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寶明月樓 作者:秦箏

來源: 畫眉深淺 2009-08-26 19:27:59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353736 bytes)
回答: 七寶明月樓 作者:秦箏畫眉深淺2009-08-26 19:24:22


六七

  賀蘭雪匆匆趕過來,腦海中第一個念頭就是海藍將七寶帶走了。
 
  他驚惶,但更憤怒!他憤怒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己,為什麽會這麽疏忽,竟然讓別人從他眼皮子底下將七寶帶走,而府裏沒有一個人察覺!
 
  七寶聽見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她想要喊出聲來。
 
  可是不行,她的嘴巴被人死死捂住,隻能聽見外麵驚惶的腳步聲,而不能向外麵人呼救。
  
  哥哥明明就在外麵,他在為她焦急擔心,他還生著病!可是她卻被人困在這個狹小的空間裏,想要動一動都不行。

  “公子,我都檢查過了,門窗都沒有被動過的痕跡,除非是認識的人,可七寶小姐怎麽會給陌生人開門呢?這一點我怎麽想都想不通!”
  是管家的聲音!

  “府裏都搜查過了,沒有人。”

  賀蘭雪又是一陣猛烈的咳嗽,聽得七寶心裏酸痛不已,都是她累得哥哥這麽焦心憂慮。
  
  隔著一層床板,他的一切都被隔絕在外。

  連聲音都有些模糊。

  “公子,您身體還未痊愈,要不要休息一會兒。”

  “不必。”

  “可是公子——”
 
  最後聽到的是玉娘憂心忡忡的聲音,接著七寶的意識便漸漸模糊,再也不能聽清外麵的人在說些什麽。

  誰會想到,她的床下竟然會有機關?

  她在上麵躺了這麽久,卻從未發現,一旦有人啟動下麵的機關,她就會從上麵整個掉下去。

  緊接著床鋪又恢複原樣。
  
  所有人隻會以為她被人帶走了,而不可能知道,帶走她的人,竟然就藏在床下!
  
  七寶醒過來的時候,她像是麻袋一樣被人扛在肩膀上,懸空的感覺令她很想吐,四周很黑很暗,春天本是蟲子的天下,可七寶連一聲蟲鳴都聽不見,隻聽見人有規律的呼吸聲。
  
  但是當她抬起頭,從黑暗中一路觀察,卻發現每隔幾步路,就有一點星光般的磷光在閃動。不仔細看,根本注意不到這微弱的光芒。

  究竟是什麽人,在她的床底下挖掘出這樣一條地道,有什麽目的?為什麽之前他們從來沒有動用過這條路,為什麽現在非要將她帶出來?
  又要帶到哪裏去?

  七寶腦海裏一團亂麻,本來她絕不至於一點線索都沒有,可偏偏人在被倒提著的時候,會極度頭暈,這裏的空氣也很渾濁,讓她幾乎不能順暢的呼吸。

  但是她知道,這個扛著她的人,是一個很高大健壯的男子,而且他正順著這磷光走,一直走。
  
  她想從自己身上取些物件作線索,可是當手摸到頭上的簪子的時候,她頓了頓,意識到這樣東西在必要的時候,可以作為自保的武器,她的手放下了。如果有人可以發現這條地道,自然會跟來,不必留下線索,可是如果發現不了,她隻能依靠自己!
  
  不知走了多久,終於到了地道口,七寶聽見有奇怪的聲音。她看不見前麵,隻能看見後麵,那人略略一彎身子,便鑽出了地道,隻聽“格”的一聲響,七寶驚訝地瞪大了眼睛,地道口的石板已在她眼前閡起。

  原來她聽到的聲音,竟然是這個人在啟動機關!

  她不知道已走了多久,隻知道再繼續下去,她肯定連胃裏的東西都要吐出來。頭朝下的滋味真不好受,七寶深刻體會到,麻袋的痛苦。
  
  本以為至少在出了地道以後,可以知道這條路通向哪裏,可是那人似乎察覺到她醒了,手一敲,七寶徹底昏迷。
  
  她醒來的時候,有人坐在她旁邊,一直默默注視著她。

  被擄走的時候是夜晚,她剛剛回到自己的房間,聽見玉娘在叫門,後來想要去開門卻失去了機會,因為床下有人啟動了機關。她落入別人手中,被挾持了出來。將事情大概整理一遍,七寶才睜大眼睛看著坐在床邊的男人。
 
  現在已是第二天的黃昏,光線從外麵照進來,照見他蒼白的臉色,他的眼睛裏此時布滿了血絲。但他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看起來是那麽冷淡,七寶哆嗦了一下,覺得這人看她的眼神很奇怪。
 
  平心而論,他長得出奇的耐看,十分古典而雅致。可是直覺的,七寶覺得,她很不喜歡這個人。
  
  “你醒了?”他伸出手來。
  
  七寶嚇得立刻卷起身子離他很遠。

  他收回手,“不是我擄你來的。”

  “你是誰?”

  男人的眼睛裏露出驚訝的神色,“你怎麽了?”

  “你到底是誰?”七寶對過去一無所知,當然不會記得,這個人曾經是她的樂理老師,寧歌。
  
  寧歌盯著她的臉看了半天,似乎想要將她的臉看出一朵花來,最終他歎了一口氣:“什麽都不記得也好。”

  “不論發生什麽,你最好有準備,金刀公主抓你來,絕不是請你做客那麽簡單。”寧歌看了她一眼,站了起來。

  “你們為什麽會在我床下挖出一條地道?”七寶咬著嘴唇,顯得楚楚可憐。
  
  寧歌走到桌邊,他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說話:“你父親孔鬱之,是金刀當年喜歡的男人。她太偏執,為了接近他,她早年曾聘請挖掘高手在那所宅子下麵挖掘出一條地道,當她想念他的時候,就會偷偷跑過去看他。你現在住的地方,當年也屬於孔家。”
  
  他說的話,七寶一個字也沒聽懂,可是她隱約感到十分詭異。一個女人愛慕一個男人,這本不是什麽稀奇的事情。自古既然有男人追求女人,那麽女人追求男人,也未必有什麽不妥。隻是,就如她所知道的,喜歡賀蘭公子的女人那麽多,也沒見誰會偏執到非要挖出一條地道去接近自己心愛的男人。這不僅僅是偏執,這已經到了可怕的地步。
  
  起碼說明了兩點,第一,這個孔鬱之根本不喜歡金刀公主,否則她大可不必挖什麽地道,大大方方從門裏進去不就行了。第二,金刀公主肯定與正常女人不一樣,否則她絕不至於在人家床底下挖呀挖,想想就讓人心裏毛毛的。
  
  貌似,這個孔鬱之還是她爹爹?

  七寶已經開始糾結,她雖然有點糊塗,但還不傻,不會真以為金刀公主請她來是仰慕故人的女兒,既然不是,那她豈不就是她釣魚的餌?
  她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目不轉睛地盯著眼前的人看。看得寧歌都想歎氣:“你小時候像你父親,可是越大卻越像你母親,不知道被金刀公主看到了你這張臉,她會作何感想。”
  
  被美麗的少女注視著,本該是一件心情愉快的事情,可是現在寧歌心裏卻苦澀得很,其實他還有話沒說,七寶長得像海明月,又不像海明月。這一點他心裏一直很清楚,七寶喜歡笑,笑的時候眼睛眯起來,就好像一個彎彎的新月。而海明月,從不會露出這樣的笑容。她永遠都是端莊的,永遠都是完美的,所以會給人不真實的感覺。七寶卻不會,她羞澀的時候會臉紅,生氣的時候會皺眉,笑得時候會眉眼彎彎,她才像是個真實的美人,而不是畫上的仙女。

  寧歌不知道,七寶在這個時候失憶,對她來說,是好事,還是壞事。可金刀公主,想必見不得七寶太開心,太快活,尤其是在她自己不高興的時候……

  門打開了,七寶看著一個女人走了進來。
 
  寧歌的瞳孔瞬間有些緊縮,他心裏同樣感到緊張,手心微微有些汗意,他不知道,金刀會對七寶做些什麽。
 
  她走到床邊,看著七寶的臉,神色竟然有些嫉妒,但是很快她便露出一個笑容,十分甜美溫柔,“七寶,你真是越來越漂亮。”
 
  七寶很明智地選擇不回答這句話,因為這個女人,看起來就不太正常,觸怒了她,可能自個兒小命就沒了,她還不想死,還等著做新娘子。雖然這想法眼下看起來不太實際,但卻是她心裏最希望成真的事。
  
  金刀轉頭看了一眼寧歌,淡淡笑起來,七寶看到她眼角有細微的紋路,“你知不知道這個人是誰?”
  
  七寶順從地搖頭,表現出一個人質對於綁匪最大限度的謹慎。

  “他不叫寧歌,他叫孔盡歌!”金刀的笑容分明有一種殘酷,她以折磨人為樂,七寶的視線轉到寧歌的身上,他又恢複了原先的麵無表情,仿佛金刀所說的一切,都與他毫無關係。
  
  金刀的手輕輕落在七寶的臉上,塗著紅蔻的指甲輕劃過麵頰,七寶感到脊背陣陣發涼,因為金刀此刻的神情,仿佛是在評估,哪一塊肉最適合割下來。這對於容貌美麗的女孩子來說,無疑是一種恐怖的體驗。

  七寶咽了下口水,轉移話題:“孔盡歌,又是誰?”

  金刀公主的手終於從她臉上挪開,但是七寶一動不敢動,因為她的手已經轉到了她的脖子,被同是女人的金刀這麽打量,七寶實在是覺得——惡寒。

  “孔盡歌,當然是鬱之的書童。”

  書童?

  金刀突然鬆了手,轉過身去走向寧歌,七寶在這一瞬間迅速將簪子拔下來攥在手掌心裏,寧歌看在眼裏,微微搖頭,仿佛是在告訴她,別輕舉妄動。

  七寶猶豫了。

  “孔盡歌已經死了,可是寧歌還活著,不但活得很好,還活得很光彩。”金刀公主走到寧歌的背後,像是親密的戀人一般緊緊摟住他的腰,寧歌臉上一瞬間露出厭惡的神色,很快恢複平靜,金刀的手探入他的衣襟,看得七寶目瞪口呆。

  以前她單單知道有男人調戲女人,卻不知道原來這世上,還有主動非禮男人的女人。
 
  這——好彪悍的行為,七寶眨眨眼睛,看來金刀公主,果然不是普通的女人。
 
  看著她已經解開寧歌的衣結,七寶的心裏已經在滴汗,她悄悄移開眼睛,這兩人,不會想要在她這個大活人麵前親熱吧,莫非這公主已經極度扭曲,特意半夜請她過來,就是為了欣賞他們這出戲?
  
  “如果你不好好看著,呆會我就用你手心裏的簪子,劃破你漂亮的臉。”金刀公主的聲音非常溫柔,卻讓七寶打了個寒顫,這個女人,背後莫非也長了眼睛?

  七寶迅速將簪子恢複原位,此刻她已經確定,金刀公主,不是一般的扭曲。她認真地睜大眼睛,似乎真的在欣賞,實際上已經開始魂遊天外。

  寧歌苦笑,幾年前七寶就是個識時務的孩子,現在,她一樣如此。不知為何,孔鬱之的氣度和海明月的傲氣都沒有傳到她身上來,她真的是一個膽小怕死的女孩子。若是換了海明月,恐怕這種程度的威脅,真是算不上什麽,她連眼皮都不會抬一下。

  寧歌卻不知道,在貧苦中長大的七寶,天生有一種回避危險,珍惜生命的個性,誰又能說她卑微?隻有養尊處優的大人物,才有資格驕傲。
  
  金刀公主輕輕挑開寧歌的前襟,他的胸膛微微起伏,明顯是壓抑了屈辱和憤恨。對於一個男人來說,被人羞辱,實在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尤其是他以為自己這麽多年來已經對金刀所想出的各種各樣折磨人的招數徹底沒了感覺,今天他才覺得這種羞辱令他難以忍受,當著七寶的麵,被金刀羞辱,更讓他無地自容。

  他尤其害怕,被發現那個秘密……

  寧歌的身材頎長,骨格勻稱,肌理分明,這是因為他長年練舞的緣故,並不顯得瘦弱,反而很有味道。七寶看著他苦笑,總感覺眼前這一幕有些眼熟。隻是,當年她是被逼著看舞,如今是被逼著看春宮,若不是她不記得,倒是很有意思。

  寧歌的身軀微微顫抖,他竟然感到恐懼,已無法想象,是否會在那雙幹淨的眼睛裏,看到自己醜陋的秘密。那種恐懼來得莫名其妙,他越發覺得自己卑微惡心。

  “鬱之當年在雪地收留了這個小乞丐,救了他、照顧他,還給他取名叫作孔盡歌,讓他跟隨在自己身邊,鬱之會的,他漸漸也都能學得一般無二,隻是下九流永遠都是下九流,一輩子也別妄想成為高貴的人!”金刀公主美麗的臉上湧起恨意,“就是這個男人,在主人一家遇難的時候,做了叛徒,他獨自一個人逃了出來,背叛了自己的恩人,就為了他自己這條爛命!七寶,你說,這個男人,是不是很該死!”

  七寶看了一眼寧歌,垂下眼睛不說話,寧歌看她低下頭去,露出第一個笑容來,但那笑容裏,卻帶著一種說不出的蕭索寂寞之意。

  “公主想要聽實話嗎?”

  金刀公主挑起眉,紅唇微張,似很詫異七寶竟然會張口說這句話,“本公主最恨別人說假話!”
  
  “他背棄主人,的確不應當。但是主人家的命是命,他的命也是命。即便他陪著一起死,也改變不了什麽。”
  
  “可是他這條命是屬於孔鬱之的,當年明明是——”

  “如果他的主人在救人之前,就打算好將來必須要他的回報的話,那這救命也算不上什麽恩德。如果他的主人根本是施恩不圖報,又怎麽會希望他做無謂的犧牲?”

  金刀公主冷笑,“這還真是膽小鬼自私的說法。七寶,你一點都不像孔家的人,更不像鬱之!也許,你更像海明月,你們都一樣自私,一樣隻為自己考慮!”

  七寶不說話了,她已明白,跟金刀公主這樣偏執的人爭辯,是絕無好處的。
  
  寧歌的手微微動了一下,他目不轉睛地看著七寶,眼神複雜,這是十七年來,第一個肯為他辯解一句的人,若是這話從別人口中說出來,他說不定會高興,但是,這話偏偏是從孔家的遺孤口中說出,他就不能不難過。如果七寶肯打他,罵他,甚至像金刀一樣羞辱他,他倒還不會這麽難受,她這樣輕飄飄的幾句話,徹底讓他意識到,自己在這個故事當中,隻是一個極可悲的人,他是,金刀也是。
  
  金刀又向她走過來,看得七寶心裏陣陣發毛。

  “不過,我已經懲罰過他,鬱之知道,一定會高興的。”
  
  七寶突然被金刀的左手一把攥住腳踝,她驚呼:“放開我!”

  可是經過一夜擔驚受怕,七寶已經沒什麽力氣,手腳都發軟。金刀公主右手一掌摑下來,她的人就立時被摑倒,嬌美的麵頰上多了五個鮮明的指印,“這是你胡說八道的懲罰!”
  
  七寶心裏的憤怒已經壓抑到了極點,她之所以要說出心裏話,就是不想再看她再折辱寧歌,明明知道反抗是不智的行為,但她還是感到怒火逐漸在吞噬她的理智。

  “你要乖一點,看在鬱之的份上,我不會傷害你,但是你若是再為他說話,就不要怪我——”金刀公主美目一轉,似是想起了什麽美妙的主意,嘴角露出快意的笑容。“你過來!”
  
  寧歌知道,這個女人一定又想出了什麽折磨人的鬼主意。

  但他走了過去。

  金刀的手輕輕從七寶的腳踝下移,七寶心裏很緊張,金刀常年練武,一手鞭子舞得極好,她這一大力,七寶的眼淚都快疼了出來。

  寧歌眼中泛起不忍,被金刀全瞧在眼裏。

  金刀手一動,露出了七寶那雙小巧、晶瑩、毫無瑕疵的腳。

  “果然人美,全身上下無一不美。”金刀公主的語氣中帶著一些羨慕,更多的是妒意,七寶縮了縮腳,卻被金刀拉了出來。

  她的腳踝,已經紅腫起來,金刀突然手勁兒加大,那絕非一般女子會有的力氣,寧歌立刻移開了視線。

  “需要我告訴你,怎麽憐香惜玉嗎?”

  金刀惡意的笑容,讓寧歌不由自主顫抖了下,他已經對這個女人深惡痛絕,但是骨子裏又無比畏懼,常人要是跟金刀呆上一個時辰,隻怕都要發瘋,可是他已經忍受了她十七年,不為別的,就為了活下去。

  這世上,除了金刀公主,沒人會願意保護一個孔家的逃奴。即便金刀公主的這種保護,簡直要逼得人發瘋!

  他跪下來,捧起七寶的腳,俯身輕輕舔著她的腳踝。

  七寶氣得渾身發抖,她簡直恨不能一腳踹開這個男人,但是她下意識地看了他一眼——她本來連瞧都不願瞧他一眼的,這一眼卻讓她愣住了。

  她這才發現寧歌不但臉色蒼白得可怕,目中也充滿了痛苦之色。

  她瞬間明白,他也不過是受製於人。

  “七寶,你不用害怕,他根本就不能算是個完整的男人,他不會對你怎樣的!”
  
  金刀公主冷酷地笑道。


六八

  金刀公主最動人的地方,並不是她這張美豔的臉,也不是她妖嬈的身姿,而是她有一種成熟的風韻。這是七寶所沒有的,因此她完全不能理解,金刀對她的敵意和嫉妒是從何而來。如果她知道金刀有多麽妒恨海明月,她就會明白。

  “時候到了。”

  七寶詫異地看著金刀公主,不知道她到底在說些什麽,隻見她此時神情十分古怪,隱隱透出些雀躍,像是多年心願即將實現的老人,又像是即將與情人相會的少女。分外矛盾的兩種感情,交織在她的臉上!
  
  寧歌的臉卻冷漠蒼白,白得幾乎已變得像薄冰一樣透明,七寶看看這兩人,越發覺得,自己這一回,真是落入了不可預測的險境。

  金刀公主當然不用害怕七寶會逃跑,一來七寶不懂武功,文文弱弱;二來,這公主府守衛森嚴,斷然不會叫她跑掉。
 
  這些七寶心裏也有數,本已打算好,不管金刀再做出什麽稀奇古怪的事情來,她都必須裝聾作啞,可是她萬萬沒想到,金刀公主竟然用一輛馬車將她拖到了亂墳堆。
  
  縱然並非自己一個人站在這個冷風陣陣的鬼地方,七寶心裏還是寒顫不已,不止她心裏發毛,連隨行的十幾名武藝一流的侍衛,也不免麵上戚戚然,隻有金刀公主不像是身處荒山野嶺,倒像是站在華麗的宮殿內,一副心滿意足的模樣。

  七寶從來不知道,京都居然會有這樣一片荒墳,密密麻麻豎滿了石碑,可是石碑上卻大多一個字都沒有寫,連墳墓裏埋的是誰都不知道。而金刀公主,又為什麽要把她帶到這裏來?
 
  “你是孔家的人,卻從未拜祭過你的親人吧——”金刀公主雖然並不看著她,視線落在遠處,像是在自言自語,可是這話分明是對七寶說的。
 
  孔家的人?
  
  她是孔家的人嗎?七寶看著寧歌,比起金刀公主,她更願意相信這個人。寧歌看著她晶瑩的眼瞳盯著自己看,隻覺她的神態迷惘之極,心神不覺一震,微微點了點頭。
  
  “孔家所有人,大概都在這裏了,除了你,還有我,”寧歌頓了頓,苦笑道,“如果我也算上的話。”
 
  話音剛落,突然聽見撲簌撲簌的聲響,七寶下意識抬頭看去,數十隻鳥騰空飛起,投下一大片陰影,一時間竟似連月亮都叫它們遮住了,在此時這聲音極為可怖,七寶嚇得倒退一步。
 
  “那是夜梟,專在夜晚出沒荒墳,不用害怕。”寧歌輕聲道,七寶感激地靠近了他一些,他卻像是觸電般猛地後退,不讓她靠近!七寶看他這樣,心裏歎了口氣,金刀公主下午所說的話,七寶其實都聽明白了,她並不在意這些,可是寧歌分明很在意,尤其在意是她知道!金刀公主當時那句話一出口,寧歌的表情七寶實在不忍回憶,那簡直就不像是個活人該有的神情!這些人的死不是他的錯,畏懼死亡也不是他的錯,而且他已經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價,七寶不明白,金刀為什麽還要拖著他不放!既然他已不是……那男寵的身份就純粹是為了侮辱他而將他帶在身邊,想想就覺得金刀實在太可怕!
  
  而寧歌,又太可憐!

  七寶身邊明明有很多的侍衛,他們手中都還提著燈籠,靠近他們才最明智!可七寶卻毫不猶豫地跑去抓住寧歌的袖子,死死抓住不放!寧歌身體僵了僵,瞬間別過了臉,便任由她拽著,沒有再刻意避開。

  “我每月都要來這裏看一看,總想著,也許就能碰見鬱之,可是,為什麽卻一次都碰不上呢?如果他真的還活著,肯定會來拜祭自己的親人?若他已經死了,那至少也能讓我見到他的魂魄……”金刀公主幽幽地看著一塊墓碑,自言自語。

  突然她口中又是一聲深長的歎息,尾音顫顫悠悠,在這個地方聽起來竟格外嚇人,七寶聽得嘴唇發白,從腳尖至指尖,都起了一陣難言的戰栗。寧歌握住了她的手,七寶緊緊拉住不放,心都縮成了一團。

  寧歌的麵容比白天看起來更為俊秀雅致,隻是眉眼間的順從全部換作了堅韌,若不是知道這人就是寧歌,七寶簡直要懷疑,這是另外一個人!因為白天的寧歌是畏懼金刀的,他斷然不會用這麽冷酷厭惡的眼神看著金刀公主,也不會當著別人的麵對七寶顯示出一點友好,更不會將她護在身後!
 
  人的本性,也許隻在被逼到絕境的時候,才會有所顯露。

  金刀公主冷冷笑了一聲:“你們這兩個人,都是膽小鬼!一個貪生怕死,一個自私自利,全然不記得自己是誰!”

  你才是心理有病!不正常!七寶咬著嘴唇,一聲不吭!金刀公主也不在意,過了一會兒又像是忍不住般問道,“七寶,你覺得,你父親,今天晚上會來嗎?”

  “會來的!”來接你這個瘋婆子一起走!七寶勉強笑道,悄悄在心裏補充了一句。
  
  她對自己的過去沒有記憶,也絲毫不覺得自己應該對這些人有什麽感情,說不上歉疚,更說不上難過,隨便金刀公主怎麽說吧,反正她也不掉一塊肉,最好孔鬱之今天晚上真的現身,將這瘋子公主一起抓走!天下就太平了!

  可是等到月上中天,不要說人,連個鬼影都沒見著!七寶心裏哀歎,如果孔鬱之真的地下有靈,真的是她父親,一定要聽到她的求救,千萬現身將這瘋子公主一起帶走,否則大半夜在這裏吹冷風,不嚇死也要凍死!

  “你們!過來挖開!”金刀公主神色冷凝,聲音卻已經透出急躁不安。
 
  “你真的要挖墳!金刀,你瘋了!”寧歌大聲喊道,語調顫抖,透出不敢置信。

  她早就瘋了!七寶偷偷撇嘴!誰會大半夜……挖墳?!她眼珠一下子瞪大,突然意識到他們剛才說的話真正的意思,不會吧,金刀公主還要挖墳?挖地道就已經很恐怖了,還要半夜來挖墳?這簡直就是偏執可怕到了極點的行為!
 
  寧歌搖搖頭歎了口氣,拉著七寶後退一步,“她真是瘋了……我沒想到,她竟然真的要開棺,勃家人,果然都是瘋子!”
  
  七寶驚疑不定地看著那些侍衛,他們走回馬車,從馬車後麵的箱格中取出鏟子和鍬來,竟然是早有準備的!
  
  “她父親就是個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瘋子,我沒想到,她竟然也瘋得這麽厲害!”
  
  眼睜睜看著一座墳被挖開,又眼睜睜看著他們抬出那棺木,若不是這景象如此清晰,七寶都懷疑自己是在做夢,任是誰也想不到,金刀公主竟然真的準備了工具要來挖墳,死者為大,入土為安,這些她難道都不顧了?是什麽力量讓她這麽瘋狂,七寶挨緊了寧歌,她隱隱覺得,這種所謂的愛,實在讓人覺得毛骨悚然!

  她卻不知道,勃家人血液中流淌著的都是瘋狂的因子,不管是現在的金刀公主,還是已經駕崩的先皇,他們都是一樣,愛一個人,總是愛得發狂;恨起一個人,更是恨不得抽筋剝骨。他們所有人的不幸,都是因這種自私自利不顧一切的愛,若是先皇沒有愛上海明月,孔家不會淪落到這個下場。若是金刀公主沒有愛上孔鬱之,七寶也不會無緣無故受到牽累。要叫七寶看來,這種愛比起恨來,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更為恐怖。因為它已不再是兩人之間的事,它連累了別人,使得別人跟著不幸,這是何其的自私!何其的讓人痛恨!
  
  簡直是無妄之災!
  
  “公主!已經抬出來了——”侍衛的臉都有些煞白,聲音有些發抖,明顯也被這個瘋子公主的命令嚇壞了,可是礙於職責,又不得不依照命令去做。
 
  金刀公主臉上突然露出甜蜜的笑容,整個人像是一下子年輕了十歲,她突然對著七寶和顏悅色:“你看,你們父女倆馬上就要見麵了!” 
  七寶的心,已經拔涼拔涼的,她對這個瘋子公主的清醒不再抱任何希望,一個人已經死了這麽多年,挖出來隻是一具白骨,見了麵又能如何?

  但是她下意識地看了一眼那棺木,微微有些發愣,不對勁兒,怎麽會這樣?“寧歌!”
 
  她刻意壓低聲音,金刀公主正興奮著,沉浸在快樂之中,完全沒有注意到他們這邊的情形,寧歌低下頭:“怎麽了?”

  “你看!”七寶指了指那棺木。

  寧歌剛才沒有注意到,這時候才仔細望去,一望之下也皺緊眉頭,這棺木不對!明明埋了那麽長時間,怎麽會連上麵的土都是新的!有人動過手腳?

  但他們都沒有去提醒那金刀公主,就算提醒了,她恐怕也不相信,她現在一心隻想著跟自己愛慕的人相會,半點也沒有考慮到其他!照常理來說,一副棺木在土裏埋了這麽多年,挖出來的時候土的顏色多少會跟外麵不一樣,可這挖出來的分明不是陳土而是新土,隻能說明,這副棺材是被挖出來後,重新埋下去!

  最奇怪的是,這棺木上竟沒有上釘!金刀公主輕輕觸碰著棺木,臉上神情似悲似喜,開口說話時語調仿佛是對情人低語:“鬱之,你知道,我一直在等你的是不是?你出來見我一麵好不好?”
  
  “那時候我的書畫都是你教的,還記不記得?那時候從來也沒有人陪我玩,所有人都討厭我,說我是個壞脾氣的惡毒丫頭,隻有你……隻有你會安慰我,哄我開心……我還發過誓,長大了以後一定要嫁給你……做你的新娘子……一輩子好好陪伴你……可是……你為什麽偏偏不喜歡我?為什麽愛的是海明月,她根本不愛你,她若是愛你,又為什麽要嫁給我父親?”

  她的手瑩白如玉,撫在棺木上的時候極為溫柔,“我知道,我知道,你一定又會說,她是為了海家那些人才會嫁給我父親,這些我都知道,可是你又知不知道,如果換了是我,一定會追隨你而去的,絕不會丟下你,孤孤單單一個人躺在這裏。我比她更愛你呀,你為什麽總是要躲著我呢?”
  
  七寶看著她的神情,剛才的恐懼突然化為憐憫,隻要看到她剛才飛揚跋扈的樣子,再看看現在她的滿麵柔情,絕不會有人懷疑她對孔鬱之的愛慕之心。七寶聽到現在,大概已經知道,過去發生了什麽事。金刀公主口中的海明月,應該是這個孔鬱之的妻子,可是她卻為了責任和家族,改嫁給了皇帝。而金刀公主因此更加怨恨,更加耿耿於懷!

  可是,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隻為了自己活著,不是所有人得到了愛就會開心,他們身上有責任,有義務,不能隨心所欲,不能任性妄為!海明月可能就是這種人,她即便真的很愛孔鬱之,即便再不願意,也得嫁給皇帝。她不僅僅是為了愛活著!金刀卻是另一種人,除了孔鬱之,她眼中似乎再無他人,什麽家族,什麽責任,什麽皇族尊嚴,她都看不見!

  七寶不知道,哪一種愛更讓人心動,她也迷惑了,到底誰才更理直氣壯?她沉默地看著金刀公主,不知道是討厭她好,還是同情她好。

  正在這時,棺木中突然發出“咯”地一聲輕響,在這寂靜的夜裏,任何聲音都極其明晰,立刻就有一個靠的最近的侍衛上前去拉金刀公主離開,可卻被她一把推開,“滾!全都滾!”
  
  侍衛們驚駭莫名地看著棺木,所有人都聽到了那個聲音,他們麵麵相覷,金刀公主斥責一聲後,有一個侍衛第一個丟下燈籠就跑,接著剩下的人也紛紛都跟著離開!一時間,這裏隻剩下金刀公主、寧歌和七寶。

  照道理說,現在是七寶逃跑的最好時機,相信隻要她說,寧歌也一定會帶她走,可是她沒有,她生出了一種奇異的感覺,她想要知道,還會發生什麽事情!

  柔弱的女孩子一旦生了好奇心,也會給她帶來很大的勇氣,所以她隻是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那看起來十分平常的棺木,棺蓋竟緩緩向上掀了開來。七寶心裏一跳,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那邊——竟有一隻手,緩緩將棺蓋托開!

  金刀慢慢後退,卻不像是害怕,更像是擔心長久的希望落空!

  接著出現的,是一張十分俊美的臉!

  若非親眼所見,七寶絕不能相信眼前的奇景!


六九

  半夜三更看到棺木裏麵爬出一個人來,誰都會害怕恐懼,可是,明顯在場的三個人都不在狀況內,他們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看著眼前這一幕。

  棺中躺著的男子,此刻已自棺中緩緩長身而起。

  金刀公主一顆芳心,竟立時要跳出喉嚨來,她雙頰燥熱,滿懷希冀地盯著那個人,仿佛下一刻就會撲過去!但她站在原地沒有動,唯恐任何一樣做的不對,會驚散了眼前的幻影。
 
  “鬱之……是鬱之嗎?”這樣的問話衝口而出,剛一發出聲音她就愣住,月光下,她看清了這個人的臉!從棺中出來的男子,一身緋色衣衫,玉麵朱唇,修眉挺鼻,一雙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金刀公主,不,是盯著她身後不遠處的人。

  “七寶,好久不見。”
  
  被點到名的七寶莫名其妙,她抓住寧歌:“這是我爹?”

  不會吧,她都十七歲了,這個男子,怎麽看也沒到足夠做她爹爹的年紀。那……那最少也得有三四十歲才對啊,這個人……不,這個鬼,莫非是一直保持年輕時候的樣子?

  寧歌用看白癡的眼神看了她一眼,懷疑她是不是腦袋出了問題,怎麽會冒出這麽古怪的問題來。誰知道她下麵一句話更加驚悚……

  “爹啊——趕緊把金刀公主一起帶走吧,女兒我以後會給你燒高香的!”七寶雙手合攏,非常虔誠地大聲道。

  一陣靜默。

  七寶看看那人陡然黑了的臉,看看金刀公主憤怒的表情,再看看寧歌一臉的無可奈何,理智地決定閉上嘴。
  
  “你是誰?鬱之呢?”金刀公主難以接受,這個男子竟然不是孔鬱之,她神情悲痛地大聲喊著。她馬上就要遠嫁異鄉,最大的心願便是再見他一麵,為什麽鬱之不肯出來與她相見,隻要一次就好,讓她能夠死心……

  那人突然輕輕一笑:“七寶,你真的病糊塗了麽?連我都不記得了……”他這麽溫柔的一笑,使得七寶心中的陣陣寒意,刹那之間,便在他的笑聲中散去,全然忘了他是剛剛從棺木中爬出來,倒以為他是從三月春風中一路分花拂柳而來。

  “我們最後一次見麵的時候,我還特意對你說過,再見麵就是敵人,本想著你好歹會將我放在心上點,誰知道——”他似想到什麽,眼神黯淡下來,倏然住口不語。

  七寶奇怪地看著他,隻見他眉目間竟真的似有悵惘之意,顯然他方才的感慨,的確是發自真心,不由開口問道:“你也認識我嗎?”

  “我當然——”

  金刀公主被晾在一邊已經十分憤怒,從未有人膽敢這般輕慢她!這從墳墓裏麵爬出來的小子,就算不是鬱之,也定然知道鬱之在什麽地方!

  可是這人竟然隻顧對著七寶說話,竟半分沒有將她放在眼裏,當下不再多言,抽出腰間軟鞭,狠狠向那人當頭砸下!
  
  七寶驚呼,直覺地不希望這個人受到傷害,誰知他飄然掠起,身形一轉,已經避開了這一鞭子。“金刀公主,你若是真要找人,我勸你還是死了這條心!”

  “為什麽!鬱之到底在哪裏?”金刀公主收回鞭子,冷冷看著這個男子,“等我抓了你,我一定能找到他!”軟鞭一抖一卷,襲向男子的頸項。這兩下手法幹脆利落,七寶遠遠看著更是膽戰心驚,慶幸剛才自己沒有想不開逃跑,要不然這鞭子一抽,她就算不死,也要脫層皮!
  
  緋衣男子長歎一聲,“這年頭,自作多情的又何止我一個……”他雙足一點,後退數尺,半點力也不費便避開這一鞭,還似笑非笑轉頭看著七寶。這眼神古怪的很,叫七寶心裏反而起了疙瘩,那話分明帶著點埋怨!
  
  這世上膽大的人多的是,敢當麵跟金刀動手,甚至毫不顧忌地說她自作多情的人,這還是頭一個!簡直跟當麵甩她一耳光沒有什麽分別,她這輩子,最恨的就是自作多情這四個字!被人當眾點破,怎麽能不恨得發狂!可是,這偏偏又是,再真沒有的實話!
  
  她說痛恨別人說假話,可是別人當真在她麵前說了實話,她又受不了!但是她已看出,這男人分明認識七寶,而且,還很在意她!當下心念一轉,攻擊變了方向,鞭子直朝七寶而來!
  
  寧歌身子一轉,突然抱住了七寶,那一鞭子過來,正中他背心!七寶隻聽到他悶哼一聲,便已猝然倒下!
 
  便是金刀公主,也想不到寧歌居然會這麽做!立時愣在當場,鞭梢垂落在地,一蹶不振。
  
  總是被別人救,次數一多,便感覺自己是個廢人!什麽也做不了,什麽也不會做!遇到危險就隻能靠別人,自己一無是處!七寶淚珠含在眼中,抓著寧歌的袖子不放,被他救,更讓她自己覺得無地自容,孔家已連累他太多,使得他這一輩子都不開心,現在還要他替她擋了這一鞭子!
  
  不知不覺中,她已經承認,自己便是孔家人!雖則沒有記憶,冥冥中,她已明白,這一輩子,這個姓氏都會如影隨形!手顫抖著想扶起他,卻異常沉重,他倒在地上,一動不動,七寶的手心濕漉漉一片,對著月光一照,竟然滿手是血,她不敢置信地看著金刀公主,莫非那一鞭子已經是打算要她的命?

  金刀僵立在那裏,像是已經不會走路,臉色煞白,“你……你明明知道……”
  
  月光下,七寶手心的血跡,隱隱泛出黑色。

  顏若回搶上一步,奪過七寶的手,急切之色溢於言表:“你手上有沒有傷口?”

  七寶茫然地搖搖頭,不知道他怎麽突然會問出這樣一句,隱約也意識到,這絕非是受傷這麽簡單。

  寧歌眉宇間隱隱透出烏青,顏若回心中後怕,他沒想到,金刀公主的鞭子上竟然是有毒的,如果這一鞭子抽在七寶身上,會是什麽樣的結果!

  金刀呆呆站在那裏,眼珠子直勾勾地看著躺在地上的寧歌,這十多年以來,她都心心念念要為孔鬱之報仇,用了各種法子去折磨寧歌,沒想到最後真的看到他要死了,心裏卻不見得很痛快,很得意。
 
  她的鞭子曾經無數次落在他背上,他每一次都能熬過來。

  可是這一次,金刀知道,他要死了。到了孔家墓園,她竟然鬼使神差地,在鞭子上施了毒,她口口聲聲說要為鬱之報仇,實際上,她心裏也恐懼,也害怕,這滿地的墳墓,哪一個是該死的,哪一個跟她勃家沒有關係?她有什麽資格,理直氣壯地站在這裏?明明,她的父親,才是斬了孔家滿門的,罪魁禍首!她若不是強撐著,若不是拚了命也要看到孔鬱之,怎麽敢到這裏來!怎麽有臉到這裏來!
 
  寧歌臉上浮起笑容,七寶突然覺得,他的臉上是一派輕鬆的神態,好像多年來的重擔終於放下了,“我……欠你們的……是不是都……還清了……”
 
  她握緊他的手,盯著他嘴唇的翕動,漸漸他的聲音弱下去,她很努力地聽,卻還是聽不清他說些什麽。她貼近他的嘴唇,“孔鬱之……死了……真的死了……七寶!”他仿佛用上最後一絲力氣,在七寶的手腕上留下深深指痕,“相信我……”

  七寶看著他,張口想要說話,卻不知道該說什麽,眼淚簌簌掉下來,落在他嘴唇上。
  
  顏若回扣住她的肩膀,低聲道:“說你不怪他了,說他都還清了。”

  七寶此時已根本聽不見顏若回在說什麽,她想不通想不明白,為什麽剛剛還在跟她說話,還在對她笑,轉眼就已經不能動,不能說話,這個人,她明明不記得,卻在此刻感到無比的憂傷……親眼見到一個人在自己麵前死去,這種無可奈何,不能挽救的感覺,讓她感到害怕和恐懼……
  
  “沒關係的,沒人會怪你的,我們都不會怪你……寧歌……對不起,對不起……”殺人的是金刀公主,可是道歉的卻是七寶,寧歌的手鬆了下去。
 
  金刀公主像是突然受到了刺激,發瘋一般地撲上來,嘴裏狂吼著:“都是因為你,海明月,都是因為你!”

  顏若回眼疾手快地護住七寶,臉上立刻被突然撲過來的金刀抓出了一道血痕。
  
  她已經將七寶,看成了海明月,她的精神,似乎已經受到了沉重的打擊!
 
  “你們全都是這樣,都是為了她!父皇是這樣,鬱之你也是這樣,為了她!為了她!為什麽就沒有一個人對我這麽好!為什麽!”

  金刀頹然地跪倒在他們身邊。

  寧歌已經死了,聽不見她說的這些話,顏若回護著七寶,也沒有聽見這些話。
 
  在場的,聽清楚的,隻有七寶一個人而已。

  金刀公主,隻是不被愛的女人,而海明月,卻是愛她的人太多。到底誰才更不幸?七寶搖頭,在她單純的頭腦裏,一直以為金刀公主很惡毒,很強大,可是她一樣會受傷,會受到刺激,會突然暴怒,這些是不是說明,她並不強大,至少,沒有強大到對傷害無動於衷的地步。
  
  明明是傷人者,結局為何是自傷?七寶看著金刀公主蹲下了身子,坐在寧歌的身邊。
 
  金刀撫摩著寧歌的臉,口中喃喃自語:“鬱之……疼了嗎?對不起……對不起!看你長得有多好看!我其實一直一直喜歡著你啊,你老說我是小姑娘,我現在長大了,我們可以在一起的是不是,長寧想要你做我的駙馬……不……你不喜歡我父皇,我怎麽忘了,你討厭我父皇的,我們遠走高飛好不好,再也不去想這些事……”

  “她真的瘋了……”

  顏若回歎息了一聲,七寶看著金刀憔悴的臉,混亂迷惘的神情,便已知道,她將死去的寧歌,看成了孔鬱之。
  
  孔鬱之已經死了,人都已不在,還談什麽愛情,那麽金刀公主十多年來關於愛情的希望,已永遠都不能實現。
 
  “不,她隻是一時接受不了,不會瘋的。”七寶蹲下了身子,與金刀平視,“他不是孔鬱之,他是寧歌,這輩子他最大的痛苦,就是別人總是把他跟我爹聯係在一起,他是寧歌,不是孔鬱之。金刀公主,你放過他吧!”
  
  “我是七寶,我不是海明月。”

  金刀看著七寶的臉,此時她的眼睛如星子般閃亮,很認真地對她說:“我是七寶,我不是海明月。”

  “你是七寶……”金刀茫然重複了一遍,眼中恢複了一點清明。“寧歌死了。”
  
  七寶點頭,像是在教小孩子說話:“他死了,金刀公主。”
 
  七寶的語氣十分溫柔,甚至還努力地想要笑給金刀看,安慰她此刻的情緒,可是任由她怎樣努力,嘴角都沉重得無法彎起……

  七寶看著表情迷惘失意的金刀公主,忽然間,心裏便酸痛起來。在她的記憶裏,似乎很小很小的時候,有一個溫暖的懷抱也曾抱她入懷裏,輕柔地告訴她:“如果傷心,就大聲哭出來,哭出來就好了。”

  等她長大了,那個人卻再也不會這樣安慰她,隻會對她說,她是孔家的女兒,不能任性妄為,不能膽小畏縮,碰到任何事情,都不許哭,都不能哭!

  可是,大人有的時候,比孩子還要脆弱,為什麽不能哭出來?明明哭出來就會好的,明明哭出來以後就會舒服很多,為什麽不哭?

  不管是大人還是孩子,遇到傷心的事情,放聲大哭一場,就會好的。

  一切都會好的。

  七寶現在也還是經常會哭,可是哭過了就好,現在她覺得,金刀公主需要大哭一場,哭過了,也就不再那麽壓抑痛苦了。

  金刀定定看著七寶,突然蒼白的嘴角露出一絲笑意,“是,你不是海明月,你是七寶。”
  
  “而我是勃長寧,我是金刀公主。”她挺直了腰,便不會再被任何人任何事所打倒。
  
  七寶看著她站起來,俯視自己:“七寶,以後別對人這麽好了,如果不是他——”金刀看了一眼寧歌,“今天死的人就是你。”

  她轉身走出墓園,沒有再回過頭來看一眼。

  金刀對別人是那樣的殘酷,可是更多的時候,七寶覺得,這個女人對待她自己,也是一樣。
 
  她記得自己的身份,控製著她自己的情感,即便是她想哭,也不會在外人麵前落下一滴的眼淚。
  
  顏若回想要說話,看著七寶卻把就在嘴邊的話語,全部咽了下去。七寶在這個時候,若是得知自己的乳娘也在危險當中,他怕她根本承受不住,一旦她跨了,惠姨才是真正的,沒了希望。
  
  所以他隻是將寧歌抱到棺木裏去,苦笑著埋好了墳。他躺進去的時候,萬萬沒有想到這個棺木真的會派上用場。寧歌呢?他來的時候,是否已經預料到了今天的結局,他能為七寶擋下致命的危險,就證明他已經作好了償還的準備。

  “你認識我的話,就把一切都告訴我吧,我以前生過病,什麽都不記得了。”七寶望著空蕩蕩的石碑,顏若回轉頭微微笑笑,輕輕說:“等你好一點,我再告訴你。”

  “我很好!”七寶的眼睛在夜裏亮得出奇,眨也不眨地盯著顏若回看。明明還在顫抖著,那隻沾了血的手還遲遲不敢攤開,明明心裏就在害怕,卻還是那麽執著的,向他,要一個答案!
  
  顏若回一時語塞,原本準備好要告訴她的那些話,全部梗塞在喉嚨深處,一句也吐不出來。
  
  “他不願意說,不如我來說!”

  一個男子的聲音突然響起。

  兩人同時回過頭來看著他,來的這個男子麵容雖不英俊,臉上卻掛著一絲極明亮開朗的笑容,似乎不管發生什麽事情,都無法打斷他這種高昂的情緒,他神采奕奕地在這裏出現,全然打斷了墓地裏的陰森氣氛,帶來飛揚的熱情。若是平日裏,七寶看到他,說不定還會高興,可是現在,無論如何,她高興不起來!

  “杜良雨!你怎麽會在這裏!”

  七寶看著杜良雨,突然明白,他不是怎麽會在這裏,他一直就在這裏!隻是剛才他沒有出來而已!

  “我哥哥呢?”

  杜良雨兩手一攤,滿麵無奈:“賀蘭公子被人誤導,以為是海家少爺帶走了你,我想現在那邊一定熱鬧極了,可惜我卻看不到啊,真是可惜!”

  “那麽這位誤導我哥哥的人,就是你吧!”七寶刹時間,眼睛便紅了,“你混入我家裏來,還騙了玉娘!你這個人,太壞了!”

  杜良雨一時竟然也不敢看七寶的眼睛,不知該如何麵對她的責問,但是聽她提起玉娘,他卻誠懇道:“我可以對天發誓,我對玉娘是真心的!絕無欺騙她的道理!”

  “可是你們根本是一夥的!還裝好人來救我!”

  “藥君,別再說了。是我們的不對。”顏若回看著杜良雨要解釋,出聲打斷了他。

  “七寶,你想不想見你乳娘,我帶你去!”

  七寶後退一步,‘乳娘’兩個字像是一個驚雷,讓她頓時沒了反應!

  乳娘……

  童年的記憶像潮水一般湧過來,瞬間將她淹沒……


七十

  已是清晨,雲彩卻沉甸甸的將太陽遮得嚴嚴實實,對麵的崖頂上,生長著茂盛的花叢,鮮綠肥美的葉子遠遠看上去像鑲著奇異的白邊,它們的懷抱中還捧著朵朵豔麗的花,整個空氣裏彌漫著一種濕潤的氣息。
  
  山崖的這一邊,七寶呆呆站著,片刻後不知所措地回頭看看顏若回。

  想要去到那一邊的崖頂,隻有一條路。

  七寶的麵前,這條路像是長在雲裏,生在霧中,隻有鐵鎖在雲霧中若隱若現。
  
  “若是害怕,就閉上眼睛。”顏若回看著七寶,眼中有些不忍。

  “我看你還是算了,回去賀蘭府,繼續做你的大小姐!過段日子你就是賀蘭公子的愛妻,富貴快活的日子可是等著你呢!你可想清楚,後悔就掉頭回去。現在還不晚!”杜良雨臉上的笑忽然又變得很愉快,七寶卻聽得出來,他在諷刺她。

  或者,是在用激將法。

  對付這樣的人,最好的辦法就是漠視他。所以她盯著顏若回,看也沒看杜良雨一眼,“我乳娘真的在對麵?”

  顏若回毫不遲疑地點頭。

  七寶狠下心,“我要過去!”

  她很清醒的知道,一旦過去,除非有人肯帶她回來,否則她絕對不可能獨自逃出來。但她不想逃,不能逃!站在崖邊,她一度真的很後悔,為什麽這麽隨便就相信他們的話,跟他們到這裏來,現在她才明白,她沒有選擇,這是第一次得到乳娘的消息。

  就算他們告訴她,乳娘在崖底,她也隻能爬下去。

  顏若回隻笑了笑,“別害怕,不需要你走這條鐵鎖,你往下看。”

  七寶探了探頭,便發現有個很大很大的竹籃,用滑鉤掛在鐵鎖上。

  “這邊山崖比那邊地勢要高,借著風力,在這邊解開繩子,竹籃可以自己滑過去。”

  顏若回幫著七寶坐進竹籃裏,腳一點籃底,籃身立刻晃了晃,七寶一把抓住顏若回的手,“你陪我好不好!”
  
  顏若回憐惜地看了眼她驚惶的神色,歎了口氣,“我不能跟你一起。”
 
  說話間,杜良雨已經跳了進來。

  七寶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杜良雨無奈:“我不會武功,不坐籃子,難道要我跟他一樣飛過去?”

  七寶緊緊抓住籃身,眼睛悄悄瞄了一眼下麵,深不見底,她回頭幽幽看了一眼杜良雨。
 
  杜良雨立刻覺得身上冷颼颼的,他懷疑,深刻地懷疑,等籃子到了中間,七寶極有可能把他推下去!
 
  看來她還是在記恨,他混入賀蘭府的事!
 
  顏若回解開了繩子,竹籃立刻開始向另外一邊滑動。七寶看著他,不知道他待會要怎麽過來,誰知道眼睛一眨的功夫,他已經淩空上了鐵鎖,衣袖在雲中張開,像是一隻飛鳥,生出緋紅的雙翼,竹籃還沒有到一半,他已經到了對麵。
  
  “喂,你既然不會武功,當初是怎麽離開這裏的。”竹籃隻能向下滑而不能往上拉,杜良雨難不成是顏若回帶他過去的?
 
  杜良雨像是回想起當時的情景,冷汗直流,心裏也十分後怕,但是他總是喜歡跟人說話的,尤其七寶已經很長時間不願意跟他說話,所以他實話實說道:“爬過來的。”
  
  呃……

  七寶仰望那鐵鎖,想象杜良雨撅著臀部很不雅觀地從鐵鎖上爬過去的情形,不由自主麵帶微笑起來。

  在這樣不明敵我的情況下,她還能如此輕鬆,膽量也是不小的,杜良雨搖搖頭。
  
  “把手伸給我。”山崖邊已有一道緋紅色的人影等在那裏,他向七寶伸出手來。
  
  ……

  顏若回指著一處精致的竹屋,“惠姨就在裏麵。”

  七寶推開門,看見一個女人躺在床上。她心裏有好多好多話想要說,卻怕話還沒說出口,淚水已經要落下。

  以為自己可以忍住淚水。

  但是等她走近了,她已經是淚流滿麵,連一句話都已說不出來。

  “七寶——”乳娘看起來還是跟五年前一樣,不,顯得更和藹更溫柔。七寶跪在她床邊,握住了她的手。

  雖然她心裏清楚,現在的乳娘,跟她記憶裏的那個女人並不完全一樣。

  “你已經長成大姑娘了,”乳娘摸摸她的頭,笑著道,“你別怪我。”
  
  七寶拚命搖頭,她怎麽會怪她?雖然很多事情都是假的,乳娘的腿不能動是假的,乳娘對她隱瞞了很多真相,可是乳娘就是乳娘,七寶十二年相依為命的人,她怎麽能怪她,連父母都放棄她的時候,乳娘也沒有離開她,一直照顧了她十二年。

  她們之間沒有血緣關係,就算乳娘是有目的來接近她,能夠陪伴她十二年,她已經覺得很好很好。

  乳娘的臉上泛起笑容,“雖然你越變越漂亮,不再是當年那個小丫頭,可是乳娘還是覺得,你跟以前沒什麽兩樣,別哭了。”

  她手上的薄繭擦得七寶嬌嫩的臉頰微微有些發疼,但是她不躲也不避開,“七寶的病都好了嗎?”
 
  七寶用力點頭,“好了好了,全好了!這還要謝謝杜良雨!”

  “藥君?”乳娘看了一眼站在門邊沒有進來的杜良雨,笑容有一瞬間的凝住。
  
  顏若回推了杜良雨出去,將門輕輕從外邊帶上。

  屋子裏一時間隻剩下她們兩個人。

  乳娘握緊七寶的手,“七寶,時間不多,乳娘下麵要跟你說的話,千萬要記住!”
  
  七寶不明所以地看著她,不知道她為什麽突然轉開了話題。

  “能見到你一麵,我心裏就已經很高興,待會你就回去,再也不要到這裏來!”
 
  七寶驚詫地看著乳娘,她的眼睛裏明明充滿感情,說的話卻如此的讓她不能理解,難道她不希望她留下來陪她嗎?

  “你父親的事情,是乳娘錯了!”

  “我父親,他不是已經死了嗎?”

  乳娘點頭,非常肯定地點頭,眼中隱隱泛起淚水,“我一直以為他還活著,可是到最近我才發現,墨淵教主根本不是你父親!”
  
  “不管他說什麽,做什麽,都千萬別相信他!”
 
  “七寶,別再到這裏來了!好好去過自己的生活!隻要你過得幸福,乳娘就安心了,能見到這一麵已經是老天額外的恩賜,乳娘說的話,你都記清楚了沒有!”
  
  她這一番話說得顛三倒四,一會兒是墨淵教主,一會兒是孔鬱之,七寶都不能明白她到底在說些什麽,正要問清楚,門突然被打開!
  
  出乎意料的,門外站著的,不是顏若回,也不是杜良雨,而是一個紅衣男子。
  
  乳娘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攥著七寶的手,隱隱有些緊張,七寶的手背,因了她此刻的緊張,覆上一層細密的汗珠。

  七寶直愣愣地看著走進來的紅衣人,這人一舉一動十分的優雅,但是優雅中又帶著一點高不可攀的清華之氣。

  七寶見過很多俊美的男子,賀蘭雪的容貌風度就已無人能及,海藍有一派天塌下來也照樣無畏無懼的瀟灑氣魄,顏若回更是生得玉麵朱唇,比之女子更為俊秀。可是若是與這個人比起來,七寶卻覺得都有所不及。
 
  但真讓她說,又實實在在說不出這個紅衣人特別在何處。隻覺得世間的光華,都凝聚到他身上,叫人自慚形穢,不能直視,偏偏讓人生不出半點嫉妒之心,連羨慕也不曾有,隻是欣賞。
  
  這世上,竟然還能有叫人欣賞到忘記產生嫉妒之心的人,七寶還是頭一回見。
 
  “既然有客人來,怎麽不告訴我?”

  他開口說話,那聲音卻極其嘶啞可怖,讓七寶大吃一驚,這樣風姿的人,上天怎麽會讓他生出這樣一副可怕的嗓子!他一開口,立刻破壞了這份如畫一般的美好,讓人立刻從雲端跌落下來!
  
  這聲音,猶如砂石在瓷器上刮過,七寶差點捂住自己的耳朵,可是她沒有,因為她的手,還被乳娘緊緊握在手裏。
 
  男子的年紀,七寶實在是看不出來,他的視線落在她臉上,本是神色淡淡的臉上卻突然升起一陣溫暖之意,像是久已不見太陽的人盼到了陽光一般欣喜。

  七寶也注視著他,眼神清澈而明亮。
  
  “你是明月嗎?是明月對不對!”他突然手足無措起來,不知道想要說什麽,更不知道想要做什麽,慌亂中踢倒了凳子,然後又立刻慌張道:“你等著我,千萬不要走,我去換件衣服梳洗一下,馬上就來見你,千萬別走!”
  
  七寶目瞪口呆地回過頭來看著表情漠然的乳娘,“他是誰?他這是做什麽?”
  
  乳娘嘴角泛起一絲嘲笑的意味,“他是個瘋子,一個以為自己就是孔鬱之的瘋子。”
  
  像是為了讓她明白,乳娘強自撐起身子,半坐直才輕聲道:“他騙了我這麽多年,我一直以為他就是鬱之少爺,誰知道,他不但騙了我,連他自己都騙過去了。”

  七寶不做聲,她分明聽寧歌說過,孔鬱之已經死了,既然他死了,那這個人,又是誰?
  
  乳娘似思考了一會兒,理清了自己的思路,才慢慢說下去,“當年鬱之少爺有一個弟弟,不,應該說,他是孔家的庶子。”
  
  庶子?

  七寶的眼中泛起疑惑,她不知道乳娘怎麽會突然提到這個,這跟孔鬱之又有什麽關係?
 
  “他一直不被孔家承認,他母親是個低賤的歌妓。孔家所有人都厭惡他們,他母親在被孔家納進門來沒多久受不了世家大族裏的那些規矩,跟一個男人跑了,卻把他丟了下來。我到現在還記得,他那時候很可憐,沒人理睬他,連吃飯都沒人叫他,他總是窩在角落裏哭,屎尿滿身也沒一個丫鬟理他。這樣的情況持續了一年多,他本會就這樣過下去,可是,鬱之公子回來了,他從外遊學回來,家中為他舉辦了盛大的宴會,眾人卻怎麽找都找不到他。”
  
  “後來才發現,他在後院照顧這個傻弟弟。那時候,我們大家都一度以為,那個總是渾身臭哄哄的孩子,已經傻了。”
 
  乳娘突然鬆開了七寶的手,伏在被子上哭了起來,淚水打濕了薄薄的被子,也打濕了七寶的心,她哽咽地接著說下去,“要是死的是他多好,不是公子多好,為什麽死的不是他……”
  
  “我怎麽會這麽傻,怎麽會這麽傻,相信了他十七年,一直一直以為他就是公子……為什麽……”
 
  “那張麵具,他戴了十七年,七寶,你能相信嗎,他戴了整整十七年,連我都被他蒙騙了過去……竟然一直以為,他就是公子……”
 
  七寶驚得不能動彈,聽著這個匪夷所思的故事。

  顏若回走了進來,扶住乳娘的肩膀,“惠姨,你現在不能這樣激動,你先休息一會兒,有什麽話,讓我來對七寶說吧。”

  他手上輕輕點了陷入激動情緒的女子的睡穴,將她安頓好,拉了愣愣的七寶出來。
  
  “你聽明白,剛才惠姨所說的話了嗎?”
  
  七寶搖搖頭,似懂非懂。

  顏若回歎了口氣:“你父親已經死了,但就是我,也不過剛剛得知。”他輕聲咳嗽了一下,臉微微有些泛青,“惠姨是孔家的丫鬟,卻不是一般的丫鬟,當年本該是孔家人選出來為鬱之公子侍寢的房內人,可是你父親對你母親太癡情,便隻當她是一般的侍女,從來不曾越禮。孔家出事以後,她一直追隨著鬱之公子,聽從他的吩咐去照顧你。”

  七寶點頭,這些她都大概能猜出來。

  “可是連我們這些與教主相處多年的人,也不知道,鬱之公子早已去世,留下來的,不過是當年孔家的庶子而已!”

  “既然乳娘與他如此親近,怎麽會認不出來?”

  “不光你乳娘認不出來,連他自己都以為他是孔鬱之。”顏若回淡淡道。
 
  七寶隻覺得自己呼吸已忽然停頓,因為紅衣男子此時正站在不遠處。

  “明月!”

  “我不是海明月,我是孔七寶。”七寶大聲道。
  
  語氣堅定得毋庸置疑。

  紅衣人一愣,眼中湧上悲哀的神色,接著喃喃自語道:“不是明月,是七寶嗎?”
  
  “對,是孔七寶!”
  
  紅衣人眼睛亮了起來,“是我女兒!”

  鬼才是你女兒,七寶心裏反駁,卻不露聲色。

  他奔過來,顏若回想要阻擋他,卻被他一把推開,他撲過來抓住七寶的肩膀,“你是我女兒!”
  
  七寶看了一眼顏若回,不知該點頭,還是搖頭好。

  他突然換了一副欣喜若狂的神色,“你既然是我女兒,就可以幫我去殺人!”
 
  殺人?七寶想要後退,可是卻被他緊緊抓住不放,“你要殺誰?”
  
  紅衣人大笑,聲音越發讓人覺得刺耳,“殺了勃家人!為我報仇!”

  顏若回冷冷看著紅衣人,“教主,她手無縛雞之力,根本殺不了人。”
  
  紅衣人卻看都不看他一眼,像是觀賞一件精美的玉器,仔細端詳著七寶的臉:“美麗的容貌就是她最大的武器,可以用來殺死她的敵人,隻怕他一邊流血,一邊還要謝謝她!”
  
  這人簡直是個瘋子,七寶覺得他說的都是瘋話,開始後悔剛才就該離開這裏。如果顏若回真的為她好,就不該告訴她這些事情,她寧願自己什麽都不知道,寧願自己從來沒有來到這個地方!
 
  “我不會幫你去殺人的。”七寶咬著嘴唇,語調顫抖。
  
  “你會的,你一定會的!因為——”紅衣人笑起來,十分溫柔,十分優雅,七寶卻感覺被毒蛇咬了一口,“你會的,惠兒在我手上,你不得不聽我的!”
  
  “乳娘不會讓我幫你殺人!”

  紅衣人拍拍她的肩膀,激動的神色一下子舒緩下來,甚至鬆開了她:“藥君,恐怕你要跟她解釋一下,為什麽她必須幫我。”

  杜良雨早已站在一邊,七寶卻直到這個時候才看見他。

  他低著頭,不敢看她的眼睛,吞吞吐吐,“教主……教主讓惠姨受了百日之刑……”
  
  “如果,如果百日內,沒有六匹葉參寶,她全身…全身會漸漸萎縮,到了最後,可能隻剩下一張皮……還會……還會因為百日之刑其中一味紫瑾草的毒素發作……皮膚潰爛……隻有六匹葉參寶……可以救她……隻有六匹葉參寶……”

  六匹葉參寶……

  全天下最後的一株,已經沒了。

  可是藥人,倒是有一個。

  勃長樂……


七一

  “乳娘,你醒了。”七寶的臉上浮起一個淡淡的笑容,乳娘撐起身子,恍恍惚惚地看著眼前的女子,一時分不清到底床邊坐著的是誰。
 
  等她看清了七寶的臉,臉上的表情瞬間凝住了,“你怎麽還在這裏?”

  七寶垂下眼睛,輕輕地道:“乳娘,你總是在趕我走,以前是,現在還是。”
  
  乳娘的情緒陡然激動了起來,“我是趕你走!你走得越遠越好,我不要再見到你!”
  
  七寶長長的眼睫一顫,眸中突然掠過一道含義不明的亮光,卻在此時,握住了乳娘放在被子外的那隻手,直到感覺她冰涼的手指微微有些暖意了,唇邊才露出一個淺淺的笑:“乳娘,七寶會走的,不用你趕,也會走的。”
  
  “但是七寶一定會救你!你等我!”

  乳娘的眼中靜靜騰起了一層薄薄的霧,她口氣已軟了下來,“你什麽都知道了。”
  
  七寶點頭。

  “那乳娘跟你所說的一切,你也不該忘記。”

  七寶的雙眸晶瑩閃亮,帶著一種前所未見的勇氣和堅定,“你說過的每一句話,七寶現在都想起來了,一刻都不敢忘懷。”

  “既然是這樣,就照我說的去做,不要管我的事,去走你該走的路,你若是喜歡那賀蘭公子,就嫁給他,乳娘相信,他會好好照顧你的,你會幸福的。”

  七寶聞言微閉雙眸,再睜開時,黑色的眼珠已是瑩瑩潤潤,仿佛滿天的星光此刻都藏在了她的眼中,“乳娘,這麽多年過去,發生了這樣多的事情,你還認為,隻要找到一個男人托付終身,我就能幸福嗎?”

  “你還是想要我,把幸福交給別人?”

  “乳娘,這些年,我活得一直很忐忑,不知道是不是一個偶然的決定,就能改變自己的一生。不管我把自己的存在封鎖得多麽嚴密,不管別人怎樣費盡心機來保護我,我永遠生活在一些人充滿欲念的視野裏。我生下來就姓孔,我是孔家的遺孤,我是海明月的女兒,這一切本就注定,我不能像平常人家的女兒,將一生托付給自己的丈夫。”

  “你現在,還在試圖勸告我,要繼續對這一切,裝作渾然不覺嗎?”

  “就算我嫁到賀蘭家,外麵那個瘋子就能放過我嗎?那些覬覦孔家財富的人,他們就能放過我嗎?我跟我的母親長得那樣相像,難道可以永遠不被人發現?我是不是一輩子都要躲藏著,一輩子要這樣麵臨一次又一次的威脅,然後眼巴巴地等別人來救我。”
 
  乳娘的瞳孔不由自主地一縮,胸口好像有一層硬殼在不知不覺中碎裂,酸酸軟軟的感覺瞬間流了出來,漫過全身,她看了七寶好一會兒,才慢慢平靜下來,勉強地咽下哽在喉間那心酸的感覺,“七寶,你長大了。”
 
  七寶偏過頭,靜靜地躺在乳娘的腿上,乳娘的手環過她的肩膀後,停留在她的發梢,然後輕輕把七寶垂在額前的一縷碎發慢慢挑回到耳後,七寶敏銳地感覺到有一滴溫熱的液體落在自己的臉頰,但是她沒有出聲,仍然安靜的,保持著這樣的姿勢,很久很久。
  
  “你決定好了?”乳娘的語聲微微頓了頓,目光變得更加柔和。

  七寶點點頭。

  “也許你是對的,依靠男人,本來就是一件悲哀的事。”

  “你該有屬於自己的一片天空。”

  “雖然變得成熟,需要付出代價,但是你也將得到許多。在這之前,七寶,你真的知道,自己要做什麽嗎?也許……有一天你會後悔!”
  “乳娘,七寶想要,自己的家,自己的城,自己的國。不用擔心別人會傷害我,不用擔心會被誰丟下,不用苦苦等待別人的垂青。可以擁有,保護自己的力量。”
 
  乳娘的嘴唇顫抖了一下,更輕柔地道:“那你就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吧。”
  
  “不,這並不衝突,七寶一定能救你的!答應我,等著我!”

  “七寶一定會做到的!”七寶抬起頭,筆直地看進乳娘的眼睛,神情裏有著前所未有的堅持,這簡直不像是柔弱的七寶,會有的表情。
 
  也許她從來,就不是柔弱的人。
 
  也許,她早已長大。

  “七寶要做的事,不光是為了乳娘,更是為了我自己!跟外麵那個瘋子全然沒有關係!他威脅不了我,總有一天……”

  七寶的嘴巴突然被乳娘輕輕捂住,“你不用說了,乳娘都明白!”

  不知道她這樣說,到底是為了讓自己安心,還是真的要去做一些前途不可預測的事,其實乳娘心裏都明白,她現在會這樣說,很大程度上,還是與自己有關。但是她也無力阻止,因為七寶並不是一個傻丫頭,她知道自己該怎麽做,雖然她很少說出她的心裏話,卻很有自己的主見。她已經長大,不再是什麽都聽從她的小姑娘了,未來怎麽走,全看她自己。

  自己一直愛護著的小白花,突然想要麵對風雨,她心裏不是不心疼的,但是如果永遠將她護在羽翼之下,對她也沒有任何的好處。
 
  一個女人的天生麗質從一生下來就已不屬於她自己,而被老天判給了男人。七寶想要做的,是將這樣一個災禍的源泉,變化為使自己幸福的財富。

  永遠不再將自己的人生,交托給別人!

  她相信自己,能夠做到,一定要做到!

  ……

  直到夜深,她才站在賀蘭府前。

  府裏的侍從開了門,看見她的一瞬間露出驚喜的表情,她卻揮了揮手,示意他不要說話。在背後疑惑的目光中,七寶悄悄地走過鵝卵石小路,穿過長長的走廊。

  哥哥的書房就在眼前,但她卻似乎永遠也走不到。不知道這到底是為了什麽,她心裏竟好似有一種說不出的畏懼之意,竟沒有勇氣去推開門,沒有勇氣麵對賀蘭雪,可是,她所畏懼的是什麽?
 
  她是不是怕他問她:“到底這幾日發生了什麽事情?”

  還是怕他會問:“你有沒有受傷?”

  不管是哪一種,都仿佛已是家常便飯。她一次一次被他從別人手裏救下來,有時候他趕得及,有時候,他趕不及。她的好運氣,似乎一直都沒有用完,每次到了關鍵的時刻,總有人能夠救她。隻是,這種好運氣,又能持續多久。

  連她自己,都覺得沒有底氣。

  她已經不是那個糊塗的七寶,她的腦袋從來沒有像此刻一般清醒,她的記憶從未像此刻一般明晰。她分明記得,當初與海藍的感情,她對他曾經許下的諾言,不是她忘記了,而是他根本沒有做到。他曾經說過,要保護她,可是他遠赴戰場。一年多來,她不是沒有給過他機會,她想要等著他回來,一心一意地等著他回來。最終,不是她想忘,她要忘,而是老天讓她忘記了。那樣一場來勢洶洶的傷寒,如果她沒有熬過來,什麽誓言,什麽愛情,還不都是一場空……

  既然都已經死過一次……他又有什麽可以跟他說的,他又有什麽權利來怪責她,忘了……隻是,忘記了而已。

  可是……賀蘭雪呢,他瞞著她,哄著她,讓她安安心心做他的妹妹,一天一天越來越依戀著他,相信著他。沒錯,他是一直隱瞞了那些真實的從前,可是,他對她的心,是真的;他為了她,為了讓她能夠從絕望的病症中活下來,所付出的一切,也是真的;他們兩人在一起的這段日子,所有的高興,依賴,幸福,溫暖,都是真的;她說的那些,最愛哥哥的話,希望永遠不離開他的話,同樣是全然出自於真心,全部的全部,都是真的。

  哥哥,哥哥,七寶是真的很喜歡你……

  七寶的手指落在門板上,想要動一動,卻像是失去了滿身的力氣。

  這一切的一切,全都是真的。
 
  因為是真的,所以就算是已經下定了決心,還是會不舍得割舍。因為是真的,所以就算是不得不分離,也還是會傷心。因為是真的,所以害怕自己看到他有一點一滴的痛苦,都會動搖。所以,所以,她才如此猶豫,如此茫然,明明知道再怎麽拖延,再怎麽煎熬,都要邁出這一步,都要做出這樣的選擇……隻因她不願意,再將未來,交給任何人……可是,可是賀蘭雪呢,他會怎麽樣,他會不會生氣,會不會傷心,會不會難過……會不會再也不肯原諒她……因為在意,所以,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該如何說出離別的話。

  她欠他的,不算少,如果不是他,她可能早就已經死去,愛情可以斬斷,可是感情能夠斬斷嗎?恩情可以忘懷嗎?如果賀蘭雪想要她用命來還,她也不會說一句不可以。但是,如今,她已活下來,她已作出選擇,她要為自己的人生負責任。既然她活著,她的人生,就不能再由別人決定。
  
  說到底,她還是為了她自己。為了有一天,她能夠擁有,保護自己的力量。盡管,她對尋求這樣一種力量的方式還不太懂,盡管,她已預感到賀蘭雪會有的痛苦。

  所以,是她自私。

  為了不再受人威脅,為了不再擔驚受怕,為了不再這樣依賴別人而活著。她已經厭倦這種生活,厭倦了一次又一次被人救,這會讓她感到自己可憐又可悲……為了救乳娘什麽的,說不定隻是她在心裏為自己找的借口吧,她全是為了自己,為了自己永不再受到這憂心的苦。海藍承諾過,賀蘭雪也承諾過,他們都說要保護她,照顧她,不是他們沒有做到,隻是她已經害怕,已經遲疑,下一次,她是否還能忍受為人所救……

  賀蘭雪為她營造出的這樣一個安心溫暖的家,她要親手打破嗎?她簡直不能去想象,當她對他說出,她要離開他,要去做一件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結果的事情,他會是什麽樣的反應。她本可以不必回來,本可以不對他說。可是等她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已經站在賀蘭府前。至少,要告別,至少,至少要聽聽他的聲音,再看他一眼。

  在這一刹那間,賀蘭雪的溫柔愛意全部湧進她的心頭,她忽然發現自己原來也是在愛著他的。
 
  在這一刹那間,她恨不得衝進屋裏,投入他懷裏。

  再也不和他分開,再也不說要離開的話,忘掉那些事,忘掉那些人,專注於眼前的幸福,將一切拋諸腦後。

  但她卻並沒有這樣做。

  推開門,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平靜一如往常,“哥哥,我回來了。”

  ……
  
  玉娘從下人那裏得到消息,已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可是等她匆匆趕到公子的書房,卻猶豫著不敢敲門,她想見到七寶,得知她回來當然高興,但是,她知道有一個人會比她更開心更高興,她左思右想,還是覺得不能在這時候打擾他們!

  一回頭,看見管家笑嗬嗬地站在庭院裏。父女倆相視而笑,以為一切雨過天晴。
  
  門突然被打開。

  緊接著被毫不猶豫的上了鎖。

  “哥哥!”玉娘聽見一個小小的聲音在裏麵輕聲喚著,哀求著。

  賀蘭雪靠在門上,像是已經不會動。

  “公子?”玉娘不明白,為什麽會突然出現這樣的局麵,賀蘭公子要把七寶她……鎖起來……
 
  “哥哥,你不可能鎖住我一輩子,你……”

  賀蘭雪略略在門邊站了站,才轉身走下台階。玉娘完全不懂這其中到底有什麽變故,更不知道七寶說了些什麽惹得賀蘭雪要將她關起來。
  賀蘭雪走到最後一步台階時,不知為何雙膝突然一軟,眼看就要向前跌倒。
 
  老管家及時扶了他一把。

  夜涼如水。

  賀蘭雪站在庭院中,隻覺一陣陣涼意襲上來,侵襲了他的心肺,全身冷得僵住,喉嚨裏像是已發不出聲音來。

  “哥哥……”七寶的聲音還在喚著,自始至終,她沒有拍過門,沒有試圖與他相抗。
  
  她隻是求他,放她走。

  既然如此,又為什麽要回來?

  為求心安?

  隻是為了這樣,就能親眼看著他難過,親手迫他發狂。

  賀蘭雪回頭,怔怔地望著門,呆呆地發愣。


七二

  七寶被關在房裏一整晚,第二天的時候,賀蘭雪也沒有改變主意放她出去,她也一樣,並沒有改變自己的決定。

  也許骨子裏,兩人都是一樣的倔強。

  玉娘送飯來的時候,門被打開,緊接著又被鎖上。

  玉娘撫著七寶的臉頰問道:“疼嗎?”
  
  七寶垂下眼睛。

  “不疼。”

  “別逞強了,為什麽一定要跟公子擰著呢?他根本舍不得碰你一下,偏偏你這麽逼他——”
 
  賀蘭雪打了七寶一耳光,這是從來沒有的事情。金刀公主那一耳光,不過是打在她臉上。可是賀蘭雪這一下,卻像是打在她心上,過了一夜,還是隱約作痛。
  
  如果不是她不管怎樣都要離開,他絕不會這麽做。可是即便知道,她還是傷心。
  
  “喝點水好不好?你哭的嗓子都啞了。”

  七寶點了點頭,玉娘打開食盒,取壺倒水遞給她。看著七寶捧著茶碗像孩子一樣咕嚕咕嚕地喝起水來,玉娘歎了口氣,七寶在她眼中,根本還是個有些任性的孩子,遇事不知道轉彎,受到責備會委屈傷心,她真怕她跟公子鬧得太僵,最後傷害了彼此。

  玉娘伸出手想要摸摸她的頭發,伸到半途卻又縮了回來,期期艾艾道:“有件事,我一直沒有告訴過你。”

  “上次你生病,我就很後悔,這件事壓在我心裏五年,壓得我每次看到你都十分愧疚,卻每每想說都無從開口。”

  七寶抬起頭。

  “你初來時,父親懷疑過你的身份。背著公子找人偷偷去麗水查探過。”
  
  “所以後來,還一度懷疑你是有目的來接近賀蘭家的。”

  “才……才趁著公子出門以後,讓我來試探你。”

  “不是這個原因。”
  
  “啊?”

  “我要走,不是這個原因,玉娘。”

  七寶看著她,“跟你們沒關係,別在意。”

  玉娘紅了眼睛,“那你這是為了什麽?公子問你也不肯說,我問也不肯說,你難道真的要走?”
  
  七寶埋下頭,不吭聲。

  “公子那麽疼愛你,難道你都不能為了他,留下來?”
 
  “五年的相處,你真的可以說走就走,半點也不留戀?”

  “七寶……”

  “玉娘,我不是哥哥養的小貓小狗,隻需躲在他的身後,就裝作什麽都不明白。以前我隻要有的吃,有的喝,有人疼,有人愛就心滿意足。可是現在我不想再這樣活下去,哥哥如果真的像他說的那麽愛我,為什麽不肯放我走?”

  “七寶,你這麽說,不覺得自己太過分嗎?你明明知道公子很愛你,很寶貝你,還要說讓他傷心的話,還要讓他放開你?”
  
  “玉娘,這幾天我想了很多,我突然懷疑,哥哥他,是不是真的像他說的那麽愛我,那麽喜歡我?”
  
  玉娘臉色一下子變了,溫柔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嚴厲的表情,“七寶,你怎麽可以這麽說!別人可以懷疑他,難道你也要這樣傷他的心嗎?他若是把你當作小貓小狗,若是把你當作寵物,何苦那樣救你!”

  “你快要死的時候,是誰衣不解帶在你床邊侍候?你發高燒說胡話的時候,是誰抱著你安慰你一刻不曾放手?你湯藥灌不進去的時候,是誰一次又一次想盡法子喂藥?那是傷寒,會傳染會死人,可是他可有一點嫌棄?七寶,我當年生病的時候,隻有母親還守在我身邊,你想想看,公子跟你非親非故,他若是不愛你,何必做到這樣!是,你是長得很漂亮,可是你生病的時候病得隻剩下一把骨頭,誰還會記得你到底長什麽模樣?公子若是想要找個漂亮的女孩子溺寵,何苦一定要找你?私藏疫病,這不是小罪名,他何苦為一個寵物擔當這樣的風險?”

  七寶的眼睛落在紙窗外,就在剛才玉娘進來,她已知道,他在門外。

  這些話,不是對玉娘說的,是對他說的。
  
  她知道賀蘭雪對她的感情都是真誠的,所以才要對玉娘說這些話。

  如果他聽了……心寒……冷了心……

  就會放她走。
  
  “就算不是!”七寶故意大聲地說,“他也沒有像他說的那麽喜歡我。若是他真的愛我,我高興的事情,我喜歡的事情,為什麽不讓我自己去做。既然我想要離開,又為什麽拚了命來攔我?他最愛的人是他自己,根本不是我!因為我走了他會寂寞,會傷心,會難過,這些都是借口!其實他是以自己的心情為考慮!他在乎的是他自己的感受,不是我的!”

  “七寶,你!”
  
  門“砰”地打開了,賀蘭雪站在門口。

  玉娘憂心忡忡地看著他,又回頭看看若無其事的七寶。這才突然醒悟過來,她的這些話,分明是故意說給賀蘭雪聽的!

  分明是故意要氣他!

  “公子……”
  
  “出去!”

  玉娘擔憂地看了一眼七寶,走了出去。

  “你覺得,我是把你當作寵物?當作玩物?當作小貓小狗?”
 
  “難道不是嗎?當初我是你買回來的,在奴隸市場買回來的丫頭不是嗎?你高興的時候摸摸我,不高興的時候冷淡我,我在你眼裏,難道不是小貓小狗?”
 
  就像一個任性的孩子,隻是為了證明自己能夠獨立,就毫不在乎地傷害別人的心。明明知道有些話不能說,不該說,說了就會後悔,說了就沒有回頭的餘地,還是為了逞強非說不可。隻有愛她的人,才會被她的話所傷害。如果不在意她,誰會在乎她說了什麽。偏偏,七寶就是知道賀蘭雪愛她,才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隻是她不是任性,而是知道非如此不可!讓賀蘭雪對她死心,讓他永遠別再理她!明明害怕這樣的結果,一想到就渾身發抖,她居然還是說出口!居然這麽不怕死!

  說著連她自己都心虛的話。

  賀蘭雪隻覺得腦袋猶如被笨重的石碾一圈圈來回碾過,疼得他無法開口,隻能咬緊牙關沉默,卻忍不住手指都在哆嗦:“原來……原來你一直……是這麽看我的……”
  
  七寶一怔,聲音慢慢低下去,幾不可聞,“是,我一直都這麽想。”

  “我在哥哥來說,不過是小貓小狗,不過是…這樣而已,你抓著我不放,全是因為你獨占的心思,那根本不是喜歡,不是愛……”

  “那你究竟要我怎麽樣?”賀蘭雪看著她,沉默了一會,居然也不動氣,“你想要我怎麽樣做你才會高興?你說,隻要我能做到,我都可以……”

  七寶搖頭,“不,哥哥你做什麽都沒有用,我不會留下。”

  賀蘭雪閉上眼睛,就像被什麽抽走了全身的力氣,扶著桌子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我再怎麽愛惜你,再怎麽努力讓你高興,讓你開心,都是徒勞的,是不是?”

  七寶狠狠心,“是!”

  “到底要怎麽樣才算愛你?到底要怎麽樣才能讓你高興……到底要怎樣做,你才不會想著走,想著離開我,我對你,難道…一點意義都沒有?”他喃喃自語著。

  七寶剛要開口說話。

  賀蘭雪突然一陣猛烈的咳嗽,竟然咳的直不起腰來。七寶看著他的身子搖搖晃晃地似乎站立不定,她幾乎立刻就要衝上去抱住他,可是最終還是站在原地,像是已經變成了化石,變成了冰塊,沒有感覺沒有不忍,沒有片刻的思考餘地,口中卻再也說不出傷人的話來。
 
  良久他才緩過氣來,臉上已沒有讓七寶心驚的痛楚之色,依然是一派溫暖,那樣水一般溫柔,火一般熾熱的眼神就這樣定定地看著她,七寶不由自主後退了一步,他向她走過來,“對你再好,為你做盡一切,你也不會滿足是不是?”
 
  不是,不是,哥哥,不是這樣的。七寶想要說話,想要回答,可是話到嘴邊,全部咽了下去。
  
  “把愛給你,你會覺得束縛,把心給你,你會嫌棄血腥,求你在一起,會讓你覺得不自由,盼你愛我,會讓你如此為難。”

  不是的,七寶隻要跟哥哥在一起,七寶明明沒有那樣想過。

  隻是她看到他的眼神,像是醉生夢死後的清醒,又像是燃盡了熱情後的冷淡。薄煙消逝後隻留下冷冷的寒涼,春霧散盡後隻餘下空茫茫一片,她隻能默然無語。

  “你說的對,我本不該愛你,是我錯了。你不過是我賀蘭雪養的……小貓小狗,而已。”
  
  “不必在意你的心情,任何時候,隻要我高興,我願意就可以。根本不用如珠如寶,捧在手心,根本不用,把自己送到腳邊任你踐踏對不對,隻要我願意,對你做什麽,都可以,橫豎不過、不過是……”
 
  他已走到她身邊,緊緊扣住她的肩膀,像是將全身的痛都生生傳給她似的,貫注了全部的心力。
 
  “為什麽,我還要管你,要這樣心疼你,小貓小狗,要是死了,再買一隻也就好了,我,我為什麽還要死死拉著你不肯放手……”

  七寶看著賀蘭雪蒼白的臉,記憶回到兩人相處最融洽之時,她的心裏眼裏,那時候都隻有賀蘭雪一個人。哥哥怎樣,哥哥怎樣,全都是哥哥。

  從來缺乏人關愛,缺少人教養的七寶,被賀蘭雪那樣憐惜愛護著。

  記憶裏,是賀蘭雪握著她的手,教她如何提筆,如何用力,一筆一畫,每一個畫麵都在她腦海裏深深烙印著。

  記憶裏,是賀蘭雪將她抱在懷裏,手把手教她彈琴,每一個音符跳動間,都是他溫柔的麵容和關懷的話語。

  記憶裏,是賀蘭雪坐在床邊,陪伴著無法入眠的她,給她說故事,陪她談天,告訴她以後都不會讓她吃苦受罪,無家可歸。

  如果不是這些都深深刻入她的心中,即便是沒了記憶,為什麽,賀蘭雪說什麽,她就信什麽。為什麽海藍說什麽,她都不肯相信。早在很久很久以前,七寶的心裏,賀蘭雪就是親人一樣的存在,有著遠比愛人更加重要的身份。

  比愛情更重要的感情。她能夠輕易舍棄跟海藍的感情,卻未必能割舍對賀蘭雪的依戀。
  
  可是如今,她不得不將自己推入到這樣的局麵,不得不用最冷酷的話去傷害他,明明不忍心,明明不願意,卻不得不如此。

  乳娘還需要她,她有自己無論如何都要去完成的事情。

  十二年的恩情,她一死不能報萬一。


新年甜蜜小番外

  七寶平日裏十分天真可愛,隻有極其特殊的時候,會變得任性刁蠻,讓人覺得這孩子像是換了個人一樣。的

  這種情況,一般不會發生。

  賀蘭雪長久以來,不過見識過一次而已。

  問題發生在餐桌上。
 
  大年夜的餐桌。

  “七寶,這是玉娘特地為你做的八寶鴨,可以嚐一塊。”

  隻能嚐一塊嗎,七寶眨巴眨巴眼睛,委屈地盯著盤子裏很小很小的那一塊鴨肉。
  
  賀蘭雪失笑,“等你身體全好了,就能吃葷腥了。”

  “今天是過年啊,哥哥,是大年夜,七寶也隻能吃一塊嗎?”七寶對對手指,眼睛裏開始淚花飄飄。

  “隻能吃一塊。”賀蘭雪狠下心腸,忽略她所向披靡的星星眼,當作什麽都沒有看到。
  
  哼,活該!

  杜良雨故意將鴨子咬得咯吱咯吱響,滿嘴油光,玉娘斜眼看著他,看得他心裏一顫,牙齒一抖,鴨肉也不敢嚼了,直接吞下肚子。
  
  七寶撇撇嘴,表示很不屑。
 
  杜良雨越發覺得她很不順眼,越發覺得玉娘特別偏心,咬牙道:“賀蘭公子,今天不回族裏過年可以嗎?”
  
  賀蘭雪淡淡笑笑,“沒關係。”

  七寶嘴裏嚼完那一小塊鴨肉,依依不舍地將小盤子舔過來舔過去,賀蘭雪摸摸她的腦袋,“我陪著七寶過年就好。”

  “唉,憐小姐今天下午還特地來了一趟,千金小姐啊,可惜也沒見上公子一麵就走了。估計就是想說請公子回老宅過年的事兒。”杜良雨囂張地看了一眼七寶,發現她的耳朵已經支愣起來,臉還埋在盤子裏。
  
  他心裏偷笑。

  賀蘭雪敬了管家一杯酒,“是麽?那我吃完飯回老宅看看伯父。”

  七寶瞥了一眼賀蘭雪,在他沒發現前就又低下頭。
  
  “哥哥,酒可以喝吧。”

  半天後,賀蘭雪驚訝地看著她,七寶向來滴酒不沾,怎麽會想要喝酒。

  “葷腥不能吃,酒也不能喝,這年怎麽過!”七寶的頭越埋越低,隱隱有抽泣的跡象。賀蘭雪立刻心疼,做出讓步,“那,少喝一點點。”

  結果是,不是少喝一點點,七寶明目張膽地,喝光了整整一壺酒。
  
  賀蘭雪目瞪口呆,七寶的酒量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好,居然怎麽勸都不聽。桌子上挨個敬了一圈,他還不敢讓她喝烈酒,不過是女子也能喝的梨花釀,可是整整一壺,也實在是……太多。
  
  七寶的身子軟綿綿地往旁邊歪,紅著臉看著賀蘭雪,抱住他不肯撒手。

  呃?

  這回真的喝醉了。賀蘭雪無奈,拉著七寶先行離席。
 
  玉娘和管家麵麵相覷,這是怎麽了?七寶什麽時候喝起酒來,還這麽大酒量。
 
  杜良雨笑嘻嘻道:“這回臭丫頭可氣壞了!”

  玉娘不解地看著他,杜良雨裝作無辜地回望,直到她眼神越來越懷疑。
 
  七寶抱著賀蘭雪的腰不肯放手,賀蘭雪看著下人們想笑又不敢笑出來的臉,頓時無奈得很,又舍不得責備她,想想便隻能打橫抱起來,抱回自己房間。

  “姑娘家,喝成這個樣子,像什麽樣!”賀蘭雪將她放在榻上,想要起身給她倒點茶水解酒。
  
  誰知七寶卻嫌這軟榻躺得不怎麽舒服,鬧騰來鬧騰去,抓住他袖子不放,片刻也不肯休息。
  
  賀蘭雪也恐她萬一跌下去受傷,隻得重新坐下來,把她抱到自己懷裏,雙臂合攏緊緊摟住她,想要先哄她睡著了,自己再出門。
 
  七寶仰頭,眼巴巴看著賀蘭雪,眼睛水汪汪,臉上更是紅豔豔,像是一株喝醉酒的海棠花。
  
  賀蘭雪被她看得忍不住心裏暗暗一跳,立刻想要掰開她的手,唯恐自己一個控製不住撲上去,化身為狼,直接吃掉她。
  
  他倒是還記得呆會還要回老宅去拜見伯父,不能失禮於人,如果在這個時候把持不住,今天晚上肯定出不去。

  七寶一雙眼睛此刻水潤盈然,更是朦朦朧朧看不清眼前的人,卻還不忘哼哼唧唧,“哥哥”“哥哥”的叫個不停,她喚一聲,賀蘭雪答應一聲。可是他等的下文始終不見她說出來,也不知道她到底叫他做什麽。

  “七寶,乖乖好不好,哥哥呆會還要出門,你自己睡好嗎?”
 
  七寶眼睛半睜著,迷迷糊糊地問:“哥哥要去哪裏?”

  “回老宅見伯父,很快就回來。”
  
  哼!

  七寶哼唧了一聲,“那我不要一個人……”

  “我叫玉娘來陪你。”賀蘭雪柔聲安慰。

  七寶歪著頭,樣子傻傻很是可愛,“那我要杜良雨來陪我玩——”

  賀蘭雪臉色冷下來,“他不行。”

  開玩笑,她喝的醉醺醺,要是那家夥趁機揩油占便宜怎麽辦?他還不在家!
  
  七寶扁扁嘴,有點委屈,“為嘛不行!”
  
  “不行就是不行,你快點睡,我在這裏看你睡著了再走!”

  七寶醉得歪七扭八,居然還能強忍睡意,氣呼呼地瞪著他。

  賀蘭雪又好氣又好笑,哄孩子般放柔了語氣,“七寶,等你睡醒,哥哥就回來了。聽話好不好?”

  等我睡醒,你就回來了?

  七寶醉是醉,但是被酸意一熏,酒勁兒倒被壓了下去,隻心裏不高興,很不高興,那個憐姐姐哪個月不來個三五回,總是想盡各種法子來接近哥哥,真是討厭,討厭,討厭!都二十了還死賴著不嫁人,她是哥哥的堂妹,怎麽能毫不避嫌,真是沒羞!沒羞!

  哥哥表麵上無動於衷,冷冷淡淡,會不會根本今晚就是去見她的?七寶開始胡思亂想,越想越生氣,越想越糾結,越想越不忿!

  哥哥是屬於七寶的,怎麽能去看別的女人?哼,還沒七寶長得好看!既然這樣也不行,那隻能用別的招數!

  七寶橫起來,“你不在我就找別人陪我!”一邊大聲把話說了出來,同時很用力地往賀蘭雪身上重重一撲,以示態度十分堅決。

  隻是她喝得滿臉通紅,身軟體乏,撲上去也不過是讓賀蘭雪晃了晃而已,倒是惹得他心裏泛酸,以為她真的要杜良雨來陪,“你為什麽想要他陪你!”

  “莫非你喜歡他?”明知道她喝多了亂說,他還是控製不住想問,問出口自己也嚇了一跳。自己居然又糾結於這種問題,真是無聊又莫名其妙。

  這兩人酸來酸去,居然都誤會彼此鍾情於別人,真是天底下最滑稽的事情!偏偏情人間最容易發生這種莫名其妙的誤會。

  “我就是……喜歡!”七寶任性地搖頭,不是她言不由衷,而是她感覺自己的頭越來越暈,越來越笨重,幾乎已不能持續很久,剛才說的那幾句半清醒半糊塗的話,已經讓她十分困難,此刻酒勁兒上來,她開始分不清南北,連自己下一句想要說什麽都忘記,身子一軟就倒在賀蘭雪懷裏。
  
  渾然不覺自己已經將賀蘭雪的怒氣徹底挑起,還兀自想要進入夢鄉!賀蘭雪聽到她說喜歡,臉分明已經黑了,半點也不記得自己原先的打算,還出去個鬼!再出去,老婆都被人家拐跑了!感情杜良雨打著追求玉娘的招牌,三天兩頭挑釁七寶,實際上是奪走七寶的注意力!走著瞧!明天就讓他收拾包袱滾蛋!

  賀蘭雪腦袋裏產生了許多臆想,想要把七寶拉起來問清楚,看她一臉昏昏欲睡就更生氣。索性上去解了她的衣服,不管不顧壓上去,七寶醉得迷迷糊糊,被他除掉衣服還渾然不覺。賀蘭雪見她身上都被酒意熏成了淡淡的粉紅色,怒火倒是消去了大半,剩下的小半都變成了熱烈的親吻和纏綿。
  
  “還敢不敢說喜歡別人!”賀蘭雪咬著她的脖子,啃過來啃過去,大有她敢應聲就直接咬斷的架勢!

  “誰……誰讓哥哥要去見別人!”

  “別人?”

  “都是哥哥不好才對!七寶,七寶明明比憐姐姐要漂漂!哥哥壞……過年也不陪人家!”七寶氣得哼哼唧唧,嘴巴被她自己咬得有些濕潤,一如被春雨打濕的花瓣。

  她說的語無倫次,斷斷續續,但是賀蘭雪卻聽懂了,聽明白了。

  因為她吃醋,所以才喝那麽多酒,所以才故意說要別人來陪!

  雖然他心裏一陣喜悅,可是很快又生氣,“就算是七寶生氣也不可以,生氣可以跟哥哥說,哥哥肯定不會去,就是不許說要別人來陪!說也不許說!”提都不許提!

  賀蘭雪細細勾勒著她的輪廓,將她的嘴巴咬了又咬。“以後再敢要別人來陪你,看我怎麽收拾你!”

  七寶醉得渾身軟軟,還努力地點頭,那模樣真的可愛極了!明明都已經很困很暈,她還傻傻的,一點一點地讓他侵入。但是她此刻已經不能如往日一般配合地擺動身體,而隻是露出困惑的表情:“有點……難受……”

  “誰讓你喝那麽多!”賀蘭雪輕聲喘息,腰身有節奏地律動著,深深淺淺地探索,隻覺得一股獨特的醉人的熱度緩緩地蔓延全身。他撥開七寶汗濕的前發,吻她的嘴唇,充滿睡意的七寶無意識的輕輕避開,比較起親熱來,她無疑更想美美睡一覺。

  賀蘭雪頓了頓,指尖移到七寶頭上輕撫:“以後有什麽不高興,都要坦白告訴我。”
 
  “嗯。”七寶朦朧地眨巴著眼睛,賀蘭雪笑起來。

  身體相互摩擦的聲音越來越激烈,賀蘭雪有力的撞擊,讓七寶恍恍惚惚,陣陣酥麻帶著快感,一次又一次的撞擊讓她的力氣慢慢的消失殆盡,眼前什麽也看不清,耳邊隻剩下他火熱的呼吸。賀蘭雪扣住她的腰,半點也不停歇地動作著。七寶被惹得沒法休息,腦袋昏昏沉沉,直想要陷入黑甜夢鄉,卻偏偏被他激烈的搖晃著,不能自已,開始還知道求他停下,可是賀蘭雪卻越發情動不管不顧,七寶便又隻能語無倫次的求他慢點,卻換來一陣故意似的狠命折騰。她才終於恍然大悟,這人分明是在記恨她故意叫別人來陪的事情。不由得在心裏怪他這個小心眼,卻不敢說出來半點。最後更是不得不放棄抵抗,陪他一起沉淪。

  看她可憐兮兮的樣子,賀蘭雪明知大半是她裝出來的,還是心裏舍不得,便低下頭,在她臉頰之上吻了一次又一次,七寶因了醉酒動作有點緩慢遲鈍,卻也回應起他的吻。兩人吻了半天,都舍不得分開。

  好像有什麽忘記了?

  不對,她想起來這件頂頂重要的事兒了!

  “哥哥,你不可以喜歡別人哦!”七寶皺著眉提醒他。

  “嗯,隻喜歡七寶一個人!那七寶呢,七寶也要做出保證才行!”

  “七寶!”

  “七寶!不許睡!等說完了再睡!”

  嗚嗚嗚——

  她好困,好困,真的好困啊!


七三
  
  在回賀蘭府以前,七寶還去找了一個人。

  海藍。

  她找到他的時候,他正坐在一個小酒館裏,那時他們也經常偷偷溜出府來,結伴同遊。
  
  她找到海藍的時候,他麵上還帶著酒意,似乎一夜都未睡過。他看著她慢慢地走過來,眼睛眨也不眨地盯在她的臉上。
 
  他的眼睛發直。人也似乎醉得厲害。

  她坐在他身邊,一時奇怪,為什麽自己的心會這樣平靜。

  “為什麽?”
  
  他從重逢開始,對於這個問題,就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心心念念的,是她為什麽會不認識他,為什麽毫不遲疑地,投入了別人的懷抱。
  
  對他的真心,視而不見。

  七寶沒有回答,卻問他:“我娘,是不是在宮裏。”

  海藍置若罔聞,“我問你,為什麽!”

  “我受傷被人挾持的時候,你在哪裏?我得了傷寒,要被送去離城的時候,你在哪裏?我失去記憶,需要人照顧的時候,你又在哪裏?海藍哥哥,我不是沒有給過你機會,我一直一直在等,可是你都沒有回來。”

  “現在你回來,還有什麽意義?”
  
  海藍的眼睛一直看著她,從他的眼睛裏看不見怨恨,看不見憤怒,隻看見一片黑暗。但是因為她的幾句話,重又燃起了希望。他突然激動起來,突然用力握住了她的手,顫聲道:“你說,我們還有機會在一起是不是?”他的聲音已經喝酒喝得嘶啞,連身子都因為激動而顫抖不已。他抓著她的手,像是抓到了救命的稻草。

  七寶看著他充滿希望的眼睛,慢慢地、堅定地搖了搖頭,“過去的一切,已經沒了。”
 
  海藍怔怔望著她:“沒有了?”

  七寶沉默著,很久很久也不說話,忽然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一鼓作氣將自己的真心告訴他,她一字字道:“因為我的心,已經變了!”
  海藍像是突然被人重創,身子一震,愣愣地看著她,沒了半點反應,沒了半點聲音。
  
  七寶艱難地笑笑:“我知道,真話永遠傷人,但是,我不想騙你。”

  海藍的手握得很緊,七寶感覺自己的手幾乎要被他捏碎,他斷續地道:“你……你……真的愛他?”
  
  七寶點了點頭。

  海藍看著她,眼前還是令他魂牽夢縈的那張清麗絕俗的麵孔,他的耳畔仿佛又響起當初她溫柔乖巧的軟語輕笑,不過短短的兩年,她所說所想,就已經離他遠去,捉摸不定,觸碰不著。
  
  為何她轉眼間就已變得如此陌生,讓他連認都不敢認。海藍那雙愛笑的眼睛也變得空空洞洞,他茫然凝視著她,喃喃道:“好,你很好……”

  他反反複複顛來倒去地將好字說了許多遍,七寶始終不言不語,不作任何解釋。他終於鬆了手,喝了一杯酒,才像是鎮定下來,“現在我才知道,原來我才是你們中間多餘的那個人,不過是自作多情……自作多情……”

  七寶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麽,她在想,若是當年他沒有走,若是他一直陪在她身邊,她是不是至今跟他在一起,不會愛上賀蘭雪,不會麵臨如今這兩難的局麵。她作出決定的時候,竟然是半點沒有想到海藍的,這時候她才明白,海藍隻是過去,一段隨著她的記憶而消失的過去。她對他,甚至連抱歉的情緒都少有,她本不欠他什麽,走的人是他,丟下她的人也是他,現在再追悔,又有什麽用。
 
  她找他,不過為了一個交代,不過為了他口中曾經提到過的,囑托他照顧她,保護她的那個人。
  
  如果這個人當真存在,那是不是,就是海明月。

  女人一旦變了心,當真是十頭牛也拉不回來。
  
  海藍動也不動,就像是已經傷透了心,卻還記得問她,“那你還來找我做什麽?”他的心裏,可能猶自還抱著一絲希望,一點微薄的可能。

  “我要進宮。”七寶咬著嘴唇,緩緩接著道:“我要見她。”

  這句話,海藍像是已聽不見,不會聽,他沒有聽到自己想聽的話,隻能接著喝酒,喃喃道:“賀蘭雪,我本該殺了他的……”

  七寶吃驚地看著他,“若是要怪,就怪我好了,是我不再喜歡你,是我錯了,就當是我對不起你,不要責怪我哥哥!”

  海藍突然笑起來,笑得很酸楚,嘴角彎起熟悉的弧度,可是七寶還來不及想起往日他開朗的笑容,卻覺得他此時的笑容裏帶著一種說不出的譏諷之意,也不知是對世事無常的譏笑,還是對七寶這般緊張賀蘭雪的譏笑,或是根本,就是對他自己的?
  
  “什麽對不起,什麽對得起?我本不該這麽蠢,本不該徒自惹人厭煩!”
 
  “戰場上,我總想著,要早點回到你身邊,因為你在等我,原來這些,不過是我自己的一廂情願……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他聲音顫抖,沒有繼續說下去。也許他想說,早知如此,就根本不該離開。也許他想說,早知如此,離開了就根本不該回來。也許他想說,早知如此,還不如戰死沙場,總還懷著一份希望。也許,他根本是想說,早知如此,當初不必相識。

  他沒有說下去,七寶也永遠不能知曉,他想說的,到底是什麽。令他痛悔的,究竟又是什麽。她隻知道,她的感情不是善舉,不能隨便施舍。感情是沒有定數,沒有原則,沒有道理可講的。她肯做的,能做的,不過是對他坦白。

“你想進宮?”

  七寶回過頭來,一位錦衣公子站在身後。

  他目光直視著她的眼睛,像是在探尋她的真心。七寶誠實地點頭,“是,我想進宮。”
  
  勃日暮坐下來,絲毫也沒在意,這桌椅是否已擦拭幹淨,這地方,是否配得起他高貴的身份,他的心思早已不在這些上頭,他已聽見七寶對海藍說的那些話,此時他心裏忽然覺得有點酸酸的、悶悶的,慢慢地舉起一杯酒,很快地喝了下去。他沒有問她,進宮做什麽,不管她到底是想要做什麽,是為了見她母親一麵,還是對孔家的仇恨不能忘懷,他都可以預見,她進得去,未必出得來。
  
  不是未必,是可能再也出不來。
  
  他忍不住試探地問道:“你也許不知道,宮裏……”他正不知該怎麽說,七寶已打斷了他的話,淡淡說道:“不管那裏如何,我都非去不可。”
  
  勃日暮看了一眼低頭不語,隻顧著喝酒的海藍。他正在拚命想將他自己灌醉,借以排遣那無可奈何、無法忘記的痛苦,他迅速移開眼睛,沉聲道:“如果你真的要進宮,我可以安排。”
  
  七寶的眼神顯得很詫異:“你為什麽要幫我?”

  勃日暮笑了笑,笑得很苦澀:“我不是幫你,我是幫我自己。”

  幫助自己,恢複理智。

  “我要成親了,七寶。”

  明親王世子勃日暮,已請旨賜婚,娶賀蘭家長女。

  七寶愣了愣,似乎不明白他為什麽要對她說這些,她隻笑了笑,“恭喜世子。”
  
  她竟然說,恭喜世子……勃日暮忽然大笑了起來,大聲道:“聖旨還沒下,我還沒告訴別人,這是我收到的第一句恭喜!值得紀念!”他很快地仰頭喝完—杯。
  
  海藍已伏倒在桌上,酒壺已空,他手裏還是緊捏著酒杯,喃喃道:“是啊,這是一件喜事。”
  
  勃日暮目光轉向店門外的一片黑暗,緩緩道:“你不用感謝我,我本就欠你一回,這回,我們兩清。”

  “你……什麽時候想動身?”

  “我還有事沒有做完。”七寶臉上的笑容瞬間轉為勉強。
  
  勃日暮收回視線,低頭轉著手中的酒杯,像是一下子對這酒杯著了魔,良久才道:“我等著。”
  
  直到七寶走了出去,他也沒有抬起頭來。

  海藍的拳頭緊握,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強迫自己坐在位置上一動不動,他明明恨不得立刻追出去,乞求她不要走,留下來,再給他一次機會,讓他挽回,讓他彌補,讓他們可以在一起。可是,他最終還是倒在桌子上,像是喝得爛醉的人,因為他已明白了她的心,因為她已經明確的,拒絕了他。
 
  他再沒有資格,這麽做。

  ……
  
  此時此刻,坐在馬車上,七寶不敢再往回看一眼。

  賀蘭雪沒有再挽留她,他已經對她死了心是不是,七寶輕輕靠在窗口,這一回,哥哥是不會再原諒七寶了,對不對?

  明明那麽想留下來,卻為什麽,不能隨心所欲,為什麽,有一種無形的強大的力量,阻止她回頭。

  健忘的人,才健康。悲傷隻是一時的,時間可以將一切撫平的不是嗎?七寶拚命告訴自己這些,拚命警告自己不要回頭去看,她的眼前還是瞬間模糊,淚流滿麵。

  要忘記,一定會忘記,可是,怎麽忘記,如何忘記……忘記真的如此簡單?如此容易?
  
  七寶一遍一遍擦掉自己的眼淚,可是淚水還是不斷地湧出來,像是再也停不下來,她知道自己是永遠也無法忘記他。看到賀蘭雪那時的眼神,七寶覺得自己是十惡不赦,壞到了極點,她是這麽自私,這麽惡毒,怎能忍心害他那樣難過?她寧可這世界上沒有自己這樣的人,她寧可自己立刻死去,寧可自己的心不會有感覺,眼睛看不見,耳朵聽不見,無知無覺,沒有感知。

  看到他轉身走出去,不再回頭。她已無法再忍受這種錐心的難受,她一遍又一遍,提醒自己,這麽做才是對的,這樣才可以救該救的人,走她該走的路。但是她本來還以為自己可以忍受,可以承受,可以忘卻,卻未曾想到,讓他難過,讓他痛苦,她自己受到的報複又何嚐好過。
  
  不知道賀蘭雪有一天是不是會忘記七寶這個人,這樣他一定就不會痛,不會難過,不會再傷心,可是隻要想到他有一天會不記得她,哪怕是表現出一點對她的冷淡,她心裏又像是刀在割,她明明,明明希望他永遠愛著她,永遠記著她,怎能違背自己的心意,大度地說希望他可以找到更好更值得他愛的人,她明明不能這樣想,明明……情願自己被火燒,被雷劈,也不要被他遺忘,不要被他所拋棄……

  可是,拋棄感情的人,分明是她自己……
 
  她怎能如此自私,既然知道進宮以後不能全身而退,為什麽不幹脆斷了他的希望,斷了他的愛戀,徹徹底底了斷他的想念。她沒什麽好報答他的,隻是這是她自己的事,她不能拖他下水,她寧願他什麽都不知道,寧願他以為,她在埋怨他,痛恨他,束縛了她,也好過,他為了她,陷入到更可怕的災難中去……

  她的身份,從來沒有為她帶來任何的幸運,從來都是,災禍。
  
  可是,如果她不是孔家人,不是七寶,她也許,不能與他相逢,也不能為他所愛。所以,她不曾後悔,不曾怨懟,這是她的命運,不能逃避,隻能接受。

  不管等著她的是什麽,她必須,活得很好。

  明明已經擦掉了淚水,為什麽眼前還是這麽模糊。

  卻原來,大雨傾盆,在半空織成一麵無可逃避的網,籠罩著所有的一切,七寶扯動嘴角想笑,奈何半點笑不出來。

  馬車出發的瞬間,她下意識地,回頭望了一眼。

  緊接著,吃驚地睜大了眼睛。

  她忽然發覺,有一個人癡癡地站在雨中,正癡癡地在瞧著她。

  他月白色的袍子都已濕透,身上隻餘下一片沉重的陰影。雨水從他發絲流下來,流過他的額頭,流過他的眉梢,流過他的眼睛,流過他的下顎,垂下衣角,他卻始終隻知道癡癡地站在那裏,動也不動。

  七寶心中一痛,想也沒有再想,就要跳下車,可是等她的手指碰到車簾,她愣住了,理智回到她身上,她一下子軟了身子,跌坐下來,既然已經下了決定,就算會後悔,也,決不回頭。
  
  曾經以為自己已足夠堅強,堅強到可以忍受離別,離別時不會落淚,為什麽眼前還是一片模糊。
  
  七寶撲到窗邊,看著外邊,他還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隻是癡癡地望著,全心全意地望著她,除了她之外,他什麽都已瞧不見,什麽都不在乎。

  馬車終於行駛,而那個人,也漸漸地從視野中隱去了影子。

  夜色下,一駕馬車孤獨地倘佯在道路正中,仿佛漫無目的的一葉小舟,七寶坐在車內,最終,泣不成聲。

  何苦還念,往昔相依相伴。

  不思量,曾否相戀,昔日一切,已難再現。

  驀然回首從前,才痛覺,相依已成遙遠。

  一切繁華,在回首間,褪色成煙。



第四卷: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

七四

  長樂撫著手中的黑子,略略沉吟,不知手上的這顆小小的棋子該落於何處。眼見自己這邊已被困於一角,轉眼便要落敗,他半點也未惱,反而麵上帶笑道:“看來今日朕要輸給堂兄了。”
  
  勃日暮輕笑道:“微臣越禮,皇上恕罪——”

  皇帝笑笑,擺手道:“私底下不講究這些虛禮,朕隻有長寧一個皇姐,幾個弟弟要不就是夭折,要不就是體弱多病,剩下的一個長歡…唉,不提也罷,說來我勃氏子息單薄,隻怕將來朕還要多多倚賴堂兄。”

  這話說得頗有深意,勃日暮本來一隻手已經伸進棋匣裏,這時頓了頓,不知不覺收了回來,鄭重道:“微臣定竭盡所能,不負聖意。”
  
  禦花園裏正是花開滿園,姹紫嫣紅一派盛景,回香亭外隨侍如雲,亭內不過坐了皇帝和明親王世子兩人在對弈。

  本是清靜安寧的好時候,隻是這片寧靜很快被人打斷,長樂皺起眉頭,聽見一個十分熟悉的女聲在訓斥人。
  
  已有內監前去探看,不消片刻便已回轉:“陛下,是七皇子偷偷跑出來,不甚衝撞了梅太妃,太妃正訓斥著照顧七皇子的宮女。”

  勃日暮慢慢垂下手,落下一子,聽著棋子落在棋盤上發出清脆的聲響,他凝神靜氣,仿佛專心思考著棋局。隻有他自己知道,這一瞬間,他用了多少的理智,才能克製自己,沒有詢問一句,那宮女是叫什麽名字!

  長樂若有所思地望著棋盤,撿了一粒黑子,往棋盤中一落,原來被圍困之勢立時被化解。他看了一眼勃日暮笑道:“堂兄這回可是走錯步了,竟讓朕扳回一城,當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啊!”
  
  勃日暮這才勉強回過神來,看了一眼棋局,輕皺起眉,瞬間又舒展開來,“大意大意,皇上棋藝精妙,微臣甘拜下風!”

  ……

  “宮裏真是越發沒規矩了,什麽時候奴婢不司其職,竟敢到這禦花園裏亂晃悠,你當這是自己家院子不成?”梅太妃坐在繡凳上,素白的右手執著一柄繡金團扇,輕輕揮著,看似漫不經心,說出來的話,卻嚴厲得叫人心裏害怕。便是在這春光明媚的花園裏,也讓人心裏一涼。
  
  “本宮在問你們話,啞巴了嗎?叫什麽名字?”

  她的腳邊不遠處,跪著兩個瑟瑟發抖的粉裝宮女。

  “奴婢蘭兒。”

  “……奴婢萱兒。”
 
  兩人一前一後恭敬地答道。

  萱兒不敢抬起頭,卑微地跪在地上,她知道剛才不小心衝撞的這位高髻麗容的宮裝婦人,是宮裏脾氣最壞的梅太妃,如果不小心,就要被扒掉一層皮,無論如何,都要小心應對。早知道就該看緊七皇子,可是一個小傻子,怎麽看得住,她想起剛才七皇子撞倒梅太妃還手舞足蹈的那個傻模樣,心裏就是一陣翻江倒海。

  看著這兩個斂眉屏息的小宮女,梅太妃似乎是突然來了興致,“進宮多久了?”
  
  “奴婢是這一批新進的宮女,進宮不過幾日。”叫蘭兒的小宮女搶先回答。
  
  萱兒一直低著頭,匍匐在地。

  “宮裏,呆得可習慣?”梅太妃淡淡笑笑,似是隨口一問,她本就是個美人,這一笑起來,仍有些當年的風韻,隻不過眉梢眼角悄然爬上的細紋,卻也因此顯得更為分明。
  
  又是蘭兒搶先答道:“宮裏什麽都好,奴婢住的慣。”

  萱兒心裏歎了口氣,這丫頭怎麽這麽好顯擺。莫不是嫌棄琅清殿住的是個傻主子,想要另攀高枝?也不看看這是什麽時候,梅太妃這樣的人豈是好相與的女人——

  果然梅太妃一聲冷笑,“看來這個不長眼的奴婢到宮裏是享福來了,放著主子不管,衝撞了本宮不說,竟敢在本宮麵前胡言亂語!當真是沒了上下尊卑!拖下去掌嘴四十!”
  
  掌嘴四十?萱兒心裏一驚,那不是要打掉蘭兒一條命,可是她毫無辦法,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蘭兒被拖下去,梅太妃的眼睛已經落到了她的身上,她的脊背一涼,頓時逼迫自己提起神來。
  
  “別以為裝聾作啞就行了,本宮問的話,你怎麽不回答?”

  萱兒恭敬道:“奴婢出身卑賤,能進宮來本已是天大的福氣。在宮裏能夠吃好穿暖,全是仗了各位主子的照拂!奴婢雖然笨拙,但隻要能為主子們效犬馬之勞,不惹主子們生氣,就是奴婢的福分。”

  梅太妃本來是心情不好才來禦花園賞花,居然又被七皇子這個小傻子衝撞了,偏偏她自詡身份,七皇子不過是個呆子,又是先帝留下來的子嗣,她不好過於苛責,本來一腔怒火就是準備撒在奴婢身上,今天正好逮著這兩個來尋七皇子的宮女,隨便尋了她們一個錯處,便是打死了,也不妨事。
 
  誰知道這個宮女倒是不蠢笨,她笑起來,“倒是個嘴乖的。”

  “抬起頭來本宮瞧瞧!”

  萱兒心裏緊了緊,不知道是該抬起頭來,還是繼續裝傻充愣。她進宮來這麽久,不要說皇帝太後,就連妃子都沒見過,整天除了照顧那個傻皇子,根本見不到別人。可是讓她現在抬起頭來,她敏銳的覺得不妙,但是哪裏有違背主子意思的奴婢呢?她左思右想,隻能怯生生把頭抬起來。
  
  梅太妃見了她麵容,不由地“啊”了一聲,這個小宮女生得清麗絕俗,一張雪玉般的麵龐上清純無暇,在柔和的陽光下,皮膚竟如蝶翼般微微透明,更襯得一雙美目光華流轉,動人非常。
 
  她手中輕揮的團扇一下子亂了節奏,顯出主人的心浮氣躁,“你……剛才說你是哪個宮的?”
  
  “奴婢是琅清殿的宮女,是剛進宮,被分去照顧七皇子的。”萱兒口齒伶俐地答道。
  
  要是平時,這樣爽利乖巧的宮女,梅太妃可能還會有幾分喜歡,但是現在她臉色卻出奇的難看,像是大白日裏突然撞見了鬼,眉眼間一片陰翳之色。
  
  “在本宮麵前竟敢油腔滑調!來人,拖出去杖斃!”

  萱兒吃了一驚,她這個沒說錯話的竟然要杖斃,還不如蘭兒,多少還留下一口氣,她不敢置信地盯著梅太妃看,卻見她唇邊掛著一抹混沌的笑意,萱兒進宮以來,第一次感覺到徹骨的寒冷。
  
  是不是說錯話,原來不是自己定的,這規矩,不過是主子隨心所欲,她心情好,這話說的再不好聽也無妨,隻要主子心情不好,她話說的再婉轉,也是沒用!

  正在這時候,一直在旁邊發傻的七皇子突然撲到萱兒身上,死死抱住她,“萱兒不許走……不許打……我的!”

  梅太妃眉頭一皺,就已經有內監上前試圖將十三歲的七皇子拉開,七皇子可不是什麽善茬,他裂開一口大白牙,嗷唔就是一口,咬得那人尖叫一聲,揚起手要打,想起這人到底是皇子,算是主子,主子就算有天大的錯,也輪不到一個奴才來打!他咬牙切齒卻又無可奈何,隻能無奈地看著梅太妃,進退維穀!
  
  梅太妃還要說話,卻聽見一個男子朗聲道:“太妃在這裏歇息,怎麽沒人告訴朕!”
  
  她頓時一驚,從繡凳上站起來,慌亂地整整發鬢,果然看見皇帝長樂一行人來到這裏。
 
  “這是怎麽了?”長樂微微皺眉,似乎對這裏發生的一切十分驚訝。

  萱兒低下頭伏在地上,這個時候,根本沒有她說話的餘地。

  梅太妃還沒說話,七皇子已經口齒不清地道:“她要打……打萱兒……壞……很壞!”
  
  他一邊死死抱住萱兒不放,一邊露出一臉很惶惑的表情,在他的腦袋裏,根本不能明白,為什麽萱兒這樣好的宮女要被打罵,還是被個凶阿婆打罵!

  勃日暮緊跟在皇帝身後,此刻見跪在地上的那個宮女毫發無傷,才放下心來。目光此時落在七皇子身上,發現這小子傻雖然傻了點,關鍵時刻還是很管用。畢竟他是先皇的皇子,雖然腦袋不好,心智不全,主子的身份還在,到底沒人敢隨隨便便動手。

  皇帝看著自己皇弟一臉著急,不由得起了逗弄他的心思,笑著問:“宮女而已,有什麽不能打的?”

  誰知道七皇子一臉天真道:“最漂漂……漂漂……不能打……”

  呃——

  萱兒在心裏猛翻白眼,這個小皇子腦袋不清楚,居然分得出哪個漂亮哪個不漂亮,果然這皇宮裏的教育,全是為了這漂亮的皮囊,虧得她平日裏對他這個小傻子這麽好,真是白搭了,怪不得他平日裏誰都不要,連吃飯都要她來喂,她還以為自己溫柔親切,誰知道,竟然是因為這個,她無語。
  
  皇帝看了一眼勃日暮,發現他正盯著地上的那個宮女在發呆,輕描淡寫道:“既然皇弟這麽喜歡這個奴婢,朕看太妃這次就繞過她罷。”
  還不等太妃開口,皇帝已經輕輕一揮手,“下去吧。”

  七皇子一蹦三尺高,拖著萱兒就走,連禮都沒來得及行,謝恩也不必說了。
  
  很好!萱兒隻看到明黃閃耀的袍子一角,華服線條如飄逸順滑的流水在眼前一閃,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人已經叫七皇子拖著走了。


  梅太妃呆呆看著自己的兒子,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說什麽好,也忘了阻攔,保養得宜的手似乎想要伸出來,卻生生頓住,在空中劃過輕微的弧度,收回到身前,她低頭想了想才道,“皇帝好好賞園吧,本宮先告退了。”

  ……

  “萱兒,你……不生氣!不生氣!”

  “奴婢很生氣,主子別跟奴婢說話。”

  “不生氣,不要生氣!”七皇子傻呆呆地,卻知道要討好萱兒,一回到自己的殿裏,就立刻認錯,“歡歡……很乖的,萱兒別生氣!”

  萱兒坐在凳子上,繼續保持麵無表情狀:“你很乖嗎?你很乖為什麽要跑到禦花園裏去?萱兒不是跟你說,主子出了錯,都是奴婢要倒黴,你一直說你很乖,可是你看看蘭兒都被你害得回不來了,下次奴婢我恐怕也要被你害死了!”

  還沒說完話,七皇子已經奔了過來,蹲下了身子,將頭靠在萱兒的膝上作乖巧狀。
  
  看他一雙眼睛忽閃忽閃,萱兒仰天長歎,她的命怎麽這麽苦,進到宮裏這麽久,被分來伺候這個傻瓜小皇子不說,還要被梅太妃那個扭曲的女人撞到,說話也是她的錯,不說話也是她的錯,勃日暮那廝竟然還敢在她麵前顯擺,當初竟然好意思說什麽他來安排,結果把她送進宮裏來做宮女,腦袋不知道是不是進水了!現在她不要說想辦法接近皇帝,就連太後都見不著,作為一名底層的小宮女,她的生活,是暗無天日,每天還要被這個小傻子折磨來折磨去,天啊,是不是故意折磨她!
  
  她想到這些,垂頭喪氣起來。

  七皇子不明所以地看著她,歪著腦袋,十分可愛的模樣。

  她恨起來,一把捏住他的臉:“教你裝可愛!教你這個死小孩不聽話!”
  
  七皇子捂著臉,眼淚汪汪地瞪著她:“萱兒,好凶!”

  “裝可愛是沒有用的!”

  “眼淚汪汪也是沒有用的!”

  “別把鼻涕蹭到我身上!”

  “七弟是不是又闖禍了?”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在殿外響起。

  萱兒一腳踹開趴在自己膝蓋上裝可愛的傻皇子,他便一下子跌進來人的懷裏,正巧裝個滿懷。
 
  男子笑起來,一雙丹鳳眼流光溢彩,嘴角懶洋洋的笑意更顯得他俊朗十分,“七弟,為兄早就告訴過你,萱兒是很凶的哦!”

  七皇子長歡捂著自己被掐得紅彤彤的臉,淚眼汪汪:“嗚嗚嗚,她真的好凶!”


七五

  勃長樂笑起來,帶來一室的溫暖之意,他摸摸七皇子的腦袋,“小七,惹凶巴巴的萱兒生氣是不該的!”

  “太凶!凶!”長歡重重地點頭。

  “沒錯,”勃長樂鼓勵道,“她確實很凶,所以小七要乖。”

  “我很乖!”七皇子挺著胸膛,極力想要在兄長麵前表現出他已經是個很聽話的孩子。
 
  “小七為什麽要跑到禦花園裏去呢?”

  七皇子長歡歪頭想了想,手伸進懷裏掏了半天,才掏出一樣東西來。怯生生地舉到勃長樂麵前:“哥哥,給萱兒的!”

  萱兒也抬起頭來,看著七皇子手中的那樣東西,頓時愣住!

  少年的掌心,竟然是已經蔫了的綠窪窪的一種植物。勃長樂看了半天,也沒看出來,這到底是個什麽東西。
  
  萱兒的眉毛跳動了一下,她極力按捺住抽動的眼角,“這個毛茸茸的東西,如果奴婢沒看錯的話,該不會是——”
  
  長歡很開心地獻寶,“這個……歡歡覺得跟萱兒很配!”

  呃——

  勃長樂瞅瞅裏麵那人的臉色,輕咳一聲:“小七,你眼花了,趕緊去休息吧,鬧騰了這麽久難道還沒累嗎,快別折騰了!”

  “為什麽禦花園那麽多花你不摘,非要去石縫裏挖狗尾巴草!”

  無視那邊怨念橫生的美人,勃長樂也很納悶,禦花園裏姹紫嫣紅,為什麽這傻孩子居然找來這麽根草,怪不得萱兒要暴走,換了誰,恐怕都要生氣!不過,這醜兮兮的東西,無論如何跟水靈靈的萱兒靠不上吧?

  “因為萱兒早就說過,花花不能隨便摘的嘛!”長歡眼淚在眼眶裏打轉轉,委屈地看著黑臉的萱兒。

  萱兒想了想,這話,的確是自己說的。

  勃長樂摸著長歡的腦袋,這時候才剛剛回神,居然很是反應了一會兒才明白這孩子的意思,忙道:“今天長歡肯定很累了,需要睡午覺,萱兒就不要生他的氣了。”

  “睡午覺?”

  “對,睡午覺,下午起來萱兒就不生氣了,長歡,要做個好孩子哦。”

  長歡瞧瞧萱兒,又歪著頭想了想,似乎覺得當好孩子萱兒才會喜歡,便悄悄從萱兒側麵躡手躡腳地走過去,爬上了軟塌,還不忘睜大眼睛盯著萱兒看。

  萱兒歎了口氣,上前去給他蓋好被子。七皇子才乖乖巧巧地閉上眼睛。

  勃長樂坐在外間,對萱兒道:“小七腦子不好,辛苦你了。”
  
  萱兒笑笑,“這是奴婢的本分。”

  勃長樂也不多語,隨手拿起盤子裏一塊點心便吃。看萱兒還站在一旁,當即拿起一塊翡翠糕,遞給她。

  萱兒搖頭,“您不要拿奴婢開心。”

  勃長樂不以為然:“我們在宮外便認識了,我是把你當作朋友,這裏又沒有外人,何故這麽拘謹?”
 
  萱兒雖然也很意外會在這裏看見勃長樂,不,應該說,她根本沒有想到這個曾經在庵裏將賀蘭茗整了一頓的年輕男子竟然是宮裏的皇子。而且在這宮裏居然肆無忌憚跑進跑去,沒有任何人敢阻攔,這位必然是個身份不低的主子,她可不想在這個時候惹麻煩。所以她堅定地搖搖頭。
 
  誰知道勃長樂一把拉住她的手,把點心放在她手心。

  “都跟你說了,照顧小七很辛苦,就當是給你的賞賜。”

  她的賞賜,居然不是金不是銀,是一塊小小的翡翠糕,萱兒很無奈,隻能接了,眼見勃長樂還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大有不立刻吃掉就不罷休的勁頭,她隻能將點心小心翼翼放入口中,卻也不敢大聲咀嚼,隻是含在嘴裏,慢慢浸濕,待浸軟了才吞咽下去。

  勃長樂卻見她接過糕點的手指晶瑩剔透,在春日下猶自散發著絲絲涼意,不由一怔,轉而怔怔望著她的臉,看到她一張清麗麵容上,似有窘迫,卻還始終微微帶笑,心中不由一蕩。
 
  與她見麵,勃長樂始終不揭破自己身份,尤其來這琅清殿,也從不許別的內監宮女走近,以免泄露了秘密,萱兒隻要一知道自己是皇帝,說起話來肯定不會這麽輕鬆,那樣一來便毫無興味了。
  
  宮中宮女逾千,從來沒見過皇帝的本來就極多,而一旦宮女入宮,首先必當學習宮中種種規矩、品級服色等高下分別,第一次勃長樂衣飾簡單不過是為了避開太後耳目,來這裏探望這個癡傻的皇弟,誰知道碰見了萱兒。就長樂而言,這個到目前為止還沒有識破他身份的萱兒,的確是萬金難買,而且是難能可貴之極!但是貴,就貴在她一無所知。

  一無所知,才更有趣。他突然牽住萱兒的手,柔聲道,“萱兒怎麽會進宮來?”他的眼神與她輕輕相碰間,勃長樂又是一陣神思恍惚,連握在掌心的指尖也由冰涼變為溫暖,就好像自己每每中庭獨立、居高思危時所渴求的那種溫暖一樣。

  勃長樂的舉動這時候突然如此曖昧,萱兒的神色卻不見絲毫閃爍,笑意毫不動搖,隻是慢慢將手抽回來,輕聲道:“萱兒無父無母,無人依靠,適逢宮女征召,蒙遠親舉薦入宮而已。”
  
  “哦?”

  無父無母?勃長樂若有所思,這倒是新鮮。掌心一涼,那份溫暖疏忽不見,他心裏好像漏跳了一記似的那麽難受。

  他再平易近人,再對她言笑晏晏,這人也是皇子,是她應該保持距離的人。朋友,要交朋友,又何必到這皇宮裏麵來找?萱兒眨眨眼睛,臉上還是十分溫順恭敬的笑容。既不過分疏離,也不過分親近。

  勃長樂從先皇登基開始,便注定要登上皇位。先皇寵愛海明月,已經到了無視規矩傳統的地步,後宮中講究的什麽雨露均沾,先皇是半點也未曾在意,隻專寵著海明月一個人。而她偏偏又無所出,為了討她歡心,當時才出生沒多久的長樂就被抱到了她的宮中撫養。也正因為如此,皇帝的位置才會落在他的身上。作為皇子,又是所有人都看好的皇位繼承人,勃長樂從小受到的撫養教育,就與其他人不同。他一哭一笑,一舉一動,都無任何自由可言。不要說自由,便是囚犯也比他要好些。囚犯尚且有放風休息的時候,在牢房中還有一席之地。而他勃長樂,受到的拘束比囚犯要厲害百倍。就連這個傻瓜小七,都要比他過得舒心快樂許多!

  教導他詩文的太傅,教習武藝的師傅,服侍起居的內監宮女,一個個都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生怕一不小心觸了規矩,惹了麻煩。勃長樂的所有言行,不能有半分隨心所欲,尤其是先皇在世的時候,他作為太子,被告誡被管束得極其嚴格。天熱了,想要少穿一件衣服,宮女內侍們就如臨深淵,恐他受風著涼,他們要受到懲罰。天涼了,想要跟尋常人家孩子一樣,去打雪仗,堆雪人,更是想都不要想,那簡直是無視規矩無視禮法。他並不是海明月的親生兒子,先皇也不喜歡他,所以他隻能小心翼翼地孝順母後,做個乖巧懂事的皇子。他也知道梅太妃是自己的親生母親,可是那又能如何?開始他是不能親近,現在,他是不想親近。一個已經生分了十幾年的生母,跟一個照顧他關心他十幾年的養母比較起來,顯得那麽沒有分量。然而,一度他也曾經極度恐懼,如果有一天海明月誕下皇子,可想而知他會是什麽樣的下場。父皇他,寵她太過了……

  勃長樂自幼及長,日日夜夜受到極其嚴密的看管,直至先皇駕崩,他自己成為皇帝,才得些行動自由,才可以由著自己心意吩咐宮女內監離得遠遠地,不必跟隨左右。但是見到太後和諸位親貴大臣,仍是不能隨便,勃長樂回憶一下,便覺得他這十五年來,連縱情大笑,也沒有一次。
  
  若是旁人,可能早癡傻得任人擺布,可他卻不然。他早已從先皇一事上認定,這世上的親情、友情、愛情便全是虛無,什麽也不值,隻這權力一樣,須得牢牢握在手心!

  勃長樂慢慢從萱兒清麗的臉上挪開目光,目中僅有的一點暖洋洋的神情已經隨著心念流轉間一同消失了……

  內殿裏的七皇子似乎睡得很不安穩,翻身間囈語不斷,萱兒急忙進去了,勃長樂看了一眼她的背影,也起身離開。

  ……

  萱兒晚上才發現,這傻皇子的玉佩竟然丟在了禦花園裏,她想著白日裏人多,隻能晚上去偷偷尋回來。這傻皇子自己沒個腦子,玉佩是他去世的母妃留下來的唯一遺物,他竟然也敢亂帶出去,還非得她去找。

  晚風混著花香的氣息撲麵而來,萱兒不由得打了個寒噤。暗暗埋怨自己,為什麽要幫這個小傻子,自己的事情都還顧不過來,現在這種局勢,她無論如何不該亂管閑事。可是一看到那個傻瓜小皇子呆呆傻傻到處找那個玉佩的模樣,她心裏就軟了。

  娘親啊,小皇子雖然傻,居然也還知道,那是娘送給他的東西,萬萬不能弄丟!她居然眼眶一熱,就偷偷跑來這裏想要找回來。
  
  “啊——”假山後忽然傳來一道女聲,萱兒腳步一頓,放低身形悄悄走過去,藏身在花叢中。

  假山下,一個少女正靠在山石上,努力而陶醉地向後仰著身子,一個男子正緊緊用雙臂鎖住她,還努力將嘴唇埋進她的胸膛探索。
  
  萱兒暗暗叫苦,這回真叫糟,她萬萬沒有想到,碰見皇宮裏麵某某跟某某的幽會。可是這是皇宮啊,誰會在三更半夜在禦花園裏幽會,簡直是,讓她無語。

  她的眼睛落在地上那少女的衣擺上,隻見月光下,那白色薄紗上印著粉紅細碎的桃花瓣。萱兒垂下頭,盡量減少自己被發現的可能性,她想,若是被發現了,不知道裝作來這裏出恭會不會好一點。可是,大半夜的,來這裏出恭,也得有人信啊!

  嗚嗚嗚嗚!

  這時候那少女的衣衫一層層落了下來,萱兒又急又惱,心裏一個勁兒的喊著,別脫,別脫,千萬別再脫了,脫的越多,到時候萬一她被發現,罪過就越大。
  
  她現在,快要恨死傻瓜七皇子!那個隻會流口水流眼淚的傻瓜,終究要害死她!
 
  她這邊聽到那裏的動靜越發大起來,額頭臉頰頓時滾燙不已,像是火燒一般。萱兒心裏恐慌,抓緊了腳邊的草叢,突然手心被那草刺紮的出了血,她立刻鬆了手,蹲著的身子立不穩,跌倒在草叢裏,發出輕微的聲響。

  那邊正摟抱在一起的男女顯然也是吃了一驚,那少女突然推開身上的男子,拾起地上的衣物,也來不及穿戴好,便小鹿一般地跑走了。

  “誰!”那男子卻在短時間內鎮定下來,隻是一張口,便是極力壓抑的狠意。萱兒心跳驟停,一動不動,連呼吸也屏住!

  一個女子從梧桐樹後走了出來。

  那男子一見,臉上劍眉一展,冷聲道:“英姑姑興致真好,這大晚上的,出來散步麽?”
  
  敢情偷窺的不止她一個?呃,這回反而把另外一個人引了出來?萱兒剛剛鬆了口氣。卻聽那女子道,“梅嵐,你瘋了麽!半夜三更你竟闖到內苑來!”
  
  月光下,女子站直身體,端莊秀美的側麵被月光照得異常皎潔。

  “英兒,你這麽說,是不是還關心我!”那原本還冷聲冷氣的梅嵐聞言,突然間精神大振,歡喜地想要靠近她。

  “我以為,你再也不會在意我做些什麽!”他心中的欣喜一湧而上,聲音竟然帶了幾分哽咽,聽得萱兒在一邊猛翻白眼,剛才還跟那個少女親親熱熱,一轉眼好像很深情的模樣,鬼才相信!
 
  海英退了一步,冷笑道:“你當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膽!纏著我也就罷了,竟敢對錦繡公主她——!”

  梅嵐癡癡地望著她,突然醒過神來,追了幾步閃到海英麵前,“等等!”
  
  “我對她不過是逢場作戲,我不過是想你注意我,想你看我一眼,我有什麽錯!”
  
  海英語調依舊是冷冷的,“你不要怪我沒有提醒你,錦繡公主很快要許婚給賀蘭公子,你要是再與她往來,便是你姨娘梅太妃也保不了你,你現在是皇帝身邊的侍衛,還是老老實實做好你自己的本分吧!”
  
  梅嵐被她說得一怔,“你當我真喜歡她?我喜歡誰,在意誰,你當真半點也不知道?”
 
  海英被他一把抓住手腕,“你為何不肯跟我離開皇宮,這裏當真是榮華富貴,千好萬好到你舍不得放不下!還是太後對你真的那麽好,值得你一輩子在這皇宮裏做個姑姑!你究竟是為了什麽,你告訴我,為什麽不肯跟我走!”

  海英大怒,一下子摔開他的手:“該說的,我都已經說了,便是看在往日的情份上,還請梅侍衛不要再糾纏我!”

  “不錯,我是在糾纏你,可是我若不是真心愛你,為什麽要糾纏你?”梅嵐英俊的容貌在月下,顯得有幾分扭曲,他逼近一步道,“我梅嵐哪裏惹你討厭?哪點不值得你看上一眼?這皇宮裏真的好到你舍不得走?你為什麽不能愛我,為什麽!”

  他們那邊再說什麽,萱兒都聽不見了,她從剛才開始,腦海中就回想著這位英姑姑說的話,她竟然說,錦繡公主,要被許婚給賀蘭雪?!這是真的嗎?

  “他走了,你出來吧。”

  直到海英把萱兒從草叢裏拉出來,才發現她淚流滿麵。“怎麽了?”

  萱兒用力地擦淨臉上的淚水,勉強笑著道:“沒什麽,謝謝英姑姑。”

  海英歎了口氣,動作輕柔地替她拍拍身上沾的草,“半夜裏,你跑到這裏來做什麽?”
 
  萱兒如實地道:“奴婢是在找七皇子掉在花園裏的玉佩。”

  海英將一塊溫潤的物體放在她手心,“是這個吧!快些回去,今天晚上的事情,就當你什麽也沒瞧見。”

  “是,奴婢睡得很熟很死,從來沒有出過殿門。”

  海英點點頭,卻不知道為什麽端詳了她半天,直看到萱兒心裏有點慌慌的,她才笑著道:“好了,你回去吧。”說著,她便已經走開。

  萱兒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握緊了手心的玉佩,心裏空蕩蕩的,若有所失。


七六

  七皇子長歡是一個什麽樣的孩子呢?

  這幾日萱兒的心裏總是會思考這個問題。他應該是癡傻的,可是他的癡傻中卻帶著一種奇異的敏感和脆弱。他有一雙明亮的、黑色的眼睛,在她低下頭的時候,她時常會感到,這個孩子在用一種他本不該擁有的智慧在洞察著她,審視著她。有時候萱兒突然抬起頭來,會發現他的眸子裏流淌著來不及收回的探尋。這讓她感到不可思議,甚至於一度讓她懷疑,他到底,是否真是一個癡兒。
  
  偏偏在其他人麵前,七皇子就是一個傻子。流口水,傻笑,不合時宜的玩鬧,逼急了還會撲上去咬人,被責備的時候又乖巧得像一隻委屈的小動物。可他越是如此,越讓萱兒懷疑,他到底是真傻,還是假傻。

  七皇子的世界裏,有很多很多的遊戲,很多很多的歡樂。他叫長歡,不知道當初先皇給他起這樣的名字,是不是就是希望他永生歡樂。老天似乎也覺得,隻有傻子才是永遠沒有憂愁的,所以收回了他的智慧和煩惱,給了他快樂和無憂。

  殿裏的生活很簡單,沒有數不清的規矩和麻煩,宮女們的任務隻有一個,就是陪七皇子玩耍,配合他層出不窮的遊戲。
  
  七皇子十分熱衷於瞎子摸象的遊戲。他雖然傻呆呆的,但是最喜歡的還是生得漂亮的宮女,而且對於容貌美麗的毫不掩飾他的喜歡。以前充當“瞎子”的是蘭兒,後來萱兒來了殿裏,莫名其妙的,這個差事就落在了她的身上。蘭兒被遺忘得很快,在傻子來說,完全不用顧忌到誰受到冷落不高興,誰在擔心失寵,他覺得誰最好看,最漂亮,他就理所應當最喜歡她。

  直白到,令人覺得殘酷。

  七皇子用一塊白緞蒙住了萱兒的眼睛,讓她原地不停地打轉。直到他大聲地喊停,萱兒才可以站住不動。殿裏所有的宮女都被找來,連同七皇子一起,圍住她成一個圈圈。

  萱兒要做的很容易,就是從四周一圈站好的人中間挑一個,走過去摸她的臉,猜測她是誰。這殿裏本來人就不算多,都是一些嬌俏的小宮女,除了摸到七皇子,他會高興地蹦達起來之外,萱兒實在想不通,這個遊戲有什麽值得他那麽喜歡的。
  
  也許是,他的日子,太無聊了。
  
  “停!”

  七皇子的聲音一響起,萱兒就站住不動。憑聲音分辨,七皇子是在右上方!為了讓他高興,萱兒決定勉為其難地再摸他一次,這已經是今天下午第六次了,難為他每次被抓到都那麽高興!
  
  可是當她走過去,卻摸到一堵牆,一堵溫暖的人牆。可是,七皇子什麽時候變得這麽高了?才十三歲而已,萱兒意識到不對,一下子掀開白鍛,嚇了一跳!

  一望隻覺得眼前這人眼波流轉,顧盼生輝,那雙很美又很獨特的眼睛正目不轉睛看著她。嘴角懶洋洋的笑容使得他整張臉帶上歡快,遮蓋了眉心的戾氣。不是勃長樂又是誰!

  “我呢!”七皇子大叫一聲,生氣的在一邊蹦來蹦去。勃長樂微笑著攤開手,示意自己很無辜,不是故意妨礙他被摸到,少年的臉立即皺成一團,連旁邊跪下的宮女們都覺得十分有趣。
  
  萱兒低下頭,“是奴婢越禮了。”

  勃長樂本來有著笑容的臉,一下子已恢複平靜,羽眉下的眼眸,斂了笑意,更是平靜得如同無風的湖麵般,淡漠安然。低頭看著萱兒的表現,他感到有一點不自在,便轉身對七皇子道:“今天皇兄給你帶了好東西,來看看!”

  七皇子歡呼著跑過來,勃長樂取出一個物體,七皇子眼睛亮亮地盯著猛看。萱兒隻瞟了一眼,就已知道,那是陀螺。
 
  民間的孩子最喜歡的玩意,宮裏是從沒見到過的。可見,這個皇子,是真的對弟弟上了心,為他尋來這樣的東西,討他開心。
  
  他是個好哥哥吧,萱兒心裏想。

  那邊七皇子已經玩上了,而且十分興奮的模樣,拿著小鞭子猛抽。萱兒翻了個白眼,這麽個抽法,陀螺非要被抽傻了不可!她想上去幫幫七皇子,被站在一邊的勃長樂阻了,“這讓他自己玩吧。”
  
  看著七皇子歡快地越抽越開心,跟著陀螺到處跑,萱兒很嚴重地懷疑,他到底要到什麽時候,才能摸出這裏的訣竅!勃長樂唇邊掠過一抹淺淡的笑:“陀螺是一個極有趣的遊戲。偶一失手,就全盤皆輸。但它最有趣的地方,就是隻要找到一點立錐之地,就足以支撐整個大局!”
  
  萱兒一愣,看著七皇子手裏越玩越上手的陀螺,不再言語。為什麽,她會覺得,勃長樂是意有所指呢?他到底想要說什麽?勃長樂的年紀並不大,甚至可能比自己還要小,為什麽他總是一副老神在在,胸有成足的模樣呢,讓人看了,心裏真不舒服!

  “我父皇,很愛我母後。他對她,已經到了癡迷的地步。”
  
  萱兒疑惑地看著勃長樂,不明白他為什麽突然提起這一點。他的母後?說的應該不是他自己的親娘,莫非是說太後?

  “她是一個很漂亮的女人,若單是如此,也不至於讓我父皇那麽愛她。她進宮伊始,就成為我父皇身邊最寵愛的女人。寵愛到,讓皇帝以她的喜愛為喜愛,以她的厭惡為厭惡。長歡的母妃,是先前父皇很喜歡的一個貴人。可是因為說了一句母後不愛聽的話,就被處死,長歡也是那時候嚇傻的。”
  
  萱兒的眼睛跟著七皇子轉來轉去,不明白他為什麽要告訴她這些。她一直以為,長歡的母妃是病死的,卻沒成想,死的這麽離奇。因為一句話,因為一句什麽樣的話?會讓皇帝非要處死她不可?可是勃長樂沒有回答她心底的這個疑問,因為他正看著遠處,眼眸深處的感情卻有些難以捉摸。
 
  所有人,都認為他的父皇是個掠奪者。掠奪了別人的江山,掠奪了別人的愛妻。隻有他不這麽看,天底下,大概隻有他始終認為,他的父親,是一個生而偉大的人。他用天下來俘虜一個女人的心,盡管最後,他沒有成功,隻能帶著失落和悲傷死去。可是他已經用了一個男人最大的意誌和決心將自己的愛情奉獻給那個女人。他這一生從來沒有快樂過,盡管最後他表麵上看來得到了這個女人,讓她陪伴在他的身邊。可是他心裏是否真的快樂,沒人知道。在這一點上,勃長樂是憐憫他的,雖然他身為他的兒子,看著他將奪來的江山捧到那個女人的腳下,他依靠著這點贏來了她十年的陪伴,但最終也喪失了對這份愛情的最後想望。

  得不到,比得到好,至少能存有希望。總比一直以為得到了,最終卻被漠視和冷淡擊得粉碎要好得多。這場聲勢浩大的愛情給他的父皇留下的,不過是漫無邊際的失落和絕望。
  
  那海明月,到底在乎什麽呢?勃長樂回想著前幾天在清寧宮中的一番對話。
  
  “母後覺得,與賀蘭氏聯姻如何?”
 
  “與賀蘭家聯姻?”海明月淡淡看著他,“莫非皇兒心中已經有了理想的人選?”
  
  “父皇還在的時候,一直都覺得對不住賀蘭公子,一直對兒臣說想為他結一門高貴的親事來彌補,兒臣想,這天下還有什麽比與皇家聯姻更好的親事呢?兒臣覺得——”

  “高貴?”海明月不知道想到了什麽,突然笑起來。

  “那皇兒想到足以與人家匹配的女子了嗎?”
 
  勃長樂笑道:“自從皇姐出嫁以後,宮中適齡的公主就隻有錦繡一人,朕覺得她秀外慧中,嫻淑溫婉,配賀蘭公子最好不過。”

  太後的麵龐在明亮溫暖的大殿中異常端莊,她口中逸出一聲悠長的感歎:“嫻淑溫婉麽——那皇兒可曾問過,人家可有心上人,願不願意結這門親事?”
  
  “有也好,沒有也罷。錦繡生在皇家,當知這宮牆之內,哪裏能隨心所欲。不要說公主,民間女子又有幾個是可以由著自己喜歡來擇婿的?她喜歡不喜歡,不是朕,更不是母後需要擔心的問題。況且以賀蘭公子的身份地位,相貌風度,哪一點能讓她挑出半分毛病!錦繡這丫頭一向聽話,朕想在這件事情上,她也不會反對!”

  太後明知道他避重就輕,也笑而不答。

  既不拒絕,也沒有明確的同意,倒叫勃長樂心裏摸不清楚,她到底是個什麽意思。
  
  “既然如此,就讓賀蘭公子時常進宮,讓錦繡多見見他,要是雙方情投意合,皇帝再下這個旨意也不遲。”

  海明月臉上的笑容雲淡風輕,可是語氣卻是毋庸置疑,不容反駁。這讓勃長樂心裏,有些不安。
  
  那麽,海明月心中,最重要的東西,是什麽呢?他的眼睛不由自主落在萱兒的臉上,嘴角揚起一絲意味不明的笑容。

  ……

  賀蘭雪跪在殿下,海明月微笑起來,“平身吧。”

  “謝太後。”

  海明月的眼睛落在賀蘭雪身上,頗有些審視的意味。殿下這個月白衣衫、蒼白俊美的年輕人,她很多年前,便已見過。隻不過,那時候的他,不過是個幾歲的孩童。再次見到,讓她的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複雜滋味。有一些刻意遺忘的記憶,已然衝開閘門,慢慢湧入。

  但是她的臉上,依舊是恬靜安好的微笑,“知道哀家為什麽要召你進宮麽?”
  
  賀蘭雪嘴角一絲清冷的笑意如碎冰瑩雪,“草民不知。”

  一句草民,聽得海明月一愣,繼而想起,大曆一朝,文武臣之間涇渭分明,除皇室國戚外,文臣的晉升可以考核而上,也可以依靠上司或皇帝的青睞提拔,不同於武臣們以軍功晉升。而賀蘭雪既然是賀蘭家的人,本可以求得家族世襲的蔭賞,偏偏他的身份極為特殊,便自動自覺避開了這些,他在朝中並無職務,可在賀蘭家地位超脫,可說賀蘭家大半的生意都在他手上。一旦成為了駙馬,可以在朝中得到一個不上不下不重不輕的職位,可是他在賀蘭家掌控的一切都得移交旁人。皇帝到底是打的什麽鬼主意,海明月心裏還是有底的,隻是會不會讓他如願,就很難說了。

  海明月麵容平靜,可是心裏卻很不平靜,“哀家以為,賀蘭公子是聰明人,跟聰明人說話,是不用拐彎抹角的。”

  “請太後明言。”

  “哀家有一個女兒,生得聰慧嫻淑,美貌無雙。可是,到如今也無人足以匹配。不知道賀蘭公子,是否有足夠的信心,可以配得上哀家的愛女。”

  賀蘭雪本來淡漠的臉上逐漸顯露出某種奇異的神情,像是在大海中漫無邊際漂泊的迷茫的旅人,突然找到了方向。他決定就此抓住這次表白的機緣,“如果真是太後的女兒,我有足夠的信心,天下間,除了我,再無一人堪以良配。”

  他已不再自稱草民,明明十分不敬,可是海明月隻是靜靜聽著,除了略微點點頭外,沒有任何其他的表示,聽完他所說的話,她的嘴角露出微笑,“哀家的話,相信賀蘭公子能夠聽懂。哀家隻有這一個女兒,沒人知道她對我來說有多麽重要。哀家相信,她不僅值得你的珍愛,她值得世上任何一個男人的珍愛。記住!世上的男人很多,如果你對她有一點不好,哀家都會將這份恩賜收回。哀家絕不允許任何一個男人對她不好不忠誠,不管他有什麽樣的理由,有什麽樣的借口。你都聽懂了嗎?”

  賀蘭雪眸色似冰,如刀刃般直逼太後的眉睫:“她不是太後給我的,她本來就是我的!”
  
  海明月看他一眼,心中暗道,明明是從我肚子裏生出來的,怎麽本來就是你的,年輕人真是大言不慚!但臉上卻帶著笑容答道:“這一點賀蘭公子可要想清楚!萬一她不願意的話,哀家也不能隨便做主。”

  殿外突然奔入一個少女,清亮的嗓音穿過大殿:“太後,皇兄說賀蘭公子他……”
 
  海明月下意識地看了賀蘭雪一眼,看到他的表情重新回到淡漠和平靜中,就好象剛才那個堅定執著的眼神,隻是她一瞬間的錯覺而已……
  沒等他開口,海明月便接著道:“近日春光大好,賀蘭公子要是無事,不妨常常進宮,陪錦繡公主賞賞花吧。”

  賀蘭雪與海明月對視了片刻,交換了一個隻有彼此才能明白的眼神,他才淡淡道:“草民遵旨。”

  錦繡公主羞紅了一張臉。


七七

  這在所有人眼中,都是一個快樂的豔陽天。陽光是這片風景的主人,毫不吝惜地將溫暖播灑到每一個人的心田。穿梭於花園裏的宮女內監們,各自沐浴在屬於自己的一份陽光中,他們步履輕盈地奔走著,間或傳遞著歡快的交談。陽光明快的線條,賦予了他們身上最快樂和最生動的美感。
  
  他們愉快的交談歡笑聲,仿佛是雨後晴朗的氣息,從花叢後,芬芳間遙遠地傳來。
  
  賀蘭雪站在原地,聽著那邊傳來的歡樂,那些聲音,似乎近在咫尺,又似乎離他很遠。記憶裏,曾經有過這樣的情景,卻都隨著那一場變故消失了。他站著不動,腦海裏突然浮現出一些零碎的片段,像是漂浮在陽光裏的塵埃,上上下下,浮動不定。

  他輕輕走了幾步,像是怕打碎這片回憶,是這裏,不,是那裏,當初母妃是站在什麽地方呢?為什麽他一點兒也記不起來,他甚至確切的記得曾經安逸的躺在母親的懷抱中,享受著那份安全,和母親身上傳遞而來的綿延的愛意。天下間所有的母親,都有著同樣的溫柔表情,每當看到類似的情景,都會讓他想到這些往事,沉浸在歡樂與愛意中的母妃,即便沒有那尊貴的身份,也一樣擁有比盛開的花朵更為美好的笑容。
  可惜,他記憶中的那種溫暖,已經疏遠了他,再也尋覓不到。這不僅僅是身份地位帶來的變化,更是時間在冷淡著他的血液,凍結了他全部的記憶。

  錦繡公主站在一片嬌豔的海棠花叢中。海棠枝枝蔓蔓,在她頭頂上縱橫交接,左邊是花,右邊也是花,整個人猶如被海棠花簇擁著。少女曼妙的身姿在陽光中演繹出明麗的繽紛,她的腳步像蝴蝶一般輕盈,穿梭在花叢中,享受著所有人對她投來的熱烈的關注。成長在宮廷中的錦繡公主,她的內心早已不再懵懂無知,彌漫於皇宮中的男女私情催育了她對於風流韻事的敏感和早熟,她羨慕自己的長姐能夠鮮活大膽的擁有無數的情人,但是她同時又明白,自己比金刀公主更為出色和惹人注目之處,正是在於自己更為年輕的、純潔的麵容,更為矜持高貴的行為舉止。

  在花叢中,她對著賀蘭公子微笑,拈花的手指帶著花朵的芬芳讓她自己感到陶醉。她喜歡俊美的賀蘭公子,喜歡他的容貌,喜歡他疏離的態度,她相信,自己一定能夠俘虜他的心。現在,這將是她對自己年輕的魅力最大的一次挑戰。美人與鮮花,是她尚不明朗的,乖巧而有些輕浮的智慧可以締造出來的最美場景,她指望著自己的花容月貌,可以像午後的陽光,從四麵八方俘虜這個容顏絕俗,氣質清雅的男人。不止占據他的眼睛,更終有一日占據他的心靈。

  她與她的姐姐一樣,喜歡俘虜男人,不同的是,她用自己的美貌清純,讓男人自動地俯首稱臣。她喜歡美男子,尤其是京都中讓所有少女癡迷的賀蘭公子。所以,她站在花叢中,麵上正在享受著陽光和花香,實際上卻一直在焦急地洞察著這個男子臉上的每一絲表情。但是她很快意識到,他走神的原因並非如她所期待的那樣,是出自於對她美貌的迷離,而是來自於某種程度上的心不在焉。
 
  她能夠從海英的手裏搶來年輕的侍衛,一樣可以奪得賀蘭公子的注意!因為她有海棠花一般姣好的麵容,柳枝一樣柔軟的腰肢,這世界上怎能有一個男人可以拒絕她……

  思及此,她收拾起些微的失落,換上最動人的微笑,走近賀蘭雪,“賀蘭公子,也許在你心裏,錦繡隻是個陌生人,但是在我的心裏,早就對你很熟悉了。”

  與賀蘭雪短暫的視線接觸,錦繡公主的麵上便微現出紅暈,薄薄一層春色,更添嬌美,“皇兄時常向我提起,賀蘭公子名動京都,是一位風度翩翩的貴公子。錦繡心中一直十分仰慕,可是宮闈森嚴,錦繡一個閨閣女子,不能隨便出宮。不能早日結識公子,是錦繡長久以來的遺憾。”
  
  錦繡公主撫弄著鬢邊的發絲淡淡淺笑,恰好露出完美的側臉,七分仰慕三分羞怯。然而她終究沒有控製住看向賀蘭公子的臉,他的臉上,有令她所不能理解的迷一般的誘人神采。他的眼睛深處,似乎有一個她不可想象不可探尋的絢麗的秘密,那麽沉厚,那麽綽約,卻那麽美麗。此時她早已忘記昨夜還在抵死纏綿的情人,而熱切地想要探索賀蘭公子眼中,那重重疊疊的生命的痕跡。她迫不及待想要知道,他藏著什麽樣的過去,藏著什麽樣的秘密。

  她以為,她就是那個可以與他分享的人。

  賀蘭公子隻是淡淡微笑,不置可否。

  錦繡有點沉不住氣,“這片花園不知道公子喜不喜歡,聽說是前朝的皇帝為他寵愛的妃子們所建。不過要錦繡說,還是後來我父皇為太後補建的這幾處景致最美。”

  賀蘭雪目光幽幽地閃動了一下,輕聲道:“哦,是嗎?”

  錦繡公主一聽賀蘭雪居然回答她了,以為他對這個話題感興趣,頓時感到欣喜,接著說道:“原來這裏有一大片的牡丹,我父皇覺得牡丹應該種在清寧宮,便全部被移植到那裏去了,公子來的時候,沒有瞧見嗎?”

  “還有這裏的薔薇,父皇說開得太盛,擋了別的花草,便隔開了。”

  “這裏的月兒紅,是番邦進貢來的新品種呢!開花的時候大片大片的,飄的滿園子都是,可美可美了……”

  刹那間仿佛時空流轉,賀蘭雪回想到,當年就是站在那邊的橋上。他的父皇執著一朵剛采的牡丹,對孔貴妃笑著道:“還是牡丹最配霞兒的高貴典雅。”

  他將那朵牡丹插在貴妃鬢上,孔貴妃正望著父皇微笑,看見他母妃拉著他走過來,孔貴妃輕輕看了一眼那邊的蘭花。父皇微笑著點點頭,忙彎腰親自采了一支蘭花,迎上去珍愛的別在他母妃的前襟,還笑著對他母妃說:“蘭兒當然要配幽雅的蘭花。”

  母妃還來不及謝恩,他便已經跳起來道:“父皇,父皇,我也要花!”

  “男孩子要什麽花,傻孩子!”

  父皇雖然這麽說,卻半點沒有責備的意思,還大笑著揉揉他的頭發,一時間所有人都笑起來。那些已經塵封許久的記憶一下子在他腦海中,天翻地覆。

  他經曆的那些辛酸,那些苦難,那些難以觸及的心事,是他生命中最深刻的記憶,和最珍貴的儲藏。這些情緒和痛苦他隻向一個人吐露過,對她展現出最真實的容顏,天下間,他隻對一個人表白過。即便別人不能理解,他相信,她可以與他共享。因為,隻有她,與他的過去,有著不可隔斷的聯係,這種聯係,在這些年的朝夕依戀裏,正一點一滴滲透到他的骨髓中,不能忘懷。
  
  “賀蘭公子?賀蘭公子!我說的話,你到底有沒有在聽?”錦繡微微有些氣惱,天生的頤指氣使已經壓抑不住要跳脫出來,她極力試圖壓下自己的不悅,因為她是公主,這世界上竟然還有男人跟她說話還心不在焉,他如果不是賀蘭公子,她早就會暴跳如雷了。

  正因為是神仙一般美好的男人,所以她才忍耐下來。
 
  “公主所說的,賀蘭雪都聽清楚了。”

  “你!”錦繡公主一時語塞,剛想說話,卻突然看見了一個宮女。她愣住了,長久地愣在那裏,一動也不動。宮裏的女人何止千百,可是能值得讓她錦繡公主認真看上一眼的還真沒有幾個。她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個宮女,看著她走上小橋,這個婀娜的身影從一出現就奪走了所有曾關注在她身上的熱烈眼神。遠遠望去,端是生得玉肌雪膚,清麗脫俗,即使隻是一身極其普通的粉色緞子,望之也恍如神仙妃子。

  可是那張臉,分明讓人覺得在哪裏見過,錦繡公主愣在當場,直到身邊的賀蘭公子輕聲道:“今日時候不早,賀蘭雪下次再來叨擾。”

  錦繡公主還沒有反應過來,賀蘭雪已經很幹脆地離開。

  萱兒端著果盤,慢慢地走到橋上。直到聽見那邊錦繡公主因來不及挽留發出的輕呼,她才抬起頭來。

  迎麵而來的男子,雙眸深邃,似笑非笑。明明是一張年輕俊美的麵龐,眼中卻是一派淡淡的憂鬱和落寞,這是她最熟悉的人,最熟悉的臉,最熟悉的身影。

  兩人同時走到橋心,仿若是偶然相逢,誰都沒有停下腳步的意思。

  然而就在他們相互擦肩而過的那一瞬間,賀蘭雪的嘴唇突然動了幾動,吐出了一句語音極輕卻極其清晰的話來:“到這裏來就能躲開我麽?七寶……”

  萱兒的肩膀顫動了下,麵上卻還是十分的鎮靜,仿佛擦肩而過的,不過是個陌生人而已。背後,賀蘭雪已經走遠,錦繡公主迎麵走上來。
  “你是哪個宮裏的?為什麽我從來沒見過你?”

  萱兒恭敬地行禮:“奴婢是七皇子殿裏的宮女,剛進宮。”

  “那個傻子?”錦繡公主再次上下打量她一番,最終不過是輕笑一聲,轉身離去。
  
  這個姐姐,還真是對自己的弟弟沒啥愛啊,萱兒默然。不遠處傳來宮女們的竊竊私語。
  
  “公主跟賀蘭公子的婚事是不是近了,你看公主滿麵春風的!”

  “聽說快了吧,皇帝陛下的意思,誰能擋得了?”

  “可是我覺得公主那麽個小丫頭,跟賀蘭公子不太般配啊!”

  “你懂什麽,還小丫頭,你以為公主跟你似的是個傻丫頭,啥也不懂?”
  
  “你們在笑什麽啊,有什麽我不知道的嗎?”

  “公主啊,她早就……跟梅侍衛……”

  萱兒仿佛沒有聽到,她的腦海裏盤旋著一些琢磨不透的問題。勃長樂到底是什麽意思,為什麽要故意指使她來送果盤,明明是可以避免看到的一幕,為什麽非要她看到,這其中,究竟有著什麽樣的目的?她越來越懷疑,勃長樂這個人,究竟是不是故意在接近她了……漸漸的,他們的聲音低了下去,像是春日午後不小心落入池塘的石子,在那一點點散開的漣漪褪去後,湖麵慢慢又恢複平靜。
  
  ……

  殿內撒了一地輕柔的月光,萱兒睡在榻上,麵容安靜而恬美。

  一個全身都裹了白綢的女人推門而入。夜風吹動著她寬大的袍袖,她緩緩地逼近床榻,微笑著俯身輕輕觸碰著萱兒的臉頰,像是輕撫著溫柔花瓣的清風。

  萱兒突然驚醒,眼前那張臉被白綢掩得朦朦朧朧,唯獨一雙眼睛透著露骨的怨恨,“你娘欠我的,要你來還!”

  萱兒驚叫一聲,狠狠地將那女子推倒在地,她驚魂未定,半倚著榻上輕喘,不敢置信地盯著那個跌坐在地上的女人。

  那女人竟然又起身向她撲過來,萱兒眼睛一閃,已經從榻上跳下來,眼看她還不死心,萱兒轉過身來,手上已經多了一把大剪子,“你是誰?”

  那女人飄飄蕩蕩,仿若一片隨風擺動的白葉子,轉眼已經退到了門邊,“你娘欠我的,要你來還,等著吧!”

  萱兒一聽便知道這不知道是人是鬼的東西在嚇唬她,她喀嚓了一下手上的剪子,輕笑一聲,“萱兒我什麽都怕,就是不怕鬼!”

  “今天還真該逮一個來看看,鬼長得什麽模樣!”

  冤有頭債有主,做了鬼也分不清該找誰,那就是個糊塗鬼!找錯了人也是她活該!萱兒怕人可不怕鬼,乳娘就曾經說過,鬼狠,人要比鬼更凶,嚇死鬼!

  她哢嚓哢嚓著手上的剪子,逼近那白衣女人。眼看她飄了出去,她也緊追不放。可是追到中庭,卻再也不見那人影。

  “你在找什麽?”屋頂上傳來一個聲音,萱兒抬頭一看,勃長樂正坐在屋頂上對著她笑。
  
  萱兒的眉頭不由跳動了一下,剪刀一下子被丟得遠遠,她笑得十分溫柔,“奴婢散步而已。不知道您在這兒做什麽?”

  “曬月亮而已。”勃長樂鳳目微挑,笑得愜意。

  還沒反應過來,萱兒眼前一花,不知怎麽自己竟然被他挾上了屋頂,冷風颼颼,萱兒輕輕打了個哆嗦,“這深更半夜的,皇子殿下真是有雅興!”

  “殿下剛才有沒有看到一個白衣女人?”

  勃長樂疑惑:“哪裏來的白衣女人?這大半夜的,莫非是見鬼了?”

  萱兒笑,“那也許真是見鬼了,還是一個女鬼。”

  勃長樂四仰八叉地躺在屋頂上,輕聲“咦”了一下,“怪不得聽人說這宮裏不幹淨,果然是如此,也許是瑾貴人死得不安心吧,你別太在意就是。”

  萱兒眼看一時他沒放自己下去的意思,便在他身旁抱膝坐下,“奴婢是不怕鬼的,這宮裏便真的有冤魂又如何,這人世上倒沒有一個地方是沒有冤魂的。冤魂也是由人變出來的,活著的時候能被人害死,死了也會是個無能的鬼,有何可怕!” 她抬眼去看勃長樂的眼色,觀察他表情的變化,隻因她懷疑根本是他找人裝神弄鬼在嚇唬她。可是看勃長樂一片平靜的表情,她又琢磨不透。
  
  她一轉眼睛便繼續說下去,“皇子在宮裏自然見不得這些,奴婢在民間,見過各種各樣的鬼,有因為戰亂而死的,有活活餓死的,有被人冤死上吊投井的,死狀也千奇百怪,死之後連一個布袋子都沒有,死在宮裏,好歹有人收斂吧,所以,奴婢橫豎是不怕鬼的!”

  倒是勃長樂轉過頭來認真看了她一會,接著目光落在她的指尖上,“你該不會以為是我在嚇你?”

  不是你還會有誰?瑾貴人的死不就是你告訴我的麽?萱兒麵上還是清澈的笑容,心裏翻江倒海,恨不得將這個人一腳踹下去。

  勃長樂歎了一口氣,“看樣子我說不是你也不會相信,算了,沒什麽好說的,你愛怎樣想都隨你吧。”

  月光下,萱兒晶瑩的指尖泛著一層透明的光澤,看得勃長樂目不轉睛,萱兒有所察覺,收回了放在膝蓋上的手。

  “你等等!”勃長樂身形一閃,屋頂上便隻剩下她一個人。萱兒翻了個白眼,喂,至少要讓她先下去再走吧。

  誰知道不過片刻功夫,勃長樂就已回來,懷裏還抱個小碗。他拉過萱兒的手放在他身旁,萱兒莫名其妙地看著他,他卻輕輕一笑,將那小碗裏紅色而濃稠的花汁一點一點挑出來。
  
  “這麽晚了,您去哪兒找的豆角葉?”

  勃長樂卻沒回答,他將那花汁一塊塊挑到豆角葉裏,認真的裹在萱兒小巧的指甲上,沒有絲線,他從自己懷裏取出一塊白綢子,萱兒仔細一瞧,剛開始還以為他真的跟那個白衣女人有什麽關係,後來才發現,這好象是上次玩遊戲的時候遮眼的白綢子,不知道什麽時候被他拾了去。他小心地抽出白絲,將她的指甲一道道謹慎的纏好。

  “睡覺的時候別壓著了!”他還不忘叮囑她,並且將剩下的綢子又毫不在意地塞進自己的懷裏。
  
  這大半夜的,他居然有閑情逸致幫她染指甲?萱兒感到不可思議,但是看看勃長樂一臉坦然,她又突然覺得,什麽稀奇古怪的事情發生在他身上,也就不奇怪了。

  周圍是無邊的寂靜,隻有月光靜靜的照在他們身上。勃長樂隨意地躺在屋頂上,他微笑著凝視他們頭頂上遠遠的星辰,麵孔明亮而皎潔,有一種說不出的優美。“你會不會覺得,幸福就像是月亮,每天都能看到,卻很難真正擁有?”

  萱兒抬起自己的手指甲對著月光照了照,豆角葉在她指甲上籠成了小小的綠傘,在月夜下十分朦朧,“幸福?您說的是指什麽樣的幸福?”

  “人世間所有的幸福!”勃長樂突然道,“幸福是要靠自己掙來的,別人給的幸福,充其量隻是施舍!我相信自己的這一雙手,什麽都能得到!”他突然翻身坐起來,“下去吧。”
  
  萱兒還在認真地研究著自己的指甲,勃長樂已經將她帶到了地麵。隨意地將那小碗塞進她懷裏,勃長樂便轉身離去,隨手揮了揮以示告別,萱兒還愣愣地站在原地。

  “萱兒……你在幹什麽?”

  萱兒一回頭,七皇子赤著腳,一臉懵懂地站在門邊。


七八

  “你來推我!”

  秋千兩邊繩索的獸皮上還沾著夜間的露水,晶瑩而透明,錦繡公主飄揚的裙擺上豔色的桃花長長曳地,她高高仰著嬌俏的下巴,腳下的踏板輕輕一蕩,秋千上的露水便涼涼的落在萱兒的臉頰上,一陣陣冰涼,萱兒心裏有點堵,但是也沒有任何異議,一大清早就被這位美貌的公主捉來,想必不是什麽好事兒,可是這位是主子,她不過是個小小的宮女。她認真地推起秋千來。
  
  秋千開始歡快地晃動起來,錦繡公主悅耳的笑聲,在整個花園裏飄蕩著。花園的走廊裏,不時會有宮女和內監們悄然無聲的走過,可他們都會控製不住的往這邊遙望,然後私下發出幾句低聲交談,不知道他們議論的焦點,是這位張揚美麗的公主,還是秋千架下沉默清麗的宮女。很顯然,錦繡公主對此也感到不滿,感到不悅,她敏銳地察覺到那些曾經熱切關注自己的目光,不知道何時轉變了方向。秋千高高地飛起,帶著她豔麗的裙擺翩躚如一隻飛鳥,她咬咬嘴唇,大聲道:“推得用力一點!”萱兒略大力了一點。秋千一下子飛得更高,“還要再高一點!高一點!”

  萱兒用力地一推,秋千一下子蕩起,像是斷了線的風箏,飛的好高好高,聽到錦繡公主一聲尖叫,萱兒心裏一沉,她根本沒有用那麽大力氣!這秋千怎麽會?還來不及反應過來,那秋千以更快的速度回落,迅速的蕩過她的麵前,錦繡公主死死抓著秋千的繩索,不斷的尖叫著。等錦繡公主從秋千上下來,萱兒還來不及請罪,就已經狠狠挨了一巴掌,打得她眼冒金星,耳朵頓時“嗡”地一下,腦袋裏麵不能思考,錦繡公主猛推了她一把,萱兒一下子跪倒在地上。

  一邊的宮女內監們見情況不好,撲通都跪下了,禦花園裏一時跪了一地,個個屏住呼吸,大氣也不敢吭一聲。萱兒咬緊牙關跪好:“奴婢不慎,讓公主受驚!”

  “你何止是想讓本宮受驚,你分明是想要本宮的命!那麽用力,你以為自己是七皇子的宮女,本宮就指使不動你是不是!心懷怨恨,還要與本宮狡辯!不慎?什麽不慎,這裏這麽多宮女,都親眼看見你大力去推秋千,難道是本宮冤枉你不成?”

  萱兒不用左右看,便已知道這時候絕不會有一個人站出來為她說一句話,因為公主的話,就已經是蓋棺定論,沒有人敢替她說一句公道話,因為她們都是奴婢,沒有這個資格。就像是她十二歲的時候,得罪了黃大爺,沒有一個人敢幫助她,不是因為那些人沒有良知和善意,隻是因為他們沒有能力,沒有幫人還足以自保的能力。這一點,站在最底層的她,永遠比誰都知道,連開口說話的勇氣都沒有,隻是因為有自知之明。

  勃長樂遠遠看著這一幕,他親眼看著自己的妹妹因為嫉妒和愚蠢的虛榮去冤枉萱兒,但是他一直不動聲色地看著,他眼睜睜看著萱兒被打了那一巴掌,在這場鬧劇開始之前,他就有力量去阻止,可是他沒有,他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直到她被打那一下,他的神思一陣恍惚,胸口如同被什麽碾軋了一下,但那感覺瞬間消失,快得讓他捉不住。

  七皇子突然跑過來,開心地看著他笑:“皇兄,你看,萱兒被打了!”

  勃長樂冷冷看了他一眼,“你不是傻子嗎,不怕別人看出來?”七皇子的目光明亮清澈,專注地看著那邊的情景,似乎不願漏掉每一個細節,“皇兄會告訴別人嗎?”

  不會,正是因為他不會,所以長歡才這麽肆無忌憚。勃長樂知道這個孩子從他母妃死了以後就一直沒有依靠,為了活下去才不得不裝瘋賣傻,知道他無比艱辛才能這樣生活著,所以勃長樂一直盡最大可能地維護他,保護著他。

  “昨天晚上是你在裝神弄鬼?”

  “是,是我!”

  勃長樂劈手給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你怎麽這麽愚蠢!”七皇子咬緊嘴唇,一聲不吭,勃長樂歎了一口氣,“你知不知道太後一直盯著你宮裏的一舉一動,你以為這樣可以瞞過她?你真的活膩味了?”

  七皇子少年的麵孔已經染上一層怨憤:“我愚蠢?對,在皇兄的眼裏,長歡當然是愚蠢的!因為長歡不過是苟延殘喘的活下來,在自己的母妃因為莫須有的罪名被賜死以後,還要裝瘋賣傻的在仇人的眼皮子底下活著!皇兄,我一直想要問問你,你呢?你又如何?我們都是父皇的兒子,你是最幸運的,因為你被海明月挑中,成了她的兒子,登上了皇位!可是你眼看著自己的親生母親黯然神傷不能相認,眼看著一個個兄弟姐妹,因為父皇對她的愛而命喪黃泉!我看你才應該好好考慮,如何麵對自己,如何麵對勃家的曆代祖先!”

  勃長樂的臉色頓時變了,“那你想要如何?公然向太後挑釁?”

  “我不知道!”七皇子突然大聲地道,勃長樂看了一眼周圍,這個地方看起來是安全的,隻是看起來而已。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你以為我每天跟殺害自己母妃的仇人的女兒相處時是一種什麽樣的感受?你以為隻有在夢裏與母妃相聚的我,醒來卻看見與仇人同樣罪孽的容顏是一種什麽樣的煎熬!皇兄,我日日夜夜活在對母妃的懷念中,被無盡的痛苦折磨著,難道我不該向她討要一點代價,難道我要硬生生咬碎自己的牙齒,忍受她每天在我眼前晃來晃去!每當看到她那張臉,我就不由自主想起我母妃是怎麽死的,我不能原諒,不能原諒她!”

  勃長樂的手突然按在他顫抖的肩膀上,“你不能忍,也要忍!在你沒有足夠的力量保護自己之前,隻能忍!牙齒咬碎了,就和著血吞進去,你若是不想你母妃死不瞑目,就緊緊閉上你的嘴巴!”
  
  七皇子的眼睛像是要噴出火來,他肩膀上的手已經深深壓製了他的激動與憤恨,他看著那邊的萱兒,像是下一刻就要撲過去扼住她的喉嚨,可是他還是站在原地,並排與勃長樂站在一起。“我的嘴巴從來都沒有敢張開過,皇兄,我沒想到,她跟她的母親一樣,天生就有一副仙子般的麵貌,你看她多麽漂亮,她那張麵孔迷惑了所有的人,錦繡跟她站在一起,誰才像是個天生的公主?可是背地裏,她跟她母親一樣,是個天生的陰謀家,是個惡毒的女人!她的眼睛像是燦爛的星光,可是那背後藏著無數的陷阱;她的溫柔讓你樂不思蜀,可是那反麵掩蓋了她真實的目的!我每天晚上被噩夢驚醒,她竟然會來幫我蓋好被子,在我耳邊輕柔地安慰!這是她配做的麽?這是我母妃會為我做的事,她不配!她以為這樣我就會原諒她,我不會,絕不會!就算所有人都被她美麗的臉所欺騙,我也不會!”

  看著長歡不能釋懷的臉,勃長樂慢慢道:“不論如何,她總是無辜的。承擔所有報複的不該是她,長歡,你有沒有認準,誰才是害死你母妃的那個人?是那邊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女孩,還是她高高在上的母親!你已經不是稚子,你該承擔起作為一個男人的責任,像一個男人的樣子,就算要報仇,也要堂堂正正去找正主!不要做些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的事情,昨天晚上裝神弄鬼的舉動,是在給勃氏丟臉你知不知道!”
 
  七皇子的嘴唇被他自己咬得泛出青白,可是他還是執著地道:“這世界上,有誰是無辜的?我母妃因為說了一句話就被處死,難道不無辜?我是個皇子可卻必須裝瘋賣傻才能存活下來,難道不無辜?她的母親,高高在上,擁有一切,把所有人都踩在腳下,而她,天生就跟她母親一樣美貌,我幾乎可以預見,她會給我們所有人帶來多大的痛苦!”

  “那你想怎麽辦?裝鬼嚇她?你嚇著了嗎?沒有!反而變成了裝神弄鬼的小醜!”勃長樂已經失去了再與他多說的耐心,可是看著這個十三歲的少年那副冷傲倔強的表情,和那雙如同燃燒著熊熊火焰般的仇恨的眼睛,他沉默下來。沒有人比他更能體會到長歡的心情,沒有人比他更能體會到錦繡心裏的恐懼。長歡憎恨著海明月,所以連帶著萱兒也變成了他仇恨的人;錦繡覺得自己受到了威脅,所以害怕萱兒對她的超越。就連他自己,也是一直在試探,一直在揣摩,他一直一直都想要知道,太後的底線究竟在哪裏?接近萱兒,與她交往,這些太後都沒有阻止,甚至是默許,可是她到底會不會將萱兒留在宮裏呢,還是想要她自己選擇?萱兒入宮到底是為了什麽,如果是為了見到親生的母親,那為什麽她還能這麽沉得住氣?

  “皇兄如果覺得她是無辜的,為什麽也在利用她?為什麽刻意接近她?難道不是想要用她來牽製太後?說到底,皇兄跟長歡,又有什麽區別?”

  “放肆!”

  七皇子無聲無息地站了半晌,最後還是淡淡地道:“難道長歡說的不對?”
 
  他說的對,當然說的很對!正是因為他說的都是事實,才讓勃長樂的心好像在陽光下融化的冰塊,一陣熱一陣冷,一陣滾燙一陣徹骨的寒。七皇子還是那副天真的麵孔,仿佛片刻之前所說的那些話不過是勃長樂的幻覺,隻有他自己知道,這個弟弟,並不像他表麵看上去那般純良。芭蕉葉上的露珠悄悄滾落下來,不過一眨眼的功夫,勃長樂的心情已經微微放鬆,慢慢揚起平日裏最常見的懶洋洋的笑容,卻無端讓人心裏發涼,“小七,皇兄一直以為你很天真,看來,你知道的真不少啊……”
  
  七皇子一時有些心驚,但是他還是繼續說完自己想要說的話,“長歡鬥膽,提醒皇兄一句,站在你眼前的那個美麗的少女,她不是你該喜歡的女孩,她是我們共同的仇人,請皇兄不要為她動搖了心智!”

  “喜歡她?朕嗎?”出乎意料的,勃長樂的瞳孔突然收縮,冰刺般的眼神落在七皇子的身上,使得長歡不由自主地縮了縮肩膀。

  “朕不會愛上任何人。”他頓了頓才繼續說道。 七皇子終於像孩童一樣,驚訝地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議似地看著眼前的皇帝。

  “如果你所說的,是父皇對待海明月那樣的愛情,那實在是沒有什麽意思。所有人都曾親眼看到,父皇多少次心痛的歎息,換來的不過是她輕蔑的笑容。父皇是多麽偉大的男人,可是就在這種毫無意義的愛情中變得愚不可及,人生還在盛年時就已經喪失了歡愉,未來一切美好的希望全都化作泡影。就算他成功了又如何,讓感情成為一個男人的主宰,讓他甘心受到自身意誌以外的鬼東西的驅使,這樣的事在朕眼前發生,你以為朕會重蹈覆轍嗎?”

  七皇子低下頭,“希望他日皇兄也能記得今日您所說的話!”

  勃長樂看也不看他一眼,便轉身離去,他根本沒有必要回答他的問題。

  ……

  這邊錦繡公主還是不依不饒,“你不會以為自己是七皇子殿裏的,本宮就管不著你吧?竟然敢慢待本宮,害得本宮差點摔傷,今日若不懲罰你,反倒顯得本宮沒有威儀!來人,將這個賤婢拖下去打二十板子。”

  萱兒沒有想過要開口,橫豎她要打、她也躲不過,早已有內監過來拉她,突然,不遠處一個男子的聲音冷冷道:“錦繡公主大清早就在這禦花園裏懲罰別宮的宮女,怎麽也不叫朕來欣賞,真是好大的雅興!”

  內監頓時鬆開了手,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錦繡公主臉色變了變,換了一張俏麗的笑臉,上前去想要挽住來人,“皇兄今天怎麽有空來花園裏賞景,是錦繡唐突,驚了聖駕,還請陛下贖罪。”
  
  萱兒下意識地抬頭看了一眼,頓時愣了愣,很快又低下頭。勃長樂也沒在意她有沒有抬起頭來,已對著錦繡道:“怎麽皇妹要懲罰宮女麽?她犯了什麽錯?”

  這已經是皇帝第二次來解圍,萱兒心裏終於明白,為什麽上一次覺得那聲音如此耳熟,因為這個自稱“朕”的人,跟昨晚坐在屋頂上曬月亮的人,根本是同一個!她垂著頭,看著自己被染得紅豔豔的指尖,有些微的不敢置信,她不是沒有懷疑過他的身份,隻是沒有想到他居然就是她要找的勃長樂!誰會將給她染指甲的人與皇帝聯係在一起?!

  “也沒什麽,她做錯了一點事情,我代七皇弟教訓她一下而已。”錦繡不自然地笑了笑,嘴角天真的笑容有一瞬間的發僵。

  “既然隻是小錯,就免了罷。過幾日是父皇的冥誕,宮裏不宜用刑。”勃長樂輕淺地笑笑,眼睛裏卻無甚笑意。他都這麽說了,錦繡哪裏還敢說什麽,隻能訕訕地應了聲。

  “從今往後,她就不是琅清殿的宮女了,小金子,將她領著吧。”

  萱兒眨眨眼睛,敢情他這意思,她的差事,升了?

  內監小金子領著萱兒離去。眾人紛紛鬆了口氣,皇帝背身立著,遠遠看著萱兒離去的背影。
  
  錦繡公主勉強笑起來,“既然如此,錦繡先告退了。”她身後的宮女內監們正要跟著自己的公主離去。

  勃長樂突然冷聲道:“跪下!”

  眾人驚慌失措地重新匍匐在地,連錦繡公主身子一軟,都跪了下來。勃長樂瞧也未瞧上一眼,仿佛沒有看見自己血統高貴的皇妹正與卑賤的宮女內監們跪在一處。

  “從今日起,宮中所有的秋千一概派專人管轄,再出現這樣的事情,不管公主出沒出事,朕都饒不了你們!聽清了?”

  宮女內監們麵麵相覷,隻敢連聲道:“聽清了。”

  錦繡公主愣愣地跪在原地,看著自己的皇兄走遠,直到身邊的宮女來扶,才發現自己膝蓋發軟,冷汗涔涔。


七九

  萱兒在七皇子同意她被錦繡公主借出去的時候就明白,七皇子絕不是他表麵上看上去那樣傻傻癲癲的,甚至於他這麽做,極有可能是借公主的手整治她而已。可若是問她是否傷心,是否難過,那就半點不會,能夠傷害到她的人,必然是她的朋友,而七皇子這個人,雖然她憐憫他,照顧他,卻還不會不自量力想要去做他的朋友。隻是她以前沒有防備過他,乍一發現他天真癡傻的外表下,竟藏著這樣一副心腸,也不免心裏冷颼颼了一陣兒。

  原來宮裏,是這樣一個地方。

  “你在想些什麽?”

  萱兒一抬眼,銅鏡裏勃長樂正目不轉睛地看著她。“陛下,奴婢在想,今天天氣真好。”勃長樂淡淡笑起來,銅鏡裏的萱兒,正安安靜靜地為他梳頭,她的手臂輕輕抬起,露出半截晶瑩的手腕,纖長的手指魚一樣俏皮地穿梭於他的發絲間,時不時露出鮮豔光澤的指尖。漸漸的,他的黑發變得平伏整齊,他心裏微微一動,脫口問道:“你以前常給別人梳頭?”

  萱兒愣了一下,誠實道:“奴婢隻會給自己梳妝。”

  勃長樂微微抿著的唇略勾起一個不易察覺的弧度,他一直盯著身邊的少女,直到她走到他背後去,他才皺起眉頭,這樣在銅鏡裏也隻能看見半邊身子,看不到她的臉了。張張嘴想要說話,可想了想,他還是沉默地感受著她輕淺的呼吸和近在咫尺的身子。這個人,似乎一直都是小心翼翼的,對待別人,對待他,都是如此。她到底在什麽樣的環境下成長,經曆過什麽事情,除了進入賀蘭家成為養女,入讀錦繡院之外,他對她,知之甚少。微微泛黃的鏡麵,流淌著一絲莫名的,說不出的風情,兩人之間靜謐安穩的氣氛,在午後的閑暇時分顯得格外難得。

  皇帝午睡的時候,隻要殿內有絲毫的聲響,都能立時將他驚醒,在萱兒沒來以前,便有宮女因失手打碎了玉盞,被立時拖出去杖斃。正因為如此,一過午膳,皇帝便喜好將這殿內的宮女內監們全都攆出去好有個清靜。隻是勃長樂自幼有頭疼的毛病,禦醫久治不愈,後來得到一個偏方,午後梳頭百餘下,散發而臥,讓宮女用手指按摩他頭上的經穴,可以緩解他的頭痛之症。將那些人都攆出去,這差事自然無人做了。可是他寧願硬捱過頭痛,也不願意自己午睡時有人在一旁窺視。然而現在這些活兒都是萱兒在做,照理說,他本不該讓萱兒靠他這麽近,甚至是貼身伺候他,可是自從將她調到自己殿裏,他心裏就莫名的一陣陣悸動不安,說不出什麽滋味,非要她在跟前站著,哪怕不說話,他心裏也舒服一點。此刻感受著她綿軟的手指輕輕在他頭上梳攏,便有一種溫暖向他的周身蔓延開來,隻是腦海中有些微的空白,熱滾滾的甜蜜在心頭翻動,竟覺著說不出的歡喜。

  背後的她已經轉到了左側,銅鏡中再次出現那張姣好的麵容,勃長樂不由自主伸出手,想要撫摸鏡麵裏的幻影。他的手指剛剛觸到光滑冰涼的鏡麵,少年憤怒的聲音突然在他腦海中響起,“她是我們共同的仇人,請皇兄不要為她動搖了心智!”他像是被蜂尾針狠狠刺了一下,立刻收回了手。“行了!”

  他已經不敢再看她,隻丟下這兩個字,便突然起身,大步離開。萱兒莫名所以,但也隻好放下梳子,跟過去服侍他寬下外衣,勃長樂也不理她,獨自躺倒在軟榻上,目光炯炯地望著殿頂的雕繪出神。萱兒眨眨眼睛,這意思是,今日不需要她伺候著了?可是主子沒發話,她一個奴婢也不能擅自做主,如何是好呢?

  勃長樂微微定了定心神,才道:“這裏不用你伺候,出去吧。”萱兒應聲便退下了,直到出了內殿,她才長長舒出一口氣,這不過是第一步而已,她既然已經接近他,就有的是機會。可是,這心頭血,又要怎麽取呢?她下意識地摸了摸鬢發間細碎的珍珠瓔簪,這裏有兩根上染了麻藥,一根上是劇毒。再次默默回想了一下準確的順序和位置,不到萬不得已,她不想動用這些東西,萬一藥性汙染了血,那她豈不是白費心思。藥人心竅血,還真是萬分珍貴啊……進宮這些日子,萱兒不是沒有想過去找太後,她既然用萱兒的名字進宮,就是在讓她知道,她已經入了宮,隻是海明月一直知道卻不來找她相認,萱兒也不是特別在意。她要做的事情,橫豎求誰都是不行的,隻有她自己動手。不能全身而退也無妨,隻要將她該做的事情都做完,至於勃長樂是死是活,跟她就沒什麽關係了。反正如今她是看出來,這勃家人,還真沒幾個好人。

  她的心眼,是不是變壞了?萱兒歎了一口氣,一抬眼驚訝道:“七皇子?”
  
  眼前站著的,可不就是已有兩日未曾見到的勃長歡!隻是他現在眼睛亮得出奇,根本不像是個癡傻的孩子。萱兒察覺到有些不對,但是這時候外殿裏空無一人,所有的內監宮女都被遣了出去,這七皇子未經通傳,又是怎麽進來的?關鍵是,他進入大殿,是要做什麽?

  “萱兒,好久不見!”七皇子聲音沉穩,笑容清朗,十三歲的少年卻顯出遠超常人的理智與鎮定。
  
  呃,也不是好久,不過才兩天而已。萱兒眼尖地發現他袍袖中銀光一閃,立時警惕心大起,悄悄向內殿退去,“不知七皇子殿下是否有要事要找陛下,奴婢先去通報,還請皇子殿下稍候!”
  
  這一刻她已確定,他根本不是傻子!他欺騙了所有人!七皇子分明已經看到她一步步後退,卻沒有阻攔的意思,一直麵帶微笑,十分從容。可萱兒自小生長在市井,對於危險有著非常敏銳的直覺,在這裏,七皇子來絕非是為了見皇帝,更不是來跟她這麽個小小的宮女敘舊,倒像是來尋仇,若非如此,他一個皇子,來見皇兄為什麽偷偷摸摸,甚至攜帶利器!

  剛剛退到門邊,萱兒高聲喚了一聲:“陛下,七皇子求見!”話音剛落,眼前這個人已經撲過來,手中銀光竟直欲刺進她的心口!萱兒早有防備,身形一動,竟然已靈活地閃開這一擊,拚命向軟塌跑去,“陛下救命!”

  七皇子絕不是在跟她鬧著玩,那分明是要她性命!她真沒想到,這個前幾天還在與她玩鬧的少年,今天竟然心狠到要殺她,在她什麽都沒來得及做的情況下!勃長樂已被驚動,她一頭撲進他懷裏,顫抖著不敢言語,像是受驚的飛鳥,急欲找到保護的安巢!

  “長歡!”勃長樂顯然也未料到七皇子竟然敢持利器進殿,誰知此時七皇子半點沒有收手的意圖,他麵寒如水,冷冷說道:“皇兄,這多年來你護著長歡,我心中一直感激,但今日我一定要殺了這個妖女!”

  萱兒嘴角不受控製地抽搐了一下,雖然這場景確實危險,可是莫名她就想笑,這十三歲的少年,懂得什麽道理,竟然管她一個弱小女子叫什麽妖女,看樣子他不是癡傻,是神經!想著這些,她不由抓緊了勃長樂的袖口,“陛下!”
  
  七皇子已搶上一步,匕首銀光一閃,閃電似的朝這邊的萱兒斜斜劈下,力沉手穩,一點也無遲疑!勃長樂護著萱兒身形一錯,便輕輕易易地躲了開去,隻是他並沒有高聲喚人來,這裏爭鬥但凡有一絲一毫泄露出去,那長歡的命便保不住了!可他現在護著萱兒,本就遲緩幾分,又沒有對七皇子下狠手,幾次都隻是盡力隔開他的刀鋒而已,所以有些吃力。萱兒正不知這神經七皇子為什麽要殺她,更不知道他什麽時候不好殺,非要在這個時候動手,這不擺明是讓勃長樂撞上!幾次閃避,七皇子看準機會,猛地向萱兒刺去,誰知被皇帝一臂攔開,那匕首生生刺入他的肩窩,玄黃內衫頓時被鮮血染紅。

  七皇子顯然也未曾想到這樣的變故,更想不到自己皇兄竟然會替萱兒擋下這一擊,他愣在那裏,臉色更變得紙一樣的煞白,“皇兄……我……”

  勃長樂早已可以擊落他的匕首,可是當萱兒抓住他袖子的時候,他竟然心神不屬,即便用盡全力將理智拉回這裏,卻還是無法集中精神,他真是瘋了,莫非跟這七皇子一樣神智失了常性!此刻他血流不止,臉色居然也隻是略有些蒼白,聲音都不顫抖一下,隻是語氣中,略有些悲愴:“小七,你是朕的兄弟,為什麽……這麽糊塗!”私闖內殿,攜帶利器,哪一條都不是輕罪,為了殺一個萱兒,他值得冒這麽大風險嗎?就算他成功了,被太後聞知親生女兒的死訊,他們將麵臨怎樣一場風暴?朝中兵馬大半被海氏把持,文臣又在賀蘭家手中,這時候萱兒如果死在這裏,身為皇帝的勃長樂要怎樣對太後解釋!他眼睛垂下來,也許,這些不過是自己的借口,他不過,不想她死而已。他將她時時刻刻帶在身邊,就是防止七皇子傷害她,可是沒有想到,長歡竟然決絕到這個地步!既然如此,當初在他自己宮裏為什麽不幹脆殺了她,到了現在,到了現在勃長樂又怎麽可能眼睜睜看著她受到傷害!
 
  “陛下,你受傷了!”萱兒驚呼,心裏卻有些失望,離心髒那麽近,可是,偏偏就差一點點。如果這一刀刺在心口,那所有的罪名都會是七皇子承擔,與她毫無幹係,片刻之後她冷汗都濕了脊背,什麽時候,她竟然變得這麽壞這麽惡毒,人家為了幫她受傷,她反而還嫌棄那一刀紮得不是地方!
  
  七皇子的匕首一下子掉在地上,他也癱軟在地。危機一解除,萱兒便扶著勃長樂去軟塌上坐下,察看他的傷勢,雖然傷口不是很大,那一刀卻紮的很深。她想要出去喚人來,卻被勃長樂一把按住手腕:“不許說出去!”如果說出去,七皇子的命保不住不要緊,連帶著七皇子母妃一族都要受到株連。就算他說他是為了殺萱兒又如何,現在受傷的是皇帝,弑君的罪名是要株九族,七皇子是皇族沒錯,那倒黴的就是他已故母妃的族人!

  不說出去,可是傷口怎麽辦?萱兒遲疑地看著還在流血的傷口,勃長樂勉強笑笑,“不要緊……你別擔心……”

  她沒擔心,真的一點都沒擔心。萱兒眨眨眼睛,心裏想著,隱約又覺得有點對不起他,但是想想無辜受累的乳娘,她硬下心腸,“那陛下的傷口怎麽辦?”勃長樂搖搖頭,沒有開口。
  
  誰知此刻,那七皇子突然立直身子,恭恭敬敬地向勃長樂叩了三個頭:“皇兄,你對長歡恩德,無以為報!隻是如今報母仇已無望,長歡死不足惜,還請皇兄務必不要忘了長歡所言!”
  
  萱兒突然感到不對,回過頭一看,那七皇子不知何時已將匕首刺入胸膛。他們還來不及阻止,血已染紅了他大半個身子。勃長樂心念陡轉,已然明白他到底是為了什麽,明知道不可能殺死萱兒,明知道自己不會讓他殺了萱兒,還非要帶著匕首而來,他根本是一心求死,隻是死在別處,他這個皇兄未必會明白,死在皇帝麵前,讓他親眼看著,他在警告他,不要愛上一個仇人的女兒,不要再重蹈覆轍!他才多大年紀,竟然會用這樣決絕的方式來警告他!他知道根本沒有希望殺了海明月,更加不忍動手殺死萱兒,所以他才不得不死,因為他活在仇恨中,已經太久太久,久到他自己都要發狂的地步!看著蜷縮在地上的長歡,勃長樂閉上眼睛,不忍目睹。

  萱兒走過去,不敢置信地看著剛才還要殺她的人,下一刻就已經躺在血泊中,這多像是一出鬧劇,可是偏偏在她眼前真實發生!她剛剛還怨恨這個人無緣無故要殺她,轉眼間這人就已經要死了!七皇子看著她靠近,艱難地笑了笑,口中喃喃想要說什麽。萱兒知道此刻這人已經威脅不了她,所以才敢靠他這麽近,因為她也想聽聽看,他到底想要說什麽。他竟然拉住她的手,死死拉著不放,萱兒僵了僵,反手握著他的,“你……手真暖……像娘親……”

  “萱兒……對不起……對不起……”

  這世上從沒人那麽關心過他,宮女們照顧他不過是敷衍塞責,陪他玩耍也不過是勉強應付,平日裏一個個都想著離開他的殿裏去攀上高枝,從沒人想過他的感受,照顧過他的心情。皇兄隻有偶爾才有時間來看看他,也不過片刻就要走,他隻能孤孤單單一個人,癡癡傻傻的活著,久而久之,連他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真傻還是假傻。跟萱兒在一起,是真的很開心,她會編小東西哄他開心,會在他睡不著的時候跟他說話,給他攏被角,陪他一起笑,一起玩,如果她不是海明月的女兒……該有多好……明明有很多機會動手殺死她,因為他想要海明月也傷心,嚐嚐失去至親的滋味,可是萱兒和他一樣,那麽孤獨,那麽難過,他好幾次想要動手,最終下不了手,萱兒和他一樣,都沒人照顧啊……可是連萱兒都被皇兄帶走了,他又要孤孤單單一個人了,他不是怕皇兄愛上她,他是擔心她被別人帶走啊……要是萱兒不是海明月的女兒……多好……多好……

  萱兒心裏有些空茫,眼眶一熱,竟然有淚水落在他的手背上,隻是七皇子已經閉上眼睛,再也感覺不到冷,也感覺不到熱。相處數月,她從來沒有看見過這個少年這樣安靜的時刻,明明要殺她的人是他,可是最後會為他落下眼淚的人,天底下竟然也隻有她而已。

  “叫小金子進來,將這裏處理了。”

  萱兒回過頭,朦朧中看到勃長樂眉間的痛色,不過一轉眼,便再也尋覓不到。七皇子就這樣死了,甚至死的不十分光彩,他殿內的宮女直到第二日早晨,才發現他失足落井而死,所有人都選擇性地忽略了他胸口的創傷,既然皇帝都已經說他是失足,那七皇子便一定是淹死的。
  
  ……

  隻是萱兒已經無暇顧及外麵的說法,她此時額頭都出了汗,心裏十分緊張,手下緊張的替皇帝包紮著傷口。她知道勃長樂麵上十分平靜,可是左手卻無意識地緊緊握住軟塌邊沿,指節都已經微微發白,他的傷口到現在也不敢叫外人知道,一個皇帝,為什麽做得這麽辛苦?不能告訴禦醫,就沒有任何止血的藥物,那這傷口隻能這樣包紮起來,天氣越來越熱,如果傷口感染,那就一定不會是小事!可是無論她怎麽勸,他都咬緊牙關不肯讓任何外人知道,她後來才明白,這個少年皇帝,不過是不想牽連了七皇子的母族而已,一旦宣召禦醫,那就必然驚動太後,到時候七皇子的死就不僅僅是不光彩,掛上弑君罪名的皇子,隻怕死都死得不安穩!

  傷在肩窩,距離心口,如此之近!


八十

  大曆十七年先帝冥壽,按例命全國齋戒,自皇帝詔令下,官吏一月,百姓三日,誠心禮拜,戒食犖腥,禁止一切遊樂。宮中招來高僧為先皇禮懺營齋,設水陸道場。上至太後下至皇子公主皆需叩靈跪經,晨昏憑吊,一向沉靜的皇宮中此時變得無比喧鬧,宮裏麵數百僧人、上下官員、全部的宮女內監,個個忙得暈頭轉向,昏天黑地。

  先帝所居舊宮大殿即為設水陸道場處,入眼隻見金線織就的黃色緞麵上繪滿了梵字經文,鋪天蓋地掛滿堂上。細如遊絲的香煙繚繞在殿內,一眾皇子公主們都在殿內叩拜誦經,這一場法事要持續一月。這些高貴的皇親貴胄,要同這些寺廟裏的僧人一般,不能回殿,不能休息,隻能食白粥,並且晨昏為先帝誦經。如錦繡公主這樣嬌貴的人,哪裏吃得了這種苦,受得了這種罪,臉上的肅穆又能維持多久,時日一長,誰知道她嘴巴裏念的是經還是抱怨。大家都累,大家都忙,誰顧得了誰。連太後尚且需要在清寧宮內守三十日的冥壽禮,更何況身為先帝血脈的皇帝勃長樂。隻是他傷勢不能讓人知道,還要跟著眾人一道勞心費神,著實是受罪不少。

  萱兒看著這些人忙進忙出,看著僧人們念讀祭文,看著勃長樂謹守祭禮,一絲不苟,極盡哀思。她雖然明白,他是真傷心他早逝的父皇,是真的追思他的功績,他所表現出來的一切都是發自肺腑,可是那又如何,萱兒心裏是一點感情都不會有,既不會為此動容,更不會覺得他是個好人,他們祭奠的那個人,她沒有見過,非但不是她的親人,不是她的朋友,甚至於還是她的仇人,是殺害她父親,奪走她母親,使得她家破人亡的罪魁禍首。雖說不至於當著眾人偷笑,但也不會做出一副哭天搶地,極盡懷念的樣子。對比宮中眾多表現出極大追思之意的宮女內監們,她的表現實在過於平靜過於正常,讓勃長樂看在眼裏,也不知道是一番什麽感受。

  高僧用著一種低沉、舒緩的聲音在念誦祭文。

  大曆元年,高祖皇帝登基伊始,戰禍遠去,百廢待興……
  
  萱兒嘴角抽動了一下,不以為然地垂下眼睛,戰禍?戰禍可不就是這位高祖皇帝挑起的?是他覬覦別人的妻子,妒恨人家幸福和樂的家庭,戰火是他點起的,曆史是他改變的!
 
  高祖一生勤儉,以身示則。秉持仁義為治國之本,良善為做人守則……

  仁義?良善?他做的哪一件事稱得上仁義良善?他背棄舊主,奪人妻子,毀人全族,害得她沒了父母,沒了親人,連棲身之地都沒有,這位皇帝有什麽資格受人超度,根本就應該下十八層地獄才好,萱兒的眉梢跳動了一下,暗暗詛咒這個鬼皇帝在地獄裏,上刀山下火海進油鍋被雷親還要被鋸成兩半!
  
  那個聲音還在繼續,高祖為國操勞,勤勉不輟,通宵達旦,日積月累,終積勞成疾……
  
  勤勉不輟,是整天謀劃著如何對孔家趕盡殺絕!通宵達旦,是日思夜想著如何奪人愛侶!日積月累、積勞成疾,是老天爺總算看不過眼,讓他徹底玩完!萱兒舒心地想著,嘴角翹起,不免有幾分天道循環,報應不爽之感!

  她的所有表情,都被勃長樂看在眼裏,他心裏又是怒又是惱,偏生不能發作,全都隱忍下來。一來他不能在眾人麵前懲罰她,二來,他根本不舍得懲罰她。別的內監宮女無不戰戰兢兢肅穆以對,就是不傷心也要作出傷心的模樣,隻有她一副低眉順眼的小媳婦樣子,可是他分明從側麵看到她垂下的眼睛裏的幸災樂禍,和微微上翹的嘴角!他又生氣又憤怒,偏偏又知道根本不能怪她,任何人換了她的位置,若是還能為先帝誠心禱告,那才不是真的瘋了就是全然傻了!知道是一回事,親眼看到又是另一回事,無論如何他還是感到莫名的痛苦,他希望她做什麽,他又憑什麽要求她也跟他一樣傷心難過,父皇是他的父皇,跟她又沒有什麽關係,不,有關係,那是她的殺父仇人,是她不共戴天的正主,讓他真正感到難受的,就是這樣一個不可掩蓋的事實,他跟她之間,絕不可能有什麽感情,她與他父皇有仇!對他……也斷然不會有什麽喜愛,正是因為清醒地看到了這一點,才讓他如此憤怒,如此失望,如此……疼痛難忍!連帶著看到她的臉都感到憤怒,感到痛苦,感到不能忍受!
  
  因為他是皇帝,每日還必須處理政務,不能因為祭禮就耽誤朝政。所以每日祭禮完畢,他還必須處理奏章。隻是因為他的這些複雜的,不能對人言明的心情作祟,他不再親近萱兒,連平日裏需要她包紮換藥的事情都是親自動手,這藥還是小金子偷偷背著人去尋來的傷藥,每三日需一換,可是小金子是皇帝身邊的內侍總管,逢先皇冥壽自然忙得腳不沾地,這項工作便是萱兒一手來做。皇帝不再親近萱兒,這活兒暫時不能找外人接手,當然隻能親曆親為。

  對此萱兒倒是沒有太過在意,橫豎身子是他自己的,他總不會胡亂糟蹋,他不讓她看,她便以為,應該是傷口愈合了,他不需要她的幫忙而已。

  她越是平淡不在意,皇帝心裏就越是別扭難受,心裏總覺得:朕不說,難道你就不興多問一句嗎?不問朕為什麽不讓你換?不問朕為什麽心情不好,心裏難受?可是越是這樣想,他越是明白,她心裏是半點沒有把他放在心上的,他隻是根本不明白,既然如此她到底為什麽還要留在他身邊,到底他身上有什麽值得她圖謀的?難道是為了報仇才來接近他?那為什麽早不來,一直等到這麽多年以後才來?如果是為了見太後,她多的是機會,為什麽他每次去請安,從不見她主動跟隨?她到底在想些什麽,念些什麽,她的思緒裏可有一絲半毫與他勃長樂有關?萱兒的表情越是平靜,語氣越是恭順,勃長樂心裏那根刺就紮得越深越疼,漸漸變成了他的一塊心病。

  以至於祭禮結束時,皇帝終於病倒了,眾人這時候才想起,這個在朝堂上鋒芒漸露,隱有先帝遺風的皇帝,畢竟也隻是一個少年而已。

  禦醫小心翼翼走到床邊,恭敬地跪下為皇帝診脈。片刻後才覺得情形不對,壯著膽子察看了皇帝的神情後才敢掀開他的內衫露出傷處,一看頓時駭然,驚呼道:“陛下這是怎麽了!”
 
  他一雙眼睛震驚地轉過來看著隨侍在側的萱兒,萱兒還以為勃長樂的傷勢已經好了,這時候也上去一看,頓時呆住,她的身子不由得一下子冰涼,脊背竄上來的冷意讓她不由戰栗了一下,忍不住去看了勃長樂的臉——她本來對他是視若無睹,毫不在意的,這時候她才發現,勃長樂的臉色蒼白得可怕,滿目痛苦之色,她移開目光,不敢再看,說到底,她並不是石頭做的,不能真的心硬如鐵。眼見那傷口已經完全潰爛,甚至連傷口四周的肉,都已爛成了死黑色,發出陣陣的異味。她這個所謂近身伺候皇帝的宮女,麵對禦醫的責問,竟然真的是一句話都答不上來。

  縱然她想回答,又能說什麽呢?說他為了保護她免受七皇子的傷害才受了這樣的重傷而不能聲張?說出來也得有人信才是!她一旦說出口,隻怕自己的罪過會更大,會更惹人懷疑,連七皇子的死都要被重新翻出來作文章,那這一切隱瞞不都白費了嗎?

  那禦醫滿目驚疑之色,剛要繼續責問卻被皇帝喝止:“朕不過是偶然風寒,你可聽清了!”
  
  禦醫突然明白這次皇帝單獨招他一人出診的含意,他恐懼地跪下:“微臣惶恐,隻是陛下傷勢很重,天氣漸熱,傷口已經潰爛發炎,這樣的傷勢若是不回稟太後,微臣恐怕……”
  
  “住口!朕有什麽病自己最清楚!你開藥吧!其餘一切,不必多言!”

  禦醫戰戰兢兢爬起來去開藥,勃長樂使了個眼色,小金子立刻跟上去盯著那禦醫。萱兒站在旁邊有點不知所措,她雖然不懂得醫術,卻也知道他這傷口的狀況是多麽嚴重,她很難想象,他是如何忍受這樣的痛苦站在祭堂上,便是再鐵石心腸的人,看那傷口一眼,也不忍心再看第二眼。在她看來,這實在是無法相信的事情,她怕傷痛怕流血,推己及人,她更加不能明白,他為什麽要如此。這世界上有很多心狠的人,隻是這些人心再狠,對自己總是寬容的。她不能想象,世界上還有勃長樂這樣的人,就連對待自己,他都是嚴苛冷酷的,竟然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傷口流血潰爛發炎出膿,這是什麽樣的人啊!若非親眼目睹,她簡直不能相信!

  對別人狠也就算了,對自己都這麽狠的人,實在是可怕,卻又無比的可憐。接過禦醫熬好的藥喂勃長樂喝下,幫他的傷口重新上藥包紮好,萱兒放下簾子想讓皇帝休息,誰知道被他一把抓住了手。
  
  勃長樂抓住她的手是滾燙的,所以連帶著她的手背都要捂出汗來,萱兒緊張起來,想要抽出來又不敢太過用力,勃長樂笑起來:“你害怕?”

  當然害怕,因為她實在摸不透這個少年皇帝到底在琢磨些什麽,算計些什麽,她當然是憂慮的,隻是這心思卻也不好露出來,因為她靠近他,本也沒有存什麽良善的主意。勃長樂也不再說話,隻是認真凝神看著萱兒,眼睛裏閃過一陣莫名的光芒,像是流星倏忽劃過天際,轉瞬消失不見,他的手越攥越緊,那麽用力,用力到萱兒下一刻都要痛叫出聲,可她忍住了,不過是緊緊咬住自己的嘴唇,不發出任何聲音。她心裏縱然對勃長樂的感情很複雜,但那裏麵,卻是一絲一毫的喜歡都沒有的。
  
  這一點,她知道,勃長樂也知道。

  他明明都知道,還是不能忍著不能接受,所以他想也沒有再想,將她一下子猛地拉到自己懷裏,傾身吻了上去。萱兒覺得腦袋一片茫然,驚嚇、疑惑都化成腦海中的一片迷霧,蒙蔽了她的神智。發呆的時候,勃長樂已將她圈在懷裏,抬高她的下巴,企圖讓她把臉仰起。

  嗚……

  她意識到他在親吻她的那一瞬間,有一種強烈的厭惡的情緒湧上來,她下意識的便用力去推他,想要推開他炙熱的擁抱,慌亂中她根本沒有注意到自己的手碰到了他的傷口,更遑論用那麽大的力氣去推,勃長樂悶哼一聲,卻半點沒有放鬆自己的懷抱,仍然死死抱住她,用力地親吻她。
  
  直到一記響亮的耳光打斷了他的動作。萱兒沒有想到自己會真的動手打他耳光,但是勃長樂竟然笑起來,回味似地盯著她濕潤的嘴唇,完全無視那個耳光帶來的震撼效果,“你總有一天會是我的!”

  不敢看他那雙眼睛,隻覺得那眼睛裏的篤定和執著是如此的可怕!可怕到她幾乎想要立刻從這宮裏逃出去!可怕到她幾乎要將那句話當作一種預言!

  結果萱兒還是沒命地逃出來,倒在殿門口喘息不已,她胃裏一陣惡心,難以想象竟然被勃長樂親吻了,雖然她在進宮前作好這樣的準備,甚至於預料到自己要做出某種犧牲,但是事到臨頭,她反而不能接受,更加不能容忍,除了賀蘭雪以外的人碰她一下!尤其這個人,還是勃長樂!
  
  路過的宮女好心來攙扶她起來,她剛剛謝過她,手心裏就多了一張紙條,還沒反應過來,那宮女已經走遠。

  是哥哥的字跡!萱兒眼眶一下子濕潤,不敢置信地盯著那張紙條,半響反應過來,偷偷將那紙條塞進了袖子裏,若無其事地走開。


八一

  賀蘭雪約她見麵,她左思右想,最終還是沒有去,萱兒緊張地握住自己的手,神經質地絞動著自己的手指,直到蒼白的指尖變得跟紅豔豔的指甲一般有了血色,她不停地走來走去,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辦,她不能去見他,無論如何都不能,因為她已經心生怯意,因為她已經不知道自己還能堅定多久,如果他讓她跟他一起走,她說不定真的會答應,所以她一定不能真的去見他!
  
  她愛賀蘭雪嗎?

  這個問題她想都不想就能回答,當然,她愛他,可是愛情對於她而言,絕不是最重要的。親情和愛情,哪一樣對她來說都是不能失去的。乳娘撫養了她十二年,她無論如何不能丟下她不管,她不是舍棄了賀蘭雪,更不是背棄了自己的愛情。隻是如果她真的忘記一切,跟賀蘭雪在一起,她這一輩子都不得安心。因為她會時刻記得,自己的幸福是建立在乳娘的痛苦之上!甚至於,乳娘會因此而喪命,因為她的自私自利!對於有些人來說,愛情至高無上,他們可以為了自己的愛人不惜一切,過往的所有都能夠拋棄,自己的親人也可以不管,但是萱兒不行,她做不到,在她心裏,親情跟愛情有著同等重要的地位,即便是今天換了賀蘭雪有性命之憂,她也絕對不會眼睜睜看著,不管要付出什麽樣的代價,她都一定會想盡辦法去救他!

  正因為如此……正因為如此她現在才不能見他,一旦見了他,就會動搖,會後悔,為了乳娘,萱兒決不能有半點的動搖,不能有半點的後退!

  所以相約的那一夜,她哪裏也沒有去,在自己的房間裏不停地走來走去,徹夜未眠,卻始終沒有踏出房門一步!賀蘭雪挑的時機是最好的,因為現在是祭禮剛剛結束,各方都要出宮,單是那些僧人來來去去,就忙得宮裏人仰馬翻,誰也不會注意到他們偷偷見麵,可是她偏偏不能去,不敢去,白白錯過這樣的機會!

  “萱兒,你眼睛怎麽都紅了!”乾清殿的小宮女可兒不明白地看著萱兒,昨天晚上守夜的是她,又不是萱兒,萱兒的眼睛怎麽都紅了一圈,好像哭過的樣子。

  萱兒勉強笑笑,清麗脫俗的麵孔上露出顯得有些微失落的笑容,看得可兒都不由得起了憐憫之心:“你是不是想家了,我剛來的時候也很想家的,偷偷哭了好幾回呢!”看著萱兒不說話,可兒想了想,覺得還是轉移話題比較好,“對了萱兒,你見過賀蘭公子沒有?”

  賀蘭公子,萱兒抬起眼睛,她何止見過他……

  可兒見終於引起了她的興趣,兀自開心地繼續揮舞著手上的小抹布,這裏擦擦那裏擦擦,小嘴叭叭地像倒豆子一樣說起來,“賀蘭公子啊,長得可俊了,是可兒看過最好看的人啦!萱兒你要是沒見過那真是太可惜了,今天可兒路過禦花園的時候,還看見他呢!內監說他一早便進宮了,還陪著錦繡公主彈琴聊天,整整一天到現在還沒走呢!你說天下哪有這麽俊美的男人,我覺得錦繡公主跟賀蘭公子根本不般配呢,他也不怎麽喜歡她的樣子,不過她是公主,隻要是她想要的,陛下哪裏有不恩準的道理……”

  萱兒手中打掃的動作早就不知不覺停了,看著虛空中一處愣愣的發呆,不知道在想些什麽,直到可兒俏皮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見她還是沒什麽反應,幹脆繞到前頭來:“你怎麽了,我跟你說話呢,怎麽心神不定的?”

  “沒怎麽——”萱兒打起精神來,“賀蘭公子到現在還沒走嗎?”

  “是啊,哎,你去哪兒!”看著萱兒眨眼間就轉身奔了出去,可兒不理解地眨巴著眼睛,這是怎麽了?

  禦花園裏沒有他,走廊裏沒有,這裏沒有,那裏也沒有,哪裏都看不見哥哥的身影……萱兒像沒頭的蒼蠅一樣到處找,卻怎樣都找不見賀蘭雪跟錦繡公主,她的腦海裏莫名就多了很多的想象,那些想象讓她坐立不安,心裏充滿了惶恐和緊張,她害怕,害怕哥哥會愛上別人,會愛上錦繡公主,會忘記她,會真的放棄她,她那麽壞那麽壞,不但不告訴他原因,甚至不去赴約,讓他空等……不,也許他已經等累了,不想再等了,而且她甚至沒有給過他任何希望,他可能覺得錦繡公主比萱兒要好,再也不喜歡她了也說不定……可是那樣,那樣的話,萱兒要怎麽辦……以後萱兒怎麽辦……
  
  人總是如此,在麵臨失去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真實的心意。萱兒甚至可以聽到自己心髒狂跳不已的聲音,它震顫著她的胸腔,在她的耳膜發出一陣陣敲擊,她從來沒有如此過,從來沒有跑得上氣不接下氣,連話都要說不出來,她甚至感覺自己的雙腿都不聽使喚,因為它們屈從於她的心意,而早早超脫了她理智的控製,她的膝蓋不停地顫抖著,像是隨時都可能跪倒在地,可是她仍然不停地到處找,找到自己都心慌心寒的地步,一會兒告訴自己也許賀蘭雪已經出宮了,一會兒跟自己說也許他正陪著公主在某個地方聊天彈琴,前一個想法讓她失落無比,後一個想法讓她心如刀絞,這樣莫名複雜的心情,這種不能傳達給任何人知道的心情,要怎樣,才能告訴哥哥。

  明明說過最喜歡她的,為什麽一轉眼,一轉眼就要跟別人在一起,是她要離開的沒有錯,可是,分明離開還不到兩個月,為什麽人的心意會變得如此的快,明明萱兒還是那麽那麽喜歡著哥哥,為什麽他就已經能夠陪著別人去遊園歡笑,埋怨到了最後,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埋怨些什麽,隻是一個勁兒地在怨恨著,幾乎忘記自己才是那個先離開的人,做著這樣莫名其妙而又毫無意義的尋找,連她自己都不知道這是為了什麽。到最後她已經累到走不動,隨便找了個沒有人的偏殿就躲進去,她隻是想要找個地方好好哭一場,其他的什麽都不能再去想再去思考,她是自私的人,她現在隻是在埋怨,為什麽她愛的人,不能陪伴在她身邊。以後再也不能碰觸到,不能相互凝視傾訴,萱兒的胸口仿佛一下子破了一個大洞,怎樣填補也無濟於事,這就是她自私的一麵,明明自己先放棄,是自己先離開,可還是希望那個人不要這麽快就忘掉她,不要這樣就放棄她……

  想到她現在這樣傷心,賀蘭雪卻跟錦繡公主在一起,她不願想象他們兩人站在一起的模樣,可是那種情景就像是荊棘在她腦海裏生了根,拚命長拚命長,冥冥中有個聲音告誡她忘記吧,別再被這樣悲慘痛苦的感情所折磨,她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還有自己的責任要完成,還有人等著她救命,可是無論如何她都無法站起來,隻能坐在冰冷的地麵上哭泣不已,想著就要這樣放棄賀蘭雪,她心裏像是刀割一樣痛苦,她扶著牆想要站起來,可是身子卻保持不了平衡,她剛剛靠在牆上想要站穩,就聽見有隱約的腳步聲,這個偏殿平日裏除了打掃的宮女,沒有什麽人來的!她立刻拚命地擦掉眼淚,稍微拉正了自己的衣裙,還未將狼狽的模樣全部掃清,那人就已經走了進來。
  
  她抬頭一望,萬萬沒想到,一直在找的那個人,竟然此刻走了進來。她大腦一片空白,看著賀蘭雪向她走過來,剛才想要說的千言萬語,一下子都忘了個幹幹淨淨,甚至想不起問他,怎麽會在這個時候,在這個地方出現。

  “沒有話要跟我說嗎?”賀蘭雪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眼中壓抑的感情被他隱藏的很深很深,他的口氣很淡,但是身子卻僵直了,站在離她兩三步的距離之外,像是要等她先開口,等她先將想要說的話全都說出來!

  萱兒心裏一下子感到憤怒,有什麽話說,還有什麽話好說!他剛才還在陪著千嬌百媚的公主遊園,現在還要來問她有什麽話好說!她的心裏奇異地被一陣陣烈火烤著,煎熬著,可是她說出來的話卻無比鎮定,“是哥哥想要對我說什麽才對!不是你約我的嗎?不過我忘了告訴哥哥,昨天晚上是我值夜,陛下身邊離不開人伺候,萱兒走不開!”

  賀蘭雪終於連表情都僵硬起來,他輕輕笑了下,那笑容卻遠遠未達眼底,“我等了你一夜,你就想要對我說這些?”

  “哥哥等我做什麽?錦繡公主的陪伴還不足夠嗎,萱兒要回去了,陛下一定在找我!”說是這麽說,萱兒卻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像是廟裏泥塑的菩薩,沒有腳可以自己走動,她像是忘記了動彈,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賀蘭雪。

  “我剛才送錦繡公主回殿,她突然說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訴我,結果她說,喜歡我,想要我做她的駙馬……”賀蘭雪凝視著萱兒的表情,發現她咬緊了嘴唇不肯說話,心中一下子竟然安定下來,一步一步向她走近。

  “那很好啊,哥哥要做……做駙馬,萱兒也該為你高興!”好半天她像是終於找到自己的聲音,勉強道,可是連她自己都意識到自己的話裏,酸意那麽重那麽濃,根本不像是真心話。她害怕下一刻自己就要露出真實的心意,慌亂地道:“我該回去了,馬上就回去!”

  可是還沒等她反應過來,賀蘭雪已經抓住了她的手腕,雙目凝視的瞬間,萱兒的身子被強硬地抵在牆壁上,來不及發出任何聲音,嘴唇已經被他狠狠掠奪,萱兒的眼睛在這樣的深吻中微微泛紅,變得濕濕潤潤。賀蘭雪深深吻著她,撬開她的齒關,糾纏著她的唇舌,像是要將她的舌頭吞進他喉嚨中去一般的深吻,像是想要將她的靈魂吸食殆盡,這樣的親吻令她渾身顫抖,被陣陣酥麻的刺激引得靠在牆上的脊背都戰栗不已,舒服不舒服,難過不難過,她像是一下子都忘記了,連喘息都發不出來,全部被他的嘴唇堵住。

  無緣無故的,她突然淚流滿麵,不知道是因為突然放下心來,還是看到他,終於忍不住分別的思念而哭,賀蘭雪一把將她摟在懷裏,她的身子便緊緊依偎著他的胸膛。他像是害怕失去她似的緊緊抱著,騰出一隻手輕輕撫著她的背部平穩她的情緒,卻始終沒有放開她的嘴唇。她終於慢慢停止了哭泣,隻剩下斷斷續續的抽噎聲。淚水流到嘴巴裏,好象是苦澀的滋味,微有點鹹,感情好複雜,在賀蘭雪的舌頭從她口中抽離的時候,她才能舒出一口氣,好象是放鬆了一點,卻又莫名其妙再次覺得失落。壓迫感突然消失,她心裏竟然會覺得悵然若失,真是奇怪的心情。賀蘭雪看著她的眼睛,慢慢地再次親著她的嘴唇,但不再掠奪她的呼吸。隻是嘴唇慢慢輕輕觸碰著,戀戀不舍,不停地接觸,不斷重複著輕吻。

  萱兒一放鬆下來,終於想起剛才她糾結不已的問題。她突然用力抓住賀蘭雪的衣襟,拚命地,認真地瞪著他:“她比我好嗎?”

  “比我漂亮?”

  “比我更溫柔?”

  “比我更乖巧聽話是不是?”

  她眼淚汪汪地看著賀蘭雪,像是他敢承認就立刻要撲上去咬他一口,“哥哥喜歡她嗎?不再喜歡我了?”

  “哥哥不是說過,不管我多壞,哥哥還是會繼續愛我的嗎?哥哥說話為什麽會不算數!”
  
  賀蘭雪閉上眼睛,將她按進自己胸膛裏,聲音低沉地像是在喃喃自語:“我要是不愛你……就好了,為什麽要這麽愛你……傻丫頭……”
  “你看到我跟別人在一起,也會在意嗎?”

  “是因為這樣,才會哭的?”

  “明明這麽喜歡,為什麽要這樣拋棄我,明明哭成這樣,為什麽不來見我……”
  
  “為什麽……丟下我就走……”

  他抬起她的臉,認真地望著她,像是想要通過她的眼睛,望進她的心裏去,“我想過,就這樣算了,你都不肯要我,我還能這樣不死不休的糾纏下去嗎,雖然愛你,雖然愛你愛的要命,但是我真的不想自己變得那麽難看……那麽醜陋……可是我看到花開了,就會不由自主地想,七寶會喜歡吧;看到書桌上的字畫,就會想著,七寶當時就坐在這裏拿著筆,埋怨為什麽要練書法;看著餐桌上的東西,我就會想,七寶要是在這裏,一定又會碎碎念,為什麽不能吃葷腥,她的病明明已經好了……走到哪裏,我都這樣痛苦,走到哪裏,我都放不開……”

  他的手指,一遍一遍摩梭著她濕潤的嘴唇,“我沒辦法,所以我來,把你要回去。”
  
  “不管你願意不願意,我都要把你要回去。”

  ……

  勃長樂批完奏折,尋覓了半天也沒找到萱兒的人影。他不悅的心情莫名變得更加焦躁,肩窩的傷口隱隱作痛,招來殿內的宮女,一一盤問,等到問到可兒的時候,她的回答莫名讓他心裏一沉,賀蘭雪,賀蘭雪,那個收養她的人,跟她的過去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為什麽他會忽略了這個人,為什麽沒有想到他跟萱兒的心事有關,他天生有一種野獸般的奇異而準確的直覺,他們現在一定在一起!他們到底去了哪裏?現在在做什麽!他騰地一下子從座上站起,果決地走了出去。
  
  “把你的劍給我!”他對著殿外守衛的侍衛說到,目光中有著一種壓抑的憤怒,他的心裏竟然有這樣一種預感,那個賀蘭雪,就是要從他身邊奪走萱兒的男人,這種對於情敵一定存在的天生的敏銳,讓他憤怒到不能自已!他能夠找到他們!不管他們現在躲在什麽地方!

  黃昏中侍衛們麵麵相覷,對於皇帝的命令不能理解,失去耐心的勃長樂突然霍地一下抽出一個侍衛腰間的長劍……

  他對於這宮裏了解到不能再了解,他們要見麵,必然是要躲開別人的耳目,可是哪裏是最清靜最安全的地方呢?哪裏最靠近乾清殿?到了禦花園外的一處偏殿,勃長樂看著那在門口當班一樣盡忠職守的內監,嘴角噙著冷笑,這裏原先是父皇的一個昭儀住的地方,但是那女人死了很多年,這大殿早已廢棄,這內監是哪裏來的?還未等他動手,身邊的侍衛已經上前將那內監拿下。那內監驚慌也不過一瞬,片刻後便垂下眼睛不作聲了。勃長樂看也不看一眼,徑直向內殿走去。身後的侍衛全都噤若寒蟬,不敢靠近,隻因大曆皇帝此刻的麵容實在陰冷的叫他們害怕。

  勃長樂緩緩地迫近內殿,手中的劍不知何時,在大殿光潔的地麵上擦出點點的火星……


八二

  勃長樂一步一步走進去,他的思緒無比的清晰,憤怒的情緒早在踏進殿內的一刹那沉寂了下來,被他牢牢鎖在自己的眼底,胸口的火焰慢慢被冰封,當他看見萱兒站在大殿內的時候,他已經能夠看似十分平靜地問她:“你在這兒做什麽?”

  萱兒眉宇間有些微的驚訝,她隻是沒有想到,皇帝竟然會找到這裏來,更加想不到,他是專門為她而來。她匆匆行了禮:“奴婢經過禦花園的時候,看見有人走進這廢殿,一時好奇進來察看一下。”
  
  一時好奇?勃長樂突然覺得自己提著劍怒氣衝衝而來的模樣顯得有些可笑,而他的行為更是莫名其妙到讓他自己都不能理解,但這並不表示他真的相信她的說法。他眼睛在整個大殿掃視了一番,突然停頓在微微有些晃動的簾幕上。嘴角不由自主勾起笑容,但絕非是因為真的抓到她與人幽會的證據而高興,而是一種說不出什麽滋味的複雜,他提著劍,慢慢走過去,甚至回頭對著萱兒笑了一下,便輕巧地抬起劍,鋒利的劍尖異常緩慢地靠近簾幕。
 
  萱兒看著他的動作,卻始終站在原地一言不發。

  “嘩——”鋒利的劍猛地一下子劃開那簾幕,勃長樂的瞳孔突然縮緊,後麵竟然空無一人!
  
  “陛下在找什麽?”
 
  “朕在找什麽,你心裏不是最清楚嗎?”勃長樂嘴角的冷酷稍縱即逝,讓萱兒懷疑,在一個少年的臉上怎麽會出現這樣的神情,她多少有些惴惴不安,卻沒有表現出來,隻是很無辜地看著皇帝,盡最大努力表明他的懷疑毫無道理。空曠的大殿內,風不時從側殿的窗子灌進來,已是近夏的天氣,隻是這風一到了這陰涼的大殿裏,總還帶了些寒意,萱兒的衣帶裙角被風微微拂起,瑩白的指尖略略有些局促地抓緊了裙落。勃長樂的注意力一下子被這陣冷風帶走,他望著側殿洞開的窗子,緊緊地握住了手上的劍,連帶著青筋冒起,像是壓抑著極為憤怒的情緒,連眉心的劍紋都格外分明。他的身體裏有他父皇身上流淌著的暴虐的血液,他感到它們正在逐漸集結,沸騰,這種在他血管裏流淌著的紅色的憤怒正在逼迫他一步一步走向某種他最厭恨的失去理智的道路。他沒有放下手中的劍,反而筆直地朝著萱兒走過去。

  “剛才你在和誰見麵?”

  “奴婢說過了,隻是進來看一看,興許是奴婢眼花了。”

  “剛才門口的內監是在為誰看守?你當朕是瞎子還是傻子?”

  萱兒的視線落在他的劍上,為那攝人的寒光有些心驚,他舉起它來毫不費力,現在他也沒有丟下那把劍,看來今天他非要問出一個答案,可是這個答案,她完全想不到,跟他有什麽關係!他為什麽這麽執著,她到底在跟誰見麵?她不過是乾清殿內的一個宮女而已,雖然他們之前已經認識,可他完全沒有過度追究的必要,就算要知道,也不必非得親自逼問她,她什麽時候,成了這麽重要的人物?

  “你害怕了?你怕它?”勃長樂懶散的笑容再一次在他的嘴角出現,可是怎麽看也與他此刻的心情大為相反,他隨意地鬆手,那把劍像是一塊廢鐵般被毫不在意地丟棄,靜靜躺在地麵上。要殺一個人,尤其是一個手無寸鐵的女子,他不認為需要利器。他要殺了她,在她更嚴重地影響他之前,現在是最好的機會,殺了她,別去想什麽後果,隻要她存在一天,他將一天比一天更不能控製自己,終有一天她會毀了他!就像海明月徹底毀掉他的父皇,萱兒終有一日會讓他墮入更加可怕的處境中去,一定會的!像是被她光潔如玉的脖頸所引誘,他伸出手竟然輕易地掌控住她的生命,這多麽容易,隻要一用力,這麽細這麽可愛的脖子就會斷掉,那她就再也不能對他做出這樣無辜的表情,她在欺騙他,這裏明明有別人,可是她卻放走了那個人,還為了他來欺騙自己,親手捏斷這可愛的脖子,讓她的嘴巴再也不能吐出謊言,越是美麗的東西越是危險,他怎能留下這樣的禍患在自己身邊!七皇子說的對,無論如何,他也不能愛上自己的仇敵,那是最愚蠢的男人才會犯下的錯誤!

  勃長樂用手掐住萱兒的脖子,就這樣想著,一點兒一點兒加重了手上的力氣!萱兒知道他動了殺心,但是她不知道為什麽,難道就是因為她偷偷與別人見麵,他根本就沒有任何的理由!或許勃長樂就是個瘋子!她的手抬起來,想要去拔那珍珠簪,可是他突然用力,她胸前窒息,眼前一黑,連他的臉都變得一片模糊,雙手失了力氣。

  “朕是為你好——”

  “陛下!”突然一個驚慌失措的女聲打斷了這裏的危機,勃長樂雙目一凝,轉眼望去,不遠處粉裝的宮女端莊秀麗,一張美麗的麵孔上現出十足的震驚,顯然她也沒有想到他竟然在做這樣恐怖的事情!他心裏那塊石頭突然一下被觸動,整個掀翻,心頭沉重的重量猛的一輕,說不出是被突然打斷而感到心中空茫,還是失去了最後的機會而感到悵然,他鬆了手。萱兒雪玉般的脖頸上印出五道鮮明的指痕,對比著她的膚色顯得十分駭人,萱兒跌坐在地上,捂著胸口大力地喘息。
  
  海英不過是偶然路過花園,看見那些侍衛壓著那內監遠走,她一時放心不下才過來看看,怎知道卻見小金子在門口滴溜溜亂轉,跟沒頭蒼蠅一般沒了主意,她來不及請太後示下便匆匆趕入,正巧救了萱兒一命!

  “英姑怎麽在這兒?母後也來了麽?”勃長樂勉強笑笑,眼底的冰寒還未散去。他不明原由地背過自己的右手,若無其事。

  “太後昨日聽聞陛下身子不適,遣奴婢過來瞧瞧,正巧在這裏碰見陛下,見陛下身子如此健朗,奴婢也好回去向太後回稟。”海英擔憂的眼神悄悄落在萱兒身上,見她似是已經緩過來才收回視線,臉上的笑容卻是滴水不漏,像是從來沒有瞧見皇帝陛下想要殺人的一幕,當真是湊巧路過。
 
  是了!還有太後,他要是殺了她,那裏如何交代?他太心急太憤怒,竟然失了常性!怎麽會在這時候做出這麽不理智的事,就算要殺她,怎麽能在這種時候這種地方,太後若是知曉,他要如何掩蓋?想到這裏,他淡淡揮揮手,“這裏無事,你退下吧。”海英見皇帝的臉色已經平靜下來,知道他已經不會選擇在這時候傷害萱兒,自己也不便再留下,行個禮匆匆離去。她選擇在這個時候出現,就是捏準了皇帝不願意與太後正麵交惡的心思,既然已經被她看見這裏發生的事情,那麽勃長樂無論如何都不會選擇此時對萱兒不利!這一點海英心裏是最清楚不過的,所以她才敢離開。
 
  殿裏靜了片刻,勃長樂突然蹲下了身子,想要將倒在地上的萱兒抱起來,萱兒像是撞見鬼一樣拚命後退,清澈的眼睛裏有著至深的恐懼。“陛下要還想殺奴婢,還是直接一劍一了百了吧,奴婢不想被掐死!”

  真要你死,何必還要去抱你起來?居然還想著挑個死法?勃長樂歎了口氣,“你真的這麽怕朕?”

  怕,何止怕,你精神上肯定不正常!萱兒心想,原來勃家人腦袋都是有問題的,他們簡直說翻臉就翻臉,昨天還言笑晏晏,今天就能夠來個晴天霹靂,任何人都趕不上他們變臉的速度!“陛下如果嫌棄奴婢,趕奴婢出宮就是,為什麽非要奴婢的命不可!”雖然看他此刻神態平和,已經不像是要發瘋的模樣,萱兒還是悄悄再度後退了一點點。

  “朕嫌棄你?”勃長樂閉了閉眼睛,他當然不是嫌棄她,他是喜歡她,很喜歡很喜歡。如果他不是喜歡她,就不會容忍她這樣懷著某種不知名的目的來接近自己,明目張膽地進入乾清殿;如果他不是喜歡她,就不會僅僅因為想要去見見她而半夜爬起來去看她,為了怕她嚇壞了而陪她看月亮為她染指甲;如果他不喜歡她,就不會容忍她明明心裏有著別人,卻對他視若無睹將他當作她的踏板……喜歡?愛?甚至喜歡到想殺死她,這一切的根源就在於他太喜歡她,太想要將她徹底留在自己身邊……如果他真的下得了手,海英又怎麽可能阻止得了他!早在她來以前,他就已經有充足的時間殺了她!沒有真的下手,不過是因為太喜歡……這樣的矛盾……矛盾到他不能自已……
  
  他睜開眼睛,已經恢複理智與思考,一把將她抱起來,“跟朕回去吧,不會再傷害你了。”


八三

  萱兒“啊”地一聲,就被勃長樂輕飄飄抱了起來,他雙臂使力將她緊緊摟住,萱兒都被他勒得有些喘不過來氣。她不過稍微掙了掙,他的臉色已經陰沉下來,萱兒立刻不敢動,怕再惹惱了這位瘋皇帝,吃不了兜著走。看萱兒終於老實了,勃長樂嘴角懶洋洋的笑容再次勾起,略略抬了抬手臂,萱兒還來不及驚呼,已被他箍得更緊。感覺到萱兒纖細溫暖的身子在他懷裏有變得溫順的趨勢,勃長樂的心也慢慢融化,不要說殺她,恐怕連將人放下都舍不得……一路被抱回乾清殿,落在他們身上的目光不知道有多少,萱兒臉上都滾燙的,卻不是羞出來的,而是嚇出來的,她也知道,這樣一來,勃長樂等於在向所有人宣告他的所有權。絕非好事……

  小金子低眉順眼,“陛下,新來的太醫已經入宮,您瞧著什麽時候能讓他看診?”
  
  “新來的?”勃長樂皺起眉頭。

  “是,宮裏的太醫對您的頭痛症都束手無策,這個是地方官員薦上來的。”
  
  “那便讓他來瞧瞧吧。”勃長樂擰了擰額角,顯然有些疲憊。前段日子先皇祭禮,壓下了不少奏折,他這幾日連夜批改,早上還得趕著早朝,頭痛症在這熱天尤其容易發作,攪得他連覺都睡不好。他看了一眼身邊正在默默研墨的少女,她清麗無雙的麵容看似平靜無波,睫毛卻不時眨一眨,楚楚動人的神態扣人心弦,他每每寫幾個字,都會忍不住停下來看她一眼,然後再接著寫下去,她的眸子溫柔而明豔,經常會刻意避開與他對視,每當這個時候,他臉上總是閃過淡淡的落寞酸楚的神色,讓一旁伺候的小金子都有些驚異。這普天之下,還有皇帝想要而得不到的嗎,既然這麽喜歡,為什麽不直接收了做妃子?他百思不得其解,故而對萱兒也多多留心照顧,從來不肯讓一些打她主意的人靠近。這宮裏除了皇帝,還有守殿的侍衛,這萱兒生得太過出色,經常有人偷偷看她,日子久了難免不動歪心思。就算侍衛不敢輕舉妄動,還有那些賊心的內監,他們雖然不算是完整的男人,卻也喜歡美貌女子,這宮裏有頭麵的內監,哪個沒有對食的宮女,隻是皇帝的心思誰也不敢妄加揣測,上次他親自抱著萱兒回來,已經大大震懾了那幫人,小金子的任務也能輕點兒,不然要忙著陛下的事,還要分心看著這個宮女別叫別人偷了去,他這日子真是難過。

  “是,奴才馬上就去宣那太醫來。”小金子順著皇帝的眼睛,順勢瞄了萱兒一眼,察覺到陛下不悅的視線,他馬上轉開,老天,看都不舍得別人看一眼,陛下真是動了心思的。隻是那天她到底在那廢殿裏做什麽?那捉回來的內監硬是什麽都不肯說,最後竟然咬舌自盡,惹得陛下勃然大怒,小金子差事辦得還從來沒這麽不順過,看來這背後的人實在是麻煩!

  那太醫進來,萱兒差點沒背過氣去,這人一雙大眼睛滴溜溜亂轉,一副神采飛揚的模樣,不是杜良雨又是誰!她心裏有點緊張,老天,他這個時候進宮來做什麽,莫非是嫌她動作太慢,來催促她早點動手?不是才剛剛一個月嗎,她應該還有時間才對,這麽想著,她便越發懷疑地盯著杜良雨,誰知道他看也不看她,仿佛她這麽個大活人站在這裏就是個木頭人,不值得他看上一眼似的,進來就向皇帝請安,倒是他帶來的那個背著紅漆木藥箱的藥童一進來就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她看。萱兒忽然覺得這個高大的藥童容貌竟然非常熟悉,卻又偏偏想不起在哪裏見過。好在這時候皇帝的注意力在太醫身上,而非這裏,否則讓他看見別人盯著萱兒猛看,指不定要如何生氣!

  杜良雨若無其事地為皇帝診脈,然後恭敬地道:“陛下這頭痛的毛病,是何時染得?”
  
  勃長樂目光莫名冷了下來,“你若是不會治就直說好了,朕這毛病是天生的,多說無益。”
  
  杜良雨凝氣屏息又思忖了一會兒才道:“陛下這頭痛,病根在腦袋中,枉服普通湯藥,不可治療。草民不敢妄自論斷,陛下若是信任草民,盡力一試而已。”萱兒在旁邊聽了,更加覺得這人神經,他還什麽都沒做,憑什麽讓皇帝信任他,勃長樂這病不是一天兩天,每次發作起來都頭痛欲裂,不但精神煩亂,眼前發黑,甚至每每都有雷霆之怒,萱兒隱約明白,這個小皇帝有時候是熬不過,需要發泄一下心中的煩悶。久病之人大多如此,她來了以後倒是不常見,勃長樂每次都死死扣住她的手不放,像是將她當作救命稻草,至於拿人撒火氣倒是沒有,這與其它宮婢女內監們說的大為不同。
  
  勃長樂點點頭,“你若是有法朕就試試看吧。”杜良雨挽起袖子,寫出一張藥方恭敬地遞過去。小金子折好收起,這方子要交太醫院研究後才能考慮是否給陛下服用,杜良雨畢竟隻是個江湖上的遊醫,雖說是地方上層層推薦上來,應當是作好了調查,卻不能不防。開好了藥方,杜良雨便被人引了出去,那藥童走出去之前,還不忘看了萱兒一眼,看得她莫名其妙,仔細回憶了一遍,還是覺得這個人她的確是不認得。午間皇帝睡下後,萱兒才得空閑,剛出殿門便被一人拉至僻靜處,她還沒來得及喊就被人一下子捂住嘴巴,那人輕聲道:“別叫,是我!”

  萱兒眼睛眨眨,這人的嗓音分明是——她盯著來人晶亮的眼睛看了半天,恍然大悟道:“顏若回!”他笑笑,終於鬆了手,摸摸自己的臉,“這張臉果然還是有用的,好在當時沒丟掉!”萱兒沒好氣地瞪著他,“莫非你用了那個該死的月君留下來的麵具?”顏若回訕訕點頭,原本玉麵朱唇的俊俏公子一下子變這清秀的少年模樣,她還真是有點不習慣。他突然想起提醒她:“在藥君麵前千萬別說月君的壞話,他們感情向來最好,你要是說什麽被他不小心聽見了,那就——”
 
  萱兒不屑地看了他一眼:“就那個愛穿女人衣服愛變成女人模樣愛剝人皮的瘋子,我還不願意提!乳娘現在好不好?你們到底進宮來做什麽?杜良雨不是一直在賀蘭府上扒著玉娘姐姐嗎?”顏若回被她一連串問題堵了堵,大驚道:“莫非你不知道你哥哥遇刺的事?”還未說完,萱兒一張俏臉已經煞白,一把抓住他的衣襟:“你說什麽!”沒有,她什麽都沒有聽說,那天哥哥提前離開之後她就沒有得到他的消息,這幾天風平浪靜還以為一切都沒事兒了,怎麽會鬧出個遇刺的事情。顏若回不以為然,“你放心啦,你哥哥沒事兒!他那武功,實在是出神入化,我都很難與他過上五十招,更何況有兩三個*****而已!”不過說起當時的境況,他也不由替賀蘭雪捏把汗,那幾個來偷襲的人分明都是高手,像是故意來探探他的底而已。誰知道萱兒一聽更著急,非得讓顏若回將當時的情形說一遍,顏若回沒法子,隻能從頭到尾講一遍,照說他是被教主派在杜良雨身邊保護他的,因為藥君不會武功,若是被賀蘭家發現他跟墨淵教的關係隻怕要吃不了兜著走,所以顏若回對於賀蘭府的動靜一向是十分關注。

  據說當時賀蘭公子與人相約飲茶,誰知道那茶館中竟然早有人尋釁鬧事,賀蘭公子本不言不語坐著喝茶不願理會,誰知道那客人竟然是江湖草莽之輩,不識得這位是貴族公子,從後麵靠近想要偷襲。他身邊同行的另外一個從側麵也射出暗器想要將公子重傷。賀蘭公子背對著他們坐著仿若毫無察覺,誰知等那人襲擊上來,他袍袖一卷,已將那暗器全數收攏了去,一翻一推,那泛著藍光的暗器竟然全數進了偷襲者的胸膛。另外一個放了暗器的一看自己的暗器反而傷害了同伴,登時大怒,袖中匕首入掌,電光火石間已向賀蘭公子背後刺過來!這一招看得顏若回都心驚膽顫,因那人出手十分狠毒迅猛,賀蘭公子這樣文質彬彬的貴族公子,若是被這一刀下去,不死也要脫層皮!可是賀蘭公子端著茶杯,竟然好整以暇未曾回頭,在這刹那之間,手臂輕輕一抬,不知是何等動作,竟然使得那人手中匕首飛了出去,正好釘入顏若回所藏身的那根柱子之上。匕首穿柱而過,隻差一分便要入他喉嚨,分寸拿捏之準,實在讓顏若回心中駭然。他隻與海藍交過手,知道他武功不弱,可是缺乏實戰技巧,當時不過是個少年,不像自己是個為教主賣命的殺手,所以跟自己對陣,海藍吃了大虧,可是賀蘭公子這樣的武功,就讓他心裏恐懼了,當下不敢再耽擱,找了個由頭跟著杜良雨進宮來。看那情形,賀蘭雪分明已經察覺他們一直在盯著他,那次的舉動不過是殺雞儆猴而已。顏若回向來不做這種沒把握的事,跟著進宮反而安全點。再說,那些莫名來行刺的人,看外表是江湖上的草莽,實際上出招精妙無比,倒像是皇宮大內的手段。況且,他還有個一直想要見見的人在這裏,“她……好不好……”
  
  萱兒莫名其妙,一時之間沒有反應過來顏若回說的是誰,半天才後知後覺笑起來,“你想見你姐姐?”說起來,顏若回跟海英,是手足同胞,他想要見自己親生姐姐一麵,倒也是人之常情。人皮麵具薄薄一層,看不清他麵具下的臉色,但是從他紅透了的耳垂萱兒倒是看出來,他分明是惱羞成怒,被人點破了之後心中還不高興,“你要是想要看她,我想辦法約她出來?”
  顏若回果然惱怒道:“我跟海家人半點關係都沒有,別把我跟他們扯在一起!”萱兒撇嘴,明明就是想要見見自己的親人,還要裝模作樣!誰知顏若回突然又窘迫道:“其實,我也想來看看……看看你……”看她?她有什麽好看的,萱兒攤開手:“你們到底有什麽目的,為什麽要進宮?”頓了頓她才繼續說道:“其實,杜良雨現在做了太醫,接近皇帝的機會多的是,為什麽不肯親自動手!”顏若回轉開視線,期期艾艾道:“其實,這一切都是教主的意思,你也別怪藥君。教主說他並不是孔家人,這事情,要孔家人來做方才有意義。換了旁人,誰都不行!”

  “那他自己又為什麽不來?我一個小姑娘,能為你們做什麽?你們這樣陷害乳娘,逼迫於我,又有什麽用處?”顏若回的手似乎想要落在她的肩膀上,猶豫了下又收了回去,“這點教主雖然從未提過,但是我想,這恐怕是因為,你是海明月的女兒,他這麽做,隻怕也是在懲罰她吧……”萱兒咬咬嘴唇,眼圈突然有點泛紅,他要懲罰海明月,與她有什麽關係,與乳娘有什麽關係,何苦這樣逼迫她?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又有什麽辦法去殺死勃長樂?要取心頭熱血,勃長樂自然是非死不可,但是相處日久,勃長樂不得不說是個十分勤勉的小皇帝。她沒見過前任皇帝如何,無法判定,但是勃長樂每天要批改奏章到深夜,為此不得不分出半個時辰來午休,略略躺一下就要起身,有時候輪到她值夜,她都靠在旁邊一覺睡醒了,皇帝還沒有能夠安寢。她不明白,皇帝的位置這麽辛苦,為什麽這麽多人想要做皇帝,乃至於引發前朝之亂,孔家隻怕是其中一個受牽累最大的家族,難道天下僅這孔家一家受累嗎?她覺得肯定很多人跟她一樣變得無家可歸,既然如此,還要爭什麽?搶什麽?勃長樂沒有子嗣,更沒有愛寵的妃子,到時候他一死,會不會又引起一陣大亂……這些都是她最近一直很惶恐的事,她進宮前沒有想那麽多,可是最近一段時間卻莫名其妙腦海裏多了許多亂七八糟的想法,使得她越來越動搖。隻怕墨淵教主就是看她遲遲沒有動手,才對她起了疑心,派杜良雨來看著她吧!
 
  還要說話,小金子那邊喚人:“萱兒姑娘在哪裏,陛下在找她!”萱兒愣了下,被顏若回推了一把才急忙應道:“奴婢在這兒!”她一聲奴婢叫得脆生生,十分好聽順耳,顏若回撲哧一笑,被她狠狠踩了一腳!她前腳剛走,杜良雨從旁邊走出來,對著顏若回笑道:“看來咱們得推她一把……”
  
  顏若回剛才還笑著的臉一下子沉了下來,“藥君,你到底要做什麽?”

  杜良雨笑得十分無害,摸了摸懷裏的藥包不說話,這種情況,他一個人應付綽綽有餘,既然萱兒不肯親近勃長樂,他自然有辦法,讓她非去投懷送抱不可!


八四

  假山後,一對青年男女正在竊竊私語。杜良雨避身在不遠處,他深知自己不懂武功,若是讓人察覺他在偷聽必然吃不了兜著走,隻是他又委實好奇這深更半夜的這對男女到底在做什麽勾當,是以藏身於這裏。在皇宮裏,多知道一個秘密確實多一份危險,但是多知道一個秘密,未必不是保身之道。別人的秘密,如果可以加以利用,那將對他的行動大有裨益。

  隻聽那年輕女子嬌聲道:“梅嵐,你我已經好幾日不見,怎麽不見你想我念我!”那叫梅嵐的男子懶洋洋打了個嗬欠道:“你這幾日天天想著你那俊美翩翩的賀蘭公子,早將我忘到天邊去了吧!我今日晚上難得不用值夜,正想好好歇息歇息,你非拉我出來,敢情是在人家那裏碰了釘子,想在我這裏找找寄托不是!”他這幾句話分明點到了那女子痛處,果然她惱聲道:“若是你不情願,本宮何必強求!這就走吧!”聽她甩袖子似乎要走卻被那男子一把拉住,兩人糾纏半天,就聽到衣物悉悉簌簌掉落下來的聲音,杜良雨唇畔露出冷冷的笑意,看來這皇宮之中,藏汙納垢才是真正惡心。

  梅嵐本對海英就是一片癡情,對這個送上門來的錦繡公主不過是逢場作戲,這些日子她一直對著賀蘭公子勾勾纏,他正好借這個機會擺脫她,宮裏美貌宮女多的是,這麽一個嬌蠻的公主他實在是不願再來往!因這錦繡公主醋勁頗大,簡直視他為自己的所有物,但凡他跟某個宮女說句話,那宮女不死也要挨整治,實在可怕。今夜他本不欲應承她,可是一見她褪去小衣,露出婀娜的身子來,月光下看來真個是膚如凝脂,又細又嫩,他倒也不由動了心思。將她按在假山之上,也來不及多多撫慰便直接而入,錦繡公主這幾日確實在賀蘭雪處遭了冷遇,一個嬌滴滴的美人受到男人冷待也的確心裏正不痛快,這時候也不再矜持,婉轉承之,不斷發出細細的喘息聲。梅嵐一邊奮力馳騁,一邊不忘拿她取樂:“瞧你這著急的小模樣,莫非那高貴的賀蘭公子不能滿足你,倒叫你這般難耐!”錦繡公主恨聲道:“說到他本宮就生氣,白長了一副仙人模樣,竟是個不解風情的家夥,本宮看他就不是個真男人,嗯……說不定哪裏有隱疾……唉……你輕點……我腰都要斷了……恐怕在床第之間也是個冰塊,怨不得到今日都未娶妻……”兩人說了一會兒,便又開始折騰,聽得杜良雨搖頭不已,原來這宮禁森嚴,卻也關不住春閨少女,這爬牆確實爬得挺妙,不知道他又能如何利用,突然回憶起他們之間的對話,他眼前一亮,果然叫他找到一個可以利用之處,他耐著性子聽著那邊動靜,等完了事兒,那男子提前穿衣離開後,他才現身,把錦繡公主嚇了一跳。

  “你是什麽人?”錦繡公主雖然有點心怯,卻不十分害怕,因為她畢竟是這宮裏的主子,又不是後妃,跟侍衛偷情也算不得什麽,就是皇帝撞上,也不過訓斥幾句,她春閨寂寞,也沒有像皇姐一般放浪形骸,與那些各自有情人愛侶的官家千金比起來,她也算潔身自好,怕個什麽!杜良雨笑起來,“公主莫要驚慌,適才聽見你們提起賀蘭公子,草民因是他的故交,所以才現身於公主相見,絕無惡意。”聽到他說跟賀蘭公子結識,她心裏才有些擔憂,賀蘭公子就像是天上的月亮,她幾番攀爬都慘敗而回,若是讓賀蘭公子知道她跟別人有私,到底不太光彩。杜良雨見錦繡公主麵上神色陰晴不定,忙道:“公主,草民隻是進宮治陛下的頭痛症,其他事情一概不管,請公主放心。”錦繡公主看了他一眼,沒有做聲,過了半天突然又問道:“你通醫術?”杜良雨月光下一張娃娃臉上露出幾分謙卑,“公主,草民隻是對藥草略通一二。”“你既然是賀蘭公子舊識,可知他到底有沒有心上人,為何對本宮這般……冷淡……”杜良雨疊聲道:“公主誤會誤會,賀蘭公子一直對公主青睞有佳,公主這般美貌,尋常男人如何不動心!”錦繡公主這才完全放下心來,遲疑道:“那他是為什麽?”杜良雨知道這公主已然上鉤,故作難色:“身為朋友,草民也不好妄論,隻是公子一直有所顧忌不敢親近公主,完全是他早已與一女子有婚姻之盟,雖然他也歡喜公主,卻偏偏不好背棄舊約!”錦繡公主果然麵露羞色,略略想了想反問:“那女子到底是誰?本宮可以——”她沒往下說,杜良雨歎了口氣:“公主,這女子現在就在宮裏,公主附耳過來,草民告訴你!”錦繡公主本就有些天真,真的信了他,以為賀蘭公子果真對自己有意,隻是礙於與別人的盟約不好背棄,這下子有了希望,當然十分高興,可是聽了那杜良雨所說的名字,她心中頓時翻滾,一個清麗絕俗的人影浮上腦海,不悅之極,“竟然是她!本宮就瞧著那妖媚子不是好人,果然勾引皇兄又死死拖著賀蘭公子!”杜良雨見目的達到,也就不再廢話,“草民逾越,公主千萬別錯過了賀蘭公子這樣的真心人!”錦繡公主咬著嘴唇道:“你既然通曉醫術,當知道什麽藥草,可以……可以……”她畢竟是個女子,不好意思說下去,杜良雨卻已經聽出弦外之意,正中下懷,便毫不遲疑地點頭,“公主,草民願意助你一臂之力。”

  隻有兩邊都下手,這事情才能做的不露痕跡,杜良雨心底暗道,萱兒,你可不要怪我不仁義,你們殺我好兄弟在先,今日我就算違背道義,也不能讓你們兩個人結成眷屬。

  送走錦繡,轉眼看見顏若回一臉寒霜站在他身後,他倒退兩步,故作驚異道:“你……你……你做什麽!”顏若回拍他一掌,卻似乎在與他開玩笑一般,“你這大半夜的不睡覺,到底跑出來做什麽,我總是要來看看的!”杜良雨又是那副沒心沒肺的模樣,齜牙咧嘴道:“我出來溜溜!”溜溜?那他剛才如何看見有一個錦衣女子從假山後麵離開?顏若回按下心頭疑惑,看著杜良雨,決心還是勸他一勸:“我知道你一直對月君之死耿耿於懷,但是他既然人都不在,你何必再與他們過不去,賀蘭公子不是好惹的,萱兒也是無辜,她根本與你們的事情毫無幹係,你這樣做,實在是過分了。你若是真心喜歡玉娘,就該離開教中與她好好在一起,為什麽要這樣糾纏,若是叫她知道你竟然百般幹涉賀蘭公子與他喜歡的人,她又怎能與你在一起?”

  杜良雨開始還是一副不以為然,等聽他提起玉娘的名字,臉色卻有些變了,仿佛被人觸及了心中的隱痛,“我對她當然是真心,從來沒有欺騙過她。可是我從小就是孤兒,若非教主收養,我已經死在了這世間的某個角落,他教導我成人,若是不能報答,就算我與她遠走高飛,我也不會開心,總會心有所憾。你我三人從小一起長大,月君雖然喜好美色貪圖小利,可他是我的手足兄弟。在小時候沒被教主收養時,我們在一個破廟卷著同一張麻袋來取暖,他去人家店裏偷來的唯一的饅頭都會分我一半,他被人家打個半死卻從來不肯告訴我!到了墨淵教,教主嚴厲苛刻,他每次都替我挨打,我沒有武學天賦,他便想盡辦法讓我去學醫術,因為一旦我沒有了用處,教主就再也不會留我,那我就又得忍饑挨餓四處流浪!他或許不是一個好人,但是他是我的好兄弟!他是壞是惡毒,可是他從沒刻薄我半分,他這樣慘死,我為何不能報仇,況且我並不是想要萱兒的命,我知道在這件事情上她也有諸多無辜之處,我隻是恨那賀蘭公子,為何要下殺手!是,愛情於我很重要,但是如果要我忘記月君是怎麽死的,恕我忘不掉!你盡可以阻止我,我無話可講!”被他這樣一通搶白,顏若回縱然有再大的不願,也不好再傷他,隻能退開一條路。看著杜良雨頭也不回地離去,道不同,不相為謀,他隻希望,這個童年時代的朋友,不要因此而反目!

  ……

  當那杯清冽香醇的美酒端到賀蘭雪麵前,他並不想喝下去,但是這錦繡公主已經癡纏了幾個時辰都不肯放他走,這是宮廷之中,他又不願太過與她交惡,得罪了錦繡公主,他會少了借口進宮,不得已,他喝下了這杯酒。

  錦繡公主原先擺在自己膝蓋上一雙纖纖玉手,指尖已微微顫抖——她的手指代替嬌豔的紅唇,搶先說話了,因為那雙手不知不覺落在了賀蘭雪的肩膀上,賀蘭雪皺起眉頭,笑容在這一瞬間有些冷漠,“不知道公主這是何意?”錦繡公主眼珠子一轉,咬著嘴唇笑道:“賀蘭公子,本宮隻是有些醉意,不知道你能不能扶我回內室去?”賀蘭雪視若無睹,淡淡道:“男女有別,公主還是請宮女帶您回去的好。”可是他分明注意到,宮女不知何時已然靜悄悄地退下了,空曠的大殿竟然隻剩下他們兩人。他已經明白,今日恐怕要費不少力氣才能脫身,不由得對這個任性妄為輕浮驕縱的公主更為厭惡。她的父親說到底是他殺父仇人,他怎麽可能對她有一絲一毫的好感,若不是為了見到萱兒,他連這宮門都不會踏進一步!她剛才明明沒有飲上幾杯,說什麽喝多了,完全就是她的托辭!

  錦繡公主一雙水靈靈的眼睛瞅著賀蘭雪,柔情似水,一字字輕輕道:“我……有機會看見公子你……我雖未喝幾杯酒,卻已醉了,就像……就像今天……”她故意一閃,跌進賀蘭雪懷中……


八五

  少女軟綿綿的身子,直往賀蘭雪身上靠去。她眼波中春意彌漫,遠比美酒更為醉人,她身上馥鬱的熏香讓人迷醉,賀蘭雪雖看著她的眼睛,卻似並不懂她眼神中的含意。或者他分明看懂了,不過是故意裝作不明白。他淡淡推開她,就像是過路人走過叢林隨意地推開一根擋在麵前的樹枝,絲毫沒有意識到,這是一個容貌美麗的少女。“草民該回去了,公主,下次再來叨擾。”他說著已經推開她起身,卻突然站住不動了。不是他不想動,而是他發現自己已經很難站穩,他又不願意再坐回去,隻好勉力站著,手撐在桌沿,看著錦繡公主的眼神也變得更加冰冷,他沒有想到,這個女人竟然敢使出這等下三濫的招數。

  錦繡公主燦然一笑,輕輕抬起手,將自己身上的衣衫一件件褪了去,她的動作輕柔,眼神始終目不轉睛扣在賀蘭公子身上,像是盯緊了勢在必得的獵物!不消片刻,她已經完全展現在賀蘭雪眼前。她圓潤的香肩,玲瓏豐滿的前胸,盈盈不堪一握的腰,曲線柔和的身姿,任何男子看了也要動心,她站在離賀蘭雪一步之遠處,“公子是不是哪裏不舒服?需要錦繡幫你嗎?”賀蘭雪笑道:“你走近點,我渾身沒力氣。”錦繡聽了大喜,趕忙上前去攙扶他,不料賀蘭雪五指一扣,竟然猛地反扣住她的手腕,“誰給你這種藥!”

  若是普通藥物,他還能相抗一二,可是這種藥物竟然能不被他所察覺,甚至在片刻之內消去他內力,這絕非錦繡公主能找到的東西,背後一定有人指點!錦繡公主花容失色,她以為這不過是一般催情藥物,誰知道賀蘭雪竟然不動情不說,還對她疾言厲色,她再蠢笨也知道闖了禍事,當下顫顫巍巍道:“賀蘭……賀蘭公子,這是,這別人給我的……不是我……”

  正在這時候,突然聽見一人朗聲笑道:“賀蘭公子真是英雄難過美人關,這裏唱得又是哪一出?”走進來的這個人就是杜良雨,錦繡公主失聲道:“就是他、就是他給我的藥!”,杜良雨臉上當然是一副得意的模樣,不用說也可以想象得到他心裏有多暢快,錦繡公主竟然以為他給她的是催情藥,真是個蠢丫頭,賀蘭雪內力深厚,催情藥都未必有用,更何況他從來沒有想過真要幫助這丫頭,若是讓賀蘭雪坐上了駙馬的位置,他到底是報仇還是報恩,豈不是讓他更加春風得意?有顏若回在,他既然對萱兒下不了手,那麽便把帳全記在賀蘭雪身上,隻能讓他來償還殺了月君這筆帳!他精通藥理,自然對毒物十分了解,不過這種草藥是他千辛萬苦才能尋得,可以壓製住賀蘭雪的功力也不過兩三個時辰,但是對他來說,這麽長時間也夠了,現在賀蘭雪形同廢人,他想要殺他易如反掌。他本來可以在賀蘭府動手,可是他畢竟不願意讓玉娘知曉,隻要賀蘭雪死在宮裏,那誰都不會想到與他有關,至於這個錦繡公主,她將來隻能一問三不知,總不能對人家說明是她下的藥吧,這個黃蓮隻能她自己吞!他上前將錦繡公主推倒一邊,她瞬時如棉花一樣軟綿綿倒在地上,目瞪口呆看著他將賀蘭雪帶著離開,已然失了話語,不知該如何是好……

  賀蘭雪看著眼前的石洞,明知道自己已入絕境,還是忍不住笑起來:“杜良雨,看來你還真是費了不少心思,居然找到這樣一處所在作我的墓穴,也算對我不薄。”杜良雨笑笑,突然道:“你不生氣,不害怕?”賀蘭雪搖頭,“生氣有何用,害怕又有何用。你既然帶我來此,必然有了決定,我縱然怒罵求饒你也不會放我,何必呢?”杜良雨聞言倒是凝神看他一眼,微微笑道,“想不到賀蘭公子果然非同一般,明知今日必死,還不忘了在死前做一回不懼死的英雄。隻是不知道萱兒若是知道她心愛的哥哥今日要葬身在這裏,又會作何感想。”

  賀蘭雪聽他提起萱兒,才覺得心頭疼痛難忍,可他麵上卻十分平靜,縱然嘴角沒有笑容,卻是半點也無憂愁,在敵人麵前,但凡露出一絲軟弱,便是給了對方嘲笑打擊的機會,賀蘭雪從不會做這種事。縱然他知道有可能再也見不到他心愛的人,他也絕不會讓任何人看出來他心底的感情,所以他隻是淡淡道:“你若是要報仇,便早日動手的好。”

  杜良雨搖頭,“若是你以為我要殺你就錯了,我隻會救人從來不曾殺過人,我隻是想請你進這洞裏去,到時候餓死渴死還是嚇死,就是你自己的事情,與人無尤,縱使有人發現,不過會以為賀蘭公子誤入宮廷禁地掉入前朝處死罪人的石洞中去而已。”賀蘭雪輕輕歎了口氣,道:“看來我的懷疑是對的,你接近賀蘭家確實沒安好心。”杜良雨那張娃娃臉露出更加可惡的笑容,若是賀蘭雪能夠動武,一定一拳打掉他的牙齒,但是他現在功力盡失,所以隻是勉強站穩而已。杜良雨麵帶微笑,手上想要推他一把,卻被賀蘭雪避開,“不勞動手。”杜良玉眼前一花,這裏隻剩下他一個人而已了。這石洞是杜良玉偶然發現,就算賀蘭雪恢複了武功,也絕無可能脫逃而出,他冷笑一聲,站在原地又怔愣了片刻。為月君抱了仇,他卻為什麽沒有歡喜的感覺。他攤開自己的手掌,長歎一聲,自己這輩子從來沒有親手殺過人,賀蘭雪算是他殺的第一個人麽?
  ……

  萱兒那邊卻也陷入了困境。宮女點的分明是最平常不過的瓏珍香,可是那淡淡的輕煙絲絲縷縷飄散在空氣中,一室都是那奇異的馥鬱香氣,她還是或多或少察覺有不對!因在這香氣之中,她總覺得哪裏說不出的古怪,這香還是原先的香,卻莫名多了一點甜味,讓人嗅了之後隻覺得頭暈目眩。漸漸的身上湧起陣陣熱潮,逐漸將她淹沒,不知道該如何抗拒,單是身上反應也算了,這陣陣熱度仿佛一直燙到她心底,讓她忍不住一陣陣顫抖得厲害。勃長樂早已察覺到這裏麵有古怪,雖然他並不知道到底是什麽人在搞鬼,但是這殿裏不過就隻有他和萱兒兩個人,既然事情往他希望的地方發展,那他也就不必阻止。當萱兒倒下的時候他也及時地一把抱住她向床榻走去。

  萱兒眼前一片模糊,甚至連神智都開始混亂,分不清這個抱著她的人到底是誰,勃長樂輕聲喚著她的名字,她迷蒙睜開雙眸,竟然以為眼前抱著她的男子是賀蘭雪。她似開心似憂愁,隻將頭深深埋在勃長樂的懷間,“我……我喜歡你……喜歡……”

  勃長樂心頭湧上狂喜,喉嚨哽咽卻突然像是不能言語:“你……你……”明知道她是藥性上來根本不知道他是誰,可是親耳聽見心愛的人這樣說,他似乎已經說不出其他的話來。他的手居然也在微微顫抖,一點一點解開她的衣衫,露出她瑩白如玉,柔軟如絲緞的身子,她的神智混亂,清麗無雙的麵容卻帶著一種惹人愛憐的脆弱,這種妍麗的風情讓他無法控製自己的情感,隻覺得她對他的吸引力已經到了難以敘說的地步。他的目光瀏覽遍她的全身,這時候他已經想不起任何用理智來控製自己的感情的借口,那些壓抑的,在他心口翻滾無數次的感情,已經衝破理智的牢籠,像是凶猛的野獸咆哮而出,癡迷的感情,難以靠著理智壓抑的愛戀,卻始終得不到任何回應,他一次一次欺騙自己,說自己從來沒有喜歡過她,說自己不過是為了牽製太後而接近他,這一切都是假的而已,他根本不愛她。可是在這種時刻,他無論如何不能再裝下去,若無其事地自我欺騙,已經要將他逼入絕境。

  萱兒頭暈目眩,隻感覺到一雙炙熱的手掌在她身上輕輕觸碰著,那般珍惜心愛,仿佛她是一件易碎的珍奇寶貝,她當真以為這是自己一直思念著的賀蘭雪,她伸手摟住他的脖頸,啞聲喚著他的名字,可是勃長樂卻已經聽不見她說的話,他的神智早已在她主動摟住他的片刻瞬間消散,他的親吻如同雨點般落在她眼睫,鼻尖,嘴唇,耳垂,頸項,胸膛上,萱兒顫抖著迎合著他狂風暴雨式的愛意。正在此時,突然不知哪裏發出清脆的一聲瓷器碎裂聲,萱兒陡然一驚,看清了在她身上的人,身上還是滾燙火熱著,心裏卻如墜冰窟,怎麽會這樣?她掙紮著抬起手,在勃長樂啃噬著她的肩膀的片刻之間迅速拔下發間的珍珠,在他頸後閃電般地一刺,勃長樂沒有絲毫防備,一下子被她推倒在一邊,失去意識。萱兒身上已經衣不遮體,她狼狽地滾下床來,一隻手及時攙扶住她,她抬頭一看,竟然是顏若回,看來剛才那瓷器碎裂的聲音也是他在提醒她了。

  顏若回不過是看她摔倒才想來攙扶她,這下子扶住了之後才發現她衣衫不整,想要移開眼睛已經來不及,這一瞧之下,他麵上也忍不住有些癡迷,目光片刻舍不得離開。他雖然是來幫助她脫離杜良雨的陷阱,但畢竟也是個正常男人。美人如玉,他縱然是鐵石心腸也要被打動,心神一晃間他的嘴唇已經觸及她的唇畔,萱兒理智與藥性在抗爭著,卻還能勉強維持幾分清醒,她用盡全力,猛地一推,她不要別人碰她!除了哥哥,誰都不行!顏若回一愣之下,神情已經大為不同,剛才的癡迷轉為抱歉,他雖然放浪形骸,卻從來沒有勉強過女人相從,明知道萱兒並不喜歡他,他是不會也不屑強求的,這點自傲,他還是有的。所以他當機立斷脫下身上外衣披在萱兒身上將她裹緊,“跟我來,賀蘭雪有危險!”他為了趕來救萱兒,來不及阻攔杜良雨,因為萱兒已經是渾身發軟,他遍尋不著杜良雨的解藥,他幹脆打橫抱起她,急急想要尋到杜良雨要解藥來解除萱兒身上的藥性。他輕功卓絕,一路行來卻沒有任何人發覺,正好在禁地與杜良雨迎麵撞上!“來的正好!快把解藥給我!”顏若回大聲喊道。

  杜良雨麵色一沉,看著他懷裏抱著的萱兒,知道計劃的另外一半已經被他破壞,登時有些氣惱,可是想到賀蘭雪絕無活路,不由得又放下心來,既然他必然會死,那麽萱兒將來也不得不完成教主的命令!

  “我……我哥哥在哪裏?你到底做了什麽!”顏若回低頭看向萱兒,她手掌中竟然握著碎瓷片割破自己的手心來抵擋藥性維持清醒,如玉的手掌鮮血淋漓,他頓時心中大為不忍,便順著她的視線希冀地看著杜良雨,盼望他還沒來得及動手。

  杜良雨搖搖頭,“已經遲了。他掉入前朝皇室修建的禁地裏的石洞,那石洞深不見底,是用來懲治宮中的罪人,絕無生還的可能。”
  “你說什麽!”顏若回還來不及阻攔萱兒,她已經從他懷中跌落下來,踉蹌著往禁地深處跑去。顏若回呆了片刻,才想起一定要跟著她將她帶回來。

  可是萱兒竟然跑得出奇的快,人在焦心憂慮之時總是會有不尋常的事情發生,可是即便她再快,也快不過顏若回的輕功,她還未觸及那石洞,就已經被他拉住,萱兒拔下發間的另一顆珍珠簪刺入他的手臂,顏若回隻來得及悶哼一聲便已經倒下。萱兒實在已經是失去了理智,她萬萬想不到賀蘭雪竟然會被杜良雨傷害,哥哥的武功那麽高,杜良雨卻是個卑鄙小人,他肯定是想出了什麽陰狠的招數來傷害他,這時候什麽報仇什麽救人她竟然都已經全部拋諸腦後,想著的隻有賀蘭雪那雙溫柔的眼睛,她心中劇痛,伏在石洞邊想要看到裏麵情景,可是烏漆漆一片什麽也看不清。杜良雨慢了很多,這時候也趕過來想要拉住她,她隻剩下一根簪子,上麵塗有劇毒,她拔下來對著杜良雨:“你滾開!”

  杜良雨看見上麵藍幽幽的光澤已經知道不好,所以順勢鬆開了手,他本是用盡全力想要將她拖住,這時候突然一下子放手,萱兒失去平衡,一下子也墜入了石洞中……


八六

  在黑暗之中,最能練習人的眼力,賀蘭雪在石洞中困了一個時辰,已經能夠習慣這黑暗,隻是他正在摸索著四周的石壁,發現這石洞四麵都由磚石堆砌,除了上麵的洞口,再也沒有其他的出路。他笑笑,這裏還真是沒有任何變化,他小的時候貪玩亂跑,曾經墜下來一次,那一次有父皇翻遍了整個皇宮到處找他,最終被人發現他在這裏,當時不過是因為他的衣角勾落在禁地的樹叢之上,才讓人懷疑他掉入了這個石洞,派了侍衛下來探看,可是這石洞雖然實際不是很深,從上麵看卻好像深不見底,當時為了救人沒有辦法,隻能是上麵由侍衛們抓住繩索,找個身強體壯的人栓在腰間放下來尋找他。可是現在呢,沒有辦法呼救,更加不會有人來找他,賀蘭雪莫非真的要死在這樣的地方?但是未到完全絕望前,他絕不放棄努力,將萱兒一個人丟在上麵,不知道杜良雨會不會對付她,將她丟在那樣危險的地方,他不能放心。

  正在這時,他突然聽見一聲驚呼,便看到上麵掉下一團黑影,下意識地伸手去接,卻忘記自己已經失了內力,立刻被砸個正著,兩人在這片不算寬敞的石洞裏滾成一團。一隻手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抓住他不放:“是哥哥!哥哥對不對!”

  賀蘭雪不敢置信,這個聲音分明是——七寶!他已經逐漸習慣叫她萱兒,因為她是孔家的女兒,她的名字是海明月為她所取,她叫作孔萱,隨著她的入宮,她過去的一切都必須埋葬,那個曾經用過的乳名,賀蘭雪不敢再叫,他情願像別人一樣叫她萱兒。因為過去一詞,雖然有著無窮的甜蜜,卻也有著無比的痛苦,他不能回首,隻能前望,這時候他心情過於激動,竟然忘記了這些,隻知道摟著掉下來的人,喃喃叫著“七寶”的名字!

  “受傷沒有,七寶,剛才掉下來有沒有摔痛?”賀蘭雪看不清她的臉,可是卻發覺她身上滾燙,隔著一層外衫都能感覺到那炙熱的溫度,像是渾身都在發燒!“你生病了?”

  他伸出手一探,竟然滿手濕漉漉的,“你真的摔傷了?哪裏?”

  “不是不是,哥哥,隻是手劃破了一點點。”剛才的碎瓷片已經在掉下來的時候不知道丟到哪裏去了,七寶投入熟悉溫暖的懷抱中,深深歎了一口氣,總算沒事,還好沒事,真好,真的……好高興……他叫她七寶,她感到心口的熱流似乎遍及全身,她在別人麵前是萱兒,可是,她是哥哥的七寶啊,隻是哥哥的七寶……

  突然聽到布帛碎裂的聲音,才發現賀蘭雪摸索著將她的傷口包紮了起來,他不敢包紮太緊,因為傷口沒有清理,可是又不能任由著一直流血,黑暗中,七寶突然緊緊抱住他,賀蘭雪察覺到異樣:“七寶,怎麽了?”

  對賀蘭雪生命的擔憂消退之後,取而代之的是漫無邊際的熱度,一直在她身上燃燒著。她試圖將這種藥性壓製下去,可是每每想要強行壓製住藥力,就不由得渾身發抖。她的心髒噗通噗通跳動得厲害,幾乎要跳出心口,眼前雖然看不到賀蘭雪的樣子,可是他的身上溫度冰冰涼涼,簡直就是她此刻無法拒絕的救命良藥,她雖然想要壓住一陣陣的悸動,卻變得更加難以忍受,連呼吸都變得急促起來,在四周的靜謐中格外分明。

  她一下子撲倒賀蘭雪,聲音顫抖著懇求:“哥哥,幫幫我,幫我,好難受……我真的好難受……”賀蘭雪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已經被七寶整個壓住。她的嘴唇急切的想要探尋他的,可是卻因為在黑暗中看不清楚而不得其法,全落在他的臉頰上。

  賀蘭雪完全處於一片茫然中,錯愕、驚喜、疑惑全都讓他有些反應不過來。

  發呆的當場,他的嘴唇終於被吻了一次,七寶像是不能抑製的一直往他懷裏鑽,想要抱住他,他順勢攬住她的腰,想要扶好她問問清楚到底是發生了什麽事情,可是七寶強行壓製的藥性已經到了極限,沒有辦法再對他說任何的話。

  “七寶……”

  “哥哥,幫幫我……”七寶可愛的哀求的聲音在他腦海裏回響著,讓他瞬間停止了思考,隻能被動的回應著她的吻。

  四周是一片黑暗,即便拚命睜開眼睛,也隻能看見模糊的人影。可是這個聲音,這個身子,這個香氣,是他的七寶沒有錯。賀蘭雪輕輕閉上眼睛,感受著她熱切溫暖的嘴唇,她滾燙的手心摸索著他的臉頰,不停的想要靠得更近更近。他隻好順勢躺下,讓她伏在他身上,以便讓她感到稍微舒適一點。

  “七寶,不要著急,哥哥在這裏……不會走……”賀蘭雪還沒有發出一句完整的句子,嘴唇就被七寶再次掠奪,他想笑卻又有點心酸,他的七寶,若是沒有掉下來,一定會發生讓他痛苦的事情,杜良雨這個混帳,到底對她做了什麽?七寶此時衣衫已經完全散亂,她拚命撕扯賀蘭雪的衣物卻失誤連連,他想要幫她卻被她急切的動作弄得哭笑不得,等她終於將他的衣物也除去,她已經是被渾身的熱度燒得快要哭出來。

  他想要抱住她,誰知道她錯誤的以為他想要離開,神智混亂中她沉下腰部,竟然一下子吞沒了他,賀蘭雪悶哼一聲,苦笑:“七寶,你是不是故意折……騰哥哥……嗯……”七寶抬起濡濕的眼睛不知所措地看著黑暗中的人影,居然一動不動地愣在那裏。如果七寶能夠看見,賀蘭雪淡漠的麵孔上此刻綻放的笑容,她一定不會錯誤的以為他剛才的話是在責備她,那是一種叫人暈眩的,充滿愛憐的笑容。可是七寶看不見,所以她誤以為賀蘭雪是在說她不對,隻有痛苦的緊緊咬住自己的嘴唇,深深的喘息著繼續不知所措地愣在那裏。

  他伸出手摩梭著她濕潤的嘴唇,笑起來,“在我麵前,沒有關係。”

  “七寶想要怎樣……都可以。”

  七寶的心髒跳得幾乎要從喉嚨裏蹦出來,卻不是因為藥性的侵擾,而是因為想要被賀蘭雪擁抱,想要被他占據,他們彼此擁有,她隻能接受他一個人的親吻,她也隻願意被他一個人擁抱,他們明明彼此相屬,卻每每要因為別人而分開,為什麽要有錦繡公主在他身邊呢,討厭,七寶討厭別的女人在哥哥身邊,七寶的牙齒重重磕在賀蘭雪溫潤柔軟的嘴唇上,胡亂地一通亂啃,沒等賀蘭雪反應過來,她輕輕抬起腰部,開始前後搖擺纖細柔美的腰骨。賀蘭雪忍不住低聲叫著七寶的名字,可是她動作那麽柔緩,逼得他無法再忍耐下去。他的手無意中碰到了一樣東西,觸感有些粗糙,他睜開眼睛,是男人的衣服,心裏一動,抓住她的腰身直接反壓過來,“這是誰的?”

  七寶怔怔看著突然翻轉的局麵,還是有點呆呆的,“這個……是……”

  他不敢再問,他不在她身邊的時候,曾經發生多麽危險的事情,他怕聽到答案以後自己無法忍受,所以他就緊緊抿著嘴,一句話也不說了,他以為自己已經忘記那些往事,那些讓他夜夜噩夢的過去,自盡的父皇,殉情的母妃和孔貴妃,躺在血泊中的兄姐,他們的鮮血一大片一大片,像是要將白玉的台階都染紅,他以為那些已經遙遠的記憶,隨著他再次回到宮廷裏,突然一點一點在他腦海裏複蘇,皇位,為了這個,他所有的親人都死了,所以過去的這麽多年,他一直遠遠避開這裏,避開所有可能來到這裏的可能性,可是為了七寶,他重新站在這個金碧輝煌卻染滿血腥的宮殿,他終於發現,他一直逃避的東西,不過是在提醒他,他有多仇恨,有多憤怒,他恨,他恨毀滅他的家族的那個劊子手,他恨背叛皇室的海家,他恨所有所有幫助他們奪走天下的人,他恨那些背信棄義的臣子,恨那些兩麵三刀的宮女內監,恨他們所有人……現在這些人還要奪走屬於他的七寶,想要從他身邊帶走她,用皇權,用地位,用各種各樣卑鄙肮髒的手段,她是他的啊,是他從遠方帶回來,是他親手撫養長大,一點一點變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她明明是屬於他一個人的,為什麽那些毫不相幹的人要來爭奪她,他們憑什麽?憑什麽!

  隻有在這樣的黑暗中,賀蘭雪才會承認內心的悲哀,承認他內心的不正常,他對七寶的超乎常理的占有欲,不僅僅出自於他對她的愛情,更有一部分來自於他們天生就連在一起的命運,如果沒有家破人亡的悲劇,他們絕不會以這樣的方式相遇,她來到他身邊,就像是已經離開的親人送給他的禮物,需要他用盡心力去澆灌的鮮花,需要他一輩子珍惜愛護的寶物,在碰到她以前,他隻有過去,但是擁有她以後,他終於有了現在和將來,現在任何人都別想從他手裏奪走他的將來,他的愛情。

  七寶身上炙熱的溫度,在他手中好像變得更加難耐,像是要將這把火一直燒到他的心中,將他燃燒殆盡,即便在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卻能感覺到他獨有的那種癡狂的眼神落在她的臉上。有著略微涼意的雙唇觸碰到她高溫的身子,讓她忍不住的顫抖得更厲害。賀蘭雪重重進入更深的地方,七寶的下巴仰起來,喘息不已,接下來更猛烈的貫穿讓她幾乎說不出話來。她能感受到賀蘭雪內心激蕩著一種她所並不能完全理解的激狂的情緒,似乎突如其來,卻仿佛已經壓抑許久,她不能探尋那情緒的由來,但是她願意全部包容。他的愛像是星星的火種,落在心頭的時候毫無察覺,等完全爆發出來的時候,已成燎原之勢,避不了,逃不了,但是她不相避也不想逃,她想要的感情,不是隨時隨地都可以放棄,不是為了任何事情都可以轉移,她想要一心一意,不論何時何種處境都不會放棄,不論在什麽時候都不會忘記,在太多太多的時候,她都是被放棄的那一個,她好怕再被放棄,她不想要這樣,她想要為人所鍾愛,非愛不可,她知道海藍是個好人,可是,他不適合她,為了隨便什麽理由就離開,他不適合她……她能感覺到哥哥的偏執,但是那偏執並沒有傷害到她,在麵對她的時候,他永遠溫柔而包容,不管他對別人如何,七寶就是喜歡他,愛他,愛著這個一直一直鍾愛她的男人。

  賀蘭雪的動作絕對說不上溫柔體貼,因他激狂的情緒,內心的隱痛都在黑暗中無所遁形,他想要向她尋求一種保證,連他自己都說不上來是為什麽,會有想將這個人完完全全占據,渴望得到她的心,渴望到他已經無法忍受的程度,要將這樣迫切不安的情緒傳達給她似的,近乎凶狠的動作,讓她跟著他一起混亂不堪。

  他的手指緊緊扣在她的雙臂上,她甚至感到那力道大的讓她恐懼,賀蘭雪難得的失控讓她開始懷疑到底他們兩個誰才中了藥,她從一開始的熱烈回應到後來隻能發出細微的哀鳴,希望他稍稍讓她喘口氣,因為她感覺自己的呼吸都要在這激烈的動作中停頓,最後被折騰的隻能貼在他胸口不敢亂動,可他並不肯就此放過她,抬起她的下巴,唇激烈的探索著她的,七寶隻能毫無意識的發出一點點嗚咽聲,任由他將她親得渾身發軟,靈魂幾乎出竅。賀蘭雪在被七寶壓倒的時候已經恢複了一點點力氣,現在像是又情願全部耗盡一般,絲毫不願分神去想別的。七寶終於注意到賀蘭雪的手指在顫抖,激越的情緒更加透支了他的力氣,本就沒有從壓製內力的藥勁兒中脫離出來,他又如此激烈的與她相擁,簡直像是豁出去一切似的。若是別人看見,絕不會相信這個男人會是冷淡漠然的賀蘭雪,在七寶麵前,他像是換了一個人似的。

  “哥哥……哥哥……”七寶叫著他,喃喃不斷地喚著,她分明感覺到賀蘭雪的體力因為這樣的熱情而逐漸流失,這樣不行,可是不管她如何勸說,他始終不肯放開她。七寶心裏酸酸澀澀,說不出的複雜滋味,“哥哥,讓我……我來好不好……我……”黑暗中看不清賀蘭雪的表情,他似乎因為驚訝而停頓了下,七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發瘋了,竟然將賀蘭雪從自己身上推開,沒等他提出異議又自己乖乖地跑去親吻他的嘴唇,可是方位沒有找準,竟然親在他弧度優美的下巴上,賀蘭雪輕聲笑起來,七寶羞窘到想死,可是她的心意沒有任何的動搖,咬緊牙關摸索著跨坐在他腰上,聽見他倒吸了一口氣,七寶臉上紅的要滴血,隻能慶幸此刻處於黑暗中,彼此都看不見,她強忍住羞意,輕輕搖晃起來,感受到體內的熱度,她緊緊閉上雙眼,自暴自棄似地大力動作起來,賀蘭雪口中什麽也沒有說,但是要讓七寶這樣的女孩肯做到這樣的地步,絕對是真心誠意愛著他的,感動之餘為了減輕她的壓力不得不扶住她的腰,等她力氣也用盡的時候他正好按住她,將自己直送到底,惹得她幾乎哭出聲來。

  翻來覆去折騰了很久,賀蘭雪知道她早已筋疲力盡,將她抱在懷裏安慰地親吻著,才想起要追問到底為什麽她也會掉下來。七寶委屈地哼哼半天,才把事情斷斷續續說了一遍,賀蘭雪稍微梳理了一下就已經明白是誰在裏麵搞鬼。“哥哥,我們還能從這裏出去嗎?”

  賀蘭雪順了順她淩亂的長發,輕聲道:“別擔心,我會想辦法,你休息一會兒。”

  雖然如此,他很清楚,這石洞四壁都是磚塊,上麵已經遍布青苔,想要出去,難於登天。


八七

  石洞裏畢竟陰寒,七寶被入骨的寒氣弄得縮了縮身子,賀蘭雪摸摸她的頭發,七寶手剛剛觸及顏若回那件給她的外衫,賀蘭雪就攔住了她,他在地上找了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外袍,將它披在七寶身上,“穿著這件。”

  他的聲音有點悶悶的,七寶知道他又在吃醋,想笑又不敢笑,便老實地窩在他懷裏,牢牢圈住他的腰。賀蘭雪的頭腦急速轉動著,雖然在黑暗中看得並不清楚,他也知道他必須找出一條出路,若是他一個人死在這裏還沒什麽,可是帶著七寶,他不能。

  他剛才已經穿上了自己的內衫,外衣還裹在七寶身上,他拍拍她的背,七寶明明貪戀這份溫暖,還是輕聲地道,“哥哥,我就在這裏不會亂動,你去想你的事情,不用管我。”

  賀蘭雪在她額頭上輕輕吻了一下,攏好她的衣領,“害怕就叫我。”七寶點點頭,感覺身邊溫暖的熱度突然消失,聽見他細碎的腳步聲,一下子在黑暗中隻剩下自己,她還是不免有些害怕,“哥哥,我們能找到出路嗎?”

  “別擔心,不要亂想。”賀蘭雪的聲音在對麵傳過來,七寶聽見他的手在磚頭上敲打的聲音,知道他想要尋找其他的出路,便不再做聲,靜靜聽著黑暗中的動靜。她試探著站起來,摸摸四周,觸手之傳其陰冷潮濕,除了一塊塊的磚頭之外什麽也沒有。她向前走了三步,第四步剛剛邁出,額頭“砰”地一聲撞在了牆壁上,賀蘭雪聽見響動剛要過來,七寶便連聲道:“沒事的沒事的,我不小心碰了一下頭。”賀蘭雪放下心來,繼續左右試探著,也是走不出多少步就碰上牆壁。這裏左右光滑無比,根本沒有向上攀爬的可能,看來杜良雨就是看準了這一點才會逼他到這裏來。其實這些賀蘭雪早就已經預料到,但是他畢竟曾經掉進來一次,是以並沒有那般恐慌,與其被杜良雨用法子逼他下來,他情願在他麵前自斷生路,這樣可以讓他暫時放心,隻要籌到時間,他便一定能想出法子。隻是他沒有想到現在七寶也無意中墜入這個石洞,怎樣將她平安無事的帶出去,才是最重要的。抬頭看看頂上,也是黑乎乎的一片,不知道到底是天黑了,還是根本沒有光線可以照進來。

  七寶的手指突然頓住,她不敢相信似的反複摩梭著剛才無意中觸及的磚石,那上麵似乎有什麽東西,可是無論如何都看不清楚,她心裏一著急就要喊賀蘭雪過來,可是想想萬一隻是磚塊上的普通裂縫不是讓哥哥也跟著一起失望嗎,所以她微微鎮定了下,等自己的心跳稍稍平緩了一些,才再仔仔細細去摸那塊磚石。初始還覺得那仍是沒什麽特別,再仔細去摸才發現實在不像是天然的裂縫,多少有些蹊蹺,她直覺自己找到了這個石洞的關鍵所在,緊張到呼吸都漸漸困難起來,這時,手指觸碰到了一塊凸出的地方,七寶心裏一顫,情不自禁喊出來:“哥哥,你過來看,快過來!”

  賀蘭雪循著聲音,幾步就走過來,七寶深深吸了一口氣,拉住賀蘭雪的手指輕輕按住那凸起之處。賀蘭雪也察覺到不正常的地方,用力向下一壓,手指竟然陷入三個孔洞之中,他精神一振,輕輕向右一轉,隻聽到一聲沉重的聲響,左邊的石壁突然緩緩向上抬起,他們麵前出現了一個洞口,一眼望去隻有黑黑一片。賀蘭雪緊緊拉住七寶的手,感到她的手上已經緊張的出了一層汗,他低聲道,“跟著我走進去。”

  七寶無言地點點頭,情況不會更壞的,賀蘭雪溫柔低沉的聲音在這黑暗中顯然有一種穩定人心的力量。她相信他,就算是死,至少也能跟他在一起,這樣,哥哥也不會再孤單。這時候,即便是乳娘也不能讓她那般惦念,當她活著的時候,才能去考慮別的,而當她處於生死邊緣的時刻,身邊剩下的,隻有賀蘭雪了。

  這道石壁抬起後,他們似乎走入一條長長的甬道。賀蘭雪在前麵剛剛跨出一步,就差點一腳踏空,他及時攔住七寶走下來,“是台階,不是平地,要小心!”賀蘭雪的手扶著牆壁,另一隻手拉著七寶,一步一步向下走去。他心裏默默數著台階的級數,七寶卻沒有在意,隻覺得走了很久很久,賀蘭雪一腳踏下去才發現已經到達平地,似乎是一條死路。他微微一晃,左肩一下子碰到牆壁,那牆壁突然向裏麵傾斜轉動了開去!驀地一陣刺眼的金光讓他們一下子都轉開了眼睛,“哥哥!”七寶驚呼起來。等他們看清了眼前的景象,實在是由不得他們不大吃一驚,發出耀眼光芒的不是別的,是大塊大塊的黃金,頂端的小洞中陽光直射而入,左右兩邊石壁上鑲嵌著兩麵巨大的銅鏡,陽光照耀在一塊金子上,光芒反射進銅鏡再四散開來,整個石室被照耀得光芒耀眼,像是開啟了另一個世界。七寶呆呆站在原地,蒼白的臉上泛起奇異的暈紅,賀蘭雪下意識地回頭看她一眼,發現她不是盯著滿屋子的金子看,而是看著石室中央一座冰棺。

  “七寶!”賀蘭雪想要拉住她,她的手卻突然從他手心抽出,然後一步一步走過去。

  那麽愛財寶的七寶,居然兩隻眼珠子轉也不轉,至於那冰棺四周的巨大黃金,她根本連看也沒看一眼,吸引她注意力的是靜靜地躺在冰棺裏的男人。她不需要看第二眼,便已經認識他,就像是冥冥中有人指引著她,慢慢將手貼在冰棺上,不由自主想要去摸那裏麵的人,可是觸及冰冷刺骨的冰塊,她吃了一驚,隻因那裏麵的人栩栩如生,她竟然忘記他不過是……一個死人……賀蘭雪走過來,將手輕輕放在她肩膀上,可是他的動作與他的存在竟似沒有打擾到她,此刻即便是這座神秘的石室崩塌,她也不願意轉開視線。

  因為冰棺裏的男人,有這樣的魅力。賀蘭雪低低地道,“我現在終於明白,為什麽你父親與海明月被世人看成是神仙眷侶,他的確是——”他瞧著七寶掛在眼睫上的淚珠已經滾落下來,不忍心再說下去。誰也不會想到,孔鬱之竟然會在這個冰棺裏,被塵封了十多年。他的模樣沒有絲毫改變,跟很多很多年以前,他所見到的那個大曆第一美公子孔鬱之一般生動,仿佛下一刻他就會睜開眼睛,推開冰棺走出來。

  十七年的歲月,在他身上並沒有留下任何的痕跡,他安寧平靜地躺著,世間的喧囂,煩擾都不能打擾他的安眠。他到底是被誰冰封在這裏,七寶默然無語地看著自己的父親,他從沒照管她一天,從來沒有撫養過她,照理說她不會對他有多麽深刻的感情,可是為什麽她想要說話,喉嚨卻微微哽住,張不開口,眼淚也搖搖欲墜,她使勁兒眨眨眼睛,慢慢將眼淚逼回去,才開口道:“哥哥,這是我爹爹,是不是?”

  賀蘭雪沒有說話,此刻已經不需要任何語言去證明,七寶相信血緣是一種天生的直覺,融於她的骨肉之中,這個躺在冰棺裏的男子,連輪廓都與她有幾分相似,那種天生的清絕氣質,除了孔鬱之,世間再無一人擁有。這是她的父親,是她從來沒有見過麵的至親,她總算恍悟,為什麽她從第一眼見到墨淵教主就沒有誤以為他是自己的親生父親,因為一個人學得再形似,也不能做到神似,骨子裏的東西,生生世世,也不會改變。

  墨淵教主做了那一張假麵具,又能欺騙多少人?隻有一直真心期盼鬱之公子未死的乳娘,才會被蒙蔽,因為她心中太渴望,以至於一直在欺騙自己,七寶不知道此刻心中流動的悲傷是為了躺在這裏的孔鬱之,還是為了一個虛假的承諾,照顧了她十二年的乳娘,也許隻是在這裏見到了無緣得見的孔鬱之,觸動了她強烈的身世之感,將她這麽多年來因為無父無母而遭受的痛苦全部引發了出來。她一直以為自己足夠堅強,沒有吃沒有穿,她不會怕,窮困潦倒,她可以憑著自己的雙手去養活自己和乳娘,即便沒有人可以依靠,她也能活下去,今天她才知道,不是她不想哭,而是她沒有人可以哭。為了怕給別人造成負擔,對著乳娘,她不敢哭;對著海藍,她不敢哭;即便對著她喜歡的人,要共度一生的賀蘭雪,她還是不敢哭,怕被嫌棄,怕被丟棄。這是她骨子裏的卑怯,永遠無法改變。

  為什麽爹爹要死,為什麽她親生的父母不能留在她身邊照顧她,為什麽她要被別人嘲笑欺辱,她是七寶,可是無名無姓地活了這麽多年,孔萱……孔萱這個名字來得如此之遲,七寶堪堪跪倒在冰棺邊,再也抑製不住淚水,可是滾燙的淚水落在冰棺上,裏麵的人依然無知無覺,渾然不知,自己的親生女兒就在外麵哭得成了淚人。賀蘭雪見她如此傷痛,知道她心中深藏的情感其實連自己也從來沒有問過一句,他尚有可以回憶的過去,那過去之中雖然被血汙籠罩,但是也曾有過風和日麗,真情無限,可是對於七寶來說,她沒有這樣的過去,沒有過父母的疼愛,沒有過兄弟姐妹的陪伴,除了一個教導她時刻不要忘記自己出身的乳娘之外,她可以說什麽都沒有,一個連過去都沒有的孩子,是怎樣長大成人,她從來沒有怨天尤人、自暴自棄,這已經是一件難得的事情。她心中沒有仇恨,沒有像他一樣,強壓的怨恨,她那麽努力,真誠的活著,這也是賀蘭雪在憐惜她的同時,將她從麗水帶回來的原因。如果七寶十二歲的時候,就是一個憤世嫉俗的孩子,賀蘭雪根本不會將她帶走,因為她若是不能像他這般壓抑住心中的痛苦,總有一天會給他帶來麻煩,就是因為七寶小時候天真美好,沒有一點雜質,賀蘭雪才那般心疼愛護她。

  說到底,他也是自私的。賀蘭雪突然並肩與七寶跪下,雙膝落地的瞬間,七寶終於發現他的舉動,震撼非常,她從來沒有見過賀蘭雪對誰彎下腰,平日他是那般驕傲的一個人。賀蘭雪淡淡一笑,握緊她的手,對著冰棺中的人道,“孔伯父,我是——澹台皇朝五皇子澹台鴻雪,很多年前您還曾經見過我,而那時我從未想過,後來會發生那樣慘痛的變故。更沒想到您的女兒七寶,她會是上天送給我最好最仁慈的禮物,澹台鴻雪在此立誓,絕不辜負天地厚愛,請伯父為我做見證,澹台鴻雪,願意照顧七寶一生一世,從今以後絕不讓她再傷心落淚,孤單寂寞,無依無靠。若違此誓,寧萬箭穿心而死無葬身之地。”

  
八八

  七寶心頭一震,轉過頭看著賀蘭雪,一時之間長久相伴的歲月全部湧上心間,人人都說愛情沒有原因,難道真的沒有嗎,不,從她一出生開始,也許就在等待一個人,這個人是誰她並不知道,但是有一天回首的時候,有一個人對著她溫柔微笑,牽著她的手不離不棄,那就是她的愛情,她一直在等待的人就在她的身邊。她愛上他,沒有緣由嗎,不,絕不會有無緣無故的愛恨,對她來說沒有,若是沒有長久以來的照顧依戀,她絕不至於選擇賀蘭雪做一生的伴侶。她可以為了他說的一句體貼的話,或是一個溫柔的笑容而愛上他,任何一個原因都可能,但這原因,不過是因為她的心中早已渴求這種情感,渴求有這樣一個人出現,對她說永不離開她。心中埋下了種子,遇見陽光雨露,才會破土而出,生根開花。

  旁人愛他的風姿卓絕,她獨愛他的寂寞。隻有寂寞!賀蘭雪的眼底總是有深深的寂寞,那是無人能排解的孤獨,也是她長久以來最難以壓抑的感覺,最不能假裝的快樂,正是因為如此,才給了她足夠的理由去愛他。

  也許骨子裏,他們根本就是一樣的人。

  七寶眼中淚光瀅然,麵上卻帶著微笑,賀蘭雪從不輕易給出承諾,她願意相信他,再相信別人給出的諾言,最後一次。

  目光無意中垂落在地麵上,七寶突然發現一道淺淺的裂痕,她順著那裂痕的方向往右邊看去,見到如同剛才所摸到的一般模樣的機關,她覺得不知不覺中,像是老天讓她發現這些才逐步指引她到這裏,思及此,她便輕輕扭轉了那機關。左邊牆壁上的巨大銅鏡突然像是一扇門一樣緩緩打開,賀蘭雪和七寶對視了一眼,都感到十分驚訝。誰能想到,這個密室看似封閉,實際設計上卻一環扣一環,巧奪天工,賀蘭雪也受到很大的震撼,他十幾年前並沒有發現這個密室,可見應該是後來建造。

  他們走近了才發現,那銅鏡背後的光芒萬丈。這麵不起眼的銅鏡背後,竟然是一間裝滿珠寶的屋子,數不清的珠寶,七寶做夢都不敢想,居然會親眼看見這麽多的珠寶。“這就是你孔家的財富了。”賀蘭雪歎了口氣,眼睛隻在那燦爛的珠寶上略略停了停,便不再留戀,轉而落在七寶的臉上,七寶目不轉睛的看著,又是驚奇又是感歎,原來孔家寶藏真的存在,杜良雨做夢也沒有想到,地下竟然會有這樣一座精巧的建築,否則他根本不可能讓這樣的洞窟變成賀蘭雪的葬身之所。這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樣奇妙,你千辛萬苦去尋找卻無論如何找不到,可是不經意之間一轉頭,卻發現它就在那手邊。七寶想要走進去,卻被賀蘭雪拉回來,“財迷七寶,既然這裏是人建的,必然有出路,是活著重要還是寶藏重要。”七寶吐吐舌頭,財迷的本性剛才不小心發作了,戀戀不舍看了一眼那金光,她才被賀蘭雪拽著離開。

  既然左邊的銅鏡可以打開,那右邊也必然可以!他們尋找了不久就發現冰棺的隱蔽處有一個小小的絞盤,七寶要碰,賀蘭雪不讓,防止有機關傷害到毫無防備的七寶,他自己轉動了那絞盤。結果右邊的銅鏡竟然真的打開了,七寶率先站起來,賀蘭雪也跟著她走進那扇門。才發現內裏別有洞天,兩條岔路分別曲折通向不同的地方。左邊還是右邊,或者是兩個人應該分開走?想是這樣想,她握緊賀蘭雪的手,卻半點沒有鬆開。賀蘭雪也根本沒有分開之意,他拉著七寶向右邊那條路走去。但這一路壁上都有燭火照明,每隔幾步便有,不複絲毫黑暗,走了不久,便發現一道石門,輕易便能推動,打開後,竟然是一間十分典雅的房間。不像是該在石洞中出現的,倒像是誤入了某個世家大族的內室。室內溫暖如春,跟剛才所處石洞底部的冰寒完全不同,“哥哥!你看!”賀蘭雪點點頭,那桌上照明的竟然不是燭火,而是一顆璀璨的夜明珠。

  七寶好奇地跑過去摸摸,眼睛晶晶亮亮,“看起來好值錢!”賀蘭雪失笑,他的視線不久便定在了一幅掛在牆壁的畫上。七寶久久不見他回答,也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隻看見那畫上一男一女在花間相依相偎,兩人風姿形貌逼真之極,顧盼生輝,有濃濃愛意流轉兩人眉梢眼角,赫然是一對璧人。七寶凝神看了半天,仿佛下一刻那兩人就會活生生從畫上走下來。她像是著了魔,慢慢走過去,伸出手想要碰一碰卻不舍得,雖然保存非常精心,但是那畫頁已經卷曲發黃,這是時間帶來不可避免的損傷。再精心保護,也保護不了多少年……

  畫上一行字靈氣逼人,娟秀十分,七寶仔細去辨認,才發現那是一句詩,她喃喃將詩句念了出來:
  七寶畫團扇,燦爛明月光。與郎卻耽暑,相憶莫相忘。

  七寶,明月,相憶莫相忘……不用再去思量,她已確認,畫上的人,正是她的父母,孔鬱之和海明月。這詩句應該是海明月所提上去的,隻是歲月日久,當年相依相伴的人已經不在,她每每看到這幅畫,又是作何感想?這一刻,七寶無比想知道,為什麽海明月一直活著,卻不來找她,為什麽她總是有那麽多顧忌,那麽多要擔憂的東西,為什麽不能拋開一切,她所求不多,隻是想要見見她,聽她怎麽說,什麽理由都可以,七寶都可以不責怪不怨懟,為什麽連見都不肯見她,裝作不知道她的存在……既然她的名字也在詩裏麵,是不是說她在海明月的心裏,也是有地位的,不是一個毫無幹係的路人……

  她這時候才回過頭,發現對麵還放著一張案幾。那上麵還平攤著筆墨紙硯,一疊疊厚厚的書或半開或散亂地隨意放著,仿佛書的主人隻是偶然離開,片刻就會歸來,她走過去,看到那發黃破舊的書頁,心裏才感到空曠失落,隻是那種直覺並沒有變化,這裏不是因為長久沒有人來而隨意堆放,而是按照原來的主人還活著時候的樣子,原樣擺放著。若是不然,為什麽這張案幾上一點灰塵蛛絲都沒有,十七年,整整十七年,除了海明月,還有誰會這樣珍惜這些東西……

  想來也是,那些人那麽瘋狂尋找多年的寶藏,竟然就在這個地下宮殿裏,所有人追著她不放,卻沒膽子來問一問海明月,她隱瞞了這麽多年,其實這樣一個大秘密就在枕畔,不知道先皇知道了以後會怎麽想?七寶嘴角的笑容微微變得有點僵,她突然有點可憐那個死掉的皇帝,他發動那樣的政變,最後不過換得心愛美人幾年的陪伴,這個美人心中還沒有他,一心思念著故去的前夫,這樣的婚姻,又有什麽意義……

  七寶的語氣有點沮喪:“哥哥,你說幾十年一晃眼就過去了,人做出的任何一個小小的決定都會影響自己的一生,可是百年後還剩下什麽呢?既然什麽都沒有,還那麽努力做什麽?”

  賀蘭雪搖頭,俊雅的麵容泛起笑意,在他心裏原先委實想不到,七寶原來,想得比他所知道的要多得多,一直以來他都以為她還是個沒有長大的小姑娘,需要別人照顧,需要他小心翼翼嗬護,怎麽會生出這樣的感歎來,“是,我們在決定的時候,都不知道是對是錯,世間的一切變幻莫測,結局並非凡人可以預料。”所以賀蘭雪做任何事,一旦做出選擇,絕不回頭,一步走出,就必須接著走下去。但求問心無愧,從心而行,永不言悔。

  凡事不能太過執著,可是海明月這樣的女人,終究是執著的,不肯改變一絲一毫對孔鬱之的心意,就算人已經不在,她還是固守著那座冰棺,真正瀟灑的人,不過是因為心裏不在乎,隻要心中有愛恨,怎能瀟灑自如,七寶不由心裏一涼,世間所有的事,總有上天安排好,不論他們怎樣掙紮,都逃不出這個循環。太多太多的事情,不論多害怕多恐懼多逃避,該來的總是會來,該走的總是會走。想來的擋不住,想走的攔不了。

  這個房間並不是密封的,對麵隔壁是一道卷簾,七寶心中突然泛起不安,似乎那道卷簾背後,仍有重重秘密……

  “哥哥,我們不看了,回去好不好?”話一出口,她便後悔,這時候回頭,怎麽回頭,他們要選擇退回那個岔路口,還是退回到石洞底部。如果退回那條分叉路口,也不過是通往另一個未知的道路。如果退回石洞,就是坐著等死,哪一種,都不如繼續走下去。

  “等等!”賀蘭雪見她猶豫,走過去拉開她右手的袖子,果然看到受傷的手心血跡已經滲透出整個布條,將那白色的一塊染得通紅,他就知道!她受了什麽傷,什麽委屈,都隻會自己咬牙吞下去,從來不肯告訴別人。這個毛病她自小就有,也不管自己是否承受得了,還以為這樣是為了別人好,什麽都不說,被瞞在骨裏的那個人知道了,真的會開心嗎?七丙賀蘭雪小心地檢查她的傷口,一時溫暖的氣氛在兩人之間流轉,心中一直埋藏的心事差點脫口而出,賀蘭雪恰好抬起頭來,見她怔怔站著發呆,不知在想些什麽,伸出手來替她將垂落的發絲輕輕一挽:“怎麽了?是不是有什麽想對我說的。”

  他心裏一直想知道,她到底為什麽要離開他,離開賀蘭家,孤身一人到這皇宮大內來,她到底有什麽苦衷不能對他說明,她心裏究竟還藏著什麽秘密?為什麽在他敞開心扉之後,卻發現她依然還有所隱瞞。七寶一雙明如星光的眼睛,在他臉上凝注了半晌,最終沒有回答,她隻是深深吸了一口氣,像是要將所有的話全都吞回肚子裏去,一眨眼之間,她已經笑起來,“沒什麽,我們走吧,去看看那卷簾……後麵,還有什麽?”


八九

  當他們走近那道簾子,便聽見有人悉悉簌簌走動的聲音。賀蘭雪輕輕撩起簾子一角,發現內裏不過是一個小小的隔間,並沒有人在,他們才輕悄悄走進去,卻聽見那走動的聲音更大了些,不由得有些驚異,莫非這個看似封閉的隔間,實際上有一道暗門直通外麵?

  隔間裏隻有一個紅木架子,上麵擺放著一隻雕刻極為精細的古鼎,其中還燃著檀香,空氣中漂浮著一縷縷沉雅的香氣。如果有機關,那麽必然是這個古鼎,七寶想要去轉,誰知道手剛伸出去,就一把被賀蘭雪抓住,他微微一笑,手指貼在唇邊作了個噤聲的動作。七寶頓時會意,他是讓她千萬別莽撞,先聽聽外邊人在說些什麽,好確定這到底是什麽地方。

  可是隱隱約約的說話總是聽不清楚,七寶心裏有些著急,手不知道在何處碰了一下,哢嗒一聲輕響,將她自己嚇了一大跳,卻是隔間正麵牆壁上原先似被封死的窗子突然打開,上麵隻籠了一層綠薄紗。七寶不由大為驚歎,這個地下的建築設計的如此精巧細致,處處都是機關,她竟然誤打誤撞每次都能撞開,到底是不是老天爺在指引她?賀蘭雪也搖搖頭,難得她每次都碰到要緊處,卻沒有觸動什麽傷人的機關,究竟說她是運氣好呢,還是純粹瞎貓碰到死耗子?

  他捏捏她的手心,目光炯炯地看著她,七寶攤開另外一隻手,以示自己實在是很無辜。她心中十分歡快,隻因為他們能夠在一起,不管遇到什麽樣的困境,她都不會有再被丟下來的孤單,這就已經足夠。對視的瞬間,七寶的嘴角不由得翹起,眼睛裏有微光閃動,為了避開他火熱的眼神,七寶搶先透過那扇窗子向外望去。誰知道迎麵又是一重簾子,不過卻是珍珠穿成,薄薄一層,並不妨礙她了解外界的環境,七寶的眼睛在那柔和的珠光前有片刻停頓,便看清簾子後麵的情景,她一下子呆在那裏……

  ……

  先出現在眼簾的是一隻筆,七寶愣愣看著,那隻筆正在一張方正的紙上書寫著。不,筆怎麽會自己動呢?她的視線移轉到那握筆的手上,這隻手晶瑩、秀美,毫無瑕疵,讓人一見就舍不得移開目光,更是對擁有這樣一隻手的主人產生無限的遐想。可是沒等她看清珠簾後那握筆的人的容貌,就被一個溫柔而沉穩的女聲打斷。

  “太後,天色已經不早,已到用晚膳的時辰。”七寶心裏一跳,太後?這個人是海明月?是她娘親嗎?她有些緊張,視線慢慢上移,發現在練字的女子,身上穿著彩紋雲錦,長裙及地,雖然剛才已經在牆壁上見過她的畫像,那上麵的海明月風姿綽約,宛如仙子,可是這時候一看到真人,七寶卻覺得畫像上的美人還要比她遜色三分,甚至與生俱來一種雍容華貴的氣質,叫人不敢逼視,讓她絲毫不敢將娘親這個身份與海明月聯係在一起。她此刻神情寧靜平和,似乎任何事情都不能攪了她練字的興致,海英也自然退到一邊。

  七寶的手緊了緊,感覺手心的傷口在隱隱作痛,卻原來指甲在不知不覺中掐入了手心,她卻半點不理,賀蘭雪用力掰開她的手,牢牢握住,她垂目一看,眼睛中淚光閃動,才明白他是想要她能夠平靜地麵對這一切。說起來很容易,可是親眼看到自己的娘親,她的心情是怎樣的複雜難言,就是賀蘭雪,也無法全然理解。

  就在這時候,突然聽見殿外有人高呼,奔跑,亂糟糟一片,一個內監慌慌張張衝進殿內跪倒:“太後,太後,前殿失火了!”海英皺起眉頭,卻發現太後全神貫注,根本未瞧上那內監一眼,便將那內監拉到一邊盤問,果然是前殿不知何故突然起了火光,現在清寧殿裏的內監宮女們都急著衝上去滅火,海英聽得莫名其妙,前殿是太後接見客人的所在,平日裏除了打掃的宮女沒人能進去,又沒有人在裏麵引火,怎麽會燒起來?她走到窗前探看一番,見院牆外前殿所在確實火光耀目,心中疑惑更大,如果前殿真的失火也該早報上來,怎麽會頃刻之間火光衝天,弄得人仰馬翻。

  七丙海明月手臂懸在半空,仍然在紙上寫著什麽,眉毛也未動一下,似乎對失火的事情毫不在意,她自己心裏卻焦急了起來,如果真的是失火了,那火勢極有可能蔓延至後殿,到時候走就來不及了,她到底在想什麽,怎能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裏!她不知不覺中急得身子發抖,額上冒汗,自己卻不知道是出自母女天性,隻有賀蘭雪在一邊看得分明,不由搖頭歎息,她嘴巴上說不在乎海明月,實際上心裏還是想要這個娘親的吧。要不然為什麽眼巴巴改了名字,非要叫作萱兒,孔萱本就是太後送給她的名字,她刻意用這樣的名字入宮,又生得如此相似的容貌,難保不引人注意,明明知道會被有心人發現,還非要如此,隻能說明她是故意為之。

  海明月低著頭,正在寫完“靜”字的最後一筆。海英便揮手先讓那內監退下,如果太後不說要走,就算他們跪下來懇求,她也是不會動一下的,長年在她身邊服侍的海英很清楚,海明月就是這樣執拗的人。好在清寧殿侍衛內監眾多,前殿又沒什麽帳幔書籍等極易燃燒之物,想來火勢很快就會被控製住。她悄悄抬眼看了一下桌案上的宣紙,當看到那筆墨飽滿,靈秀沉穩的“寧靜”二字的時候,心裏不由自主地歎了一口氣。宮中所有人都知道海明月心思極為複雜莫測,有時候她對你幾乎推心置腹,轉眼又是冷若冰霜,別說是她這個相伴多年的心腹宮女,就算是太後一手撫養長大的皇帝,也休想猜到她絲毫的心意。

  然而不論是大殿內的海英,還是隔間裏的七寶和賀蘭雪,都不知道此時宮牆上人影晃動,數十名紅衣勁裝男子手持利劍,躍入牆內,悄無聲息向後殿逼近。

  外麵喧囂陣陣,殿內還是一派安寧祥和的氣氛,海英雖然秀眉緊蹙,卻也不敢出聲打擾海明月。隻覺得時間一點一滴在流逝,那個出去的內監沒有再回來,也沒有第二個人來回稟關於失火的後續情形,七寶隻聽見自己越來越快的心跳聲,即便在封閉的隔間裏,她似乎也能感到外麵越來越凝重的氣氛,不安的預感湧上心頭。隻是這時,她不過是為了看來心無旁騖在練字的海明月而憂心焦慮,卻不知道,將要發生的事情會對她自己造成那樣大的影響。

  調去前殿救火的侍衛占了一大半,剩下的少部分人不過是宮女和內監,他們隻是一些服侍太後起居的人,手無寸鐵,更加沒有絲毫的防禦進攻的能力。所以當那些紅衣人淩空而降的時候,無不驚慌失措,拚命奔逃,可是那些紅衣人下手狠辣,一進來便堵住前後殿之間的通道,將出路死死守住,隻要敢有任何抵抗的行為,一律砍殺殆盡。一時間本該是花團錦簇的宮殿變得慘不忍睹。

  殿內的平靜也被外麵的尖叫聲打破,海英緊走幾步,憂心忡忡地看著海明月,麵上已經失去了一貫的沉穩和溫柔。海明月此時已經完成“遠”字的最後一筆,輕輕放下手中的筆,執起宣紙凝神端詳,突然她開口道:“海英——”

  “是!太後,您有什麽吩咐!”海英的手已經緊張地絞在了一起,紅潤的臉頰因為外麵再次響起的慘呼而刷的變色,聽見海明月喚她,她才敢上前去,以為太後會下命令。誰知道海明月不過淡淡道:“你看看這幅字寫的如何?”

  這個時候還要看字?七寶心中大為不解,難道海明月是聾子嗎,她聽不見外麵的聲音?為什麽麵上表情還是如此平靜,雖然不知道到底出了什麽事情,總歸不會是有大臣客客氣氣來請安,莫非她真的不要命了!她一回身就要去轉動那古鼎,可是卻發現自己的手還緊緊被賀蘭雪攥著,“哥哥!你放開我!”

  “七寶,我知道你想做什麽?可是答應我,不要莽撞,太後不是沒有算計的人,你覺得她能束手待斃嗎?真的到了緊要時候我們再出去也不遲!”其實賀蘭雪心中疑雲遍布,太後宮中發生這麽大的動靜,為什麽到現在都沒有宮中的侍衛和負責皇宮安全的輕騎營前來查探,莫非其他地方也發生了什麽事情?使得他們無暇旁顧?現在貿貿然出去,實在不是什麽好做法,至少要弄清楚,到底是什麽人如此大膽到擅闖宮廷,再做打算。

  七寶深吸一口氣,遲疑地看了一眼那裏的古鼎,最後還是乖乖回到賀蘭雪身邊,繼續觀望殿中的情形。

  “客人來了。”海明月緩聲道,仿佛來人不過是她早已準備請來作客的友人。“客人?”海英驚疑不定地看著麵沉如水的海明月,剛要再問,殿外突然響起了一個人的聲音,隻聽他慢慢道:“故人來訪,別來無恙否!”

  光是聽到這一句,海英就覺得世上再也沒有比這更難聽的聲音,何止難聽,聽慣了宮中的溫言軟語,再去聽這樣的聲音,她連背後都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七寶也絕不會忘記這樣的聲音,她隻聽過一個人說話的聲音如此可怕,心念一閃,突然道:“哥哥,是墨淵教主,墨淵!”賀蘭雪透過那珠簾看向殿內,發現不知何時已經有一個人束手站在那裏,一身翩翩紅衣,麵目極為熟悉,頓時心裏一沉,剛才明明親眼見到他躺在冰棺內,現在卻像個沒事兒人似地站著,他簡直要懷疑是不是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還是那人真的從棺材裏麵跳出來變成了活人!七卑時地道:“他不是我爹!他是墨淵教主!”

  墨淵教這個名字,賀蘭雪並不算陌生,從前朝覆滅後就一直活動於江湖之中,與勃氏皇朝為敵,近些年刺殺了許多當年背棄前朝追隨勃家起兵的臣子,是令朝廷想要一舉殲滅的教派,隻是那些教眾來去詭譎,行事手段異常狠辣,從不留下活口,即便想抓想殺也無可奈何,為了跟過去徹底割斷,賀蘭雪一直沒有特別留心,他也曾經疑心這些人是某個因為叛亂而受到株連的遺族,卻並沒有聯係到已經滅族的孔家身上,這時候聽見七寶這樣說,又見了他的麵貌,才意識到這個教派定然與孔家有什麽關係!

  海明月看了那人一眼,怔了一下,片刻後突然笑起來,這一笑風華無限,連七寶都晃了晃神,她突然說道:“沒想到這麽多年不見,你這個毛病倒是一點沒改。你以為披上了麵具,便是他了麽?”

  紅衣人聞言聽出了話中淡淡譏諷之意,不由露出十分古怪的表情,這張人皮麵具做的十分精巧,普通人絕看不出有任何異常之處,便是連嬉笑怒罵也像是真人一般,可是一眼就被海明月識破,紅衣人立刻感覺自己像是個偷了東西的竊賊,大搖大擺地跑到大街上,自我感覺很好,卻突然被人當場揭穿,極其難堪!他本有十分的準備,誰知到頭來隻消一眼就被人看透,這種滋味實在不好受!他凝神看著海明月,像是欣賞一件極其精美的藝術品,又像是下一刻就要撲上去將它打個粉碎,忽而撫掌歎道:“海明月就是海明月,多年不見,還是這麽風姿卓絕,哦——我倒忘了,做了太後,當然是錦衣美食,宮人環繞,莫不是將我這個故人忘記了吧!”

  見海明月仍然是唇畔帶笑,絲毫未受他影響,墨淵教主冷冷道:“我等了這麽多年,總算能找到你,算一算當年的舊賬。”

  七丙識過這個瘋子的不可理喻,他滿心戀慕自己的哥哥,竟然在兄長死了以後還冒充他活著,伺機報仇不說,連兄長留下的女兒都要一點不浪費的利用起來,真不知道他有什麽臉麵來找人家報仇,要是真的恨滅族的仇人,為什麽先皇沒死的時候不來,那個時候一刀砍了他不是很好嗎?等到現在勃家都換了個皇帝,他才來說什麽報仇雪恨,不是太可笑了?隻是不知道海明月要如何應對他,正常人怎麽跟瘋子講理?

  海明月看了一眼他的臉便迅速移開目光,“我不欠你什麽。”

  “不欠我什麽?那我哥哥是怎麽死的,若是沒有你,名動天下的鬱之公子為什麽會橫遭慘死,枝繁葉茂的孔家為什麽會一夕覆滅,你竟然能夠大言不慚說什麽也不欠我,海明月,你良心上過得去嗎?”

  “大膽!你到底是誰,怎能這樣對太後無禮!”海英饒是沉穩,也不過是二十多歲的年輕女子,聽到紅衣人說了這許多,臉色已經沉了下來,卻也知道厲害,始終站在海明月身側沒有敢貿然靠近那個紅衣人。這時候她一開口,他的目光便轉到她臉上,讓她覺得心裏一陣膽寒,像是突然被毒蛇盯住一般。在宮中這麽多年,她一直以為對什麽場麵都不會擔心害怕,這時候才知道自己到底還是過於自信,反而讓這紅衣人惡毒的目光看得生出恐懼。

  好的獵人對待猛獸,絕對不會露出半分怯意。她的腦海裏突然響起海明月說過的話,轉眼便看到身邊的太後正一臉微笑看著自己,頓時臉上一陣火辣辣的,雖然她不發一言,海英也能感覺到她目光中的責備。任何人叫那沉穩的眼睛看上一眼,都要自覺慚愧的。

  墨淵教主寒冰樣的目光在她秀美的臉上轉了一圈,已然看出海英對太後的感情,那分明是將她看成了女神一般崇拜的目光,想通了這一點,他的嘴角笑得越發得意,“小姑娘,你也不知道這個女人當年做了什麽齷齪的事情吧?她這些年在宮中高高在上,作威作福,我今日倒是要在所有人麵前拆穿她的假麵具,讓你們看看她到底是怎樣一個賣夫求榮的女人!”他輕拍一下手掌,揚聲道:“將外麵還活著的都帶進來!”

  原先在殿外的院子裏等候的數十名教眾將那些還活著的宮女內監全都趕了進來,讓他們全部跪在地上,脖子上還駕著刀的宮人都戰戰兢兢地看著這些殺人不眨眼的修羅,不知道他們什麽時候一個不小心,那刀就會劃破他們的咽喉,使得他們與外麵的同伴一樣變成不會說話的死人。

  “今天既然有這麽多人作證,我就應該讓大家都知道,你們這位高貴尊榮的太後,當年到底做了什麽?”

  七寶心裏突然有一種說不出的害怕,隱隱覺得,他即將說出來的秘密,與她有莫大的關係。隻是當時她還不知道,不光是她,連同與她正並肩站在一起的賀蘭雪,都將因為這個秘密而徹底陷入一個不能擺脫的僵局。


九十

  “我的兄長,你的丈夫,他是怎麽死的,海明月,你敢告訴別人嗎?將所有的罪過都推到別人的身上,找一個死了的男人做替死鬼,是因為你內心膽怯,還是你不敢麵對,或者根本是你怕自己的親生女兒知道她一出生就失去見到生父的權利,這一切全是由你造成的!”

  這話一說出來,不要說是七寶,連海英都是一震,本來還冷冰冰的墨淵教主此時的聲音中竟似忍受了滿心的悲傷,像是承擔著無盡的痛苦,憤恨,他的手慢慢抬起來,卻像是連他自己都緊張得厲害,顫抖著揭開臉上薄薄一層麵具,簾後的七寶不由緊張到咽了下口水,她其實一直都想知道,那麵具後麵,藏著怎樣一張臉。

  等看清他的臉,七寶眼睛珠子都不會轉動了,不是因為他很好看,而是他一張臉被毀的慘不忍睹。七寶離得這麽遠,竟然也不免嚇得腿發軟,幸好賀蘭雪及時把她抱在懷裏,不讓她再往那邊看。可是人就是這樣,越是怕越要看,越是看越是害怕,她掰開賀蘭雪擋在她眼睛前麵的手,白著一張臉繼續看著那個取下麵具的男人。她隔著珠簾看都如此驚恐,更何況大殿中的其他人。有一個宮女失聲驚叫起來,立刻被站在一邊的紅衣人擊倒,墨淵教主的臉,本來並不醜陋,不,應該說,七寶看見的不過是他被火燒毀的半邊左臉,而他另外半邊臉,卻是她的角度無法看見的,隻有站在他對麵的海明月和海英才最能看得清楚。他的右臉,完好無損,甚至於可以說是十分漂亮。一個男人竟然可以用漂亮這個詞來形容,海英也覺得不可思議,如果他的左臉沒有被毀,他比她所見過的無數女人都要漂亮。可惜,他的左臉卻被火徹底毀了,與那白玉一般的右臉相比之下,顯得更為可怖。

  海明月本來一直冷靜地看著他,這時候也不由驚得倒退半步,海英及時扶住了她。在這種情況下,沒有見過他本來麵貌的人反而更能接受他現在的模樣。而海明月,顯然是對他原先的容貌十分熟悉的,再突然看見他變成如今這個不人不鬼的模樣,再鎮定的人也要大吃一驚。她脫口道:“冉之,你……你……”

  “怎麽,你害怕了?”墨淵教主,也是孔家當年死裏逃生的庶子孔冉之,左臉的麵部肌肉顯然已經壞死,完全沒有任何表情,可是另外一邊的臉色卻越來越透明,宛如籠上一層寒霜,極為鮮明的對比使得他的臉更為可怕,但他顯然十分滿意這張臉給海明月帶來的震撼,接著說下去:“可是如果不放火燒了這張臉,我怎麽從京都逃出去?怎麽讓所有人都以為孔冉之已經燒死了。”

  他的左手慢慢抬起來捂住自己燒傷的半邊臉,“這把火,當初還是我自己放的。”

  再可怕的容貌,看長了也就沒有原來那麽嚇人,隻會越看越習慣。真正讓七寶覺得恐怖的,是他可怕的內心,這種人的內心,接觸得越久,越覺得可怕。他的輩份說起來是她的親叔叔,是她在這個世界上除了海明月以外,唯一真正活著的有血緣的親人。可是他對她沒有半點親情,隻想著利用她來打擊報複仇人。看見他揭下麵具,聽見他對海明月所說的話,七寶已經確認,這個人一直想要利用她來傷害海明月。如果讓海明月知道,是七寶想要勃長樂心頭的血,那她會是答應,還是不答應?也許孔冉之想做的,不過是將海明月逼入兩難的絕境,又或許,他是希望七寶能夠成功地殺死勃長樂,然後看著海明月更加痛苦。太後和皇帝,表麵看來確實不是親生母子,但是他們在某種程度上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相依存的共同體。如果沒了勃長樂,海明月這個太後難道還要再去找一個孩子登上皇位嗎?不,人選不是沒有,但是維係的感情呢?海明月與勃長樂之間,當真一點母子感情沒有嗎?七寶心裏發顫,不願意再思考這些會使她產生動搖的問題。

  “我死裏逃生,慘淡經營,就是為了有一天能夠站在這裏,問你一句話。”墨淵教主的聲音很輕,此刻他已經忘記了站在大殿裏的其他人,眼睛裏燃燒著冰冷的火焰,而他想要焚燒的人,毫無疑問是海明月。他等著這一天已經太久太久,等到已然發瘋,即便他是一個正常人,在這漫無邊際的等待裏慢慢也會變瘋。隻是他一直很清醒,很清醒地按照計劃一步步在走,若不是他已經不能再等,他一定會親眼看著自己的計劃實現,他就算是個瘋子,也是個時刻保持著清醒的瘋子,再清醒不過。他看著海明月,看著自己這一生中最怨恨的女人,喉嚨裏像是有一把火在烤,幹渴發癢,幾乎說不出話來。他的兄長,他最尊敬最愛戴的人,當所有人都因為他的出身和他那個跟人私奔的母親而唾棄他的時候,站在雲端上的兄長卻對他這樣的人伸出手。從來沒有人告訴過他,什麽是對的,什麽是錯的。可是他的兄長卻告訴他,男孩子總是哭是不行的,男孩子要有擔當、有責任,隻知道躲在角落裏哭泣的孩子將來是不能獨當一麵的。他渴望變成兄長那樣的男人,渴望站在雲端,雖然他知道自己不夠資格。

  他畢竟不是孔鬱之,在兄長向他伸出手之前,他早已看透世人的狡猾與善變,當他落魄時個個都恨不得踩他一腳,在他受到兄長另眼看待時,又都換上真誠的笑臉。但他不在乎,他不需要別人的關注,他隻是不想讓孔鬱之失望,僅此而已。真實的孔冉之是個什麽樣的人呢?對他來說,人沒有善惡,事沒有好壞,他隻憑著自己的好惡來評判,對他好的,就是他所愛的,對他壞的,就是他所恨的。所以他把孔鬱之看得非常重要,比自己的眼珠子還要重要,可是海明月一出現,孔鬱之就被她搶走了。在兄長的心目中,這個明豔動人的女子才是他心頭的愛,他這個弟弟越來越不重要。他是起了嫉妒之心,但這是人之常情,但是兄長喜歡,再無法忍耐也要忍耐,可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竟然是那樣的結局。

  “你殺了他,是你殺了他對不對?”盤旋在他心頭十幾年的問題終於脫口而出,說出來的一瞬間他心裏並沒有輕鬆下來,他死死盯著海明月的嘴唇,恨不得將她嘴裏的實話全部掏出來。七寶難以相信地看著這一幕,他剛才在說什麽,他是不是說,是海明月殺死了孔鬱之?她腦子裏一下子根本不能接受這樣的信息,她感覺自己的腦子像是突然因為這一句話炸開了,好亂好亂,最後變成一片空白,賀蘭雪忍不住擁抱住她,柔聲道:“別害怕,不管發生什麽,我都在這裏陪著你。”

  殿內的場麵已經發生了變化,所有人的眼睛都瞪大了望著海明月,她看起來還是那麽美麗,那麽高貴,輕輕一笑可以讓人神魂顛倒,除了墨淵教主,所有人都毫不懷疑她在下一刻就會否認,因為她看起來絕對跟弑夫這樣可怕的罪名毫無瓜葛。孔鬱之可能死在世上任何人手裏,怎麽可能會死在這樣美麗的女人手中呢?

  否認,快否認,快一點說不是!七寶雖然聽見了賀蘭雪的安慰,但在這個時候她身子抖得很不像話,緊張地盯著海明月,她希望她馬上否認,馬上!可是海明月靜靜地看著墨淵教主,其他人的眼睛似是絲毫未放在她的心上,她的眼睛始終亮如寒星,嘴角的淡淡笑容始終不曾消失,但沒有人知道她心裏有多疲憊,有多辛苦,她幾乎已經無法再支撐下去,這一雙雙充滿疑慮的眼睛都在望著她,也許她心裏唯一慶幸的,就是這些眼睛裏沒有一雙是屬於她的女兒的,幸好她是不在場的,她沒有聽到孔冉之所說的這樣一句話,過了今天,她也不會知道,這永遠都會埋藏在自己的心裏,她可以對任何人說,唯獨不能告訴七寶。她看著墨淵教主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個死人,“是,是我做的。”

  她竟然承認了!

  七寶在她親口承認的瞬間緊緊拉住賀蘭雪的手,像是溺水的人抓住唯一的一塊浮木,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抓住這一雙手,清麗的臉上已經滿是淚水,賀蘭雪抱著她,心中能夠感受到她心裏的震撼和痛苦,正因為如此,他明明應該開口安慰她,明明應該給她鼓勵,卻始終一句話也沒有說,不是因為不想說,是不知道怎麽說,任何人都可以在此刻安慰她幫助她,可是愛著七寶的賀蘭雪卻做不到,因為沒人比他更清楚七寶心中的感覺,隻有一下子痛失雙親變成無依無靠的孤兒的賀蘭雪,才能理解她的淚水。所以他什麽也沒有說,隻是擁緊了自己的手臂,親吻著她的發絲。賀蘭雪絕不會將憐惜與同情給別人,他向來隻依靠自己,所以他從不同情那些軟弱的人,但是七寶例外,他希望她依靠他,隻依靠他。

  “為什麽!”海英端莊秀美的臉上都出現了驚駭的神色,連她都想不到,海明月居然會承認。這一句出口,海明月都側目看她,這句話竟然不是由墨淵教主問出來的,而是一向以海明月的意願為自己的意願的海英。她想要知道,她這麽尊敬這麽崇拜的女人,為什麽要殺死自己的丈夫,在她心裏,竟也一直以為,是先皇強迫海明月下嫁的,這裏麵為什麽還牽扯著孔鬱之的死?

  “是我做的,他說的沒有錯。”海明月認真地道,但是她隻是在回答海英的疑問,卻沒有半點抱歉的意思。“是他自己希望,由我來終止他的生命。”

  “你撒謊!”孔冉之憤恨地大喊。


九一

  “我不需要對任何人撒謊。冉之,我知道你對鬱之的感情很深,卻沒想到你居然會如此偏執。看到你如今的模樣,我心裏很難過。相信若是鬱之在天有靈,也會替你痛心。我知道你一直怨恨我,但如今一切到了這個地步,難道你還執迷不悟要報仇嗎?如果我是你,情願找個山明水秀的地方好好過自己的日子,何必拚上自己的性命?”海明月的目光觸及他被燒毀的那半邊臉,語調不由自主慢慢變得柔軟,她突然想起這個人除了將她視為仇人之外,還是她最愛的人的親弟弟,她至少,要留他一條命。

  孔冉之卻寧死也不肯領她的情,他的頭腦絕非愚笨,可是在某種意義上來說他的心智十分幼稚。就像是任性的孩子永遠不知道轉彎,得不到也非要得到。他執著到了今天,無非是為了報仇,怎麽會因為海明月的三言兩語而改變主意,況且他此時以為自己早已勝券在握,海明月不過是危言聳聽,清寧宮裏裏外外都是他的人,她現在不過是強撐著,又怎能奈何得了他!

  “我早已說過,等了這麽多年,難道我沒有權利向你問這一句話嗎?難道我不能知道自己的兄長到底為什麽會死!”

  海明月喃喃道:“為什麽為什麽,何苦非要執著於這三個字,有的事情知道了反而更痛苦,還不如糊塗一點得好。”這最後一句話說的非常輕,幾乎隻有海英聽到她所說的是什麽。片刻後海明月坐了下來,她感覺自己的背累得像是再也挺不直,急需要什麽來支撐她的身子,“你還是跟當年一樣,什麽都要較真,得不到答案就鬧,鬧到別人都受不了為止,鬱之總說你,永遠也長不大……”提到孔鬱之,海明月連眼睛裏都彌漫著水汽。

  孔冉之眼中竟然也有水光閃動,如果是別人,海英一定會以為那是淚光,可是在這麽個瘋子身上,可能嗎?孔冉之會哭嗎,不會,海英相信自己不過是閃了神看錯而已,果然等她再仔細去尋找,孔冉之眼中已經什麽都沒了,他依然是那個可怕的墨淵教主,麵目依然那般猙獰,臉上也沒半點回憶當年的傷感,一切都隻是海英的幻覺而已。“不要跟我提以前!”他打斷海明月的話,更加不願意相信自己的兄長是心甘情願讓她殺死,可是不相信,又有什麽人能傷害到他?孔鬱之那樣的男人,若不是束手就擒,他相信再沒人能殺得了他!“如果你真的還對他有一絲一毫的感情,就告訴我為什麽!”

  海明月看了一眼大殿中的宮女內監,她歎了口氣,這些人本不該聽到這些,現在縱然孔冉之要放過他們,她也不能了,“我以為你不會選在現在這個時候動手,因為你根本沒有把握能成功引開輕騎營,更加沒有把握全身而退。你之所以這麽快動手,我猜肯定是有什麽特別的緣故。”她突然岔開話題,讓孔冉之都不由怔了征,很快就知道自己已被看透,臉色也更加難看,像是被點到了心中的隱痛,剛要開口,她已接著說下去,“其實,你是他的兄弟,告訴你又有什麽關係。”

  七寶站在隔間裏,已經安靜下來,她與孔冉之一樣,都對這個答案很執著,她也想要知道,究竟是什麽樣的原因,讓海明月動手殺死孔鬱之,讓她變成無人照顧的孤兒。

  “冉之,你還記得你父親嗎?記不記得當年他是怎麽死的?”

  “他是……得了怪病暴斃……”孔冉之條件發射一般回答了海明月,說完了他自己心裏都覺得奇怪,海明月為什麽突然會說起這個,他對他父親沒什麽父子感情,因為自己不過是個私生子,那個人從來也沒有給過他太多的關注和父愛,所以他的死並沒有引起自己多大的傷心,最多不過是對他壯年突然得病暴斃感到疑惑而已。

  七寶站得離窗口更近,手指也牢牢抓住牆壁上唯一的窗口上的木框,她想要站得更近,想要聽得更清楚,海明月所說的,讓她心中突然有了強烈的預感,孔鬱之的死,必然與這件事情有著很深的關聯。賀蘭雪的臉色也變了變,他突然記起,很小的時候孔貴妃曾經大哭過一場,他從來沒有見過端莊高貴的孔貴妃哭成那個模樣,後來才知道是因為她的父親突然暴斃於家中,她才極為哀傷,他父皇還給了她回娘家吊唁的恩典,孔貴妃滿臉是淚水,謝恩的時候額頭都哭腫了,離開時還泣不成聲。難道海明月所說的就是這件事?

  “你難道不會奇怪,他身體一向健朗,怎麽會半點征兆沒有突然去世?”

  “你是說,我兄長的死跟這件事情有關?怎麽可能!”孔冉之全身都已經僵硬,連這句話都不能完整的說下來,但是海明月坦誠地與他對視,目光清澈如水,半點也沒有欺騙和隱瞞。她見他這副模樣,便勉強笑了笑:“你那時還不過是個少年,鬱之不想讓你知道這些,所以什麽也沒有告訴過你。可是你自己也有眼睛,你難道看不見你父親死時的慘狀?那像是病死的嗎?”

  孔冉之雙拳緊握,已經是不由得冷汗直流,他也回憶起了當年父親死的時候,七竅流血,表情扭曲,死狀極為不正常,但當時他對他根本不關心,他到底是病死還是被人毒死,他才不放在心上,可是孔鬱之不一樣,他一定會調查得水落石出,難道就是為了查出父親的死因,他才同意接替家主的位置?他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盯著海明月的眼睛。

  “鬱之剛開始和我一樣都被瞞在骨裏,他為了調查出父親的死因而同意接下家主的位置,全然不顧對我的承諾,他明明說過,要同我離開京都去遊山玩水,當時我們都以為,這個時間不過是推遲了而已,等他查出了父親的死因,我們就可以按照原來的計劃一同出遊。誰知道——”海明月雖然笑著,但眼淚卻在不知不覺中流了出來,海英剛才還那樣懷疑著她,此刻也主動去握住了她的手,她現在已毫不懷疑海明月對孔鬱之的感情,但凡誰看到她此時的痛苦,也不會相信她是個背棄愛情和丈夫的女人。“鬱之被皇帝的一道旨意給困住了,都怪我不好,為什麽沒能及時發現他那時候的心情,還一直責怪他拖延著時間,以為他不肯放棄孔家的權勢,跟我一起離開。到最後我才知道,他在那時候處境就已經十分艱難,所以才會對我冷淡起來,刻意想要跟我保持距離,他不過是不想讓我以後太傷心而已。”

  “你說的是前朝的皇帝?”孔冉之緊走幾步,雙手已經握在了桌子的邊緣,那張恐怖的臉一下子離得海明月如此之近,她卻沒有半點注意到,像是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無法自拔。

  七寶看了賀蘭雪一眼,又迅速轉開了眼睛,這件事情到底跟賀蘭雪的父皇有什麽關聯?為什麽到現在為止她越來越不懂了?

  “你父親死了以後留下的任務,要鬱之來接替。你知道皇帝讓他做什麽嗎?”海明月接著說了下去,“去修建一座宮殿。”

  地下宮殿?她說的莫非就是——七寶瞪大了眼睛。

  “孔家曆代都在為皇帝積累財富,這些錢財,大多數來自於鹽運,到了這一代,已經是一筆極其龐大的寶藏。藏的再隱蔽也終究會有人知道,孔家樹大招風,世人都以為孔家才是這筆寶藏的主人,其實真正的主子是澹台氏。隨著財富越來越多,他也不再信任孔家,決定在秘密的地方修建一座宮殿安置這筆寶藏。負責的人當然要從孔家找,你父親當年就是第一個接受這項任命的孔家家主。這本來也沒有什麽,偏偏在查閱帳目的時候發現有一個很大的漏洞,少了十萬兩黃金。這件事情惹得皇帝震怒,才會秘密處死了你的父親,而讓鬱之取代他。並且限期一月,找到這筆丟失的財富。”

  世家大族中哪個家裏沒有偷吃糧食的蛀蟲,哪個家裏沒有倉庫裏的碩鼠,吞吃的時候你爭我奪,等到一查起來,誰肯將私自昧下的那一份交出來?就算孔鬱之全部查出來了,他又怎麽可能將自己的叔伯兄弟交給皇帝處置?如果他真的能做出這種事,他就不是孔鬱之了!他根本早就作好了一力承擔的心理準備,不過瞞著她一個人。到最後他中毒已深,她不忍心看著他七竅流血,疼痛難忍,才會自己動手。可是她無法原諒逼得孔鬱之走投無路的皇帝,更無法原諒那些眼睜睜看著鬱之一力承擔下所有罪責而選擇視而不見明哲保身的孔家人,當鬱之病重的時候,她就已經在積極謀劃如何報複他們。孔鬱之不怨恨皇帝,她怨恨,因為他是逼死自己丈夫的真正凶手,還頂著一副仁君的麵貌端坐高堂之上,受萬民景仰;孔鬱之不恨孔家人,她怨恨,如果不是為了這些蛀蟲碩鼠,鬱之怎麽會白白送了性命!海家為什麽第一個出來支持勃氏,又為什麽能在成事後掌管了兵權,如果沒有海明月,怎麽會如此順利!就是這些人,讓她美滿的愛情,她幸福的婚姻全都在一夕之間成了泡影,他們又憑什麽活得那麽自在開心?她的確恨這些人,要他們付出代價,但是她更恨自己!隻有老天知道她要親手殺死自己的愛人,心裏是如何的痛苦,可是她更加不想親眼看著他因為毒發而死的毫無尊嚴。她不能原諒自己在最後一段日子裏還對他多有怨言,埋怨他不像以前那樣溫柔,不像以前那樣體貼,為什麽不守承諾,不肯帶她離開京都去別的地方,她很恨自己為什麽不能及時發現他的眼神一天比一天更憂慮,心情一天比一天更沉重!她竟然隻想著自己,想著什麽遊山玩水,沒有了孔鬱之,誰陪著她去?沒有了孔鬱之,她走遍天下也沒有絲毫的意義。

  隔間裏的兩人,聽得已經呆了,完全想不到,事情竟然是這樣的……

  
九二情人節扭曲番外(與正文無關)

  今日是王母的壽辰,天上的神仙們都翻箱倒櫃找著自己的寶物用來作壽禮,整個天庭裏最閑最無聊的就是青鳥,她開心地在王母娘娘的梳妝台上跳來跳去,像是在沒上天以前的樹枝上蹦達一樣。王母對著鏡子左照右照,越看越覺得自己賞心悅目,“七寶,你說娘娘我今天漂不漂亮?”

  狗腿的青鳥七寶眨巴著一對烏溜溜的眼睛,一個勁兒地撲楞著翅膀,叼起一根翡翠玉簪,飛到王母的麵前,王母一看她這樣乖巧,高興地摸了摸她的羽毛,身後的紫衣仙女接過她口中的簪子,誇讚道:“娘娘養的青鳥就是與眾不同,上次北海仙翁的那隻仙鶴,主人怎麽叫喚都聽不懂,還一個勁兒地傻叫喚,瞧瞧娘娘的青鳥,如此乖巧懂事,到底不是凡品。”

  “這孩子很聰明聽話,我第一眼看到她,就極歡喜。”王母微笑著伸出手再次撫摸了一下青鳥光滑柔順的羽毛,眼神慈愛地像是在看著自己的女兒。青鳥快活地依靠著娘娘溫暖的手,享受著她寵愛的目光,在她心裏,從小喂養她的娘娘,就跟她的母親一樣的,其他的同伴都去修行了,隻有她還依依不舍留在娘娘的身邊陪伴著她。王母看了她一眼,突然轉頭問那紫衣仙女,“陛下在哪裏?”

  紫衣仙女神情一下子僵了,手中的梳子也頓在半空,不知道如何回答,王母娘娘秀美的臉馬上變了顏色,“去找!找不到誰也不用回來!滾出去!”一下子殿內的仙女們全都膽戰心驚地退了出去,四處奔走著去尋找那個神龍見首不見尾,連自己妻子的壽辰都不知道跑去哪裏的仙帝。

  王母的臉色陰沉得像是灶神的鍋底,她自言自語道:“不知道又跑到哪裏去了!七寶,你說他到底在什麽地方呢?”七寶歪歪可愛的鳥頭,眼珠子濕漉漉地盯著王母,在她的手心啄了一下,平日裏她這麽做王母都會很開心,可是今天她隻是靜靜坐著在想自己的心事,半點沒有搭理她的意思。七寶不明所以地用翅膀蹭了蹭王母的手,手心有毛茸茸的觸感,王母才笑著歎了一口氣,“隻有你肯陪著我了,乖孩子。”

  七寶終於快活起來,歡快地唱起隻有她自己聽的懂的兒歌,是她在人間的時候曾經聽過的曲調,像是某個人間的母親在孩子床頭唱的搖籃曲。王母平日裏很喜歡聽她叫喚,這時候也不免有些心煩意亂,“好了好了,你自己出去玩一會兒吧,我累了。”

  青鳥委屈地看著麵色不太好的王母,乖巧地從她的膝蓋飛到銅鏡邊沿又跳到窗邊,依依不舍地回頭看了一眼,終於順著窗台飛了出去。

  她在宴會上飛來飛去,可是誰也不像是需要她的樣子,每個人忙忙碌碌都在準備著王母的宴會,連偶爾會逗逗她玩的仙子們都一邊忙碌一邊趕她走,“去別處玩吧,七寶,我們正忙著呢!”

  青鳥七寶無奈地被趕來趕去,終於飛累了,在一個不起眼的宮殿的窗口停住,探頭探腦往裏麵張望。

  “過來。”一個白衣少年站在窗口,突然輕聲對七寶道,像是怕嚇著了她。七寶好奇地睜大一對烏溜溜的眼睛看著這個少年,覺得他十分陌生,以前從來沒有見過的樣子,不知道是不是剛飛升的小仙。她從窗口飛進去,站在窗台上不敢靠近他。少年生得十分清俊,眉眼間透著淡漠,但此刻他正微笑著看她,目光中充滿了溫暖之意,她偏頭盯著他看,流露出點點好奇。少年見她並不怕生,便走去桌邊取來一塊糕點,掰碎了放在手心,向她伸過去。

  娘娘從不允許七寶吃別人喂的東西,但是今天都沒有人喂她,好餓,吃一點應該沒關係吧,七寶高興地將一塊最大的碎點心從他手心裏叼起來,又飛回到窗台上,開始一點一點啃著。少年終於露出一個笑容,望著她道:“如果可以,經常來找我玩吧。”青鳥偏頭想了想,在窗台上跳了兩下算是答應。從此以後,青鳥便常常來陪伴這個孤獨的少年,那時候她還不知道,這個少年是仙帝在凡間與人類女子生下的兒子,他的母親去世後無人依靠,仙帝隻能將他帶上天來,為了避開王母的耳目才悄悄安置在這裏。

  可是過了王母的壽辰,青鳥便不能常常到處跑了,因為在壽宴上仙帝居然因為天蓬元帥調戲了嫦娥而大發雷霆,並且將他打下凡去。王母本來說這是她的壽辰,天蓬的罪過也不過是喝醉酒多調戲了嫦娥兩句,不過就是找個地方關兩天的事兒,可是仙帝死活不答應,非說那天蓬調戲的時候還不忘扛著釘耙,分明是想要在嫦娥仙子拒絕的時候以暴劣以脅迫,已經對天界仙女的人身安全構成了極大的威脅。王母辯駁說若是想要施加暴力,何必在大庭廣眾之下對嫦娥拉拉扯扯,幹嘛不找個沒仙的地方避人耳目!仙帝一聽更生氣,說正因為是所有人都已看到,分明算是在公共場合調戲猥褻仙女,無視仙家律例,罪加一等!王母看仙帝一個勁兒地偏幫著嫦娥本來就火,這下子更加懷疑,便說就算如此,天蓬元帥到底是來為她祝壽,而且還是調戲未遂,嫦娥仙子哪裏也沒損失,不能罰那麽重!當年織女的罪行可大,偷偷下凡不說還跟凡人生下了孩子,仙帝也不過判了幽禁一年的罪,還讓喜鵲們搭了橋供他們夫妻團聚,這又怎麽說!仙帝一聽敢情王母在跟他較真兒呢,織女說起來是他外甥女,他怎能不偏著她,天蓬算是個什麽東西,他就反駁王母說織女雖然也犯了天規,但那到底是兩廂情願,誰也沒礙著,織女雖然早先許了親,卻跟凡間男子生了孩子,但最多不過就是生活作風問題,改了還是好仙女嘛!這天蓬可不一樣,嫦娥仙子對他可沒那意思!

  青鳥聽來聽去,啥也沒聽懂,隻覺得這鬥得烏眼雞似的二位仙人折騰來折騰去不知道是為什麽,最後仙帝一拍桌子,愣是把天蓬元帥鞭笞一頓給扔下凡去!她瑟縮了下鳥尾巴,看來到底是仙帝占了上風,比王母厲害啊……

  正因為王母壽辰上兩人相爭中王母看似落了下風,仙帝原先的小心謹慎便一下子丟掉了,變得不太安分起來。王母早在心裏生了嘀咕,想當年嫦娥上天的時候,仙帝就對她另眼看待,非把那月亮宮給了她。又聯想到仙帝因為天蓬調戲嫦娥就對他施加嚴懲,更加起了疑心,便招呼青鳥前去探看。七寶心裏害怕,不想得罪仙帝,更加不能違背王母的命令,不得已隻好真的飛去那月亮宮看,就盼著仙帝不在宮裏,誰知道一飛到月桂上停下,就看見月亮宮內仙帝正聽那嫦娥仙子唱小曲兒呢,她一看壞了,這下子可怎麽好呢?

  她在樹枝上探頭探腦,在下邊兒守門的吳剛一看,認出這是王母娘娘的愛鳥七寶,當下知道她是王母派來查看仙帝下落的,他本來就是玉帝派在這裏保護嫦娥仙子的大將,哪能讓王母發現仙帝的秘密,於是他拿起斧子,一刻不停地砍起桂樹來,他原意是想向仙帝示警。七寶受了驚嚇,剛要飛起來,卻被那桂樹枝死死勾住了羽毛,她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斧子不停的砍啊砍啊,桂樹終於砰地一聲倒下來,青鳥就再也沒能飛起來。王母得知此事,極為生氣,罰那吳剛千年留守月亮,並且一刻不許停地去砍月桂,月桂上被王母施了法,每次要斷的時候都會重新長好,可憐的吳剛從此之後就隻能不停地砍呀砍呀,隻有當月桂倒下的那一天,他才能停止。

  但是不論王母如何傷心,青鳥都已經回不來了,於是王母便將乖巧的青鳥的屍體用帕子一包,從天河上丟了下去,讓她去了凡間。初始她還時常想起這隻可愛的小鳥,久而久之也便淡忘了。天上隻有一個少年還念念不忘青鳥,希望她有一天還能飛到他的掌心來,可是不管他等了多久,始終沒有青鳥的影子。在他的心裏,青鳥就是他的朋友,等到他知道了青鳥的去處,竟然也偷偷跑到天河邊跳了下去……
  ……

  少年一下子從床上坐起來,冷汗淋漓,他怎麽又做夢了,十幾年來他都在重複這個夢境。真是讓人心煩,他撫了一下額頭,冷冰冰的,歎了一口氣才從床上跳下來。

  “雪,今天你妹妹要來!媽媽不在家,你要幫著照顧她啊!”

  賀蘭雪吃了一口荷包蛋,不以為然地挑起眉梢,什麽妹妹?分明是鄉下不知隔了多遠的遠房親戚家的孫女要進城來玩,他的暑假這回徹底沒了,全部都得用來照顧這個小女孩,真是讓人討厭。但是他性子冷淡,也不願意直接與母親頂撞,淡淡哦了一聲表示自己聽到了。

  第一眼看到那個怯生生的小女孩,賀蘭雪就嚴重懷疑她營養不良,一張臉上好像就剩下一雙烏黑的大眼睛,下巴尖尖,嘴巴小小,躲在他母親的身後探出半個小腦袋來看著他,他會吃人嗎?這麽看著他做什麽!“雪,這是你妹妹七寶,今天要好好照顧她哦!”等她被母親從身後拉出來,賀蘭雪才發現她連個子也是小小的,無奈地歎了口氣。

  “哥……哥哥好!”七寶有點畏懼這個冷冰冰的賀蘭雪,不知道自己哪裏惹他不高興了,他會一副吃了炸藥的表情看著她。要不是爺爺生病了要來城裏看病,她也不想來麻煩別人家,她悄悄扁了扁嘴,一轉眼發現賀蘭雪正盯著她看,趕緊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那我帶你出去看看吧!”七寶睜大眼睛,出去看看啊,她開始有點興奮,小爪子在衣服的一角絞來絞去,城裏的人好多好多,個個都可漂亮,剛才看見踩著高跟鞋蹬蹬蹬從她跟前走過去的阿姨,還看到脖子上一根花花的布條在飄蕩的叔叔,呃,當時七寶還不知道,那種東西其實叫做領帶。

  眼前的門呼啦一聲開了,又呼啦一聲關上,七寶驚訝地睜大了眼睛,稀奇得不得了,雖然她曾經聽說過城裏有會移動的房子,可是從來沒有親眼見過誒,看起來好好玩……賀蘭雪將她推進去,自己剛也想踏進去,突然想起錢包沒有帶,便對著她說:“我回去拿東西,你別到處跑!”

  七寶還沒來得及說話,電梯門呼啦一聲又關上了。她眼睜睜看著賀蘭雪消失在眼前,一回頭看見滿屋子臉上充滿詫異的叔叔阿姨都盯著她看,她眼淚一下子在大大的眼睛裏打著轉轉,一個叔叔摸摸她的頭發,“小姑娘,今年幾歲啊?”

  賀蘭雪回來的時候,以為七寶已經到了樓下,便從樓梯走了下去,可是一樓大廳空空蕩蕩的什麽也沒有,他心裏才有點著急,七寶該不會被壞人拐走了吧,他有點小慶幸,如果真被拐走了就好了,他就自由了,把這麽個小女孩帶著到處跑真是個負擔,但是轉念一想如果七寶真的丟了,他如何跟母親交代,隻怕肯定會被罵死,他歎了口氣,隻能去值班室問有沒有人見到一個小姑娘到一樓來,誰知道別人都說沒有見到。他心裏覺得特別奇怪,站在電梯門口看著紅色的字母從六變成五,又從五到三,突然腦子裏升起一個念頭,該不會是……他猛地用力去按字母一,又焦急地等電梯從三樓下到一樓。電梯門一打開,果然有一個瘦弱的小女孩孤零零地站著,看見賀蘭雪,終於忍不住哇地一聲哭起來。

  賀蘭雪知道她嚇到了趕緊把她拉出來,抱起她,伸出手指給她擦掉眼淚,“別哭別哭,你怎麽不知道要從電梯裏出來,在一樓等我不好嗎?”

  七寶哭得一抽一抽,小臉皺成一團,“哥哥……哥哥說叫七寶不要亂跑啊……”她抱住賀蘭雪的脖子,哭得十分傷心。賀蘭雪心裏一暖,頓時犯罪感加重,果然她是個傻丫頭,叫她呆著別動,也沒叫她一直傻傻等在電梯裏啊!

  “別哭了,以後哥哥帶著你一起玩,不會丟下你一個人的。”他拍拍七寶的背,鄭重地道。

  嗯!七寶睫毛上還沾著淚珠,卻已經用力點點頭,破涕為笑。


九三

  她絮絮說完,其實不是對人解釋,而隻是想將壓在心頭十七年的秘密說出來,這些事情她壓得太久,埋得太深,一時之間全都傾倒而出,也不顧聽的人會有什麽樣的反應,本來她不打算將這些說出來,甚至於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她的女兒七寶,她不能帶在身邊,因為她沒有辦法麵對她,更加不知道如何去做她的母親,如何告訴她這些事實。她之前一直不希望將七寶交給賀蘭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們彼此之間有這樣的仇怨,她的父親被皇帝逼死,海明月最終又將他的親人逼入絕境,這就像是因果循環,海明月從來沒有後悔過以身作為賭注,她不怕下地獄,但是七寶不行,她隻希望七寶能夠平安幸福,所以她要擁有足夠強大的力量來保護自己的女兒。得到了幸福卻沒有足夠的力量去守候,這份幸福最終會被人奪走,就像她的愛情和婚姻。

  身上帶有明月印記的女人,都擁有美麗的容貌,可卻會給別人帶來巨大的災禍。孔家的滅門的確跟她有關,不,根本是她一手促成。她悉心培養勃長樂,是因為她本就打算最終將七寶交給他照顧,害怕七寶不能適應宮中的生活,她甚至將海英留在身邊調教,希望將來讓她手把手教會七寶如何在這宮裏生活下去。可是等七寶得了傷寒的時候她才突然醒悟,隻要七寶開心,隻要她喜歡,她又為什麽要橫加阻撓,她不能幫七寶決定她的人生。所以當她發現自己女兒真心喜歡的人是賀蘭雪的時候,她才會邀他入宮,她想親眼看看他是個什麽樣的人,如果他也是滿心仇恨,一心想要報複的男人,她也不能將七鞭給他,因為終有一天他會傷害到自己的女兒。

  海英突然明白了海明月曾經對她說過的話,得到了被別人認為你不配得,最終被人奪走,她那時候還以為是說孔鬱之,原來她說的是她自己。

  聽到這些被隱瞞了十七年的舊事,孔冉之整個人搖搖欲墜,似乎馬上就要癱倒在地,他不能相信自己的怨恨最後落得這樣的結果。他這些年來心心念念要做的,就是報仇,因為報仇心切才會走火入魔,幾乎沒有多少清醒的時候。他瘋癲的時候,就會以為自己是孔鬱之,甚至模仿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這實在是因為他太想成為孔鬱之,太想被別人尊敬愛慕,太想成為不可缺少的人!

  以至於最後他難得有清醒的時候,有一次他恢複神誌的時候取下麵具,竟然被惠娘發現……好在反而讓他想到了另外一種折磨海明月的法子,如今他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少,甚至開始分不清過去還是現在,他已經不能再等了!但他萬萬沒有想到,居然是這樣的原因!不!這不可能,這一定是海明月在撒謊,她怕死,她怕自己殺了她,所以在撒謊!他大叫一聲,一躍而起,左掌迅疾地拍出,海英看他神色極為不對,已經搶先一步拉開了海明月,所以他這一掌落在她的座上,將那精致的椅子一下子打得粉碎!他大聲地叫著,完全沒了正常人的理智:“你騙我!是你貪戀富貴才毒害了他!你騙我!”

  他還要向她撲過來,海明月站在原地,任由海英怎樣拉扯,她都一動不動,不肯避開。海英急得額頭冒汗,竟然伸開雙臂擋在海明月的前麵,在她心裏,太後就是她最尊敬的人,是這世界上最了不起的女人,她不能讓任何人傷害她!孔冉之已經飄身而起,他動作極快,重重向她們所在的方向撲過去!那些宮女內監剛才就已經嚇呆了,這時候更是哭叫著抱成一團!突然,一枚羽箭疾飛而至,襲向孔冉之的胸口,他猝不及防,隻來得及側開身子,羽箭精準有力地射入了他的右肩!

  眾人都驚恐地看向門口,才發現不知道何時這裏已經被輕騎營重重包圍,海英看清為首那個手持弓箭的年輕男子的臉,脫口叫出:“海藍!”射出這一箭的男子,正是她的弟弟海藍。多日未見,他雖然形容有些清減,但那雙眼睛還是亮得驚人。

  紅衣人不過數十,怎能抵擋訓練有素的輕騎營。這些軍士平日隻屯駐於宮城以北,是以保衛皇室為主要職責的皇帝私兵,從不輕易動用,可是海英沒有想到,他們竟然早已埋伏在宮殿周圍,這麽說——太後是想要將墨淵教一網打盡?海英看著海明月的神情充滿訝異,難怪她一直如此鎮定,原來是早已做好了部署,可是剛才對著孔冉之的襲擊那樣不躲不閃,她還以為海明月是主動求死!

  片刻間勝負已分,隻剩下孔冉之一個人孤零零站在原地。海明月突然開口道:“當年的事情,我都告訴你了,想要殺我的話,我會一直在這裏等著。”

  孔冉之剛才不過是一時接受不了,這時候身上的傷口疼痛難忍,反而讓他清醒了三分,所以他呆立片刻,最終隻是一個勁兒地搖頭,慘笑道:“我是誰?憑什麽報仇?”一語未說完,忽然噴出一大口鮮血,他走火入魔已久,功力早已不如以前,這下心神受到重創,更是加重了他的內傷。海明月目不轉睛地看著他,慢慢說道:“你走吧,想去哪裏就去哪裏,不要再回來了。”誰知道孔冉之突然縱聲笑起來,笑得所有人心裏都心中害怕,海明月愕然道:“你笑什麽?”

  偏偏他仿佛什麽都聽不見,一個勁兒地笑個不停,笑到最後,簡直像是在失聲痛哭一般,海藍垂下弓箭,心中充滿疑惑,他也分不清這人是不是真的瘋了,還是受到打擊過大一時之間神智不清而已。

  他笑了半天,突然停下來,仔細端詳著海明月,突然長歎一聲:“你做的好,若我是你,也會這麽做!你……好……算對得起他了!”他一字一句說得清楚,倒讓海明月不知該如何回答,隻是他也不需要她的回答,在他心裏,竟然半分也沒有想到那些可惡的孔家人,他們雖然是因她而死,他卻一點也不怪罪她,這在別人聽起來是何等的奇怪,但是他卻不管,隻顧著自己說完,便向前急躍至窗口,頭也不回撞了出去,幾個縱身便不見人影。海藍還要去追,卻被海明月一個輕輕的手勢阻止:“讓他去吧。”她已知道,這輩子她都不可能再見到孔冉之這個人了。

  “將他們帶下去吧。”海明月已經十分疲憊,她轉過身去,海英憐憫地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眾人,心裏已經預知了他們的結局。餘下的宮女內監們以為獲救了,還來不及歡喜便莫名其妙被這群人帶走,本來以為是救命的英雄,卻不知道是送他們去死的劊子手。是非善惡本來就在一念之間,他們無意中知道了這麽多秘密,海明月怎能讓他們平安踏出去?

  外麵已經安靜下來,不知道什麽時候,賀蘭雪拉著七寶的手,鬆開了。

  七寶剛剛聽到這些事情的時候,唯一的感覺就是震驚,待她發現不知何時賀蘭雪已經鬆開了她的手的時候,她才想起來,孔鬱之如果是被皇帝逼迫而死,海明月又是為了孔鬱之在報複,那賀蘭雪豈不是……她的心忽然跳得快了起來,已經預感到有什麽不好的事情將要發生。在她心裏,其實事實如何都與她沒有關係,她是孔家的人,卻從沒受過父母的疼愛,他們所做的一切,與她又有什麽關係?不管是對,是錯,她都不覺得這與自己和賀蘭雪之間的感情有關,她是這麽想,可是賀蘭雪呢?他能全然不在乎嗎?

  她有點心怯,但是該問的話,還是要問出來:“哥哥,你還好嗎?”她想伸出手去碰他一下,賀蘭雪突然後退了一步。這一步像是踩在她心口,硬生生的疼,她沒有想到不過是片刻之間,她一個小小的動作,居然會引起賀蘭雪這麽大的反應。平日裏七寶若是露出丁點兒傷心失落的表情,賀蘭雪都會心疼好半天,然後不惜一切代價去哄她開心,可是現在七寶臉色煞白,聲音都帶著顫抖,他卻一動不動站在原地,眼睛連瞧都不敢瞧她一眼,“哥哥,你覺得這些跟我們有關?”

  “是。”他的聲音低到幾乎不能聽見,但是隔間裏麵隻有他們兩個人,縱然她捂住自己的耳朵,這聲簡短的回答還是令她心驚。她不明白,賀蘭雪明明說過絕不會放開她的手,難道聽了這些話就輕易改變了主意?就算那些恩怨真的存在,跟她有什麽關係?難道因為這樣賀蘭雪就要疏遠她?

  “就算那些都是真的又如何,哥哥,你就因為她說的那些話就要生我的氣?我做錯什麽了嗎?”

  沒有,她什麽也沒有做錯,錯的人是賀蘭雪,是他自己,他為什麽要去麗水城看她,為什麽一時心軟將她帶回來,甚至後來還愛上她,那時候他以為他們同病相憐,他以為她是孔家的女兒,他覺得自己有義務去照料她,說到底,他的初衷是想要照顧一個因為對前朝皇室忠心耿耿而覆滅的家族留下來的遺孤,一個跟他的過去有著千絲萬縷關係的女孩。可是他萬萬沒有想到,一切原來是他自己的失誤,他對過去的無知造成了今天的局麵。他以為她是上天送給他的禮物,到如今才發現,這些不過是個笑話。曾經以為的美好如今變成了將他傷害得體無完膚的利器,他又能怎麽想,又能怎麽說,難道要他說,對不起,一切隻是我自己一廂情願的誤會嗎?

  這個誤會,還真是可怕……


九四

  “你沒錯,你什麽都沒有錯,錯的人,隻是我自己而已。”

  這一瞬間他實在是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麽,他甚至不想再站在這裏,不是因為他的愛就因為這短短的一席話而改變了分毫,而是當他看見七寶的時候,就不由自主想到海明月,想到她所說的那些話,正是因為他愛她,才無法麵對她的身份,不知道該如何向她解釋,他現在的心情,他隻是,隻是……連他自己都說不出口,他這是怎麽了,七寶不還是原來的七寶嗎,是那個他心愛的女孩,她沒有一點兒的改變,為什麽短短的時間,他就連看她一眼都覺得難受呢,當年的事情,當年的事情既然發生了,就忘記,全部忘記!可是他為什麽就是不敢抬頭看她呢?

  每一個人都有難解的心結,賀蘭雪最難以忘懷的就是他的父皇母妃,他沉浸在血泊中的那些過去,太多太多讓他不敢忘記,不能忘記的東西一下子全部湧上心頭,瞬間將他的喉嚨堵住,連半句話都說不出來。

  眼前站著的是他一生都渴望得到的幸福,可是如今他卻不敢伸出手去碰一下,他不會去恨無辜的七寶,他也恨不了她,但是他可以裝作若無其事就這樣忘記過去跟她在一起?他可以嗎?這一刻他多麽希望她沒有掉入這個石洞,他多麽希望他們沒有誤入這座地下的宮殿,他多麽希望他們選擇從另外一條道路離開,無論如何,都不該是站在這個隔間聽了這麽多的秘密。以往的賀蘭雪,一個恨字埋藏在他的心底,他從來沒有將這折磨他到難以忍受的仇恨告訴任何人,但他卻以最輕描淡寫的方式告訴了七寶,他說過他不會去奪那王位,這念頭至今也沒有過,他以為七寶對他的愛情能將他從這種恨意中拯救出來,最終才發現,原來愛比恨更加難以派遣,讓他更加痛苦。海明月的那番話,就像在他心口上紮了一根刺,他想要拔出來,卻翻出了陳年的傷口,鮮血淋漓。不該怪七寶的,不能怪她,但是他又該去怪誰?也許,他需要時間想一想,一個人好好想一想,以後要怎麽辦,他要怎麽辦!

  他的心裏有一條潛伏很久很久的毒蛇,現在它已經將他的平和與憧憬全部打破,他很難再維持笑容,更加不能控製自己語氣的僵硬,如果他知道他現在所說的話會給七寶帶來多大的傷害,他是絕不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但是現在他隻是需要一個安靜的地方自己好好想一想,並不是真的要就此離開她,所以他說:“七寶……給我一點時間!讓我好好想想!我現在不知道該怎麽說——我隻求你,給我一點時間……”他的心裏,其實已經快要喘不過氣來,他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時候,感覺自己像是要被逼到絕境,就算是掉入一個沒有生路的死地,他也從來不曾害怕恐懼過,但是現在他卻退縮了,他連看都不敢看七寶一眼。如果他抬起頭,他就會發現七寶此刻的臉色因為他的這一句話一下子變了,她喃喃重複了一遍他的話:“需要時間?”

  “需要多少時間?一個時辰,一天,一個月,還是一年?是不是我給你時間,你就能像從前一模一樣?忘記今天發生的一切?”七寶的臉上已經被淚水打濕,她渴望從賀蘭雪的臉上看到答案,可惜沒有,他根本就不願意轉過頭來看她一眼。每一個人都叫她等,乳娘說以後也許有一天會來看她,可是她等了整整五年,等來的是什麽?海藍沒有一句話就離開,她也說要等他,可是不過是一年多的分離,不過因為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病,她就已經忘記了當初的感情和承諾。現在賀蘭雪也讓她等,等多久,等到他想通,他又到什麽時候才能想通,為什麽所有人都走,隻剩下她一個人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為什麽當初每一個人都信誓旦旦,最後卻毫不猶豫地轉身就走!她做錯什麽了嗎?不,她什麽也沒做錯,她小心翼翼地活著,就怕自己被丟棄,就怕別人拋下她,可是不論她如何努力,被留下來的人始終是她!

  他說過很愛她,可是感情,若是隻有單純的愛是不夠的。愛需要信守承諾,需要精心嗬護,他明明在孔鬱之麵前發過誓,會好好照顧她,絕不會丟下她一個人,可是現在他難道忘記了自己的承諾,沒有遵守承諾的愛情,又能維持多久?她的確是孔鬱之的女兒,那又如何,她的身份沒有給她帶來丁點兒的幸福,隻有無窮無盡的災禍,她的父母從來沒有關心照料過她,卻不斷在她即將得到幸福的時候變成破壞者,她真的不明白,為什麽連賀蘭雪都這樣!她現在隻希望自己能夠放聲大哭一場,卻怎麽哭都哭不出來。

  “我想去試試看另一條路,你——我走以後就去找你娘吧,她一定會護著你的。”他的聲音好不容易才平靜下來,可是心裏卻還是一陣一陣絞著難受,他現在已不能再待在這裏,他怕自己一時控製不住說出什麽傷害她的話來,過去的事情是對是錯他無從分辨,隻是現在他真的需要時間來冷靜。在他心裏,便是最痛苦的時候,也是沒有想過要放棄七寶的,但是她卻不這麽想,她被放棄了這麽多次,委實已經害怕了,任何一點點的疏遠都能叫她起疑心,都能讓她像隻蝸牛一樣縮回自己的殼裏去。

  賀蘭雪的表麵看起來還是和往常一樣平靜,隻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內心永遠都無法像他所表現出來的一樣淡然,隻要他在乎,他就不能不難過,不能不痛苦。如果是以前他能將這份心情對七寶說,可是現在他不能!他在心裏責問自己,如果現在七寶懇求他不要走,留下來,他還會不會走,會不會動搖,但他沒有答案,因為七寶的表情看起來已經很堅強,甚至比他還要堅強,她隻是輕聲說:“另一條路不知道有什麽,如果沒有出路怎麽辦?”

  沒有出路,他還會走回來嗎?賀蘭雪會回頭嗎?

  七寶沒有問出口,她隻是很小聲地說,“你去吧,我累了,隻想休息一會兒。”沒有再多說什麽,她就坐下來,閉上眼睛靠在牆壁上。賀蘭雪不由自主地走過去,在這一瞬間幾乎已忍不住要伸手去擁抱她,但他的手伸出去,卻又停在半空,遲遲沒有落在他的頭發上。他走過來的腳步聲,七寶當然聽見了,所以她屏住了呼吸,她的心裏明明還是有著期盼的,她期盼著他能抱一抱她,說一聲他不會走的,他會留下來陪她,這樣她就可以當作什麽都沒發生過,她可以完全忘記他剛才所說的那些話,可是她靜靜等了很久很久,那雙溫暖的手都沒有再落在她身上。直到那腳步聲再也聽不到,她才突然睜開眼睛,看著隻剩下自己的房間。

  他果然……還是走了……

  她攤開手掌,發現傷口已經裂開了,將那布條染的通紅,現在她隻覺得自己的腿又酸又麻,半點站起來的力氣也沒有,她走了很遠的路,才走到這裏,現在眼看可以出去了,她卻無論如何沒有半點高興的心情,連一個笑都擠不出來,好在這裏沒有任何人在,她也不用害怕別人看見她哭會嫌棄她,她就算哭死也沒有一個人會來安慰她。她想起小的時候乳娘的腿摔傷不能出去做活,她不得不挎著籃子到處去掙點吃的,第一次出門的時候她連路都不認識,找了很久還被別人捉弄,她也是這樣坐在地上一直哭一直哭,可是從來也沒有人來安慰她。哭累了就歇一會兒,等有力氣有精神了,就不得不再站起來繼續走。現在她終於明白,乳娘為什麽要逼得她出門去討生活,也許她早已預料到她有一天會麵臨這樣的局麵,會不得不依靠自己,別人的東西再好也是別人的,她再也不羨慕那些有人關心有人疼愛的女孩子了,關心和疼愛都是別人給予的,既然能給,也能收回,像她這樣的人就是活活哭死,也不會有任何人給她一塊饅頭,給她一件禦寒的衣裳,甚至是一句溫暖的話語。她隻能靠自己!這些年她怎麽會將乳娘的告誡忘記呢,她為什麽一次一次想著依靠別人,以前是想讓海藍保護她,現在是不想讓賀蘭雪離開她,她有那麽脆弱嗎?

  不,她絕不是那樣的人!她小的時候就知道絕沒人無緣無故對自己好,隻有先付出了才能得到。每一個饅頭都是她靠自己的努力換回來的,別人的善意也是她靠自己的主動幫忙換回來的,人家跟她無親無故,卻願意提供她吃的喝的,是因為她是那樣認真地做事,那麽努力地依靠自己活著,那時候她不但能養活自己,還能讓乳娘也開心地生活!怎麽會在短短的幾年間變成這樣,難道是安逸的日子過得太久,讓她忘記了自己的過去?還是賀蘭雪對她太好太溫柔,讓她分不清自己是誰了?

  她的眼淚終於掉下來,她一遍又一遍堅持不懈地擦掉,直到袖口都濕漉漉的,賀蘭雪走了多久她都已經無法分辨,等她有足夠力氣站起來的時候,卻沒有去轉動那個古鼎,她既然進來了,又怎能白來一趟,她要裝滿金子再走,如果不是為了這些鬼東西,她怎麽會變得這麽倒黴!她哪裏用得著這麽傷心!她要去做點什麽事情,讓自己不再胡思亂想,做什麽都可以,就是不要再自怨自艾!


九五

  賀蘭雪選擇的第二條路,十分黑暗。但他全然沒有在意,現在他的心裏,實在已經沒有什麽好在意的東西。

  他剛才差一點就要奔回去找她,但是他克製住了自己。如果他不是賀蘭雪,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回到她身邊,甚至連半點考慮的時間都不留給自己,但是賀蘭雪就是賀蘭雪,他不能在自己都還沒有把握控製好自己情緒的情況下貿然作出決定。

  他不是別人,他做不到任由自己的心說話,做不到隨心所欲,他已壓抑的太久,習慣於在做每一步決定之前都思慮周全。他的身份使得他不得不如此,每踏錯一步就沒有回頭的機會。他因為七寶失控得太多,她已經影響到他冷靜的大腦,每次關於她的一切都能讓他不假思索做出決定。但是這一回,不行。

  他自己都已陷入混亂,他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在這種情況下,他怎能走回去,怎能貿然說一聲他不在乎。這段感情他割舍不下,但今天他聽到的這些話實在又讓他難以預料,他不是想放棄,他隻是求她給他一點時間,讓他好好想清楚該怎麽辦……

  可是為什麽,不管他走了多久,她身上淡淡香甜的氣息,被拋棄的悲傷感覺,還是停留在他的五官,他的頭腦。他的腳步莫名其妙就變得蹣跚起來,像是失去了走路的本能,一路跌跌撞撞,不時要靠扶著牆壁才能往前走。手心被石壁摩擦得破了皮,他也沒有在意,隻知道往前走。

  沒有等他走出來,他還是後悔了。幾乎是下意識的想要奔回到她身邊,好在他還有理智,閉上眼睛,意識到自己在黑暗中停留的太久,已經失去了基本的判斷力。前麵隱約透出光亮,他的眼前漸漸露出一片光明。賀蘭雪這時候才發現,路的另一邊,竟然通向天涯明月。
  ……

  順著原路走回去,那條看不見盡頭的路上有什麽她也不再關心,因為她知道賀蘭雪無論如何不會再回來,她也無論如何不會追上去,更加不能等在原地。誰給的承諾都能反悔,隻有自己不會,自己對自己承諾無論如何不會變卦!她走回那件密室,再一次看到冰棺裏的孔鬱之,卻沒了剛才悲傷的心情,因為她已經沒有力氣為上一代的事情而掉眼淚,她始終覺得那種感情太奢侈,她連自己能不能活著出去都不知道,不能再消沉下去!那金光閃閃的寶庫還開著,她走了進去轉了一圈,發現這些金光燦爛的東西曾經讓她那麽的心動,現在卻無論如何提不起勁頭去撿,說來說去,不是為了那可惡的十萬兩黃金,也不會變成如今這個局麵!十萬兩,皇帝要它做什麽,蓋金屋子還是金棺材?她小的時候連一枚銅板都要小心翼翼擦了又擦,十萬兩黃金,是不是堆起來能像一座金山?原來人跟人的命,就是不一樣的。如果她在孔家沒有遭殃前出生,就是萬千寵愛的大小姐,可是偏偏她一出生孔家就沒了,父母也沒了,她成了市井間的小雜役,想想覺得真怪,賀蘭雪憑什麽怪她?七皇子又憑什麽怪她?好處她一點沒有得到,卻要承擔別人的過去,不,那太沉重,她隻想為自己活著。她走回來就是要裝金子,可是當金光燦爛的一片在她眼前,她突然又不想拿了,這些東西既然是屬於前朝皇室的,那一定來路不正,乳娘曾經告訴過她,別人錢再多也不能眼饞,隻有她自己知道來路的錢才能用的心安理得!

  她拍拍孔鬱之的棺材,看見裏麵風華絕代的老爹,終於悲從中來,狠命拍了幾下,“爹啊,你在天有靈,一定要保佑女兒將來找到一個比你還要好看的男人啊,要癡情的,要勇敢的,要有錢的,七寶不要吃苦哦,七寶也不要去打雜了,七寶要過好日子!”她捏緊了拳頭,再三在孔鬱之的棺材上拍了好幾下,直到不知道拍到什麽東西,突然冰棺的角落彈出一個空磚,發出哢嗒一聲響,她嚇了一跳,這時候發現聲音從棺下方傳來。她爬下去一看。居然有一個奇怪的抽屜。她的目光落在一柄匕首上,她取過來一看,竟然在刀鞘上發現一個“孔”字,莫非這把刀是屬於她父親的?刀身上鑲嵌著一枚不起眼的珠子,她想了想,隻將這把刀揣進懷裏,等到她離開密室重新回到黑暗中,發現自己胸口隱隱發光,取出刀來才發現那不是什麽不起眼的珠子,而是一顆散發著柔和光芒的夜明珠,雖然它看起來小小的十分不引人注意,卻能發出這樣耀目的光芒實在是一件令她驚訝的事。好在有它陪著她,使得她不至於孤孤單單站在這個地方。將刀用作照明,實在也能緩解一下她現在的心情。等到她回到那個小隔間的時候,她已經不傷心了,完完全全不傷心,雖然心裏還是有點酸酸的,還是有點想哭,但是她已經開始積極想著要如何出去。海藍有什麽了不起!賀蘭雪有什麽了不起!她未必需要依靠他們,她自己也能生存下去,甚至比他們過得更好!

  她用力地轉動了古鼎,那隔間的牆壁發出一聲奇怪的悶響,竟然真的打開了!她走出的一瞬間,海明月滿臉的不敢置信,呼吸幾乎已經凝滯!

  等看清楚走進來的是誰,所有人都嚇了一跳。海藍是最先聽到牆壁發出奇怪震動的人,等他回過頭來,卻想不到從裏麵走出一個秀發披肩的少女,雖然已經很久未見,他隻看了那身形一眼,就認出她是誰來了。但他寧可自己看不見,寧可自己剛才已經退出了大殿,也好過站在這裏,看著七寶從密室走出來。

  七寶的目光卻沒有落在他身上,簡直是瞧也沒有瞧他一眼,他心裏的滋味複雜難言,說不出的難過,但也有慶幸,如果她盯著他看,他說不定會更難受更痛苦,持著弓箭的手分明有些顫抖,在場的也隻有他的姐姐海英注意到了而已。七寶不是沒有看見海藍,而是這時候有更重要的人需要她去關注。

  海明月目不轉睛地盯著七寶看,她委實沒有想到會在這種場合與自己的女兒見麵,登時心裏也不知道是悲傷還是歡喜,她輕輕走了幾步,像是怕嚇到七寶又中途停住,說話的時候聲音都在顫抖:“你——你是……”

  七丙她走過來,果真退了一步,但並不是因為不想見她,不過是下意識的近親情怯,她雖然走出來,其實自己心裏也不知道是不是為了認這個母親。她十七年前沒有出現,在這麽多年裏她最傷心的時候也沒有出現,現在突然一下子冒出來,她又該如何是好?她的神情遲疑不定,眼底的感情難以捉摸,讓海明月心裏又愛又怕,她早知道她的女兒生得十分像她,親眼看到還是覺得震撼,這是她自己的骨血,她怎能不想見到她!但她也害怕,她怕七寶不能原諒她,不肯理解她,她怕自己的苦心她不能明白,如果真是這樣,她能如何?

  “你是甲子年十月初七子時出生,肩上有一個錢幣記號,你是我的女兒,是我的女兒對不對?”海明月不知道自己此刻的慌亂從何而來,她急切地想要找她確定,可是她自己心裏分明已經認定這個從密室裏走出來的女子就是她的女兒孔萱。

  七寶的眼睛一瞬間黯淡下來,“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辰出生的,從來也沒人告訴我這些。”

  海明月心裏一動,淚水竟然順著臉頰流下來,海英見到這種情形,知道自己和海藍都算是外人,知趣地拉著還一動不動站在原地的海藍出去。海藍擔心那母女兩個,也不敢走遠,就閉上大門站在殿外。混亂之中,他們竟然沒有一個人想到,七寶怎麽會從密室裏走出來,更沒有注意到她為什麽滿臉淚痕,連一向精明的海明月,現在唯一擔憂的,也不過是自己的親生女兒是不是願意認自己的問題,無暇旁顧。

  當大殿恢複平靜,在這對母女之間流淌的卻不僅僅是突然重逢的喜悅,她們一時都沉默下來,誰也不知道先說些什麽,海明月畢竟經曆過許多的風浪,她知道必須由自己開口打破這片死寂般的沉默,當她囁嚅著開口的時候,脫口而出的卻不是請求她諒解的話:“你的臉色看起來不好,要不要去……休息一下,我們再談。”

  七寶不說話,眼睛裏也沒了淚水,她隻是沉默地看著海明月,像是在看著一個陌生人。她見到冰棺裏的孔鬱之,還有想哭的衝動,可是現在卻沒有。她小的時候常常想,如果有一天找到了娘,她一定會撲到她懷裏痛哭一場,但是她沒有,她覺得自己的膝蓋在這一瞬間像是僵硬了,不能有分毫的力氣。

  海明月走近了一步,想要伸出手來抱住七寶,可是在觸到她的眼神的時候陡然停住了動作,她遲疑地看著她,“過去的一切……都是我的過錯。七寶,你能……原諒娘嗎?”

  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七寶好,當年時局不穩,她又剛剛嫁入勃氏,沒錯,她是想要報仇,但她不過是利用了那個人稱帝的野心,若是單憑她自己的力量,又如何能撐起這個天下。危機四伏的時候,她不能將七寶帶在身邊,所以她讓自己的心腹帶著她去別的地方生活,本來預備等她這裏的情況安全了再將她接回來。可是半路上七寶卻被人劫走,直到幾年之後她才輾轉調查到七寶跟自己的乳娘住在麗水城。她想將她接回來,可是,把一個小女孩帶到宮裏,真的是太危險太危險的事情,她在宮中的根基不穩,三番四次被那些妃子陷害,她步步都要小心,等到她能夠掌控全局的時候,七寶已經是個可以養活自己和乳娘的堅強女孩了。她讓海藍去麗水城看看她,卻不料七寶被賀蘭雪帶回了京都。因他並不知曉當年那些事情,所以她並不過分擔心。這麽多年來,她一直想著要補償她的女兒。而海明月所能想到的最好補償,就是讓七寶可以有個好的依靠,她對勃長樂精心照料,對海英悉心栽培,都是為了給七寶將來的生活鋪好一條道路。可是等到七寶生了重病,她才突然明白過來,要是真的讓七寶進宮,她就要過跟自己一樣的日子,她會開心嗎?會不會跟自己一樣覺得沒有自由,沒有快樂?她曾經以為站在眾人之上是最好的,所以她給七寶安排的人生也是如此,海藍的表白對她而言是一個觸動,但是她沒有想到在海藍離開後七寶會愛上賀蘭雪。

  既然她喜歡,她就想要讓她得到。所以她進了宮,她也一直不肯見她,一方麵是害怕見了她就不舍得再放她走。另外一方麵,是因為她要先掃清墨淵教這個障礙。但她沒有想到七寶會在這個時候出現,在她毫無準備的時候,她還什麽禮物都沒有準備好,她連一句道歉的話都說不出來的時候。

  七寶竟然就已經出現在她麵前……

  門外的海英看著自己弟弟的神情,歎了口氣,“你還是——難以對她忘情嗎?”

  海藍目光幽深,第一次不敢看著長姐的眼睛說話,刻意偏開頭去:“我沒有。”

  “你是個男人,拿的起要放的下。切記不要口是心非,你要是說出真心話來,姐姐沒準能幫得上你呢!”海藍不吭聲了,轉過頭來沉默地看著一臉嗔怪的姐姐,欲言又止。


九六

  海明月是如此堅強的一個人,以至於當海英走進去,發現竟然是她哭成了個淚人的時候,真的是驚訝到難以形容。這對母女真是奇怪,本來應該是堅強的母親,卻哭的一塌糊塗。那個看起來很是脆弱的女孩,卻還能有安慰自己母親的力氣。

  真是奇怪又矛盾的母女,卻也出乎意料的和諧。海英心裏還是有些酸酸的,她跟著海明月這麽些年,從來沒有見過她有這麽失態的時候,現在突然見到,也不知道該怎麽形容。見她進來,海明月趕忙擦掉了眼淚,吩咐道:“去把我枕邊的木匣子取來。”

  海明月有個木匣子,連海英也不知道那裏麵裝了什麽。她每次都將它放在床頭,還要上鎖。這時候她匆忙取來,海明月打開以後,另兩個人都愣住了。

  一件刻著“長命百歲”字樣的蝴蝶紋,蝴蝶造型的長命鎖;一對雙龍頭麻花紋銀手鐲;一件虎頭銀帽飾;還有好多麒麟送子、鯉魚跳龍門、牡丹花、蝶戀花等圖案的銀鈴鐺掛墜。七別起一雙小小的虎頭鞋,托在手心細細端詳,那小鞋子隻有她的巴掌大小,做工比乳娘的還要精致,繡的也更漂亮,尾巴上還墜著短短的金色穗子,年歲日久,那金線已經褪了色。“我本來想……”海明月看了一眼七寶的臉色,不知道她是高興還是不高興,說話都有些小心翼翼,“可惜沒有用得上。”

  她小時候很想要一雙這樣的鞋,可是乳娘說隻有抱在手裏的孩子才會去穿那種鞋,她會走路了,能出去到處跑,根本用不著那個,回想起來,乳娘對她不壞,但是絕對說不上很疼愛。她畢竟也隻是受人之托照顧她而已,他們之間非親非故,做到這樣,她已經覺得很好,現在看到海明月準備的這些東西,她才覺得驚訝,原來小孩子是可以擁有這麽多好東西的。站在一邊的海英微笑著看著他們,卻突然眉頭皺了起來,悄悄扯了下太後的袖子。這種舉動絕對不該在她這樣懂規矩的人身上發生,所以海明月愣了片刻就回過神來,海英是在提醒她,七寶身上的那件外袍。

  她臉色登時大變,剛才她就應該注意到的,七比然從密室裏走出來,她很有可能剛才一直站在密室裏聽外麵的談話,莫非她都知道了?這件袍子是男人的衣服,而且不是宮中的東西,剛才還有別人跟她在一起?但她沒有問,半個字也沒有問。

  “這個,都是給我的嗎?”七寶小小聲地問。

  海明月稍稍有些愣住,半天後,唇畔露出一個溫柔的微笑,“都是好多年前就備下的。”可惜發生了變故,再也沒有用得上。七寶的心裏刺痛了一下,她手裏翻來覆去看那雙小鞋,隱隱就有些歡喜,說什麽原諒不原諒,她原諒也好,不原諒也好,海明月都是自己的親生母親,這根本不會有任何改變。她把小鞋放回匣子裏,心裏就有些寂寂的落寞,如果她在海明月的身邊長大,命運是不是就會與現在不同。海明月突然伸了手來,握住了她的,七寶低下頭,卻沒有掙脫。“剛才不止我聽見了。”七寶輕聲地歎了一小口氣。

  海明月握緊了她的手,她略略一想,便知道七寶眼中的落寞之色從何而來,“是賀蘭雪?”七寶的心驚跳了一下,抬起眸子來盯著海明月看,她原想不到她這麽快就能猜出是誰。“傻孩子。”海明月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臉上的表情溫柔而寧靜,七寶選擇這時候將這件事情告訴海明月,必然是擔心賀蘭雪一時憤怒做出什麽不可挽回的事情來,傷害到了太後,她肯說,就證明她心裏已經認了這個娘親。但如此一來,她跟賀蘭雪之間,又如何挽回,賀蘭雪的性格令人捉摸不定,本來配七寶不是最合適,但是七寶又那麽喜歡他,海明月一時之間有些頭疼。當年得知真相後的孔貴妃,知道殺父的仇人便是皇帝,明知海明月的所作所為,還一直暗地裏相助於她,隻是海明月沒有想到,孔貴妃報了父仇之後會選擇為那皇帝殉情,正因為如此,孔貴妃最後的遺願便是讓海明月善待這個孩子。否則在重重包圍中,緣何賀蘭家能將這個五皇子帶出來,沒有海明月的默許,這絕不可能做到。但是現在,她確實有些後悔,當年若不是她一時心軟,斬草除根的話,今日也免了這許多煩擾。

  就在這時候,她突然想起一個人來,心裏頓時豁然開朗。她拭去臉上的淚水,對海英說道:“帶七寶去換件衣裳,休息一下,我隨後就過來。”海英接了吩咐,笑著拉著七寶站起來。七寶的手還被她拉著,海明月心裏其實不想放開,但想起還有事情該問清楚,她雖然眼眶發紅,想到以後日子相處的日子還長著,便忍了又忍,才鬆了手道:“去吧。”

  等海英帶著七寶離開,海明月又靜坐了片刻,梳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才揚聲對外麵道:“海藍,進來吧。”

  海藍經過邊疆的兩年磨練,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做事有些任意妄為的貴族公子,他變得沉穩幹練,像個真正的男子漢。兼之他外表十分俊朗,家世又極好,聽說這兩年去給他提親的人絡繹不絕,卻都被海家婉拒了。他的父母都是明白人,知道海藍的婚事說到底做主的絕不是他們,而是太後。太後上上下下打量著這個站在自個兒跟前的青年,容貌氣度都是頂好的,又因為帶兵打仗而使得臉上比一般貴族子弟多了幾分剛毅之氣,沉穩了許多。

  其實打心底裏,海明月是喜歡這個孩子的,她親眼看著他長大,知道他的為人秉性,當初他貿然來向太後求親,實在是出乎她的意料。隻因她從來沒有考慮過海藍,她一心想給七寶最好最完美的東西,卻在不知不覺中破壞了七寶的愛情,成了他們之間的阻礙,到了今天這個局麵,她實在是不能推卸責任。海藍一進來就克製不住看向大殿別處,可是四處看了一遍也沒發現七寶的人影,他臉上雖然還是沒有變化,卻掩不住心裏的抑鬱難受。海明月輕咳了一聲,海藍回過神來,“太後,您吩咐我辦的事情都辦好了。”

  “這些先不談。”海明月揮揮手,“找你來是因為多日沒見到你,哀家心裏也十分惦念。”在對著七寶的時候,她隻是個母親,但對別人,她還是大曆的太後,這一點海明月永遠不會忘記。

  “承蒙太後記掛,微臣受太後和陛體恤……”海藍的話剛出口海明月就笑了,“不用說這些客套的,你父親是哀家的表兄,你又是哀家看著長大的,怎麽一兩年的功夫生分了許多。今天叫你來,一來是因為你剛才護駕有功,哀家十分欣喜。二來,是為了七寶。”

  海藍一怔,竟然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海明月見狀心中已經有了底,便柔聲問道:“當年你說過喜歡她,哀家問你,到今天你的心意變了嗎?”

  海藍性格本十分開朗,但因七寶的事情實際上受了很大的打擊,現在聽海明月突然提起她,甚至提到當年的舊事,這一瞬間,他隻覺得心裏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揪成一團,身子晃動了一下,險些站立不穩,隻能憑借著一口傲氣勉力維持自己的表情沒有在片刻之間失控,他怎麽會忘,怎麽會變?忘記的人,分明是七寶,變的人,也分明是七寶。如今太後卻來問他有沒有忘記自己的心意!他該忘記嗎?他隻恨自己為什麽不能得了一場病幹脆也忘記過去才好,這樣多輕鬆多快樂,這樣他還可以將以往都舍棄,以後有一天說不定也能愛上別人,也能得到幸福。隻可惜,這終究隻敢想想而已,過去的感情他做不到說忘就忘,說丟就丟,無論如何沉重,如何令他痛心,那都是自己不可割舍的過去,他卻連追問她一句都不敢,說窩囊也真是窩囊,被人橫刀奪愛隻敢躲起來自己舔傷口,他還有什麽話好說!

  海明月看他神情,其實也已經明白了他的心意,她略略想了想,掂量著這句話該怎麽說出口,一時之間大殿裏兩個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誰也沒有先開口說話。這時海明月想好了措辭,剛要開口,卻見海藍神思不屬癡癡望著另外一邊,她便也向那裏看去,才發現七寶不知何時已換好了衣裳,從繡花屏風後麵走出來,與海藍的視線撞上,正有些不知所措。

  海明月心裏不知不覺就歎了一口氣,這兩人到底是個什麽緣分哪——也好,兩個人都在,有些事情她自己不能做主,還是聽聽他們兩人的意見。既然賀蘭雪已經撇下七寶獨自離去,海明月對賀蘭雪的允諾也就當不得真,這麽好的機會是他自己放過了,海明月這樣的人,給了一次機會就絕不再給第二次,要怪就怪他自己!放棄了她的寶貝女兒,將來讓他後悔去吧!“七寶,你過來。”七寶垂下頭走到太後身邊,想要避開海藍的眼神,誰知他還是目不轉睛地望著她,她心裏覺得別扭,但是又無可奈何。還是海明月先打破了這僵局,“有些話哀家本不該現在說,但是很多事情快刀斬亂麻比拖泥帶水要好。七寶,哀家問你,你還願意嫁給海藍嗎?”


九七

  七寶一驚,萬萬想不到海明月會在這個時候亂拉紅線。她當即想要一口拒絕,可是看著海藍又覺得於心不忍,當初的事情如果細究起來她的確不是很占理,如果斷然拒絕,是不是又會傷了他的心?但是她現在又怎麽可能答應跟他在一起,這紅線分明拉的太不是時候。她還沒有說話,一直盯著她看的海藍卻分明已經明白了她的心意,他垂下眼睛,突然道:“太後,恕微臣鬥膽,這門婚事……”

  海明月笑容一斂,明豔的麵孔自然便多了點不怒自威的味道,“怎麽,你還不樂意?”

  海藍不敢再去看七寶的神色,他大聲道:“是,微臣不願。”

  海明月搖搖頭,這兩人之間,她現在都有點看不明白了,到底是誰欠了誰,誰負了誰啊,她閨女以前是個香餑餑,個個爭著來搶,怎麽不過幾天的功夫,誰都嫌棄了?她端詳了七寶一陣,這麽美的姑娘,這些年輕人腦子是不是進水了?當下有點惱怒,“沒人問你願不願意,哀家問的是她!”

  這就有點蠻不講理的味道了,海藍一愣,眼睛不小心抬起來,就又舍不得離開七寶的臉,一直一直盯著看,直到海明月冷冷哼了一聲,他才回過神來,隻是一旦醒了神,他就不能欺騙自己說七寶是喜歡他的了,所以他隻能咬緊牙關:“太後,您別勉強她,是微臣……微臣不願意。”

  這下子連七寶都驚奇地瞧著他,海藍的臉一下子微微泛紅,他心裏明明喜歡的要命,卻不能答應,這種痛苦又怎麽對別人說明?他明明知道她不喜歡自己,又怎能趁人之危?他既然愛她入心入肺,更加不能有絲毫勉強她。剛才太後問她,就算她現在答應了,將來……將來她若是反悔了,他心裏不是空歡喜一場……如果她剛才一口就回絕了,那他心裏將更加難受。說來說去,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期望她答應好還是拒絕好。橫豎,勉強不愛自己的人嫁他,這種事情,海藍是做不出來的。既然如此,這個惡人還不如由他自己來做。

  海明月看著海藍的神色變換不定,卻一直依依不舍看著七寶,哪裏還有不明白的,當下也不由得歎了口氣,海藍這個孩子好是好,就是心眼太實誠,看他外表也不像個傻孩子,怎麽在感情上會這樣糊塗。依她看,分明就是他太禮貌,抹不開男人那點麵子,才會讓賀蘭雪占了先機。對什麽事情都可以禮讓,唯獨對感情不行,誰先下手,就是誰的,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若她是海藍,心愛的人此刻正形單影隻,還不趁虛而入,別人都往他懷裏送了,他還傻傻地往外推,她都不知道說他什麽好。這一看就是個沒長進的,連長樂那小子都知道先下手為強的道理,她海家怎麽就出了這麽個君子?真是叫人哭笑不得!

  “微臣……微臣告退。”海藍再呆下去,就害怕自己把持不住會答應,匆匆就告辭了。海明月看七寶似乎欲言又止,便拍了拍她的手,“你有話要跟他說的話,就去吧。”七寶點點頭,飛快地跑了出去。

  “海藍哥哥!”海藍聽到那聲音,心裏就一顫,腳步頓時停住,卻不敢回過身來,直到七寶氣喘籲籲地追了上來。

  一時之間他看著她,也不知道說些什麽才好。自從上次在一家酒館分別之後,他就再也沒有與她見過麵了。

  “海藍哥哥……剛才謝謝你。”七寶臉頰微微泛紅,心裏其實還是對海藍有所虧欠,尤其是他剛才替她解了圍,不然她真不知道該如何應對。海明月雖然是她親娘,但她對她的心思還沒摸透,對這突如其來的賜婚更是不明所以,好在海藍拒絕了,不然她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海藍看著她清麗無雙的麵容,卻好似沒有聽見她所說的那些話,她謝他什麽?謝他拒絕了婚事,還是謝他大度到將她讓給了情敵?這多麽可笑,他真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他心裏轉過無數的念頭,可是看到七寶眼中些微憂鬱的神色,他開口的卻隻有一句話:“他對你不好嗎?”

  七寶一愣,海藍頓覺失言,強笑道:“我是問你,過得好不好?”他突然想起來,若是賀蘭雪對七寶好的話,她又為什麽要進宮,難道是為了來找海明月?還是因為她孔家的冤仇?不管是哪一種,隻能證明賀蘭雪對她還不夠好,不能讓她打消了這些念頭,又怎能讓她孤身一人進宮!若是換了他,若是……

  片刻後,他又沉默下來,剛才還激動的情緒像是被澆了一盆冷水,到如今他還是不肯死心,還要自作多情,七寶的心裏,分明是沒有他的。若不然,她又為何會對太後的賜婚那樣排斥。

  有些話,她不說出來,已經是對他最大的仁慈。他又怎能因為她不說就隨意猜測她對自己還有情意,這不過是她在可憐他而已!海藍什麽時候需要別人同情了?他臉上的表情有些僵硬,心裏說不出的難受,但是看到七寶悶悶不樂的神情又全都咽了下去,他本來以為自己已經站起來了,已經能夠坦然麵對她,可是一看到她,便將自己所說的話全都忘記了,以往的一切全都湧上他的胸口,讓他感到煩悶,不知該如何是好。

  “海藍哥哥,現在想來,還是我該說一聲抱歉,你能這樣幫我……實在是一個很好的人。”

  很好的人?他苦笑,怎麽會變成一個好人,感情裏最後失敗的都是好人,他多想順從自己的心意做一回惡人,可是他卻偏偏做不到,哪怕看到她掉一滴眼淚,他都會後悔心疼半天。也許是他上輩子欠了她,這輩子他要做這個好人來還給她吧。

  “沒什麽好原諒的,你並不虧欠我什麽,這種事情……如果不是雙方有意,勉強在一起……”他還想安慰她幾句,可是他自己心裏都難受得不得了,又怎能說下去。想起以前他總是去摸她的頭發,捏她的臉蛋,那時候真的是很開心的時光,她隻是一個小女孩,而他也不過是覺得她很可愛而捉弄她。可是不知道什麽時候,這種感情就在他心裏變了質,是他不好吧,若他肯老老實實做她的哥哥,後來也許不會發生這麽多事情。說到底,是他庸人自擾,怨不得別人。

  如果海藍出言責怪她,說她忘恩負義,背棄感情,那七寶心裏可能會好過許多,他越是這樣說,她心裏越難受。若是她沒有生那一場病,現在他們也許還是好好的。若他沒有一聲不響離開京都,現在他們也許已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她也不會愛上賀蘭雪,不會陷入這樣的愁悶中,不會因為賀蘭雪離開而感到悲傷,後來的一切也都不會發生。她心裏若是一點遺憾沒有,那是不可能的,隻是走過的路,她不能回頭,若是她今天答應了跟海藍在一起,心裏還想著賀蘭雪,那對他來說是不公平的,她無論如何不能這麽做。

  “謝謝你,海藍哥哥。”七寶的話說的誠摯,發自肺腑地感激著眼前這個長身玉立的青年,在她成長的過程中他始終像個大哥哥一樣關心照顧她,雖然沒能走到一起,她還是感激他的寬容大度。

  海藍苦澀地笑了笑,手伸入自己懷裏,取出了一直貼身放著的一樣東西,七寶剛要看見,突然旁邊有人喊了一聲“萱兒!”,一個黃色袍服的年輕男子已經飛奔過來,一下子將她抱在懷裏。

  呃——
  七寶呆了呆,一時不知道作何反應。

  勃長樂剛放下心來,一放開她就發現海藍立在一旁,頓時皺起眉頭:“海將軍怎麽在這兒?”

  海藍頓住了手上的動作,七寶再看時他的手心已經空無一物,他靜靜向皇帝行了禮,“微臣來拜見太後。”

  勃長樂淡淡看了他一眼,再次衡量了一下他站的距離,好像也不是跟萱兒走的很近,不像是意圖不軌的樣子,稍微鬆了口氣,“既然如此,海將軍自便吧。”

  直到他拉著萱兒走遠,海藍還站在那裏。過了半天他掏出剛才藏起來的東西,攤開手心,竟然是一個繡著紅梅的香囊,上麵的針線有些拙劣,但是他卻一直貼身放著,整整保存了兩年,他以為等到自己回來,可以親手將香囊給七寶看,告訴她,他連上戰場都會帶著,這是他的護身符,可是等他回來才發現,這個香囊,對七寶而言已經沒有什麽意義,隻有他還當寶貝一樣揣在懷裏。剛才他是想要還給她,可是想到如果真的還了她,以後他們之間就真的毫無牽絆了,一個停頓,就被勃長樂打斷,這個香囊也就送不出去了。

  不過——這樣也好,他歎了一口氣,將香囊小心翼翼又放回懷裏,收著吧,她既然在宮裏,見麵的機會多的是,下次再還給她。

  下次?他舍得還嗎?

  不管了,以後再說!他想著,回憶起剛才勃長樂那憂心忡忡的神色,覺得有點不對,決定下次見到七寶再好好問她,就算他情人做不成,總還是一直關心著她的兄長吧,他過問一下,也不是很過分,心裏終於舒服了一點,他一邊這麽想著,一邊大步離開。

  不遠處,海明月在殿內長歎一聲,海英不由笑了,雖然這團亂麻現在越來越亂,但是難得太後有這樣的心思去管年輕人的感情,雖然她每次一插手就會變得更亂……呃,也還是好心做了壞事。海明月斜她一眼,海英立刻站直了嚴肅狀,片刻後又突然醒悟過來,海明月再沒有算計,也不會這麽貿然就將七寶許配給海藍,她今天這一出,沒準是為了試探七寶的心意。

  她偷偷看著座上的太後,她正捧起一碗茶,笑著喝了一口。

  薑,果然還是老的辣。

九八

  在石洞中,她是七寶,出了這裏,她卻隻能是萱兒。剛才勃長樂叫她的一瞬間,她差點都不記得,自己在宮裏已經改了名字。太過於忘乎所以,就是這樣的結果,她早該知道。
  隻是勃長樂看著她那眼神,她怎麽瞅著怎麽心裏害怕。好歹她還大他兩歲,他動不動就摟摟抱抱,她哪裏還有臉見人。這宮裏上上下下幾千雙眼睛可都瞪大了在瞧著,她再不濟也不想落個勾搭小皇帝的罪名,傳出去委實不太好聽。
  隻是他一路握的死緊,她剛想甩開卻被他抓住指尖又整個拉住,末了幹脆拖著她手回乾清殿。殿門口站著一個年輕男子,勃長樂拉著萱兒進去,他正好撞見,看見萱兒的時候,他睜大一雙眼睛,像是撞見了鬼魂,掩不住的驚恐和懷疑。他雖然不敢置信,倒也沒忘記禮數,趕忙向勃長樂行禮,皇帝卻望也沒望他一眼,擺擺手讓他退下。杜良雨卻還是站在原地,愣了半天,才驚覺那個窈窕的女子正是萱兒沒錯。
  被拉到殿內,勃長樂一聲大吼:“全滾出去!”內監宮女們麵麵相覷,一溜煙退下了。
  “你剛才去哪兒了?”他的聲音很低沉,卻好像還是有點沒清醒,眼睛裏有好多萱兒看不懂的東西。
  萱兒想了想:“陛下,剛才……奴婢出去準備打點水給您醒神……誰知道不小心被不知道哪個殿的宮女碰了一下,打翻了水盆,然後正好海英姑姑路過,瞧見奴婢一身濕淋淋的,沒有可換的宮服,就請我去太後宮裏,她取了她的衣裳給奴婢穿。”
  皇帝聽到她說的前半段,還是半信半疑,但看到她身上嶄新的杏黃上衫蔥白羅裙,也便信了七八分,這的確不是尋常宮女有的宮服,非得是海英這樣的姑姑才能有的待遇,也虧得七寶合身,穿起來更為清秀好看。
  萱兒不太敢看皇帝的眼神,總覺得他像是要洞穿她的心思,實在費解,他就算打她的主意,也不用表現的那麽明顯吧,實在是——太明顯,露骨到她都不好意思,他還一點不回避那些宮女內監,她在乾清殿不太好混了都,成天見的就是那些小姑娘整天冷嘲熱諷,畢竟皇帝眼前的紅人不好當啊。
  “陛下沒別的事,奴婢告退了。”
  “等等!”萱兒抽自己的手,一下,兩下,三下,都抽不動,眼睛裏有點著急,勃長樂笑起來,“手上怎麽了?朕瞧瞧。”
  萱兒一愣,他已經翻開她的手心。好在他沒注意那不屬於宮服的布條,反正那已經被血染紅了,已經看不出來原本的顏色。他隨手就丟到一邊,揚聲道:“小金子,給朕滾進來。”
  ……
  上次他用的金創藥,還剩下許多。他拉著萱兒坐在椅子上,萱兒渾身不自在,這是皇帝陛下的龍椅,她坐起來,實在是心驚得很,而且覺得硬邦邦的,不太舒服,難為皇帝一坐下就是好多個時辰,不容易不容易,看來她這個小宮女平日裏站著還是很好的,坐著也疼啊。
  “別動!”勃長樂擰起眉頭,聲音有點慍怒,“怎麽傷的?”
  “木盆摔了,手蹭過假山,不小心摔破了。”萱兒眨巴眨巴眼睛,撒謊的時候臉不紅氣不喘,隱隱有越來越順當的感覺。
  他小心翼翼地將藥膏塗在她的手心,“最近別沾水,下次再這樣,就別出去了,這些活兒交給別人。”他闔上藥盒,手指不由自主撫上她的額角,萱兒愣了一下,他渾然不在意地道:“蹭到假山上的時候,身上還有哪裏受傷嗎?”
  “朕看看。”他的手指無意間在她臉上摩挲,一副認真的樣子,嘴唇微微抿著,萱兒也不好意思拒絕,任由他的手指在她臉上和鬢發間停留了很久很久。
  “陛下,奴婢沒別處受傷。”她微微抬起頭,有些不自在地答道。
  “嗯。”他淡淡哼了一聲,手指才慢騰騰地從她臉上挪開,萱兒悄悄鬆了一口氣。
  皇帝的袖子上熏有紫述香,寧心靜氣,香氣經月不散,水洗不消,是極為奇異的香氣。這時候他的衣袖在她頸項間不留意蹭了一下,她縮了縮脖子,覺得氣氛有些不對,這種香氣,在他先前壓在她身上的時候,仿佛換了種味道,極富侵略氣息,她不是很喜歡,這時候聞到更是覺得渾身不自在。
  “餓了麽,這都一天了才找到你,朕還以為你跑了。”手指還殘留著一種溫暖的舒適感覺,對勃長樂而言,很有……誘惑力……
  萱兒有點訕訕的,笑容掛在嘴角有點僵硬,“陛下真是說笑,奴婢能跑到哪裏去。”
  “朕是說……算了,你餓的話,朕吩咐他們準備點心。”
  “你這麽盯著朕看做什麽,難道朕會吃了你嗎?”
  “你把朕當成什麽?想要趁你迷糊的時候占有你的無恥之徒麽?”
  勃長樂的手有點顫抖,他心頭莫名的湧上一陣刺痛,雖然,他的確是想要她,甚至是順水推舟的想要占有她,可是他如果真要強迫她,清醒不清醒,又如何?
  “你別怕,朕暫時不會對你……算了……”勃長樂懊惱起來,末了又死盯著她雪玉般的頸子看,不自覺的吞咽了下口水,他擔心自己下一刻就會撲過去咬住她的脖子,強迫自己轉開了視線,有點別扭地道。
  呃——實在是很詭異,皇帝好像一下子對她好親密的感覺,是不是幻覺呢?還是不小心被他壓了一下,他轉了性子,覺得對不起她?可是他也沒占到什麽實質性的便宜才對。難道親了下摸了下,他就將她視為歸屬物了麽?真是——
  吃晚膳的時候,果然在專門的宮女嚐膳後,皇帝一揮手就讓其他內監宮女們全部退下,獨獨留下心腹小金子和萱兒在殿內伺候。萱兒其實很羨慕皇帝嚐膳的宮女,覺得她每次都能吃到好東西的說,雖然在賀蘭家也是非常講究的,每次的菜色都會有九至十樣,但是賀蘭雪凡事都不愛鋪張,較之一般貴族家庭還算是很簡樸的。但是那樣就夠萱兒大開眼界的了,對於一個從小把饅頭當作山珍海味的孩子來說,那已經是很開眼界了。到了宮裏,更是覺得皇帝的日子很舒坦。他這一餐就有二十多道菜,有主食有香粥,連吃的米都是專人培育的黃白紫三色米,更不用說每餐都配以山珍海鮮,奇瓜異果。
  真是好奢侈……
  萱兒眼紅地站在一邊,詛咒著小皇帝將來投身窮人家,看看半個饅頭一頓飯是什麽樣子的生活,省得他一臉無所謂地這個一口,那個一口,然後就都賞賜下去,吃不完還要每餐做那麽多,真是天打雷劈,哼!哼!哼!
  “你過來,陪朕一起吃。”
  啊?!萱兒愣在當場,直到被小金子推到一邊側座坐下還愣愣的。她的手裏被塞了一雙銀筷,她還不知所措地呆呆看著皇帝。“看什麽,如果不想吃就算了。”
  看她果然乖乖低下頭喝香粥,筷子都沒用,皇帝嘴角露出一絲笑容,突然橫伸出一隻手,搶過去,萱兒不明所以地看著他捧著那精致的小碗,就著她剛才喝的位置輕輕抿了一口:“也沒有很好喝。”他淡淡評價了一句,又把碗放回她手裏。“怎麽,嫌朕髒嗎?”


以下部分為貓窩出版書手打部分:

萱兒隻能小心喝起來,一頓飯也就沒話。
晚上休息的時候,想著這一天發生的事情,
萱兒輾轉反側,無法入眠。
剛翻了個身,卻發現一具溫熱的身子貼了上來:“睡不著,陪聯聊聊天。”
呃——半夜三更,爬到她床上要聊天,還貼得這麽近,不太好,不,是很不好才對,萱兒立刻貼近牆壁好在她沒有多想,,離他好遠,“陛下,您怎麽來了?"
好在她沒有多想,不然一下子一刀過去,不知道會是誰血濺當場,看來勃長樂的武功真是不弱,進來都悄無聲息的,真嚇人。黑暗中他的臉看不分明,隻有深刻的棱角和溫熱的呼吸是如此的靠近,“怎麽,你害怕膚?
“不是,奴揮是覺得——”
“那就閉嘴。”他的聲音明顯有些不悅,將她的身子強硬地冊過來,她的背部一下子貼在他懷裏,隻能聽到他的氣息重了些,他把下巴擱在她的肩膀上,“聯睡不著,隻是找你聊天,可是你要再反抗,就不一定了。”
威脅!這是威脅!她眼珠子滾了滾,悄悄把那匕首往枕頭下一塞,現在被發現,就是私藏兵器,估計被逮著的話,不死也得打殘,她娘就算是太後,也不一定來得及救她,要小心,小心!睡覺都不踏實,真是慘痛。
勃長樂歎了一口氣:“天一黑,聯就覺得這宮裏冷得像冰窖,一絲人氣都沒有。”
“不是還有很多宮女內監在陪著陛下嗎?”萱兒沒話找話,不想讓他閑下來,分明感到他的手已經摸在了她的腰間,好在沒往別的地方挪動。
“他們都像是會呼氣的木頭樁子,朕說一句,動一下,難道一個會說人話的都沒有?”他的聲音大起來,萱兒怕他引來別人,那就更說不清,便低低應了聲。誰知道他一把抓住她的手,“不過,朕在宮外第一次見到你,就覺得你跟他們不一樣。至少,那時候你沒把朕當成個皇帝,朕覺得能跟你認識,是緣分。不管你是為了什麽才進宮,朕見到你,心裏都是……歡喜的。”
這人好像很寂寞,萱兒暗暗想,做皇帝也不容易,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不過,沒人說話,似乎跟她也沒什麽關係,她可不想做那個陪聊天的,太危險了。說一句話不對,就被拖出去打板子,真可怕,難怪這宮裏沒人敢做皇帝的朋友,皇帝的親人。
他靠得這麽近,衣服上的香氣越發濃鬱,萱兒感到背上的溫度有升高的趨勢。
萱兒長長的烏發瀑布般垂落在腰間,發梢傳來幽香同樣讓勃長樂心動神搖,他想起白日間她馨香的身子,本來平靜的呼吸開始急促起來,連心髒也越跳越快。
“轉過來!”他突然道。
啊?萱兒的話還沒有問出口,整個人己經被他正麵摟著,他突然吻住了她的嘴唇。萱兒一個勁兒地想要後退,卻發現後麵是牆壁,背部貼在那牆壁上,一陣陣發冷,可是不論她怎麽後退,他扣住她的後腦勺,把她牢牢禁錮著,深深吻住她的嘴唇,他的唇是冰涼的,可在她口中翻攪的舌尖卻十分滾燙,這種奇怪的感覺讓她一時之間忘了一枕頭底下還有一把刀。等她清醒過來,他己經鬆開了她,額頭輕輕抵在她額頭上,似乎氣息還是十分急迫,他的手在她的頭發上摸了摸:“朕走了,你好好睡吧。”
她愣愣看著他利索地翻身下床,迅速掩上了門,像是後麵有女鬼在追,她十分不解,翻來覆去也沒睡著,第二天起床的時候就有了微微泛青的眼圈,她把匕首往腰間隱蔽處塞好,想想又拿出來,猶豫了一下還是放進了懷裏。
她在銅鏡裏瞧了半天,最終對那對青色的月牙表示放棄,洗漱了一下便匆匆要趕去做自己的活兒。誰知道剛出門一個人的胳膊伸過來就是一拉,還用手緊緊捂住她的嘴巴,萱兒心裏一驚,匕首出鞘就是一劃,那男子悶哼一聲退了開去:“你瘋了,是我!”
知道是你,所以才一刀下去,萱兒目光冰冷地看著杜良雨,直到他心裏發毛:“又不是我推你下去的,你這麽看著我做什麽!”他袖子都被劃破了,露出的胳膊上是一道血痕,他疼得直抽氣,連帶著臉色也沉下來。娃娃臉變得烏雲罩頂,一大早上就見血光,看來他是夠倒黴的。
“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所以才沒捅你胸口。”雖說對她確實不是故意推下去的,但是對賀蘭雪那就是十分有意了,如果不是他,她也不必要傷心一場。萱兒看杜良雨的眼神越發冷颼颼的,讓他也不由得壓下怒氣:“又不是我要找你,有人找你,跟我來。”
萱兒懷疑地看了他一眼,想想乳娘還需要這個家夥照顧,不得不跟了上去。誰知道推開門,見到的卻是臥床的顏若回。他臉色蒼白得跟鬼一樣,大清早的一絲血色都沒有,嘴唇上還微微青紫,讓人看得心驚。萱兒突然想起來,曾經見過他發病,一轉頭想問問看杜良雨,他卻已經退了出去,掩上了門。
“你發病了?”對上顏若回的苦笑,萱兒就明白自己猜測正確,她好像刺了他一下,應該是沒事兒的,麻痹人而己,不會引起他發病吧。看他猛烈地咳嗽了一陣,才喘過氣來,她好像又有點內疚,畢竟他是為了救她,還幫了她的忙,她這麽推卸責任,的確不太厚道。她在桌前倒了一杯水,發現是涼的,便去換了熱水進來,遞給他的時候看見他唇畔間蒼白的笑意,“你的病是不是嚴重了?”
顏若回搖搖頭:“老毛病了,不礙事。”萱兒心底當然是不希望他死的,這個人在宮裏,能阻止著點杜良雨做壞事,那家夥一肚子壞水,真的是沒轍。她覺得自己的匕首上染了血,可是剛才砍了他一刀,誰知道血絲很快消餌,半點痕跡也沒留下,果然老爹的匕首就是不一樣,捅了人也可以當做沒有捅過,下次杜良雨再使壞,她就像殺雞一樣宰了他,省得他那麽壞,還要害她,萱兒心裏為自己突然躥上來的宰雞畫麵嚇了一跳,什麽時候她自己變得這麽壞心眼了,真可怕。
“你也開始變了,但是比以前更傻。”顏若回笑,“有什麽事情也別放在心裏,跟我說說好了。”
“乳娘好不好?”萱兒突然握住了他冰涼的手,顏若回又縮回被子裏,身子分明僵了僵。他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會兒:“沒事… … 她還好。”
萱兒狐疑地看著他,但是壓下滿心的話,因為她想起還得去書房伺候著,所以也沒說上幾句話,她關門的時候,發現顏若回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看,那眼神有些酸楚,她不知道是怎麽了,還以為生病的人比較脆弱,卻不知道顏若回的病情這時候已經到了爬不起床的地步。
皇帝一早便上了朝,她把書房整理了一遍,將架子上的古董花瓶擦得光可鑒人,反複清掃了地麵,原本就沒什麽灰塵,還是認真地檢查了又檢查,務必讓任何人都挑不出錯處才走出來。一轉過走廊,便看見一隊人走過來,領頭那人儀態萬千,不是梅太妃還會有誰。宮裏的所有人,隻有她愛穿極其豔麗的顏色,雖然保養得不錯,可是她的那種高高在上的姿態,萱兒始終不是很習慣,所以看她過來,忙閃身想要避過,誰知道卻被叫住:“本宮是鬼嗎,把你嚇成這樣?還看什麽,快點滾過來。”萱兒很恭敬地跪下來請安,梅太妃慢慢走過來。看著她低低垂下的眼睛,梅太妃刻意走到她麵前,尖利的紅指甲挑起她的下巴,“嘖嘖,真是個美人胚子,本宮倒是小瞧了你,宮裏這陣子陛下身邊最紅的宮女可不就是這個小丫頭。”
萱兒悄悄歎了口氣,這是她第二次被梅太妃為難,真的很不明白,為什麽她一個太妃,整天跟個小宮女過不去,她又不是皇帝的老婆,爭風吃醋不為,到底為哪樁,真是奇怪。她卻不知道,梅太妃一見她這小模樣,就聯想到海明月,她明知道太後跟這丫頭的關係肯定不簡單,甚至隱約猜測到了她的來曆,越發氣恨,因為她的親生兒子現在就被她迷得神魂顛倒,這次選妃,她的幾個娘家侄女也都進了宮,可是現在連皇帝的麵還沒見到,顯然皇帝根本沒有把自己這個親生母親放在眼裏,單單對著這個萱兒另眼看待,在她的潛意識裏,是海明月對她的一種挑戰。
她冷笑道:“苦著臉做什麽,難道叫你日日在宮裏伺候著皇帝,你心裏還不樂意了?”
萱兒淡淡道:“太妃明鑒,陛下政務操勞,為國事撣精竭慮,奴牌是乾清殿的宮女,伺候陛下是奴牌的福分,不敢有絲毫怠慢。”
“嘴巴還挺厲害,果然是個厲害的角色。”四周這時候一片靜寂,身後的那些宮女內監一時都意識到氣氛僵硬了起來,全都遠遠退後不敢靠近。可是梅太妃不過再三看了她幾眼,沒再言語,她想著暫時找不到她的什麽錯處,不好動手,如果能逮著這丫頭什麽把柄,倒是好做文章。梅太妃走了許久,萱兒才鬆了一口氣,這個老女人,越來越煩人,她跟她的娘親年紀差不多吧,為什麽海明月看起來那麽美那麽端莊,這個整天張牙舞爪,要是她是皇帝,當年也不會喜歡她,女人一點也不溫柔,像個刺猜似的,多嚇人。
“太妃,您這是往哪兒去?”
“沒眼力勁兒的東西,本宮好久沒瞧見錦繡公主了,今兒個去看看她。”宮女看著梅太妃粉色帕子下豔麗的笑容,心裏有點膽戰心驚。
……
太後自從見到了萱兒,便經常讓海英去叫她過來說說話,還問她願意不願意來清寧宮,可是她想起自個兒還有事情沒做完,雖然很危險,也不方便告訴海明月,但是看到她憂心忡忡的眼神,似乎對她的小算盤十分清楚,卻又不好勸阻她的模樣,倒是每次去,都能看到海藍,不知道是不是海明月的刻意撮合。她沒放在心上,海藍雖然很好,她卻沒談情說愛的心思,整天想著如何竊取人家心頭的血,哪裏還顧得上海藍越發哀怨的眼神。
可是每次她出來,回去後勃長樂雖然不說什麽,但是那張臉都陰沉得要命,完全破壞了他一雙丹鳳眼的美感,每次看到她都像是要噴火,卻都隱忍不發,萱兒覺得,風雨欲來,小皇帝這個人,心思實在莫測,她的確搞不清該如何下手。她本來可以向杜良雨要一些藥物,可是她現在跟他鬧僵了,也不想去求他,他在他們身邊待著,不知道到底還在打什麽主意,可能還是對殺賀蘭雪的事清耿耿於懷,他的瘋子教主都消失很久了,他還執迷不悟要報仇,無可救藥。想到賀蘭雪,萱兒雖然難過,倒也維持不了多久,但是時間一晃兩個月過去,賀蘭雪始終沒有任何消息,她嘴上不說,裏還是很怨恨,當真說走就走,有本事走了就再也不要來找她,找她,她也堅決不理。
想想又覺得委屈,半夜裏經常偷偷掉眼淚,連飯也不大吃得一下,整個人瘦了一大圈。
賀蘭雪看著手中的紙條,上麵記錄著萱兒在宮裏每一天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他看得心時常揪得緊緊的,又不敢再去宮裏看她,整日整夜地睡不著覺,一閉上眼就是她淚痕滿麵的模樣,想著心裏就越發難過起來。知道她吃得很少,他心疼不己,但是又毫無辦法,他要是再進宮,就控製不住自己的言行了,說不定扛起人就走。他不想,不願意,不開心她留在別的男人身邊,他知道勃長樂對她看得很緊,而海藍也時常能見到她,反觀自己,明明相愛,卻非要用一堵牆隔開彼此,真是活受罪。
將那薄薄的紙翻來覆去地看,他一直舍不得燒掉,宮裏布下眼線不容易,他以前布著不過為賀蘭家作打算,誰知道現在全部被用來觀察七寶,他完全都不在意其他的消息。真不知道是怎麽了,說冷靜下就可以,越想她腦子越熱,越發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賀蘭雪啊賀蘭雪,你真是個大傻瓜。
他突然猛地捶了一下桌子,把站在跟前笑嗬嗬的老管家嚇了一大跳:“公子,您這是怎麽了?”
“管家,我前段日子吩咐你去辦的事情,做得如何?”
老管家怔了怔低聲道:“跟那邊聯係上了,世子妃說最近不好下手,因為世子就住在天涯明月。”
賀蘭雪嘴角掛上冷冷的笑容:“她賀蘭憐什麽時候變得這麽沒用,難道她世子妃做得太久了,過得太安逸?”
老管家搖搖頭,賀蘭憐顯然對明親王世子沒什麽感情,他瞧著那對夫妻不像是夫妻,結婚不久就各過各的日子,頗有點當年明親王跟王妃之間的冷淡,不知道賀蘭憐是不是己經失寵,但是她既然說不好下手,平日裏又一直傳著消息,證明沒有作假,也沒忘記她是賀蘭家的人,隻是明親王世子為人看來浪蕩,實際上確實個精明的角色,公子這樣著急,確實不像是他平日裏有的冷靜,看來他確實極為擔心身在皇宮裏的那個人。
唉…… 男女之間的感情,老人家是越發看不懂了,玉娘自從杜良雨走了以後也一直悶悶不樂,好姐妹也進了宮,沒人說著勸著,早晚悶出病來,真是作孽……
萱兒卻並不知道賀蘭雪心裏的打算,她在宮裏天天忙碌著,倒也抽不出太多時間去傷心難過。杜良雨進宮後,皇帝的頭痛症果然好了許多,他在太醫院也謀了個職位,算是正式在宮裏有了行走的權利。
他看見萱兒的時候總是欷歔長歎,說自己的胳膊上那疤痕是消不掉了,她如何如何狠心雲雲,末了總不忘提醒她要去看看顏若回,神情之間似有所隱瞞。
直到萱兒發現顏若回基本己經起不了床,她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他再發作兩次,神仙也救不了。”
所以萱兒看顏若回的時候,不免紅了一雙眼睛。她不願意看著一個活生生的人在眼前消失,那實在是太可怕,叫人覺得心寒。何況顏若回還算是幫過她,對乳娘也很好,她總覺得欠著他人情沒有還。所以她問他:“要不要見見海英?”


顏若回當然也知道自己時日無多,竟然沉默了許久,才慢慢道:“如果能不被她發現,最好。”
萱兒點頭。
當天她就約了海英姑姑來她房間,說有要緊的事情商量,海英還以為什麽重要的事情,原來是萱兒找她要了個花樣子,說是要繡個帕子,她當然覺得不解,早說她好直接帶來樣子不就好了,何必特地叫過來說這麽句話。兩人正熱絡說著話,門突然開了,海英看見一個少年走進來,腳步虛浮,麵容清秀,但是眼睛透著一股靈氣,進來就看著她們也不說話。
“這是杜太醫身邊的小廝,我身子不舒服,讓杜太醫開藥過來,他給送方子。”萱兒笑著補充道,其實很擔心顏若回的身子,他明明站都站不穩,還非要來這裏。
“那你哪裏不舒服,要不要—— "
“別驚動她,我很好,最近不太有食欲而己。”萱兒說著說著,突然聽見門輕輕掩上了,她隻來得及看到那個人的背影。
心裏莫名一酸,顏若回這人,其實很可憐。親生姐姐就在眼前,卻隻能如個陌生人一樣,隻能偷偷看上一眼,連一句話都不敢說,相比較而言,她算是幸福的,雖然至今沒能將娘親叫出口,可是海明月就在她身邊,不會像是天邊的月亮,摸不著也看不見。
晚上的時候,顏若回就又發作了一次,萱兒看著他抽搐不己,不知道怎樣才能幫助他,可是看到他那樣子,又覺得什麽安慰的話都說不出來了。他明明有病,根本不應該去練習武功,隻會讓他死得更快,他這麽做,可能就是為了有一天能打敗海藍,可是現在他躺在這裏,連海家的人的名字都沒有提過一次,包括他曾經恨入心肺的海藍,那個奪走他一切的人。
“你不用擔心,我死不了那麽快。”
萱兒握緊他的手,突然覺得他的笑容很溫柔:“對不起,幫不了你什麽忙。”
“能見到她,我心裏己經很高興了,沒關係的,她不知道更好,如果有一天她知道了,世上隻會多一個人不開心。那個人,才是她的弟弟,我隻是一個連名字都沒有的人,死了就死了,也沒人會傷心的。”
“怎麽沒有?我會傷心,乳娘會傷心,杜良雨也會傷心的。”萱兒執拗地道,清麗的容貌在燭火下顯得更為嬌美。顏若回心裏一動,握住她的手微微有些顫抖: “如果我能活得長久一點,一定不會放棄的。”
“你說什麽?”萱兒驚訝地看著他。
顏若回笑著擺手,示意沒什麽,接著他略略想了一會兒,
才慢吞吞地說道:“其實有件事情,我一直想要告訴你,隻是怕你承受不住。”
萱兒看著他蒼白的臉色,不知道他到底想要說些什麽,直到他嘴巴裏麵吐出那幾個字眼,她才意識到他在說些什麽。“惠姨她,早就過世了。”
她眼前發黑,突然直挺挺倒了下去,顏若回在驚呼,她卻己經聽不見了。她醒過來的時候,顏若回靠在她床邊,杜良雨的臉色非常不好,看著她像是看著一塊木頭,仿佛覺得她愚不可及。“你乳娘死就死了,你不是開心了嗎,這下子沒人逼著你再去做你不願意做的事情,拖了這麽久,可算解脫了。”他冷言冷語,十分不樂。
萱兒看著他的眼神像是要吃掉他,顏若回連忙擋住:“你這是幹什麽,她現在不宜動氣,你還故意氣她,對孩子不好。”
孩子?
他在說什麽?萱兒驚訝地看著他,顏若回眼底的亮光有些黯淡,卻還是輕柔地道:“你有了身孕,自己卻不知道,難道要出了事才好嗎?”他嘴巴不停開開合合,萱兒簡直不能分辨他在說些什麽,直到他提起她的乳娘,他塞給她一雙虎頭鞋,“這是惠姨送給你作紀念的,她早知道自己不成了,她說,你小時候總是想要這個,可是那時候卻沒有辦法買給你,隻能留個紀念。”
“可是,她明明說會等我的。”萱兒顧不上他們剛才說的事情,眼淚已經流了下來。顏若回歎了口氣:“你早該知道,她不會連累你的。你一定不知道,惠姨的腿是真的有病,常年的勞累和操心,她確實很難熬下去,直到她回到墨淵教,才給杜良雨醫治好,她不是誠心騙你,也不是故意想要你生活得很苦,她說她對不起你,讓你不要怪她。”
“你別難過,其實惠姨要做的事,誰也攔不住,她是墨淵四君之一,這話隻怕我們都沒敢告訴你,但是她離開教裏以後,就沒人提了,她的武功,還在我之上,就算我想要攔著,也攔不住。”
“她隻求你,將來若是見著了鬱之公子,如果他真的已經過世,還請你將她的骨灰放在他的身邊。她說她活著沒有陪伴著公子,死了也想要留在他身邊,你願不願意幫她這個忙?”
萱兒連連點頭,一旁的杜良雨看不過去,粗聲粗氣道:“你這麽大個人,還哭什麽,馬上就要做娘的人,難道連這點都承受不住?”
又一次聽他提起這一點,簡直讓她不知道是發生了什麽事情。
“喂,你不要想什麽打掉孩子,你從小吃苦太多,身子太弱,懷孕極不容易,若是這個孩子掉了,你以後可能再也做不了母親,你可要想清楚。”杜良雨在一邊嘰嘰歪歪。
對萱兒來說,句句都是驚雷,她突然想起在石洞裏跟賀蘭雪度過的那一段時光,頓時明白自己以為早己隔斷的緣分,卻不知不覺被老天又重新聯了起來。她真的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顏若回突然將手放在她肩膀上:“別難過,一切都會好的,賀蘭公子那麽愛你,不會讓你再待在宮裏,早點離開吧。”
離開?去找賀蘭雪,不,她不要,他不要她,也不會要這個孩子。她不要!


第十九章絕境

萱兒在走廊上越走越快,突然一陣奔跑,風吹起她的裙擺,像是她此刻淩亂的心情,混亂不知所措。這件事情她想要找個人商量,她想告訴海明月,可是想到她要她嫁給海藍,她就猶豫了。太後肯定不會願意她有賀蘭家的孩子吧,不知道會做出什麽來。
在心底,她還是不能全信任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娘親,雖然她看起來那麽好那麽溫柔,她還是會覺得她高高在上,不可攀附。有深深的距離感,母女之間怎麽會有這樣的感覺呢?萱兒不知道,但就是存在,她也感受到了這一點。她在宮裏現在什麽目的沒有了,不是為了乳娘,她又何必進宮?現在變成如今這個局麵,不知道老天是不是都也在拿她開玩笑!
等安置好了乳娘的骨灰,她要出宮去!等這裏的事情都過去了,她可以有自己的生活,不用再考慮其他人或事情,為自己活著!要堅強!
到了夜裏,她心中為了杜良雨白天說過的那些話而動搖不己,如果像他所說,她有了孩子,就等於是有了屬於自己的親人,任何人也搶不走,就是屬於她的!她為了這個想法,竟然隱隱感到激動,她現在完全不能想到要告訴賀蘭雪,告訴工他這個孩子也許會被搶走的!不,她要獨自留下寶寶,不告訴任何人!
二更多的時候,她還在為了這些事情煩擾,突然聽見有輕輕的叩門聲。她初始懷疑是自家幻覺,有凝神聽了一會兒才發現並非幻聽,而是真的有人在輕聲叩著她的門。她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披衣下床,自從上次被勃長樂闖進來,她每天晚上都會拴上門休息,她的手指落在門栓上正在猶豫著要不要開門,突然聽見一個異常熟悉低沉的聲音:“七寶,是我。”
無論如何,她也不會忘記這個聲音,她在宮裏叫做萱兒,現在天底下隻有一個人還執著地叫她七寶——賀蘭雪。他從什麽地方進宮?地道?! 她驚疑不定地開了門,一個人影迅速進來反鎖了門,她落入一個熟悉的懷抱,“我很想你。”他輕聲地說,她皺起眉頭,想要推開他,奈何被他摟得死緊,她並不為此刻見到他而開心,她隻覺得特別諷刺,兩個月沒見,現在突然闖進宮裏來說想她,為的又是什麽?他是不是以為自己是招之即來,揮之即去,所以他才說走就走,半點也不留戀。那現在,又算什麽!
暗夜中沒有點上燭火,她便也看不清男人的表情,但是他黑色的眼睛即便在夜裏也閃爍著動人的光澤,他正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的臉。透過層層的黑暗,他像是想要看進她心底的最深處,她的手指落在他的胸膛上,感覺到那砰砰的心跳聲,比她還要急促,還要熱烈,他仿佛壓抑了許久的熱情,全部傾注在她的眉梢眼角:“我好想你,克製得要發瘋了。”
她心底越聽越冷淡,並沒有因為他所說的這些話而有所動容,她討厭做被人丟棄的可憐蟲,她討厭一聲不吭說走就走的男人,她現在最討厭的,就是賀蘭雪!就算他是寶寶的父親,她也不要原諒他!甚至於,她絕不告訴他!
賀蘭雪這些日子以來,難過得要發狂,他不知道自己過得是什麽樣的日子,渾渾噩噩,終日腦子裏盤旋的都是七寶的笑容,七寶的聲音,他一遍一遍回憶過去,一次一次折磨自己,還是沒有明白自己到底是怎麽了,為什麽說要冷靜一下,卻連區區兩個月都是煎熬。他下午的時候還在賀蘭家的書房,還在做著自己日常要做的事情。直到賀蘭憐來訪,他們說了一會兒話,除了正事之外,她突然問他,有沒有喜歡過她。
那一刻他便愣住了,賀蘭憐低下頭去,卻不是因為歡喜或者羞澀,而是悲傷和絕望。他一直都知道的,知道她喜歡自己,雖然知道,卻從來沒有想要接受她的意思。隻是他從不曾當麵拒絕,賀蘭憐便以為自己有了希望。
有了希望,才會在麵對真相的那一刻感到痛苦。這是他第一次對賀蘭憐感到抱歉,但他發現,自己除了抱歉之外,竟然什麽也給不了她,隻能看著她絕望的哭泣。他無可奈何,因為他不愛她,所以她的悲傷,他無法撫平。
“為什麽… … 為什麽你那麽喜歡她… … 我不行嗎?……”她哭著問他,眼睛裏布滿傷痛,印象中美麗嬌豔如紅梅般的賀蘭憐,從不曾露出這樣的表情。
他隻是搖頭,給不了答案,若是愛與不愛,可以找出緣由,世上也不必有那麽多的愛恨糾纏。那一刻他突然醒悟過來,他愛著七寶,不管她是誰家的女兒,不管她的父母做了些什麽,當初的那些,早已在風中消逝為過去,難道可以全部推卸到她的身上嗎?當然不行,他竟然糊塗至此,在這件事情中,七寶遠比他受到的傷害更大更多,他怎能怪責她,怎麽舍得丟下她一個人… …
所以他來了,不顧一切再次闖入了那條秘道,他甚至說不清自己是怎麽了,為什麽這樣焦慮,但他還是義無反顧,闖了進來。當他將她攬在懷裏,他突然覺得,自己失去的那些,都填補得滿滿的,一絲空隙都己沒有。
他溫熱的嘴唇在尋找她的回應,他的手指掠過她的背脊之間帶來一陣陣戰栗感,七寶想要推開他,卻被他抱得很緊,使不出半點力氣:“你做什麽! ”可是他卻無視她微弱的拒絕,不屈不撓地纏了上來,同時將手探人她的內衫裏麵。他的臉埋入她的脖頸之間,吸取她身上甜蜜的氣息,雖然已經有些情動,七寶卻仍然一動也不動,僵硬著身子站在原地,任由他釋放他的熱情。
內衫從身上滑落,露出纖柔的肩膀。他的發絲掠過她的肩膀,帶來奇異的感受
七寶發現自己像是分裂成了兩半,另外一個自己正冷靜地看著他的行為。她被動地回應著他的唇舌,心裏湧現出一陣陣不愉快,他能夠毫不留情地丟下她就走,現在卻來找她,莫非是想要將她當做可以隨時玩弄的布偶,還是可以揮手就來的愛寵?
“跟我走,我們離開京都,離開這裏,好不好?”他突然頓住了動作,眼睛閃閃發亮地看著她,顯然是毫不懷疑她會答應,她會聽從他的吩咐,不,七寶討厭他這樣對她說話!她是個有自己思想的人,不是被人隨意擺弄的東西,她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生活,她要自己決定!她的神情很冷淡,看著他的時候也沒有半點他預想中的高興的情緒。
賀蘭雪分明是沒有想到,她竟然會拒絕,但是她的確拒絕了而且斬釘截鐵,毫無討價還價的餘地:“不,我不走。”她撿起地上的衣衫重新披好,慢吞吞地,在他不可置信的眼神中再次重複了一遍,“我不走。”
“你說什麽!”他的聲音中隱隱約約傳來怒氣,七寶聽著,像是在跟大人生氣的孩子,她任性地想著,生氣最好,氣死他才好,她說不走就不走,他別想再阻撓她,別想!她就不聽話,不要聽話!為什麽在她天天想他想到哭的時候不來,為什麽這個時候才來!她就那麽不重要,隨隨便便的理由就丟下她轉身跑開?她那麽不值錢的話,他還回來招惹她做什麽!
“我不走!絕對不走!”她的聲音比他還要堅定,帶了一股不可分辨的怒氣。
賀蘭雪目光幽深地看著她,像是要審視她內心深處的想法: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可是七寶挺直了脊背,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任性到前所未有,她的心裏被一種莫名的氣惱占據著,賀蘭雪就不能說兩句好話,他要是求求她,她說不定就答應了,可是他竟然半句軟話都沒有,反而那麽生氣地瞪著她,好像做錯事情的人是她一樣!到底是誰先錯了!為什麽一句道歉的話都沒有!
正僵持著,門外再次傳來叩門聲。賀蘭雪雙目一冷,將七寶帶到門後,捂住她的嘴巴不讓她說話。
“萱兒,你睡著了嘛?”七寶愣了愣,竟然是勃長樂的聲音,賀蘭雪的手一下子僵硬了,靠在她背後的胸膛也一下僵冷起來,她突然感覺有點心虛,但是片刻後有覺得理直氣壯,她跟勃長樂絕對清清白白,半點曖昧關係都沒有,賀蘭雪又憑什麽來怪她!
“朕隻是想找你聊聊天,沒有別的意思,不能……開門嗎?”勃長樂的聲音透過門板傳進來,帶著一種失落,如果賀蘭雪不在這裏,七寶心一軟說不定就會開門,但是現在黑著臉的賀蘭雪就緊緊攬住她的腰,那力氣大得像是要勒死她,她怎麽可能說得出來。
勃長樂在門口似乎站了好一會兒,才長長歎了口氣,接著聽見腳步聲,他離開了,七寶拍拍賀蘭雪攔在她腰間的手,示意他放開她,誰知被他猛地推了一把,差點沒站穩要跌坐在地上,她想起自己有了寶寶,對賀蘭雪的行為更加生氣:“你做什麽!"
“就是為了他!為了他嗎!”他的眼睛裏燃燒著怒氣,在黑暗中亮得分明,像是下一刻就要撲過來掐死她。
“你說什麽!”七寶詫異地瞪大了眼睛,為了誰?勃長樂?這是什麽話,她不跟他走,分明是因為她還在生氣,跟皇帝有什麽關係?他真是無理取鬧!
“他半夜三更來找你,如果我不在,你是不是就會給他開門放他進來!你到底有沒有腦子,你看不出來他在打你的主意!”賀蘭雪憤怒地道,原本儒雅俊美的麵貌被怒氣熏染地簡直像是換了個人,現在他像是個炸藥筒,一點就爆炸。七寶卻不害怕他:“我就是要開門,你能怎麽樣!你是我什麽人?”
賀蘭雪衝過來拉住她的手腕,定定看著她:“你就是為了他?還是為了宮裏的這些享樂富貴,也許你跟你娘一樣,舍不得這宮裏的錦繡日子,如果是這樣,你直接告訴我,我絕不會勉強你!”換了平日裏冷靜理智的賀蘭雪,絕不會像個吃醋的愣頭青一樣什麽話都敢說,他實在是被驚怕了,勃長樂半夜裏來敲她的房門,難道他們兩個人之間就什麽事情都沒有?她為什麽要讓一個男人半夜來敲她的房門?難道在分開的兩個月裏,她跟勃長樂己經……
他這樣痛苦煎熬,她都視若無睹,轉身就能投入別人的懷抱!她還是他認識的七寶嗎?還是這個清麗無雙的少女已經變成了跟海明月一樣的女人,她隻會想著自己的前途和將來,在她的設想中,早已沒有了賀蘭雪這個人?
聽到他提起海明月,七寶的臉色也變得更加不好,她最近脾氣很壞,總是動不動就想生氣,也不知道是不是孕婦都很容易上火著急,現在聽到賀蘭雪這麽過分,言語中甚至對海明月有所指責,她眼睛瞪起來,像是被踩到尾巴的貓咪,憤怒到全身的刺都豎了起來:“是,我跟我娘一樣,跟你沒關係!你馬上滾出去,不然我要叫人來!”
兩人憤怒地瞪視了許久許久,她為他的驕傲,始終不肯低下頭道歉而生氣。他為她突如其來的疏遠,還有莫名其妙的冷淡而憤怒,誰也不肯先低下頭來。貓 窩
賀蘭雪麵色蒼白,在黑暗中他的眼睛一下子失去了光彩,整個像是受到了極大的打擊,他站在原地看了她好半天,直到她感到自己的語氣實在是很重很傷人,他突然轉身,像是怕自己會後悔一樣打開門衝了出去。
聽見門砰的一聲關上,她終於跌倒在地上,小聲地哭起來。第二天起床的時候,她的情緒已經好了許多,仿佛昨夜的一切都沒有發生過,等了好幾天,她才向海明月提出來,想要將乳娘的骨灰安放在墓室裏。
海明月沉默了許久,突然問她:“那個乳娘,是不是對你很好?”
她隻能實話實說,她對她很好,給她吃穿,養她到十二歲,海明月聽了之後愣了半天,終於答應下來,她直覺這件事情太後心裏是不願意的,換了誰也不會願意將別的女人跟自己丈夫放在一個墓室裏,雖然這種感情有點難以理解,但是萱兒還是能夠敏銳地感覺出來。她畢竟是她的女兒,能夠從她臉上微妙的變化中察覺她心情的轉變。
海明月親自陪著她進去,她己經有半年沒有開啟過這個密室,她每次來了之後都會感到傷心欲絕,陷入到回憶中去不能自拔,長此以往,她將熬不了多久,所以她毅然鎖上了這個密室,很久不曾再去看過。萱兒沒有打算打開冰棺,她也不想打擾父親的安眠,在他心裏,乳娘可能隻是一個無足輕重的人,她又何必去勉強呢?所以她隻是小心地將骨灰壇放在冰棺的旁邊,對著海明月驚訝的眼神,萱兒笑著道:“乳娘這樣就會很開心了。”
海明月沉默地看著,直到她們走出來,都沒有誰去關心那個裝滿金子的密室,對於她們而言,那裏的東西就像是一根紮在心頭的刺,看見一次都要痛一次,所以她們都盡量避免見到那些金燦燦的東西。
萱兒打算向海明月告別,因為她想離開宮裏回到麗水城去,可是看到海明月憂傷的神情,她莫名覺得不舍,便決定再過幾天提起,免得她會難過。其實走都要走了,晚說幾天,又有什麽意義呢?誰知道就這幾天的時間,卻出了件大事,差點害得她這一輩子都走不了。
這一日皇帝上了早朝,海明月又不在清寧宮裏,萱兒便覺得這宮裏雖然一片花團錦簇,沒有事情需要她去做,便十分冷清。這時候看見皇帝身邊另外一位內監來傳喚她,說是皇帝下了早朝,正在梅太妃的宮裏用茶,讓她前去伺候著,她心裏覺得十分古怪,勃長樂跟他親娘並不是十分親近,更加不會去她的宮裏喝什麽茶,而且她向來對梅太妃退避三舍,從不主動得罪她,梅太妃卻因為海明月而對萱兒十分記恨,處處找她的錯,皇帝又怎麽會讓她去太妃的殿裏。她四下看了一眼,便發現身邊多了幾個不認識的內監,她頓時感覺不對,剛要說話便被人捂住了口鼻。遠處的可兒恰好看到這一幕,驚得目瞪口呆,愣愣看著那群人將萱兒明目張膽地帶走……
早知道梅太妃找她不會有什麽好事兒,可也沒有想到,端坐在正位的是梅太妃,可是側座上坐著的卻是千嬌百媚的錦繡公主。看著這兩張臉孔,萱兒的神經一下子緊繃起來,一個還好,兩個都在,就證明是有備而來,看來她們是知道太後不在宮裏,才會拘了她過來。
身後的內監推了她一把,萱兒一下子跪倒在地上,她抬起頭向兩人請安,可是她們明顯沒有讓她起來的意思。錦繡公主神情故作驚訝,“這不是皇兄殿內的萱兒,太妃怎麽會招她來?
梅太妃輕飄飄地笑起來:“錦繡,今日本宮邀請你來,也是因了本宮真心疼愛你,這個丫頭,進宮雖然不算太久,倒是這宮內上上下下稱讚的標致美人,錦繡難道對她沒有印象了?”
錦繡公主當然記得萱兒,尤其不會忘記賀蘭公子喜歡的人就是她,這件事情就
像是一根毒刺,刺傷了她少女的自尊心,讓她第一次有了深深的挫敗感,她原來以為這世上沒一個男人可以拒絕她,可是賀蘭雪卻再也不肯進宮來,分明是刻意避開了她,現在想起來,若不是為了這個萱兒,賀蘭雪為什麽要棄她堂堂一個公主不顧,放著附馬的位置不做,定然是這個長得如花似玉的萱兒從中作梗,她這時候倒是忘記了自己被杜良雨欺騙對賀蘭雪下藥的事情,而將罪責全部怪到萱兒的身上去了,她滿腔的怒火一下子被梅太妃挑動了起來,年輕的麵容上滿滿的是盛氣淩人和怨恨:“太妃不說,還真是忘記了。”
她一下子從座位上站起來,慢慢向萱兒走過來,細膩輕盈的指尖挑起萱兒的下巴,上上下下打量著她的容貌。
長長的指甲劃過她的臉頰,萱兒吸了一口氣,尖銳的疼痛在臉頰上蔓延開來,錦繡公主尖尖的指甲在她的左臉劃開了一道口子,鮮血一下子湧出。
“你勾引皇兄還不夠,還要去勾引賀蘭公子,當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膽!”公主的聲音本來十分優美,此刻卻充滿嫉妒,變得十分尖銳刺耳。萱兒凝起眉頭,一聲不吭地看著眼前站著的女子,她的背後,梅太妃正麵帶笑容捧起一杯茶水。
她立刻明白,錦繡公主不過是個被梅太妃利用的傀儡,而梅太妃才是那個真正想要折磨她的人,她今日就算忍氣吞聲,隻怕也很難躲過去。
“你以為皇兄喜歡你,就可以有恃無恐了嗎?你以為本宮堂堂一個公主,連個宮女都收拾不了?”錦繡公主高高揚起下巴,像是一隻驕傲的孔雀,長長的鳳裙微微飄蕩,帶起一陣香風。萱兒突然莫名地想,這宮裏的錦繡公主生得這麽漂亮,生活又如此順遂,她為什麽還總是不滿足,不高興呢,動不動就踢打內監鞭撻宮女,好像就是踩著別人的脊背生活的女人,她靠著欺淩別人才能得到快感,在貧窮困苦中長大的萱兒,無論如何也不能理解她這種人。
“奴碑雖然出身貧寒,但是還知道自尊自愛,絕沒有做出勾引陛下的事情來,請公主不要相信這些無稽之談。”萱兒冷靜地說道,微微蜷起身子,感到梅太妃淩厲的眼神正投在她身上,像是要扒掉她冷靜的外皮,看她變得膽怯害怕,唯唯諾諾。
錦繡公主不由冷笑起來,秀眉一挑:“今日就算你如何狡辯,本宮也不會手下留情。”
貓¥窩“給本宮毀了她這張漂亮的臉,看她以後還有什麽能耐去勾搭別人!”她最憎恨的就是萱兒這張清麗的容貌,她甚至覺得隻要萱兒沒了這張漂亮的麵孔,所有的人的目光又會重新回到她的身上,她又能成為這宮裏最受關注的風景,卻完全忘記了自己這道風景,在不知不覺中已經被狹窄的心胸和醜惡的思想所腐化,慢慢變得更加可怕,不複少女的天真與純潔。
“錦繡,你毀了她一張臉又有什麽用?難道你還要放她回皇帝身邊去告狀嗎?
到時候本宮好心幫你,可能也要被皇帝怪責了,這麽個小美人,若是死了也就一了百了,到時候就說是說了她幾句,她頂嘴了,偏偏又經不起板子,豈不是更幹淨。”後麵的梅太妃不冷不熱地道,美豔的臉上帶著一種朦朧的報複的快意,她仿佛看見海明月跪在她麵前,向她求饒的模樣,通過折磨萱兒,她可以達到報複的目的。難得太後現在不在宮裏,一旦她回來,再想要動手可就沒有那麽容易了。
錦繡公主全身一震,難以置信地轉頭看著梅太妃,她倒是沒有想過要萱兒的命,況且她是皇帝身邊最疼愛的宮女,若是突然死了,皇帝會怎麽做,誰也猜側不到,但是既然都捉了她來,若是就這樣放她走,等於是給自己留下大患,萬一萱兒得到了皇帝的寵愛成為妃子,那錦繡公主的日子可就不好過了,與其這樣,還不如……她目中的遲疑之色漸漸變得堅定起來,看著萱兒的目光也越發陰冷。
萱兒知道今日這兩個狠毒的女人真的是想要她的命,她也很難再活著出去,神色突然就變得淡然起來,也沒有半分的害怕,說到底,萱兒跟她的娘親海明月,有一點是十分相像的,她們都是很堅韌的女人,很難被什麽打倒。萱兒低頭道:“梅太妃,命中注定萱兒今日要死在這裏,將一個秘密告訴您,萱兒也可瞑目。”
“哦,你有什麽事情要告訴本宮?”梅太妃似乎覺得很可笑,好整以暇地喝了一口茶,“莫不是在拖延時間吧?本宮告訴你,別白費心思,太後今日根本已經出宮,陛下也被朝廷上的事情纏著,別指望著有人來救你。”
“萱兒不敢,有一個關於孔家的秘密,想要在臨死前告訴太妃,莫非太妃不想知道孔家的寶藏在什麽地方?”萱兒歎了一口氣,狀似可惜道,“這個秘密萱兒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好歹讓我說出來,也不用帶進棺材裏去。”
梅太妃一下子放下茶,滿麵陰雲地看著萱兒,她的目光中有懷疑,但更多的是震驚是孔家寶藏原來真有其事,她還一直以為隻是謠傳,若是真的,那如果能夠將寶藏的秘密套出來……片刻之間,她已經起了別的心思,轉而笑道:“如果萱兒肯將寶藏的秘密告訴本宮,說不定會網開一麵,饒你一命。”
萱兒唇邊仍然是溫婉的笑容:“這個秘密萱兒隻願意告訴太妃,旁人是聽不得的。”錦繡公主在一邊聽得一頭霧水,卻也知道這個旁人說的就是自己,當下怒道:“你這丫頭別再找借口拖延時間,太妃,趕緊處置了她吧,省得夜長夢多!"
梅太妃輕輕一揮手:“這裏內監這麽多,還怕她跑了不成,好,你既然不願意告訴
別人,上來說話。”
萱兒從地上爬起來,腳步輕淺地越過錦繡公主,很快就走近了梅太妃,她俯身在她耳邊說話,像是真的要告訴她什麽秘密似的,她身上發間都散發著一種可愛的香氣,梅太妃一陣恍神,就在這時候,萱兒袖間的匕首己經刺向了梅太妃的心口!梅太妃尖叫一聲想要避開,那匕首隻偏一點,失了準頭,但也紮入了她的身子!鮮血大片湧出,卻奇異般地沒有染在刀鋒上!
梅太妃一下子將萱兒掀翻在地,匕首還牢牢紮在她的胸膛內,她淒厲的尖叫讓所有人都震驚不己,誰也想不到這小小的柔弱的營兒,竟然會用刀子刺傷太妃!錦繡公豐像是變成了木偶,不會說話了,等她清醒過來,內監們己經按住了萱兒,不,應該說是她自己束手就擒。她本就知道今天梅太妃想要她的性命,既然不能活著出去,她也不能讓傷害她的人好過!
一陣人仰馬翻,所有人都呆在當場!錦繡公主撲過來抓住她:“你做了什麽!你這個惡毒的丫頭!"
惡毒?誰惡毒?梅太妃三番兩次要害她,現在還要殺她,難道她不惡毒?剛才她明明可以紮中她的心髒,可是看到她驚慌失措的麵孔,她還是心軟了,因為那是一個人,不是動物,更加不是可以任意處置的物件,她要讓她明白,麵臨死亡的那一刻人到底是什麽樣的感受!她的匕首偏了,也許隻是她一時心軟,也許她根本沒有打算刺死她,隻是要教訓她!
她根本己經豁出去了,堅定地,勇敢地看著錦繡公主:“我沒有勾引皇帝,更加沒有去勾引賀蘭雪,我跟他們沒有任何關係,別將所有的罪過推給我,我承擔不起!”從來這些人都隻會怪罪她,說她是孔鬱之的女兒,說她跟孔家寶藏有關係,說她孔家如何如何,說她是海明月的翻版,要求她背負起不屬於她的過錯,這些人憑什麽!不過是因為她軟弱,沒有靠山沒有背景,但是她也不是軟柿子讓人隨便捏的,她是兔子,可是兔子急了也要咬人!
錦繡公主顫抖著看著她說不出話來,倒是一邊捂住胸口快要被抬下去的梅太妃大聲喊:“不要讓她活著,快!動手!”早有一邊的內監端來一瓶事先備好的毒藥,捏住萱兒的下巴就要灌下去。
萱兒使勁兒想要掙脫這些人,可是他們這時候一窩蜂擁上來,按住她的手腳,讓她動彈不得,她不想死,卻不得不被他們灌下了藥汁,一陣陣火辣辣的疼痛,灼傷了她的喉嚨,難聞的味道一直蔓延到她的心口,她的指甲劃破了死死按住她的手臂的人的手背,那人尖叫一聲將她按倒在地上,指甲生生折斷……
好痛苦……難受……誰來救救她……真的……很難受……娘親……哥哥……
錦繡公主站在原地,己經變成了啞巴,她沒有想到看起來那麽柔弱的萱兒,竟然會拚死反抗,她以為她會像是一隻螞蟻一樣被輕易捏死,不會引起任何反抗,可是她不但反抗了,而且刺傷了梅太妃,對著她大喊大叫,完全沒有平日裏溫順可人的模樣,像是一隻張牙舞爪的老虎,她根本不明白,那是人最基本的求生意誌,她從來沒有遭遇過痛苦,所以將所有人都看做是理所當然要奉承她尊重她,卻完全忘了別人也是人,遇到危險會反抗,遇到傷害會疼痛!
她看著萱兒漸漸不再反抗,軟軟倒在地麵上,她突然打了一個寒戰……莫非萱兒己經死了……
賀蘭雪正在書房裏,老管家向他匯報著近日的安排,他心不在焉,腦海裏總是回響著萱兒說的那些話,無奈地歎了口氣,冷靜下來才發現,他連一句對不起都沒有說過,莫怪乎她那麽生氣……都是他不好……

“公子,你怎麽了?”管家看著剛才還好好的賀蘭雪,突然捂著心口,大口喘著氣,他抬起頭來,也是不知所措的模樣,剛才他正想著想著,竟然覺得心口一陣陣刺痛,怎麽會有這樣的感覺,好奇怪,從未發生過,“沒事,”他揮揮手,不想讓管家擔心可是心神莫名不定,讓他心裏的慌張越來越濃,好像有什麽重要的東西,正在逐漸失去......
海藍本是想要趁著太後和皇帝都不在宮裏的機會來見萱的,誰知道卻從宮女可兒處得到了這樣的消息,他一路心急如焚,趕到梅太妃宮裏的時候,隻看到忙成一團平在給太妃止血找太醫的內監宮女,根本沒有人理會己經奄奄一息的萱兒。錦繡公主還要攔他,卻被他一掌揮開,那些人根本來不及阻擋,他已經抱走了萱兒,一路趕向太後的清寧宮。
七月十五是海明月上香禮佛的日子,她按照慣例去了庵堂,本以為沒人敢動萱兒,誰知道梅太妃竟然大膽狂妄到這個地步,她趕回來的時候,見到萱兒蜷縮成一團,己經是氣息微弱,宮內的秘藥那麽多種,她到底服下的是哪一種?海明月焦心地走來走去,海英憂心忡忡地看著她,海明月回頭看著麵色蒼白的萱兒,胸口如同被重物碾軋而過,疼痛如絞,那是她的女兒,她竟然如此大意,以為沒人敢動她,誰知道卻被梅太妃鑽了空子,傷害了萱兒!
所有的太醫都被宣到了太後宮裏,梅太妃那裏一片愁雲慘霧,根本沒有人來為她治療傷口,她在床上翻滾不己,聲嘶力竭——這時候宮人察報太後駕到,還帶來了太醫,眾人的眉頭才一下舒展開來。
錦繡公主大聲哭著,爬過來緊緊抱住海明月的裙擺,淚流滿麵的模樣十分惹人心疼:“母後,母後,太妃被那個萱兒刺傷了,您可一定要救救太妃啊,那個萱兒罪大惡極!她——”還要說下去,誰知道海明月一腳將她踢翻在地:“將錦繡公主帶下去,鎖在她自個兒宮裏,沒哀家的吩咐,任何人也不許放她出來!"
海明月一向端莊沉穩,對人說話極為和氣,錦繡公主從未見過她如此聲色俱厲地對自己說話,一下子愣在那裏,待想起來還要求情,己經被身邊內監拖了出去。梅太妃的內監宮女們也都嚇得愣在那裏,梅太妃對人嚴苛,私底下處置了不少宮女,也沒見太後發過這麽大的火氣,,這是怎麽回事?一個小小的宮女
,值得太後動這麽大的怒火嗎?

“胡太醫,上去幫太妃診治,讓她能向哀家回話就成!”海明月冷冷地道,心中卻十分憂急,快點,要來不及了,不知道萱兒還撐多久,她的女兒,一定要活下來!她虧欠她太多,竟然讓別人傷害了她,她這個娘親做得太失敗了!
“你給她吃了什麽藥?”海明月坐在己經被粗略地包紮了傷口的梅太妃身邊,那把匕首刺得不深,輕易便取了出來,海明月看到那匕首,瞳孔緊縮了一下,她分明認得,那是屬於鬱之的東西,想不到竟然在萱兒手上,她提起精神來,定定看著梅太妃。
誰知道梅太妃竟然打定了主意不說話,死死抿著嘴巴,她知道,隻要拖延時間,就有辦法讓萱兒因為來不及得到醫治而死亡,她這一刀也沒算白挨。
海明月看她神情,略略一想,便笑起來:“梅太妃,你放心,哀家不會傷害你的,哀家要留著你,看著哀家要送份什麽樣的大禮給你。你以為不說話,哀家就沒法子了吧,告訴你,哀家有更好的法子。”
“太醫,好好照顧著。”她臉上竟然露出一個別有意味的笑容,離開了梅太妃的身邊。梅太妃聽到她說的這些話,突然瞪大了眼睛,掙紮著要從床上坐起來,奈何海明月走之前,按了她一把,她整個人又跌回床上去,動彈不得。
不是沒有法子的,還有一個人,有一個人可以救她的女兒!勃長樂!用他心頭的熱血,一定可以救下萱兒!
太醫原被招來清寧宮,一路上見內監宮女心急火燎的,還以為是太後主子哪裏有了閃失,一路小跑拎著藥箱子,來了一看,原來是一個麵色極度蒼白,快沒氣兒了的小宮女。太後身邊最得意的海英姑姑正親自照料著,在其他內監幫忙下,撬開那宮女的牙關,想要灌點清毒的藥下去,誰知道硬是捏著她的嘴巴灌下去,沒多久就全部吐了出來。
她一吐出來,那海英姑姑的臉色整個就變了,煞白煞白的,急得半點沒了血色,倒像是比那倒著的宮女還虛弱似的,太醫哪裏知道,海英這是驚怕的,如果萱兒真的沒救了,海明月那裏,會發生什麽樣的變故誰也拿捏不住!她連想都不敢想,隻好一次又一次拚命掰開萱兒的牙關,將清毒的藥喂下去,可是漸漸發現她牙關咬緊了不鬆開,連水也別想灌進去了,當下她沒了主意,隻能著急地看著幾個太醫,幾個年過半百的太醫這時候才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
隻是這宮裏頭見不得人的藥多了去了,這宮女年紀輕輕,不知是得罪了哪個主子,幸好清毒的藥灌得快,不然一口氣上不來,怕是連熬到他們趕過來都不可能。幾個太醫把了脈,商量了又商量,還是沒盤算出來到底該怎麽治,現在這人雖然吊著口氣,可是依他們來看,離死也差不遠了,那毒藥藥性十分霸道,現在應該己入肺腑,縱然喝下了清毒的湯藥,也不過撐個一時半會,讓人多受罪不說,實在是救不回來的。
海英心裏著急,偏偏海明月隻丟下她在這裏照顧著,便直接抬腳去了梅太妃宮裏,應該是去查那毒藥到底是什麽,可是這邊萱兒分明己經氣若遊絲,若是海明月回來,萱兒卻熬不住了,海英是第一個沒法子交代的,她越想越害怕,越來越焦急。又突然想起海藍還被攔在外頭,現在肯定急得跟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她又如何能分心去照顧那個弟弟,隻能一次一次讓人把萱兒扶起來,一勺子一勺子藥灌下去,藥汁順著她的嘴角流下來的那一刹那,海英分明覺著萱兒己經沒氣兒了,可是她伸手去探,發現那氣息雖然微弱,到底還是有的,這才稍稍放下點心。
她打發宮女去打了水,擰了熱毛巾,給萱兒擦汗,便想找這幾個太醫商量對策。誰知太醫對視一眼拱拱手道:“姑姑,這姑娘瞧著是不成了,您快稟了太後,想個對策影才是。”
海藍直愣愣地看著他們,像是沒聽懂他們說的是什麽,待她回過味兒來了,連聲道:“太後麵前,還請太醫千萬不要這麽說,這位姑娘是太後身邊最著緊的人,可不能有什麽閃失,太醫還是再瞧瞧吧。”

  幾個太醫麵麵相覷一個宮女而己,
  再得寵也未必大到天上去,可是看著海英凝重的神色,委實又不像是尋他們開心,左右一尋思,如果這姑娘真是普通宮女,太後也不必宜召太醫來診治,當下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再去診了一次,也不敢再說什麽治不了的話了,但是臉色卻都還十分為難,不知道這到底吃的是什麽藥,他們怎麽好隨便下方子,況且時間上也不能再拖延了啊.......
  海明月回來得時候,是滿滿的怒氣和憤恨,她末曾想到梅太妃竟然是鐵了心打定主意不肯告訴她,那藥到底是什麽,宮裏害人的毒藥何止千百,她就算拖得起,萱兒也拖不起了.這時太陽已西斜,餘輝照在萱兒明麗的麵孔上,留下得卻是一層淡金色的影子.突然聽到那幫她擦汗的小宮女驚叫一聲,海明月急忙過去一看,萱兒的眉心不知何時出現一道黑色的細紋,十分詭異.
  ”你們快去看看!”海明月又是憐惜又是心疼,頓時說不出話來,她隻疲憊地揮了揮手,海英便代她對著那幾個太醫道.太醫們紛紛上前,睢見了萱兒臉上的黑印,頓時都變了臉色,戰戰兢兢跪倒在地上:”太後,這姑娘中的毒是千層夜,治不得了啊!”
  剛才毒性還沒有完全蔓延開,他們還瞧不出到底是什麽毒,這時候看狗崽子她臉上詭異的黑色印記,他們才驚覺這是宮裏藥性很強的毒藥千層液,後宮裏的女子若是中了這種毒,不消幾個時辰必然香消玉殞,就算神仙來救,也壓不住這劇毒的藥性!海明月怒氣衝衝道:“叫你們治她,光磕頭有什麽用,救不了人當得什麽太醫!再去想法子,若是救不了她― ”她沒有說下去,但話語中的森冷已經叫幾個太醫心裏夠害怕的了,他們跌跌撞撞爬起來,看起來像是在琢磨開什麽藥方子,可是他們自己卻知道,這時候開什麽藥都是枉然!不過是讓那姑娘多受罪而己,可是太後既然下了茲旨,沒有十個腦袋,如何敢抗旨?
  一時之間大殿中誰也不敢說話,寂靜的可怕,毒性己在她臉上顯形,隻怕不消半個時辰,萱兒就會全身氣血凝滯,毒發身亡!這幾句話太醫們藏在心裏,半句也不敢多嘴,隻能看著時間一點一點流失,而躺在榻上失去意識的女子的生命,似乎也隨著這時間一點一點變得更加微弱。
  海明月突然轉身:“海英!去請陛下來!”她眉目間一片冷凝之色,顯然是下定了決心,海英應承了一聲,飛快地跑了出去。
  海英一出殿門,便看見海藍遠遠站在廊下,怔怔向這邊張望,當下心中酸疼,為這個弟弟的癡心,她勸也勸過,罵也罵過,卻無論如何無法讓他斷了念頭。他對萱兒這樣喜歡,若是知道她將不久於人世,又不知道會是個什麽光景,當下不敢再想,連看也不敢再去看他一眼,迅速地避開他的視線,向乾清殿急行而去。

  第二十章幸福

  勃長樂也是正在尋找萱兒,聽到宮人報說太後宮裏的海英來求見,他便隱約猜則與萱兒有關,等見到海英的麵,聽了她說的話,他竟然顧不上自己親娘現在還被人捅了一刀擱床上躺著呢,倒先是對萱兒擔心得要命,跟著海英就要去太後宮中。剛走到門口,他突然想起一個人來:“小金子,去叫上杜良雨。”
  杜良雨雖然來路不明,醫術卻絕對拔尖,這會兒帶上他,說不定能派上用場,小皇帝也是急中生智,突然想起還有這麽個人可用,那些太醫因循守舊,越到棘手的時候越是什麽忙都幫不上,與其如此,還是不要把希望寄托在他們身上為好!“她這是怎麽了?”勃長樂上前去握住萱兒的手,發現觸手冰涼,忍不住打了一個寒戰,他的目光凝滯在萱兒的臉上,也看見了她眉心那道黑色的紋路,一種不祥的預感浮上心頭。“杜良雨,你過來看看!”
  杜良雨本來也是完全摸不著頭腦,不知道皇帝拎著他來太後宮裏是個什麽意思,還一度懷疑是不是自己的身份被人發現了,這時候剛鬆下一口氣來,聽皇帝叫他,也便沒有過多顧忌,看了一眼萱兒不尋常的臉色,不由一怔,伸出右手搭上她的手腕,閉目片刻,臉色忽然大變:“陛下,萱兒中的不是尋常毒藥,現在毒入心肺,恐怕― ”
  海明月適才見到他去診治,心中多少還是存了一點希望的,這時候聽見杜良雨說了這話,一顆心頓時沉入了穀底,隻看著榻上氣息越見微弱的萱兒,一言不發。勃長樂一下子從榻上站起來,拎起杜良雨的衣領,咬牙切齒道麽!: “你胡說八道什”什麽不是尋常毒藥,朕… … 膚走的時候… … 人明明還是好好的!他的手勁兒太大,杜良雨手無縛雞之力,在這種突如其來的襲擊之下,隻是不斷的咳嗽,連句完整話都回答不上來,更何論給出一個讓皇帝滿意的答案。貓*窩

  ”陛下!陛下,先冷靜才好,太後那裏還著急,您千萬別再跟著給她添擾!救人要緊!”海英在一邊輕聲提醒著,勃長樂看了一眼海明月不善的臉色,將杜良雨猛地一鬆“有什麽法子能治?”
  杜良雨駭然地看著眼前的小皇帝,他雖然放過了自己,可是他那雙拳頭己經緊緊握了起來,指節發出咯咯的聲響,顯然是氣怒己極,進宮許久,他還從未見過皇帝這般失態的模樣,可見他是極其在乎萱兒的,可眼下要他救人,分明隻有一個法子… … 偏生這法子說出來,就是大逆不道,所以杜良雨咬牙搖頭:“草民治不了,治不了。”
  勃長樂見他這麽回答,不由得又是大怒,他早上走的時候,並沒看見營兒,可是人好好在乾清殿待著,又怎麽會出事?
  他轉頭看了一眼躺在榻上奄奄一息的萱兒,明明是能走能動會說會笑的人,片刻之間倒在那裏不能言語不能微笑,他心裏一痛,想到她若是真的不能好起來,一股莫名的寒意侵襲了他的心肺,牢牢鎖住他的呼吸,一時之間半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倒是一邊的海明月瞧著他的神色,本來充滿憂慮的心一下子沉靜下來,看著他的眼神,有種說不出的複雜:“行了,這裏留下這位大夫就好,其他人都下去吧。”
  勃長樂吃了一驚,這才發現角落裏幾個太醫匆匆忙忙退了出去,大殿裏的內監宮女也一並被海明月打發了出去,現在大殿裏的外人隻剩下海明月親近的宮女海英和還處於半混沌狀態的杜良雨。
  “杜大夫,哀家曾經聽聞你醫術高超,且再問你一句,這毒你可醫得?”海明月眸色深深,認真地看著杜良雨。杜良雨並沒有親眼見過這位風華絕代的大曆太後,卻也聽聞過她的一些舊事,剛才他還沒來得及打量便被萱兒突如其來的病況嚇了一大跳,又被勃長樂拎起來威脅,他實在是無暇顧及到這位太後。現在聽她問話,隻覺得聲音說不出的好聽,人也是十分的溫柔,並沒有他所猜測的雷厲風行的樣子,當下懷疑自己收集的情報是否準確,這位太後也許並不像他所想的那樣,是個手段十分狠辣的女人吧,他沉吟片刻,如實回道:“太後,恕草民莽撞,不是不能治,而是這方子說出來,草民擔心不但不能取信於陛下,還會被治罪,草民便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說。”
  勃長樂冷冷道:“朕不管這些,若是不肯說,你就帶著你那個大逆不道的方子自己去領死吧。”他心裏其實己經升起了一線希望,不管是什麽樣的法子,隻要可以醫治好她,有什麽大逆不道的,這個杜良雨分明是故弄玄虛!
  海明月聞言,倒是頓了頓,看了一眼勃長樂眉眼之間掩不住的憂對杜良雨道:“你也不必害怕,有什麽法子姑且說出來,哀家向你保證不治你的罪便是了.”
  杜良雨的手也不由顫抖了一下,覺得自己這一刻的聲音都似有些僵硬:“草民聽匹葉參寶是能解百毒的靈藥,但天下僅存幾株,應該都己在宮中,被陛下服用了。
  所以天下間能夠救萱兒的,也隻有陛下而己。”
  勃長樂一愣,呼吸微窒,杜良雨這句話令他完全不明所以,思緒紛亂而來,他轉頭看向海明月,眼神充滿困惑。
  “有什麽話不必拐彎抹角,直說便是。”海明月避開勃長樂的眼神,淡淡吩咐道。
  樸良雨小心地看了勃長樂一眼,以頭伏地:“ 陛下恕罪,天下間現在隻有藥人心頭血可以救萱兒,服用六藥人心頭血~一匹葉參寶百毒不侵,所以隻有陛下才能……”
  藥人心頭血--
  勃長樂以不容冷疑的口吻,嚴厲地說道:“你的意思是要朕的心頭鮮血?”看著杜良雨頭上冷汗直流,他心中已經有了數,轉頭,平靜地看著海明月,筆直地望進她的眼睛,撞破她表麵的平靜,洞察她的真意。“母後,您也想要兒臣的心頭血來救萱兒?”他這時候倒沒計較別的,他突然想起,海明月叫他來的深意,看來是早就知道他是個有用的人,可以治病的人… … 不知不覺間,他說話的時候聲音微有震顫,看向海明月的眼神也多了點複雜的意味,他沒有想到,原來他是被母後算計著的,她明明知道隻有六匹葉參寶可以解百毒,明明知道天底下現在最後一株六匹葉參寶己經被他用練藥,所以她就是想要他來做這個藥人.這一刻,勃長樂不是不痛心的,倒無關乎願意不願意,而是麵對一個視若母親的人,他感到自己身份的尷尬和難堪,他甚至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問她這是不是她想要的結果。萱兒才是海明月的親生女兒,所以海明月就可以為了她來向自己索取心頭的血,而他呢?難道相處了十多年的母子,當真隻有相互利用,而沒有一絲一毫的真情嗎?
  他側過頭,看著榻上對此一無所知的萱兒,突然羨慕起她來,海明月到底是她的親生母親,在真正緊要的關頭,被犧牲的,不是嫡親的女兒,而是他這個毫無血緣關第的養子,他慢慢坐到塌上,動作輕柔的撫摸著萱兒失了血色的嘴唇,嘴角淡淡地,卻無比堅定的回答道:”好”
  他什麽也沒說,更加沒有進一步逼問海明月,他隻是淡淡說了一句好,便不再開口了,眼睛就像是釘在了萱兒的臉上,戀戀不舍得看著她,值得他珍惜的東西不多了,一樣一樣都在離開他,現在他這個皇帝真是是個孤家寡人,父皇死了,太後也不是他的親生母親,他跟梅太妃更加沒半點母子的感情,他所餘下的,就隻有這個不論他是誰,都會對他微笑著的萱兒了.就算海明月不說,他也會答應,因為他別無選擇,他不能眼睜睜看著萱兒就這樣死去.
  他沒發現,海明月的眼中已經有淚光閃動,但是她剛才避開了他的眼神,便也隻有剛才站在一側的海英看得分晚.”你可有把握,萬一傷了陛下?”
  杜良雨忙道:”不會不會,草民定盡力而為,雖然心頭血十分難取,卻也不是什麽天大的難事,草民自然圾法子取出來而不傷害到陛下的根本.隻是如果取了血,陛下不得要養傷數月才能複原.”杜良雨的醫術的確是出神入化的,他當初去函 瘟告訴萱兒,匪是她來取血,勃長樂那是必死無疑,若是換了他自己,可就不一定了,命還是可以保下來的,身子虛弱些是肯定的.諳心頭的血,也不會是非得挖開心髒,隻要不全國各地及人活著的根本,憑他村良雨的手段,還是可以應付的.
  隻不過,他原先關沒想到,勃長樂竟然眼睛眨也不眨就答應,對於他信誓旦旦地保證手術的安全,人家也絲毫沒放在心上.
“母後——”勃長樂突然開口,使得海明月愣了一下,她很快微笑道:“怎麽了?”
“朕救活了她,她以後就是朕的了吧。”勃長樂嘴角的笑容淡淡,聲音裏卻是不容置疑。
這個叫她怎麽回答?海明月皺起眉頭,她還真是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按照道理說,他救了萱兒一命,要求她一輩子陪著他,也是理所當然,可是萱兒心裏分明沒有他,更加不會為了自己活命而答應留在他身邊,她雖然是萱兒母親,到底不能為她決定自己的人生,她己經走錯了很多步,她這一回真的猶豫了,不希望萱兒醒了會怨恨她,所以當勃長樂開口的時候,海明月沉默下來,靜靜地看著皇帝。
“隻要她自己答應,哀家沒有意見。”她隻能這麽說,可是勃長樂卻輕聲笑了一下,那笑聲讓海明月心裏起了不安。
“她沒資格不願意,她的命是朕的,朕不放手,絕不放。”他死死握緊她的手心,像是抓住了最重要的珍寶,嘴角的笑容卻沒有一點暖意。
……
萱兒是在第三天夜裏清醒的,但她不是自然蘇醒,而是被人擾醒的。她一睜眼就隻是一片漆黑,她眨巴了一下眼睛,胳膊輕輕抬了抬,動不了。她不死心,再抬了抬,還是動不了。怎麽回事?莫非她真的死了,就算是死了,也不至於被鬼壓床吧。
這鬼的半邊身子還壓在她胳膊上,挨著她睡得香甜,這到底是什麽?等那均勻的呼吸再次拂過她頸項之間,萱兒的臉立刻就黑了,這明明是個人!
她用力推了那人一把,卻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你醒了?”然後整個人被他抱緊,“醒了就好。”他喃喃地說著。
萱兒未必能這麽輕鬆:“陛下?你怎麽會在這裏?”
勃長樂睡意正濃,這時候不太清醒地睜開眼睛看了一眼,又闔上:“這是朕的床,不在這裏要在哪裏?”勃長樂的床?萱兒心裏一下子掀起驚濤駭浪,這是怎麽了,為什麽她被灌了毒藥不但沒死,還被他抱在懷裏一起安眠?她掙紮著要起來,被勃長樂一把拉回頭,“朕傷口疼,要休息,別吵。”
萱兒完全愣住了,中毒的人明明是她,為什麽現在勃長樂卻說他自己傷口疼,莫非是他以前的傷口又犯了,不會啊,他被七皇子刺傷的地方經過醫治明明己經好轉,怎麽會突然複發?她大起膽子伸出手去摸他的傷口,不意間碰到了他敞開的衣襟,裏麵竟然真的是厚厚的布條,一層層纏得嚴嚴實實。他說的是真的,勃長樂真的受傷了,還是傷在心口處!
“朕用心頭血喂你,可不是要你半夜三更不讓朕好好睡覺!”勃長樂念了一句,將萱兒嚇得差點從床上跳起來,他說,他說他用心頭血救她?幫她解毒!怪不得她沒有一命嗚呼,可是,勃長樂又憑什麽救她?剜了心頭血,這人竟然還能跟她說話,難道不是必然會死的嗎?她一直都被欺騙了?!
萱兒心裏思緒紛亂,頭腦被這些莫名湧上來的怪念頭占據,更加不明白勃長樂為什麽要冒險救她,如果是海明月為了她這麽做還情有可原,可是勃長樂,他們之間感情有深刻到讓他冒著生命危險來救她的地步嗎?好像——沒有吧!她還沒來得及思考,指尖已經被他抓住,勃長樂低聲喚了一聲她的 名字:“萱兒……”
他的聲音帶著一種說不出的歡喜,叫萱兒光聽著就感覺心裏一顫,有些慌起來。勃長樂靜了片刻,突然手臂一伸將她壓倒下來,含住她的嘴唇,萱兒震驚地瞪大眼睛,她剛掙紮了一下,就被勃長樂抓得更緊,不過片刻工夫,他就已放開她,都沒給她再度拒絕的機會,又在她身邊躺下來:“早點睡吧。”
她還要說話,被他淡淡阻止了:“朕救你一命,你連個安穩的覺都不讓朕睡好
嗎?”
這話說得十分平常,但語氣中分明有幾分委屈,如果勃長樂不是皇帝,她幾乎以為他是在跟她撒嬌了,頓時僵直了身子一動也不敢動,勃長樂笑了笑,閉上眼睛繼續睡去,隻剩下可憐的萱兒,到現在為止還沒弄清楚這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變故,糾結了一整個晚上,直到天亮為止,她也沒敢閉上眼睛。
有些話她不方便問勃長樂,卻不代表她會甘心,她隻不過昏睡了三天,怎麽就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宮裏每個人看她的眼光,活像是她己經成了小皇帝的妃子,又是羨慕又是嫉妒,巴結逢迎的有,疏遠嘲諷的也有,她是根本什麽都沒還明白過來,去問杜良雨的時候被他一句話定在那裏了:“人家都豁出去心頭血救你了,你就等著以身相許吧。”
以身相許?許給勃長樂?萱兒差點一個跟頭栽倒,哭笑不得,她心裏當真沒有想過要做勃長樂的妃子,對他也從來都盡量保持距離,他怎麽會對她這麽好,還冒著如此大的危險來救她?現在這人情債怎麽還,她倒是十分犯愁。但是她斷然不會考慮以身相許這個荒謬絕倫的主意,不說她現在有了寶寶,就算是沒有,她也不可能喜歡勃長樂,更加不能接受他。現在也隻有太後能幫她出主意!她想來想去,這事情真的隻有海明月能幫到她!
可是剛到太後殿門口,就看見海英送錦繡公主出來,這錦繡公主竟然一反平日
裏驕橫跋扈的模樣,哭得淚人似的,拉住海英的手不放,拚命央求她向太後求情,萱兒聽得不甚真切,隻隱約聽到她說什麽不願意嫁不能嫁給那樣的男人之流,她心裏還很疑惑,誰知道錦繡公主見了她,小臉一下子變得鐵青,眼睛像是刀子一樣直往她奔來,她後怕地退了一步,卻發現錦繡公主咬著嘴唇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根本沒有要過來找她麻煩的意思,沒多長時間她就轉身走了,萱兒還來不及尋思,海英就己經笑著迎了上來。
“錦繡公主這是怎麽了? ”海英淡淡笑了笑,輕描淡寫地將話揭開了去,“沒什麽不過是太後許了一門親事,她不情願罷了。”
她沒說完的話是,太後竟然下了懿旨,將這個嬌滴滴的錦繡公主下嫁給了賀蘭
家那個不學無術的賀蘭茗,錦繡公主自己行為不端也算了,她偏偏不願意嫁給那樣聲名狼藉的貴族公子,哭鬧個沒完沒了,最後海明月煩了她,便推說不見,將她攔在外殿,她願意也好,不願意也好,與賀蘭家的結親是勢在必行。
原先不是說,配給錦繡公主的是賀蘭雪嗎?怎麽會莫名其妙換成了賀蘭茗?不過是短短幾天,怎麽會發生這麽多她所無法理解的變故?萱兒一邊反複回味著海英所說的那兩句話,一邊踏進殿裏來。剛進門,便看見海明月斜靠在榻上看著她微笑。她的眼神溫柔而寧靜,帶著母親所特有的愛憐,她見萱兒進來,很自然地向她伸出手。萱兒看著她晶瑩輕柔的目光,就像是受了蠱惑,緊走幾步,將手掌放入她的掌心,依著她身邊坐下。“看見你好了,哀家就放心多了。”海明月的語氣並不特別,但萱兒聽了卻覺得連心裏都為之一軟:“太後—— ”
海明月搖搖頭,仍是微笑地看著她,眼底卻多了許多抹不去的黯淡,這個女兒,至今也沒肯叫她一聲娘親,但這又是誰的錯呢?她看著萱兒一張秀雅清麗的臉,莫名就覺得自己的眼睛有微微的刺痛,仿佛下一刻就要滾下淚來,但她卻隻是笑,轉臉對著海英吩咐道:“你也乏了,去歇會兒吧,這裏不用人伺候。”海英知道太後想對萱兒說些話,便應聲退了下去。
“昨天哀家去看你的時候還沒全好,怎麽現在就跑出來?有什麽事情都可以讓海英傳話的,自己跑出來萬一再病了怎麽辦?”她拍拍她的手,似是責怪,說的卻是關心她的話。
“萱兒很好,您不用擔心。太後,萱兒太莽撞,對梅太妃——”萱兒話還沒說完,海明月臉上的微笑慢慢帶出點冷意來:“在這宮裏,梅太妃也厭了,哀家準她找個好地方去頤養天年,你不必擔心。”她原是想說,因為一時憤怒傷了太妃,誰知道海明月輕輕一句話便將這件事情揭了過去,她反倒張不開口。她略略想了想,接著道:“剛才萱兒還看見錦繡公主,她要出嫁了嗎?”
太後微笑道:“也沒這麽快,操辦她的婚事之前還得好好準備,哪能說嫁就嫁呢?凡事都不能操之過急,錦繡這孩子,就是太心急了,其實也怪哀家不好,早該替她尋個好人家嫁了,才對得起先皇的信賴。”萱兒看著海明月袖口的金鳳,一時有點語塞,好像她想說什麽,都被海明月堵得嚴嚴實實,她剛剛懷疑錦繡公主被嫁出去是不是跟自己的事情有關,海明月就岔開了話題,這分明是不希望她將過錯都攬到自己身上。其實,萱兒自己倒沒覺著對不住那兩個人,事情的起因是她們先行作惡,海明月懲處她們,萱兒心裏自然是很高興很歡暢的,但是她也會擔心,她擔心自己是不是給她添了麻煩。
“好了,過去的事情別提了,隻要萱兒開心,哀家就覺得很歡喜。”海明月看萱兒情緒低落,接著說道,“你醒了就好,有個人一直等著見你。”
萱兒猛地抬起頭,眼睛亮了一下又迅速黯淡下去,她第一個反應是賀蘭雪,但是接著又明白這絕不可能,賀蘭雪根本不知道她受傷的事情,短短的時間,她臉上的神色已經恢複平靜,卻不知道全部被海明月收入眼底。
“萱兒,有些話,一直想對你說。”海明月臉上是溫柔的笑容,萱兒抬起眼睛,濃密的睫毛顫了顫,眼波流轉間微有困惑。
“你心裏,如果一直恨著那個人,就該好好想清楚,到底是討厭他,還是忘不了他。”萱兒一震,咬著嘴唇不說話,她雖沒有回答,卻已叫海明月瞧破了她的心思。人說母女連心,萱兒隻要眨一眨眼睛,海明月就能猜出來她想要說什麽,這一點,即便是時間也消磨不去的。她的臉上便也浮起奇異的微笑,“哀家明白了,你還在怪他,隻因你覺得他放棄了你,傷了你的心,叫你難受,是不是?”萱兒認真地看著海明月,眼睛裏不知不覺就帶了點委屈,後者笑得更加清透,“你放心吧,哀家斷不會叫他欺負了你去,一定幫你出氣。”
萱兒愣了愣,開口卻不知道要說什麽,斷斷續續道:“但是我……”
海明月手中的溫暖一直傳到她心裏去,讓她整個人都感到輕鬆,可是她仍然有著顧慮,她欲言又止的模樣看在太後眼中,便多了點說不出的味道,海明月輕聲地道:“萱兒,哀家隻想你知道,不管你作什麽決定,跟誰在一起,都不是孤孤單單一個人,哀家就是你的依靠,絕不會讓任何人看低了你,你自己也不行,明白了嗎?”
萱兒點點頭,嘴角終於露出一個笑容,如雨後初晴,清新動人,讓海明月都恍了一下神。她不由自主歎了口氣,曾幾何時,自己也是個傻丫頭,萱兒能保有這樣可愛的笑容,真是一件值得人歡喜的事情。她吃了這麽多苦,卻沒怨恨過自己這個娘親,思及此,她接著道:“萱兒,你要時刻記住,你是個十分美好的女孩,上天給你一副好樣貌,一個好的性情,就己經是最大的財富,憑著這些,想要什麽樣的歸宿都有。這天下沒一個男人值得你傷心,值得你落淚。別人對你好都是假的,隻有自己愛自己才是真的。”
萱兒將海明月的話放在心裏顛來倒去想了好幾遍,突然覺得,這世間也不是隻有自己才能愛自己的,她看著海明月,默默眨了眨眼睛,張開嘴巴又閉上,幾次三番倒叫海明月笑得更開心:“真是個傻丫頭。”她突然輕輕一摟,將萱兒抱進了懷中。她的懷裏,是陽光的味道,萱兒悄悄地想。
從海明月那裏出來,萱兒便看見海藍站在不遠處等著她。
四周靜悄悄的,隻有風輕輕拂過花叢的聲音,萱兒卻分明聽見自己的心在歎息。海藍見她走過來,緊走幾步迎上,俊朗的臉上是全然的欣喜與激動,漆黑的眼睛裏流,露出無限的情意,萱兒哪裏敢看他的眼睛,隻遠遠站著微笑了一下來了,他己走到她身邊。
她的笑容,其實已經有些勉強,她己經拒絕過海藍的心意,這個時候,他卻仍然這樣關心她,讓她不知道如何是好。海藍剛看到她的時候,心情還是歡喜的,可是這時候見她垂下眼睛,心裏就一冷,再開口的時候便多了點客氣:“你身子好了嗎?”他本來會說,“我很擔心”,或者是“我天天都在這裏等著消息”。可是等他說出口的時候,自動自發省去了這些話,隻因他知道,有些讓她聽見了,也未必會開心。他沉默了半晌,終於勉強自己掛上笑容,原來海藍是個極愛笑的男人,可是現在他隻覺得嘴角沉重得像是再也抬不起來,好在萱兒看不出來他僵硬的笑容,“萱兒,你別感到不自在……我現在……心裏……,,他頓了頓,才艱難地說下去,“我當你是妹妹一樣的,你喜歡……誰……都不妨礙我們之間的情誼。”萱兒抬起頭,驚訝地看著海藍他別過臉去,“你若是願意,我——”
“大哥!”萱兒已經叫出了口,像是怕海藍反悔似的,有些微的急切,連她自己也發現語氣一下子變得輕鬆,像是身上的一副擔子突然卸去了,“海藍哥哥,在萱兒心裏,你就跟我親大哥是一樣的,謝謝你一直關心著我,萱兒心裏,會永遠感激你,記掛著你的。”
海藍苦笑,這聲哥哥叫得他心裏發酸發苦,他剛才的話剛一出口,其實已經是悔恨萬分的了,現在萱兒這一聲大哥,倒是讓這件事情鐵板釘釘,再也不能反悔了。大哥,這看起來是親近了,實際上他卻覺得突然與她隔開了千山萬水的距離,再也觸碰不到。她已在無形中豎起高牆,將他阻在了外麵,無論他如何向往,始終看不見她心中的那片風景,進不去她心裏最要緊的地方。他看著她露出的笑臉,終於忍不住長歎了一口氣,這樣就好了吧,你既然一心想她開心,隻要她開心——做她的大哥……又有什麽關係!
隻要她開心就好……
晚上的時候,勃長樂批完了折子突然對一邊挑燈芯的萱兒說道:“朕已經下了旨,再過幾日行了正式的冊封,你就是朕的妃子了。”
萱兒差點沒背過氣去,這是什麽時候的話?她目瞪口呆地望著一臉笑容的勃長樂,仿佛對他說的話全然聽不懂。
“朕都告訴母後了,朕喜歡你,要了你。”
海明月也知道?還答應了?那她為什麽要對她說那樣的話?看著勃長樂神采飛揚的臉,她突然覺得一陣寒意籠上心頭,她居然還以為太後會真心為她著想,不會勉強她做不喜歡的事情,她不愛勃長樂,可是她竟然答應了將她許給他!
勃長樂道:“你留下來,跟朕在一起。”他身為皇帝,卻沒有用命令的口吻,完全是請求一般地對她說話,換了別人可能要高興地跳起來,可是她卻半分喜悅都沒有。她不願意!
勃長樂已經握住了她的手,掌心滾燙的溫度傳到她的手上,像是要一直燙到她心裏去,萱兒心裏發冷,麵上卻發燙,低聲道:“對不起,陛下,這不行。”
勃長樂臉色驟變,他以為溫言軟語可以打動她的心,沒想到她竟然還是拒絕,他一下子將她反壓在桌上,兩手緊緊掐住她的胳膊,眼睛裏已經升騰起憤怒,正恨恨地盯住她道:“朕說過,旨意己下,絕無更改!你的命是朕救回來的,朕絕不放手!”
萱兒雖然嚇得煞白了一張臉,但更顯得清麗可人,勃長樂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她雪白的頸項上,那美好的弧度讓他早己蓄積在胸口很久的愛意迅速膨脹,像是要將他整個人拖入不可預料的瘋狂境地,他不受控製地迅速低頭親吻她的嘴唇和下巴,一隻手也伸進她的衣服裏麵肆意摸索。他的親吻就像暴雨一般猛烈地落下,瞬間將萱兒吞噬,讓她喘不過氣來,眼前突然一陣陣發黑,“不要!放開我!”她痛苦地推拒著他的胸膛,卻被他勒得更緊更急切。她的拒絕隻是讓他迅速堵住了她的嘴唇,在她柔軟的口中不停吮吸著,翻來覆去,意圖掠奪她的一切。直到萱兒淚流滿麵,他心裏一痛,才鬆開了手,萱兒攏緊自己已經散掉一半的衣衫,快速地退開他控製的領域,站在不遠處驚怒地看著他。
勃長樂毫不掩飾自己的勢在必得,緩聲道:“你會是朕的,永遠都是!”他一字一句說道,嘴角篤定的笑容看在萱兒眼中卻是格外的膽戰心驚!
接下來萱兒完全是求助無門,海明月不肯見她,海英又總是顧左右而言他,始終不肯讓她見到太後,她簡直急到不知如何是好。直到正式的冊封儀式這一天,她才下定了決心,如果勃長樂真的打定主意要她,她就誠實地告訴他,她早已懷了身孕,根本就不愛他,隻是這樣一來,她可能要付出更大的代價!
一係列的儀式,冊封,萱兒似乎都看不見,她的眼中隻有宮裏那刺眼的鮮紅,她的麵前有好多影影綽綽的人影,卻始終模模糊糊,不是看不清,隻是不想看清這現實,她掙不脫逃不開的現實。她聽見有宮人向她道喜,卻覺得那聲音也淹沒在這成片的紅色中。

直到前來為她梳妝的宮女對她說話,她才突然驚覺,這個秀麗端莊的女子正是海英,她微笑著替她綰好青絲,放下梳子,揮退了其餘的宮人後,她拉起萱兒的手,隻覺得觸手冰涼,深深地看著她道:“太後早就安排好了,萱兒一切放心。”
安排?安排什麽,安排她嫁給皇帝?這就是娘親,她心心念念的娘親,雖然她一次都沒有叫過她,但是在她心裏早已認了她,她從沒有怪過她小時候就丟棄了自己,但是她沒有想到,這一次毫無緣由的,她竟然再一次放棄了自己,連一個解釋的理由都不給她,就隻是,不見她。
這是娘親嗎?她真是癡心妄想,以為她已經找到了真正關心她的人,誰知道,不過是她自己多想了而已。她到底沒有勃長樂重要,他輕輕一句話,海明月竟然就將她送給了他,甚至不曾問過她的意見,這隻能說明她心裏,自己這個女兒分明是微不足道。
萱兒想到這些,更是臉色發白,隻一雙含淚的眼睛裏寫滿堅決,咬唇道:“她從沒愛過我,更沒管過我,她的話我也不會聽的,絕不!”
海英聽了這話,不過有片刻的怔怔,隨後便露出淡淡的笑容,但萱兒瞧著,卻覺得那像是在看一個不懂事的孩子,連與她說話的口吻都像是在哄騙一個隻會哭鬧不被父母疼寵的孩子一般,透著一股莫名的無奈,她隻是又重複了這一句:“你隻管放心,萱兒。’”
海英微笑著,勸她喝下一杯茶水,輕聲道:“萱兒好好休息一下吧,睡醒了再去行大禮。”
她明明並不累,卻在這柔和的聲音中被無限的困倦俘虜,最終隻能沉沉睡去……
她醒來的時候卻覺得身子有些顛簸搖晃,一睜開眼睛就看見清澈的月光穿過窗口,在頭頂灑下一片清輝,隻是接著她看見的卻不是海英秀美的麵容,而是玉娘那雙帶淚的眼。她怕被她發覺,還偷偷拿了袖子去擦拭,被萱兒一把拽住死死不放:“玉娘?”
“七寶!”玉娘語音未落,已帶了哽咽之聲,一把將她摟進懷裏,萱兒一時甚至有點手足無措,隻覺一陣細膩的溫涼滑入她的衣襟,卻是玉娘已經落下淚來。
顛簸突然停下,玉娘再抬起眼睛,眼淚已經被她胡亂擦掉,一張溫柔的臉上滿是久別重逢的喜悅,“我怎麽會在馬車上?’’萱兒疑惑地看著她,玉娘笑而不答。
萱兒屏住呼吸,突然想到了一個可能,隻是連她自己都無法相信這個可能竟然會發生。玉娘輕輕點頭,她怦然心動,已經起身到了簾邊,片刻之間,心髒狂跳不已,手在半空停頓半晌,竟然始終不敢去掀開那道薄薄的車簾。
良久,直到玉娘輕輕推了一下她的肩膀。萱兒才鼓起勇氣,掀開那道簾子,隻聽見外麵涼風陣陣,萱兒被夜晚的涼意侵襲而來,毫無防備之下不由縮了下肩膀,立刻就被站在車邊的一道身影吸引了目光。
蜜蘭雪就站在馬車邊上,似笑非笑地望著自己,一時之間,萱兒幾乎要疑心自己
仍然在做夢。
“哥哥……”
眼前站著的男子,眼中有暗沉的光輝緩緩流轉,他站在那裏,就像是一直在安靜地看著她,等待著她,此時,萱兒的腦海中響起海明月說的那些話,那一天,她將她摟在懷裏,像是抱著這天底下最貴重的寶物,輕聲對她說的話……
她這時候才明白,早在海明月對她說這些話的時候,已然決定將她送出宮來,她從未與自己商量過,甚至連告別的機會都不肯留下……這樣的娘親啊……她甚至還責怪她怨懟她,以為自己再一次被她放棄了……天底下,怎麽會有海明月這樣的娘,為什麽不自私地將她留下,留在她身邊陪伴著她,為什麽要放她走……
她連一句娘親都沒有叫過,都還沒來得及叫出口…… .
“七寶——”賀蘭雪輕聲地喚了一聲,萱兒氣上心頭,她口氣僵硬地打斷:“送我回去,我要回去!”
賀蘭雪一下子扣住她的手腕:“去嫁給別的男人?做皇帝的妃子?然後忘記我?忘記這一切?”
萱兒望住他的眼睛,喉嚨像是被堵住,無論如何,說不出“是”這個字。
下一刻,他已擁她入懷,他的懷抱那樣溫暖,讓她提不起任何力氣再任性去拒絕。他的聲音在寂靜的晚上飽含著綿綿的情意,全數落入她的耳中:“得到你要嫁給他的消息,我都要急瘋了,你怎能這樣折磨我?怎麽能!”他的手僵硬地越收越緊,像是怕她憑空消失,牢牢將她鎖在懷裏,“你是在報複我!誰都好,什麽人都一樣,誰也不能分開我們,你也不能!你是老天爺送給我的禮物,給了就絕不還回去!誰要都不給!是我的!”他說得淩亂而無序,聽在她耳中卻是清晰而堅定。再也掛不住那一副冷淡的樣子,萱兒已悄悄彎起了嘴角。
隻是後來坐在馬車上,任憑賀蘭雪說什麽,萱兒都維持著淡淡的表情,不冷不熱,他知道以後有的是時間慢慢去哄她,也就將心急全部壓下了,腆著臉去道歉賠小心,玉娘在一邊看了直笑,實在想不到清高自傲的賀蘭公子有這麽作小伏低的一天,隻在他麵前還要忍著,萱兒好奇想要問他們準備去哪裏,賀蘭雪要說她卻又不肯聽,玉娘隻得慢慢解釋給她聽。
不過她所說的地方,萱兒從未去過,也沒聽過,隻知道距離京都很遠很遠。她心中其實還是憂慮勃長樂不肯放過她,外麵的老管家時不時插一句嘴來逗樂,慢慢地,她也不再執著於這個問題。倒是賀蘭雪為了討她高興,慢慢說道:“我想了又想,讓你出宮隻有兩條路,其一,就是殺了勃長樂。可是,就像我曾經說過的,我不想走這條路。所以隻能是第二個方法,我派人經天涯明月,從地道裏取出了寶藏,並把它分成二十份,分別運送到不同的地方,由不同的人保管。所有的人彼此並不認識,隻聽從我的命令,並且隻在看到出示的信物才能取出金子,而這些信物又有所不同。在我走之前,我將指揮這筆寶藏的二分之一的信物交給了太後,我想,她會知道,怎樣利用這筆財富,讓勃長樂徹底打消找你的念頭。”
他看著她不信任的目光,突然微笑起來:“他是皇帝。”
萱兒心中暗暗歎息,是啊,她怎麽會忘記,勃長樂始終是個皇帝,他會在最適當的時候作最恰當的選擇,因為是皇帝,所以他隻能一個人站在頂點。可是那筆財富,為什麽運出來又要交給太後保管,又為什麽隻給一半,她始終都不太明白,好在這些事情,不需要她操心,因為賀蘭雪希望她的世界,永遠這樣單純。
馬車行駛著,突然聽見有人高呼,“等等我啊”這聲音異常熟悉,萱兒擦了把汗,莫非那個瘋子陰魂不散又跟了上來?太可怕太可怕,他不是應該在宮裏老實做他的太醫,怎麽會?掀開窗簾,果然見到朗朗月光下,那邊山坡上跌跌爬爬跑下來一個人,正是急得渾身大汗的杜良雨。他一邊跑一邊喊,無奈這車上玉娘一聽到他的聲音臉上立刻籠罩上一層寒霜,不再言語。萱兒撇撇嘴,這個瘋子,還跟來做什麽,他那樣陷害賀蘭雪,莫非還指望跟玉娘在一起嗎?
杜良雨早已猜到會有這一天,他不走,隻是要送從小長大的朋友最後一程……
可當他趕上來的時候,喊破了喉嚨,馬車也沒停下來,他靈機一動,用盡最後力
氣嘶聲喊道:“車上有孕婦,我是大夫!!!”
老管家韁繩一勒,馬車猛地顛簸了一下,突然停下……
萱兒身子晃動了一下,卻看見坐在身邊的賀蘭雪,整個人都呆了,呃,這個問題,她確實需要好好向他解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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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頭還挺可愛的,到了後麵,越看越無語,這是我浸淫yy小說界這麽多年 -三日三- 給 三日三 發送悄悄話 (260 bytes) () 08/27/2009 postreply 19:44:08

哈哈,米吐 -北42- 給 北42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8/28/2009 postreply 01:05:26

你要暴打女豬的時候別忘了跟我說一聲。 -天涯宅女- 給 天涯宅女 發送悄悄話 天涯宅女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8/28/2009 postreply 13:16:54

me 3 -rlsrls08- 給 rlsrls08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8/30/2009 postreply 19:28:46

請圍觀群眾自帶小馬紮,小賣部出售泡椒鳳爪,瓜子和五香牛肉幹。 -三日三- 給 三日三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8/31/2009 postreply 02:50: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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