥以後不會讓人傷到你的。”

  七寶並沒有回答。

  她實在是感到羞愧,明明引狼入室的是自己,疏遠賀蘭雪親近惡人的也是自己,為什麽道歉的卻是賀蘭雪,他越是這麽說,她心裏越難受,過去幾天來,她差不多已經將賀蘭雪看得惡魔一樣,可是現在才知道是自己上了別人的當!她睜大淚眼看著賀蘭雪,想要道歉卻說不出話來,因為她已經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賀蘭雪重複了好多遍對不起,越聽七寶就越是哭,淚水像是止不住,連賀蘭雪都不明白她為什麽還是哭,隻能一直抱著她,幫她擦淚水,看著她一雙哭得桃子一般的眼睛,賀蘭雪心都揪在一起,“哥哥是有事情瞞著你,但卻並非你想的那樣。”
  
  “哥哥不是姓賀蘭,而是前朝的皇室遺孤,這些,原不打算告訴你,可是你越來越懷疑我,到最後差點害得哥哥失去你,今天就全都告訴你。”賀蘭雪揉揉她的頭發,在被子裏蜷來滾去,已經變得亂糟糟的,“我去麗水城的確是去找你,但我並不是為了你孔家的什麽財富,而是去看看你。”
  
  “看我?”七寶愣愣的。

  “是,去看你,本來沒打算帶你回來。”賀蘭雪歎息道,將她的腦袋按在他心口,七寶便看不到他的表情,“哥哥一直都知道你的存在,得到消息知道你在麗水,便想去看看你。”七寶隱隱聽到賀蘭雪似乎在笑,可是卻有滾燙的水珠落在她頭發上,一直滾落進她的衣領,她不做聲,繼續聽下去。
  
  “那時候你母親剛剛懷孕,你姑母孔貴妃便邀了她來宮中賞花。我父皇見了你母親,驚為天人,便玩笑說當時真該讓她入宮做妃子,嫁給鬱之真是浪費了,大家便都笑起來。我母妃賀蘭氏正帶著我在花園裏玩耍,父皇便說:‘孔家要是生個女兒,就給我家這個小子做媳婦兒吧。’我說我不要醜媳婦兒,父皇說,將來的小媳婦兒會跟孔家的主母一樣好看哦,我就很沒骨氣地答應了。”回憶起往事,賀蘭雪的聲音有片刻哽咽,但很快就恢複了平靜。

  “哥哥,你別難過。”七寶笨拙地從被子裏伸出手,拍拍賀蘭雪的肩膀,她被裹得太嚴實,動作也很困難,可是心很誠實。她突然能夠理解賀蘭雪,能夠感受到他那麽孤獨寂寞的原因。也許,他這樣寵愛她,有一半的原因,是她跟他的過去,有著深深的關聯。
  
  賀蘭雪的麵色蒼白得如冬天的第一場雪,明亮而皎潔,展現出令人心痛的優美,七寶摸摸他的下巴,“哥哥,你是不是很想哭。”
  
  賀蘭雪搖搖頭,“我的父皇雖然是個好人,可並不是個好皇帝。大曆需要更為強勢勇猛的君主,而不是我父皇這樣,昏庸的好人,這是他的悲哀,也是這個王朝的悲哀。他對我來說,是一個慈祥的父親,對孔家來說,是一個寬厚的君主,可是,他不適合做皇帝。早在洞悉勃氏圖謀的時刻,他就該當機立斷,可是他沒有,因為他顧念著勃家建立的赫赫功勳。他去的時候,孔貴妃,我的母妃,都陪在他身邊,一直陪著他,我被內監偷偷帶出了宮,來到賀蘭家。”賀蘭雪的笑容,猶如結在麵容上的露水,一閃即逝,再也無法勉力維持,“我的四個哥哥和兩個姐姐,都在那場宮變中死去。世人都以為賀蘭家是為了權勢背棄舊主,包括我也一度這麽認為。可是後來我才想明白,當年我義父,其實他應該是我的舅舅,是想要救出我,也想要保住賀蘭家上上下下幾百條人命才不得不這麽做。賀蘭家是文臣而非武將,絕沒有全力一搏的資本。而孔家,早就被勃氏盯上,他們不會放過孔家任何一個人。因為孔家與皇室牽連太深,即便沒有你母親海明月,他們也絕不會放過孔氏族人。”
  
  七寶紅著眼睛,長長的睫毛上掛著淚水,但是已經不再哭了,因為她覺得,也許最該哭,最想哭的人,不是她。
 
  可是,賀蘭雪卻哭不出來。欲哭無淚的人,才是最傷心的,因為淚水都已被痛苦灼幹。


  她一直以為自己是最傷心的,可是現在她才覺得,若是還有比她失去的更多的人,就是賀蘭雪了。他說的如此輕描淡寫,可是她能夠想象,當年那是怎樣一場驚心動魄的宮變。
 
  賀蘭雪卻沒有接受她的安慰,他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即便這份同情憐憫來自於他最心愛的七寶,他也不接受,因為他不需要,他已經足夠理智接受這一切,早在他八歲的時候,他就明白,淚水是沒有用的。曾經他的生活中充滿了喜悅的歌聲和歡悅的麵孔,人們稱他為五皇子或者小皇子,他過著無憂無慮的日子,可是一夕之間他什麽都沒有了,沒有慈愛的父王,沒有溫柔的母妃,連帶著皇子的身份,天家的地位都一並喪失,賀蘭家對他再好,不過是寄人籬下,他不得不學會收斂自己的情緒,控製自己的感情,冷靜與耐心絲絲縷縷地滲透到他的頭腦、精神、甚至血液裏。因為他已經不是那個天塌下來也有別人頂著的皇子,沒人能夠幫助他,除了他自己。賀蘭傅賢曾經問過他,有沒有想過奪回屬於自己的地位,他不想,甚至從來沒有想過要將這個皇位奪回來。

  皇權意味著什麽?沒人比賀蘭雪更明白,在親眼目睹至親慘死之後,他才如夢驚醒,皇權貪婪而陰險,卻長著一副誘人的麵孔,引得無數人前仆後繼。站在最高點,就是掌控了天下嗎?不,整個天下在某種意義上說都是皇室要防範的敵人。這就是為什麽皇族總是必須用冰冷的鐵騎來維護自己的權威與尊嚴。皇權的確代表著至高無上的權利,掌握著天下百姓的幸福與命運,但同時它是一條布滿暗礁與血腥的河流,要通向它,隻有一條道路:殺戮。

  七寶乖巧地窩在賀蘭雪懷裏,如同回到最初的時候一般親近,在突如其來的恐懼之後,她隻是想要在最熟悉的人身上汲取一點溫暖。
  這一個晚上,七寶一直聽著賀蘭雪的每一句話,他說的斷斷續續,有時候會停頓下來,也許年代久遠,連他也不再記得很多事情。他的記憶裏,有宮中泛起縷縷明漪的池水,有滿池嬌美鮮豔的蓮花,有宮女們模模糊糊的輕聲細語,甚至有教習師傅的嚴苛教導,但隻有提到他母妃的時候,七寶覺得,賀蘭雪才會聲音哽咽到難以繼續。

  他在試圖與她分享他的全部,這些被所有人遺忘的記憶,便是賀蘭雪的全部。


五五

  原以為一切已經雨過天晴,撥雲見日,可是,剛過沒多久,七寶卻真的病倒了。若隻是普通的病症,還不礙事,可偏偏是不知病因的高燒不退。
  
  焦大夫剛出了賀蘭府想回家取點換洗衣物好常駐賀蘭府,莫名其妙被打劫上了一輛馬車,直接載入皇宮。
  
  大殿裏本就空曠冷清,又是已到晚上,更是顯得孤寂寒冷。

  太後海明月半靠在軟塌上,容色疲憊、憔悴,她以手撐額,輕聲啜泣。她的憂傷,隨著一聲又一聲的深深歎息透露出來。海英體貼地給她披上一件白色狐皮披肩。

  海明月的臉上,常常會閃現的溫柔笑容已經不複存在,她眼睛已經紅腫,聲音也充滿了憂愁。
  海英柔聲道:“太後,她會沒事的。您不要太擔心。”海明月一把抓住海英的手腕,長長的指甲扣得她手骨發痛:“你也覺得,她一定會沒事的對不對!”海英連連點頭,像是要將勇氣和鎮定傳給這個身處權勢巔峰的女人。此刻在她的眼中,眼前這個女人,並不是高高在上的太後,而隻是一個為了自己女兒的病情憂心如焚的母親。

  在聽了那位大夫的診斷結果後,海明月根本不能接受這樣的結果。她原以為,七寶跟她不同,會有大好的人生在等著她,可是,大夫竟然說她的女兒,說七寶,得了傷寒。她不相信,卻不得不相信。

  她才及笄,正是女子最美好的年紀,可是,怎麽會染上傷寒!海明月知道這是一種什麽樣的急病,每年大曆都會有很多人感染傷寒,而先皇在世時候就已經下過旨,將大曆北方最偏僻的離城劃為疫區,凡得此病者,都送到離城去隔離治療,以免病情擴散……可是,怎麽能將七寶送到那種地方去,去了那裏,就是讓她自生自滅,這不行,她不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女兒就這樣死去,海明月隻覺身上一陣陣發冷,麵孔又火辣辣地發熱,心裏很亂,越想越恐懼,突然站了起來。
  
  “太後!”海英驚慌失措,趕走幾步,撲通一聲跪倒,“您不能出宮!”
  
  這一聲太後叫得海明月心裏一驚,迷迷茫茫的頭腦忽然明亮了,一陣心酸、一陣心痛,眼淚“刷”地落了下來。

  “太後,那大夫是賀蘭一族專屬的大夫,他醫術高明,一定可以讓她好起來!您這一去,豈不是告訴所有人,七寶得了什麽病!到時候您就是想要救她,又怎能堵住悠悠眾口!隻怕反而會害了她呀,逼得賀蘭家不得不送她出去啊!”

  海明月不受控製的情感不過片刻就已經被理智所取代,她的胸口大起大伏地喘了幾口氣,很快恢複了平靜,終於勉強用她平日溫和的口吻說下去,不過連海英都聽出,那語調還是有著微微的顫抖:“你——鬆開吧,哀家明白了。”
  
  她是七寶的娘親,但是她更是大曆的太後,在這個時候怎麽可以離宮!有她在宮裏一天,別人想要動七寶,尚且還要自己掂量掂量,這個位置,是多麽的有用!她依靠著這個位置,保護著海家的族人!她不能摔下來,她要牢牢握緊手中的權力!她抬頭看向虛空中,那裏仿佛有一雙雙眼睛正狡詐地洞察著自己,時刻提醒著,她是海明月,她是大曆的太後!

  等海英再抬起頭來,太後已經抹去眼淚,挺直了腰身,一股雍容的氣度立即驅散了她因悲傷憂愁帶來的憔悴疲憊。海英卻分明感受到了某種力量,那是澎湃在海明月身體中無堅不摧的意誌的力量。跟著她這些年,海英學會到,如何在這險惡的宮中,生存。

  內監進來稟報的時候,太後正坐在榻上閉目休息。

  “陛下服了藥,正痛得厲害,太後要不要過去瞧瞧!”

  她不想去,她一點都不想去關心別人的兒子,那個孩子跟她一點血緣都沒有,她卻要對他百般嗬護,細心教養,可是她自己親生的女兒,為什麽流落在外,她沒有盡到一天做母親的責任,如今還躺在床上生死未卜,她還有什麽心情去關心長樂!

  他是皇帝,他身邊有的是人關心他,可是她的女兒呢!海明月剛剛平複的心情,瞬間掀起波濤,她想要失聲痛哭,想要立刻騎馬奔出這森森宮廷,想陪伴在柔弱的她身邊,可是,最終她聽見自己極其平靜地道:“扶哀家起來,去看皇兒。”

  海英擔憂地看著太後,她的神態祥和,看似溫柔而平靜,跟剛才判若兩人,似乎剛才的海明月,隻是她的幻覺,從不曾存在過,隻是海英知道,那個有血有肉,會傷心會急怒的人,真實存在著,但是,被牢牢鎖上了。

  宮女內監提燈低著頭引路,侍衛在後護從,人的身形被燈籠映得忽明忽暗,如黑夜一般動蕩。太後端坐在高高的鳳輦上,居高臨下。此刻,皇帝的寢宮燭火通明,所有人進進出出,為了躺在裏麵的小皇帝而忙碌著。海明月胸口的痛苦已經快要衝出喉嚨,可是,她看見了一個人跪在寢宮外。
  
  梅太妃。

  她跪在距離鳳輦落下處幾步之遙,冰冷的地麵上,麵色蒼白,眼睛黯淡無光,原本稱得上美豔的臉龐,此時說不出的倉惶憂慮,她一看見鳳輦,像是抓住了救星,撲過去抓住太後的袍擺:“太後,太後!讓我進去見見長樂,他病了,他需要我!太後!”

  她的聲音哀戚,全無半點平日裏囂張刻薄的氣焰,發絲在風中顯得十分淩亂,與平日裏的梅太妃簡直判若兩人!她沒辦法,毫無辦法,到了晚上若無宣召,任何人都不能進入皇帝的寢宮,她在門外等了半個多時辰,見到眾多宮女太監進進出出,偏偏她此刻連他們都不如!那些低等卑微的人,此刻卻能見到皇帝!而她這個皇帝的生母,卻沒有這個權利!

  海明月深深舒了一口氣,突然覺得心裏出奇的痛快,換作平日裏寬厚的太後,她肯定會大度地破了這個規矩,讓梅太妃進去見皇帝一麵,可是今天,她不想!看見這個女人痛苦的麵容,她竟然感到由衷的快意!一瞬間胸口壓抑的痛苦都找到了發泄的地方,將痛苦加諸在別人身上,叫她跟她心裏一樣痛!一樣痛!有一種聲音在腦海中大聲地叫喊著,海明月覺得自己的嗓音從沒如此柔和過:“梅太妃,宮中的規矩難道你忘了麽,雖是晚間,可你儀容不整,哀家怎能讓你進殿,衝撞了皇兒。你回去吧!”

  梅太妃不敢置信地看著海明月,仿佛一下子成了雪人,隻有烏洞洞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這個儀容華貴的太後!她是儀容不整,聽到長樂急病,她憂心如焚,連上妝整理的時間都不敢耽誤,可是,沒有想到這竟然成了阻礙!不能憤怒,不能生氣,梅太妃哀聲道:“那我立刻回去換,太後您千萬別走!”她連滾帶爬地站起來,身邊宮女要來扶她,卻被一把推開。
  
  門口的侍衛恭敬地為太後開門,太後款款步入。

  海英望著梅太妃跌跌撞撞、倉促離去的背影,心中湧起一陣又一陣的酸楚,卻不知道是為梅太妃,還是為了太後。
  
  皇帝是什麽病,沒人比海明月更清楚,他當然死不了,他不過是遵照那個野心勃勃的先帝留下的遺詔,定期服用六匹葉參寶、火靈芝和冰母草熬成的藥湯,如今不過是藥性的短期反噬,他不但死不了,過了今晚這一關,他還能健康長壽,百毒不侵,這是賀蘭家用來交換賀蘭雪性命的其中一小項條件。這恐怕是天下最後一顆六匹葉人參了,都貢獻給了如今這個剛滿十三歲的皇帝。
  
  坐在小皇帝的床邊,看著他富有生氣的臉露出隻有病人特有的脆弱,海明月不由自主握住了他冰涼的手,輕聲喚著他的名字。
  
  小皇帝汗珠滾滾,細長的眼睛睜開,吃力地笑笑:“母後。”
  
  聽到這一聲母後,海明月突然眼眶發酸,心裏厚厚一堵牆轟然倒塌,對這個一手帶大的小皇帝,她並非沒有感情,但是,剛才為什麽會全然忘記了這一份感情,忘記了這個孩子對她的信賴。
  
  “沒事的,很快就不疼了。”海明月握緊了他的手,如同躺在床上的,是她親生的孩子一般關愛。
  
  ……

  “梅太妃,太後已經進去了,您回去吧,外麵風大,別等了。”門口的宮女好心勸道。
  
  “不,除非她答應。”梅太妃素喜豔色,裝扮從未如此淡雅整齊:袍子是新的,宮服是新的,連頭上的珠翠、絹花也都一絲不苟,唇上還點了朱紅,隻有臉色是蒼白的,眼神中的焦急也無法掩飾,宮女輕輕歎了一口氣。

  另一邊的賀蘭府,籠罩在一片愁雲慘霧中,同樣是燭火通明。所有的侍女仆人全部被趕到外宅,飯菜一律送到門口。七寶所住的房間,除了賀蘭雪、玉娘和一個侍女外,任何人都不能進去。那名侍女是賀蘭雪從京都好不容易找來的曾經患過傷寒病的人,玉娘也是兩歲時候得了病卻僥幸活下來,而這種病,得過一次再患病的可能就極小,所以她果斷地停了繡樓的生意來幫忙。老管家堅持不肯走,一定要留下來幫忙,賀蘭公子也不肯讓他沾手,隻是吩咐他去外麵熬藥,不允許進入七寶的房間。
  
  每天換下來的巾子、床單、被褥。都要在院子裏麵煮沸消毒,這都是大夫千叮嚀萬囑咐的,那侍女還要在屋子的各個角落灑石灰水。玉娘進進出出,將管家熬好的藥送進去。賀蘭雪是衣不解帶的守在七寶的床邊。

  七寶接連高燒不退,隻要一清醒就嘔吐不止,什麽也不能吃,連湯藥都很難喂下去,要賀蘭雪半扶半抱,玉娘硬將藥灌進她嘴裏,可是很快就又往外吐,賀蘭雪捏著她的嘴巴,玉娘含著眼淚給七寶喂藥,每次這個時候,玉娘都有落淚的衝動,她眼睜睜看著七寶一點一點瘦下去,俏生生的美人兒都沒了形,這種巨大的衝擊是常人都很難接受,她親手為她戴上釵冠,明明人幾天前還是好好的,可是現在渾身燙得要燒起來,胳膊上都起了紅色的斑點,而且有向全身蔓延的趨勢。她看了都不忍心,更何況是賀蘭雪。

  她本來以為最先接受不了的人肯定是賀蘭公子,無論如何,玉娘也無法想象賀蘭雪能做到這個地步。
 
  “繼續喂,不能停!”賀蘭雪盯著她顫抖的手,神態從容、平靜,目光裏含著一種成熟的冷峻,眉宇間的憂慮早在大夫確診病情的那一刻不複存在。玉娘看著燒得滿臉通紅的七寶,手一抖,黑色的藥汁突然全部灑在抱住七寶的賀蘭雪的手上,她一下子愣住。

  “你再耽擱下去,隻會害死她!”

  玉娘淚水奪眶而出,她立刻擦掉,一勺藥喂下去沒多久七寶就全部吐出來,弄髒了被褥,賀蘭雪將她輕輕抬高,想要將被褥抽出來,玉娘趕忙放下藥碗,想要來幫忙,被賀蘭雪隔開手,“你出去吧,這些天辛苦你了。”

  玉娘也的確無法再忍住淚水,看了床上神智不清的七寶一眼,幾乎是奪門而出。她無論如何不會想到,七寶會感染上這種病。應該就是上一次被劫持的時候,那間廢棄的屋子裏麵曾經有過傷寒病人,不然一直被小心照顧的孩子,怎麽會感染這樣嚴重的病。看著七寶連話都說不出來,就算有片刻清醒的時候也隻能看著她可憐兮兮的笑笑,她就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的淚水,那時候她生病,娘親尚且未去世,一直陪伴在她身邊,可是如今七寶的身邊,卻沒有一個至親。偶爾七寶在燒得迷迷糊糊的時候,會喃喃叫著乳娘,隻有賀蘭雪會緊緊握住她的手,直到她睡著。

  得傷寒者,十之八九會沒命的!玉娘是僥幸,那侍女也是他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痊愈者,那七寶呢,還能那麽幸運嗎?

  賀蘭雪在玉娘心裏,一直是神仙一般的貴公子,她和管家都不會想到,賀蘭公子竟然會為七寶做到這個地步。為了方便照顧她,賀蘭雪不能離開太遠。隻要她半夜一有動靜,他便馬上起來察看,立刻幫她換掉吐髒的被褥,毫無嫌棄。寒熱交作的時候,七寶幾乎沒有一刻能得安寧。惡寒發顫時,他總是把她緊緊抱在懷裏;發熱煩躁時,他為她換洗擦身,臉上從沒有半點厭倦的神色,卻一日比一日更憐惜驚痛,隻恨不能以身代之。

  就算是至親,也不過如此了吧。

  七寶燒得迷迷糊糊,什麽都不知道,可是玉娘都看在眼裏,更加覺得感動不已。她默默禱告上蒼,一定要讓七寶好起來,讓她以後不要辜負了賀蘭公子的一番情意才好。

  日複一日,七寶的病情終於稍稍好轉,他們還以為災厄已經過去,心中都歡喜不已。誰知道沒過一個晚上,七寶竟然連藥湯都已經灌不下去,賀蘭雪一直守在她身邊,任由玉娘怎麽勸都不聽,整整半個月,他都守在她床邊看著她。為了防止七寶長久地躺著,背上會生出褥瘡,賀蘭雪就盡可能地抱著她,讓她靠在自己身上安寢,除非必要的換洗,賀蘭雪從未離開過,有時候他隻能坐著睡一會兒,就要提醒玉娘來喂藥,明明所有人心裏都知道已經沒有多大希望,他卻從來沒有放棄過,更不許任何人提起七寶的病情惡化的事實。

  連最有辦法的大夫都已經束手無策,賀蘭雪還是堅持讓七寶喝藥,幫她擦洗,大夫的藥沒用就硬扣下他,直到他想出辦法為止,鬧得那大夫哭笑不得,整日裏愁眉苦臉。

  這日煎藥的時候,焦大夫突然想起一件事,急問道:“賀蘭公子有沒有生過傷寒?”
  
  這話問的管家父女全部愣住,麵麵相覷。

  管家隻知道,從他來賀蘭家到現在,是沒有的,那之前,他就不知道了。可是去問賀蘭雪,他卻隻是淡淡說了一句:“小時候得過病。”
  到底得沒得過傷寒,這恐怕隻有賀蘭雪自己知道了。


五六

  崖上的竹屋在冬天總是格外的寒冷,每年到這個時候,顏若回就會覺得自己喘不上氣來,他近日總是窩在被子裏,已經多日未見陽光,原本美如良玉一般的臉都浮著病態的蒼白。紅衣女子走進來,看見他掙紮著要起床,趕緊幾步上前按住他:“怎麽了?”

  “惠姨,我胸口悶的厲害……”

  沒等他說完,被稱作惠姨的女子便走到窗口推開木窗,陽光一下子照進來,房內頓時明亮起來。顏若回終於舒服了一點,輕咳一聲後才道謝。惠姨放在桌邊的藥已經涼了下來,她端過來看著顏若回喝下去,才放下心。“藥君叮囑過,這副藥一定要按時吃。你不要總像個孩子似的,怕苦怕吃藥!”
  
  顏若回咽下藥,愁眉苦臉,“惠姨,真的很苦!”

  良藥苦口這句話,還真不是吹的,沒有這副藥,他早不知道死了多少回,雖然心疾發作起來也很痛苦,但是總能熬過去。
  
  “惠姨,月君回來了沒有?”

  惠姨愣了一下,臉上露出一種厭惡的神色:“那小子心術不正,你別跟他靠太近!免得惹禍上身!”
  
  顏若回唇角微掀起一抹苦笑,“我們幾個都是孤兒,從小一起長大,到底還有幾分感情。他失蹤這麽久,我不能不聞不問吧。”

  惠姨瞅他一眼,笑著搖搖頭:“你對他倒是關心!”頓了頓,她才道:“不過,我看他這次凶多吉少。”
  
  顏若回吃驚:“這些年他一直在教主麵前很受重用,怎麽會?”

  惠姨沉吟片刻:“他私心太重,貪財好色,教主派他去賀蘭家,我看這一回多半是有去無回。”
  
  顏若回撐起半邊身子,有些著急:“他去了賀蘭家?教主已經有所行動了嗎?”
  
  惠姨歎口氣,將他按回被子裏捂好,“他如果像你和藥君這麽聽話,自然不會有事,可他已經不止一次擅作主張,壞就壞在,他對當年的事情一知半解,你想想看,任何人得知孔家寶藏都要動心,何況是他?就怕他貪心太重,反而害了自己性命!”

  隻怕這次教主早料到他回不來,不過是借刀殺人而已。她心中歎息,卻沒有把懷疑說出口。
 
  顏若回臉色蒼白,喃喃自語:“不知道她會不會出事。”

  惠姨聞言,眼中突然有了神采,不必點明她就猜到他口中的人是誰:“有賀蘭公子在她身邊,不會有事的。”

  “這件事情教中知道的人極少,連藥君都不知情,這些年我越發猜不透教主的心思了,他到底想要做什麽,我想都不敢想。”

  顏若回有些感傷:“隻希望月君莫要一時糊塗!”

  “怕隻怕,晚了。”惠姨看著落在地麵上的陽光,眼神憂傷,月君很機敏,可還是不夠聰明,他一點也不了解墨淵教主,想到這裏,她眼底湧上一層霧氣,一個為複仇不惜改頭換麵、苦等十五年的人,其意誌是驚人而可怕的,他到底是個什麽樣的男人,她也看不清。

  他明知道月君有去無回,為什麽還要走這一步,無聲地歎了口氣,惠娘替顏若回掖好被角:“好好休息,別再想了。”

  藥性上來,顏若回隻迷迷糊糊嗯了一聲。

  賀蘭府裏這幾日的氣氛格外凝重,尤其是在大夫已經再三要求他們將七寶送走的情況下。
  
  “她不能再呆在賀蘭府了,一旦消息傳出去,違抗先皇聖意的後果是什麽你們心裏不清楚嗎?”
  
  焦大夫喋喋不休,玉娘啪地摔下煽藥爐的蒲扇,秀美的臉上是從未有過的冰寒,“焦大夫,讓你治病你沒本事,連個小姑娘都救不好,她現在病得這麽重,你還要逼著我們送她去離城,你的心怎麽這麽狠!”的

  焦大夫氣得臉色鐵青:“婦道人家!頭發長見識短,她根本就沒救了!不趕緊送走一旦被人發現,賀蘭公子會名譽掃地的!他私藏疫病不報本就是重罪,難道還想要繼續隱瞞下去?老夫都說過很多次,她沒救了,沒救了,你們聾了嗎!”

  “我們並沒有危害到別人,連侍女仆從都不敢用,焦大夫,你這樣說太過分了!”玉娘被他氣得要抹眼淚,焦大夫猛跺腳:“可這一旦傳出去——”

  “她都要死了!你們別再抱希望,熬下這麽些日子,已經是天大的造化!”
  
  藥房簾子一掀,老管家老神在在地走進來,掃把隨意往門邊一擱,拍拍腿腳的灰塵,笑道:“我們都是下人,做不得主,焦大夫這些話,還是跟公子說去吧!”

  焦大夫頓時像是霜打的茄子,蔫兒了。賀蘭公子最近的臉色,簡直要嚇死人,他要是敢在他麵前說那小姑娘不行了,恐怕要被活吞了!呃,隨他們吧,反正最多再熬一兩個晚上,等人一斷氣,他們也就徹底死心了。

  不管焦大夫怎麽明示暗示,賀蘭雪都聽不進去。他坐在七寶的床邊,握住她的手心,貼在自己的麵頰上,覺得那手心裏的熱度像是一直要傳到他心頭去,燒得滾燙滾燙,他想對她說話,可是看著她的臉,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七寶嬌美的麵容已經被傷寒折磨得脫了形,紅潤可愛的嘴唇被持續不斷的高燒折磨得幹燥、失色,甚至起了水泡,賀蘭雪心裏發慌,他隱約感覺到她身體在發生著變化,在一天一天衰弱下去,而他束手無策,不管做出多大的努力,他都無能為力,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受到絕望是什麽樣的滋味,那種無論如何都不能挽救的痛苦,眼睜睜看著,他分明能夠感受到她的生氣在一點一滴的流逝,而每一刻都是那麽難熬,他甚至不敢閉目休息,生怕下一次醒來,就再也不能見她睜開眼睛……

  七寶昏昏沉沉,好像全身都被火焰包圍著,她一直在努力,想要睜開眼睛,可是怎樣都不能成功,她聽不見旁邊人說話,可是她能感覺到,有人一直握著她的手,溫柔地抱著她,雖然她不知道那是誰,卻多想睜開眼睛看一眼,想要開口說話,可是每次掙紮著起來,都隻能墜入更深的噩夢中,不知道躺了多少天,她隻是覺得很累很累。

  嗚嗚,七寶是不是要死了?乳娘為什麽不來看她?沒有爹爹,沒有娘親,為什麽海藍哥哥也不在……

  可是,有人在叫她。

  賀蘭雪心裏一跳,以為是自己的錯覺,可是他很快就愣住了,因為七寶睜開眼睛,雖然顯得十分吃力,卻還是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

  “七寶!”賀蘭雪心中驚喜萬分,前些天她還偶有清醒的時候,可是連續五天以來她都沒有睜開過眼睛,他以為這是一線生機!

  “哥哥?”七寶的聲音極度微弱,可是她動動嘴唇,賀蘭雪就知道,她在叫他。
  
  “是我!七寶,我在這裏!”賀蘭雪不由自主攥緊了她的手。
  
  她隻輕輕喊了一聲,便再也說不出話來,有話卻不能說,想說卻說不出,她從不知道健康是如此重要,一直以為她什麽都沒有,可是到了如今她方才明白,有了好身體才能擁有其他,否則,什麽也沒了。七寶因為消瘦,眼睛顯得更加大,隻是失去了往日的靈動與神采,睫毛顫動間,竟流出了淚水。她連想要舉起手摸摸哥哥的臉,想跟哥哥說兩句話,都做不到。

  賀蘭雪再也無法抑製內心的痛苦,他已經意識到他無能為力了,再做什麽都失去了意義,他眼眶發酸,突然緊緊地把七寶摟在懷裏。
  
  “為什麽……為什麽……要生病!”他不知道到底想要問誰,問自己,還是問病得糊塗了的七寶。他不知道如何述說自己的心情,看著她這般痛苦,他隻覺得心裏某樣一直撐著自己的東西在一點一點破碎,坍塌……
  
  “公子!”玉娘突然衝了進來,裙裾閃動間帶來一室的陽光,“外麵的仆從來送紙條說,門口來了個大夫,他說——”
 
  她上氣不接下氣,急迫地想要把話說完,那人怎麽趕也不肯走,非說這府裏有重病人,還說什麽宅子上空有死氣,仆從要打要罵他都死賴著不走,更說自己是大夫,能治好各種疑難雜症!仆人實在沒辦法,從門外遞了紙條,可是玉娘卻像是看見了一線生機,在這種時刻,任是誰,她都會相信的,因為他們已經毫無辦法了,她隻能逼著自己,非信不可!這是希望!
 
  ……

  誰都沒想到,進來的是個年輕的布衣男子,風塵仆仆,卻神采奕奕,他一進來玉娘一顆心頓時沉了下去,他太年輕,她不能相信這樣的人,禁不住要懷疑他不過是個江湖騙子!
 
  但是賀蘭雪相信,不得不信。
  
  他剛剛踏進來,便大聲地嚷嚷:“老天啊,這藥味重的,你們要熏死病人哪!”
  
  老管家一掃把將他掃進來,堵在門口,麵上卻慈眉善目:“快去看病,少羅嗦!”
  
  杜良雨隻消聞一聞這藥味,便已經知道,躺在這床上的是個傷寒病人,而且,還是個即將不治的病人。他嘴裏習慣性地嘟嘟囔囔,一抬眼看見麵前站著的玉娘,頓時呆住,這女子麵似芙蓉眉如新月,水靈靈一雙杏眼充滿希冀地盯著他看,好吧,偶爾有懷疑之色閃過,但是,杜良雨不由自主挺直了腰板,剛要說話,已經被老管家踹了一腳:“看什麽看!”
  
  平日裏管家是不被允許進這屋子的,可是現在賀蘭雪心神已亂,根本顧不上他。杜良雨一雙眼睛滴溜溜盯著玉娘轉,眼睛珠子都恨不得摳出來掛在她身上。
  
  賀蘭雪一直坐在床邊,冷冷看著走進來的人。

  杜良雨一觸到這美公子的目光,登時心裏一陣寒顫,人都說賀蘭公子雖然待人冷淡卻時刻溫和有禮,可是這哪裏像是傳說中的賀蘭雪,他要是再磨蹭,估計他就要一劍砍了他罷!
  
  給床上那病得一塌糊塗的小姑娘把了脈,杜良雨的臉皺巴巴成了包子狀,嘴巴裏又開始念念有詞。

  賀蘭雪沉默不語,安靜地像是在等待宣判。

  玉娘已經等得心都要跳出來,幾步上前拉住那人袖子:“你到底能不能治!”
  
  杜良雨愣了愣,呆呆看著拉他袖子的美人,眼睛瞪得又大又圓,情不自禁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人家說這賀蘭府裏有個大美人的,我一直想來見識見識,現在我明白了,這床上躺的醜丫頭肯定不是!”

  他一把抓起玉娘的手:“你才是我要找的美人啊!”
  
  玉娘呆住了。

  老管家暴跳如雷,不是因為這個來路不明的騙子膽敢調戲他閨女,而是因為在他胡言亂語的一瞬間,他分明看到賀蘭公子一下子黯淡下去的希望。

  他三步並兩步,一把揪起那冒牌大夫的後領,像滴溜兔子一樣把他拖出去。
  
  杜良雨怪叫:“表啊!我能治,能治,我能治啊!”

  “放開他——”

  管家的手突然一下子鬆了,杜良雨像一攤泥巴一樣倒下去,正好匍匐在玉娘裙擺前,看那裙下邊一雙紅鞋尖兒微露,頓時心潮澎湃,像是渾身充滿了力氣,突然蹦了起來,衝到桌邊刷刷刷寫滿一張紙,手臂一揮:“拿去!藥方!”

  賀蘭雪一下子站起來,突然耳朵裏嗡嗡作響,一陣頭昏眼花,這才感到了自己身體極度的疲倦,他手扶住床邊的牆壁,不讓自己有絲毫的搖晃。

  他竟然還要走過來接那藥方!

  老管家搶先一步取過,眼眶已紅,“公子,你放心,我會好好盯著!”

  藥方先給那焦大夫看過,由玉娘親自抓藥,再監督著杜良雨一副一副配好,老管家自己來熬藥,本來還要擔心那半吊子大夫跑掉,誰知道他一見到玉娘連路都走不動,別說跑掉,長了翅膀也飛不了!

  杜良雨看著眼前的這些人,有些不敢置信,那個小姑娘哪裏值得這麽多人為她憂心忡忡,容貌好不好看,反正已經病成那樣了他是看不出來,但是看著玉娘居然小心地接過藥,將滾燙的藥在兩隻碗裏翻來倒去,等藥涼下來才給那病丫頭送進去的時候,他突然希望躺在病床上的人是自己,美人親自服侍啊,多好的命!

  想他從來都是天生天養,怎麽就沒那丫頭這麽好的運氣呢!

  看到玉娘走進藥房,他一臉諂媚的笑容貼上去。

  玉娘看也不看他,取了熱水就走。

  呃——

  “喂!”

  幹嘛,杜良雨橫眉豎目地回過頭來,焦大夫指指他身後。他頓覺不對,回頭一看,自己幹淨的袍子上,不知道什麽時候多了一個大腳印子,位置十分尷尬……

  那個死老頭!


五七

  每到吃飯的時候,賀蘭家餐桌上的氣氛,就會有點哀怨。

  別人的碗裏盤裏都有肉,隻有七寶的碗裏麵是白花花的粥。她怨念地看著對麵的杜良雨磨牙,她敢肯定,那廝一定是故意的!

  吃雞就吃雞,為嘛要故意舉得高高的,在她眼皮子底下轉上一大圈,再嗷唔一口咬下去,吃得滿嘴流油,還咧一口大白牙衝她樂,他是故意的!一定是故意的!

  明明知道她不能吃,還要做出一副吃得興高采烈的樣子給她看,她低下頭看著自己碗裏的那碗能看清人臉的清粥,越發的怨念!

  “七寶,你最後一次吃肉,還記得是什麽時候嗎?”

  杜良雨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縫,得意地看著對麵正在咬筷子的少女。

  七寶低頭喝了一口粥,瞅瞅他碗裏的雞翅膀,沒吭聲。

  “雞真的很好吃哦!要不要嚐一口!哦——不好意思,我都忘了,你病剛好沒多久,不能吃葷腥啊,算了哦,還是我自己吃比較好!”

  七寶抬起頭,水汪汪的眼睛裏泛起淚花花。

  “真好吃!玉娘的手藝真不賴!香噴噴的雞翅膀哦!”

  這時候他察覺出不對,因為七寶通常不會這麽老實地任由他欺負,這種情況下,真相隻有一個!
  
  他頓時頭皮發麻,回頭一看,果然是玉娘黑著臉站在他背後,杜良雨在心裏痛罵七寶狡詐,明明看見玉娘就在他身後,不出聲提醒他,居然還裝可憐!他早知道這丫頭沒看上去那麽純良,哼!居然連玉娘都那麽寵她,真不公平!

  最後一道湯端上桌子,玉娘也坐了下來。她替眼巴巴的七寶盛了一碗湯,摸摸她的頭,“別理他!”

  七寶眼睛閃閃亮亮,還從碗邊露出一雙烏黑的眼睛來看著烏雲罩頂的杜良雨。他連連陪著笑,當著玉娘的麵那副嘴臉真真諂媚:“玉娘,我逗她玩兒呢!今天公子不回來吃晚飯,我不是難得有機會多跟她說幾句話嗎?這是——我把她當妹妹,很喜歡她的表現嘛!”
  
  七寶撇撇嘴,哼!

  旁邊的管家眉毛胡子笑得一抖一抖,樂嗬嗬地看著這一幕。

  杜良雨還在笑,隻是表情已經變得微有些小扭曲,因為他的腳丫子,正牢牢地被自己未來的老泰山給踩著,一邊踩還一邊狠狠碾!
  
  自從七寶病好了以後,他們就像是一家人一樣,坐在一起吃飯,因為七寶喜歡這樣,賀蘭雪什麽都肯依著她,唯一不和諧的因素就是死皮賴臉在賀蘭家白吃白喝的杜良雨。老管家試過他,發現他根本沒有任何武功底子,便沒有強行攆走他,畢竟七寶的命是他救的,雖然這人成天吊兒郎當,公然在賀蘭家做吃客,倒也沒做出什麽危害賀蘭家的事兒來,所以老管家對於他的某些惡劣行為,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但是,有兩條!

  第一,不準欺負七寶小姐!

  第二,不準纏著玉娘!
 
  偏偏這兩條是杜良雨人生中最大的樂趣!一而再、再而三地被踹被踢,他還是樂此不疲!
  
  叫人摸不清啊!

  老管家咬了一口雞肉,味道確實很好!
  
  也許是八字相克,天生犯衝,杜良雨總是欺負七寶,好在七寶很機靈,能躲就躲,還都往玉娘身後躲,杜良雨心裏那個恨哪!他怎麽就沒覺得七寶是個美人,反而被玉娘煞到了呢?越看七寶他越覺得她狡猾,越看她越覺得玉娘溫柔善良,就連玉娘黑著臉他都愛得不得了,可是七寶一笑起來居然會引得很多人都看迷了眼,他就愣是不明白!尤其是那個賀蘭公子,七寶想要湖心的月亮,他能真的下水去撈;她要是想要天上那一輪,隻怕他也要去搬梯子!真是,豬油蒙了心!
  
  別人所說的賀蘭雪,跟他所認識的這個,可完全不一樣,瞧他寵這個破七寶寵到天上去,杜良雨就瞧不上,賀蘭公子,分明是拿著野草當蘭花!拿著琉璃當瑪瑙!拿著煤球當元宵!拿著饅頭當棗糕!拿著燕雀當鳳凰!明明玉娘生得這般美,賀蘭公子卻偏偏看不見,還當七寶是個香餑餑,以為誰都當她是個寶,真是桌子底下放風箏——出手就不高!
  
  就算七寶現在已經恢複原本水靈靈的小模樣,杜良雨也沒覺得她很漂亮,反而越比越覺得自己的玉娘美!
  
  不過世間情情愛愛本就沒有道理,他這麽看不上七寶,賀蘭雪卻除了七寶就不正眼看其他女人,蘿卜青菜,各有所愛而已!

  吃完飯,七寶的眼睛追逐著玉娘的身影,等待著甜點上桌。杜良雨很不屑地看著她,裝樣!當然玉娘的手藝還是很值得期待的,她心靈手巧,不但做得一手好繡活,廚藝更是一流,做出來的糕點,色香味俱全,不是尋常人可比。

  紅棗糯米糕、南瓜鬆餅、炸桂花紅薯餅、水晶糕、玫瑰豆沙包、芝麻栗子糕……花樣輪番換,都是給七寶做的,因為她不能吃葷腥的東西,隻能做些糕點喂養著,省得她整天眼淚汪汪到處跟著玉娘晃蕩,那怨氣簡直要讓杜良雨看了打寒顫,他愣是不明白,別人家十六歲的少女都可以出嫁了,可是賀蘭家這個寶,居然還好意思整天裝乖裝可愛,偏偏她還就裝得起來,還就有人信!杜良雨就不懂,怎麽自己長得這麽可愛沒人疼,那個家夥眨眨眼睛就能有人把她當作心肝寶貝捧著?!
  
  不公平!

  “豆沙好甜哦,杜哥哥你要不要吃一點?哦,我想起來了,玉娘姐姐隻給我們做了,沒有你的份兒,好可憐喲——”

  趁著玉娘出去端茶水,七寶睜大眼睛無辜地看著杜良雨,聲音甜蜜蜜,笑容也甜蜜蜜,可是說出來的話無比氣人!她明明就知道,玉娘從不給他好臉色看的!嗷嗚!

  杜良雨氣得肺都要炸,惡狠狠地瞪著七寶,一轉頭玉娘進來了,七寶又乖乖地坐在位置上吃起糕點來。

  “玉娘,她欺負我!”杜良玉一個大男人居然學七寶嬌嬌美美的聲音說話,想也知道那效果不是一般驚悚,玉娘哆嗦了下。

  “管家也在,他看見的!”杜良玉不死心,繼續癡纏。

  管家笑嗬嗬地咽下糕點,“我耳背,啥也沒聽見!”

  他們,他們兩個合起夥來欺負他,太過分了!那邊一老一小笑得美滋滋,吃著糕點的樣子心滿意足,他也裝可憐看著玉娘。

  玉娘被他那亮閃閃的眼神看得背上發寒,丟給他一小塊點心。天氣熱了,昨天的糕點都嗖了,玉娘又不舍得丟,便發給了杜良玉。

  可憐杜良雨眼巴巴地捧著那點心,激動的熱淚盈眶!

  七寶啃著啃著,突然耳朵豎起來,跳起來推開盤子,飛快地跑出去。

  太激動不小心碰了下桌子,杜良雨顫抖的手沒注意,被撞了一下,糕點飛了出去。


  啪的一下,他仿佛聽見自己心碎的聲音!

  “哥哥!你回來啦!”七寶蝴蝶一般輕盈地投入賀蘭雪的懷抱,掛在他身上。賀蘭雪剛走到庭院裏,便軟玉溫香抱了個滿懷!

  “吃完飯了嗎?”他眸中全然是欣喜,不過幾個時辰而已,他就非常非常想念她,晚宴呆到一半就跑回來,片刻都呆不下去!

  “吃過了!七寶還吃玫瑰豆沙糕了哦!好好吃!”七寶掛著搖搖晃晃,賀蘭雪一下子將她抱起來,跨進屋來。

  拜托!還有沒有點姑娘家的矜持,真是!杜良雨每天看著這兩個人甜甜蜜蜜,心裏妒忌的要死,不知道他什麽時候才能和玉娘好成這樣啊!

  賀蘭雪抱著七寶坐下,才想起來跟管家玉娘打招呼。

  “公子吃完飯了嗎,要不要再吩咐廚房備菜?”玉娘笑臉盈盈,看得杜良雨目不轉睛。
  
  “吃過了,不用管我。”賀蘭雪的頭輕輕抵在七寶額頭上,“穿這麽少,不會再發燒吧?”
  
  玉娘也很不讚同七寶總是穿著單薄的衣裳到處跑,可是天氣漸漸熱起來,再強迫她裹個小襖也實在太難為她,雖然她總是乖乖聽話,可是那眼淚汪汪的小模樣,真是讓人——心疼!
  
  杜良玉翻了個白眼,不過就是傷寒,既然都已經好了,也不必要緊張成這個樣子!這都幾月份了,還天天逼著他開方子給七寶補身體,藥房那麽熱,誰受得了!區別待遇!為嘛七寶一撒嬌就惹人疼,為嘛他向玉娘撒嬌就被管家踹!

  “今天練字了沒?”賀蘭雪摸摸七寶的劉海,笑著問。

  七寶呆了下,迅速抱緊他的脖子,“哥哥,七寶今天可不可以不練字?每天都要補課,七寶的胳膊好酸好酸哦!”

  賀蘭雪提到這件事卻半點商量都沒有,“不練字明年的閨試怎麽過?拿不到錦繡院的牌子,怎麽辦?”

  又來了又來了,天天都是這句話,七寶心裏酸酸,哥哥什麽事情都好商量,隻有這一件,非要迫著她練字彈琴畫畫跳舞,她不喜歡那些東西,討厭討厭!七寶從賀蘭雪身上跳下來,飛快地跑了出去。

  賀蘭雪看著她像小鹿一般飛快地跑走,還沒來得及伸出手懷抱就已經空了,他心裏莫名感到失落,怔怔坐著不出聲。

  “公子,你別逼她太緊,七寶剛剛恢複,尤其現在還懵懵懂懂——真的很難一下子逼她學那麽多東西。”

  賀蘭雪何嚐不知道這一點,七寶這一年多來幾乎是在鬼門關硬被他們拖回來,杜良雨的藥吃下去,傷寒是好了,可是大病小病就沒有停過,身體一直都沒有完全康複,這兩個月才算恢複了往日的健康,如果有選擇,他也不想她這麽勞累,天天補功課,可是若是不參加明年的閨試,她便不能算畢業,嫁入賀蘭家,她會被人取笑的!他不想任何人看輕她的七寶,因為七寶會在意,會難過,所以他也在意,他也難過。他現在才明白過來,在七寶天真開朗的外表下,有怎樣一顆敏感脆弱的心,她很容易受到傷害,他想要她順利通過考試,開開心心嫁給他。

  難道,是他太心急了嗎?

  可是,他實在不想再等待,也不能再等了!

  “我去看看她。”

  杜良雨還在糾結,有一個問題他想了很久很久都沒有想明白,這時候突然跳起來,“我知道原因了!”

  管家和玉娘莫名其妙地看著他。

  杜良雨狀若瘋癲,手舞足蹈:“七寶不是燒傻的!我給她配的藥,沒錯!芍藥、當歸、黃連、檳榔、木香、炙甘草、大黃、黃芩、肉桂,這些都是對的!”他激動地站起來走來走去,一會兒跺腳一會兒歎息,弄得剩下兩人完全摸不清他到底在做什麽。

  “她之所以會變成這樣,我終於明白了!藥方沒有錯!可是藥性反衝,她身體虛弱受不了,才會病得這麽糊塗,誰都不記得!”他抓住玉娘的手牢牢握住,“我一定能找到法子讓她想起過去的事情,我要再配藥!”

  他神情癲狂,為找到因為高燒而燒得腦子不清楚的第一例傷寒病人的病因而欣喜若狂,他們一直都以為七寶是因為接連不退的高燒才會不記得以前的事情,可是現在他突然有了靈感,說不定不是高燒的緣故,是體質!不同的藥在不同的病人身上總會有不同的副作用!

  他一定能解決!

  還沒等他走出去,被管家一掃帚拍趴下了!

  “公子好不容易得償心願,你要是敢破壞,”管家靠近杜良雨,笑得眉毛胡子一跳一跳,“我就把你活埋!給花園施肥!”

  嗚嗚,杜良雨看著玉娘淚花飄飄,玉娘視若無睹,“你最好不要打那個主意,不然就算公子放過你,我爹也饒不了你!”

  玉娘說完卻不由自主心裏愧疚,七寶剛醒過來誰都不認得,這一年多以來公子花了多少心思,費了多少神,他簡直是想盡一切辦法將七寶和過去隔絕開,如今的七寶開心單純,心裏隻有哥哥一個人,每天哥哥哥哥掛在嘴邊,賀蘭雪一出門她就跑到大門口像小狗一樣眼巴巴等著他回來,這些都不是憑空得來的,賀蘭雪付出了常人難以想象的努力,他們或許很自私,隱瞞了七寶過去的一切,可是在親眼目睹賀蘭雪那般欣喜的表現後,他們不得不,昧著良心,將這段過去隱瞞下去……
 
  七寶的生命中隻有賀蘭雪,這是毋庸置疑的事實,玉娘微笑起來,給自己動搖的心牢牢加上封貼。

  討厭哥哥,討厭哥哥,討厭!七寶咬著小枕頭,她不喜歡整天被逼著背書寫字,她想要跟哥哥在一起,可是哥哥每次都讓她好失望,他總是很忙很忙,經常要出門,總是丟下她一個人!
  
  其實賀蘭雪出門的時間並不長,每天至多不過幾個時辰而已,可是看在七寶眼中,這就非常嚴重!賀蘭雪從來不肯帶她出門,老是讓她養病,她都要發黴了啦!

  枕頭被咬得亂七八糟,七寶把腦袋埋進被子裏,卷來卷去。

  明明聽見賀蘭雪推門進來,她卻故意不理他。

  賀蘭雪失笑。

  “七寶乖,不要鬧脾氣!”

  “哥哥,是不是七寶學不好彈琴畫畫跳舞,哥哥就不喜歡我了?”被子裏的人甕聲甕氣地道。
  
  賀蘭雪把被子拖過來,抱住,手摸了半天也沒發現七寶的腦袋在哪裏,幹脆一下子掀開被子,“傻瓜七寶!”

  七寶張開雙臂投進他懷裏,死命蹭啊蹭。

  “不管七寶是什麽樣的,好的壞的,聰明的笨的,聽話的不聽話的,哥哥都喜歡。”
  
  耳邊傳來賀蘭雪熟悉的聲音,七寶的心突然怦怦跳得極快,她知道,那張明亮的麵孔上或許正掛著醉人的微笑,她臉頰發燙,不敢抬起頭來看他,真是要命!哥哥為嘛要長得這麽俊,天怒人怨啊!
  
  不給七寶留活路……

  但是——

  七寶最愛哥哥了!

  最愛最愛哥哥了!


五八

  “哥哥,你不知道,每次你一不在,杜良雨就欺負我呢!他明明知道我不能吃雞,還非要在我麵前吃!他可壞了!”
  
  七寶嘀嘀咕咕,在賀蘭雪懷裏靠著,還不忘打小報告。她原意是希望賀蘭雪把杜良雨罵一頓,這樣她就再也不用看著那廝嘲笑她了,誰知道賀蘭雪不過淡淡哦了一聲。
 
  七寶不知道他怎麽突然變得沉默了,也沒仔細想清楚就又得意起來:“不過我才不會讓他欺負呢,我剛才還教訓了他一下哦!”她的嘴角微微翹起,大眼睛裏露出頑皮的笑意。
  
  賀蘭雪靜靜看著她,忽然說:“你的病也好了,不如讓杜大夫離開咱們家好不好?”
  
  啊?

  沒有那麽嚴重吧!杜良雨雖然嘴巴惡毒點,心眼壞點,人討厭點之外,其他的地方也還湊合,最關鍵的是他那麽喜歡玉娘,雖然玉娘嘴巴上沒說什麽,可要是真的討厭他,根本不會讓他纏著,七寶可看得真真的,玉娘對杜良雨至少是不討厭的,如果哥哥將他趕走了,豈不是間接壞了玉娘的姻緣?
 
  七寶傻傻道:“哥哥,這樣不好吧。”

  “他來路不明,個性古怪,他救了你,我們也不會虧待他的,哥哥會給他足夠的酬金,讓他留在府裏真的沒有必要,再說……”說到這裏,賀蘭雪忽然住了口。

  “再說什麽?”
 
  “我若是不在,府裏便多是女眷,留他在這裏,不合適。”

  “管家伯伯不也是男人嗎?”

  “那不一樣。”
  
  “有什麽不一樣?”

  “不要問了!不一樣就是不一樣!”賀蘭雪突然提高音量,倒叫七寶嚇了一跳,哪有不一樣?七寶更加困惑,杜良雨是男是女有什麽要緊,難道是女的就能留下來,就因為他是男的就不能呆在賀蘭府?家裏仆從不也是男人嗎?

  七寶委屈地從賀蘭雪身上爬下來,抱著被子滾到一邊去了,“不跟你說,哥哥真不講理!”
  
  如果早知道她隨便一句話,杜良雨就會被趕走,七寶就不會那麽說了,她並不希望杜良雨走,那廝雖然討厭點,但是有他在的話,玉娘臉上笑容也比以前更多,溫柔的玉娘跟開朗的杜良雨,七寶覺得他們很般配。萬一讓玉娘知道就因為七寶說了幾句話,哥哥就把他趕走,說不定玉娘會生七寶的氣!
  
  她並沒有真的鬧別扭,不過是希望賀蘭雪會改變主意。可等了半天,不見他來安慰,七寶心裏有點忐忑。

  這時候隻聽見房門砰地一響,七寶一下子從床上跳起來,屋裏空空,賀蘭雪已經離開,她簡直不敢置信,哥哥什麽時候變的這麽奇怪,剛才說話怪怪的,眼神也怪怪的,她根本都不知道他到底怎麽了,為什麽突然之間要趕走杜良雨?看到她生氣了也不來哄她,反而自己摔門走了,到底怎麽了呀!七寶咬咬被角,眼圈紅紅,想了又想,她從床上爬下來,叮叮咚咚地跑出了門。
  
  可是站在賀蘭雪房門口,七寶又猶豫了,她根本不知道哥哥到底因為什麽而發她脾氣,就算進去了又能怎樣,萬一哥哥不說,她又怎能猜透他心思,唉,好複雜,真是搞不懂!
  
  她躊躇半天,越想越煩,一腳踢在賀蘭雪的房門上,發出很大的響聲,她自己反而嚇了一大跳,轉身就要跑,門突然打開,她整個人被拎了進去!
  
  嗷唔!

  門砰地一聲又關了起來!

  七寶還來不及錯愕,就已經被一堵溫熱的胸膛緊緊擁入懷中。
  
  “你是不是又喜歡上了別人?”

  喜歡?

  又?
  
  什麽意思?

  七寶快憋死,使勁兒掙紮,她不能呼吸,會死人的!誰知道賀蘭雪竟然以為她要推開他,手臂收得更緊,把她抱得密不透風,嘴唇貼在她發絲間,聲音酸楚:“七寶,我愛你。”
  
  七寶呆了呆,忘了掙紮,賀蘭雪抱住她的身體,壓在門上親吻。呃?愛了就要親親?七寶眼睛瞪大,迷迷糊糊地就被親了!
  賀蘭雪像是突然驚醒,一下子鬆開七寶,她沒有防備,跌坐在地上,眼中帶上一絲春霧般的朦朧,不知所措地看著賀蘭雪。
 
  賀蘭雪麵上明明泛出淡紅,卻不說話,怔怔看著自己的雙手,像是不能相信自己剛才差點又做了嚇壞她的事情。他倒退了幾步,才顫聲道:“你出去吧,我……今天有點不舒服……”
 
  過去一年多以來,她在重病間,賀蘭雪為她擦身洗浴,雖然也會有親近的願望,卻總是被憐惜心疼代替,看著她那時候的模樣,他怎麽可能對她再做出什麽事情來?隻是近來她越發與自己親昵,耳鬢廝磨之間他綺念不斷,那個晚上的記憶又一直糾纏著他不放,隻要抱著她,他便心猿意馬,不能自已,可是真的親近些,又會擔心她害怕抗拒。雖然她如今跟他要好到形影不離,可是誰知道什麽時候她便又會跟他說,哥哥跟喜歡的人是不同的——

  那他要怎麽辦……
 
  七寶摸摸自己的嘴巴,還是濕濕潤潤的,熱氣騰地一下子把她的臉熏得通紅,剛才,是被哥哥親了一下?是吧,不是做夢,真的是被狠狠親了下!
  
  她從地上爬起來,低著頭蹭到賀蘭雪身邊,想要去拉他的衣角,可是他一閃身避開,轉過身不看她。

  七寶眨眨眼睛,視線落在那邊書桌上。宣紙在昏黃的燭火中顯出一層模糊的光暈,毛筆被隨便地扔在一邊,莫非剛才她進來前,哥哥是在寫字?一時好奇,她探過去頭去一看,登時愣住:
  
  煢煢白兔,東奔西顧;
  衣不如舊,人不如新。
  
  字跡潦亂之極,可見寫字人的心緒也同樣混亂不堪。人不如新,七寶翻來覆去念了幾遍,方才回過味兒來……難道說剛才哥哥是在吃醋?不會吧,再怎樣她也不會喜歡杜良雨那樣的人啊,哥哥到底是怎麽了,在七寶眼裏,有誰能比賀蘭雪更優秀,誰會像賀蘭雪這樣疼愛她寵著她,哥哥這樣的人,哪裏需要去吃杜良雨的醋,真是,又好笑又奇怪,七寶轉身就跑過去,一把抱住賀蘭雪的腰,“哥哥,七寶最喜歡哥哥!才沒有喜歡別人!”

  賀蘭雪一僵,猛地回過身來,“你說的是真的?”

  七寶拚命墊起腳尖才觸碰到賀蘭雪溫熱的嘴唇,笑嘻嘻地說:“七寶最喜歡哥哥!”
  
  這一瞬間賀蘭雪眼裏璀璨的光,比漫天星光更燦爛,亮得溫柔,溫柔得讓人心醉神迷。七寶看得都癡了,喃喃自語道:“哥哥你真好看——”

  習慣了心底那種麻痹的孤寂的痛楚,賀蘭雪沒有想到她輕輕一句話就能讓他鬱卒痛苦的情緒瞬間煙消雲散,他低頭親吻她的眼睫:“七寶,記住你今天說的話,永遠不要變。”
  
  永遠是多遠,七寶不知道,但是在她的心裏,在生命走到終點以前,都叫做永遠。
  
  她用力地點頭,賀蘭雪唇邊終於現出微笑,認真地在她額頭上印上一吻,想要把心底的熱情和喜悅都傳遞給她知道,七寶心裏有點小失望,她還是比較喜歡親親的說……

  今天沒有親親了嗎?

  不行,七寶要親親!

  沒等賀蘭雪反應過來,七寶已經硬是親了過去!賀蘭雪睜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著一臉紅暈的小姑娘,七寶心裏不好意思起來,覺得自己好像就是像杜良雨所說的,不太矜持,可是,要矜持有嘛用?矜持就沒有親親了啊?

  誰知道等她想要退開的時候,賀蘭雪伸出雙臂牢牢鎖住了她的腰,加深了這個吻。七寶的親親,不過是小孩子式的蜻蜓點水般的碰一下,可是賀蘭雪還給她的,卻不是這麽清淡如水的吻。
  
  等他放開七寶的時候,七寶已經氣喘籲籲,眼睛水汪汪的說不出話來。

  賀蘭雪呼吸也急促起來,他輕咳一聲,扭過頭去,不敢盯著她的眼睛看。“已經很晚了,趕緊回自己房間去吧。”
 
  七寶輕輕“啊”了一聲,半天才扭扭捏捏道:“七寶可不可以跟哥哥一起睡啊——杜良雨經常偷偷在我的房間裏麵放蟲子青蛙,七寶不要一個人睡!玉娘老被他纏著,七寶都沒有人陪!哥哥,你陪我好不好!”

  賀蘭雪轉頭看著七寶,種種情緒都在心中煎熬,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居然主動提出這樣的邀請,若不是他知道她根本就是孩子氣的話,一定會以為她故意引誘他,真要命!他想要硬起心腸來拒絕,可是看到她那雙波光粼粼的眼睛,就變成了:“好,不許踢被子!”
  
  ……

  “你先睡吧,我……我再看一會兒書。”

  看著七寶趴在他床上瞪大眼睛看著他,賀蘭雪心跳如鼓,趕緊垂下眼睛看自己手裏的書,可是七寶的臉老是在眼前晃來晃去,攪得他心神不寧。

  被褥很軟很舒服,有陽光的味道也有哥哥身上淡淡的很好聞的味道,七寶高興地滾來滾去,抱著被子開心不已,今天晚上終於不用一個人睡了,再也不用擔心有莫名其妙的青蛙跳到她床上來,杜良雨那小心眼再大膽也不敢到哥哥房間裏來搗亂!好好哦!

  她兀自開心一會會,便趴在床上看賀蘭雪,昏黃的燭光輕輕灑在他的眉目之間,不知他在想些什麽,竟然臉上薄紅,雙眸朦朧如星光,嘴角還輕輕翹起,七寶一直猛盯著看。賀蘭雪怎麽可能不知道她在看他,心裏更是說不出的感覺,又是喜悅又是心酸,她何曾用這樣的目光看過自己!他知道自己有一副不錯的相貌,引來眾多女子的青睞,可是這份注目來自心愛的七寶,他才真正欣喜起來。
  
  “哥哥——”

  “啊?!”賀蘭雪心頭一跳,轉過頭來看著七寶。

  七寶遲疑一會兒,才道:“哥哥,你書拿倒了!”

  賀蘭雪閉上眼睛,深知自己失態,沉默一會,實在煎熬不得,隻好說:“我出去散步,你先睡吧。”

  七寶哪裏肯依,馬上說:“哥哥要去,我也要去!”

  ……

  賀蘭雪手都放在了門栓上,又走了回來,扯動嘴角,澀然一笑:“外麵風大,還是算了。”
  
  風大?天氣都熱起來了,就算是晚上,也沒有很冷啊!

  長夜漫漫,這一晚,賀蘭雪,注定很難熬!


五九

  背上貼著七寶軟軟的身體,頸後是她若有若無的呼吸,賀蘭雪背對著她,隻要一想到七寶就乖乖地躺在他旁邊,他就難以入眠,更何況……他低頭看著圈在他腰間的胳膊,苦笑不已,這根本就不要想閉眼!

  “哥哥?我睡不著。”

  “咱們聊天好不好?”

  “哥哥?”

  七寶好奇地爬起來壓在賀蘭雪身上,探過頭看他到底有沒有睡著,誰知道賀蘭雪突然回頭。
  
  嘴唇瞬間擦過,賀蘭雪怔了下,鼻端是熟悉的香氣,他心神一亂,卻小心翼翼地推開了七寶,“你明日還要練字,早點睡!”

  七寶一聽到要練字,立刻垂頭喪氣地倒在一邊,把臉埋在枕頭裏麵不說話了。
  
  賀蘭雪怕她把自己憋死,便伸手將她從枕頭裏撈出來,“怎麽了?”

  七寶窩在他懷裏,扭來扭去,“我不喜歡練字。”

  賀蘭雪悶悶地嗯了一聲,七寶詫異,抬起臉來一瞧,卻見他臉上神色十分古怪。似痛苦似掙紮,咦,哥哥生病了嗎?七寶驚慌地在賀蘭雪臉上摸摸,觸手是滾燙的臉頰,發燒?她哪裏知道賀蘭雪已經忍得很辛苦,她這一下,無疑是火上澆油!

  “睡不著?”賀蘭雪幾乎有點咬牙切齒,他簡直懷疑她是故意要逼他發瘋才開心!既然如此……
  
  七寶愣愣點頭,“哥哥,你要陪我說話嗎?”

  不說話!賀蘭雪已經忍到快要內傷,反壓過她的身體,“那就繼續練習親親!”
  
  她學會親親了呀!七寶剛想開口,嘴巴已被嚴嚴實實地堵上!

  賀蘭雪的唇舌或深或淺地啄吻著她的,在她尚且沒反應過來之前,他的舌頭已經靈活地滑了進去又纏又吸的,七寶瞪大眼睛,原來親親還可以這樣的嗎?
  
  賀蘭雪本來就穿著單薄的內衫,現在一有動作,那衣衫前襟立時散開,他滾燙的身體瞬間將她環抱住。這時,他突然放過她的嘴唇,抬起身體看著她,眼神認真而專注。

  “哥哥……你在想什麽?”七寶咽了下口水,雖然她覺得賀蘭雪的臉此時有點說不出的誘人,嘴唇看起來比玉娘做的甜點還要好吃的樣子,可是,他為什麽一臉沉思的表情?
  
  “我在想,要不要吃掉你!”賀蘭雪嗓音十分低沉,為了配合七寶的傻裏傻氣,他很正經地說道。

  “……”

  七寶縮了縮,吃掉?

  被子裏的空間很狹小,他們幾乎是貼在一起,她隱約感覺到他身體上的變化。突然感覺這樣的情景似乎在哪裏發生過,頭有點暈,眼前有些模糊,明明腦海中有什麽一閃而過,卻瞬間消失,怎樣也想不起來這樣的場麵是否曾發生過。

  她的手指無意識地抵在賀蘭雪胸口,關節蜷縮起來,指甲刮到了他的胸膛,賀蘭雪悶哼一聲,不打算再忍耐下去。他解開七寶的衣結,看著她顯得很是困惑的表情,不由失笑。手指從她柔軟的腰向上摸到她的下巴,提起來又是一通深吻。

  唔唔!賀蘭雪輕輕地撫摸著她身上光滑的皮膚,突然笑起來,“那時候,哥哥還以為,七寶不會好了,誰知道現在七寶就又跟原來一樣健康,我心裏,真的好高興——”

  七寶眼睛半睜著,被親的有點暈頭轉向,“七寶也好高興,要是七寶死了,哥哥一個人,會很孤單……”

  賀蘭雪溫熱的吻落在她胸口,“是,哥哥會寂寞。”

  “所以,七寶不要留下我一個人。”

  賀蘭雪的親吻纏綿而溫柔,七寶輕輕仰頭,口中已經溢出呻吟來。潛意識裏,她並不排斥他的舉動,甚至有些隱隱的歡喜,仿佛他本該如此親近她,有熟悉的感覺,對賀蘭雪,很熟悉,雖然醒來後沒有以前的記憶,但是在病中,他的聲音,已經深深印在她的腦海中,揮之不去,即便什麽都不記得,她也記得他一直在對她說話,記得他從來沒有拋下她離開……

  他從來沒有向她提起過以前,她直覺地知道,賀蘭雪不希望她想起過去……所以她從未主動探尋過自己的從前,雖然沒有記憶很難過,可是,他一直一直沒有放棄守護重病垂死的她,她便以為,自己原本,就是屬於他的。

  因為她的生命,是因他而挽留。

  況且,健忘的人,健康。

  賀蘭雪已經除去她全身的衣物,七寶瑟縮了下,可是很快僵住,不敢動彈,心中拚命安慰自己,哥哥是不會傷害她的,隻要知道這一點,就足夠了。賀蘭雪已經分開她的雙腿,七寶感到他目光的注視,緊張的不知道如何是好,隻能緊緊抓住他的手臂。“不要緊張……”賀蘭雪輕聲地呢喃,在她臉上落下連連的吻。他緩緩將自己的欲望送入她的身體,七寶閉緊了雙眼,肩膀顫抖得厲害,緊張到在賀蘭雪的手臂上留下了淺淺的指甲印。他額上已經滲出了一層薄汗,低頭輕輕啃咬著她的下巴,七寶的身體被填滿,心裏卻慌得很,臉紅得已經快要發燒,此時被他的嘴唇一碰,身體不由自主顫動了一下,瞬間短促地驚呼一聲,賀蘭雪已經在她身體裏狂熱地動作起來。

  終於可以重新擁抱到心愛的人,賀蘭雪心情激蕩,眼中已經湧上酸澀,恨不得彼此融合,再不分開,不用擔心什麽時候她會突然想起過去的一切,不用擔心她隨時隨地會離開他,可以將她牢牢拴在身邊,他現在已經緊張到要去吃不相幹的人的幹醋了,明明知道不是那樣,可是他心裏就是受不了,他不喜歡七寶跟別人說話說得那麽開心,尤其是她總是跟杜良雨鬥嘴,旁人覺得十足有意思,他卻擔驚受怕,尤其恨別人說什麽歡喜冤家這樣的話,那簡直能活生生要了他的命!雖然七寶說最喜歡他,可是這種喜歡有多深,能持續多久?會不會今天她還喜歡他,明天就可以愛上別人?賀蘭雪個性含蓄內斂,柔情蜜意滿腔滿腹,可是真到了嘴邊,至多不過是那三個字……他不像杜良雨說起話來一套一套,騙女孩子的歡心容易得很,他怕自己一不小心,就又弄丟了七寶……

  明明他付出了那麽大的代價,從鬼門關把這個人兒搶回來,為什麽要讓給別人……那不行……
  
  天塌下來也不行……

  賀蘭雪在七寶身體裏律動著,七寶意識混亂,斷斷續續發出呻吟,賀蘭雪抱緊了她,眼神迷亂,無法自已。靜謐的夜裏,隻聽得見彼此的呼吸,和越來越紊亂的心跳聲,七寶覺得神智漸漸喪失,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身體無意識地靠近賀蘭雪,任他為所欲為。

  “七寶,說你愛我!”賀蘭雪抓住七寶的肩膀,微微用力。

  七寶混亂得不能自已,睫毛輕顫,吃力地睜開眼睛,賀蘭雪皺著眉頭,緊抿嘴唇,深黑的眼睛定定地俯視她,他的身體還在她體內,卻是一副非要聽到他想聽的話不可的架勢……七寶張了張嘴唇,根本都沒聽清楚他剛才說了些什麽,隻能輕輕搖頭。很顯然賀蘭雪誤解了她的意思,以為她不願意向自己作出承諾,心中頓時氣得不行!為什麽,明明剛才還跟他說喜歡!

  “七寶,愛我!”他重複了一遍,啃咬著她的嘴唇,七寶要說話,卻被他堵住嘴巴說不出來。她感覺自己體內的他慢慢退出,剛剛喘出一口氣,賀蘭雪突然狠狠的頂入。七寶“啊”地叫了一聲,聲音卻全數被吞沒,令人戰栗的感覺在她身體裏,一波一波的湧起,卻不知道為什麽,她隻能淚眼汪汪看著賀蘭雪。

  被那眼睛一看,賀蘭雪又覺得自己的心像是不受控製的狂跳不已,想吃掉她,吞沒到肚子裏去,讓她再也不敢對別人露出這種表情!他不喜歡七寶靠近別人!不喜歡……他的動作讓七寶難以承受,水氣彌漫的眼睛一片迷蒙,身體除了無助的接受他的劇烈衝撞,再也無法思考他在說些什麽。她的手無力地垂落下來,卻突然被他緊緊握住,他抓住她的指尖,硬拉著她的手掌貼在他的胸口,手心下,是一下又一下,紊亂急促的心跳,“聽見沒有……它在……說,我愛你!我要你一輩子陪在我身邊!”強烈的律動沒有片刻的停止,七寶纖弱的身體被他牢牢鎖在懷裏,無可避免的,光潔的背不斷摩擦著身下的褥子,腰部隨著他的動作而搖晃,她緊抓住腦海中最後一絲念頭,“哥哥……我……嗯……喜歡你……”

  心情激蕩,賀蘭雪閉目將她抱緊,在這種時候,她會說出這樣的話,是不是證明,她真的,徹徹底底屬於他了?不會被人搶走……

  “最喜歡了……”喃喃地,七寶的手緊緊貼在他的胸口,不間斷地重複這一句。賀蘭雪更加用力地摟緊懷裏的人,將臉埋進她的頸項間,不想讓她看見自己的表情……

  最後七寶窩在賀蘭雪懷裏睡著,賀蘭雪沒有半點睡意,纏綿地親吻著她的發絲,眼前浮現第一次見到她時候的情景,那時候他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會如此愛她,愛到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將她留在身邊的地步。

  窗外有輕微的聲音,賀蘭雪眼神冷了下來,是信鴿扇動著翅膀,從他窗前飛過。
  
  這個月的第三隻鴿子……

  他唇角勾起笑容,可惜沒有一次能夠將信送到七寶手中,即便她知道了,也會覺得莫名其妙吧,她根本就不記得有海藍這個人,前方戰事正是吃緊的時候,他居然千方百計往這裏送消息,賀蘭雪倒是很不滿,沒想到如今,還是不肯死心,難道當初手下留情是錯的嗎……該讓他永遠不能出現在七寶眼前才好……

  懷中人動了一下,賀蘭雪眼中泛起溫柔,將她的被角掖好,輕輕在她的唇角落下一吻。
  
  一切罪過,都該被愛寬恕,除非它傷害到愛本身。

  但賀蘭雪,從來就不需要任何人寬恕他,他隻做自己覺得正確的事,從不後悔。
  
  成功就是成功,失敗就是失敗,無可辯駁,他一定會贏得她!


六十

  清晨,七寶是被敲門聲驚醒的。

  “賀蘭公子!七寶不見了!”

  她眼睛一下子睜圓,睡意也登時被嚇得無影無蹤,外麵是杜良雨的聲音,而且頗有幾分焦急。
  
  她不見了?她不是在這裏?

  呃——

  不對,這是哥哥的房間。

  她一下坐起來,被子裏溫暖的熱氣跑得精光。突然聽見一聲輕笑,她回頭一看,賀蘭雪倚在床頭,唇角含笑,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自己,他身上隻披了件衣服,帶子都未係好,鬆鬆披著坐在床頭看書,她終於發現自己不著寸縷,下意識地拉起被子擋住胸口。

  卻引得賀蘭雪笑得更厲害,七寶害怕,顧不得被子,趕緊上前來捂住他的嘴巴,她不要被外麵那廝知道她如今就在哥哥床上,被他知道,肯定成天笑話她!

  “噓!”

  見她烏黑的長發遮掩下,圓潤的肩頭若隱若現,又正滿麵羞紅,像極了冬霧中盛放的水仙,清純而嬌美,賀蘭雪心裏一動,笑著點點頭。

  “賀蘭公子,你醒了沒有?”杜良雨又在敲門,七寶急了,怎麽還不走!
  
  哥哥,快打發他走!七寶哀求地望著賀蘭雪。他卻隻笑不出聲,急得她不知如何是好。如果那家夥闖進來,她真要被人笑死!嗚嗚!如果是賀蘭雪在她房間還好,偏偏是她跑到他房間裏來,在杜氏烏鴉嘴的口中,肯定會變成她趁著夜色對賀蘭雪霸王硬上弓的戲碼!變成他茶餘飯後的笑料!
 
  起因是玉娘去七寶房裏,誰知道她床鋪空空,這才叫杜良雨趕緊來通知賀蘭雪,她好再去別處找一遍。要不然杜大少爺才不會這麽早起床,他才不管那丫頭死哪兒去了!敲了幾次沒有人應聲,他以為賀蘭雪睡得太熟,敲門的聲音便大了起來!

  手心傳來賀蘭雪溫熱的呼吸,七寶的手突然一顫,她驚嚇,竟然是賀蘭雪輕輕舔了一下。她趕緊移開手,臉成番茄色,外麵敲門聲越加急躁,大有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架勢!她立刻到處翻找自己的衣衫,可是越忙越出錯,根本分不清哪件是賀蘭雪的,哪件是自己的。全都纏在一起,怎麽來得及!
  
  賀蘭雪輕鬆地靠在床頭,看她手忙腳亂居然不來幫忙,反而悠閑的像是在欣賞美好景色,七寶又急又氣,擰了他一把,不偏不倚,正好擰在他腰上,賀蘭雪絲毫不以為意,她這麽輕輕一下,對於他來說,就跟摸了一把沒兩樣。

  他嘴唇動了動,七寶睜大眼睛,還以為自己看錯了,那口型分明是:

  親我!

  親我一下!

  他指指門,笑著看她,意思是,隻要她親他一下,他就打發外麵那人走。
  
  七寶發現自己找來找去,手中衣裳居然是賀蘭雪的外衫,可惡!她咬咬嘴唇,嫣紅著臉頰,飛快地在賀蘭雪臉上親了一下!

  賀蘭雪眨眨眼睛,搖搖頭。

  七寶萬萬沒有想到,神仙一樣的賀蘭雪竟然有這麽賴皮的時候,他分明是故意借機會揩油,雖然她的便宜他都已經占盡了,但明明昨天還那麽正經那麽溫柔,怎麽今天突然轉了性子!
 
  那張臉俊美的難以形容,卻露出一副孩子氣的神情,他探身靠過來,在半路停住,分明是想要她主動去親吻他的嘴唇。

  七寶的牙齒咬得嘴唇泛白,眼睛裏都要冒火,可是毫無辦法,隻能去輕輕一啄,誰知道被他咬住不放,像是品嚐一般舔舐著。

  賀蘭雪手中的書從床邊掉了下去,發出‘啪’地一聲!

  他看也不看一眼,長臂一伸將她摟在懷裏,緊緊燙貼著她的嘴唇,舌尖勾連挑動,透著十足的□。七寶被親得神魂離體,她以前從不知道原來親親還可以讓人大腦發昏,不能思考的!
  
  外麵的人頓了一下,似乎是聽見了裏麵的聲音,更大聲地敲門,“賀蘭公子,你沒事兒吧?”
  
  七寶被親得滿臉通紅,好容易把賀蘭雪推開,兩個人都已是喘息不定,賀蘭雪的眼睛猶如著火一般,亮得驚人,透出壓抑著的□。他被推開,十分不滿,卻舍不得對七寶發火,便將一腔怒氣發到外麵那個不識相的家夥身上。

  他迅速伸手撿起那書,手一揚,書便直直飛了出去,“她在我房裏!”

  書飛出去砸在門後又重重摔在地上,七寶吃驚地瞪大眼睛,那是哥哥最喜歡的孤本啊!
  
  外麵沒聲了。

  死一般沉寂,突然傳來男子惡劣的大笑:“那我不打擾了!不打擾!二位繼續!”
  
  繼續?

  完了完了,七寶哀歎,還是被發現了!她惱火地盯著賀蘭雪看,眼睛亮晶晶水汪汪,都是哥哥不好,什麽‘她在我房裏’等於是在告訴人家‘她在我床上’,嗚嗚嗚,這回人丟大了!她氣呼呼地瞪他,然後一拉被子背對著他躺下!胸口氣得一起一伏,半句話都說不出來!

  “對了,我會記得告訴玉娘,不用找你,你放心在公子這兒呆著吧!”外麵那人去而複返,像是故意刺激七寶脆弱的神經,非要點醒她被人抓住跟賀蘭雪共處一室的事實!

  明明本來隻是一起睡而已!怎麽會變成這樣!

  “杜良雨,你再多說一句,就立刻收拾包袱!”賀蘭雪冷冷道。

  外麵頓時安靜了……

  賀蘭雪靠過來,下巴擱在她肩頭,搖了搖:“七寶乖,不要生哥哥氣!”
  
  七寶不理他,繼續咬著被角拽啊拽。

  她的頸項到肩頭的弧度十分美妙,雪玉似的皮膚,上麵零零星星地殘留著一點一點的淡紅色痕跡,那是自己昨夜留下的吻痕,賀蘭雪微笑著輕聲安慰她,七寶嘴巴裏麵還咬著被角,氣哼哼地不肯跟他說話。

  她聽到他在自己肩頭輕笑,更是覺得他故意說那句話讓人誤會,呃,也不能算是誤會,她的的確確是迷迷糊糊就被吃掉了,嗚嗚嗚,跟送上門確實也沒有兩樣!還沾沾自喜地以為總算逃過了那些青蛙蟲子,誰知道——

  她察覺到賀蘭雪的呼吸越來越近,越發別扭,好像自己真的很不矜持,索性扭啊扭,變成了臉朝下趴著,以為這樣賀蘭雪就沒辦法再咬她的嘴巴,甚至還不忘拉過被子,將自己整個蒙住,身體縮成一團。

  她不喜歡聽到他在這個時候笑,仿佛是在嘲笑她似的,其實人家根本沒有這個意思。
  
  不管賀蘭雪在被子外麵怎麽安慰她,她都堅決不肯把頭露出來,保持縮頭烏龜狀。
  
  “七寶,你這樣,哥哥很冷啊!”

  七寶一呆,這才發現自己已經將一床很大的被子全部卷在自己身上,而賀蘭雪卻無可奈何地被她扔在被子外麵。

  雖然天氣熱了,可是清晨還有點涼,哥哥不會著涼吧,七寶咬啊咬,把那被角咬得咯吱咯吱響,她想起剛才看到他才穿一件單薄的衣裳,也沒披外衣,唔,他要是生病怎麽辦,她皺起眉頭認真想了想,還是舍不得,被子鬆了鬆,露出一邊空隙來。

  賀蘭雪終於在被子裏抱住她:“七寶生起氣來更可愛,怎麽辦,哥哥想咬你!”
  
  七寶剛想說話,就被外麵一個輕柔的女聲打斷:“七寶?”

  老天爺,玉娘怎麽也來?莫非是來看熱鬧?一定是杜良雨這個大嘴巴!

  “七寶,”玉娘忍住笑,“今天我要去普濟院,就不陪你了,你好好休息。”
  
  七寶愣了愣,差點跳起來,她也好想出門,普濟院不知道是什麽地方,好不好玩?她都要悶壞了,好想出去玩!她突然翻過身來,嚇了賀蘭雪一跳,小小聲哀求道:“哥哥,讓我去吧,我也想去!”

  賀蘭雪想了想,臉上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七寶這個小傻瓜,根本不知道那是什麽地方,居然想跟去玩,他忍住臉上的笑意,故意板著臉,“不行!”

  “哥哥,讓我去好不好!我會乖乖的,不會亂跑!”

  賀蘭雪還是搖頭,七寶幾乎泄氣,以為他不會答應。誰知過了一會,他默默將她抱在懷中,低聲問:“真的那麽想去?”

  七寶拚命點頭,臉頰紅紅,烏黑的眼睛裏流露出期待。賀蘭雪的手指輕輕撩起她的發絲,幫她繞在耳後,聲音帶上莫名的低沉,“那你要好好學教你的課程,明年一定要通過閨試。”
  
  啊?還有條件?

  七寶掙紮猶豫了很久,最終狠狠心,用力點頭。

  賀蘭雪扶正她亂晃的腦袋,“不要太大力,頭會痛!”

  這就是——答應了!

  七寶剛剛高興地要從床上爬起來,又被壓回去。“要聽玉娘的話,不許亂跑,不能貪玩,不許——”

  “哥哥你怎麽這麽羅嗦,我是大人,又不是小孩子,不會迷路的!”

  賀蘭雪點點她的鼻子,眉眼溫柔,“我怕你一高興起來就忘了自己已經是個大姑娘!”
  
  七寶忙不迭地點頭就要爬起來,賀蘭雪再次壓住她:“玉娘不會這麽早出發,你急什麽?”
  
  呃?“都已經醒了,不起來做什麽?”

  賀蘭雪似乎開口想說什麽,嘴唇動了動,卻沒有說話。隻慢慢又壓住她輕輕進入,七寶驚,大清早居然又來,她用力推了賀蘭雪一把沒有推開,反而被抱得更緊。賀蘭雪低聲問:“你不喜歡哥哥抱你嗎?”

  也不是不喜歡,晚上還好點,現在天都亮了,房間裏光線明亮,連賀蘭雪的身體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她臉紅,喜歡一個人自然會想要摸摸親親,可是她還是覺得很不好意思。
  
  賀蘭雪其實有私心,他希望借著這段時日多親近她,最好七寶能夠懷孕,那他就可以牢牢抓住她,七寶或許可以沒有他,可是孩子一定不能沒有父親,他可以穩穩當當讓海藍靠邊站,即便到時候他回來了,也已經晚了,雖然這種想法稍嫌卑鄙,但是在感情上,任何手段都要利用起來,不然到時候後悔的人一定是自己。

  賀蘭雪要盡一切力量杜絕七寶離開他的可能。

  況且,隻要想到,將來他們會有自己的孩子,他就由衷感到欣喜,也許會是一個小小的女兒,跟她一樣可愛,他不希望是個男孩子,那樣會搶走七寶的注意力,他不希望再多個人跟他爭奪,算了,他到底在想些什麽,八字都還沒一撇,回頭問問杜良雨,有沒有什麽辦法可以讓七寶盡快懷孕……
  
  他越想越高興,輕輕自語:“你要早點通過閨試……早點成婚……”

  “哥哥說什麽?”

  “沒什麽。”賀蘭雪握緊她的手,忽然低下頭,親了親她的手指。七寶還要再問,他卻在此時抽動了起來。七寶有點承受不住突如其來的衝擊,隻得伸出空出的另外一隻手,努力放在他的腰上,希望可以緩解一點身體的搖晃,可是手剛剛碰上去,卻覺得那力道越來越大,隻因手放在他腰腹之間,反而像是感染了他的情動,使自己身體的感覺更強烈,隻覺得在他這樣的動作之下,自己快到極限。如今已是早晨,她更不敢發出半點聲音,深怕路過的侍女聽見什麽動靜。

  賀蘭雪隱約猜到原因,柔聲哄她:“我隻想多跟七寶親近……你要是累了就告訴我……”
  
  七寶情不自禁嗯了一聲,就沒再回答。

  磨磨蹭蹭了很久,兩人才起床,七寶一看到玉娘似笑非笑的目光,臉上頓時困窘,在心裏猛埋怨賀蘭雪。轉頭卻見他清雅俊美的臉上隱隱露出喜色,一雙含情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她看,嘴角掛著醉人的柔軟微笑。七寶心裏頓時有個小小聲音在輕輕鼓噪著,他喜歡她,他一直在說喜歡。
  
  她便再也氣不起來,好心情一直持續到出門。

  玉娘備好一個精致的木籃,七寶好奇地打量著,摸摸這裏摸摸那裏,看見馬車的時候高興了半天,心想總算可以出去,雖然她也奇怪賀蘭雪為什麽突然同意她出門,但是隻要能出賀蘭府,她都歡喜!

  “我覺得公子今天有點不一樣——”玉娘看著七寶,嘴角帶著掩不住的笑意。
  
  她由衷地替賀蘭公子感到高興,也為七寶高興。

  七寶掀開簾子,裝作沒有聽見,實際偷偷把臉伸出窗外,想借著外麵的涼風吹散臉上莫名的熱氣。

  到了目的地,玉娘先下了車,然後伸出手來拉七寶。

  七寶高興地下車一看,瞬間石化。

  一座建築臨水而建,青磚素瓦,布局精巧,綠水畔更顯得秀麗雅致。

  上書三個龍飛鳳舞的大字:普濟庵

  七寶嘴角抽了抽,“玉娘,普濟院難道是——”

  玉娘打開精致的木籃,取出香燭,頭也未抬,“是尼姑庵啊——”

  ……


六一

  靜空師太站在主殿前,滿麵歉意:“女施主,真是抱歉,今日庵內來了許多小姐聽住持講經,還請女施主先去廂房休息,待講經完畢——”

  玉娘一聽便明白了,難怪剛才一路上看到許多馬車,原來是豪門千金今日到庵內聽經,可是,這不年不節的時候,除非誠心來拜菩薩,誰會到這尼姑庵來呢,還是約好似的一起來?
  
  “師太,既然是來聽講經,我們為什麽不能一起去聽?”七寶眨巴著眼睛。
  
  靜空師太凝神一看,這說話的姑娘生得極為明豔動人,縱使剛才她已瞧見了很多年輕貌美的貴族千金,也不免呆了呆。見她穿著富貴,一看便是富家小姐,心中微有驚疑:“這位小姐莫不是來聽經的,那隨貧尼進去吧!”

  七寶退後一步,“我姐姐也得進去!”

  靜空師太麵露難色,今日庵中不同尋常,住持交代過,平民女子不得擅入,玉娘的著裝又是特別素淨,看起來也不像貴族千金,思及此她便搖搖頭:“這一點恕貧尼無能為力。”
  
  七寶氣惱:“這裏是佛門淨地,怎麽會有我進得,她進不得的道理?”

  靜空師太低頭道:“今日住持要招待貴族小姐,平民一概不得進入大殿,請恕失禮。”
  
  “你們佛門講究的是眾生平等,難道貴族是人,平民便不是人嗎?”七寶還要說話,被玉娘拉住了,她衝她搖搖頭,本來是來上香,若是驚擾了佛門清靜,反倒是她們的罪過,七寶看玉娘一眼,咬咬嘴唇,不吭聲。

  “小姐你要是不想誤了時辰,就趕緊進去吧。”

  “我姐姐不去,我也不去!”七寶眼睛紅紅道,玉娘拍拍她的手,示意她不要生氣。“既然如此,請師太著人領我們去廂房便是,等小姐們走了,我們再進殿內上香。”

  七寶被玉娘牽著,趁著沒人注意,衝那尼姑的背影做了個鬼臉。

  這一幕正好落入一個人眼中,他輕笑起來,雖然他站在側麵,看不見這年輕女子的臉,卻覺得她十分有意思。

  “陛——少主子,講經就要開始,您還是快點吧,遲了恐不好。”

  長樂冷冷看了那奴才一眼,那人頓時收聲,低下頭去。

  大曆皇帝長樂,如今身材高挑挺拔,臉上已完全脫了稚氣,常人一望隻覺得他眼波流轉間,顧盼生輝,神韻難描難畫,卻說不出是何緣故。細看才會發覺他眼角微微斜飛,正是一雙十分有情的丹鳳眼,需知這世上美好的眼睛多的是,卻未必有幾人能夠生得古典,生得美,生得媚,若是長在男子臉上,多一分則顯女氣,少一分則顯平淡,隻長樂恰好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很美又很獨特。若說五官,他實在是像極了先帝,隻因眉心劍紋隨著年齡增長漸漸隱沒,嘴角又多了一絲終年掛著的懶洋洋的笑容,便使得那戾氣被雍容之色遮蓋。

  他今日一身便服,隻帶了一個內監便出宮來,別處不去,卻偏偏來了這庵堂,這其中自然有緣故。一個伶俐的小尼姑早已侯在側門,一見他們來,立刻恭敬地領他們從側門進入了殿內。卻不進正殿,而是直接送入一個雅致的內間。牆上開有一小窗,小尼姑指給長樂看,請他從那裏觀看動靜。這原是師太累了以後的休息之所,還方便觀察殿內清形。

  長樂貼近小窗,外麵是正殿的景象。住持師太一臉肅穆,正在講經,下麵坐著的卻不是尼姑,而是衣著華麗的少女,這些打扮得豔如春花的少女都正襟危坐在殿下。環肥燕瘦,應有盡有,令人眼花繚亂,長樂皺皺眉頭,低聲吩咐:“小金子,你留在這裏,好好記下到席的都有哪家的小姐,回來向朕……我稟告。”

  小金子忙道:“少主子,太——夫人吩咐過,您要仔細挑著點兒。”

  長樂踹了他一腳,看得那小尼姑心裏一跳,心道這位貴人怎麽這般喜怒無常,說翻臉就翻臉,趕忙退下了,長樂才繼續道:“究竟誰才是你的主子?可要想清楚!”

  小金子心裏一跳,這皇帝雖然今年不過十五,禦下卻極為嚴苛,平日裏高興的時候也照樣跟他們說說笑笑,一發怒就換了副模樣,跟先帝一般冷酷,手段十分狠厲,跟隨他多年,小金子仍然是琢磨不透他的心思,忙低頭道:“奴才一定牢記。請少主子放心。”

  長樂漫不經心地看他一眼,“回宮後怎麽回,你心裏清楚就好。”

  直到長樂推門出去,小金子才從地上爬起來,出了一身的冷汗。隨行侍衛都在庵外隱秘處守著,料想陛下隻是隨便走走,不至於出什麽事,隻是一旦出了任何一點紕漏,他都是第一個遭殃的。
  
  唉,選秀就選秀,做什麽還要提前看一看,分明是小皇帝自己想出來透口氣,卻找不到借口回太後而已,可苦了他們這幫奴才。

  那邊七寶正是氣悶,在廂房裏走來走去,繞得玉娘都不得安寧,她便笑道:“你若是等不住,就去後麵花園轉轉也很好,隻是不要走遠,千萬別亂跑。”

  七寶眼睛亮亮,拉著玉娘衣袖:“真的嗎,我可以出去玩?你不會告訴哥哥吧?”
  
  玉娘搖搖頭,這尼姑庵不過這麽大地方,七寶又能去哪裏玩,隻是看她一臉雀躍,實在不好意思打擊她,隻得道:“你去吧,我不會告訴公子的。”

  七寶出了廂房,左看右看,不由笑起來,這裏是庵堂,怎麽連廂房都長得一個模樣。當真要做到一視同仁,就不該區分什麽誰能進誰不能進,掩耳盜鈴而已。她出了廂房,向花園走去。卻不知道是哪個方向,一通亂轉後才找到地方。

  花園靠近溪流處,滿園百花盛開,紅豔豔一片,燦爛如朝霞,伴著那潺潺的流水聲,儼然一處花香襲人、清靜雅致的人間樂土,連七寶看了都不由嘖嘖稱奇,這些尼姑應該過清修的日子,怎麽會有這樣的花園,她卻不知道,這庵堂原本就是海明月禮佛之處。孔鬱之曾為她建天涯明月,一時傳為大曆美談。而先帝見她誠心禮佛,為表愛寵,特地為她劃地擴建了這座清修的庵堂。並請來大曆最有名望的師太做庵內住持,專為她閑暇時來此聽經做準備,並修造了這座後花園以備讀經累了可稍事休息。先帝駕崩後,海明月特別下了懿旨,準這庵堂向世人開放,以享眾生香火。
  
  可惜七寶走過精美的長廊,卻不知道海明月也曾經行走於上;她看著這滿園美景讚歎不已,卻不知道海明月也曾在此流連忘返。

  早間還晴朗的天氣到了此時,雲彩已經沉甸甸,晃悠悠,眼看就要變天,七寶卻渾然不覺。她看著不遠處有幾個小尼姑正在給花施肥澆水,心裏覺得十分安寧,原來佛門清靜之地,竟然也有年紀與她相仿的少女,隻是她撒得到賀蘭雪的寵愛,而那些少女,則年紀輕輕便已落發出家,不知道是因為無人依靠,還是看破紅塵。

  七寶腦子裏轉著這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她偷偷走過去,趴在薔薇花叢中聽那些尼姑說話。
  
  隻聽得其中一個眉清目秀的小尼姑口中抱怨:“師太真是,非要我們這時候來灑什麽水,明明就要下雨,還多此一舉?”

  一個稍稍年長的尼姑瞪了她一眼,“你不會是有什麽要緊事吧,這麽心急火燎的做什麽?不是就你看到天要下雨,我們都看得見。但我依然能做自己的事,形神半絲不走。出家人做事要是都像你這個樣子,還算得什麽出家人。”

  那小尼姑頓時紅了臉,不吭聲了,實際上眼角眉梢還是帶著焦急,因為她趁著今日寺內人多約了情郎,可偏巧被師太交代下來的事情絆著脫不開身,還有個一本正經的師姐在這裏守著,怎能不急?
  
  “惠清,呆會灑了水,別忘了將水桶放回去。”

  小尼姑嘟嘟囔囔,十分不樂地應了。

  忽然一陣涼風吹過,天上落下雨點來,那幾個尼姑便收拾東西匆匆走了。七寶也趕緊找地方避雨。

  誰知道雨絲越飄越大,七寶沒法隻能一手拎起裙擺,一手遮擋在頭上,匆匆往回跑。雨絲已經徹底打濕了她的頭發,水珠從額頭垂落下來,裙擺也被汙泥染髒,十分狼狽,隻能避入一間長亭,隻是她已經被雨淋懵了,完全沒有注意到另外一邊已經有一個人站在那裏。不過兩人誰也沒注意誰,隻顧著抖落自己頭發衣服上麵的雨珠。

  長樂意外中抬頭,發現了七寶,愣愣地看著她。

  七寶終於察覺到身邊有人,看見長樂正專注地盯著她的臉看,心知這人也不過是來躲雨,便微微點點頭,低下頭繼續輕輕擰著發絲上的水珠。

  “你是——”長樂不敢置信的盯著她看,這少女的模樣很像一個人……

  七寶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確定自己不認識他,可是轉念一想,她以前的事情都不記得了,莫非他們曾經見過?便敷衍地笑笑,準備重新找個地方,她不太習慣遇到以前認識的人,因為人家要寒暄,她對人家一點印象都沒有,多奇怪的場麵。

  長樂眉頭輕皺,上下打量了一下七寶,“對不起,我認錯人了。”

  七寶聞言放下心來,稍稍離遠一點,準備等雨一停就走。

  長樂見她似有防備,微微一笑,不以為意,也稍稍往長亭邊緣處站了站。
  
  卻因為她長得與他母後實在有幾分相像,所以他不免趁她不注意的時候,一再留神細看,隻覺這女孩子太光彩眩目了,猛一看或許與母後有些相似,再仔細看又覺得二人雖然五官有些相仿,神韻氣質完全不同。母後雖則美貌,可那雙眼睛威儀雍容,讓人不敢逼視,這女孩卻不會給人畏懼之感,生得明眸皓齒不說,更難得氣質清新,叫人見之忘俗,看到她玉色羅裙的下擺都叫汙泥打濕了,長樂突然覺得她更像是一株出水的芙蓉,雖無牡丹之華貴,卻另有一番風情。

  不知如果她與海明月並肩而立,誰更漂亮——

  長樂偷偷轉過臉在望著七寶,但等七寶瞧到他時,他的臉反而先紅了。趕忙掉過頭去,假意看著天空,等他再轉回來時,亭子裏隻剩下他一個人。

  ……

  七寶隻覺得剛才那人很奇怪,所以便冒雨走了,好在那人並沒有跟上來。
  
  可是等到站在一排廂房前,她愣住了,為什麽所有的廂房都沒有號碼,怎麽區分哪個是玉娘在的地方?

  她轉來轉去,走過其中一間虛掩著的房門前,突然被一隻手臂拉了進去,還來不及驚叫便被捂住嘴巴:“美人兒,讓我好等!”

  七寶愣住,男人也愣住,兩人大眼瞪小眼看了半天,那人才突然喊了出來:“七寶小姐?”
  
  呃?認識的?

  這個男人一身錦衣,腰上掛滿玉佩香囊、流蘇纓穗,麵目說得上俊俏,隻一雙眼睛透著十足的輕浮,他一臉驚喜:“我還以為七寶小姐你出京都了呢?怎麽最近的宴會從來沒見你出席?”
  
  你誰啊你?七寶嘴巴被捂著,使勁兒晃晃頭,示意他鬆開。

  賀蘭茗見她眼神陌生,愣了一下,“我是賀蘭茗,小姐不記得了嗎?”

  賀蘭茗?七寶搖搖頭,賀蘭茗剛要鬆開手,突然頓住了,眼光灼灼地看著七寶。


六二

  賀蘭茗自負一生見過佳麗無數,那一日在宴上陡然瞧見七寶,也不免為之傾倒,心道自己隻當那金刀公主是個美人,可若是與七寶比起來,容色又有所不及。更何況金刀公主年齡日長,越發比不得正是青春的小姑娘。

  可是平日裏,賀蘭雪看的甚為嚴密,他想親近七寶,錯過這次機會,再無可能。一時之間,心中轉過無數念頭,手是半點未鬆,生怕七寶發出一點聲音來。

  七寶隱約察覺他的意圖,頓時警惕大起,想要後退卻發現自己後背已經貼在門後。
  
  唔唔——

  他的手勁很大,七寶想張嘴咬他,卻被他捏得無法張口。

  賀蘭茗表麵看來是個草包,實際上卻半點不傻,隻是他論相貌風度不及賀蘭雪,論世故圓滑不及他兄長賀蘭景,在家裏從來都是個極其不受重視的主兒,賀蘭傅賢是越看他越不順眼,動輒責罵,久而久之,他也就更加□形骸起來。他惡事是做了不少,喜歡就騙,騙不到就搶,搶不到就強,霸王硬上弓的事兒做了不止一兩回,雖則麵對七寶他猶豫了一會,很快還是下定決心,要得到她!一來姑娘家吃了虧不敢隨便說,二來這裏是庵堂,說出去未必有人信!一不做二不休!
  
  他剛要說話,門外有人敲門,聲音極輕,他一下子將七寶反扣懷裏,“誰?”
 
  “茗少,快!開門!”

  賀蘭茗單手打開門,一個女子閃了進來,迅速進屋將門又關好。

  七寶定睛一看,竟然是剛才那個叫做惠清的小尼姑,她心裏頓時升起一陣希望,便一眨不眨地盯著那尼姑看。

  惠清乍一瞧見賀蘭茗懷裏有個美人還十分驚訝,半天才回過神來道,“茗少爺從哪裏弄來這麽個漂亮小姐?”

  賀蘭茗到底有些尷尬,手卻半點未鬆,“今日我要借這廂房一用了清兒!”
  
  七寶大驚,無奈半點掙紮不動!急得眼睛紅了一圈!隻能懇求地望著那尼姑,隻希望她千萬不要答應!

  惠清看了七寶半天,臉上隱有妒意,“這小姐生得這麽標致,想也是貴族人家,你要是動了她,鬧出事兒怎麽辦?”

  賀蘭茗不過是三腳貓功夫,可是精通人體經脈,這本是偷香竊玉者必備之絕技。手指不知在何處一敲,七寶已經動彈不得,他輕輕將七寶的身體放入旁邊的座椅之中,這才騰出手來去摟那惠清:“清兒,莫要吃醋,我心裏若是沒有你,何苦特地攬了這差事借機來見你?”

  他二人早已相識,而且明顯勾搭在一起,七寶在旁邊看得十分真切,可是喉嚨中卻發不出半點呼救,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恨不得上去踹死那兩人!

  這惠清借著化緣為由,經常出庵,實則是厭倦了佛門清規戒律,偶然在街頭與賀蘭茗相識,怎麽挨得過他巧言如簧,一來二去便成了他囊中物,隻是化緣到底次數少,一身尼姑的打扮跟個公子哥兒見麵還是引人注目。不如借著庵院為隱蔽好,因為這裏常有內眷來燒香,貴族家中不免派人護送,一般都是家丁即可,偏偏賀蘭茗隻要家中一有女眷上香,便自告奮勇,家裏見沒有鬧出什麽事兒,便隨著他去,哪裏會想到每次他都是偷偷進入後麵的廂房與人私會!

  這庵內香火極盛,平日裏尼姑各司其職,忙忙碌碌,誰還管得上這惠清去了何處,她便經常趁著人多跑來與賀蘭茗玩樂,神不知鬼不覺。正好賀蘭茗覺得與她往來,十分刺激有趣,哪裏還顧及這是佛門清靜之地!

  惠清抿嘴一笑,扭捏不語,隻瞧著七寶不說話。七寶心裏猛翻白眼,心想這兩人還真是壞得般配!

  賀蘭茗雙手抱住她又道:“今日隻要成全了我的好事,以後一定不會辜負你!”說完便鬆開她,從懷裏摸出一個錦囊,拉過惠清的手,放在她手心裏。惠清嗔怪地看他一眼,“又當我圖你那點金銀,真是!”說是說,解開一看眼睛頓時一亮,不動聲色收入懷裏,“那你快些,別過分了,我瞧這小姐小模樣怪可人的,你可別往死裏折騰,悠著點兒!”

  七寶心裏一涼,深刻察覺到了自己的錯誤,原來哥哥說的對,貪玩的孩子沒有好結果……
  
  “我在外麵給你守著!”

  小尼姑眉清目秀的臉在七寶眼中越發麵目可憎起來,她眼看著那扇門關上,卻毫無辦法。
 
  七寶臉上氣得通紅,看起來如同一朵芙蓉花般俏麗,越看越明豔,賀蘭茗看得目不轉睛,上去就在她臉頰上猛親一口,把七寶急得快要哭出來,賀蘭茗拉著她的手,低聲安慰道:“七寶小姐,自從上次宴會一見,我對你是朝思暮想,隻要今日成全了我,想要我去死都可以——”七寶偏開頭,越發覺得這人讓人厭惡!

  賀蘭茗把心一橫,也顧不得擔心若是被賀蘭公子知道會如何,一把將七寶打橫抱起,往榻上一放,便去扯她衣服,七寶明明眼淚都快要湧出來,卻死死忍住,隻是眼睛裏隱約泛著淚花。
  
  賀蘭茗壓上去,一撬開她嘴巴,立刻將舌頭伸進去翻攪,七寶看準時機,狠狠一口咬下去,賀蘭茗驚叫一聲,從榻上滾下來,口中鮮血直流,倒在地上哼哼不已!

  按說他平日裏絕不會如此猴急,但是無奈這樣的機會來得太突然,他太過得意,以至於忘了,兔子急了,尚且要咬人!更何況一個俏生生的小姑娘!玫瑰再美,要摘也得除刺,他這樣心急火燎,怎能成功?

  門砰地一聲打開,七寶心裏一跳,擔心是那小尼姑聽見動靜闖了進來!

  確實是惠清沒錯,可是她一進來就摔倒在地,一個年輕男子輕輕掃了一眼門內情形,便從賀蘭茗腹上直直踩過,賀蘭茗哪裏受得住這樣一腳,加上口中劇痛難忍,眼睛一翻,竟然暈了過去!
 
  來人穿著一身淡黃色的衣衫,眼中一派流光溢彩,嘴角還掛著一抹慵懶笑容,他探頭看了七寶一眼,搖搖頭道:“小姐這是怎麽了?”

  七寶不能說話,卻認得這正是剛才長亭裏躲雨的人,她動動眼珠子,示意他自己不能動。
  
  “哦——明白!”長樂低聲道:“得罪!”七寶都沒看清他的動作,眼前一花,就感覺自己肩膀一顫,終於能動了!

  她跳下來,對著賀蘭茗就是狠狠一腳!賀蘭茗早已昏過去,哪裏能有知覺!

  長樂站在一邊,看著七寶踹賀蘭茗,並無出手製止的意思。其實他剛才一直在找七寶,隻是苦於沒有方向,實在難找,誰知這小尼姑鬼鬼祟祟守在門外,又聽見裏麵似有人聲,他才打昏了那尼姑闖進來!

  沒成想,這小姐倒是很——

  嗯,的確蠻凶悍!看賀蘭茗那樣子,舌頭大概都快被咬斷了!

  “謝謝你!”七寶吐出一口血,擦了下自己的嘴巴,手心竟然全是血,她皺起眉,凶巴巴地又瞪了倒在地上的兩人一眼!
  
  “我該走了,你也不要留在這裏,省得被人發現多生事端。”七寶好心勸他。長樂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等一下!”長樂走到賀蘭茗身邊,從他嘴上抹下不少血,接著換到小尼姑一邊,捏住她的下巴,輕輕鬆鬆掰開她嘴巴,將血全部抹在她唇齒之間,血不夠了,他還轉到賀蘭茗那兒去又抹來許多!
  
  呃?他這是在做什麽?

  七寶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忙來忙去,嘴角還一直掛著詭異的笑容。

  “過來幫把手!”長樂不忘向七寶招手!

  七寶愣在原地不動。

  長樂便獨自將那小尼姑半扶到塌上,回頭看七寶:“拉開她的衣襟。”

  啊?七寶驚詫,這人到底要做什麽,為什麽要——

  長樂看著一臉茫然、似乎突然沒了反應的七寶微微一笑,“不要誤會,朕…我沒有別的意思。你過來拉開她衣襟,盡量淩亂一點!”

  七寶想了想,還是跑過去將那女尼的衣襟扯開,長樂看著地上仍然昏迷不醒的賀蘭茗,滿意地點點頭。向七寶揮揮手,“出去吧!”

  可是未到門口,長樂便用力一拉,木櫃砰的一聲倒在地上,發出很大的響聲。
  
  七寶還沒反應過來,就被長樂一下子拉住躲進對麵一間廂房。

  “噓,別出聲!”他在她耳邊輕聲道,還神秘地將門縫打開一點點,恰好既能看清對麵情形,又不被人發現。

  果然不一會兒,就衝過來一個尼姑,她見那裏麵情景,驚慌失措地大聲喊叫,於是呼啦啦出來好多出家人,接著還驚動了掌事的師太。

  賀蘭茗已被眾尼姑七手八腳綁在凳子上,捆得嚴嚴實實,接著被冷水潑醒,他瞪大眼睛,眼前站著的是一個橫眉豎目的師太,慈眉善目的模樣是半點也無,聲色俱厲:“說!你怎麽會混進庵裏來!你對惠清做了什麽!”

  賀蘭茗死命想要說話,無奈舌頭被咬破,失血過多,語句含糊,嗚嗚咽咽說不出話來!他莫可奈何,隻能眼珠子直往惠清那裏轉,盼望她來解釋!可那惠清此時也醒了,迷迷糊糊還沒分清怎麽回事便被師姐們圍住安慰,一個冷麵的尼姑劈頭蓋臉地罵道:“肯定是這狗東西趁著人多,混進來輕薄惠清,她抵死不從,這惡賊便想胡來,惠清才咬了他舌頭!師太你看,惠清嘴巴上全都是血!”
  
  眾人對這番推理顯然佩服之至,紛紛點頭,都罵賀蘭茗不是東西!

  師太安慰道:“惠清,你不要怕,如實說,不管這狗東西是什麽人,都有我們大家給你做主!”
 
  惠清望了一眼正急迫地看著她的賀蘭茗,似乎要張口,又怯生生地瞅瞅諸位師姐和拉長了臉的師太,白了一張臉,猶豫再三,她還是順從地點點頭,“是,他是想要輕薄我!”
  
  她說完還哇地一聲哭出來,也不知道是有苦說不出,還是做戲給人看,隻是她如今滿牙關都是血,又一副怯弱不勝的模樣,說什麽也都有人信!那師太一看果真如此,火氣再也壓不住,咚地一聲,一腳踹在賀蘭茗肚子上:“不要臉!”

  賀蘭茗連人帶椅子被踹翻!像冬瓜一樣倒在地上,滾到一邊!

  師太心裏另有一番計較,住持師太將掌事一職交給她,如今住持在大殿講經,卻出了這樣的事,一旦叫住持知道,多少也要怪她守庵不嚴,當下對賀蘭茗恨之入骨,直覺這人是故意趁著今日這要緊的時候來拆她的台,一腳還不解氣,上前去啐了一口!

  可憐賀蘭茗滿口血汙,話都說不出來,更遑論解釋,他惡狠狠地盯著那哭哭啼啼的惠清,十分氣惱她臨陣倒戈!

  “無恥之徒!”

  “打他!”

  “踹他!”

  “揍他!”

  眾尼姑在掌事師太的帶動下,為表對惠清誓死捍衛貞潔的偉大舉動的認同與支持,紛紛上前你一拳我一腳拚命往賀蘭茗身上招呼,唯恐自己動作慢了點,讓別人以為自己對這種惡人不夠憤怒!全然忘記自己是慈悲為懷的出家人!

  阿彌陀佛!總算打得不冤!

  懲惡,大功德啊!

  七寶強忍著笑從門口的縫隙向外窺視,她現在很高興,很解氣,覺得心裏特別舒暢,卻忘了自己的手還牢牢被人攥著。

  “把他押到後麵柴房去,等小姐們都走了,回稟過住持後再作處置!”

  賀蘭茗被兩個力氣出奇大的尼姑提起來,臉上鼻青臉腫,心裏叫苦不迭,這下子真是完了,一旦被押回去,少不得父親一頓打!他再也沒功夫去計較七寶到底去了哪裏,因為他已經看到了自己悲慘黯淡的前途!

  “真的謝謝你!我該走了。”七寶看著那群人離開,才打開門要出去,卻突然頓住,低下頭一看,自己的手竟然還被人緊緊握住!

  長樂笑容不減,輕輕鬆開她的手,“不好意思,剛才太緊張,沒有注意到。”
  
  七寶搖頭示意沒關係,剛要離開,長樂突然道:“可是這位小姐,你的手上都是血,就這樣回去好嗎?”

  七寶攤開手心,確實血糊糊的,也不知道剛才這個人怎麽握得下去,她說頭:“那我去溪邊清洗一下再回去,謝謝你的提醒。”

  她語氣十分客氣,帶了點疏離,沒有因為長樂救了她就放鬆戒心,長樂笑笑,不以為意地將手伸出來給她看:“一起嗎?”

  他的手,同樣沾滿了血跡。

  ……

  七寶蹲在溪邊,將手上已經幹涸的血跡仔仔細細清洗了一遍,還用雙手掬起一捧水清洗了口中的血腥味,雖然很是惡心,但是在關鍵時刻,這一招還是很有用的,她暗笑,估計那賀蘭茗回去之後沒個兩三月舌頭都好不了!該再狠點,幹脆咬斷最好!

  突然有一隻手伸過來,她立時遠離了他,長樂無辜道:“我是看你袖口被水弄濕了,想要幫你挽起來而已。”

  “謝謝。”

  “不用客氣!”長樂無所謂地笑笑,將手從半空抽回。

  “那我走了,還是多謝你幫忙!”

  “等等——”

  七寶又頓住身形,不解地看著他。

  長樂愣了愣,他隻是直覺想要留住她,並沒有特別需要說的,眼睛轉到滿園鮮花上,他笑得十分從容:“這位小姐,我好歹幫了你的忙,你不能這樣就走吧!”

  “我也有事要麻煩你!”

  七寶眨眨眼睛,很是詫異。

  “我母…親,我母親明年要過四十壽辰,我今年想要在她的住所周圍種上鮮花,以備明年為她賀壽,卻不知道哪種花合適,我又沒有兄弟姐妹,沒人可以商量,能不能請你幫我做個參謀?”
 
  長樂說謊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海明月明年也還未到四十,就算真是做壽,也不需要他費心去準備賀禮,早有禮部官員打當妥帖!況且太後宮中素來種植牡丹,根本不會改種其他花木,他這麽說,不過是為了讓七寶能多留一會兒。

  七寶直覺他有點問題,但還是站著沒走,畢竟他剛才確實救了她,幫了忙,還讓她出了氣,可是就怕哥哥知道會不高興,左思右想,她還是不願意欠他人情,不過是幫忙出個主意,不需多長時間,總不至於太費事。

  “牡丹是花中之王,豔壓群芳,你看可好?”七寶站在溪邊,也沒細想便道。
  
  長樂目不轉睛地盯著她明亮的眼睛,搖頭道:“牡丹是美,可是花開不香。”
  
  七寶低頭想想,覺得隨便應付實在不好,便真心道:“要不然,玫瑰?玫瑰花開,又香又美。”
 
  長樂輕笑著搖頭:“玫瑰有刺,紮手會疼。”
  
  “水仙?”

  “清高自傲,孤芳自賞。”

  “梅花?”

  “清香有餘,豐美不足。”

  七寶咬嘴唇,開始犯愁。長樂好整以暇地看著她犯難,十分喜樂。

  “菊花?”

  “韻味是有,過於素淨。”

  七寶徹底無語,看著長樂,無奈道:“那我也沒辦法了,你看看你母親生日是什麽時候,那月份什麽花開得最好最美,就種什麽花好了!”

  長樂剛要說話,有一人滿頭大汗,匆匆跑過來,看見長樂站在溪邊才如釋重負:“少主子,可找著您了!”

  長樂瞥他一眼,眼中暗藏不悅。

  小金子冷汗涔涔,壯著膽子道:“少主子,大殿都散了,該回去了,再晚——”
  
  七寶一聽也著急,忙問:“現在我可以走了嗎?”

  長樂正在想小金子隱含的話是說宮門要關,還是太後要怪罪,沒留神聽七寶說什麽,隻下意識地點點頭。

  七寶便先行離開,長樂還站在那裏,片刻後才想起應該回頭再看一眼。

  但等他回頭時,七寶已經走出了園子。


六三

  七寶一下馬車,便看到賀蘭雪站在門口,她飛快地撲過去抱住,“哥哥!”
  
  賀蘭雪淡淡一笑,摸摸她的頭,“玩的開心嗎?”

  七寶想起剛才種種詭異情形,她連玉娘都瞞著,就是怕賀蘭雪知道後要生氣,這時候怎麽可能說老實話,想想便說:“七寶很聽玉娘的話,都沒有亂跑,在庵裏玩來著!”

  賀蘭雪卻十分反常,並沒有追究之意,隻是輕聲道:“七寶,有一個人,想要見見你,已經等了一個時辰,你要見嗎?”

  什麽人等她?

  七寶疑惑地看向賀蘭雪身後,一個藍衣公子站在門口,目不轉睛地看著她,他一步跨過門檻來,似想要上前抱住她,七寶覺得他有點麵熟,卻已不記得,他就是她曾經給過允諾的海藍哥哥。
 
  海藍突然上前拉住七寶的胳膊,“你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當初我真的是什麽都不知道!七寶,你相信我!”

  七寶用力甩開他的手臂,躲到賀蘭雪身後去 ,“哥哥,他是誰?”

  賀蘭雪沉默不語。

  海藍未及防備,竟然被她推得倒退了半步,不敢置信地看著她:“你剛才說什麽?”
 
  七寶看他神情有幾分不對,緊緊抓住了賀蘭雪的袖子,她今天受到不少驚嚇,還沒平複過來,隻當又遇見一個瘋子。

  海藍怔怔看著七寶,她正緊緊攥住賀蘭雪不放,眼中露出的分明是陌生畏懼的情緒,他喉嚨哽咽,震驚到說不出話來,那時他被太後和父親聯手給騙了,他們送他出了京都,他醒過來的時候,“海藍”就已經是個死人,他不能回來,不可回來!一旦他回京都,就證明父親在欺君,坐實了逃婚的罪名,那麽海家一門將會麵臨什麽樣的局麵?縱然父親沒有經過他的同意,他仍不能棄他們的生死於不顧!因此他不得不聽從太後的密旨趕赴邊疆,以多年前失蹤的海雲的身份出現在戰場上!一年多以來,他一直將對七寶的承諾牢牢記在心裏,隻等著在戰場上立下功勳後能名正言順地獲得太後的認可,回來找她。戰事一結束,他丟下一切,風塵仆仆一路趕回京都,萬萬沒有想到,遇見的竟然是這種場麵!

  他設想過千百種局麵,七寶可能會驚訝,會生氣,會以為他故意欺瞞,會對他憤怒失望,會不肯原諒他,可是他從未想到過,在七寶的眼中,他此刻竟然跟一個路人,一個陌生人沒什麽區別!
  
  一時間胸口疼痛,全身的血液似乎已經凝固,頭腦中空空蕩蕩,海藍低頭凝神想了想,突然覺得七寶是不是故意生他的氣,跟他鬧脾氣,才裝作不認識他,對他這樣冷淡,他仿佛抓到了一絲救命的稻草,低聲哀求道:“七寶,你跟海藍哥哥開玩笑……開玩笑的是不是,你不會不認識我的,我們明明約好的……”

  “你過來好不好,我不會傷害你的,海藍哥哥不會對你怎樣的,七寶,你……”
  
  可是任由他說什麽,七寶始終躲在賀蘭雪身後,漠視他所說的一切。

  玉娘歎了一口氣,“海公子,有什麽話,進府再說好不好?你這樣會嚇著七寶的。”
 
  賀蘭雪先拉著七寶進去,擦身而過的瞬間,海藍想要伸出手再次握住她的手。
 
  七寶一顫,避開了。

  到了庭院裏,海藍便不肯再往裏走,“有什麽話就在這裏說!”

  “賀蘭雪,你究竟對她做了什麽!”

  賀蘭雪把七寶拉出來,“別害怕,他不會傷害你的。七寶,哥哥對你說過,以前的事情過去就是過去了,但是既然這位海公子想要知道,你不妨清楚地告訴他,你認識,海藍這個人嗎?”
  
  七寶看了一眼賀蘭雪,又回頭看了一眼咬著嘴唇一言不發的玉娘,意識到了氣氛的緊張,心裏頓時有點惶惶不安,但她還是誠實地搖搖頭。

  正因為誠實,才更傷人。若她肯說句謊話,騙騙海藍,倒還有幾分緩衝的餘地,海藍心心念念趕回來,怎麽可能接受這樣的事實!換了任何人都很難承受!

  他麵色一陣青白,伸出手,指著賀蘭雪:“你知不知道,這個人,就是分開我們的罪魁禍首!”
  
  七寶驚疑不定地看著他,不知道他在說什麽!

  賀蘭雪臉上未有絲毫動容,輕輕拉過七寶來:“不要聽他胡說。”

  “我胡說?賀蘭雪,你摸摸自己的良心!我有什麽對不起你,先前早已說過,你若是愛七寶,就應當跟我公平競爭!為什麽要做拆散他人姻緣的小人!我錯交了你這個朋友!”海藍目光淩厲,聲聲指責!他隱忍到現在,不過是不想拆穿他賀蘭雪的陰險麵目,多少顧念著同門之誼,朋友之義,可是他苦苦撐到如今,卻不想最終失掉七寶的人,會是自己!

  賀蘭雪麵色雖然未變,卻在不知不覺中握緊她的手,像是恐懼失去她的溫暖:“七寶,你相信他所說的話嗎?”

  七寶神情微微有些迷茫,卻下意識地向賀蘭雪身邊靠近了些。

  海藍突然解下一把劍來扔在地上,“這把純影劍,是攻城時,兀術王子匆匆丟下的,而你賀蘭家,正是當初搜尋這把劍用於拉攏敵國王子的叛逆!”

  “叛逆?”賀蘭雪像是聽到了什麽有趣的事,悠悠道:“當初兀術王子滯留京都,多少王公大臣都去給他送禮,未必你海家不送,別人就送不得?”

  海藍此時已經不再如往日一般沉不住氣,他聽了這樣的話,也不生氣,冷冷道:“兀術國內向來最缺的不是糧食不是武器,而是鹽!你賀蘭家如今一手掌控的便是這運送私鹽的生意,當初要求兀術提出和親人選的背後操控者,你敢對天發誓,不是你賀蘭雪!”

  賀蘭雪微微一笑,“沒有證據的事情,海公子還是不要亂說,畢竟這通敵的罪名,賀蘭家可是承擔不起!”

  海藍咬緊牙關,賀蘭雪做事向來謹慎,如何會留下把柄給人,戰爭一起,對賀蘭家隻有好處沒有壞處,他們兩邊都可獲利,一方麵將海家調離京都,獨攬大權,另一方麵前方運送物資的一切事宜接手的都是賀蘭家的人,他們可以得到的好處可想而知。怎能讓人相信,這一切都與他們無關?證據?證據隻給相信他們有罪的人看,除非找來兀術王子當麵對峙,否則一切都是死物,毫無用處!
  
  曆經近兩年的戰爭,雙方都沒討到什麽便宜,僵持的狀況一直持續到兀術大可汗病逝,兀術幾位王子開始陷入奪位的廝殺,再也無暇顧及對外的戰爭,大曆才能取得這場戰爭的最後勝利!可是他們付出了多少代價,海藍直到今日才想明白,當初的和親人選,是誰都不要緊,因為這不過就是一枚棋子,而這個頭銜當初差點落到海藍身上,不過是因為,他礙著了賀蘭雪的事!
  
  海藍心裏還存著一分希望,他隻望七寶知道這些,會遠離了賀蘭雪,他以為,她不會完全忘記他,他必須挽回,絕對不能眼睜睜看著七寶,跟賀蘭雪這樣卑鄙的男人在一起!
  
  “七寶,我不管你為什麽會不記得我,我相信這一切都是賀蘭雪的陰謀,他想盡一切辦法將你我隔離,為的就是實現他自私的目的!你怎能相信他,你怎能跟這種人在一起?”
  
  “你走開,不許這麽說我哥哥!”

  連玉娘都驚訝地看著一向十分平和乖巧的七寶,想不到她居然這麽維護賀蘭雪,更想不到在親眼見到曾經的戀人之後,她竟然真的一點都沒有想起來!

  七寶不是什麽都沒有想起來,她或許對往日發生在兩人之間的事情沒有記憶,可是她對海藍這個名字有熟悉的感覺,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七寶就覺得很奇怪,她仿佛在什麽地方聽過,可是她幾乎不能分清,這份熟悉是來自於夢境還是真實發生過的事情,眼前這個人,是否真的與她相識……
 
  但她不能容忍他這樣說賀蘭雪,她病得那樣糊塗的時候,隻有賀蘭雪在她身邊照顧她,她病得不記得以前,哥哥也從未嫌棄過她,可是現在,這個人,憑什麽要來指手畫腳!
  
  沒有人比賀蘭雪心裏更快意,看著海藍猶如受到重擊的表情,他才覺得長久以來的付出得到了回報,他要她眼裏心裏隻有他一個人,賀蘭家的事情他甚少參與,之所以去找賀蘭傅賢,就是為了調開海藍,可是,不管他去與不去,賀蘭家推出來的和親人選,都會是海藍!這些年來兩家一直保持著很好的合作關係,而如今賀蘭家已經不願意再與人分享利益,趁著戰爭的機會,奪取更多的家族利益,這本不難理解。他賀蘭雪不過是推波助瀾而已,海藍把一切都推到他身上來,他也不很在乎,隻要達到目的,什麽手段,有什麽要緊!
 
  他從沒覺得自己錯!

  海藍的指責他無意辯駁,愛情中要論對錯,要論是非,本就是一件荒謬絕倫的事,得到就是得到,失敗就是失敗!

  要講風度,要論得失,就注定被他搶走!

  賀蘭雪輕輕攬住七寶的肩膀:“別生氣,我想海公子也是一時太著急!”
  
  海藍當然憤怒,尤其當他看見七寶居然對賀蘭雪言聽計從的時候,他更覺得自己被摒棄在外,隻是短短的一年多時間,七寶居然將他忘得一幹二淨,全都是賀蘭雪!他居然還在這裏裝好人,裝大方,還讓他們見麵,根本就是要讓他看到現在的七寶心裏……根本就沒有海藍這個人!
  
  賀蘭雪明明是一副勝利者的姿態!然而真正擊垮海藍的,不是賀蘭雪,而是將他徹底遺忘的七寶!

  “你就這麽輕易的忘記我?不過才一年多……你就能投入他的懷抱……七寶,我從來沒想過,你會是這樣的女人!”

  “我忘記了,你跟他早就不是什麽清白的關係,我真是蠢,怎麽會相信你在等我,怎麽會拚命也要回來!”

  “說什麽會一輩子不離開我,到頭來我才是那個傻瓜!”

  海藍根本已口不擇言,他的心痛苦地緊縮成一團,痛苦無法排遣,眼睜睜看著七寶這麽維護賀蘭雪,嫉妒,怒火在他胸口膨脹,找不到任何出路,他在戰場上磨練出來的理智與冷靜已經同時拋棄了他,他像是一年多前一般毫無進步,被愛恨衝昏了頭腦,隻想要拉七寶跟他一起墜入深淵,他已經分辨不出自己在說什麽,隻知道不停地將自己胸口的痛苦傳遞給她知曉,他不要做外人,不想做被遺忘的那一個……

  任何人在感情麵前都會變得幼稚可笑,他也是如此,不管不顧地說,不在乎七寶受到傷害與否。
  
  “我為什麽這麽蠢,要相信你這樣的女孩!你根本是人盡可夫!”
 
  “住口!”賀蘭雪分明看到七寶搖搖欲墜,她那麽敏感而脆弱,很容易受到傷害,她總是笑總是開心,隻有他知道她都是背著別人哭!他小心翼翼嗬護著她,寶貝著她,精心捧著她,愛著她,如何能忍受海藍這樣折辱她!

  海藍被這一聲喊得愣住,他怔怔看著七寶的臉,隻覺得喉嚨像是被火燒著,半句話都說不出來,不,不是這樣的,七寶在他心裏,分明那樣珍貴,他那麽那麽愛她,怎麽忍心說出這樣的話來,他不是故意要傷害她!“七寶——”

  剛想要解釋,想要挽救,想要彌補,賀蘭雪已經一掌向他打來。

  海藍根本心神大亂,絲毫沒有防備,勉強側身避開要害,還是被這一掌重傷肩頭,隻覺得一陣血氣翻湧,踉踉蹌蹌退了幾步,一口鮮血噴了出來,藍衫上染上血跡,更顯得落拓。
  
  七寶一愣,呆呆看著這一幕,腦海裏有什麽一閃而過,模糊的人影,卻怎樣都看不清麵孔!玉娘匆忙拉著她退到一邊去,生怕她這樣傻傻地站在那裏,會為他們所傷!

  海藍此時已經清醒過來,胸中怨恨難忍,當下不再言語,拚盡全力要與賀蘭雪一搏!若是一年多前,他或許還會輸給他,可他早已不是當初那個海藍,戰場上是要拚個你死我活的,他不能對任何人手下留情,此刻他殺心大熾,恨不能立刻殺了這個奪他愛人的卑劣小人!

  幾招一過,他看準機會,左掌用力拍出,正中賀蘭雪心口。

  賀蘭雪倒飛而出,‘砰’地一聲重重摔倒在地上,當下麵色煞白,顯然是受了重傷!七寶驚呼一聲奔過去,淚珠頓時滾落下來!

  海藍愣住,他根本沒有可能這麽快打敗賀蘭雪,明明剛才賀蘭雪可以向他擊出一掌,他本就打的是兩敗俱傷的招式,可是怎麽會!怎麽會賀蘭雪這麽輕易地被他打中,反倒是自己半點沒有受傷!怎麽可能!

  “玉娘,快叫杜良雨來,快啊!”七寶驚慌失措,想要扶住賀蘭雪,又怕他痛,一時之間,根本沒有注意到,海藍還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看著她,像是失了魂魄……


六四

  “打她!”

  “野孩子!”

  “打死她!野孩子!”

  “你騙人,我有娘!七寶不是野孩子!”

  “你沒爹,沒爹就是野孩子,噢噢!沒爹的野孩子!”

  她不是!她有娘!乳娘就是她娘!他們胡說!七寶明明不是野孩子!嗚嗚,可是七寶的爹娘到哪裏去!

  為什麽不來找他呢?不要她了嗎?

  七寶猛地一驚,夢中的情景還曆曆在目,一切仿佛都發生在昨天,她本是雙手支額坐在床邊,這下子差點摔下來,好在一雙手及時扶住了她:“做噩夢了?”

  賀蘭雪臉色有些蒼白,可是人早已清醒過來,隻是不敢驚動她,便幫她蓋了衣裳,坐在床頭靜靜看著她的睡容。

  好在他動作不慢,否則七寶非得一頭栽下來不可!

  “哥哥,你醒了?”七寶驚喜萬分,雖然杜良雨看過後說沒大礙,死不了,但是死不了也很嚴重,七寶是不相信這個半吊子大夫的,總覺得他說話沒正經,醫術也不靠譜!

  “我好了很多,對不起,讓你擔心了。”賀蘭雪摸摸七寶的頭,唇畔露出溫柔的笑容。不小心牽動傷口,輕咳一聲,嚇得七寶手忙腳亂跳起來要去叫杜良雨,賀蘭雪一把拉住她:“不用,我真的好多了。”

  雖然他是故意擺下陣來,可是傷口是一點不假的,正中胸口,沒有月餘的休息,根本無法緩過氣來。

  “哥哥為什麽要跟那個人打,那人到底是誰?你知不知道我多擔心!”七寶紅著眼眶,碎碎念個不停。

  似是抱怨,更多的是心疼。

  “別擔心,我真的沒事。”賀蘭雪臉色蒼白,握緊她的手,安慰著她。

  “哥哥你醒了就好了,我現在就去跟那人說清楚,讓他以後別再來我們家了!”七寶抹抹快要流下來的眼淚,飛快地站起來。

  “不要去!別走,我想你陪在我身邊。”賀蘭雪輕聲地請求,眼角竟然也微微泛紅。
  
  那個藍衣公子現在還一個人站在庭院裏,七寶知道,他在等她,想要跟她說話,可是剛才賀蘭雪未醒,她根本沒有心情去管那個人,他也想知道,那個自稱海藍的男子,跟她,是什麽樣的關係,為什麽聽到她不認識他,竟然會那樣激動,甚至於出口傷人。

  口出惡言,七寶雖然會被刺傷,但是她隱約覺得,那個人不是壞人,他也許真的認識她,不,他肯定認識她,否則為什麽要這樣生氣,潛意識裏,七寶覺得,他們或許真的曾經很要好!
  
  她突然,對自己的過去,有了好奇心。

  七寶聽話地重新坐回床邊,握住賀蘭雪的手,低頭想了又想,才抬起頭來看著他,“哥哥,那個人,是認識我的,我過去,真的跟他……”

  賀蘭雪臉色一下子變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七寶,仿佛要從她臉上找出蛛絲馬跡,他的手一下子變得冰涼,時間像是瞬間終止,他感覺自己的心髒跳得越來越快,幾乎要跳出喉嚨來。
  
  她想起來了,她想起了什麽是不是?她在懷疑,她懷疑他欺騙她,他所有的一切努力,都要付諸東流了,隻因為她跟海藍見了一麵,隻見了一麵,她竟然突然問起過去,這一年多以來,他小心翼翼地回避著的過去,竟然這樣輕易被她提了出來,他會同意他們見麵,未必沒有存心試探的意思,可是這樣一試,這種結果,他……

  “你是不是在耍我?你早就已經想起來了是不是?你等著看我的笑話?你要跟他在一起是不是?你口口聲聲說最喜歡我,難道都是假話!”賀蘭雪情緒前所未有的激動,他摔開她的手,一下子狠狠扼住她的肩膀,七寶驚惶地看著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不過問了一句,他怎麽會這麽驚訝,這麽激動!“我——”七寶想要說話,可是觸及到他黑不見底的眼睛,立刻啞然,像是被莫名的力量奪取了聲音!

  賀蘭雪的眼神不知不覺中帶了一種冷酷的審視,他跟自己說,隻要她否認,隻要她仍然認為他是最重要的,最喜歡的,他什麽都不計較,對於以前,他都不放在心上。可是看到七寶吞吞吐吐,他並不覺得那是驚慌失措,他以為這是一種默認,一種不能明說的情感,或許,在她心裏,一直有海藍的存在,她根本就沒有半點忘情於他,現在他回來了,她就迫不及待想要飛去他的懷抱,她把他賀蘭雪當成什麽呢?救命的浮木?隻要脫離了淹死的危機,立刻就可以一腳踹開,可以隨隨便便當作垃圾一樣扔掉的男人?

  “你一直在等他嗎,現在他回來了,你是不是終於可以脫離我了,感到興奮,開心?那你滾,立刻滾,他就在外麵,跟他一起走,我不要再見到你!”

  長期壓抑的恐慌與不安在這一刻爆發,七寶從未見過這樣失去控製的賀蘭雪,她記憶中的哥哥是絕沒有這麽冷酷的時候,也從不對她大聲這話,他的眼神,永遠是寵溺的,溫柔的,她說什麽,做什麽,他都喜悅地看著,她做錯了事,他也沒有這麽嚴厲地對她吼過,可是,她什麽都沒有說,什麽都還沒有做?這到底是怎麽了?她不過是想要問一句過去,難道她想要知道過去究竟發生過什麽事情也不行嗎?她又沒說要離開,她隻是想要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她隻是想要跟站在外麵那個人說清楚而已,這也錯了嗎?

  七寶同樣被慣壞了,寵壞了,她體會不到賀蘭雪此刻的心情,她隻覺得自己受了委屈,想也沒想地推開賀蘭雪,就要衝出去。

  賀蘭雪猛然驚醒,一下子從床上跳下來,從後麵撲過去緊緊地抱住七寶,“是哥哥錯了,都是我的錯,我不該胡言亂語,我是瘋了才會說這樣的話!對不起七寶,別走!”

  話出口的瞬間,他就意識到自己犯了錯誤,因為他讓情感控製了他的理智,讓妒忌和驚慌燒昏了他的頭腦,七寶是這樣的擔心他的傷勢,他卻懷疑她,擔心她不夠真心,還要這麽傷她的心,他怎麽能像海藍那樣愚蠢,他差點犯了最愚蠢的男人才會犯的錯!

  差點親手將心愛的人推開!推入別人的懷抱!

  七寶很生氣,被賀蘭雪抱住之後還是覺得很委屈,她不想要在這個時候鬧脾氣的,可是她沒有受過這樣的委屈,或者說,她有記憶的部分,一直是幸福而快樂的,簡單地活在賀蘭雪的愛中,沒有想到過,這樣強烈的愛背後,也隱藏著深深的不安,來自於賀蘭雪的不安,如今他也讓她陷入了這種漩渦!

  但是不管她怎麽生氣,怎麽用力推他,賀蘭雪都死死抱住她沒有鬆手,生怕他一鬆手,七寶就跑得連影子都不見了!他緊緊地抱著她,親吻她不斷落下的淚水,一疊聲地向她道歉,以至於到了最後他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道歉,這場莫名其妙的爭吵來自於何處,他怎麽能因為一句都沒有說完的話就這樣生氣,不,也許是他壓抑了太久的恐慌,在這樣一個特殊的時刻,突然一下子爆發出來,不但嚇壞了七寶,也嚇壞了他自己!

  “對不起,都是哥哥的錯!”
  
  “七寶,不要哭了!”

  “哥哥以後再也不會對你這麽凶!”

  七寶不知哪來的力氣,竟然一下子掙脫他,賀蘭雪剛想要拉住她,卻發現她不是往門外跑,而是蹲了下去,抱住她的膝蓋,把頭埋起來,拚命地哭!賀蘭雪胸口的傷處有些隱隱作痛,他分不清是來自於傷口還是心髒,也許根本靠得太近,以至於他無法分清,他也順勢蹲下身子抱住七寶,“對不起,哥哥惹七寶哭了,七寶,把頭抬起來好不好?”

  七寶並不理睬他,隻是把頭埋起來,很認真,很認真地哭著。
  
  知道有人疼愛她,知道他會心疼她,七寶的淚水卻反常地掉的更凶!像是故意要哭給賀蘭雪聽的,她也不知道,自己這樣奇怪的心思,到底是怎麽了,像是他惹得她生氣,惹得她傷心,她便也要他也著急,要他也後悔,要他也痛苦!

  明明,明明在他道歉的一刹那,她就已經不那麽生氣了,就已經不想哭鬧的!因為她不再是個孩子,而是一個十七歲的少女,她在別人麵前,從來都是喜笑顏開的,隻有賀蘭雪,她還是想要任性,想要他寶貝她!也許就是怪他,平時為什麽要對她這樣好,將她徹底慣壞了,半點委屈都不能受,任何來自於他的嚴厲和冷漠,她都不想要承受,更何況他這麽凶地吼她!還要她滾!她能滾到哪裏去?離開賀蘭家嗎,不,她絕不走,絕不!

  賀蘭雪低聲地咳嗽,可還是不間斷地對她說話,哄著她,向她道歉,但不論他說什麽,做什麽,怎麽安慰她,七寶還是一聲不吭,哭泣越來越小聲,漸漸變成輕微的啜泣,可是卻半點沒有抬起頭來看著他的意思,還是死死埋著頭!
  
  直到賀蘭雪歎息著坐在她身邊,輕輕伸出手臂將她抱在懷裏。

  “最討厭哥哥!”七寶一抽一抽,還是輕聲抱怨著。

  賀蘭雪拍拍她的後背,幫她順氣。

  他自己卻猛烈的一陣咳嗽,七寶心裏一顫,想要抬起頭來看他,卻生生忍住。
  
  “你還要趕我走!”

  “我不是這個意思,隻是……我隻是……”
  
  “你就是這個意思,你厭倦我了,煩我了,想要把我推給別人,還說是我想走!都是你不好!”
 
  七寶眼淚汪汪地抬起頭,臉上哭得像個小花貓一般,賀蘭雪苦笑,輕輕抹掉她臉上的淚珠,“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以後哥哥再也不會這樣!”
  
  哼!七寶氣呼呼地把眼淚都擦在賀蘭雪的袖子上。

  “你保證,以後再也不趕我走了!”七寶直視賀蘭雪的眼睛,認真地尋求他的保證。
  
  賀蘭雪鄭重地點頭,“我保證!”

  “需不需要發誓?”

  “哼,男人發誓要是有用的話,母豬都會上樹!”七寶脫口而出。

  結果連她自己都愣住了,這句話,好象是有誰告訴她的,到底是誰說的?誰曾經告訴她這樣的一句話?

  一個女人的身影瞬間在她腦海裏閃過,這是她印象最深的記憶,藏在大腦的最深處!
  
  賀蘭雪見她神情迷茫,側著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麽,想得微微出神,明明剛才還生氣,現在卻是一副可愛的模樣,手指不由得纏緊了她的發絲,銜住她的嘴唇,仔細地品嚐著,她的唇角還有淚水苦澀的味道,他將她的淚水全部卷入自己的口中,像是要記住這種味道,從此以後,不再讓她傷心落淚,不再對她生氣,不再失控地對她發怒!

  七寶小小聲地喘息著,淚蒙蒙的眼睛氤氳上一層霧氣。

  嘴唇一被放開,她就抓住賀蘭雪的袖子,攥得死緊,“我以後可能會很任性,很壞,哥哥也不會嫌棄我,不會趕我走嗎?”看到賀蘭雪點頭,她才高興起來。

  “七寶,我們馬上就成婚好不好?不要管什麽閨試,我們早點成婚!”

  “才不要!閨試有什麽難的,人家能通過,七寶也能通過!”七寶驕傲地揚起嘴角。
 
  賀蘭雪歎了口氣,不知道為她高興好,還是為自己悲哀好。

  這個晚上,七寶如童年一般躲在賀蘭雪懷裏入睡,渾然忘記自己想要問的,那些關於自己的過去;也不再想到,還有一個人,一直在等著她,想要聽她的解釋,卻怎樣都等不到,隻能傷心地離開。
  
  賀蘭雪的手臂都已經酸麻,但是他隻要略略一動,就會驚擾到睡得眉眼皺成一團的七寶,沒有辦法,隻能繼續將自己的手臂借給她做枕頭,比起以往他所認識的那個乖巧到讓人心疼的七寶,賀蘭雪覺得這樣一個會生氣,會發怒,會耍小脾氣的七寶,才更真實,與他更貼近,那麽乖巧,那麽聽話,也許是因為她一直害怕被人丟棄,也許是因為童年不幸的際遇,使得她對人生充滿了不信任和不安全感,即便他努力營造出溫馨安逸的環境,可是在她內心深處,還是很難接受。但是失憶以後的七寶,變得比以前更開朗,更活潑,更堅強,可是在某些方麵,也顯得更像真人,高興起來像是一團火,生氣起來像是一陣風,對賀蘭雪來說,這正是他所缺少的,個性中本該存有的強烈的愛恨,他全部都給了她。與其說是他找到了七寶,不如說是,他找到了自己,失去的自己。就如同他所說,不管是怎樣的七寶,他都喜歡,他都如此鍾愛。

  睡夢中的七寶輕聲地嘀咕了一句,賀蘭雪沒有聽清,他隻是將她的被子往上拉了拉,無可奈何地躺在一邊。

  話說回來,他好像才是受重傷的病人……

  大曆十七年,楚柯擊敗他的兄弟們,登上兀術大可汗位,他派來使者,再一次向大曆提出和親的請求,這一次,兀術使者帶來了一個玉鐲,向大曆的皇帝,求娶這個玉鐲的主人,一位他一見鍾情的美貌少女。這件稀奇的事情,再一次在大曆國都,掀起風波……


六五

  京都,正是一派繁華的盛景,大曆對兀術的戰爭終於結束,人們沉浸在愉快和驕傲的情緒中,仿佛那場慘烈而可怕的戰爭,從未發生過。
  “你叫我出來,又不肯說為什麽,光是一個勁的灌酒有什麽用?”

  “海大公子,我可不是很有空閑,今天可是推了兩個慶功宴才得空,你若是再不說話,我可就走了!”

  海藍卻仍是不理睬,兀自往自己酒杯中倒酒。

  勃日暮歎息一聲,走到花廳門口,喚來這酒樓房間外伺候的小廝,給了他一錠銀子,低聲吩咐幾句,那小廝連聲應承,一溜煙下了樓。
  
  勃日暮又走回去。
 
  若有所思地看著海藍手中的酒杯:“又是為了那丫頭?”

  海藍手中的酒杯抖了抖,清澄的液體差點撒出來。

  勃日暮扇子輕輕在手掌心敲了敲,笑道:“莫不是她生你氣,不肯原諒你?”
 
  海藍咬牙切齒地道:“若是這樣,我也不怪她,但她不該,連一句解釋都沒有,就這樣將過去——一筆勾銷!”
  
  勃日暮挑起眉頭,狀似無心:“這說的是什麽話,我越發聽不懂。”

  海藍手中的酒杯重重磕在桌子上,低啞的聲音裏帶著說不出的怨恨,“她分明是愛上賀蘭雪,卻為什麽不能給我一個明確的答複,這樣莫名其妙地就說不記得我!叫我——”

  勃日暮瞧了一眼他的神色,也笑起來,可是那笑容卻分明有些奇怪,有些說不出的僵硬,“你怎麽知道,她愛……愛賀蘭雪,她對你說了?”

  海藍淒然一笑道:“哪裏用得著她說什麽,我怎麽求她,她都不肯出來見我一麵。”
  
  “分明是她自己變心了,卻拿不記得來搪塞我!”

  勃日暮的手掌連扇子一塊狠狠拍在桌麵上,扇骨應聲而碎,海藍驚訝地抬起頭來,勃日暮訕訕笑道:“我是替你鳴不平!”
  
  海藍沒在意,隻喃喃道:“你沒看到她當時的眼神,我不過打了賀蘭雪一掌,倒像傷到的人是她。”
 
  “看她瞧那賀蘭雪的神情,我簡直要就要發狂。”

  “看不出來那丫頭沒心沒肺的小模樣,對賀蘭雪這麽上心。怪不得揣著明白裝糊塗!”勃日暮自言自語道,明明是回答海藍,卻又好像似聽非聽,心不在焉。

  “我為她費盡了心思,她也沒有那般瞧過我一眼,我現在——”

  這時候便見小廝掀開簾子進來,後頭還跟了一個嫋嫋婷婷的女子。

  小廝帶人到了,行禮後便轉身退下。那女子大大方方走近前來,十足嬌美模樣,向他們行了禮。
 
  勃日暮這時才回過神來,點點頭示意她坐下,這女子隨身帶著琵琶,是被勃日暮從附近有名的花樓裏請來彈曲解悶的。
  
  “奴婢秋娘,不知公子想聽什麽曲子?”

  “你隨便選一首吧。”

  她嫩蔥一般的手指輕輕一撥、一揉、一劃拉,勃日暮便聽出來,這個女子的技藝不俗,他心裏正煩躁的很,剛才還沒仔細打量她,這會兒才看清楚,她一身鵝黃的羅裙,在這春天顯得格外嬌俏,隻一雙眼睛始終脈脈含情,嘴唇微抿,嘴角微微上翹,露出些許的矜持笑容。

  他仔細看著她的臉,像是要在她臉上尋出什麽來,末了看得那女子羞怯地低下頭去,勃日暮才勾起笑容,這煙花女子的年紀不算輕,偏偏這一派羞澀模樣宛若少女,看來是個久曆風塵的女人,他看了一眼正自斟自飲的海藍,心裏轉過一個主意,卻繼續勸道:“既然是個不愛你的,就忘了吧,這天下女子多的是,何必為了一個如此自苦,你海公子如今立下這般功勳,有太後為你正名,可以堂堂正正地留在京都,難道還怕娶不到美嬌娘。”

  奈何海藍恍若未聞,自說自話,“我今天還一直在幻想,她能醒悟過來,明白我對她是一片真心,知道賀蘭雪是個怎樣卑劣的小人!”
  
  “她如果能那樣看我一眼,我便是立即為她死了,也甘心。看到他們那般旁若無人的要好,我恨不得將那賀蘭雪殺了才好!”

  勃日暮皺眉,“既然如此,那就殺了他不是更好?”
  
  “可現在他是七寶心裏喜歡的人,我如果真的殺了他,隻怕以後連見都不敢去見她。”
  
  海藍話說的平平淡淡,可言談中難言的痛苦聽來卻讓人心驚,那彈琴女子一邊彈著,若有若無地看了海藍好幾眼,麵上還是一派自然,心裏早已十分動容,隻想不到天底下還有用情這麽深的男子……歡場打滾這麽多年,她看多了男人逢場作戲的醜惡嘴臉,無意中見到海藍這般的年輕公子,初時不過覺得他麵孔十分英俊,可是好看的男人她見得很多,也不見得有多稀奇,就像他旁邊那個錦衣玉帶的公子,看起來十分溫柔優雅,可眉宇間隱隱藏著鋒銳,並不真見得是個溫柔體貼的人。秋娘看人的本領,是歲月和經曆打磨出來的,她自信不會看錯。

  “我不明白,我隻是不明白……”海藍不停地搖頭,似是歎息,又似是憤恨,明亮的眼睛被一層陰霾遮蓋,顯得憂鬱,更顯出怨懟,可惜讓他憂鬱的人,仇恨的人,都不在他眼前。
 
  “你若是不能殺他,就隻能眼睜睜看著她被人搶走,這便是常理。”勃日暮輕輕啜了一口酒,不自覺的又看了一眼正在彈奏的秋娘,臉上突然浮起一種奇怪的笑容。

  一聲清脆的碎裂聲,讓秋娘心裏一跳,慌忙抬起頭來一看,那藍衣公子手中的酒杯,已經被他生生捏碎。酒杯的碎片,割得他滿手都是血。

  勃日暮淡淡看了一眼,“秋娘,取水來,替海公子清理一下傷口。”

  秋娘匆忙擱下琵琶,掀了簾子出去。

  不一會兒,便取了清水和布巾,她半蹲半跪在海藍腳邊,細心地幫他清理了傷口上的碎渣,那傷口她都不忍看一眼,因為碎片已經刺入他的手心,要取出來本就很痛,可這人像是不會痛一般,也許,他心裏的痛,更勝過手心的傷處。

  “海藍,這世界上並不是隻有一個女人。是!我承認,她的確是很漂亮,除了當年美貌冠絕天下的太後之外,京都再想找出這樣的美人兒的確很難,可是,既然已經得不到,不如幹脆地放手,你若是肯低頭看一眼,到處都是美人!”

  海藍下意識地想抽回手,卻被秋娘拉住,她很小心地吹了吹他的傷口,海藍這才看到她的臉。
  
  在他的記憶裏,七寶的眼睛在她笑起來的時候總是像上弦月般微微彎起,總是帶著孩子氣的天真,不論她開心還是生氣,都有一種說不出的俏麗和生動。

  眼前這個女子,一樣是有一雙溫柔的眼睛,比七寶少了些天真,卻多了些情意。
  
  看他的時候,絕不像如今的七寶,她那樣冷酷的眼神,像是把他當作了仇敵,而絕非是一個傾心愛慕她的男人,但凡她對他還有一絲情意,也該知道,那眼神有多傷人……

  秋娘心裏一動,臉更紅,頭垂得更低,手上包紮的動作更溫柔。

  海藍怔怔地看著她,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勃日暮笑了,他的笑忽然變得很輕鬆,很愉快:“你瞧,秋娘不也是個美人,你若是喜歡,今晚我作主,讓她陪你一晚,保證你明天早上起來就記不起七寶是誰了。”

  海藍沒有說話,他的眼神中顯露出一點迷惘,他也想知道,是否真的能如勃日暮所說,他今天醉死,明天早上就能不記得她了……
 
  但願吧……

  當晚半醉的海藍被勃日暮差人送進了秋娘的香閨,勃日暮心中終於覺得稍微舒坦了一些,好像搬掉了一塊石頭,或者是,無形中消滅了一個對手。盡管這個人,也是他的朋友,是他在戰場上並肩作戰的兄弟。
 
  隻是,人在某些時候,還是要自私一點的。
 
  第二天近午時,勃日暮特地請人去叫了那秋娘來為他彈曲子。聽曲是假,看戲是真,他巴不得海藍幹脆就住在那花樓別走了才好。

  那秋娘本就是那條街上最溫柔貼心的歌姬,年輕貌美賽過她的多的是,可是她卻憑著一手好琵琶和一副解語花般的性格在煙花之地站住了腳。畢竟男人最喜歡的,除了漂亮的女人,就是溫柔的女人。秋娘的善解人意和貼心是出了名的,但凡與她相處過,幾乎沒有男人能不對她上心,在他的宴會上,不少貴公子都對這位秋娘讚不絕口,他早已有所耳聞,心中有數。

  海藍的個性,絕不會喜歡輕浮妖豔的女子,所以勃日暮舍棄了一眾年輕的美人而獨獨挑上秋娘,就是因為她溫柔。

  一個受了情傷的男人,總歸是會被溫柔的女人所吸引的。
 
  秋娘直到近黃昏才到,卻是一身疲憊憔悴,眼神裏多了些說不出的味道,看得勃日暮心裏暗暗驚奇。
 
  秋娘向他告罪,勃日暮這麽驕傲的人,向來是不等人的,何況是一個青樓的歌姬。
  
  但他竟然沒有生氣,反而和顏悅色。

  秋娘彈了兩首曲子,勃日暮才漫不經心地問,“不知有秋娘伺候著,海公子昨夜過得可好。”
  
  秋娘麵上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他——他當然很好。”

  隻是手指上的動作停了,眼中也露出一種迷惑。

  勃日暮是何等精明的人,怎麽會聽不出她話裏有話,他心裏隱約覺得有點不對,仆從回稟說海藍一大早便離開了花樓,照說過了一夜,秋娘提起海藍,怎麽是一副輕描淡寫的模樣。
  
  “秋娘今日也是來向世子告辭的,承蒙世子照拂,秋娘心存感激,隻是秋娘從今後再也不會出來彈琴了。”
  
  這話倒是不錯,他請她來彈曲,也是照顧了她的生意。

  “莫非海公子要為秋娘贖身?那可要恭喜你了!”

  秋娘搖搖頭,“秋娘早已自贖,何談他人贖身,是秋娘要回鄉去了。”

  回鄉?

  怎麽不是贖身?海藍這樣的性格,跟她過了一夜莫非半點情意沒有?勃日暮臉上的笑頓了頓,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海公子隻怕舍不得秋娘吧,依本世子看——”

  “世子,那位公子他,沒有——”秋娘忍不住歎了口氣,苦笑道:“這本不是光彩的事,秋娘可能老了,已經不再是當年的秋娘。”

  經過昨天一晚,她突然覺得自己老了,不過二十五歲的年紀,卻已經在風塵中打滾了十年,她最好的年華已經不在了。當年出來掙錢,不過是拚著一口心氣,想著要那個嫌她家拿不出豐厚嫁妝的人家看一看,她也是有骨氣的,寧願出來賣藝,也絕不叫人以為她隻能委曲求全嫁作人婦,她當年也是想著賣藝不賣身的,想著一定要留下清白的,可是不過短短數日,她便已明白,她是多麽的天真,一個女人,一個柔弱的女人,想要在這世上掙一口飯吃,是多麽不易。她屈服了,妥協了,不得不下了場子陪人,但也不是誰都陪的,也不是誰都能叫她屈服。

  這些年,家鄉還是有人在等她,等了她十年,十年前就一直仰慕著她的一個普通的男人,她從沒想過要嫁給那樣的男人,盡管她也感動他不嫌棄自己,可她不甘心。因為那人隻是不算窮,可也絕沒有富過當初她要嫁的那個人家。

  見多了男人醜陋的嘴臉,她仿佛已對所有男人都死了心。她不甘心,她不能就這樣回去。
  
  “他……他就像個木頭,進了屋子倒頭就躺下,我怎麽……怎麽想法子……他都無動於衷……不,他簡直是塊頑石!”秋娘似有些羞惱,緊緊咬著嘴唇,但是臉上又不全然是氣憤,還多了點什麽,末了長歎了一口氣,“世子還是另請高明吧,秋娘老了,沒當年那麽風光了。”
  
  “秋娘不用妄自菲薄,假以時日,相信一定可以——”

  秋娘搖搖頭,“若是一個晚上都沒有用,再多的時間也不管用。我就在房裏,他還能倒頭就睡,對我無動於衷,秋娘實在想不出,他的心上人,要好成什麽樣子,才能引得他這麽癡心。”
  
  勃日暮不說話,廳裏的氣氛一時有些沉悶。

  秋娘心裏在失落之後突然覺得豁然開朗,她是累了,該回去了,也許該再賭一把,相信一次,那人既然可以對心上人那麽用心,未必她就沒有那樣的福氣,她也是有人在等的,隻是,她需要一點信心,再上一次花轎。

  想通的刹那,她仿佛又恢複了自信。

  其實,除了容貌,七寶未必就強過溫柔體貼善解人意的秋娘多少,不過,如果一個人真正愛上另一個人,就算是有別人比她更好更美,他還是會死心塌地愛著她的。

  愛情倒底不是可以勉強,或是,假裝的東西。

  除非愛已不在,像七寶這樣,什麽都不記得,才最痛快,最幹淨,最一了百了。


六六

  陽光從窗格中斜射進來,揚起空氣中浮動的塵埃,一名內監恭敬地側身,請金刀公主進入清寧殿的正廳。金刀目光明亮,麵孔上帶著一種奇異的笑容,挑戰般地站在太後麵前,毫無行禮的打算。
 
  屋中上首坐著海明月、年輕的皇帝長樂,海英肅立一旁,廳中的氣氛一時顯得有些沉悶,與窗外明媚的春光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金刀公主抬起頭來看著太後,一束光線正穿過窗格,輕輕落在海明月的臉上,為她的端莊優雅添上了兩分明媚。
  
  “皇姐來了,母後和朕已等你許久,還在擔心你會不來。”長樂率先打破沉寂,他眉梢一挑,滿臉帶笑,語氣真誠,隻眼中的笑容,稍顯冷淡。
  
  寧太妃當初是第一個嫁給先皇的女人,金刀公主是他們的長女。而長樂與這位皇姐年齡相差懸殊,他出生的時候,金刀公主已經長成,且脾氣飛揚跋扈,對他也從未表現出半點長姐該有的親熱或溫厚,他們的感情,實在是說不上熱絡。
  
  “我為什麽不來?這宮裏還沒什麽地方是我金刀公主不敢來的!”麵對皇帝的示好,金刀公主並未回報以同樣的熱情,她語氣冷淡,眸中微帶寒意。

  海明月靜靜看著金刀的臉,淡淡一笑:“賜座。”

  “不必了,有什麽要說的還請盡快,我還邀了探花郎遊春,沒有時間可以浪費。”
  
  她的語氣極其不恭敬,連長樂的眉頭都不舒服地皺了起來,“皇姐,你怎麽能這麽跟母後說話——”

  金刀公主這時才轉臉看著自己的弟弟,突然感到一種悲涼彌漫上她的心頭,在這個偌大的皇宮中,他們同樣是姓勃,可是,為什麽卻不同心,甚至於,他站在海明月的一邊,高高在上,俯視著自己的長姐。就因為海明月,一家人四分五裂,他卻還叫她作“母後”!
  
  長樂與她對視了片刻,移開了目光。

  “長寧,今天找你來,隻是閑話家長,不用這麽劍拔弩張的,說起來,哀家也有一段日子沒有見到你了。”海明月看了一眼海英,她立刻恭順地跪下,高舉自己手中的托盤。
 
  金刀公主的目光落在那個托盤裏的金碟上,一隻通體碧綠的玉鐲靜靜地躺著。
  
  “什麽意思?”
 
  “兀術新繼位的可汗,皇姐知道是誰嗎?就是楚柯,上次你們還見過麵!”皇帝突然顯得興致很高,嘴角的笑容不斷加深,“他派人來大曆請求和親,使者帶來了這枚玉鐲,朕一看就覺得眼熟,後來才想起,那是父皇在世的時候,賜給——”
  
  “這是我的。”金刀瞬間明白,今天等著她的,是一場什麽樣的家庭聚會,閑話家常。
  
  “兀術與我大曆的戰爭已經持續很久,大曆雖然險勝,可是也受到了重創。朕開始還在犯愁,若是楚柯繼位後,再掀戰火,將會給大曆帶來不盡的麻煩。如今天賜良機,他愛上了皇姐,前來求娶,這實在是大曆與其修好的大好時機。隻是不知道皇姐,是否願意?”
 
  嫁金刀公主,附帶一批兀術人最為需要的糧食和食鹽、絲綢、耕器作為嫁妝,可以換來十年的和平。
  
  金刀公主神色冷凝:“行了,我懂了!國家之間聯姻以圖安定,這不是什麽了不得的策略,現在你們瞧上我了?”
 
  長樂笑盈盈地道:“是兀術可汗挑中了皇姐,愛慕你的美貌。楚柯,皇姐也見過,英俊瀟灑,且文韜武略樣樣兼具,皇姐若是嫁過去,便是兀術可汗大妃,有大曆公主的身份,皇姐的地位,絕無人可以撼動半分。”
 
  金刀眼中的悲傷漸漸變成利刃,她直視著自己的弟弟,大曆年輕的皇帝,“聽皇帝陛下這麽說,倒也很輕鬆,假如你是女兒身,願意嫁去那麽遙遠的地方嗎?願意去做那窮山惡水之地的大妃?”
  
  長樂目光與她相觸,未有絲毫退卻,“如果朕是皇姐,朕會去!”
  
  “因為朕是皇族,無比珍愛大曆的子民和這片天下,未免再起戰火,自會權衡利弊,作出對大曆最有利的選擇。請皇姐放心,大曆永遠是你的娘家,長樂在此立誓,如你嫁過去,真的受了委屈,朕會親率大曆萬千將士,一舉踏平它兀術,恭迎皇姐回朝!”
  
  這番話說的真情實意,連太後都不由側目看著這個年輕的皇帝,為他的這番陳詞而驚訝。
 
  金刀目光不複犀利,她低頭想了想,“這玉鐲怕不是我送給他的吧,如何到他手中?”一時她自己也愣了愣,突然大笑,笑了好一陣,笑聲既放肆又隱有些悲苦。“我還說,自己已不是少女的年紀,如何能被兀術王看上,原來人家看上的不是我,不是我啊!”
  
  皇帝不明所以地看著自己的長姐,不知道她的情緒轉變為什麽如此奇怪。
  
  她一直怨恨自己的父親,他的賞賜,她半點也不在乎。這玉鐲她已送給了一個人,早在幾年前,就當作不值錢的東西隨便賞給了一個女孩。金刀胸口的話盤旋了許久,還是壓了下去。
 
  她沒有那麽偉大,不想代替別人去和親。可是,她已經等了太久太久,她老了,也累了,她不願再困在這片天空下,守著一個永遠不可能成真的美夢,她要離開這裏,離開這些人!不管以什麽方式!
  
  “我願意出嫁!”
 
  走在高高的宮牆內,金刀沉穩而疲憊,她感到自己與這裏的一切格格不入,這裏的空氣都讓她煩悶到無法呼吸,現在她有機會可以離開這群人,為什麽卻感到前所未有的悲哀,她等待了這麽久,難道連那個人的麵都沒有見到就要遠嫁嗎?不,她要見他一麵,無論如何,要見他一麵!
 
  隻有一個方法!
  
  ……

  “哥哥,那個人今天又來了。”
  
  賀蘭雪輕輕咳了一聲,“你說海藍?”
 
  “嗯!就是上次穿藍衣的公子。”七寶很驚奇,那人竟然能契而不舍地來找她,隻為了聽一個解釋,他要解釋,那什麽樣的解釋能夠令他滿意?說她生病了,以前的事情都忘了,不記得海藍這個人,更不記得以往他們之間發生過的一切。

  這樣他是不是會滿足,是不是就會走?
 
  不,這麽說了,他隻會問,為什麽生病,還能不能想起來,甚至於,他會更加糾纏不放,直到她全部想起來為止。
  
  所以七寶一直保持沉默,裝作沒有看到他,對他一切的言行徹底漠視,這樣日子久了,他自然不會再來。
  
  七寶在某些時候,對海藍表現出來的冷淡漠然,讓玉娘在一邊看了,也不免驚訝不已。隻因她是這般愛笑、溫柔,討人喜歡的女孩,偏偏在對待海藍的時候,顯示出她個性中隱藏著的,執拗與堅定。這種性格,絕不屬於失憶前的七寶,倒像是一場大病,讓她個性中本不為人知的部分,漸漸顯山露水。
 
  她斷的異常幹淨,讓賀蘭雪都不知道說什麽好。他心裏清楚,七寶和海藍,他們之間已經沒有任何的關係了,至少七寶對海藍已經沒有絲毫的情意。然而,當賀蘭雪看到七寶用很冷淡的語氣談起找她的人來,他心裏又會產生很奇怪的錯覺,他甚至覺得,現在的海藍,會不會就是以後的自己。雖然七寶口中說著“我最喜歡哥哥”、“我喜歡你”這樣的話,可是,她不也曾經對海藍很喜歡嗎,僅僅一場大病就讓她徹底遺忘了海藍。賀蘭雪覺得自己的心情特別矛盾,看到她對海藍那樣冷淡,他心裏清楚她多半是為了自己的緣故,才要跟別人保持距離,這讓他心中止不住的歡喜。隻要一看到七寶和別的男人在一起,賀蘭雪就會感到不安,她稍微和別人親密一點,他就感到難以言喻的心痛,這些他都毫不遮掩地讓她知道,他很嫉妒,很不高興,所以七寶不得不拒絕海藍,甚至對杜良雨都保持距離,不再像以前那樣有說有笑,就是怕他多心,怕他生氣。
 
  照理說,賀蘭雪心情總該舒暢了,總該快活了,可是並不全然是這樣。他看到七寶現在對待海藍的態度,甚至會隱隱擔心和不安,不管七寶如今多麽依戀他,喜歡他,可是如何保證她將來也會這麽愛他,這麽喜歡他,說不定有一天,她會像如今對待海藍一樣,冷漠地對待自己……這些古怪的念頭讓賀蘭雪心中驚惶忐忑,他力圖平複自己的這些沒來由的想法,卻常常無法自拔,沉沉墜入這種憂傷之中。

  他有一種預感,一種不好的預感。
  
  賀蘭雪不是蠢人,他懂得如何將不安壓製在自己可以控製的範圍內,但是碰上七寶的事情,他往往會失去冷靜的判斷力,選擇相信自己的直覺。
  
  “哥哥?你怎麽了?是不是傷口又痛?”七寶秀美的臉近在眼前,她的眼睛裏,帶著對他的關切和愛意,賀蘭雪的心一瞬間平靜下來。

  “玉娘的藥該煎好了,我去端來!”

  可是她的右手突然被緊握著,賀蘭雪一把將她拉近了自己。七寶驚訝過後,便不明所以地望進了賀蘭雪的眼睛。
  
  “七寶,我們成親好不好!”

  七寶笑起來,“哥哥,你又來了,這句話已經說了好多遍了。我都說——”
  
  話音未落,突然被他抱住,“我說真的,這回不管你怎麽說,我都要馬上娶你!”

  呃?

  還來不及抗議,她就被大力地壓下,緊接著便被賀蘭雪的唇死死地吻住。這個吻,夾雜著他強烈的愛意和不安,讓她感到有些窒息,更多的是安心。賀蘭雪的心情,他雖然沒有說,她卻也察覺到他在忐忑,雖然不知道他這樣美好優秀的人,有什麽值得他如此不放心的,但是隻要能安慰他,立刻就成親,也沒什麽,不過是要被人家恥笑一下,大不了,忍了!七寶有點咬牙切齒,如果現在就成親,哥哥就再不會逼她學詩作畫,再也不要去參加什麽見鬼的閨試!

  七寶,也是有自己的小算盤滴!
 
  七寶的神情有些氣惱,卻越發顯得可愛,她好玩地摸摸賀蘭雪的眉,她喜歡哥哥的臉,喜歡他形狀優美的眉毛,喜歡他溫柔的眼睛,高高的鼻梁,淺淺的微笑,就連他一本正經故作冷淡的樣子都喜歡,因為隻要她想逗他笑,他那副冷淡的模樣就一定維持不下去!
 
  七寶喜歡,這種特殊的待遇,隻有七寶一個人享有的特別。

  她摸摸他的眉眼,終於輕舔似的親吻了他的唇,撒嬌的意味十足,嬌俏又顯得有幾分孩子氣。
  
  賀蘭雪的呼吸漸漸急促起來,手不由自主地從她的外衫探進去,稍稍有些急切地在她柔軟的身上撫弄起來。有力的手指,像渴求著溫暖,在她的身上徘徊。

  七寶的臉頰迅速染上紅暈,微開的唇間,輕輕發出小聲的喘息。
 
  “我明天就讓管家去布置,這個月最好的日子,一定要讓七寶成為哥哥的新娘。”賀蘭雪低聲道。
  
  最好的日子?什麽日子是最好的,當然是越快越好,賀蘭雪臉上泛起笑容,他迫不及待想要看到,穿著嫁衣的七寶,是什麽樣子。

  他已將內心隱藏的不安,忘記得一幹二淨,沉浸在幸福的喜悅中。
  
  房裏的氣氛十分甜蜜,溫度也漸漸升高……

  “七寶,你怎麽忘了來拿藥?”玉娘推門進來,頓時愣住!
  
  七寶驚呼一聲,一把推開賀蘭雪。飛快地捂著臉跑出去,玉娘費了好大勁兒才忍住臉上的笑意,端著藥進屋,對上賀蘭雪黑了的臉,玉娘無奈:“公子,玉娘下次一定會敲門的!”
  
  下次他一定會記得鎖門,賀蘭雪恨恨地想。

  直到回到自己的房間,七寶臉上還是滾燙滾燙的,她真覺得丟人,雖然大家對他們的關係早是心照不宣了,但是當麵被看見還是會難為情,她拖著被子捂住自己,咬來咬去,越想越覺得不好意思,嗚嗚嗚!
 
  “七寶?七寶,開門啦,我是玉娘!”

  就知道是玉娘,明明沒插門栓,她還故意敲什麽門!分明是有心取笑她!七寶把被角咬來咬去,羞憤不已。

  “七寶,開門!”

  “七寶,你在裏麵嗎?”

  “七寶,我可要推門進來了!我真進來了!”

  玉娘推門而入,房間裏一片黑暗,但床鋪上卻已沒有人。
  
  ……

所有跟帖: 

七寶明月樓 作者:秦箏 -畫眉深淺- 給 畫眉深淺 發送悄悄話 畫眉深淺 的博客首頁 (353736 bytes) () 08/26/2009 postreply 19:27:59

開頭還挺可愛的,到了後麵,越看越無語,這是我浸淫yy小說界這麽多年 -三日三- 給 三日三 發送悄悄話 (260 bytes) () 08/27/2009 postreply 19:44:08

哈哈,米吐 -北42- 給 北42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8/28/2009 postreply 01:05:26

你要暴打女豬的時候別忘了跟我說一聲。 -天涯宅女- 給 天涯宅女 發送悄悄話 天涯宅女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8/28/2009 postreply 13:16:54

me 3 -rlsrls08- 給 rlsrls08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8/30/2009 postreply 19:28:46

請圍觀群眾自帶小馬紮,小賣部出售泡椒鳳爪,瓜子和五香牛肉幹。 -三日三- 給 三日三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8/31/2009 postreply 02:50:39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

發現Adblock插件

如要繼續瀏覽
請支持本站 請務必在本站關閉/移除任何Adblock

關閉Adblock後 請點擊

請參考如何關閉Adblock/Adblock plus

安裝Adblock plus用戶請點擊瀏覽器圖標
選擇“Disable on www.wenxuecity.com”

安裝Adblock用戶請點擊圖標
選擇“don't run on pages on this doma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