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陵相思賦 作者:紫百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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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陵相思賦 作者:紫百合


  卷一 東風舞

  獨舞紛如雪
  我半睜半合著雙眼,慵懶躺臥在靈溪畔。
  潔白的雪花從天空飄落,沾到我身上化為點點水珠,我伸出小舌頭舔嚐雪花的味道,淡淡的沁涼中帶著清新甘醇,一如靈溪的聖泉水。
  曆經千年,靈溪的流水從未凍結過,潺潺的水聲悠揚動聽,我換了一個舒適的睡姿,正欲入夢,遠方卻傳來輕微的腳步聲。
  一雙美麗的纖纖素手托起我,她撫摩著我身上的白色外衣,無限溫柔。
  我腦海中睡意全消,是她回來了!天地之間惟有她的手,才能讓我感覺到溫暖和安全。
  我趴在她肩上,發出一聲驚喜呼喚:“媽媽!”
  她握住我的小手掌,親吻我的頭頂:“紫萱……媽媽回來了。我在紅塵界早已渡過劫難,天帝賜我位列仙班,在西王母處司職,最近才有閑暇回來看你。”
  狐仙,是狐族修煉的最高境界。
  這個消息讓我既歡喜激動得手爪微顫,不經意間,勾起了她衣衫的一縷金線。
  她身穿著價值百萬黃金的天蠶金絲衣,她發間的一枝釵環,足夠買下十座富庶城池。
  人間帝王蕭寶卷,為她大興土木修建“仙華”、“神仙”、“玉壽”三座華麗巍峨的宮殿,壁嵌琉璃美玉,地鋪金磚,雕琢成蓮花圖案。她在殿中跳舞的時候,仙風嫋嫋,步步生蓮。
  她化身凡間女子的名字,姓潘名玉奴。
  “南齊天子寵嬋娟,六宮羅綺三千,潘妃嬌豔獨芳妍。椒房蘭洞,雲風降神仙。縱態迷觀心不足,風流可惜當年,纖腰婉婉步金蓮。妖君傾國,猶自至今傳。”
  蕭寶卷國破身死,玉奴香銷玉隕,她修行了萬年,在紅塵中曆經九劫,終於得道成仙。
  然而,這個夢想對我而言,卻是那麽那麽遙遠。
  我是翠雲山中一隻修行千年的小靈狐,是狐仙阿紫的女兒,卻還不具備幻化人形的能力。
  我帶著羨慕的眼神看向阿紫,細細白色絨毛的小手掌觸碰著她迤儷如烏雲的長發,說:“媽媽,我想變成小狐仙,象媽媽一樣美麗的狐仙!”
  阿紫微笑不答,眼波溫柔嫵媚,她將我抱在懷中,舒展開掌心,我看見了一顆晶瑩閃亮的圓圓紅豆。
  那種紅色,純正鮮豔如朱砂,美得令人目眩神迷。
  “紫萱,猜猜這是什麽?”阿紫輕啟朱唇,問我。
  我凝視著那顆紅豆,小心翼翼捧起它,回答:“是紅豆。”
  阿紫微笑:“它不是普通的紅豆,是相思子。相思子是我在西王母的花園中采摘來的神果,吃下它,你就可以如願變成美麗的女孩了。”
  我睜大了眼睛,這顆紅豆竟然如此奇妙,勝過我體內千年汲取日月精華凝固的神丸,能讓我立刻變化成人間少女?
  阿紫接著說:“成仙之路萬分艱難,不是每隻狐狸都有這樣的機緣,一旦中途三心二意,必定遭受滅頂之災。媽媽不願看你經曆殘忍的紅塵曆練,向西王母求了一顆相思子,讓你從此幻化人形,做一個自由自在的小狐仙。”
  我是阿紫惟一的女兒,一千年以前她在翠雲山中生下了我,翠雲山多有萱草,她給我起的名字叫紫萱。
  阿紫是風華絕代的玉麵狐狸,數千年來她迷惑過無數男人,卻從不曾對任何人動心過,她肯為父親生下我,必定有一個非常非常特殊的理由。
  但是阿紫對我說,紫萱沒有父親。
  阿紫是最疼我愛我的人,她忍受過千般磨難才成為仙界的一員,所以她要利用相思子,幫助我逃避這千載萬年的痛苦修煉。
  我欣喜萬分,用鼻尖蹭蹭她的長發,表達我的親昵和開心,然後迫不及待吞下那顆紅灩灩的相思子,等待著奇異的變化發生。
  我的身體突然變得很輕很輕,如同被烈火焚燒灸烤,阿紫將我放入靈溪的清流,我低下頭,看清了溪水中自己的影子。
  水中裸體少女美麗的臉和阿紫有七分相似,但她卻不是阿紫;手掌不再有細小的白色絨毛,不再有尖銳突出的勾刺,是一雙瑩白如玉的手;長長的黑發漂浮在溪麵上,是我夢寐以求的如雲長發。
  這個少女就是新生的我,幻化成人形的我。
  我撩起一掬清泉,歡呼著從溪水中站起:“媽媽,我變成女孩了!不是小狐狸了!”
  阿紫手中托著一件綴有累垂花邊和精致刺繡的翠綠色紗裙,她將衣服披在我身上,說:“從現在開始,你要學會穿衣服。”
  我穿好衣服,注視著身上那些珠飾,愛不釋手,撫摸了一遍又一遍。
  阿紫打量著我,臉上蕩漾著開心的笑容,說:“試試看,你會不會跳舞?”
  我低頭看著自己的雙足,猶豫不決看著她,片刻之前,我尚且不能直立行走,我能跳舞嗎?
  她說:“舞者隨心,相信自己,隻要你有信心,一定可以跳出世間最美麗的舞蹈。”
  雪落人獨立,翠衣舞翩遷。
  阿紫不僅賜予我生命、助我修成成果,還教會了我如何跳舞。
  翠雲山頂一片寂靜,伴隨著雪落的聲音,我舒展綠衣長袖,旋轉飛舞。
  身體和心靈無限舒展,舞蹈的感覺仿佛與生俱來,肩際的長發隨風飛揚,裙邊鑲嵌的瓔珞環佩撞擊出一聲聲清脆的絕響。
  阿紫遠觀良久,發出一聲低歎:“取之於藍,而青於藍!紫萱是天生的舞之精靈,遠勝於我多矣!”
  我踩踏著皚皚白雪,腳心傳來柔軟微涼的觸感。
  駐足停歇,我低頭審視著自己的赤裸雙足,足部肌膚雪白柔潤,粉紅的趾甲如同飄落的小小桃花瓣點綴其間,腳踝骨骼分寸玲瓏,精致小巧、恰到好處,完美猶如白玉雕琢而成。
  我的視線轉移到阿紫的足上,她穿著一雙淡紫色的鞋。
  我撲到她懷中,撒嬌說:“媽媽,我要穿鞋子,還要梳頭發!”
  阿紫變化出一雙翠綠色軟緞鞋,又替我挽起一個雙環發髻,看向我的眸光無限溫柔:“紫萱,相思子能助你幻化人形,卻不能讓你成為真正的狐仙進入天庭,媽媽法力有限,隻能助你到此境界。若要再進一步,隻有依靠自己,你若願意,可以和青蒿她們一樣,到人間遊曆一番。”
  紅藤、黃芩、青蒿都是翠雲山中的小狐狸精,是我結拜的好姐妹,她們隻修行了五百餘年,道行並不比我高深,也沒有我這般幸運,至今不能隨意變化人形,法術時常會失靈。
  黃芩三百年前下山過一次,無意中顯露原形,被人驅使獵犬追咬傷及左腿,至今行走不穩;紅藤五百年前下山恰巧遭遇雷鳴閃電,她躲在大樹底,不幸被山火焚燒,美麗的臉上留下了一大塊燒灼的疤痕。
  每百年一次的“天雷大劫”,會毀滅掉我們中的絕大部分,妖狐之族億萬年來遭受天怒人怨,卻未必全是我們的錯。
  我們想擺脫卑微的“虐畜”身份,我們努力、我們掙紮,隻因我們從未放棄成仙的希望,無論人世如何危險艱難,我們還是會下山遊曆,增長見識,以助修行。
  阿紫為了保護我,一直將我禁錮在她修行的清風洞中,與世隔絕,任我百般撒嬌哀求,她都不肯應允我下山。我知道她不忍心見到黃芩、紅藤遭遇的災難發生在我的身上,隻能將對人間的渴望默默壓抑在心底,依靠從紅藤那裏聽來的逸事傳聞,想象著翠雲山外的風土人情。
  現在,我變成了少女,阿紫終於肯放我下山,我激動得跳躍起來,叫道:“真的嗎?我可以下山去了嗎?”
  阿紫說:“你必須學會許多東西,才能保護自己。”
  我向阿紫投以期盼和渴望的喜悅眼神,等待著她教我如何保護自己。
  阿紫從金光閃爍的衣袖內取出一枚小玉片,遞與我說:“玉片內有字跡,係我罄盡心血編著而成,每晚月明之時,你用心對月修習其中秘訣,定會大有收獲。待你學會我書中所寫要義,我就送你下山。”
  我接過小玉片,上麵隱約寫著篆體的《娘繯訣》三字,心道:“這玉片會教我什麽呢?是護身的法術,還是玄妙的武功?”
  阿紫飄然遠去,說道:“記住我書中要訣,明年此時,媽媽再來看你修習得如何了…….”
  雪夜,月圓如鏡。
  靈溪水映照出我孤身獨坐的身影,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我曾經如此在翠雲山中渡過千年歲月。
  阿紫臨走前給贈予我的玉片閃爍著光華,我屏息靜坐,將真氣在全身運行數周後,舉起玉片對月凝望,玉片內竟然別有洞天,閃現密密麻麻的字跡,其中所寫的內容,正是我如今最希望知道的------如何做一個美麗的女孩。
  第一個月,我學會了如何化出淡雅的妝容。
  第二個月,我學會了如何挑選適合自己的衣服。
  第三個月,我學會了熏香。
  第四個月,我學會了微笑。
  第五個月,我學習蓮步淩波,儀態娉婷。
  第六個月,我學習詩詞歌賦。
  ……
  和阿紫相約的最後一個月圓之夜,我終於翻到了《娘繯訣》的最後一頁,我如同往常一般向玉片看去,卻一無所獲。
  我運氣數周,鎮定心神後再看,依然如故。
  我愁眉緊鎖,托腮冥思苦想時,身後傳來青蒿的一聲嬌俏輕笑。
  我靈機一動,回眸說道:“青蒿,快來幫我看看,我媽媽寫了些什麽?”
  小豔狐青蒿一身青色紗衣,麵容精致豔麗,發髻挽成欲墜未墜之形,長長的黑發垂落胸前一側,她身上傳來幽幽的香氣,我輕輕一嗅,立刻分辨出是鈴蘭、香鳶尾、玫瑰三種香料混合所製成,這種香氣馥鬱中帶著甜香,令人心曠神怡。
  她一直很擅長打扮自己,或許她能看得懂阿紫的《娘繯訣》。
  青蒿接過我手中玉片,對月凝望,笑得花枝搖顫,說道:“原來小妖精開始害相思病了!這麽好玩的東西,你居然看不見麽?”
  我靠近她身邊再看一眼,卻仍是什麽都看不見,央求她道:“你見多識廣,給我講解講解,明天我送一瓶上好的玫瑰花精給你,好不好?”
  青蒿抿嘴笑道:“好,既然如此,就成交吧。我告訴你,紫姨寫的是……”
  她附耳低聲細語,我聽見她的話,麵上一陣陣發燒,她順勢將我抱入懷裏,以手輕觸我的臉頰,用一種柔媚之極的聲音對我說:“要不要我幫你找個人來試一試?或者,我們也可以……”
  我明白她有意戲弄玩笑,伸手到她腋下輕撓癢癢,青蒿立刻退後幾步,笑道:“不試就不試,可別拿我出氣!”
  我咯咯嬌笑,說道:“你經常下山去,恐怕就是為了這個吧?你的情郎,如今有幾位了?”
  她舉手掠了掠鬢發,姿態嬌嬈撩人,《娘繯訣》有記載如何讓舉手投足儀態萬方,我雖然精心練習過整整一個月,可以比她學得更像,心中卻不太願意使用阿紫的教程,更希望做原來的自己。
  青蒿毫不掩飾,悠悠然道:“我記不清了。我從不問他們名姓,清晨他們醒來見不著我,隻會以為自己做了一場春夢,縱然有癡心男子,當時念念不忘三五日,久而久之自然就淡了,彼此快樂,兩無牽掛,如此而已。”
  我聽著青蒿的話,心中微微一動。
  狐族向來不會對男人動真感情,阿紫如此,青蒿亦是如此,莫非男女之間一切皆如葉上露珠,朝散夕聚,永遠見不到太陽的光芒麽?阿紫《娘繯訣》最後一頁,寫下的原來是男女之愛欲,我之所以見不到,是因為我心中從無此念,她有意將它寫在最後一頁,又在暗示我什麽呢?
  這個月圓的雪夜,是我千年來首次徹夜無眠。
  漫天雪花繼續飄落飛舞。
  站立在阿紫麵前的我,依然身著翠衣,依然長發垂肩,依然赤足立雪。
  阿紫審視著我,輕輕問:“為何不穿鞋子?”
  我略低頭,眼波顧盼嫣然一笑,用嬌軟甜潤的嗓音說道:“仙子下凡,自然步步生蓮,為何一定要穿鞋子呢?”
  阿紫嘴角揚起一絲微笑:“學得很好。紫萱,你去往人間,應是遊刃有餘,決沒有男人忍心傷害你。”
  我無限欣喜,一時忘記了矜持,歡呼著說:“我可以下山了嗎?”
  阿紫見我又顯露出活潑頑皮的本性,柳眉輕蹙道:“一不小心就現原形了!你這樣子怎麽讓我放心得下?人間繁華景象雖好,世事卻詭譎難測,終非我們久留之地。既然遊曆人間,不可空手而回,我交你一件任務,如果能夠完成,西王母娘娘一定會嘉獎你。”
  我見她蹙眉,立刻恢複了剛才嬌柔婉媚的模樣,低頭道:“我一定記住媽媽的話。”然後等待她繼續往下說。
  阿紫給我講了一個故事。
  相傳億萬年前,天地混沌一片,造物神盤古手執利斧劈開天地,是為清、濁兩界,他獨居在天地之間,又過了數萬年自解全身,呼吸變成風雲雷電,雙眸變成了日月雙神,須發變成灼灼星辰,軀幹幻化三山五嶽,血液匯成江河湖海。他的指甲進入清界,吸收凝聚了天地之間的精魄與靈氣,變成天神。
  數萬年後魔神稟賦天地間濁氣而誕生,和女媧造出的人類、獸類交合,誕生了許多妖族,我們狐族正是其中之一。
  神魔交戰的“血海之劫”後,妖族所剩無幾,狐族先祖僥幸存活,是因為他們偷偷采摘分吃了西王母仙苑中相思樹所結的“瑤果”,他們躲過了大劫,相思樹卻不再結“瑤果”了,結出的是紅色的相思子。
  我輕輕問道:“媽媽,瑤果是什麽樣子?它和相思子很相似嗎?”
  她道:“瑤果、相思子、紅豆都是相思樹的果實,紅豆屬於其中最下品。瑤果在日光照耀下可變幻七彩顏色,異香持續數載不滅,西王母娘娘在昆侖山中種植一株,海外皆聞其香。一顆相思子可增加千年功力,若是食用一顆瑤果,即刻位列仙班,與天地同壽。”
  我心中仰慕不已,說道:“瑤果真神奇!”
  她美眸中略帶遺憾,喟歎道:“仙樹性靈,我尋訪多年都沒有收獲,如果你在人間能夠找到一株可以結出‘瑤果’的相思樹,就可以成為真正的仙女了,西王母娘娘也會開心。”
  我見阿紫如此說,有些微的失望,說道:“如果連媽媽都找不到,我更找不到了……”
  她搖頭道:“紫萱,世事本無絕對,一切都是機緣注定。或許我做不到的事情,你能夠做到。”
  我看到阿紫溫暖信任的眼神,不由自主點了點頭。
  阿紫牽著我的手,在靈溪畔坐下,叮囑我許多事情,例如不得隨意施用法術、不得欺壓弱小良民等等,我都一一記下。
  她停頓了一瞬,對我溫柔說道:“《娘繯訣》中最後一頁所記載之事的要義,你可曾看懂麽?”
  我紅著臉,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答道:“沒有,我看不清玉片上的字跡…….是青蒿告訴我的。”隻要一想起青蒿告訴我的那些事情,我就覺得臉上發燙。
  阿紫久久注視著我的臉,撫摸著我的發絲道:“男女交往發之於情,情到濃時免不了愛欲糾纏,沒有什麽可害羞的。我將你禁錮了千年,一直不讓你嚐試男女情愛之事,就是擔心你無法控製心神,受人蠱惑鑄成大錯。你下山以後,如果遇到合心意的人間男子,可以嚐試……但是你要記住,無論你們之間有多親密,你都不能對他們動真心,更不能讓他們知道你的身份。”
  我垂下頭,對她說:“媽媽希望我象青蒿一樣,對嗎?”
  阿紫輕輕道:“青蒿這小妮子太過恣意放縱情欲之道,萬事過猶不及,我擔心她遲早要遭受天雷懲戒。不過,即使如此,較之墜入情網無法自拔,遭受永生之痛,卻要幸運得多了。”
  我明白阿紫所指“永生之痛”的涵意。
  狐仙可以長生不老,人間男子的壽命卻是有限的,如果狐仙愛上凡人,最終隻能眼睜睜看著愛人年華飛逝、生老病死,進入六道輪回。即使來生還能再見,凡人卻早已遺忘了前世的記憶,彼此形同陌路。
  雖然我沒有體會過愛情的滋味,但是我可以假設。阿紫是我目前最愛的人,假如有一天我認識她,她卻不再記得我是她的女兒,我一定會萬分痛苦。
  阿紫所言,似乎有感而發。
  難道她曾經曆過這樣的“永生之痛”?難道在她冷漠絕情的心底,也曾經有過一瞬間的心動?
  但是,自從我有記憶以來,她對所有男子都是一般冷酷。
  她成仙前的最後一個男人是十八歲的南齊皇帝蕭寶卷,我借助著與她心意相通的法力,感知到了那癡情的少年男子對她的寵愛和眷戀,而她對蕭寶卷自始至終心如磐石,眼看著他自盡而死卻無動於衷,連一絲絲的愁緒都沒有。
  所以,我不相信阿紫身邊的男人會有例外,甚至包括我那從未謀麵的父親在內。
  阿紫借助法力,乘風將青蒿和我帶離翠雲山。
  我回首遙望,翠雲山頂雲霧彌漫,蒼翠的綠樹將白雲烘托成青翠之色,山高達千丈,凡人永遠都無法企及。
  青蒿拉著我的手,向腳下看了一眼,回頭對阿紫說道:“紫姨,您要送我們去哪裏?”
  阿紫輕輕道:“九步之內,必有芳草;美酒馥鬱,百裏飄香。”
  青蒿笑道:“原來是蘭陵!紫姨真會給我們選好地方!蘭陵的香草多,美酒多,我最喜歡蘭陵的鬱金香了!”
  蘭陵,會是一個怎樣美麗的地方呢?
  我腦海中閃現著美妙的憧憬,青蒿對我描述過的人間美景、美食,都讓我豔羨了很久很久。
  阿紫將我們放落在一片野外桑林中,說道:“你們不要過於眷戀人間風物,明年此時返回翠雲山,我來接你們。”隨後翩然而去。
  我赤足踩踏著人間土地,青翠嫩綠的小草刺著我的腳心,心底油然而生一絲膽怯和迷茫,緊握著青蒿的手。
  綠野映桑枝
  人間三月,陽春時節。
  眼前是一片美麗的田野,附近林中數名農家女子正采摘著青青桑葉,不遠處一條小河靜靜流淌。河中央的小橋上,幾名吹奏木笛的小牧童,騎著小毛驢悠然經過。
  和風緩緩吹來,一陣若有若無的清淡幽遠香氣襲入鼻端,我從未見過這樣男耕女織的靜謐田園景象,佇立桑間陌上,心情無比愉悅。
  采桑女一邊摘取桑葉,一邊曼聲而歌:“春日載陽,有鳴倉庚。女執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
  我時常吟誦這首《詩經?七月》,至今記憶猶新,見她們的歌聲優美動聽,不由和著她們的聲音唱道:“蠶月條桑,以伐遠揚,猗彼女桑……為公子裳!”
  青蒿采了幾株香草在手,倚在桑樹下,遠遠欣賞那些年輕農夫弓身勞作,並不理會我們唱些什麽,她一向厭惡詩文,雖然識字,卻並不精深。
  那些采桑女繼續歌道:“八月其獲,十月隕籜,一之日於貉,取彼狐狸,為公子裘!”
  我心存忌諱,停止了歌唱。
  青蒿偏偏聽見這最後一句,登時柳眉含怒,大叫道:“這些賤婦,好生無理!我們又沒招惹你們,何苦如此詛咒謾罵!”
  她心生怒意,將手中芝蘭扯碎,向桑林之中投擲而去。
  林中霎時飛起無數隻細小的黃蜂,向那些采桑女子嗡嗡撲落,她們乍見一大群蟄人的黃蜂出現,驚慌失措躲閃不迭,紛紛解下頭巾或掀起衣角遮蔽頭臉,四散奔逃。
  其中一名身形瘦小、頭紮青花巾的藍衣少女,情急之下跌倒,她手中所挎小籃筐滾出數丈遠,辛苦采摘半日的青翠桑葉於桑林中撒了一地。
  青蒿見此情形,猶不解氣,忿然說道:“當年紅藤被那貪心的獵人追趕,可不正是因為她那身難得一見的紅色皮相!如果可以,我真想將所有的獵人、獵犬都痛打一頓!”
  我隻要想起紅藤如今行走時一瘸一拐的模樣就不免心疼難過,本不欲插手幹涉青蒿使出法術變幻黃蜂恐嚇她們,但見那瘦弱少女跌倒,心有不忍,暗施法力,將蜇人黃蜂盡數變化為小彩蝶。
  五彩繽紛的小蝴蝶在茂密桑林中飛舞,姿態優美,煞是可愛。采桑女子們見蜂突然變化為蝶,驚奇得目瞪口呆,不再恐懼逃竄。
  青蒿見我出手阻止,說道:“紫萱,別忘了你也是小狐狸!如果有一天被獵人抓走了,他們可會如此護著你麽?”她賭氣背轉身去。
  我走到她背後,溫柔微笑道:“好青蒿,別生氣,下次我一定不會了!”
  她板著臉道:“別拿紫姨教你狐媚男人的手段對付我,不管用的……”
  我正欲解釋,遠處突然傳來一陣紛亂的馬蹄聲響,隱約可聞人聲嘈雜鼎沸,立刻向桑林外小徑上看去。
  青蒿察覺有異,急忙拉著我隱身躲藏在一株密葉桑樹後。
  一個華服金冠的年輕男子騎乘一匹白色駿馬,從鄉間小徑上疾馳而過,因久未下雨泥土幹燥,馬蹄過處,塵土飛揚,後麵數騎乘坐之人齊聲呼喊:“二王爺!二王爺!”
  那男子情緒無比激動,不顧後麵眾人追趕呼喊,一再揮起鞭梢,策馬狂奔。
  我隱約窺見他的麵容,見他年約二十開外,麵目俊美、氣質高貴,眉宇間卻帶著陰鬱憤懣之色,似乎有著極大的難言之隱。
  他的身影幾乎一閃即過。
  隨後,我們眼前閃現了一個騎棗紅色駿馬的黑色身影,那人馬速甚快,一邊加速追趕,一邊叫道:“二哥,大哥有命,讓你立刻回行宮去!你可聽見了麽?”
  隻聽白馬一陣長嘶,那騎白馬藍衣男子聽見他這句話,將馬韁繩勒住,回頭說道:“大哥怎會知道?是你告知他的麽?”
  那黑衣男子駐馬立定,看向他道:“大哥明察秋毫,何必要誰告知他!父皇對二哥向來疼愛有加,二哥切勿聽信小人謠言!”
  我靜聽他們說話,青蒿悄悄在我耳畔道:“你看身著黑衣的那人……氣質風度如何?”
  我經他提醒,凝神看過去。
  那黑衣男子眉如短劍,星眸炯炯有神,薄唇如刀削,臉頰輪廓分明,坐在棗紅馬上身姿俊挺,如同一株修竹,他與藍衣男子似乎是親兄弟,二人年紀相仿,麵容並不相似,雖然都是俊美男子,但是相較之下,藍衣男子的麵容略覺陰柔,氣質稍遜一籌。
  我猜到青蒿的心思,輕捏她的手腕,低笑道:“很好。你莫非已經心動了麽?”
  青蒿輕聲道:“不是我,是給你的。你既然下山來,紫姨又沒說不許你和人間男子在一起,你若喜歡他,不妨……”
  我急忙搖頭道:“我不要!你自己留著吧,不勞你幫我費心了!”
  青蒿遠遠注目那黑衣男子,說道:“我替你選的人,決不會錯。”
  我並不理會她,繼續關注那二人說話情形。
  藍衣男子突然道:“三弟,請轉告大哥,並非我不願回行宮去,隻因此事關係重大,我非要弄個清楚明白不可!”
  黑衣男子見他依舊堅持,勸道:“二哥何必如此固執?等候祭祖完畢回轉建康(注:南北朝建康即金陵南京),二哥詢問吳淑媛,一切自然就清楚明白了。”
  藍衣男子眼中帶著悲憤之色,道:“她敢將真相說出來麽?”
  黑衣男子見他掉轉馬頭欲走,策馬阻攔,急道:“二哥!即使謠言是真,你就如此拋棄數載兄弟之情不顧麽?大哥尚在行宮內,難道你要他親自前來相請你不成?”
  藍衣男子似乎對那“大哥”十分敬重,猶豫不決,終於忍住情緒,緩緩道:“好,我隨你回去!”
  黑衣男子麵容浮現微笑,說道:“大哥料定你會如此,走吧!”
  我萬萬不料他們離去之時,青蒿突然發出一聲嬌柔尖叫,喚道:“公子救命!”將我用力自桑樹後推出。
  我猝不及防之下,驚見腳旁站立著一隻高大凶橫的野犬,一時未曾想到是青蒿所製幻象,因狐狸天性畏懼犬類,嚇得脫口而出“啊”了一聲,向一旁樹後躲閃。
  一個黑影迅速向我掠來,捉住我的衣襟,擋在我身前,竟是那黑衣男子。
  我明知青蒿有意引逗他前來救我,心中暗怨不已,恨恨瞪了她一眼,她躲藏在樹後露出半張俏臉,神色之間頗為得意。
  黑衣男子驅走惡犬,站定對我說道:“是犬非狼,姑娘勿怕。”
  我不得不說道:“小女子向來膽子小,不料桑林中會有犬類,多謝公子搭救。”
  我抬頭之際,恰好碰上他的眸光注視。
  翠雲山中從未有過男子出現過,千年以來,我第一次見到男子如此認真打量我,他的眼睛瑩亮如黑寶石,帶著淡淡的驚喜,眸光轉移到我赤裸的雙足時,竟然怔住了,說道:“你……
  我低頭看了一眼,綠裙下墜珠串不停搖曳,隱約露出潔白的雙足,桑林中綠草豐沃,映襯之下顯得更加醒目。
  我將赤足收回裙底遮掩住,他頓覺造次,俊臉微紅,說道:“對不起,恕在下失態。”
  青蒿不知何時從樹後溜出來,拉起我的手,對他款款行禮道:“多謝公子,我們姐妹都是附近綠柳莊中繡匠之女,住在青石畿。公子若有閑暇,可來看看我們的繡品是否合用,今日就此別過了!”
  他似笑非笑,向青蒿示意,說道:“多謝姑娘相告,改日定來府上拜訪。”
  青蒿拉著我走出數丈,停下腳步回顧,見那二人都上馬離去,頓時笑彎了腰,說道:“如何?我擔保,不出三日,他一定前會來尋訪你!”
  我眼見她編出一大套謊話欺騙那黑衣男子,說道:“綠柳莊、青石畿,附近有這樣的處所麽?”
  她笑道:“自然是有,他們本是蘭陵人氏,怎能騙得過他們呢?你可知道他們是誰麽?”
  我茫然搖頭,我的法術還不足以觀人之出身來曆,青蒿經常在人間遊曆,知道的事情遠遠多於我。
  她說:“當年紫姨離開人間,皇帝早已不是蕭寶卷了,是祖籍蘭陵的蕭衍。剛才你所見之人是蕭衍的二皇子和三皇子,他們兄弟共有八個,每年清明時分都要來蘭陵祭祖。”
  我嚇了一跳,說道:“既然是皇子,就更不要招惹他們了,媽媽在蕭寶卷的皇宮裏受了很多委屈,況且,我不想和他……”
  青蒿漫不經心道:“正因他是皇子,我才放心將你交給他呢!過了這幾天,他就不在蘭陵了,想見也見不著,省得牽掛糾纏。”
  我心中自有主意,不再和她辯論。
  我們走到一個綠柳掩映的小村莊前,隻見一彎清溪環繞小莊,莊旁禾苗青翠,果園飄香,景致清幽如畫,隱約傳來雞鳴之聲。
  青蒿遙指遠處小山腳下一所綠柳掩映、青石砌造的大宅院,說道:“你看,此處就是青石畿了!那宅院主人本姓陶,是一名書生,金榜題名後宦任江州刺史去了,並無人居住。你既然喜歡蘭陵風景,我們不妨在他家中住上幾日,順便等候今日那公子前來尋你。”
  說到這裏,她又忍不住一陣嬌笑。
  我見她提及陶姓書生時,毫無陌生忸怩之態,早已明白了八九分,點頭笑道:“陶生和你必定有一段姻緣了?你既是半個主人,我們就住下好了!”
  青蒿笑而不答,帶我走到宅院門前,輕推大門。
  門鎖應聲而落,院中野草叢生,一片蕭索。堆積的秋冬落葉腐敗不堪,蛛網密密層層,水井台上覆蓋著一層厚厚的灰土,光滑的井壁上青苔密布,牆角落處,盛開著一叢野生的粉紅刺玫。
  一隻野山貓見有人進院,“嗖”地飛竄過牆頭,青蒿微微歎息道:“陶郎似乎很久不曾回來過了。家中久無人煙,竟至如斯荒涼!”
  我有意逗她,說道:“既是你和陶生昔日洞房的愛巢,怎能勞駕新娘子親自動手收拾庭院?我替你整理整理吧!”
  我衣袖輕揚,一陣清風吹起,將院中野草刈去,蛛網、灰土、秋葉盡數拂淨,斷壁頹垣都修補完整。
  不過片刻之間,荒涼的宅院就被我整飾一新,庭院中幹淨整潔,園圃中種植著蘭草,叢生的野玫變成了嬌豔的薔薇花攀援在起伏不斷的粉牆頭,繁花如錦,盛開得無比燦爛。
  我們攜手走進廳堂之內,正廳門匾的灰塵拭去,恢複了朱底金漆的原貌,上麵書寫著三個大字“五柳居”,廳堂內窗明幾淨,桌椅光亮整潔,繡屏紗帷掩映,柳影婆娑,隱約有香閨氣象。
  我問青蒿道:“如何?可恢複原貌了麽?”
  青蒿微笑環視,說道:“辛苦你了,一切如舊,且更勝似往日。”
  走到側麵書房,桌上筆墨紙硯色色齊備,她隨手翻閱那些舊書卷,取出一幅字,看了半日,掩嘴笑道:“你過來看看,陶生昔日所寫的玩笑話!沒成想他竟未銷毀,還放置在此處呢!”
  那鬆濤紙箋微微泛黃,上麵字跡清秀灑脫,恣意揮灑,無拘無束,我心中暗自猜度陶生定是狂傲不羈之人,卻見那紙箋上是一篇歌賦,標題書《閑情賦》三字,下麵洋洋數言道:
  “夫何瑰逸之令姿,獨曠世以秀群,表傾城之豔色,期有德於傳聞。佩鳴玉以比潔,齊幽蘭以爭芬。淡柔情於俗內,負雅誌於高雲……願在衣而為領,承華首之餘芳;悲羅襟之宵離,怨秋夜之未央!願在裳而為帶,束窈窕之纖身;嗟溫涼之異氣,或脫故而服新!……考所願而必違,徒契契以苦心。擁勞情而罔訴,步容與於南林……徒勤思而自悲,終阻山而滯河。迎清風以怯累,寄弱誌於歸波。尤《蔓草》之為會,誦《召南》之餘歌。坦萬慮以存誠,憩遙情於八遐!”
  我靜心讀完,不覺掩卷歎息,陶生《閑情賦》字裏行間無不流露出對青蒿的真誠和衷情。
  “瑰逸之令姿”、“傾城之豔色”形容青蒿美貌;“願在衣而為領,承華首之餘芳,悲羅襟之宵離,怨秋夜之未央”,暗恨自己不能化為她身上之衣,以期能夠永不分離,卻又擔心夜幕降臨時美人會除下衣物;“坦萬慮以存誠,憩遙情於八遐”,更是明明白白直率坦言自己的萬千憂慮,奉獻一片真心挽留美人。
  陶生對青蒿之熱戀毋庸置疑,青蒿卻不為所動,依然離開了他。
  她見我歎息,詫異問道:“為什麽你不覺得好笑,反而歎氣?”
  我問道:“陶生向你解釋過賦中之意麽?你可明白他為何要寫下此賦麽?”
  青蒿接過紙箋,點頭道:“他進京趕考前寫給我的,我還笑話過他呢,說什麽做我身上的衣服、腳下的鞋子,這麽羞人的話虧他能想得出!我本以為他燒毀了,誰知道他竟還留存著。”
  我低頭念道:“‘願在絲而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節,空委棄於床前’,他一直擔心你會遺棄他如空履,你離開他,他一定很傷心。”
  青蒿道:“金榜題名後他娶了宗師之女,洞房花燭夜他就不會傷心了!”
  我問道:“你還想見他一麵麽?”
  青蒿搖頭笑道:“和這些文人雅士風流,不過是逢場作戲,見他做什麽?徒惹麻煩而已!我們不提這些了,我們若是裝作開繡坊,有些東西可得趕緊置辦置辦,看那蕭三公子怔怔看你的情形,隻恐他明日就會前來了!”
  她毫不顧惜,將手中紙箋撕毀,丟棄於書房外溪流中。
  夜幕降臨,青蒿不知自何處取來一壇美酒,倒入白瓷碗中,那美酒在燈下呈現金黃琥珀之色,頗似花瓣色澤,頓時清香四溢。
  她飲下一碗,開心笑道:“真是好酒!此酒名為鬱金香,係蘭陵佳釀中的極品,你也來嚐一嚐!”
  我吃下幾枚鬆果,搖頭道:“我不會喝酒,會喝醉的,你自己喝吧!”
  她給我斟上小半碗,說道:“紫姨看管了你整整一千年,她肯讓我帶著你出來,就是有意讓你增長見識,人間美酒、美食、賞心樂事,你都體會一遍,才不枉隨我走這一遭!品嚐一點吧!”
  我不便再推卻,端起碗淺嚐了一小口,甘淳濃香即刻在唇舌間彌漫開來,最初的麻澀之後,竟然是淡淡的甘甜,清洌芬芳的感覺讓人神清氣爽。
  她留神注視我的表情,問道:“如何?”
  我微笑道:“果然是美酒,我陪你一起喝。”
  月上中天之際,我斜倚在枕上,微覺有些昏沉,想起今日所見陶生之作《閑情賦》,文辭華美,情意真切,心中仰慕不已,遂低聲念誦道:
  “願在衣而為領,承華首之餘芳;悲羅襟之宵離,怨秋夜之未央!
  ……
  願在晝而為影,常依形而西東;悲高樹之多蔭,慨有時而不同!
  願在夜而為燭,照玉容於兩楹;悲扶桑之舒光,奄滅景而藏明!
  願在竹而為扇,含淒飆於柔握;悲白露之晨零,顧襟袖以緬邈!
  願在木而為桐,作膝上之鳴琴;悲樂極而哀來,終推我而輟音!”
  念至此處,心潮起伏,我不覺走到桌案前,提筆將賦文重新寫出,卻不料聽見有人將院門輕輕開啟。
  我隱身在窗紗之後,借著皎潔月色,見青蒿肩披薄衣、踏露而出,心中頓時明白,她在桑林中所注視數名年輕農夫中不乏俊偉之人,或許早有中意者,夜晚前去尋訪。
  我隻作不知,轉身吹滅燈火,將錦帳放下,合眸而寐。
  次日清晨,我走到青蒿房間外自門縫向內張望,見她安然臥於床榻上,才放下心來。
  後院小門正對一片竹林,春筍紛紛出土,青翠的筍尖是我們都喜歡的食物,我欣喜不已,走到竹林中挑揀嫩筍,隨手將其拔起。
  蘭澤多芳草
  我的手即將接觸到筍尖的那一刹,一隻手替我將它輕輕拔了起來,那是一隻男子的手,視野之內依稀可見他黑色的衣袖邊上鑲嵌著流金雲紋,一看即知並非普通人家子弟。
  我沒有抬頭,心中卻猜到了他是誰,青蒿有意將我們的蹤跡透露給他,正是要引誘他前來尋我。
  他將那株青筍放進我身邊的小竹籃中,對我說道:“在下蕭綱,貿然前來府上拜訪,希望沒有嚇到你。”
  我輕輕抬起頭,三皇子蕭綱身著一襲黑色錦衣,明眸神采奕奕,在黑衣襯托之下麵容俊秀如玉,氣質溫純如水,卻又帶著幾分灑脫的氣息,可謂濁世翩翩佳公子。
  他目光沒有看我的臉,卻掃向我的赤裸雙足,又說道:“清晨風大露重,姑娘為何不穿鞋子?當心感染風寒。”
  我向他凝眸一笑,說道:“我從小就是這樣,已經習慣了。”
  他微微露出驚訝之色,道:“走在草坪上倒是不妨,若是跋山涉水,你就要吃大虧了!”
  我向四周看了看,說道:“蘭陵周圍沒有高山,我從來不出遠門,更不用跋山涉水,穿鞋子反而覺得累贅。”
  他似乎有所感悟,從袖中取出一雙小巧精致的草綠色繡鞋,鞋尖上還綴著兩隻展翅欲飛的大蜻蜓,初看並不覺得出奇,仔細觀察,那雙蜻蜓的眼睛晶瑩透亮,竟然是兩顆光芒四射的小小明珠,蜻蜓的翅片係純金片所製,薄如蟬翼,反射出奪目的光暈。
  這雙鞋一定非常珍貴,我久久注視著那些美麗的裝飾,不禁流露出羨慕讚歎的眼神,我從來沒有穿過鞋子,不知道穿鞋的感覺是否勝過赤足?
  蕭綱將那雙鞋托在掌心,遞給我道:“初次見麵之時我見你沒有穿鞋,想送你一雙,這是連夜命行宮匠人趕指出來的,區區薄禮,希望你能收下。”
  我與他不過隻有一麵之緣,不太想貿然接受他的饋贈,但是那鞋子精巧細致,我想拒絕,又猶豫了片刻。
  他見我略帶躊躇,說道:“穿上試一試好嗎?如果覺得不合適,我立刻讓人去改。”
  我爽快從他手中接過那雙鞋,轉身走出竹林,將赤足浸在溪流中,蕩滌清洗掉走路時沾染上的泥沙,等待水痕漸幹,低頭將一隻繡鞋套在左足上。
  一種前所未有的奇異感覺從足部傳來,沒有想像中的束縛和不適,隻覺得溫馨柔軟,繡鞋的絲綢襯裏細膩柔滑,大小恰好合適,鞋麵上的蜻蜓微微顫抖,似乎正欲高飛。
  蕭綱似乎一直在注視著我,見我將鞋子穿上,向前走近一步說道:“天衣無縫,剛好合適,另一隻我來幫你穿吧!”
  一種清新而陌生的男子氣息讓我頓時心生戒備。
  我不料他竟突然之間對我如此親近,見他似乎準備來拉我的手,立刻閃身一躍,飄然退到溪流對岸。
  他瞬間並沒有看清我的動作,見我迅速從他觸手可及處逃走,眉心微簇,黑眸閃現一絲疑惑的神情,對我說道:“你跑得這麽快,我都趕不上你了。”
  那小溪流並不寬闊,他沒有跨越小溪,靜靜站在對岸看著我。
  我彎腰將另一隻鞋子套上右足時,長過腰際的烏黑秀發自肩頭斜斜垂落,在晨風中搖曳,散發出萱草的淡淡香氣。
  他輕聲道:“好美的頭發!你喜歡萱草嗎?”
  這美麗的秀發隻有人間少女才會擁有,我見他讚我的頭發好看,不禁抬頭微笑了一下,說道:“喜歡,我的名字就叫紫萱!”
  他嘴角露出笑意,說道:“《詩經》有雲‘焉得諼草,言樹之背’,萱而忘憂,令尊令堂起的這個名字很好。”
  我見他提起“令堂”,想起阿紫的囑咐,急忙收斂了笑容,作出端莊之態,沒有回答他的話。
  東方朝陽初升,霞光萬丈。
  他凝眸看了我片刻,抬頭看向天邊朝霞,說道:“今天是清明節,天氣正宜泛舟,明天我想約你一起同遊仙人湖,你能去麽?”
  我從來沒有見過湖光山色的美景,心中無限向往,問道:“仙人湖在何處?”
  他道:“蘭陵郊外四裏,並不太遠……”
  耳畔傳來青蒿的笑聲:“公子且慢,難道你隻請她一個人,不請我麽?”她從後院走出,沿著小徑走到我身邊。
  蕭綱見她出現,說道:“昨日多謝姑娘指教路徑。姑娘若是願意同往,在下當然求之不得。”
  青蒿笑道:“我不過說說而已。我就不必去了,讓紫萱去吧。”
  我見她滿口答應下來,不便再推辭,點了點頭。
  蕭綱麵帶欣然之色,行禮道:“今日有擾二位姑娘清淨。我還有些事需要料理,明日此時,一定在仙人湖掃舟恭候。”
  蕭綱去後,青蒿的視線投向我腳上的繡鞋,我將裙角微微撩起,讓她看那雙栩栩如生的蜻蜓,說道:“這是他送我的鞋子,好看嗎?”
  青蒿“撲哧”笑出聲來,說道:“當然好看了!蕭三公子的眼力怎麽會差?我隻恐你穿上了他的鞋子就再也脫不下來了。昨天你還說不願意和他……今天就將別人的定情之物收下了!”
  我急忙道:“不要胡說,這可不是定情之物啊!”
  她撇嘴道:“人間女子是不能隨便接受男子饋贈的,更何況是貼身的繡鞋?”
  我不以為意,撫摸著鞋尖的蜻蜓,欣賞那精美的工藝,說道:“我覺得這鞋子很美,無論誰將它送給我,我都會接受。”
  她歎了一口氣道:“這些男人未必如你所想……他見你接受他的饋贈,自然以為你對他有意了,所以邀請你一起去遊湖,你還不明白麽?”
  我抬頭笑道:“我從來沒有遊過湖,有人陪我觀賞美景,有什麽不好?我對他有沒有意,他遲早會知道。你願意和我一起去麽?”
  她將我的竹籃接過,向竹林中走去,一邊走一邊道:“我不去。”
  我見她無精打采、興致闌珊,和往日大不一樣,仿佛有無限心事,問道:“你昨晚去了哪裏?”
  她伸手采摘竹筍,漫不經心道:“行宮,蕭三公子所住的地方。”
  我被她的話嚇了一跳。
  她接著道:“你別擔心,我去找的人不是蕭綱,是他哥哥。”
  蕭綱排行第三,其上應該還有兩位兄長,我料想青蒿昨天見過身著藍衣的蕭二公子,說道:“是昨天所見的那一位嗎?”
  青蒿略帶懊惱,將手中拔起的嫩筍折斷,說道:“不是,是他的大哥太子殿下。我上次下山之時在建康見過他,沒想到過了幾年,他還是如此!”
  我頓時明白原來青蒿鍾情於太子,曾經想和他同偕鴛夢,卻始終未能如願。她本是絕色美女,星夜前來投奔,世間能夠不為其美色所迷惑的男子恐怕極少,不知那太子是何等出眾人物,竟讓她有如此深重的挫敗感覺。
  我接過她手中的竹筍,柔聲哄著她道:“別生氣,你是翠雲山中最漂亮的小狐狸,仰慕你的人遍及宇內,不必理會他了。你難道為他動心了麽?”
  她回嗔作喜,說道:“我才不是為他動心,隻是覺得心有不甘罷了!你想看看他們的模樣麽?今天是清明正日,他們兄弟都在皇陵祭祖。”
  我心生好奇,很想看看那太子的真麵目,立刻點了點頭。
  蕭氏皇陵就在城郊不遠之處。
  我和青蒿到達皇陵前,遠遠望見數座佛塔佇立於陵區之內,或似宮殿、或似城堡,外形千姿百態,塔基、壇台、鍾座、蓮台、寶傘、風標各不相同,雖然數量眾多,卻並未予人千篇一律的感覺。
  數名僧人在塔前跪地誦經,一陣磬樂聲過後,數人簇擁著一群年輕公子從皇陵入口處踏著紅氈走近。
  青蒿拉著我躍上圍牆頭,楊樹茂密的枝葉恰好遮擋住我們的嬌小身形,她輕聲道:“快看,他們過來了!”
  她一邊看,一邊向我介紹那些公子的來曆,我撥開密葉間隙,向來人看去,頓時大為驚奇。
  那些年輕皇子年紀大多相近,年紀都在二十開外,一個個如同臨風玉樹,風華氣質迥異於常人。
  為首之人是昨日所見藍衣公子,他旁若無人行走在最前麵,步履穩健、目不斜視,神情中卻帶著憂鬱之色,仿佛有著無窮無盡的心事。
  青蒿悄聲道:“這是二皇子豫章王蕭綜,後麵是三皇子晉安王蕭綱和五皇子廬陵王蕭續。”
  二皇子身後兩人並肩而行,那黑衣公子正是清晨所見的蕭綱,臉色肅重,目光清冷,與清晨時分對我溫柔說話之時的態度判若兩人。
  五皇子廬陵王蕭續身穿一襲緋紅間黃的錦袍,發髻上所插玉釵極其精致,與其他皇子都不相同,神情優遊散漫,目光四處遊移,似乎正和蕭綱暗中低語著什麽,蕭續見他冷酷嚴謹,立刻收斂了神色,不再說話。
  我直覺他的衣服顏色過於眩目張揚,說道:“蕭續……我不太喜歡這個人。”
  青蒿道:“龍生九種,種種不同,他和太子、三皇子蕭綱都是丁貴嬪所出,人品比他二位哥哥差得遠了!你快看,蕭績過來了,要說品行惡劣,沒人能比他更壞了……”
  目光所及處是一名身著淡紫錦衣的皇子,他神態驕傲,兩道劍眉斜飛入鬢,對隨行宮人不屑一顧,眉目間帶著些許邪魅之色,是四皇子南康王蕭績。
  我見他舉止優雅,實在難以想像他品行如何惡劣,問道:“他怎麽了?”
  青蒿低啐道:“蕭四在建康一向橫行霸道,他的兄弟們都容忍著他,有次他在城門騎馬,一個賣泥鰍的農夫撞到了他的馬,他非逼著人家將活泥鰍吃下去……真叫人惡心!”
  我驚呼道:“後來呢?”
  青蒿略帶不屑道:“那農夫吃下活泥鰍,腹痛了整整幾個月,還好沒有穿腸爛肚。別提他了,你看六皇子邵陵王蕭綸,此人和陶生倒有幾分相似。”
  我來不及調侃她還念念不忘陶生,看向那青衣公子,見他全身上下沒有半點華麗裝飾,氣質質樸無華,眼神清澈中透出寧靜與和諧,令人不禁想到漫天彩霞籠罩下的一片綠色原野,點頭說道:“果然象他。”
  再往後看是一名身著淺粉錦衣的男子,他的年紀很輕,似乎還不到二十歲,嘴角掛著慵懶的淺淺笑容。
  我問道:“這是老七還是老八?”
  青蒿道:“是八皇子武陵王蕭紀,七皇子在後麵。”
  最後一名皇子卻讓我驚訝不已,他身著灰色錦衣,五官輪廓分明,氣度沉穩內斂,年輕的麵龐看不出任何情緒。
  他走得很慢很慢,內侍宮人在他附近不遠處跟隨保護著他,卻不敢過於靠近,他從我們所藏身的樹下經過時,我留心細看。發覺他的一隻眼睛雖然俊秀,卻並不明亮,微覺詫異,問道:“難道……他的眼睛看不見嗎?”
  青蒿微微歎息道:“七皇子湘東王蕭繹生下來就是半個瞎子,這樣的英俊人物,偏偏時乖命蹇,真是可惜之至!”
  我又偷看了一眼湘東王蕭繹,見他雖然緩慢行走,風姿儀態卻無可挑剔,心中暗暗替他歎息。
  這些皇子依次走到佛塔之前,按序而立。
  我正在疑惑為何不見那太子和眾皇子一起前來皇陵,卻見佛塔前盤膝打坐念經的數名僧人同時站起,雙手合十,齊宣佛號。
  一名內侍緊走幾步,躬身侍候在佛塔出處,大聲道:“恭迎太子殿下!”
  那座佛塔形似蓮花,高達數十丈,宏偉壯觀,正處於眾佛塔之中,我見一名白衣男子自塔中步出,立刻向他看過去。
  我在翠雲山中修行了整整千年,從未見過如此絕代風華的男子。
  他身形俊挺、麵美如玉,雙眸光華瑩潤中透出攝人心魄的光芒,那白衣麵料極輕,微風起時衣袂飄飄若仙、襟袖飛揚,我清晰看見他左手手腕上佩帶著一串檀香木所製佛珠。
  如果將他形容為一株玉樹,一定是玉質最純粹、最潔淨的那一種。
  他並沒有對任何人微笑,卻能讓人感覺到他發自內心的善意與溫和,他的身上有一種天然生成的寬容和高潔氣質,讓人見過一麵就再也無法忘懷。
  他的身影剛剛出現在佛塔之前,蕭氏皇族一眾皇子,無論是散漫張揚、或是高傲跋扈、或是憂鬱內斂之人,臉色頓時都變得整齊肅穆,齊聲呼道:“拜見大哥!”
  他緩步走到他們身邊,說道:“時辰已至,都隨我來吧!”
  他的聲音柔和舒緩,卻有一種讓人無法抗拒的力量和威儀。
  那些皇子齊聲稱是,紛紛跟隨在他身後,他輕輕轉身,對湘東王蕭繹道:“七符,稍後祭祖之時,第一柱香由你來上。”
  話音未落,五皇子廬陵王蕭續臉色微變,三皇子蕭綱向他投去一眼,二人眼神交匯一刹那後,仿佛達成了某種默契,彼此心照不宣,並沒有太多反應。
  二皇子豫章王蕭綜麵無表情,仿佛此事與他毫無關係。
  四皇子南康王蕭績劍眉動了一下,向湘東王斜睨過去,見他慢慢走近太子身旁,眼神立刻收斂了鋒芒,略略垂首。
  六皇子邵陵王蕭綸和八皇子武陵王蕭紀沉默不語。
  他們似乎對身有殘疾的七皇子湘東王蕭繹甚是不屑,不滿太子如此特別關照愛護蕭繹,卻不敢在他麵前表露出半分不悅的神色。
  太子見他們無語,似乎有所察覺,和顏悅色道:“七符前幾年清明時節都沒有來過皇陵,理所應當最先向皇祖祈求福運,自第二柱香起,眾位皇弟可不分先後了。”
  三皇子蕭綱環顧眾人,朗聲說道:“大哥所言極是,大哥都不爭這些名份,我們誰先誰後都沒有關係!”
  四皇子蕭績一直盯住他,見他開口,語氣輕輕淡淡道:“大哥的決定我們從無異議,三哥這話未免有些多餘。”一片梧桐飛絮飄落在他的肩膀上,將他的淡紫錦衣染上一點純白,他伸手撣去浮絮,傲然前行,卻並不看蕭綱。
  蕭綱眸光深沉,五皇子蕭續輕哼一聲,他們見太子攜著湘東王的手緩緩往神壇而行,急忙跟隨上去。
  他們行至神壇祭祖之時,青蒿輕觸我發梢,恨恨說道:“你看見了麽?太子蕭統,就是此人了!”
  我回想起阿紫給我講過的一些宮廷故事,凝神遙望他們祭祖的情形,感覺他們兄弟之間似乎不太和睦,卻似乎都很尊重太子,對她道:“皇族的關係真是複雜,像他這樣的人,不應該生在皇家的。”
  青蒿道:“你也如此覺得麽?整日麵對著這群兄弟,怨不得他經常住到皇宮外麵去。隻可惜……”
  我明白她的心事,微笑道:“媽媽的書中寫過,要得到一個男人的心,必須投其所好,你若想讓他喜歡你,可得好好下一番功夫才行。”
  青蒿遠遠看了一眼蕭統的側影,突然笑道:“既然無緣,就此作罷了,雖然有些不甘心,何必為了他讓自己不開心?我可沒興致對男人下真功夫!”
  我見她重展笑顏,問道:“你真的放下他了?”
  青蒿拉著我準備跳下樹梢,道:“我說放下便是放下了,且別管他們,我帶去見識見識好玩的東西。”
  我心中縈繞著一種奇異的感覺,卻不知為什麽,離開之際又回頭看了他們一次。
  天空晴朗如藍色的絲綢,間雜著幾片微雲,不遠處佛塔尖上,反射出七彩佛光,風中隱隱飄來蘭陵獨有的香草味道。
  蕭統靜靜佇立神壇之上,手拈三枝淨香,望天際祈禱,神態端莊肅穆,眼神清澈如水。
  天、地、人,仿佛瞬間在他身上融合,和諧而完美。
  我凝望著他的時候,卻忽然聽見樹下傳來一陣兵刃敲擊之聲,兼有粗魯男子大聲喝道:“大膽刁民,竟敢私闖皇陵禁地!”
  碧竹蔭清池
  我們看向樹下,隻見圍牆之外密密層層站著數十名禁衛軍,身上鎧甲整肅鮮明,手執刀劍斧鉞,為首之人似乎是個統領,模樣威武,滿臉虯髯,一雙眼睛瞪得碩大無比,向我們藏身之所怒視看來。
  我從未見過這樣凶神惡煞的武士,心中略微有些驚慌,不知道該如何應對,青蒿拉著我的手躍到地麵上,向那統領嫣然一笑,說道:“我們不是刁民,今天無意中路過此地,請將軍容宥。”
  那統領絲毫不為所動,仔細審視著我們的著裝打扮,我和青蒿所穿衣服雖然並不華貴,但是繡工精致、色澤優美,一眼即可看出與那些采桑農家女子的區別,他冷然道:“你們是何方人氏?為何來此偷窺?竟敢爬上大樹窺探皇陵內的情形,看你們形容言語,定非良家閨閣女子,速速從實招來!”
  我見他嚴詞逼問,答道:“我們並不知道裏麵是皇陵,攀上大樹隻為遠觀出城路徑,將軍為何斷定我們非良家女子?”
  青蒿輕捏我掌心,示意不必解釋,我感覺到她的暗語是讓我準備好一起逃出包圍,輕輕點了點頭。
  青蒿微笑道:“既然如此,我們招認就是了,我們今天前來皇陵……”
  一陣狂風乍起,將樹上枝葉拂落,吹起地麵上的沙石遮蔽著他們的視線。
  那些侍衛紛紛捂住眼睛,我們看準時機向他們包圍之外衝出,很快就衝出了數丈之外。
  還沒來得及舒一口氣,我聽見了青蒿的一聲呼叫:“紫萱!”
  我見她麵色蒼白,急忙扶住她的肩膀,問道:“你怎麽了?”
  她深情委頓,說道:“不好了,我這些天一直耗用法術,剛才那陣風動用了體內積蓄的真氣,恐怕……要現出原形了,你抱著我快逃,他們會追過來的!”
  她說完這句話,我雙手中倏地出現了一隻藏青色的小狐狸,她烏黑的眼珠依然在轉動,還帶著焦急和催促。
  我將她抱在懷中,加快速度奔跑,越過桑林、草地和禾田,卻不料迎頭撞見一名屠夫推著一輛架子車,車中囚籠內關押著數隻待宰的肥犬,一起汪汪吠叫。
  我心中一陣驚慌,不敢再向前跑,躲藏在密林中,等待他先過去。
  突然隻覺眼前疏疏落落的黑影閃過,一張密密麻麻的大網迎頭罩下後立刻收緊,將我們困於網中,且聽見一個清脆的少女聲音道:“好玩好玩,真的有人掉進了陷阱!那隻青色的小狐狸好漂亮,你們快去,我要那隻狐狸啊!”
  我試圖掙紮,卻不料越掙紮越緊,青蒿在我懷中動彈了一下,暗示我道:“那是皇宮中的寶物‘天羅地網’,受到張力會反彈緊縮,萬萬不可再觸碰!”
  我看著她的眼睛,答道:“我知道了,我會見機行事。”
  幾名侍衛打扮的人走近我,卻並不放開,對我說道:“得罪姑娘了,安吉公主在此設網捕獵,公主喜歡你的小狐狸,請姑娘售賣給我們,不知價值幾何?”
  我見他口稱“公主”,不覺抬眸向那少女看去,見她年約十六七歲,模樣嬌美動人,身穿大紅色華服,手執一條粗大的鎖鏈,目光灼灼看向我懷中的青蒿,似乎對它極有興趣。
  青色狐狸極其稀少,在我們狐族中僅此一支,青蒿家族人丁單薄,隻剩下為數不多的幾隻,人間更是難得一見。
  我本想斷然拒絕,青蒿小黑眼珠轉動,示意道:“我雖然暫時法力缺失,不過幾日就可恢複,先設法出網再說。”
  我明白她的話意,心中轉念,答道:“這隻小狐是我從小養大的寶貝,極通人性,既然公主喜歡,就送給公主了,不要售價。”
  安吉公主大喜,急忙對左右說道:“快快將她們放開!”
  那侍衛對她低頭耳語了幾句,她眉目間帶著不耐煩的神色,說道:“隨你們吧,我隻要那小狐狸!”
  那侍衛解開‘天羅地網’,從我手中接過青蒿,卻從袖中掏出一副鎖鏈,“喀嚓”一聲將她的手腳套住,說道:“狐性極靈,公主唯恐它不聽約束私自逃竄,所以先管束它幾日,待它對公主馴服了再放它。”
  他捧著小青狐向安吉公主走過去,青蒿被鐵鏈鎖住,不斷扭動手爪,回頭看我。
  我從網中逃脫出來,追趕上他們說道:“不要鎖它,它一定不會逃的!”
  安吉公主伸手去接小青狐,小青狐卻不肯讓她抱自己,不斷躲閃,我忙道:“我來替公主抱著她吧!”
  她看了看我,將手中的粗大鐵鏈交給那侍衛,下令說道:“一起帶走,將她的腳也鎖上。”
  我手中抱著青蒿,雖然雙足被鎖鏈套住,卻暗自歡喜不已。
  我的法力還不足以騰雲駕霧,但是重物不會影響我奔跑的速度,這副鎖鏈雖然是精鐵所鑄,對我而言卻並不沉重,隻要我們自由出得網來,青蒿回到我手中,我們可以很快逃離。
  安吉公主坐進一乘軟轎,說道:“快回去,我到行宮找一個金籠子把它關起來,再和她們玩。”
  眾侍衛侍女簇擁著她上轎之時,我不再猶豫,為了避免遇到陷阱,沒有選擇了人煙稀少的道路,抱著青蒿沿著官道向東而行,一口氣奔跑出數裏之外。
  眼前是一片天然生成的寬闊湖泊,湖麵青煙嫋嫋,天水一色,分外清幽動人。岸邊是一片茂密竹林,數叢蘆葦,湖麵似有人泛舟。
  我隱身在蘆葦叢中,將青蒿放下,施展法力去除了捆縛她的鎖鏈,待我同樣對自己施法之時,卻發覺那副鐵鐐銬紋絲不動,無法打開或者讓它脫落,隻得看向青蒿。
  小青狐眼中帶著焦急之色,示意道:“那鐵鏈是‘萬年玄鐵’所鑄,紫萱,除非能夠找到鑰匙,否則我們打不開它的!”
  我見她著急,安慰她道:“你別急,我不怕鐵鏈沉重,不妨礙我行走的,以後有機緣之時再設法解開。”
  湖邊有座草廬,我將小青狐放置在草廬中,讓她屏息凝聚真氣,走到廬外靜靜守護著她。
  我在湖畔席地而坐,習慣性伸出足尖去撩撥碧綠的湖水,卻突然發覺潔白的足踝上多了一雙美麗的繡鞋和一副醜惡的鐵鎖鏈,這繡鞋與鎖鏈卻都是蕭氏皇族之人所賜。
  我心中暗暗自責,今日兩次曆劫,險些被皇宮侍衛所擒獲,如果我是真正的狐仙,一定不會懼怕任何人間的傷害,也能夠保護我的同伴和姐妹。
  可是,如今我並沒有這種能力。
  除非如阿紫所說的那樣,我找到一株能結出“瑤果”的相思樹,獲得西王母娘娘的格外嘉獎提前位列仙班,否則,不知道還要茫茫等待多少年才能成為真正的狐仙。
  我注視著煙霧彌漫的湖麵,手托著腮幫,喃喃自語道:“媽媽,哪裏才能找到相思樹呢?”
  湖麵一片寂靜,偶然有幾隻鷗鷺飛過,它們的翅膀擦著湖水,將水麵激起陣陣漣漪,激蕩起一個個環形的圈紋。
  我取出珍藏的小玉片凝視端詳,陽光下的玉片並不是一本有字跡的天書,隻是一塊平常的無暇美玉,我仔細看著上麵雕刻的花紋,正麵是一條出水的蛟龍,反麵是一隻展翅翱翔的鳳凰。
  正在此時,湖心突然傳來一聲水花濺的聲響,似乎有人失足跌落水中,我急忙將玉片收回藏好,向湖心看去。
  湖心小舟上兩名垂髫丫鬟,神情驚恐,嚇得六神無主,對著湖心大聲呼喊:“小姐!小姐!救命啊,有人落水了!”
  那是一艘裝潢得富麗堂皇的遊船畫舫,船頭兩名劃槳的小家丁立刻扔掉船槳跳入湖中,尋覓那落水小姐蹤跡,他們二人沉入水中片刻,一人探出頭急道:“湖水太綠,看不清小姐漂流的方向!”
  另一人同樣急道:“這邊沒有,也看不清!”
  我站起身,利用法術向那碧綠幽邃的湖水中望去,隱約可見一名身著粉紅衣衫的少女隨著水底漩渦載浮載沉,長發宛轉蕩漾,她雙眸緊閉,卻有氣泡從櫻唇中吐出,似乎喝了不少湖水,將近窒息,如果再不及時救起,後果不堪設想。
  思及此處,我向那二人呼喊道:“你們尋錯方向了,湖底水流向南,你們應該往南尋,她一定在兩丈之內!”
  那二人齊齊向我看來,又一頭紮入湖水中,過了片時,果然將那紅衫女子救起,兩名垂髫丫鬟蹲在她身邊,設法讓她吐水,過了些時候,那紅衫女子竟然醒轉過來。
  一名家丁向我投來感激的目光,說道:“多謝姑娘指點!請問高姓大名,可是蘭陵人氏?我好回家稟告老爺夫人酬謝姑娘!”
  我微笑道:“我並非蘭陵人,你不用問這些了!”
  他遙遙深施一禮,說道:“救命之恩,我代我家小姐謝過了!”
  我見他們的小舟向對麵湖岸行去,提起裙角正欲回草廬,卻見另一艘簡潔的畫舫從西麵緩緩行駛而來。
  船頭所立之人一身白衣,神秀俊朗,左手上的佛珠格外醒目,右手輕執一支紫玉蕭,夕陽餘暉灑落在他雙肩上,將他的身影籠罩上一層金色的光芒,正是我們午時皇陵所見過的太子蕭統。
  我在湖邊大石後悄悄蹲下,暗中觀察他的行為舉止。
  他獨自一人立於畫舫之上,似在欣賞湖光山色,輕輕吟誦道:
  “江南采蓮處,照灼本足觀。
  況等連枝樹,俱耀紫莖端。
  同逾並根草,雙異獨鳴鸞。
  以茲代萱草,必使愁人歡。”
  我聽見詩中一“紫”一“萱”,竟然如此巧合,二字恰好是我的名字,又偷偷向他看了一眼,他翩然出塵的皎潔風姿讓我的心跳頓時加速,心底油然而生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卻不知是何來由。
  他取出玉蕭輕輕吹奏,旋律輕逸悠揚,宛如仙樂飄飄,令人忘卻自己身在塵世之中。
  我凝望著他的身影,臉上微微覺得異樣,心道:“世間竟有這般人物,不似太子,倒似仙人,難怪青蒿為他鬱鬱寡歡。若是一定要找尋人間男子體會情愛之事,我莫若選擇他,隻可惜此人品性似乎過於高潔,不易接近,恐怕更不會接受毫無來由的女子投奔,卻該如何是好?”
  我思索片刻,從湖石後走出,脫下足上的繡鞋,一邊隨著他的簫聲踏步起舞,一邊用柔脆的嗓音曼聲而歌《詩經?衛風?伯兮》道:
  “伯兮朅兮,邦之桀兮。伯也執殳,為王前驅。
  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
  其雨其雨,杲杲出日,願言思伯,甘心首疾。
  焉得萱草?言樹之背,願言思伯,使我心痗!”
  簫聲如我所料停歇,我卻並沒有停止舞蹈和歌唱,在夕陽下舒展長袖,如同一隻快樂的小鳥兒,盡情抒發心中思緒。
  我隱隱感覺到小舟徐徐駛近,有意假裝驚慌失措,踉蹌跌倒在湖畔草地上,讓長發遮擋住我的側臉,卻是背向湖心。
  他站立小舟之上,輕輕道:“姑娘小心,我並無惡意……姑娘適才之曲,是為萱草而歌麽?”
  我依然背對著他,讓他無法看清我的麵容,溫柔答道:“是為我自己而歌。”
  他柔緩沉穩的聲音離我更近了幾分,似乎已躍至湖岸邊,說道:“莫非姑娘與萱草有極深的淵源麽?”
  阿紫給我的《娘繯訣》,終於有了應用的機會。
  我整理好裙裾,從草地上站起,以最優美的姿態轉身,伸手將烏黑柔順的長發自肩上拂到身後,向他嫣然一笑,溫柔說道:“我的名字正是紫萱二字,因見公子賦詩心生感慨,是以貿然而歌,讓公子見笑了……”
  青蒿不過學到了阿紫的十之五六,她作出嬌嬈之態時,連我都會忍不住怦然心動,此時我麵對著他,一招一式都與書中所載無異,心中料想他會向我投來會意的微笑。
  但是,事實卻出乎我意料之外。
  蕭統看到我的瞬間,麵容依然端莊沉靜,毫無半點變化,仿佛沒有看見我的溫柔和嬌羞。我甚至有一種強烈的直覺,無論我是絕色少女還是風燭殘年的老嫗,他對我的態度依然沒有任何分別。
  刹那之間,我終於深刻體會到了青蒿的心情,或許他是無意,而青蒿隻會覺得自己被輕視、被忽略,心中難免會透出淡淡的委屈。
  建康皇宮中美女如雲,三皇子蕭綱第一眼看見我和青蒿時,眼神中猶帶著驚訝之色,我從而判斷出即使他們曾經見過無數千姿百態的美人,也決不可能對我們視若無睹。
  蕭統的確很特別,美貌並不能誘惑他。然而,正是這種“特別”,讓我渴望接近他、了解他。
  他站立在我麵前,緩緩道:“原來如此,萱草能讓人忘卻憂愁,我才用了此字入詩,看來是我冒犯你的閨諱在先,對不起。”
  我保持著剛才嬌柔的模樣,輕輕搖了搖頭。
  我本來以為他向我道歉後就會轉身離去,卻不料他眸光轉移到我赤裸雙足上,微微訝異道:“是誰將你鎖住的?”
  粗大的萬年玄鐵鎖鏈緊緊製箍著我的足腕,我剛才跳舞之時與肌膚碰撞摩擦,略微可見紅腫的痕跡。
  我正愁無人幫我解開這個鎖鏈,見他出麵相詢,答道:“安吉公主。”
  他向我走近一步,和藹說道:“安吉公主是我妹妹,她一向頑劣調皮,為何要將你鎖起來?”
  我將經過情形大概說了一遍。
  他凝視我的雙足,道:“你家在何處?安心在家等候,我會讓人取鑰匙來,替你解開它。”
  我說:“綠柳莊外青石畿,就是我家。”
  他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小玉瓶,放在我掌心道:“這是治療跌打損傷的靈藥,係海外仙山上天然生成的靈芝所製成,你塗擦在傷口處,就不會疼了。”
  我見他如此悉心關懷我,將玉瓶收好,心中隻覺得無限溫暖,露出喜悅之態道:“謝謝你!”
  足部小小紅腫根本不疼,我坐在綠油油的草地上,將玉瓶中的膏狀藥體小心翼翼傾倒出,依他之言塗擦上足腕,暗中卻時刻留意他的表情。
  他雖然站在離我三尺開外,卻一直關注著我的動作,我見他神態肅然,有心逗他,故意將手顫了一下,那玉瓶沿著我的小腿順勢滾落之際,他終於不再矜持,俯身接住了那隻玉瓶。
  他的手隔著玉瓶緊貼我赤裸的足心,我忍不住嬌呼了一聲,他察覺失態,急忙撤手遠離,說道:“對不起……”
  蕭統接近我的那一瞬間,風中隱隱傳來一陣陣鬱金香花的淡淡香氣,由遠而近,又由近而遠。
  我抬頭注目,見他麵容帶著深深歉疚之色,絲毫不懷疑我是有意失手引他來取那玉瓶,心中竟然生出不忍之意,深悔自己不該如此戲弄他,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他將玉瓶交給我,緩緩道:“仔細收好留著備用吧,一日之內,我定將鎖鏈鑰匙送到青石畿,請姑娘靜侯佳音。”
  我眼望著他轉身登上小舟,回到草廬內,見青蒿合眸入定,並沒有打擾她,直到她將真氣運行數周天,傍晚時分我們才回到綠柳莊。
  次日,我聽見輕輕叩門聲響,從大門縫隙看去,是一名行宮侍衛,手中拿著一個錦盒。
  我問道:“是誰?”
  那侍衛答道:“奴才奉太子殿下之命,將玄鐵鎖鏈的鑰匙交與紫萱姑娘!”
  蕭統果然是信守諾言之人,不到一日就將鑰匙送到我手中,我暗自歡喜,急忙打開大門。
  那侍衛將一個小盒子遞給我,說道:“因這玄鐵鎖鏈是皇上曾經使用過的聖物,請姑娘開啟後將鎖鑰一並交給奴才帶回。”
  我展開錦盒,用盒內小巧玲瓏的鑰匙打開鎖鏈,將鎖鏈鑰匙一起交給那侍衛。
  他伸手接過,上馬說道:“多謝姑娘,奴才複命去了!”
  他去不多時,我又聽見了一陣叩門聲,心中無限疑惑,惟恐那侍衛去而複返,走到門前向外張望,卻大為驚異。
  站在宅院門前之人,竟是青蒿最厭惡的那名身著淡紫錦衣的四皇子蕭績。
  月落林餘影
  他身後尚有兩名侍衛跟隨,前來叩門者正是其中一人。
  我暗自揣測他怎會得知我們和青蒿的居所,頓時想到了三皇子蕭綱,今日蕭綱相約我前去東郊仙人湖泛舟,此時一定前往湖畔等候,卻萬萬不至於讓四皇子蕭績得知我的蹤跡或讓他前來接我,除非是太子蕭統命人送那玄鐵鎖鏈鑰匙與我時,被蕭績手下暗中跟蹤,讓他發覺我們隱居在此,前來一探究竟。
  如果事實真是如此,那蕭績對太子表麵恭順謙卑,暗地卻調查太子所作所為,其心昭然若揭。
  那侍衛又叩擊門環數下,高聲問道:“院中可有人麽?”
  我心中已有主意,答道:“有人,請問閣下是誰?”
  那侍衛道:“四皇子來訪,請姑娘開門一見!”
  我閃身退到門一側,向外說道:“我們家中僅有姊妹二人,並無男丁,替人做些針線活計為生,並不認識皇族中人。男女貴賤有別,恕我們不能見四皇子殿下。”
  門隙中依稀可見蕭績劍眉微挑,略帶怒意道:“你是何方民女,竟敢欺瞞本王?若是不認識皇族中人,足上繡鞋係何人所贈?因何故被玄鐵鎖鏈鎖住?又是何人替你解開?本王真心來訪,若再推三阻四,休怪本王不知憐香惜玉!”
  我暗自佩服此人神通廣大,對近日發生之事竟然了若指掌,不但知道蕭綱贈我繡鞋,還知道安吉公主捕獵鎖住了我,太子替我尋來玄鐵鎖鏈的鑰匙,時刻關注著兄弟姐妹的一舉一動,堪稱厲害角色,隻是其人過於飛揚跋扈,讓人半點好感皆無。
  那門扉並不牢固,那兩名侍衛將門推開闖入,我早已料到會是如此結果,倚著一株大葉綠芭蕉靜靜站立,並沒有表露出恐慌的神色。
  四皇子蕭績緩步而入,他頭戴金冠,身著淡紫紗罩的白色錦衣,俊美的雙眼掠過一絲譏刺和陰鷙的冷光,幽沉的眼神灼灼逼人,端視著我。
  他看了我半晌,嘴角揚起一抹輕笑道:“果然不錯。你叫什麽名字?”
  我輕輕道:“紫萱。”
  他接著問道:“你認識字麽?”
  我簡短答道:“認識。”
  他黑眸冷光漸漸收斂,折射出另一種柔和的光芒,說道:“這個名字很好,你以後不必在此辛苦度日了,既然沒有父母兄弟,在蘭陵也是無依無靠,不如隨我回京城建康去,我一定不虧待你。你若有姊妹放心不下,不妨帶她一起去。”
  我見他出語就要帶我走,想必以前對待其他女子亦是如此肆無忌憚,且行事陰沉,心中更加鄙視其為人,說道:“我在蘭陵辛苦慣了,不想離開這裏。”
  他向我漸漸走近,臉色微沉。
  一名侍衛見他略帶不悅,即對我道:“姑娘可要思索明白,蘭陵雖好,怎及京都繁華?在這鄉野之地,日後不過嫁與粗莽村夫,怎及四王爺地位高貴、人品風流……”
  另一名侍衛環顧院內繡坊必備之物,說道:“姑娘以此為生,年年為他人作嫁衣,為何不替自己日後打算?”
  他們語氣帶著勸解,看向我的神情卻無比強硬,我心念一動,我和青蒿的法力應付他本是綽綽有餘,即使他乘勢威逼,此刻遠走高飛亦並非難事,倒不如借此機會給他些教訓。
  思及此處,我略略垂首,說道:“四王爺一番好意,我怎敢拒絕?隻是我姐姐如今臥病在床,須得三五日方可好轉,我不能拋下她獨自前往,四王爺若是願意惠澤我們姐妹,請三日之後再來接我們,不知可否?”
  蕭績離我僅有一步之遙,見我應允跟隨他,陰鬱的臉色轉為晴朗,說道:“等待三日又有何妨?父皇隻要我們在十日內返回京城即可,三日後我一定來接你。”
  我抬頭道:“多謝四王爺。”
  他仔細凝視著我,見我身著類似芭蕉顏色的綠色衣裙,長發梳理成雙環髻,足上穿著蕭綱所贈翠綠繡鞋,全身上下並無珠飾,簇眉說道:“你這模樣雖然清麗可人,未免太素淨了,王府中多有珠寶玉石,你喜歡珍珠、瑪瑙、還是金玉之類?隻管對我說出來。”
  其中一名侍衛忙上前道:“姑娘真是好福氣,殿下對待府中姑娘們一向大方,隻要姑娘開口,天下所有珍寶,殿下皆可為姑娘求到!”
  我心念一轉,明眸看向蕭績,對他微笑道:“珠寶玉石雖然好,我更喜歡一種東西,不知四王爺可能尋到?”
  他見我對他嬌笑,眼神飄忽了一瞬,問道:“是什麽?”
  我答道:“相思樹。”
  那兩名侍衛低笑出聲,蕭績回頭看了他們一眼,他們立刻不敢再笑,噤聲侍立在一旁。
  我不知其中緣由,茫然問道:“我喜歡相思樹的果實,很好笑嗎?”
  蕭績嘴角輕揚,露出一絲詭魅的笑意,說道:“隻是太普通了一點。我所見過的女子中,沒有人會向我要這麽微賤的東西,你的要求確實很特別。”
  他向前伸手,似乎欲攬我入他的懷抱,我見他向我越靠越近,心中已有戒備,急忙向芭蕉樹後閃躲,說道:“無論是否微賤普通,你能幫我找到麽?”
  他撲了個空,連我的衣角都未碰觸到,隻得站住說道:“當然能,隻要你隨我回去,我一定在王府中為你種植一千株相思樹!”
  我見他欣然允諾,從芭蕉葉後探出半張臉,向他說道:“請四王爺先回行宮去,三日後再見。”
  他沉聲應道:“好。”
  那兩名侍衛臉上都露出驚訝的神色,似乎不相信他會如此爽快離去,對我拒絕他的親近毫不動怒。
  我眼見他們離開青石畿,急忙將大門關好,回到房間內。
  青蒿調息了整整一夜,雖然仍是狐形,精神卻大為好轉,示意我道:“今日與蕭綱相約遊湖,都這般時候了,你怎麽還未去?”
  我湊近她說道:“青蒿,剛才四皇子找來,我和他們說話耽擱了。我們不能再住這裏,我帶著你走吧!”
  她道:“我們隨時都可以離開這裏,隻是蕭綱之事因我而起,你怎能無緣無故失約?昨日所去的湖就是仙人湖,不如前去那裏,湖邊風景優美,我們既搬了家,你也可以赴約,豈不是一舉兩得?”
  我覺得她的話有道理,無論我對蕭綱感覺如何,既然答應了他前往仙人湖泛舟,就必須信守諾言,不可讓他空等一場。
  三月的天氣微暖,湖畔綠柳垂蔭,湖麵上頗多泛舟遊覽之人,約有五、六艘畫舫,間雜著絲竹管弦和女子笑聲,風情分外旖旎動人。
  蕭綱雖然風雅,卻不知湖景宜獨觀的道理,惟有黃昏之時遊人散去,仙人湖靜謐安寧,才更宜人觀賞,昨日蕭統選擇夕陽西下時獨自暢遊,足見他是善觀山水之人。
  僅此一事,二人品性之高下立見分曉。
  我遠遠看見蕭綱的黑衣身影立於南岸,湖畔停泊著一所寬敞精致的畫舫,於是彎腰將青蒿放在一片偏僻的草地上,四周用法術設起結界,讓凡人看不見有這麽一塊地方,更無法接近她。
  我料定無人能夠傷害她,對她說道:“我去找蕭綱了,不會耽誤太久的。”
  她點頭示意道:“你去吧,我不會有危險。”繼續合眸凝聚真氣。
  我離蕭綱尚有數十步之遙時,他看見了我,眼中露出欣喜之色,向我走過來,輕輕說道:“你終於來了,我本該去你家接你的。”
  我見他神情懇切,說道:“我家姐姐昨夜患病了需要人照料,所以來晚了,請公子鑒諒。”
  蕭綱見我依然呼他“公子”,說道:“我排行第三,一直沒有對你明言身份,是惟恐你心存芥蒂,你既然肯來赴約,我若再不坦誠相告,未免有負你相待之誠意了。”
  他攜起我的手登舟,神情自若,仿佛向來都是如此拉著我一般自然隨意,我的手第一次被男子握於掌心內,同時感受到他的溫柔和力量,心中不覺微微震動了一下。
  蕭統昨日撿拾玉瓶無意中觸碰到我的足心,我隻覺得好玩,還帶著一絲惡作劇得逞後的淡淡的開心和得意,並沒有這種異樣的感覺。
  我們登上畫舫,小舟隨水漂流,兩岸綠樹成蔭,依稀可聞鳥兒啼鳴,兩岸景致向後退去,讓人分不清是舟動還是岸移。
  我坐在舟頭,脫下繡鞋用足尖拍打著水花,蕭綱斜坐在我身旁,遙望藍天白雲,輕聲道:“我平生所戀慕之女子並不多,從沒有人讓我這麽動心過,連靈賓都沒有……那日在桑林見到你,疑似天人下降。惟恐失去你的蹤跡,所以次日一早就前往青石畿尋訪你,此次祭祖大典能夠巧遇你,是我之大幸。”
  我分明聽見了他的低歎,好奇問道:“靈賓是誰?是你的夫人麽?”
  他眸光看向我,說道:“父皇母後在我九歲時就聘娶王氏靈賓為妻,我們兄弟都是如此,大哥有蔡妃,二哥元妃莒梨,連七弟和徐妃昭佩結發亦有十年之久了。”
  這些人間皇子大多早婚,阿紫對我說過蕭寶卷初納妃子時隻有六歲,我並不覺得很驚訝,但是蕭綱所說的“蔡妃”,卻讓我腦海中生出無窮想像,能夠相伴於蕭統這般人物身旁的女子,一定非同凡響。
  王靈賓、元莒梨、徐昭佩,不知都是些怎樣的美人?她們幼年能夠成為皇妃,其家族或其人必定有過人之處。
  蕭綱見我停止拍打湖水,凝神托腮思索不語,將舟頭小案幾上盛有數枚葡萄和櫻桃等水果的小瓷盤遞送到我麵前。
  我隨手拈起一顆葡萄,酸澀的感覺讓我立刻將它吐了出來,說道:“好酸!”
  蕭綱臉色微變,嚐了一顆,眉頭才舒展開來,道:“不酸啊,你如果不喜歡,換櫻桃吃吧!”
  我的牙幾乎要被酸掉,想起阿紫對我講過的一個故事,很久很久以前,我們的祖先到人間遊曆時,路過一個葡萄園,見果樹枝頭掛著一串串碧綠透亮的葡萄,想方設法卻未能摘下一顆,返回山中後,他告訴所有的小狐狸,葡萄是世界上最酸最澀的水果,不要輕易嚐試。久而久之,雖然有些小狐狸忍不住誘惑品嚐了葡萄的味道,卻時常被祖先遺訓蠱惑,越來越覺得葡萄酸澀。
  阿紫和青蒿從來不吃葡萄,或許正是為此。
  我搖了搖頭,說道:“不用了。”
  蕭綱似乎有所察覺,對我說道:“我雖然有正妃,但是從沒有納過側妃,父皇倒是希望我們多娶幾位妃嬪,如果你願意隨我回京城,我即刻奏明父皇,明媒正娶你入王府。”
  我見他的話和四皇子蕭績如出一轍,不禁微笑道:“你可知道我的來曆麽?萬一我並非良家女子呢?”
  他眼觀湖景,站起身道:“我怎會如此隨便?我在蘭陵打聽過你們的姐妹的家世,父皇久仰令祖陶公淵明之文采斐然,令尊亦是才華橫溢,雖然未能為官作宦,恐是人品孤潔所致,倘若願意仕宦,何至於讓你們姐妹以刺繡為生?你既然出身陶氏書香世家,身份並不低微,為我的皇妃綽綽有餘了。”
  我不禁大為驚異,原來我們所住的青石畿果然曾經有陶生的孫女姐妹二人居住,我們來此地時那宅院並無人煙,她們又是何時離開蘭陵?又怎會如此巧合,不至於招鄰人猜疑?
  此中緣由或許隻有青蒿能夠解答,蕭綱既然認為我們是陶淵明的孫女,不如將錯就錯,這些事情無關緊要,亦無須向他辯解。
  我見他提及陶生才華,問道:“家祖之詩賦,你最欣賞哪一篇?”
  蕭綱不假思索,脫口而出道:“精衛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刑天舞幹戚,猛誌固常在。同物既無慮,化去不複悔。徒設在昔心,良辰詎可待!”
  我暗自猜度蕭綱喜歡這首詩,或許另有深意,精衛、刑天是神話傳說中的兩個神鳥和神獸,這首《讀山海經》是陶生讚頌精衛、刑天不屈不撓的精神之作,借以表達他對時事的憤激之情。蕭綱雖然身為皇族貴胄,心中卻似乎仍有不如意之事。
  我並未表露出內心狐疑,應答道:“家祖此詩,的確很好。”
  他笑道:“論及詩賦,我賦一拙詩相贈與你,你可願聽麽?”
  我點頭道:“願聞其詳!”
  輕風徐來,水波泛起微瀾,兩岸垂柳依依。
  柳條接近畫舫時,我將柳條輕輕折下一枝,編成花環戴於發間,驚起了柳枝棲息的小鳥兒。
  蕭綱身著黑衣立於舟頭,姿態優雅,注目此情此景,輕聲吟誦道:“楊柳亂成絲,攀折上春時。葉密鳥飛礙,風輕花落遲。城高短簫發,林空畫角悲。曲中無別意,並是為相思。”
  他吟誦完畢,又說道:“此詩名為《折楊柳》,你覺得如何?”
  此詩正合實景,且暗中表達相思之意,我隻覺文辭雋永,讚道:“‘葉密鳥飛礙,風輕花落遲’,好句!”
  蕭綱大為歡喜,回首對畫舫尾侍立之人道:“如此良辰美景,怎能無美酒助興?拿酒來!”
  仆從送來一壇美酒,剛剛開啟酒壇,一陣馥鬱濃香飄入鼻端,正是青蒿和我飲過的蘭陵美酒“鬱金香”。
  蕭綱將手中玉杯遞與我,含笑問道:“你會飲酒麽?”
  我喜歡那美酒的甘醇味道,並不想過於拘束,點了點頭,接過他手中玉杯,仰頭一飲而盡。
  他另斟一杯飲下,擎著玉杯感慨道:“靈賓向來滴酒不沾,女子雖然應閨風整肅,太過拘泥,難免有失風雅瀟灑氣度,七弟的徐妃倒是深得其中三味,我多年尋訪如此之人,如今終於如願以償了!”
  我們相對飲酒論詩,盡興而談。
  不覺天色將晚,蕭綱依依不舍送我下了畫舫,卻並不明言,說道:“明日我一定前去貴府,和令姐商議一事。”
  我不置可否,笑而不答,拒絕他送我回青石畿,他並不堅持,帶著隨從上馬而去。
  待他們去遠,我回到所設結界處,頓時大驚失色。
  結界封印被打破,青蒿消失得無影無蹤。
  雷聲芳樹長
  我沿著湖畔四處張望,從仙人湖南岸一直尋找到北岸,動用法術靈力探測感知青蒿所在,卻完全得不到她的半點回應。
  我萬般迷惑不解,青蒿法力全失,不可能自己走出結界,即使可以,她亦決不會丟下我無聲無息離開這裏。倘若是法力比我更高強之仙人將她從結界中掠走,她既然明知我就在仙人湖畔不遠之處,遇到危險之時為何沒有向我發出呼救信號?
  我將仙人湖水域附近地帶搜尋了一遍,依然毫無收獲。
  傍晚臨近,天色漸漸昏暗下來,我獨坐在湖畔,悵望著湖心。
  附近村寨升起縷縷炊煙,仙人湖霧氣迷漫,畫舫遊人均已散去,依稀可見水麵驚起的數隻夜鷺。
  一聲刺耳的驚雷劃破了湖畔的寂靜。
  我驚惶看向天空,數道耀眼的電光閃過,我知道隨之而來必定是更大聲的驚雷轟鳴聲,湖畔毫無遮擋之物,惟有一座草舍可以讓我容身,如果驚雷劈在我身上,非死即傷。
  我擔心的卻是一件更可怕之事------百年一次的天雷大劫!
  天雷大劫是狐族最危險的生死之劫,未成狐仙的小狐狸如果得不到足夠的保護力量,會在天雷打擊下魂飛魄散,永遠消失。而且天雷大劫雖是百年一次,卻並沒有一定的規律,沒有任何人知道下一次將會何時發生,無法提前預知,更無法逃避。
  我曾經經曆過十次天雷大劫,卻是躲藏在翠雲山阿紫溫暖的懷抱中,她用雙手捂住我的眼睛和耳朵,讓我既看不到電閃,也聽不見雷鳴。
  每次天劫過後,寧靜的翠雲山就會被一片恐怖悲愴的氣氛所籠罩,數年不散,無論這場雷雨是否是天劫,都足夠讓我害怕。
  我來不及多想,一邊踉蹌逃逸,一邊大聲呼喚:“媽媽,媽媽!”
  阿紫遠在西王母的瑤池之畔,即使眼看天劫發生也來不及救我,我的呼喊根本無濟於事。但是,我惟有呼喚著她的名字,才能覺得自己不再孤獨無助,才能從心底萌生出一點點逃生的勇氣和力量、避開一聲聲可怕的驚雷。
  我剛剛奔逃到草舍下,又一道耀眼的電光襲擊過來,一朵球形雷電落在草舍頂上,草舍隨之燃起熊熊大火,將我最後的一絲希望撲滅,我不得不飛速離開草舍,向更遠的地方奔逃。
  豆大的雨點嘩嘩落下,淋濕了我的翠綠衣裳,蕭綱贈我的繡鞋沾染了湖畔的泥汙,金箔蜻蜓的翅膀幾欲斷折,沒有青蒿在我身旁,我對人間幾乎一無所知,前路茫茫,不知何處能夠讓我躲閃片刻。
  絕望、惶恐、傷心的情緒交織齊集,一滴冰涼的水珠從我的眼中滴落,沿著我的麵頰滑至唇邊,帶著淡淡的鹹澀味道。
  這是小狐狸紫萱千年以來流下的第一顆眼淚。
  整整千年,我生活在無憂無慮的翠雲山中,阿紫無微不至地保護著我,直到現在,我才終於體會了何為恐懼的感覺,原來狐狸變化成人形之後,會和人一樣有喜怒哀樂。
  驚雷在我身後一聲聲炸響,我辨認不清方向,跌跌撞撞向炊煙升起處慌張逃竄。
  走了不多遠,借著電光閃爍,我看見前方大道旁有一間寺廟,不顧一切加速奔跑衝向山門簷下,一邊跑一邊喊:“開門啊,救救我!”
  山門恰好在我呼喊的那一刻敞開,茫茫大雨中,似乎有數人從廟中走出,互相道別後,其中一人手擎雨傘,白衣飄逸若仙,冒雨而出。
  他發覺了我的呼救聲,見我孤零零一人在雨中奔跑,對侍從急道了幾句,那侍從立刻向我奔跑過來,一邊向我大聲喊道:“姑娘不要害怕,我們很快就過來!”
  一道閃電將他清俊的麵容映照得清晰分明,我聽出了他溫柔渾厚的磁性聲音,不再矜持顧忌,含淚大聲呼喊:“太子,蕭統,救我!我是紫萱!”
  他仿佛看清了我的模樣,跟隨在那侍從之後向我走來。
  又一道驚雷向我劈下的時候,我頭頂一陣轟隆巨響,腳下一滑,跌倒在路旁泥濘中,幾乎成了半個泥人。
  一雙溫暖的手將我輕輕扶起,我嗅到了一陣淡淡的鬱金香花的味道,清甜中帶著優雅,讓人從心底升起無窮無盡的眷戀,我微微抬頭,聽見他低聲安慰我道:“這場雷雨並不大,不會傷人,你別怕。”
  我的綠色衣裙被大雨淋成濕漉漉一片,還帶著斑斑泥漬,烏黑飄逸的秀發被雨水濕成一縷縷貼在額前,無比淩亂,手掌和足底都浸在泥水中。
  我眼見他神態孤潔、白衣玉立,英俊優美的側影透射出逼人光華,不想今日會在他麵前如此失態,坐在泥堆中大聲痛哭,心中卻想道:“如果我是‘人’,當然不會害怕這雷聲,更不會如此狼狽出現在你麵前,可我是一隻小狐狸啊!”
  他見我失聲大哭,將雨傘遮住我的頭頂,溫和說道:“這場雨確實來得太急了。”
  我見他發覺我為何尷尬,心中既害羞又慚愧,不肯抬頭。
  他為了遮擋我,將自己的大半邊白色衣袖暴露在綿綿春雨中,身後那侍從急道:“請太子殿下在山門簷下暫避風雨,奴才立刻將馬車駕過來!”
  天邊傳來隱隱的雷聲,我心底升騰起強烈的恐懼感覺,不由自主倚入他的懷抱,將頭貼在他胸前,顫抖著聲音說道:“我怕……那雷聲好可怕!”
  他全然不料我整個人跌入他懷中,身軀微震,輕聲問:“你家不是在青石畿麽?今日怎會獨自在湖畔?”
  我斜倚在他胸前,他身上淡淡的鬱金花香氣拂上鼻尖,他的胸膛結實而溫暖,讓我恍惚回到了阿紫的身邊,不再感覺害怕,甚至隱約希望能夠永遠這樣依靠著他。
  蕭統的人品才華讓我無比仰慕,或許在我第一次見到他之時,就被他的絕世風華所震懾,對他生出了淡淡的眷戀之意,若能以身相許他,與他共同擁有一段露水情緣,亦不枉隨青蒿來蘭陵一遊。
  我心念一轉,憶起阿紫所寫、青蒿講過的《娘繯訣》中撩動男子情興之法,欲在他身上一試,卻又被他的高潔氣質所震懾,不敢輕舉妄動,雙手因猶豫而顫抖不已。
  他似乎並無察覺,見侍從將馬車驅使靠近,扶著我站起道:“我送你回家去吧!”
  我見他要將我送回青石畿,心中暗暗擔憂著急,假裝驚惶失措之時手忙腳亂,悄悄伸出雙手環住他的後腰,看向他眸光幽怨淒惶,說道:“我……尋找我姐姐……她不見了!”
  他欲抽身後退,卻被我緊緊擁住,不得不將我護在懷中,兩道溫潤的目光卻立即從我的臉上移開,向遠處看去,輕輕說道:“難道你姐姐會來到荒郊野外?等待明日天晴,我讓行宮侍衛幫你尋找她。”
  我們身體緊緊貼近,他的心跳聲卻清晰可辨,毫無異狀,我心知他無意與我親密接近,眼下隻是迫於無奈。但是,今日機緣巧合,我才得以與他如此親密相擁,又怎能輕易放過眼前的大好機會?
  轉眼之間,他懷中的我,已經變了一副模樣。
  我舉起衣袖掩麵而泣,神態楚楚可憐,身子瑟瑟顫抖,說道:“好冷……姐姐不在,我一個人怕……我不敢回家……”
  三月春雨猶帶寒,他見我衣衫盡濕,俊朗的麵色略有動容,並沒有推開我,對身後侍從說道:“我們盡快離開這裏,不必回行宮,先去我的別苑。”
  那侍從急忙應“是”,閃身在車轅一旁,說道:“請太子殿下和紫萱姑娘登輿。”
  我們登上馬車,車中光線昏暗,隱約可見我透濕的衣裙將他的白衣沾上了泥漬和水漬,他將我放開,說道:“我與此處開善寺住持方丈玄空大師係忘年之交,時常前來請教佛經,設有別苑一所,就在附近不遠,你若是害怕,今晚可在別苑中歇息。”
  我暗自歡喜不已,點了點頭,在馬車中並沒有過於糾纏他,端正坐好。
  蕭統的別苑座落於山間,離仙人湖果然不遠,馬車很快就行駛到了別苑門前,侍從叩門數聲,別苑中早有侍女迎接出來,整整齊齊立大雨中,說道:“奴婢恭迎太子殿下!”
  我跳下馬車,跟隨在他身後走進別苑大門。
  他對那侍從輕聲囑咐了幾句,移步走向偏廳。
  那侍從帶著一名侍女近前,對我說道:“請紫萱姑娘沐浴更衣後在別苑中歇息,太子殿下明日一早會命人尋找令姐,貴府中人丁稀少,姑娘若是害怕,在此多住幾日亦無妨。”
  那侍女小心翼翼靠近我,說道:“姑娘請隨我來。”
  我見蕭統並未離開別苑,安心隨她前去沐浴。
  別苑南側緊靠一座山丘,山中有溫泉水,引其入室內之浴池,氣溫驟降,池麵升起嫋嫋輕煙。
  那侍女拿來一瓶香精,說道:“太子殿下最喜歡鬱金香,別苑中四季常備,雖然還有玫瑰,隻恐姑娘受不了那濃鬱香氣……”
  她聰明伶俐,見蕭統將我帶回,有意讓我逢迎他之喜好,我感激不已,嫣然笑道:“多謝!”
  香氣盈盈繚繞,我在溫泉中洗淨手足發間的泥漬,穿上潔淨的淺綠色紗裙,赤足走出南院,問侍女道:“太子呢?”
  那侍女屈膝拜了一拜,答道:“太子殿下剛才返回行宮了,命奴婢等人夜晚陪伴姑娘。”
  我萬萬不料蕭統竟然如此迅速離去,甚至未曾與我道別一聲,忙問道:“他走了多久了?”
  那侍女道:“剛剛出門,尚未走遠。”
  我靈機一動,走到南院門前,用法術假造出一道天雷幻象,隨後驚叫出聲,假裝暈厥,且有意將叫聲傳出數丈之外。
  蕭統明知我害怕驚雷,若是聽見我再次尖叫,必定返回別苑中。
  隔著薄而輕透的鮫綃帳,我微微睜眼,見蕭統站立在我房間門口,向內看了一眼,問道:“她睡著了麽?”
  那侍女搖頭道:“紫萱姑娘聽見雷聲就失聲大叫,恐是受了驚嚇。”
  我裝作從昏厥中醒來,夢魘一般驚呼道:“媽媽……紫萱真的好怕,陪著我,不要走……不要走……”
  蕭統終於移步漸漸走近,站立床前,那侍女見他進入房間,早將房門輕輕合攏。
  我有意誘惑他俯身低頭,屏息不語,他見我毫無呼吸聲息,撩開紗帳向我看過來。
  良機不可失。
  我猛然坐起,投入他懷中,看向他的眼神嫵媚中帶著嬌羞和挑逗,纖纖十指貼近他腰際肌膚輕輕勾畫,在他耳畔嗬氣如蘭,用柔媚嬌軟的聲音低喚道:“蕭郎,蕭郎,如此大雨驚雷,你定要棄我而去麽?”
  他仿佛嚇了一跳,那一瞬間,我終於開始感覺到他的心跳加快,身子因我的溫柔撫觸漸漸緊繃,卻斷然推開了我,說道:“紫萱,不可如此……”
  這是我第一次聽見他溫柔低語我的名字。
  雖然他拒絕了我,但是他的反應讓我更加確信,任何人間男子都沒有能力與阿紫的《娘繯訣》相抗衡,隻要我用心蠱惑他,他今晚決不會狠心棄我於不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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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此處暫時略過5000字,詳情見後文補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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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夜很長,又似乎很短。
  我從紗帳中悄悄走出之時,依稀可聞近處村落雞鳴之聲。
  我穿好別苑中置備的衣服和繡鞋,透過紗帳看了他一眼,蕭統麵容沉靜,合眸而臥,優美的薄唇因我昨晚的齧咬微微有些紅腫。
  我凝望著他,心道:“媽媽和青蒿都告誡過我不可與人間男子有情感糾纏,從這一刻開始,我們就是陌路之人了,你對我動心與否、真情假意,都無關緊要。隻要你曾經在我身邊,我們曾經擁有過彼此,就足夠了!”
  我從窗口飛掠過別苑低牆,心中牢記阿紫的囑咐,並未回頭。
  曙光微明,雷雨過後,蘭陵處處彌漫著花草和泥土的芬芳。
  我想起蕭綱贈我的美麗繡鞋尚遺落在蕭統的別苑中,略覺可惜,卻又想道:“蕭氏兄弟與我不過是萍水相逢罷了,人與物並無區別,何必過於眷戀?曾聽青蒿言道蘇杭二州刺繡工藝冠甲天下,眼下青蒿蹤跡全無,與阿紫相約一年之期未至,無法返回翠雲山,不妨去此二處走一走。”
  我主意既定,一路沿著筆直官道回到城中,經過一座小亭時,見官道上有幾人策馬向小亭奔來,急忙躲閃隱身在亭外密樹後。
  那二人在亭前下馬,一名男子似乎是侍從,說道:“二王爺,奴才與皇叔相約見麵之所正是此處!”
  我聽見他呼喚“二王爺”,向外偷窺,那藍色錦衣公子果然正是二皇子蕭綜,他臉色憂慮焦急,那侍從四處張望,主仆二人行事鬼鬼祟祟,似乎有不可告人之機密。
  等了不久,果然有一匹馬自東方馳來,馬上之人卻是黑巾遮麵,下馬即道:“賢侄!”
  那侍從喜道:“尚書令大人,二王爺久侯多時了!”
  那人緩緩除下黑巾,自懷中取出一物打開,卻是數重錦緞包裹,密密層層,一麵說道:“我冒犯皇兄遺骸,隻為賢侄能夠認祖歸宗,皇兄九泉之下,想必不會怪罪我。”
  蕭綜神情肅穆,目視他將那數重錦緞一一開啟,我隻覺十分好奇,不知錦緞之內是何珍寶,讓那“尚書令”如此珍藏密斂。
  最後一重錦緞揭開,卻讓我大為驚異,他們眾目睽睽關注之物,竟然是一塊白骨!
  那侍從小心翼翼捧過那塊白骨,對蕭綜道:“請王爺速試!”
  蕭綜不再猶豫,抽取出那侍從腰間短刀,向食指上重重劃下,數滴鮮血滴落在那塊白骨上,不過片刻之間,被那白骨吸收消融,僅餘淡淡的血痕。
  他怔怔注視著那白骨,眼中淚光湧現,對那侍從道:“你試一試看!”
  那侍從急忙依言在手指上劃過,卻不料鮮血滴下,無法被白骨吸收,凝結其上,他倉皇看向蕭綜和那“尚書令”,道:“奴才的血與皇上不同,二王爺的血可以相融!”
  那“尚書令”眼淚滑落,緩緩對蕭綜道:“賢侄如今可相信了麽?”
  蕭綜仰天狂呼了一聲,淚如泉湧,俯跪於地,向東重重叩拜,含淚說道:“父皇!吳氏景暉雖為兒臣之母,貪慕榮華諂媚蕭衍老賊,將兒臣蒙蔽數年,認賊作父!兒臣不孝之罪,萬死莫贖!”
  那“尚書令”亦跪在他身旁,麵東而哭道:“皇兄,蕭衍謀朝篡位,不但搶了皇兄的天下,還霸占了皇兄的妃嬪兒女,愚弟寶夤,忍辱偷生於梁,隻為有朝一日能夠光複我齊國!賢侄綜兒本應是太子,因蕭衍竊國,如今太子之位被蕭統所占,愚弟實在不能甘心!此生必定竭盡全力為皇兄複仇!”
  蕭綜拭淚冷冷說道:“‘綜’字係蕭衍老賊所取,兒臣自今日起改名為蕭瓚,若有機會,定要梁國覆亡!”
  我聽至此處,早已明白來龍去脈。
  他們口稱的“皇上”正是阿紫在人間時的皇帝蕭寶卷,那“尚書令”是蕭寶卷六弟蕭寶夤。
  蕭衍造反篡位,滅齊建立梁朝,同年立二歲的蕭統為皇太子,將蕭寶卷廢為東昏侯,蕭寶卷不堪折辱自盡,後宮嬪妃皆歸蕭衍所有。
  二皇子蕭綱,原來並不是蕭統的親弟弟,而是蕭寶卷的遺腹之子。
  落葉紛可掃
  昨夜雷雨狂風大作,小亭外新柳初發,嫩綠的枝葉被風雨摧殘,片片凋零,數片柳葉墜落於地,頗為可惜。
  蕭綜緩緩站起,眼角淚痕未幹,彎腰撿拾起一片落葉,難以抑製心中怨憤,說道:“東昏侯!父皇本是天子,蕭衍竟然如此侮辱父皇,兒臣若不報此仇,實在枉為人子!”
  蕭寶夤隨同站起,眼中投射出怨毒的光芒,說道:“賢侄,君子報仇,十年未晚。蕭衍子嗣眾多,賢侄若是與之玉石俱焚,難免會有人繼承大統。若是太子登基,不但無害,反而大利蕭梁!莫若等待時機……”
  他的聲音漸漸低沉,蕭綜似有所悟,收斂激動的神色,說道:“六叔所言,侄兒記下了。”
  蕭寶夤將麵巾蒙上,將那塊白骨揣入懷中,上馬說道:“此地不宜久留,京城耳目眾多,我亦不便時常前往,若有消息,我會命人傳信與你,賢侄多加保重!”
  蕭寶夤迅速離去,天色將明。
  蕭綜麵東長歎,審視亭中落葉,似乎有感而發,嗟歎道:
  “悲落葉,連翩下重疊。落且飛,從橫去不歸!悲落葉,落葉悲,人生譬如此,零落不可持!悲落葉,落葉何時還?夙昔共根本,無複一相關!”
  我暗中聽他信手拈來此辭,悲歎自己命運如落葉般飄零無定,暗藏一種身不由己之悲涼感覺,不覺深為佩服。
  太子蕭統、三皇子蕭綱均是才華橫溢之人,二皇子蕭綜亦是如此聰警善文,蕭家其餘五位皇子氣質均與其相差不遠,其父皇帝蕭衍必定是極為風雅之文士,且能率大軍攻入建康城奪取皇位,可謂文武全才。
  今日蕭綜從嫡親叔父蕭寶夤處得知自己真實身份,心中對繼父蕭衍無比痛恨,隻恐日後宮廷生變,不得安寧。
  他們正欲離開小亭,遠處數匹馬飛奔而來,隱約聽見少女如銀鈴般的嬌笑聲:“二哥叫我好找!”
  那少女身穿大紅色錦緞褶裙,手握馬鞭,騎著一匹棗紅色的馬,正是那日將我和青蒿罩於天羅地網之中的安吉公主。
  那侍從神色驚慌,忙對蕭綜道:“二王爺,是六公主!奴才決不敢透露半點消息與她,不知六公主是何時跟隨而至……”
  蕭綜毫無懼色,淡然道:“不用擔心她。”
  他們說話之間,安吉公主將馬停住,對蕭綜噘起小嘴,撒嬌道:“二哥真壞,昨天還答應人家一起去打獵,幸虧我今天起得早,聽奴才們說你出城往東來了,急忙趕過來,差點又被你丟下了!”
  蕭綜看著她,忽然微笑道:“我不是在此處侯著你麽?我打探到東郊有一片密林,極多珍禽在那裏棲息,你可要隨我一起去?”
  安吉公主笑逐顏開,說道:“我要去!二哥帶我去!”
  蕭綜躍上她所乘坐的棗紅馬,伸手將她擁入懷中,柔聲問道:“還生二哥的氣麽?”
  安吉公主竟然毫無顧忌摟住他的長腰,微笑著搖了搖頭,親親密密靠在他胸前,二人共騎前行。
  跟隨的侍從皆無驚訝之色,仿佛早已司空見慣。
  我見蕭氏兄妹之間十分親昵,想起阿紫曾對我講過渾沌初開之時,洪水泛濫、人類滅絕,隻有伏羲和女媧兄妹兩人,他們為了重續人煙,請示天意許可結為夫妻,其後兒孫世代繁衍,有了世間綿綿人煙,心中暗自猜想或許人間兄妹大多如此,亦未覺有何不妥之處。
  他們身影去遠,我回到蘭陵城中,正當早集之時,人流摩肩接踵,熙熙攘攘,車水馬龍,十分熱鬧繁華。
  我正想尋人打聽前往蘇杭路徑,經過街市卻被各種各樣的小糖美人所吸引,不覺站在小攤前,隨手拿起幾個欣賞。
  那店主十分熱情,連連說道:“姑娘好眼光,這位是大喬,這位是小喬,都是有名的東吳美人,姑娘拿幾個回去,一定越長越美!”
  我見那兩個小糖人確實美麗,將她們拿在手中,對那店主道:“謝謝你!”
  轉身欲走之際,那店主忙喊道:“姑娘請賜薄價!”
  我這才想起應該付錢給他,卻是身無分文,亦無首飾發飾,更不想偷搶別人財物,隻得將兩個小糖人放下,對他抱歉笑一笑,略帶尷尬和失望,說道:“對不起,我下次再來買吧!”
  從旁閃出一人,將一錠白銀丟與那店主,說道:“我替這位姑娘付了!”
  那店主歡喜不已,說道:“這位大爺出手闊綽,不過是小本生意,用不著這許多銀兩……”
  那人不屑一顧道:“區區幾兩銀子值幾何,隻要這位姑娘喜歡,我家老爺夫人可將整個集市買下送與她!”
  我抬頭看向來人,不覺說道:“是你!”
  那家丁模樣的男子忙道:“正是我,前日仙人湖畔多謝姑娘指點方能救起我家小姐,回府後老爺夫人感激不盡,一直責怪我不曾留下恩人名姓,今日恰巧遇見姑娘,我家老爺姓苗,是蘭陵第一酒莊主人……”
  那店主聽說“苗”字,急忙將白銀雙手奉還與那家丁,說道:“原來這位姑娘是苗大善人家千金小姐的救命恩人,苗大善人對小人村寨多有資助,小人怎敢要大爺的銀兩!”
  那家丁模樣的男子並不接他的銀兩,道:“區區小價,賞與你吧!”又向我誠懇說道:“請姑娘隨小人回府一行,讓老爺夫人見一見姑娘,以免苛責小人無能!”
  我猜想那苗家定然是此地富戶,連使用的仆人出手都如此大方,苗家老爺經營酒莊有“大善人”之名,人品應當不差,見他十分誠懇相邀,於是爽快應允。
  我們來到城中一座裝潢氣派的寬大宅院門前,那家丁向守門小童道:“速速稟報老爺夫人,我找到前日小姐的救命恩人了!”
  我穿過重疊的層層樓閣,來到大花廳中坐下,不禁大開眼界,朱門繡戶與陶生的清幽小院果然又是一番不同光景,廳中鋪設著富貴牡丹地毯,清一色簇新黃梨木椅,兩邊陳設了不少古董,牌匾鑲嵌金邊,處處富麗奢華。
  過了不久,一名富態的老年男子和一名慈祥婦人來到前廳,那男子見我行禮道:“老夫苗盛年過半百,如今膝下僅有一女映香,前日若非姑娘出言相救,後果難以逆料,老夫縱有萬貫家財亦無人承繼,請姑娘受老夫婦一拜!”
  我不料他們夫婦竟如此謙虛客套,忙道:“你們不要拜我,我隻是說了幾句話,是家丁救起你家小姐的!”
  苗盛堅持下拜,起身歸座,問道:“姑娘是蘭陵何處人氏?請問高姓大名?”
  我隨口應答道:“我叫紫萱,住在城外農莊,家祖姓陶,僅有一位姐姐。”
  苗盛撫須對身後侍女道:“請小姐出來,見一見恩人紫萱姑娘。”
  那苗家小姐現身花廳之時,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除了衣著打扮,她的容顏、身材,無不與青蒿的人形化身一模一樣!
  我驚喜不已,離座飛撲過去,握住她雙手喚道:“青蒿!原來你在這裏!”
  苗映香略有膽怯之意,聲音柔如細柳,說道:“紫萱姑娘……是不是認錯人了?我自幼長在家中,甚少出閨門,從未見過名喚青蒿之人……”
  苗盛夫婦大為驚訝,忙道:“她是小女映香,姑娘以為是何人?”
  我平靜思緒,見她形容嫋娜,舉止溫柔沉著,全然不似青蒿舉止灑脫、體態風流,料定二人隻是恰巧相似,不覺退後一步說道:“是我認錯了,我以為是我姐姐。”
  苗盛向我問清緣由,笑道:“此事不難,包在老夫身上。姑娘安心在寒舍盤桓幾日,老夫命人依照香兒容貌描繪圖形一幅,在蘭陵四處尋訪,一定會有令姐下落,不必擔心!”
  他出麵幫我尋找,雖然機會渺茫,卻勝似我一人獨尋,前往蘇杭之行可以暫緩,於是點了點頭。
  苗映香麵帶喜色,輕聲道:“紫萱,既然令姐與我相似,你若是願意,不妨喚我一聲姐姐,我自幼並無姐妹,如今正好有人相伴了。”
  我見苗家諸人麵目和善,謙恭有禮,也十分喜歡他們,欣然喚道:“姐姐!”
  苗夫人歡喜不盡,握住我的手道:“你與香兒實在有緣,一定要多住幾日,即使尋訪到了令姐下落,你們姐妹亦可同住在我家。”
  數日過去,我和苗映香漸成知己,她麵貌雖與青蒿一般無二,性格卻迥異,溫柔內斂,循規蹈矩,恪守閨訓。
  我們行跡親密,晝則同遊,夜則同宿,幾乎無話不談。
  一天夜晚,我們攜手坐在紗窗下,隔著珠簾賞月,一名侍女送進果盤,我見其中又有葡萄,不覺想起那日與三皇子蕭綱遊湖泛舟的情景。
  蕭綱次日若到青石畿尋訪我,自然是人去樓空。
  四皇子蕭績必定會同樣空勞往返,我本是有意設計戲弄他,並不覺得有何不妥之處。
  太子蕭統雖然在我媚惑之下與我有過一夕情緣,對我卻並無情意,我如願以償之後,不想和他有太多糾纏,亦不覺對他有所虧欠。
  惟有蕭綱對我真誠以待,我卻辜負了他一番深意,心中略覺歉疚不安。
  苗映香見我沉思不語,將一枚鬆果遞與我,問道:“紫萱,你有心事麽?”
  我見她相問,不欲隱瞞,點頭說道:“有,前日無意中與一人相遇,接受過他之饋贈,亦曾暢遊論詩,隻是不得不辜負其人之約,覺得有些對不起他。”
  苗映香略帶羞澀,低語道:“女兒心事,大多為情所困。我身在閨閣,雖然不曾見過太多男子,每次讀及詩文詞話,常為古人擔憂落淚。若有如此真心待你之人,你錯過了他,似乎有些可惜了。我冒昧相問一句,此人……如今可還在蘭陵麽?”
  我料想蕭氏諸位皇子祭祖完畢不會滯留太久,此時應該早已離開蘭陵返回京城建康,說道:“想必不在了。”
  苗映香仰望天空星辰,說道:“繁星密布,明日一定是好天氣,你在郊外自由自在,在我家恐怕有所拘束,聽說城外白雲觀桃花盛開得正豔,我們一起出去踏青吧!”
  苗家院落深邃,數日來我和她一起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確實感覺憋悶,見她提議踏青觀賞桃花,立即欣然同意。
  次日清晨,我們坐上馬車,帶著數名能幹家丁,坐進一輛香車,沿著官道向城東而去,出了城門不久,依稀可見仙人湖,白雲觀尚在仙人湖東邊二裏開外。
  數匹奔馬疾馳而過,兼有鳴鑼開道之聲,馬上官差威風凜凜,大聲喝道:“諸位殿下即將返回京城,官道行人速速退讓閃開,一個時辰之後恢複通行!”
  苗家家丁見狀,將馬車驅趕向官道一旁草地上停下,對苗映香道:“小姐,官道封鎖一個時辰,請小姐在此等候片刻。”
  我頓時明白,原來他們直至今日才返回建康,將馬車一側紗簾微微掀起,向外偷偷張望。
  官道兩旁布滿了官差,一名身著紫袍的官員站在路中央焦急等候,約有半個時辰之久,終於聽見了數聲馬蹄輕響。
  那官員急忙率眾叩首,口稱:“蘭陵縣令穀之煥,恭送太子殿下!恭送諸位王爺!”
  矯健馬匹上均是英俊瀟灑,氣質高貴之人,蕭氏八位皇子一個不缺,為首之人正是太子蕭統。
  他一身白衣如雪,眼神明若秋水,氣質翩然出塵,麵容溫和如故,黑眸神采逼人,對那穀之煥道:“我們每年都來蘭陵,以後不必如此興師動眾。穀縣令悉心維護皇陵,有功於國,蘭陵民生日後若是有艱窘之處,即刻寫書信至東宮交與我。”
  穀之煥感激涕零,含淚伏拜道:“下官叩謝太子殿下恩典!”
  蕭統略微頷首,徑自策馬前行。
  二皇子蕭綜與安吉公主並轡而行,言談甚歡。
  三皇子蕭綱經過我們馬車之畔時,我見他神情鬱鬱,臉色沉重之極,心中暗道:“承蒙你贈我繡鞋,我至今猶記湖畔飲酒論詩之相契,若是有緣,希望日後還能再見到你。”
  四皇子蕭績目光冷冽,依然麵無表情,匆匆而過。
  其餘諸位皇子依序經過,我在車中注目他們身影遠去,他們路過“蘭陵”界碑之時,我卻突然發覺太子蕭統駐馬停留了一瞬。
  他回首遙望蘭陵,視線所及之處,正是仙人湖畔的太子別苑,不過是短短一瞬,他立刻撤回了眸光,加速向前奔馳,其餘皇子見他加速,不敢怠慢,紛紛揚鞭追趕,侍從諸人更不敢稍有落後,官道上一時卷起漫天煙塵。
  我凝望著蕭統的白衣背影,心中卻不敢相信適才眼中所見情形。
  他離開蘭陵之時最後一眼,竟然投向湖畔別苑,難道別苑中還有令他牽掛之事?難道那晚他神思昏迷之後,依然記得我曾經在他身旁,並沒有以為自己墜入夢境?
  我隻覺心中微震,一種難以言傳的怪異感覺湧上心頭,亦不敢再看他們,急忙放下馬車紗簾,對苗映香道:“姐姐,諸位皇子都離開蘭陵了,我們即刻就可以通過。”
  馬車繼續前往白雲觀,我坐於車中,心頭依然縈繞著疑惑不解,蕭統臨別之時,為何要回顧別苑?他若記得當晚情形,或許應該暗自輕視我才對,眼神中卻為何流露出一抹淡淡的眷戀之意?
  蘭陵一別,此生應是無緣再與他相見了,青蒿依然蹤跡全無,想必早已不在蘭陵境內,我不宜羈留蘭陵太久。
  苗映香心思靈慧,見我神情悵惘,試探問道:“莫非妹妹所言有所歉疚之人正在諸位皇子之中麽?”
  我被她出語打斷思緒,忙道:“沒有,隻是想起了一樁往事。我姐姐久無蹤影,或許往蘇杭尋訪親友去了,我準備即日與姐姐告別,前往蘇杭一行。”
  苗映香言辭懇切,誠意挽留,眼中洋溢不舍之意,說道:“數日來有你相伴,隻覺光陰如電、時日易度許多,卻不料你竟然如此匆匆離去,若是並無緊要之事,何妨陪我多住些時候?我若強留下你,又恐耽誤你的正事……”
  我見她無限真誠,收起愁緒,笑道:“多謝姐姐之美意,我生性散漫,這些時日多承姐姐照顧我,我若是尋訪到了青蒿姐姐,一定讓你們見上一麵,你們二人相貌真的很相似!”
  苗映香頷首微笑道:“我也很想見她,希望日後能夠有此等緣分。”
  白雲觀中桃花盛開,極其美麗,我們攜手同遊,盡興而歸。
  次日,苗盛替我備好車馬,安排打點好一切,我告別苗氏母女,前往杭州。
  紅豆始相思
  江南三月氣候宜人,我乘坐馬車一路行來,隻見山水如畫、春光明媚,不禁大為感歎人間風物果然美不勝收。
  馬車自一座小山下疾馳而過,送我的車夫正是那熟識的苗府家丁苗二,他遠觀路徑,對我說道:“紫萱姑娘,我們如今已至鎮江境內,離杭州不遠了!”
  我將頭探出馬車之外,欣賞鎮江風景,卻突然發現山間有一片高大挺拔的密林,綠葉濃密蔥鬱、枝頭繁花正盛,令人驚訝的是每棵樹的花朵並非滿數齊放,分別偏向一側,或東或西或南或北,花冠呈蝶形,花分淺白、淡紅、淡紫三色,異常美麗。
  我十分驚訝,脫口稱讚道:“好神氣的樹!好美的花!”
  苗二略帶驚訝道:“姑娘不認識此樹麽?此樹名為花梨木,亦稱相思樹,隻生長於江南,我恰好是鎮江人氏,曾想在蘭陵種植家鄉之樹,卻未能成活。繁花雖美,猶不及紅豆果掛滿枝頭時令人賞心悅目!”
  相思樹!
  眼前密林竟然就是我尋覓多時的相思樹!
  原來相思樹隻生長於江南,我若不前來杭州,在蘭陵決不可能見到它們!
  我聽他說完,心頭激動無比,大聲叫道:“停車!快停車!”
  苗二急忙喝止住馬,我未等馬車停穩,跳下車轅,向那片相思樹林飛奔而去,走近一棵相思樹仔細觀賞。
  繁花簇擁之下,枝頭隱約可見淡黃色的橢圓形果莢,我輕輕摘下一個打開,裏麵是兩顆圓圓的紅豆,雖不及阿紫讓我服下的仙果“相思子”那般眩目,卻色澤光亮、殷紅如血,十分可愛。
  我將那兩顆紅豆捧在掌心,暗自想道:“人間的紅豆果然不及仙界相思樹所結的‘相思子’美麗,更遑論與‘瑤果’相比較了。但是,阿紫既然暗示我有希望尋覓到仙靈之樹,那‘瑤果’必定隱藏在千千萬萬株相思樹之中,我若是一株株尋找,無異於大海撈針,枉費心力卻未必能有所收獲,除非能找到善植花木的能幹花匠,教我辨別相思樹間的差異。”
  我料想苗二對鎮江熟悉,問道:“你可知道,鎮江有哪家花匠最善於種植相思樹?我喜歡這種樹,想向他討教種植之法!”
  苗二略加思索,說道:“我離開鎮江有十年了,當年最善種植此樹者是一戶姓江的花農,就住在前方不遠農莊,我們不妨前去探訪探訪他們。”
  我無限歡喜道:“既然如此,我們速去!”
  我們走近農莊,見那農莊附近是片片花海,種植著牡丹、芍藥、月季、玫瑰等春時花朵,豔陽高照,花農一個個繁忙無比采摘鮮花,忙得汗流浹背。
  柳蔭下,一名老者拄杖而坐,悠閑品茶。
  苗二近前深施一禮道:“老丈好清興,在下有擾老丈片刻。十年前此處有戶善植相思樹的江氏花農,不知如今可還在農莊內?煩勞老丈指引路徑前往,在下感激不盡!”
  那老者抬頭看了我們一眼,微覺詫異道:“你們是外鄉人?”
  苗二改用吳儂鄉音道:“在下離鄉有十年之久了,不知家鄉變故,還請老丈指點一二!”
  那老者長歎道:“難怪你們不知,八年前江家遭遇大火,滿門幾乎滅絕,惟有江家長女在外摘花逃過此劫,她見親人亡故,傷心剃度出家了,就在太湖之畔蓮心庵,法號靜心師太。你們若要尋找江家後人,恐有擾佛門清靜,不如另尋別人吧!”
  苗二略有失望之色,對那老者道:“多謝老丈指點!”
  我見他麵露歉意,心中打定主意,想道:“我決不會輕易放棄。隻要靜心師太在蓮心庵中,我總有辦法讓她教我辨別相思樹種之法。苗二跟隨我前去反而多有不便,他一路送我至此,我不可再煩勞他了。”
  我們走到馬車前,我對苗二講明情由,讓他回轉蘭陵,他猶豫片刻後見我仍然堅持讓他離開,隻得駕車離去。
  我按照苗二指引的路徑前往太湖畔,走了不久即見山邊一所青簷碧瓦的庵堂,掩映在蒼翠竹林中,料想應是蓮心庵。
  我沿著曲折的青石小徑台階拾級而上,兩旁竹林濃蔭遮天蔽日,頓覺無限清涼,附近不聞人聲,惟有鳥兒呢喃低語。
  我走到山門前,果然見上書“蓮心庵”三字,舉手輕叩門環,卻無人應答,我心生疑惑,又叩擊了幾下,問道:“請問,可有一位靜心師太在此修行?”
  過了許久,庵門緩緩開啟,一名女尼雙手合十,走出門外,對我說道:“貧尼就是靜心,女施主有何指教?”
  我仔細打量著她,見她一身灰衣芒鞋,舉止沉靜,眉目間帶著寧靜澹泊之氣,似乎深得佛緣,心中無限仰慕,說道:“我叫紫萱,從蘭陵來。聽農莊老伯言道師太皈依前善種相思樹,所以貿然前來,不知師太能否指點一二?”
  靜心抬頭注目我片刻,說道:“阿彌陀佛!貧尼八年前就已忘卻塵緣,隻知何謂菩提樹,不知何謂相思樹,恐怕要讓小施主失望了。”
  我見她斷然拒絕,恐是為“相思”二字忌諱,說道:“不是相思樹,是花梨木,師太亦不記得了麽?”
  靜心依然搖頭道:“出家人不打誑語,貧尼確實不記得了。”
  我靈機一動,說道:“我記得佛祖弟子曾有雲‘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台,本自無一物,何處染塵埃’,師太若是真的忘卻,心中便不該有記得或不記得!既然有不知,分明是已知!”
  靜心略帶訝異,說道:“此偈語小施主從何處聽來?”
  我見她態度有所轉變,坦然答道:“我研習佛經時領悟到的。我尋求此樹種植之法,絕無惡意,懇求師太賜教!”
  靜心凝視我良久,卻轉身進庵門,低聲歎息道:“小施主請回吧,恕貧尼無能為力,不能相助小施主。”
  她走進蓮心庵內,將山門緊緊閉合。
  我無奈之下走到竹林中,在一塊山石上坐下,暗自想道:“靜心師太八年前心傷家人之逝皈依佛門,我突然提及相思樹,難免要將紅塵往事翻出來,讓她傷心一場。她與我素不相識,亦不了解我為人品性,怎肯輕易將方法傳授與我?世上無難事,隻怕有心人,此處風景優美,我莫若在此結廬與她們比鄰而居,待時日長久她們與我相熟後,一定不會如此見外。”
  我打定主意,決定在距離蓮心庵不遠處竹林中,搭建一個小小的竹廬居住,因恐她們生疑,不敢過分使用法術。
  砍伐翠竹、打樁、鑿孔開窗全部親力親為,忙忙碌碌了一整天,直至傍晚十分,我才將小竹廬搭建完畢,累得大汗淋漓。
  月光皎潔如練,我坐在竹林間調勻氣息,隱約聽見泉水叮咚作響之聲。
  循聲走去,一條寬約丈許的山溪自林間蜿蜒流淌而下,那水流甚深,清澈見底,我將雙足浸入溪流中,一種清涼宜人的感覺自足底傳來,我忍不住在岸邊輕輕褪下衣裳,走入山溪之內。
  我解散發髻,讓烏黑的長發緩緩垂落在溪麵上,溪水的高度恰好到達我胸前肌膚處,溫潤而清涼的感覺將汗水和仆仆風塵蕩滌一空。
  我突然感覺到有一雙眼睛在背後窺伺著我,假裝不曾察覺,迅速出手將一滴水珠向它投擲過去,一隻機靈的小鬆鼠“吱吱”叫出聲,從竹林中彈跳出來,恰好落在山溪畔。
  我將它捉起攥在掌心,撥弄著它的小手爪,嬌笑道:“被打疼了吧?誰讓你偷偷看我洗澡的?”
  小鬆鼠被我擲出的小水滴砸中了一隻腿,烏溜溜的小眼睛可憐兮兮看向我,仿佛在說:“我不是故意的……”
  我摸摸它的傷處,說道:“好了,我不為難你,走吧!”法術緩解了小鬆鼠的疼痛,它很快就逃得無影無蹤。
  明月將竹林中映照得極為光亮,溪水清澈透明,我低頭之際,隱約看見自己的曼妙身姿,不覺神思悵惘,溪水緩緩流過我的全身,如同蕭統溫柔的雙手撫觸,憶及那天夜晚鮫綃帳中情形,我的臉頰開始熱得發燙。
  ------那個雷雨之夜,當他斷然推開我,說道:“紫萱,不可如此……”後,我又一次撲入他懷中,嬌聲呼喚:“蕭郎!……”
  他全然不料我竟然如此迅速靠近他,來不及閃躲。
  我悄悄依照阿紫《娘繯決》中所說的方法,伸出小舌尖輕吻他漂亮的下顎,輕舔他的頸項,間或用牙齒輕啃,盡情汲取他身上鬱金香的味道。
  他低聲道:“紫萱,你我之間無名無份,不能如此逾越規矩!”
  話雖如此,我發覺他身體微顫了一下,忍不住輕笑出聲,舌尖漸漸往下移,張嘴吮住他的咽喉,直到他的呼吸聲漸漸急促,我才緩緩放開他,抬頭用一雙柔媚的黑眸挑逗、勾弄著他。
  他將視線從我臉上移開,俊朗的麵容微微泛起紅潮。
  我緊緊抓著他的衣襟,膩在他胸前,將一隻小手自他前胸領口探入他衣襟之內,指尖慢慢撫過他胸膛溫熱的肌膚,男子的肌膚觸覺與我的肌膚那種細膩柔滑的感覺全然不同,如鋼一般堅硬,卻也如絲一般光滑。
  初次接觸到男子身體,指端傳來的陌生奇異感覺讓我的指尖不覺停滯了一瞬,驚訝看向他。
  就在這一瞬,我發覺他額間沁出了薄汗,仿佛努力克製著自己的情緒。
  這一瞬本是他再次將我從他懷中推開的大好機會,若是他借此機會逃離,我對他所有下過的媚惑功夫必將前功盡棄。
  他似乎準備退離床前。
  但是,他尚未來得及離開半步,我主動吻上了他。
  我的雙唇突然觸碰到兩片薄薄的、溫潤的唇,恍若電光火石在腦海中閃過,或如天地間響起一道驚雷,我被那種莫名其妙的強烈感覺衝擊,腦海中一片空白。
  我的身體第一次覺得無比燥熱,心跳加快,身體開始發燙,《娘繯決》隻告訴我如何誘惑他來抱我,卻並沒有告訴我,我自己會有何感覺、接下來我該如何做。
  如果蕭統此時“斷然”推開我,我決沒有勇氣再誘惑他。
  然而,此時,他卻並沒有遠離我。
  他將舌尖輕輕探入我的小嘴中,身上的燥熱感覺、迷蒙的神智讓我順從著自己的渴望,主動迎合著他的親吻。
  我急促喘息的時候,他輕輕撤離了我的雙唇。
  他的手在我柔軟的肌膚上不斷遊移,在他的撫觸下,一種陌生的異樣感覺讓我渾身發軟,情不自禁之下,隻得學著他對我的方式,將粉舌輕吐滑進他的嘴裏,找到他的舌尖,慢慢地吮弄回吻著他。
  他任由我肆意親吻、齧咬他的雙唇,溫柔的雙手緊緊環繞著我的纖細腰肢,讓我無法動彈。
  我意識飄忽,不再顧及他的反應,亦不再顧及自己,隻是一步一步、一點一點蠱惑著他,用無可抗拒的法術吞噬著他的理智、也吞噬著自己的感覺。
  我記不清我們如何褪下彼此的衣物,如何糾纏在一起,直到一絲微弱的痛楚感覺傳來,我本能保護著自己,含糊說道:“不要碰我……”
  他溫和磁性的聲音在耳畔響起,輕輕安慰我道:“好,我不碰你。”
  我迷迷蒙蒙看向他的眼睛,突然發覺他雙眸依然清澈如水,帶著幾分憐惜和不解注視著我。
  他的眼神溫柔深沉中透出十二分清醒,我凝望著他,立刻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情------是我主動誘惑了他,結果是,他毫無異狀,我卻躺在他溫柔的懷抱中迷糊昏睡!
  如果讓青蒿知道今晚我和蕭統之間發生的故事,她一定忍不住笑上三天三夜,然後在翠雲山狐族姐妹們麵前大張旗鼓宣揚我學習《娘繯決》的“成果”, 讓我在她們麵前永遠抬不起頭來。
  我不覺又羞又急,紫萱是一隻沒用的小狐狸,這件亂七八糟的糗事,除了天知、地知,決不能讓任何人知道!
  我咬了咬牙,動用最強的法術加上咒語,祈禱將他迷昏過去,將這段記憶永遠封印住,讓他永遠忘記今晚發生之事。
  他輕輕合上雙眸。
  我赤身裸體和他躺在同一床紗被中,一夜未曾合眼,心道:“今晚我已經對你以身相許了,體會了所謂‘情愛之事’是何感覺,原來不過如此而已!”
  次日清晨,我迫不及待匆匆逃離他身邊,試圖忘記這件事,那些零散而羞人的片斷,卻在不經意之間又浮現在心頭。
  我暗自祈禱,但願今生今世再也不要遇見蕭統此人。
  夜間,山中薄霧迷漫,將清溪、竹廬籠罩上一層淡淡的霧氣,我從溪水中站起拭淨身上的水珠,回到竹廬中。
  我躺在新製的竹榻上輾轉難眠,心中紛亂無比,走到竹廬前,注目天邊明月,隨口作一賦道:
  “濟河之隔。載離寒暑。甫旋蘭陵。遽臨太湖。分手澄江。中心多緒。形反桂宮。情留芳渚。
  有命自天。亦徂夢菀。欣此同席。歡焉忘飯。九派仍臨。三江未反。滔滔不歸。悠悠斯遠。
  西移已夕。華燭雲景。屑屑風生。昭昭月影。高宇既清。虛堂複靜。義府載陳。玄言斯逞。
  綸言遄降。伊爾用行。有行安適。義乃維城。載脂朱轂。亦抗翠旌。如朝饑謹。獨鍾予情。
  解攜襟袖,柔腸百結。景氣和暢,清月映郭,春渚青山,載勞延想。咫尺天涯,幾變光陰。
  言反甲館。雨麵莫收。予若西嶽。爾譬東流。興言思此。心焉如浮。玉顏雖阻。相思長駐!”
  春愁春自結
  飛花弄晚,霽雨初晴。
  轉眼來到太湖畔整整三月有餘,昨晚一場綿綿密密的急雨過後,林間無限清幽,竹廬被雨水潤澤,更顯青翠欲滴之色。
  我沿著山間小徑至溪水源頭,如往常一樣,等待著蓮心庵中的小尼姑慧覺前來取水。
  小徑深處傳來輕輕的腳步聲和木桶鐵鉤互相清脆撞擊而生的叮當聲,一名容貌清秀的青衣小尼將木桶放在溪水畔,向我靦腆微笑,喚道:“紫萱。”
  慧覺每日此時都會下山來取庵中飲用之水,她身形尚小,年紀不過十五六歲。我第一次見到她因山路崎嶇吃力地擔負雙桶時,有意幫助她,替她扶著木桶邊緣,讓她能夠輕鬆將水擔上山去。
  時日長久後,她對我漸漸熟悉,不再拘泥客套,和我一起談論佛經、修行,還將時常將庵中發生的事情講與我聽。
  蓮心庵原住持靜明師太三年前圓寂後,靜心師太接替師姐成為新的住持,“靜”字排行以下,庵中尚有幾名“慧”字輩小弟子,慧覺就是其中之一。她自幼被父母棄於蓮心庵前,靜明師太慈心憐憫她,將她收養在庵中,撫養她成人後替她落發出家,如今在庵中專司廚房雜役,閑時向靜心師太學習佛經功課。
  我見她比以前來得更早,一邊和她一起打水,一邊說道:“慧覺,你今天來得好早!”
  她將清溪水盛滿一瓢,傾倒進一隻木桶中,答道:“今日有幾位施主前來庵中進香,恐怕會在庵中用素齋,師叔囑咐我須得用心提前準備,不可怠慢了貴客。”
  蓮心庵並非香火旺盛之地,我覺得好奇,問道:“是誰家的施主?”
  她道:“說起這家施主,倒和庵中頗有緣分。我聽師姐們說,十七年前,鎮江城中沈縣令家大小姐降生三日,依然不會啼哭,正巧師父化緣路過沈家,看視一遍宣過佛號,大小姐就會哭了。沈夫人對蓮心庵一直格外關懷,時常前來布施,沈縣令升任京官後舉家搬遷,許久不曾親自前來了。昨日沈府送信來庵中,說夫人和小姐半個月前返鄉,今日特地前來探望師叔。”
  我幫她將盛滿水的木桶扶上雙肩,隨意道:“這些時日我也見過不少富貴人家的夫人小姐來庵中布施,你們都沒有如此鄭重其事過,難道這沈家有何特別之處麽?”
  慧覺一路前行,略微側頭說道:“沈縣令如今是太子太傅了,沈家大小姐是東宮太子妃娘娘。”
  那日蕭綱對我言道太子蕭統九歲與蔡妃結發,沒想到除了蔡妃之外,還有一名太傅之女沈妃在他身邊。
  我想起蕭統夕陽西下時一身白衣手執玉簫,獨自泛舟仙人湖的俊逸、灑脫、高潔之態,不由暗自揣測著蔡妃和沈妃的模樣,應該皆與他極為相配。
  思及此處,又深悔自己不該多想,心道:“他們相配與否,與我有什麽關係?與蕭氏兄弟在蘭陵相遇之事早已過去,眼下還是尋找相思樹最要緊!”
  我們到達山門之前,慧覺放下木桶,用青色緇衣擦拭額頭汗珠,向我說道:“多謝你。有件事情忘了和你說,昨日師叔提起你了。”
  我忙問道:“真的嗎?”
  她道:“師叔說,當*****上山尋訪之時曾與你見過一麵,你在此居住了數月之久,也是我們的鄰居,若是得空,不妨到庵中坐坐。”
  我不禁暗自歡喜,她們對我不再向以前那樣處處防範,甚至主動邀請我進庵敘談,靜心師太似乎隱約對我有親善之意,無論她是否願意告知我相思樹的培育方法,能夠讓我進庵門已屬不易了。
  我道:“今*****們有貴客,我不打擾了,改日再來拜訪!”
  慧覺微笑道:“既然來到山門前,為何不進去?擇日不如撞日,你本非俗人,竟然連這個道理都不懂麽?”
  我思索她的話意,心中求之不得,會意跟隨在她身後,一起進入蓮心庵內。
  慧覺帶我進入一間素淨禪房內,說道:“你在此稍候片刻,我去看看師叔可曾做完功課了。”
  我站在禪房中,見禪房內設有神壇,供奉有觀音神像,走近神案旁,向神像鞠躬三次。
  禪房門被人輕輕推開,我回頭見是靜心師太,急忙見禮道:“多謝師太賜見!”
  靜心師太神態慈和,對我說道:“貧尼想問你,昔*****所求之事,卻是為何?”
  我見她問及我為何要學習種植相思樹,答道:“我母親對我說過,若能尋到一株特別的相思樹,就可以助我完成一個心願,這個心願對我十分重要,所以我……”
  靜心師太頷首道:“原來如此。你在庵旁住了三月有餘,應與我佛有緣,亦時常相助慧覺。貧尼雖然不複記憶昔日之事,卻有俗書一本,相贈與你。”
  她從袖中取出一本卷冊,輕輕遞與我。
  我伸出雙手接過卷冊,展開粗略翻閱了一遍,其上果然記載著種植相思樹的方法,包括如何識別樹種、果實,如何選擇紅豆、剪枝等等,極其詳細。心中對她無限感激,說道:“謝謝師太贈我如此珍貴的卷冊!我閱過後,就將它完整歸還給師太。”
  靜心師太淡然道:“不必了,此書對貧尼早已毫無用處,莫若贈與有緣人,你用心研習其中訣竅,或許能幫助你。”
  我見她將家傳的植樹卷冊放心交與我,說道:“請師太放心,我一定會好好保存它!”
  一名小尼走進禪房,說道:“師父,沈夫人一行入山門了。”
  靜心師太向我行禮,說道:“今日庵中有故人來訪,你若是願意,日後可以再來庵中。”
  我急忙雙手合十回禮道:“多謝師太厚意,恐有擾師太見客,我就此告辭了,改日一定前來向師太求教!”
  我走出禪房來到院中,恰巧與幾名女子擦肩而過。
  其中兩名是丫鬟模樣,簇擁著一名姿容秀美、舉止端莊大方的中年貴婦,料想應是沈夫人。
  貴婦手攜著的那名少女身著淡青色服帛,素白綾子裙,梳垂雙髫實髻,麵容纖秀柔美,卻略顯蒼白,柳眉淡若無痕,眉尖緊蹙。
  她盈盈而立,如同臨風的嫩葉初荷一般弱不禁風,遠遠看去,令人油然而生憐惜之心。
  我走過她們身旁,又忍不住回頭看了那少女一眼,她輕輕咳嗽起來,一名丫鬟忙替她輕輕按捶後背,喚道:“娘娘!”
  這柔弱的少女定是沈妃無疑。
  但是她的模樣卻讓我萬分疑惑,我見過蕭家的眾多皇子公主,無一不是氣派非凡,高貴典雅,安吉公主所穿衣飾更是華美無比,這沈妃全身上下卻毫無半點華麗裝飾,不但不象皇妃,甚至比普通女子還要素淨,苗映香都比她更象太傅家的千金小姐。
  她低聲咳嗽,似乎哽咽著道:“母親,我的病……”
  沈夫人扶著她的肩膀,歎息道:“霜兒……太子殿下囑咐過你,此番出京回家鄉來,隻管安心養病,病好了他就接你回宮去……這裏不似宮廷……”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後麵的話卻幾不可聞。
  她嗽聲漸漸停止,眼角卻隱隱溢出淚水。
  靜心師太迎接出來,她們相互見禮之後,一起向佛堂走去。
  我心中隻覺無比蹊蹺,阿紫曾對我說過皇宮之內等級森嚴,頗多禮儀規矩,嬪妃一旦入宮,終身都難以得到皇帝準許出宮。
  沈妃身為太子蕭統的側妃,地位高貴,卻為何突然從京城回到鎮江家鄉?且似是蕭統有意安排而為之,若是為了養病,皇宮禦醫醫術高明,她應該留在東宮才對。
  她麵容消瘦憔悴,似乎有無限傷心委屈,鬱結於心。
  我從山門走出,悄悄繞到後山,爬上一株大梨花樹,隱身在密葉之後。
  枝頭小脆梨將近成熟,散發著誘人的芬芳氣息,我摘下一個輕咬一口,卻覺得酸澀無比,立刻將它吐了出來。
  我在樹上偷窺庵中情形,見沈夫人與靜心師太在隔壁禪房中敘談,佛堂內僅有沈妃一人拈香叩首,一名丫鬟侍立在她身旁。
  她跪在蒲團之上,低聲念禱道:“弟子沈氏憶霜,雖為東宮副位,如今身遭不幸,為太子所棄……遣返歸鄉,願上天庇佑,痊我微恙,早日回轉建康,得見蕭郎……”
  她說至此處,眼淚如珠,簌簌而落。
  身旁丫鬟急忙用絹帕替她擦拭眼淚,勸道:“娘娘不可如此妄自菲薄,太子殿下昔日對娘娘愛護之心,奴婢們可都看在眼裏。娘娘出宮來,不必每日三拜九叩,去皇後那裏早晚請安奉茶,也不用去蔡妃娘娘那邊侍侯,殿下是心疼娘娘身子纖弱,擔心娘娘受不了那些折騰……”
  她低泣道:“可他並不知我的心意,我寧可受她們的折磨,也不想與他分開……”
  那丫鬟道:“太子殿下說,等京中忙過了這幾日就來鎮江探望娘娘,娘娘難道還不信他麽?”
  她愁容稍解,對那丫鬟道:“話雖如此,我隻恐他出不了東宮,又要連累他一路辛勞奔波往返。”
  那丫鬟輕哼一聲道:“奴婢偏就不相信,有人暗中使絆子還使得少了麽?太子殿下既然說過要來鎮江,必定會來的!”
  她聽見此言,眼角淚痕重現,忍不住又一陣咳嗽,喘息著說道:“是我沒用……”
  我將目光轉向隔壁禪房,聽見沈夫人長歎道:“霜兒命苦,進東宮不及一載,卻小產了兩次……太子至今無嗣,東宮中人雖然時時處處小心提防,終究還是保不住……或許是她命中福薄。”
  靜心師太亦歎道:“阿彌陀佛!小施主回到鎮江來,安心養身,未必不是幸事。”
  沈夫人眼圈微紅,道:“霜兒體質虛弱,如今又感染風寒,一日三餐都是湯藥養著。當年她降生之時,多虧佛祖庇佑,如今我隻盼望她早些好轉,回不回京,倒在其次。”
  靜心師太道:“施主請寬心,種得善因,必有善果。佛祖慈悲為懷,普渡眾生,定可護佑小施主身體安康。”
  我聽完她們的話,心中大概明白事情經過,原來沈妃的名字叫沈憶霜,因病而出宮,沈夫人潛心向佛,帶著女兒回返故裏,希望能夠讓她的身體好轉,我略懂得一些醫術,仔細觀察沈憶霜麵容,確實有些氣血虧虛之象,卻並不太嚴重。
  聽她們語氣,蕭統似乎近日就會來到鎮江看望她們。
  我從樹上跳下,將那卷冊藏在衣袖內,想道:“我因探聽種植相思樹之法才留在鎮江數月,如今卷冊就在身邊,不如離開這裏,繼續前往蘇杭,亦可避免再遇見蕭統。”
  我主意既定,回到竹廬中,將日常使用之物、住過的痕跡皆用法術遮掩消失,下山向鎮江城中而去。
  接近鎮江城門處,卻見幾匹奔馬從城內迅速馳來,他們從我身邊幾乎一掠而過,將我的薄紗翠綠衣裙帶起一陣風。
  我微覺異樣,那幾匹馬卻突然去而複返,一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彎腰將我的黑色鬥笠紗罩揭下。
  我急忙後退,那人早已跳下馬來,將我緊緊抓住,沉聲道:“陶氏紫萱!果然是你!”
  眼前之人正是三皇子蕭綱。
  他身著一襲黑色薄緞錦袍,明眸中閃爍著驚喜,卻又帶著幾分淡淡的嗔怨,注視著我道:“為什麽要騙我?”
  我對他本有愧疚,且被他拉住衣袖,不得不麵向他道:“那天遊仙人湖歸來,我姐姐不見了……因為事出突然,來不及通知你,我來鎮江尋找她……”
  蕭綱見我出言解釋,神色隨即釋然,放鬆了雙手,說道:“那日前去青石畿,我見你家中無人,料想是有什麽變故,你才會不辭而別。我本以為今生今世再無緣見到你了!”
  他頓了一下,見我行色匆匆,問道:“你準備前往何處?找到你姐姐了麽?”
  我搖了搖頭道:“沒有,我想去蘇杭一帶尋找她。”
  蕭綱微笑道:“你姐姐年紀比你大,不會有事的,尋人不差這一時片刻。天氣炎熱,前麵有間驛館,陪我一起去喝杯茶吧。”
  我突然想起一事,忙問道:“你是獨自一人前來鎮江麽?”
  蕭綱眸光閃過一絲疑色,答道:“上次去蘭陵是為清明祭祖,諸位皇兄皇弟都一起前往。鎮江是我的轄地,我時常前來視察民生,他們不用來。”
  我鬆了一口氣,料想蕭統沒有和他一起前來,見他盛情相邀,點了點頭。
  一侍從將馬讓與我,我們並轡而行,很快到了驛館門前。
  樹蔭馬樁上栓著幾匹雪白的駿馬,毛色純正,神氣威武。
  跟隨我們的侍從先行下馬進館通報身份,卻不料他進去片刻後,立即折返出來,近前對蕭綱道:“稟三王爺,太子殿下在此。”
  蕭綱麵色微微一變,一麵翻身下馬,一麵說道:“他竟然走的是另一條路……他來多久了?”
  那侍從低聲道:“半個時辰前。”
  我聽見“太子殿下在此”六字,心中暗暗叫苦,見蕭綱走近我欲扶我下馬,立即抖動韁繩,準備奪路而逃。
  蕭綱似乎早有防備,將馬轡攥緊,說道:“紫萱,又想逃走麽?”
  他呼叫“紫萱”的那一瞬,我早已看見驛館門口出現一人的身影。
  那人靜靜立於綠蔭之下,一身白衣勝雪,神情端莊孤潔,一雙清澈的明眸正向我看來。
  ------是那個我如今最不想見到的人。
  雨露何時及
  蕭統頭戴金冠,手執一柄象牙色水墨畫折扇,他身著的白衣麵料極其輕薄,鑲嵌著一根根金線,較之蘭陵祭祖時顯得雍容華貴許多。
  我乍見蕭統的身影出現,一陣莫名的慌亂襲上心頭,因馬轡被蕭綱緊握住,欲逃而不得。
  與他的眸光相對之時,我發覺他看向我的眼神溫和而純淨,並沒有半點尷尬和不安的神色,心中頓悟,漸漸鎮定下來。
  我對他施用過法術,他對我的記憶應該隻有夕陽下在仙人湖畔遇見我跳舞、助我開啟腳踝上的玄鐵鎖鏈一事,那晚天降雷雨及次日清晨我獨自離開太子別苑的情形,他決不會記得。蕭綱與我意外重逢尚且微有嗔怒之意,而他卻沒有任何情緒,足見法術已將他的記憶全然抹去。
  蕭綱見我微怔,向我說道:“下來吧,過來一起拜見我大哥!”
  我跳下馬,假裝與蕭統並不相熟,向他行禮道:“見過太子殿下!”
  蕭綱如同那日扶我登舟之時一般,順勢握住我的手,對蕭統道:“那日我對大哥所言欲帶回建康之蘭陵少女就是紫萱,她因家中變故匆促離開蘭陵,所以未能見到她的家人。”
  蕭統見蕭綱拉著我的手,目光刷地向我們的雙手連結處投射而來,注目我們一瞬,微微點頭道:“我們在蘭陵有過一麵之緣。六妹頑劣,欲奪她心愛寵物,用玄鐵鎖鏈將她們鎖住。我恰好在仙人湖畔看見她,曾命六妹將鑰匙交出替她解鎖。”
  我見他隻談及替我尋覓鎖鏈鑰匙一事,更加放心,坦然說道:“多謝太子殿下相救之恩,我一直沒有機會當麵致謝,實在慚愧。”
  蕭綱看我一眼,神情略有變化,說道:“原來你們早在蘭陵見過麵。你被六妹鎖住,為何不告知我?當時想必受了不少折磨吧?”他將手指在我掌心輕輕撫摩,語氣中蘊涵無限關切之意,卻似乎有意在蕭統麵前對我如此親密。
  我感覺有些微癢,掙脫他的手,說道:“沒有。玄鐵鎖鏈隻鎖了我半日,太子後來命人送鑰匙與我了。”
  我們一起進入驛館內,席地而坐,驛館駐守官吏不敢怠慢,急忙奉上茶水,說道:“因未至三伏,官邸中不曾備用寒冰,請二位殿下寬宥!”
  蕭綱皺眉說道:“你難道不知本王每月都會來鎮江麽?怠慢本王事小,大哥是當朝太子,難得來鎮江一次,你在此駐守了三年,越來越會當差了!”
  那駐守官吏知他暗含責備,急忙垂首跪地,說道:“下官知罪!”
  蕭統飲下一口茶水,道:“你不必如此惶恐。沈太傅故居距離此處並不遠,我並非專程來此歇息,隻是路過這裏,順便看看你們在此駐守情形。”
  蕭綱見他出言,不再叱責那官吏,示意他退下,問道:“大哥此次前來,是為了看望沈妃麽?”
  蕭統眉心微簇了一下,俊容微露不忍之色,說道:“她在東宮內養病一直不見起色,太醫道是憂思過慮鬱積所致。鎮江係她自幼長成之地,或許在此處靜養能夠讓她放寬心懷,早日痊愈。”
  蕭綱道:“沈妃雖然嬌弱,應無大礙,大哥不必過於擔憂。我竟然不知大哥是何時出京的,若是知道,一定與大哥同行。”
  我見他提及沈太傅故居,明白他此行是前來探望沈憶霜,心頭頓時浮現沈憶霜在佛堂內哭泣時蒼白柔弱的模樣,心中暗暗想道:“沈憶霜對他一片真心,他迫於無奈才將她安置在鎮江,炎熱暑天不辭辛苦,百裏往返隻為見她一麵,看來待她之心亦是無限真誠。”
  我心中思緒飄浮不定,接連喝下數口香茗,額間滲出輕汗。
  蕭統似是無意,將手中折扇舒展開,扇麵輕搖之際,一陣微風拂過我的發梢,頓時感覺無限清涼。
  蕭綱見狀,取出身邊一把黑色灑金折扇,一邊替我扇風,一邊對蕭統道:“大哥,我準備五日後回京。”
  蕭統站起身道:“時候不早,我先行一步。五日之內我不會離開此地,你若有事,就到沈府來找我。”
  蕭綱相送他出門,說道:“恭送大哥,大哥回京之時,小弟一定在城門相侯。”
  蕭統帶著兩名隨從上馬而去,身上那一縷淡淡的鬱金香氣隨風飄遠。
  我站立在驛館門前幾株密樹下,見他們背影逐漸遠去,重新戴好黑紗鬥笠,準備離開驛館前往杭州。
  蕭綱轉過身,問道:“你這就要走了麽?”
  我點頭說道:“你來此視察民情,我不打擾你辦理公務,就此告辭了。”
  他閃身攔在我身前,眸光微閃,說道:“紫萱!有一句話,不知現在我說出來,是否會讓你覺得冒昧唐突?”
  我見他言辭閃爍,道:“請講。”
  他輕舒一口氣,坦誠說道:“令姐既然不知所蹤,婚姻大事你可自己作主,我想問一句,不知你可願意做我的王妃?你若是願意,我此次回京就會求父皇恩準,立你為晉安王側妃,迎娶你入王府。”
  我從未想過與人間男子有所糾纏,更從未想過嫁人之事,卻不料蕭綱僅僅與我見過數麵,就一本正經向我求婚,似乎極為鄭重其事,忍不住嬌笑出聲道:“你要迎娶我入王府?”
  蕭綱不知我何意,又說道:“我對你的心意,你難道還不明白麽?隻要你跟隨我,我保證一定會真心真意待你,決不讓你受半點委屈。況且,靈賓她性格溫柔,並非妒婦,決不會象東宮那樣……”
  我覺得好奇,問道:“東宮怎麽樣?”
  他隨意說道:“今*****可聽見我與大哥所言?沈妃分明在東宮已無立足之地,大哥才會將她送出宮來,亦可保護她。”
  我追問道:“難道太子妃是妒婦麽?”
  他並不回答我,注視著我道:“我們先說我們的事情。你今年多大了?”
  我心道:“我出生之時,你尚且不知在前幾世輪回中,若是算起小狐狸的年紀,我今年該是一千零二歲了。”見他認真詢問,答道:“十幾歲吧。”
  他不禁微笑,突然伸手將我拉近他胸前,低語道:“你連自己的年齡都記不清了麽?”
  我無意中跌入他胸懷之內,與他的身體緊密接觸,隱約聽聞他的心跳聲和呼吸聲,又想起那晚和蕭統相擁的親密情形,不禁臉色微紅。
  他們雖然同是年輕男子,給人的感覺卻截然不同。
  蕭統的身體溫暖堅實,在他懷中我隻覺得無比舒適與安全,他身上鬱金香的味道,更讓我眷戀不已。
  蕭綱身材與其兄極為相似,他的一舉一動都透出無限真摯,那清新的男子氣息讓我無法不怦然心動,貼近他的時候,我隱隱覺得我們之間有一種默契相融的感覺,並不想反抗或者推開他。
  驛館地處偏僻,正午之時烈日炎炎,官道之上幾乎無人經過。
  我們隱身在密林中,我背倚著一棵大樹,蕭綱伸手撫觸我柔滑的臉頰肌膚,低聲說道:“紫萱,我喜歡你……”
  我猶豫著伸手擁抱他的細腰,他感覺到我觸及他的腰間玉帶時,緊緊擁住我,吻上我的雙唇。
  自從那晚經曆過與蕭統的密吻,我知道自己該如何回應男子的親熱舉止,輕輕開啟唇瓣,讓他舌尖自由探入,輾轉吮吸我唇齒間的芬芳氣息。他的吻較之蕭統更熱烈、更激動,我半合著雙眸,任他恣意采擷。
  蕭綱親吻我片刻,欣喜不已,說道:“真是個善解人意的可人兒……如果你覺得此時婚嫁太過於倉促,我願意等你。我怎能放心讓你孤身一人前去杭州?如果你執意前往,我陪同你一起去可好麽?”
  我喘息稍定,眼前卻不斷浮現蕭統的身影,不料自己竟然會與蕭綱如此纏綿親吻,心中一時紛亂無比,搖頭道:“不,我想一個人去。”
  蕭綱眼中略帶失望之色,依然擁住我道:“那你能在鎮江多盤桓幾日麽?我們難得一見,下次不知何時何地,方能有緣再聚。”
  我見他人品灑脫,並不執意糾纏,對他的好感又多了幾分,點頭應允。
  蕭綱遙望太湖的方向,說道:“太湖的荷花如今正當盛時,我們一起去賞荷花、采蓮子,明日一早我前去接你,你住在何處?”
  我答道:“我住在蓮心庵旁的竹廬中。”
  蕭綱攜著我的手,輕聲道:“你怎麽能住如此簡陋之所?我常來鎮江,此地設有一所別苑,你若是不介意……今晚隨我一起前去那裏可好?”
  我見他語帶猶疑,抬頭見他俊朗的麵容帶著幾分曖昧之意,迅速搖頭道:“不用!”
  他麵容極為尷尬,說道:“既然如此,我就不勉強你了。”
  我見他如此,頓時明白他的“顧忌”,惟恐我視他為輕薄登徒浪子,急忙道:“我不是疑心你……”
  他拉著我的手從密林中出來,爽朗笑道:“沒有關係,紫萱,我就是喜歡你這直率純真的模樣。”
  我告別蕭綱,回到竹廬中,將靜心師太所贈卷冊展開細讀,不覺將近日暮時分。
  林中暑氣猶存,我如同往常一樣,將身上衫裙脫下,赤足走入山溪中沐浴,信手拍打著水麵,撩起串串水花。
  隱約之間,我隻覺身後傳來一聲微響,以為還是昔日那隻可愛的小鬆鼠,並未回頭看它,咯咯笑道:“快出來吧,不然我又要用水滴砸你的小腳了!”
  等待了許久,身後卻毫無動靜。
  我心知有異,正欲發出水滴,竹林中倏地竄出四個蒙麵黑衣人,他們的眼睛皆蒙在黑紗之後,身材高大,手中皆持有銀色鎖鏈,在月光下閃爍著寒光。
  來者不善,他們對我虎視眈眈,卻不知來此何意。
  一人走近山溪,語氣雖然盡量柔和,卻依然生硬,說道:“我等奉命前來,請姑娘隨我們走一趟。”
  我假裝害怕,怯怯喊道:“你們不要過來!我和你們無冤無仇,是誰要捉拿我?”
  那人道:“主人捉拿你並非因為有冤仇,恐更多是出於一片愛護之意。”
  我眼珠轉了一轉,問:“你們主人想見我?”
  那人道:“不錯。”
  我羞澀低頭,微歎道:“我手無縛雞之力,何勞你們如此興師動眾?我隨你們走,隻是……請你們回過頭去,讓我將衣服穿好。”
  那人向其餘三人示意,同時轉身背向我,我從溪水中躍起,將翠綠衣裙披於身上,向竹林中飛速逃逸。
  他們發覺我竄逃,立刻分別從不同方向張望,卻並無一人猜測到我躍上竹廬屋頂,藏身在竹葉中,我身穿翠綠衣裙與竹葉顏色並無差異,夜晚幾乎辨別不出。
  一人跌足歎道:“壞了!四王爺早有預料此女詭計多端,提醒我們多加防範,我們難得一路尋訪至此,卻還是讓她逃掉了!”
  與我對話那人似有疑慮,環視竹林道:“不過短短片刻功夫,逃得無影無蹤。隻恐她異於常人,若是普通良家女子,怎會獨自居住於冷清山間?昔日她在蘭陵所居青石畿,同樣讓人覺得詭異。”
  微風吹過,竹林沙沙作響,一人不覺打了個寒顫道:“難道她是……此地不宜久留,我們回去如實稟報四王爺。”
  那人歎道:“王爺手下密探盡數出動,尋找此女蹤跡多時,如今好不容易在鎮江發現她的蹤跡,以為守株待兔必定能夠手到擒來,四王爺怎能甘心?我們空手而回,今晚一番罪責是免不了的了!”
  先前一人道:“四王爺一向瀟灑倜儻,王府中美人眾多,他怎會如此放不下這女子?她雖然美,稚氣猶存,怎及月鸞公主風情萬種?前日月鸞公主在月下彈箏,那姿態著實曼妙絕倫……”
  我見他們提及主人侍妾時,竟然語帶猥褻、口無遮攔,不由深深厭惡其人品。太子蕭統與三皇子蕭綱身邊隨從皆是溫和莊重、進退有禮之人,料想四皇子蕭績平日對這些手下之舉止言行並未多加管束。
  有其主必有其仆,此話果然不假。
  他們站立了片刻,依然無法辨別我逃逸的方向,且聽一人說道:“我們失手倒不要緊,不過區區一名女子……若是太子那邊失手……”
  另一人輕咳數聲,示意他不可再說,失望下山而去。
  我心中微動,那蕭績暗中搜查我的蹤跡,似乎已至鎮江,卻不知隱身在何處。此人行事陰沉,私養大批密探,其目的決不僅僅是為了搜羅美人,而且似乎時刻留意著太子蕭統的動向。
  蕭統此時應在沈府中,沈憶霜見情郎遠道而來探望自己,必定芳心大悅。據那黑衣蒙麵人所言,似乎蕭統今夜會遭遇某些事情,很可能會有危險。
  我不再猶豫,從竹廬頂上一躍而下,借著夜色掩蓋,向山下沈府的方向而去。
  日間前往鎮江城時,我曾經路過沈府宅院,不用花費太多時間尋找,很快就到了後門之外。
  我攀上一棵大樹,見後院馬廄中幾匹雪白的馬兒低頭吃草料,正是蕭統他們所騎乘的駿馬。
  後花園中有一所小樓,隱約透出燈光,樓窗半敞,室內粉紗燈下,沈憶霜身著一襲素白綢衣,側影柔如弱柳,似在提筆向案上臨摹書畫。
  片刻後,她將墨筆放下,輕輕吟道:“紫蘭初葉滿,黃鶯弄始稀。石蹲還似獸,蘿長更勝衣。水曲文魚聚,林暝雅鳥飛。渚蒲變新節,岩桐長舊圍。風花落未已……”
  她輕聲咳嗽幾下,微笑向身後說道:“殿下看妾身這幅晚春圖,可曾將殿下詩中意境描繪出一二?”
  蕭統身著一套對襟月白紗衣,走近她身旁,審視片刻後,輕輕說道:“花鳥蟲魚栩栩如生,晚春之時蘭草豐沃,你筆下之蘭雖有神韻,猶缺幾分茂盛之姿。”
  沈憶霜似乎對他無比敬服與仰慕,略帶羞慚之意,說道:“殿下慧眼,是妾身忽略了,再重新畫過……”
  蕭統接過她手中墨筆,擱置於硯台之上,柔聲說道:“身子這麽弱,何必如此勞神?待你大好了,回宮再畫不遲。”
  沈憶霜見他靠近,不再矜持,順勢倚入他懷中,低頭啜泣道:“妾身福薄,隻恐時日無多,不能返回東宮侍候殿下了……”
  蕭統輕撫她散垂雙肩的柔美發絲,喚道:“霜兒不要如此,你並無大病,隻須靜心休養,自然無礙。”
  我見他們二人神情親密,心中想道:“人間夫妻竟能如此相契,他們意趣相投,互作詩畫,著實讓人羨慕。傳說西王母身邊織女亦曾偷下凡間嫁與農夫牛郎,如今二人雖被天河阻隔,卻有一段難以忘懷之幸福時光。我若能得一知心解語之男子長伴身邊,豈不勝似朝雲暮雨?即使他難免生老病死,總有幾十載相聚光陰,日後回返翠雲山之時,再將他遺忘就是。”
  思及此處,卻突然隱約感覺到小樓四周氣氛十分怪異。
  我動用法術凝神觀測,見數名黑衣人悄悄躍上小樓屋簷,他們著裝打扮與竹林中所見四名黑衣人相似,手中所持暗器卻並不相同。
  他們看準時機,齊齊出手,數道銀光閃爍飛入樓窗之內,向蕭統與沈憶霜襲擊而去。
  我心中大驚,原來他們所言之事竟是趁太子出東宮之機會,暗中圖謀刺殺他,四皇子蕭績看似對太子蕭統恭謹溫順,實則包藏禍心,欲除之而後快。
  我正欲施用法術解救他們,卻發覺蕭統與沈憶霜的身影倏地雙雙從案前消失,那些暗器雖然襲入小樓內,卻盡數落於地麵,並不曾傷害到他們。
  蕭統四名隨身護衛在樓下值守,發覺有變,怒叱而出,大聲喝道:“何方大膽狂徒,竟敢謀刺太子!”
  那些黑衣人一擊失手,立即飛速撤離,並不滯留,頃刻消失在濃濃夜色中。
  不久之後,蕭統攜著沈憶霜的手從小樓中走出,對那些護衛淡然說道:“日後多加防範,不必追趕了!”
  沈憶霜驚魂未定,麵容更加蒼白,低聲道:“是誰用心如此險惡?若非殿下處處留心,妾身今晚便要喪命於此處了。”
  那護衛恨恨說道:“他們的目標本是太子殿下,殿下出京一路都有人暗中跟隨,不得已才換道而來,卻不料還不肯罷手,實在欺人太甚!”
  沈憶霜默然良久,眼中含淚,對蕭統道:“殿下以後不要再來看望妾身了,若是有所閃失,妾身擔當不起…..”
  蕭統麵容沉靜,說道:“他們的手段不過如此,傷害不了我的,你別怕。”
  一名小丫鬟從前院走來,不明白發生了何事,對蕭統道:“奴婢參見太子殿下,三王爺遣人前來說明日在太湖畔賞荷采蓮,詢問殿下與娘娘可願同往。”
  蕭統看了沈憶霜一眼,說道:“娘娘尚在養病,此次我們就不去了。”
  那丫鬟正欲轉身回話,沈憶霜叫住她道:“且慢。”隨後抬頭對蕭統道:“太湖荷花本是我們家鄉美景一絕,三王爺既然盛情相邀,殿下難得出宮一趟,何妨應約前去?我悶在家中日久,出去走走,或許好得快些。”
  蕭統見她願意前往,輕輕點了點頭。
  那丫鬟領命而去。
  我在樹間聽見他們的對話,見他們準備一起赴蕭綱明日賞荷之約,悄悄回轉竹廬中。
  次日,晨曦初現之時,我換好衣裙下山,蕭綱果然如約在山下等候。
  采蓮於江渚
  太湖煙波浩淼,十裏荷花,香飄兩岸。
  我手持船槳,劃船穿過密密層層的蓮葉,將小舟蕩向太湖中央,欲往湖心采摘蓮子。
  蕭統、蕭綱與沈憶霜俱在一艘大畫舫之上,我回眸顧盼蕭綱,見他遠遠凝視著我,嘴角輕揚起一絲微笑,舉杯暢飲。
  我身著一襲鵝黃色長裙,腰束淺碧色絲絛,碧紗水袖僅及皓腕,發間飾著一朵林間野生的淺黃色天竺菊,隱身在蓮葉間,伸手將一朵大蓮蓬果實采下,蓮葉微微震動,湖心中頓時驚起數隻野鴨,一陣“嘎嘎”亂叫,向天邊飛去。
  我驚動了它們,它們同樣嚇著了我。
  慌亂之間,我雙足踩踏未穩,小舟左右搖晃、幾欲傾覆,湖水漫溢過船舷,將我足上淺碧色的繡鞋浸濕,繡鞋尖上,一對比翼雙飛的小粉蝶沾染上滴滴水珠,我惟恐將鵝黃繡裙濺上水漬,急忙提起裙擺。
  早有侍從駕舟跟隨在後,輕輕越過船舷,雙槳齊出,將小舟穩穩定住。
  我手持數朵荷花,懷抱幾枝蓮子果實,回到畫舫之上。
  且聽蕭綱笑道:“七弟前些時日所作《采蓮賦》中妖童媛女,想必應與適才情景相似。”
  蕭統俊容略有一動,凝神而不答。
  沈憶霜低頭沉吟,說道:“七王爺《采蓮賦》……‘紫莖兮文波,紅蓮兮芰荷;綠房兮翠蓋,素實兮黃螺’,三王爺所指可是此賦麽?”
  蕭綱將目光移至我身上,說道:“纖腰束素,遷延顧步。夏始春餘,葉嫩花初……恐沾裳而淺笑,畏傾船而斂裾,故以水濺蘭橈,蘆侵羅裾,菊澤未反,梧台回見。荇濕沾衫,菱長繞釧。泛柏舟而容與,歌采蓮於江渚!”
  我細品此賦,隻覺辭藻華麗,“恐沾裳而淺笑,畏傾船而斂裾”,將那少女嬌柔動人之姿躍然紙上,句句蘊涵無限旖旎風光,那眇了一目的七皇子湘東王蕭繹,果然亦是極富才情。
  沈憶霜微微一笑道:“妾身聽說還有一歌曰‘碧玉小家女,來嫁汝南王。蓮花亂臉色,荷葉雜衣香。因持薦君子,願襲芙蓉裳’,七王爺自荊州帶二位少女回京,收留在身邊為侍妾,此賦便是為她們二人所作,可當真麽?”
  蕭綱似乎對此事知之甚詳,說道:“不錯。那王氏姐妹年紀皆不過十三、四歲,比紫萱還小……”
  蕭統起身立於畫舫舟頭,輕聲說道:“七弟此賦雖然琅琅上口,卻失於豔麗,終究不宜傳世。即如陶潛之文,大多寓意悠遠,然而白璧微瑕,惟在《閑情》一賦。”
  他人品孤潔,似乎對這種情詩豔詞並不欣賞,對陶生淵明評價亦是極高,卻唯獨對陶生為青蒿所作《閑情賦》頗有微詞。
  我心中不服,出言辯解道:“《閑情》一賦,有何不妥之處?‘夫何瑰逸之令姿,獨曠世以秀群,表傾城之豔色,期有德於傳聞。佩鳴玉以比潔,齊幽蘭以爭芬’難道不是好句麽?”
  蕭統微微一怔,卻並不慍怒。
  蕭綱將壺中美酒傾入玉杯中,笑道:“大哥百密一疏,竟然不曾問過紫萱之家世來曆!紫萱家祖正是陶公,大哥須得罰酒一杯才是!”
  我瞪大眼睛看著蕭統,他明淨的雙眸向我看過來,微帶一絲歉意,接過蕭綱手中玉杯,將酒一飲而盡。
  我見他舉杯抬袖之時衣袂輕揚、姿態優雅,將杯中酒滴盡數吸入唇間,頓時想起那晚我用力齧咬他雙唇的情形,不敢再看他,急忙轉過頭。
  蕭綱以為我有意嗔怪,走近我柔聲道:“大哥不是自罰酒向你致歉了麽?不要如此。”
  沈憶霜亦微笑說道:“太子殿下從不輕易飲酒,今日可是為你破例了。”
  我見她們都有所誤解,無奈之下轉身,紅著臉分辯道:“我才不會如此小器呢!”
  蕭綱笑道:“那就最好不過,我們摘荷花去。”
  他拉著我的手登上小舟,向蕭統道:“紫萱性格純真,大哥不要責怪她。”
  蕭統本是不苟言笑之人,見狀亦隻是輕輕說道:“是我失言冒犯她在先,怎會責怪她?”
  蕭綱將小舟劃行至密葉間,蓮葉遮蔽日光,形成一道屏障,將畫舫與小舟分離阻隔。
  他開心暢飲數杯美酒,微有醉意,見四麵無人,不再顧忌,將我攬入懷中,低頭親吻我。
  我茫然回應,卻不料他舉止越來越大膽,將手探入我寬大飄逸的長裙之內,一邊撫觸我胸前柔軟,一邊在我耳畔說道:“夏始春餘,葉嫩花初……紫萱,不知今日我可否采摘嬌花之初蕊?”
  他的情話無比纏綿動人,我隱約感覺到他話語中傳遞的暗昧之意,他似乎斷定我還是清白女兒之身。
  我輕喘道:“你就如此肯定我尚且……麽?”
  他黑眸漸漸幽深,手指拂過我眉尖,輕笑道:“眉心若春山,含春猶未展……我怎會不知?”
  我懵懵懂懂,心中卻迷惑不解,那晚我與蕭統明明已偕魚水之歡,但是蕭綱此言絕非毫無根據,不禁追問道:“難道你沒有判斷錯誤的時候?”
  他壓抑著笑聲,低語道:“你這是在誘惑我麽?我有沒有判斷錯誤,你很快就會知道了!”
  突然之間,我隻覺身體一陣疼痛,較之那晚神思混亂時疼得多,搖頭嚷道:“好疼!不要碰我!”
  他撤回手,輕聲道:“感覺到了吧?若是與男子有過親密之舉,便不會如此。”
  我如同被巨雷擊中,心頭豁然明白,原來在別苑那天晚上,我並沒有和蕭統真正“發生”過什麽!
  蕭統對我所做的一切,甚至還不及蕭綱此時對我身體的侵占程度!
  一種莫名的羞愧和憤怒感覺讓我不禁咬牙切齒,大聲叫道:“太過分了!”
  湖心極靜,我的叫聲卻極大。
  蕭綱見我突然放聲大叫,俊麵微紅,低聲道:“別喊,我不碰你就是,若是讓大哥他們聽見,大家都難免尷尬。”
  他本是極講究情調之人,有意將我帶至繁花密葉間,欲在舟中春風一度,共偕魚水之歡,卻不料我突然大叫出聲破壞了情興,當下不再多言,拉著我的手,將小舟從湖心緩緩劃回畫舫旁。
  幾名侍從見我和蕭綱攜手而回,有意作出肅然之態,他們分明都聽見了我在湖心中的那聲叫喊,故作不知的表情反而欲蓋彌彰。
  蕭統獨立畫舫之上,沈憶霜似乎在船艙內歇息。
  我見到他仍是那副白衣玉立的高潔模樣,心中暗恨道:“你居然欺騙我!若非蕭綱今日對我染指,我還以為自己曾與你有過一夕露水情緣,體會過人間歡愛!我若不消此恨,實在不能甘心!”
  他見我們歸來,轉身對蕭綱道:“三弟擅長詩文,如此美景,豈能無詩?”
  蕭綱窘迫之態稍緩,說道:“大哥在此觀景多時,定有佳句,不如大哥先來,容小弟思索片刻。”
  蕭統並不推辭,麵向碧波輕聲吟誦道:“江南采蓮處,照灼本足觀。況等連枝樹,俱耀紫莖端。同逾並根草,雙異獨鳴鸞。以茲代萱草,必使愁人歡。”
  此詩入耳,我頓覺十分熟悉。
  那日蕭統獨自泛舟仙人湖,初遇我之時,似乎吟誦過這首詩,我之所以十分留意,隻因其中含有我的名字“紫萱”二字,他不賦新詩,將舊作在此處重新念出,不知何意。
  蕭綱凝神思索,讚道:“大哥果然妙句!小弟亦有絕句《采菱曲》,隻恐不及大哥。”
  言畢誦道:“黃花落複合,桑女罷新蠶。桂棹浮星艇,徘徊蓮葉南!”
  蕭統不動聲色,讚道:“魚戲蓮葉間,星艇徘徊蓮葉南,不愧是好句。”
  我乍然聽他說出“魚戲蓮葉間”之語,隻覺十分刺耳,蕭綱本是聰明機警之人,聞言微微一笑。
  夏日天氣,變幻無常。
  本是晴空萬裏,頃刻之間卻烏雲密布,沈憶霜自船艙內探出身子,說道:“我家就在附近不遠,早已備有水酒一席,三王爺和紫萱妹妹到我家坐一坐吧。”
  我見天邊隱隱傳來雷聲,急忙躲進船艙內。
  隱約聽見蕭統對蕭綱道:“大雨將至,你們不要走太遠了,且去沈府稍作歇息,以免雷雨傷人。”
  蕭綱應道:“好。”
  大雨傾盆如注,直至傍晚時分,雨勢才稍稍緩解。
  沈夫人與沈憶霜誠意挽留,我們當晚就在沈府中住下,我居住在後院西廂房中,蕭綱居住在東廂房中,二人房間遙遙相對,距離沈憶霜的小樓亦並不遠。
  三更時分,我從夢中被一聲驚雷震醒,習慣性的恐懼讓我驚惶失措地用手堵住耳朵,那雷聲卻依然震耳欲聾。
  萬不得已之下,我將身體蜷縮進夾紗被中,茫然尋求著黑暗中的安全感,雷聲依然清晰可辨,身上卻熱出了一層薄汗,不知不覺,眼淚從眼角滑落,分不清是汗水還是淚水。
  悶熱的感覺讓我無法再堅持忍受,我從被中探出頭來,倚靠在床頭雕花木柱上,帶著微弱的哭聲呼喚:“媽媽,媽媽!接我回家,我要回翠雲山去……”
  又一道耀眼的電光將天地之間照徹分明。
  我抬頭之際,驚覺門前廊下站立著一個熟悉的身影,他的身形挺拔俊逸,衣袖在雨中飄飛。
  竟然是他,怎會是他?
  他是品行高潔之人,他是高高在上的梁國太子,他是一個決不欺暗室的謙謙君子,為何會三更半夜出現在我房間之外?
  閃電之後,驚雷即將到來,我來不及思考,飛速跳下床,將門打開,一頭紮進他的懷抱。
  他似乎早有預料一般,展開雙臂迎接著我,將我緊緊擁入懷中。
  雷聲在室外轟鳴作響,他背倚著門扉,仿佛欲將雷聲遮擋在門外,用顫抖的雙手撫摸著我的額發,輕聲道:“紫萱……雷聲雖然可怕,並不會傷人,那天晚上你不是好好的麽?”
  我心中劇震,倉皇後退,抬起淚眼難以置信地看向他。
  他居然還記得當晚之事,是我的法術太拙劣,還是他的記憶力超乎尋常?如果他並未忘記我和他的曖昧關係,昨日在驛館見到我時,卻為何毫不動容?亦不質問我為何強迫他、又為何逃離他身邊?
  他向我靠近一步,麵容溫和可親。
  我搖頭阻止他道:“你不要過來。你告訴我,你還記得那天晚上的事情麽?”
  他明眸閃亮,說道:“我當然記得。”
  我咬著嘴唇,鼓起勇氣問道:“那麽,你心裏一定很看不起我了?”
  當晚,我主動投懷送抱未遂,事後又不見蹤影,決非良家女子所為;重逢之時,我又與他的親弟弟行跡親密,調笑無忌。
  這種女子,應是他心中最不屑一顧的那一種。
  我隻覺無地自容,恨不能立刻從他麵前消失逃離,外麵的雷聲固然可怕,而麵對他之時的難堪更讓我害怕。
  如果他此時向我投來憐憫、容忍或者佛祖普渡眾生的眼神,我一定會毫不猶豫衝向雷雨中,即使一出門便會遇上天雷大劫而魂飛魄散,也比站在這個男人麵前接受他的仁慈和施舍好許多。
  一陣淡淡的鬱金花香氣襲來,我倏地見他溫柔磁性的聲音在我耳畔說道:“不,紫萱,不是這樣。”
  我驚疑不定,抬眸向他看去。
  那雙清澈如水的眼眸中,映出一個小小的、怯怯的影子,一個黑發垂肩、僅著貼身翠綠衣裙的影子,一張小臉泛著微紅,眼睛卻瞪得極大,紅潤的雙唇微合,似是羞怯、更似是期待。
  他的眼神全然沒有我所擔心的種種情緒,隻有發自內心的關切之意,甚至還帶著某一種我此時尚且不能完全解讀出的情感。
  他站立在我麵前,不過一尺之遙。
  我靜靜仰望著他,並沒有挪動腳步。
  時間仿佛凝注了很久很久,我終於回過神來,眼前風姿俊秀的完美男子正是我夢寐以求的蕭郎,從第一眼見到他之時,我就是如此眷戀著他,渴望接近他、了解他、擁有他。
  莫非他對我,竟也有一絲絲的心動麽?
  幾乎就在同一瞬間,我們終於向對方邁出了那無比艱難的一步。
  蕭統的胸膛微微起伏,我倚靠在他胸前,問道:“如果我在你心目中不是我所猜測的那樣,那會是什麽呢?”
  他輕聲道:“是夕陽下踏歌起舞的小仙子,是被玄鐵鎖鏈禁錮的小可憐,是害怕雷聲雨點的小妹妹,是……讓人想忘卻不能忘的小狐狸精……”
  我呼吸幾乎頓住。
  “是讓人想忘卻不能忘的小狐狸精”
  ------蕭郎,你可知道,你一語早已道破天機?聰慧睿智如你,竟然看出了我的來曆!
  夕陽下踏歌起舞的小仙子,飛揚旋轉的舞姿他可曾記在心中?被玄鐵鎖鏈禁錮的小可憐,是否讓他心生憐惜?他本應遠離害怕雷聲雨點的小妹妹,終究還是不忍拋棄。
  他為何“想忘”?卻為何又不能“忘”?
  新霧起朝陽
  我合上眼眸,緊緊地、溫順地貼近他的胸膛,第一次如此坦然接近蕭統,他身上淡淡的鬱金香味道讓我微微沉醉,無限依戀。
  他輕柔環抱著我,沒有更多的表白,也沒有更多的親密舉止。
  那晚我偷窺他和沈憶霜作畫,他似乎也是這般輕柔擁抱著她,溫柔中不失矜持,有情卻並不熱烈。
  難道,蕭統對任何女子的“喜歡”,都是如此理智?
  我在他懷中悄悄抬起頭,仔細打量著他。
  他的雙眉俊挺秀逸,一雙黑眸明亮清澈,鼻梁挺直,薄薄的雙唇輪廓分明而潤澤,優美的身姿如同美玉修竹。
  他身穿絹絲白衣夏服,領襟處繡有銀絲花草圖案,外罩一件淡青色長衫,是合領對襟寬緣邊的大袖衣,也是極品絲綢料,上麵卻沒有任何圖案,簡單飄逸、樸素至極,反而生出另一種華貴風情。
  我們眸光交匯的那一瞬,他匆匆將目光從我臉上移開,片刻之後,卻又萬分不舍地轉移過來。
  我乘他凝望我之機,遽然伸手攬住他的堅實的細腰。
  他身軀微顫,清冷的眸中卻倏地升起一團火,瞬也不瞬地看著我,輕喚道:“紫萱……”
  他擁抱我的手終於緊了一些,但是,還不到我所期望的地步。
  我偷偷解開了他身後玉帶的扣係,玉帶垂地之時衣袍散開,他的身體幾乎半裸呈現在我眼前,我低頭吻上他腰際肌膚,小手輕觸到了一件奇異的東西,全身驟然發燙,手因緊張而微微顫抖。
  心中正猶豫不決,不知接下來該如何對待他,他卻一把將我攔腰抱起,低語道:“既然不懂,何必勉強自己?”
  我見他主動抱我,順手勾住他的頸項,嗔道:“不許這麽說,如果你上次肯教給我,我自然就會了。”
  他並沒有拒絕我的過分之舉,俊顏掠過一絲難得的笑意,說道:“如此看來,是我之錯了?”
  我嘟嘴道:“當然是你的錯!”
  此時恰好一道閃電襲過,他將我放置在床榻上,放下錦帳簾鉤,安慰道:“有我在你身邊,不要怕。”
  我故意咬了咬嘴唇,瑟縮著說:“今晚的雷雨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會停……我睡不著。”
  他明眸中流露出眷戀之意,說道:“我會一直陪著你,什麽都不要想,自然就睡得著了。”
  我躺在竹枕上,用薄紗被覆蓋著臉和身體,偷偷觀察他的表情,見他對我似乎並無情欲之念,心中微動,暗中準備好一切後,突然皺眉輕喚出聲。
  他立刻掀開薄紗被,急問道:“怎麽了……”
  我知道他一定不會說完後麵的話。
  薄紗被下,我幾乎不著片縷,惟有一件小小的翠綠胸衣似墜未墜遮掩著春光,這種若隱若現的誘惑,遠遠勝似全無遮擋。
  他怔怔看著我,俊麵微紅。
  我投入他懷中,暗用《娘繯訣》心法,嬌柔喚道:“蕭郎,我的身子你早已看過了,教我……”
  他不得不擁住我肩膀,卻問道:“你真的願意跟隨我麽?”
  我沒有細想他話中深意,親吻著他的臉頰。
  他終於不再矜持,在我耳畔低聲說道:“一旦開始就不能隨意結束了,你怕不怕疼?”
  那兩次身子的疼痛讓我記憶猶新,我看著他明朗澄澈的眼睛,說道:“如果是你,我就不怕疼!”
  他不再猶豫,立刻回吻住我的雙唇。
  一陣突如其來的疼痛漫過全身時,我小手緊捏成拳,抵在他的胸口,本能地想推開他,可那疼痛卻讓我使不出半分力氣,隻能紅著眼眶,低低啜泣出聲。
  所謂“男女之愛”,竟然如此疼痛。
  我心中略帶悔意,呼喊道:“不要了!我不要了!”
  他並未停止,緊緊擁住我的雙肩,親吻著我的眼淚,說道:“乖,第一次都是如此,以後就不疼了……”
  我看著他溫和的麵容,不再掙紮,漸漸地,我覺得自己的身體不再僅僅是疼痛,燥熱中帶著奇異的舒適感,不由自主輕喚出他的名字:“蕭郎……”
  他的嗓音溫柔沉穩,似乎故意問我:“紫萱,要不要我停下來?”
  我惟恐他突然離開,主動迎合著他的侵占,直到一種銷魂蝕骨的感覺傳來,我不由自主輕吟出聲。
  這種美妙的親密感覺無法用言語形容。
  我緊擁著蕭統的俊挺身體,體會著他賜予我的快樂,從他愉悅的表情中,我能感覺到,他與我一樣正在盡情享受著這種快樂。
  魚水之歡,果然不假。
  我們就象一對水中遊戲的魚兒,互相交匯融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毫無半點嫌隙。
  窗外雷雨聲依舊,我擁抱著他,不再覺得恐懼,隻覺得溫暖和安全。
  雷雨停歇時,天空微微透出光亮。
  蕭統與我一夜春宵輾轉,幾乎沒有合眼,我終於體會到了男女交歡的快樂,一次一次誘惑著他帶著我陷入情欲的汪洋大海,卻並不覺得累。
  他的俊容帶著幾許倦意,擁著我道:“紫萱,真的不能了……我從來沒有這樣不知節製過。”
  我伏在他身上,拈起他的一縷發絲,向他嬌柔微笑。
  他有所驚覺,合上眼眸,輕聲道:“父皇時常告誡我‘少年之戒在色’,不可過於貪戀美色,我們以後自然會有相聚時日,不必急在一時。”
  我聽清了他的話。
  “以後自然會有相聚時日,不必急在一時”,難道他與蕭綱一樣,想讓我長久陪伴在他身邊?
  我睜大眼睛看著他。
  他的心跳漸漸平穩,美玉般的麵容鎮定自如,眸中流露無限柔情蜜意,握著我的手道:“你隨我回建康去吧,別苑那晚你從我身邊逃走了,我一直覺得愧疚。不想會在鎮江再遇見你,還能有此等宿緣……”
  我萬萬不料這些人間男子竟然都有“金屋藏嬌”的念頭,我雖然喜歡蕭統,想與他親近、徹底擁有他,卻沒有想過像沈憶霜那樣做他的小妾,住進東宮裏去做皇妃,日夜陪伴在他身邊。
  青蒿的方法是利用法術封印他們的記憶,然後偷偷逃逸,我曾經對蕭統依法使用過一次,卻似乎並不管用。
  我假裝應允點頭,問道:“上次,我從別苑離開的時候,你不是睡著了麽?怎麽還會記得我?”
  他從容回答道:“我從小就記得一些夢境,隻要看過一遍,決不會忘記。”
  原來我遇上的並不是一個普通男子,而是有著超凡記憶能力的神童,如何讓他忘記我,倒成了一個難題。
  我想了又想,繼續問他:“真的不會忘記嗎?”
  他微笑道:“除非我自己願意忘記。”他聲音漸漸低沉,似乎漸漸睡去。
  我不再向上次那樣匆忙草率,對他認真施用了三遍法術之後,輕巧走下床榻,赤足溜出房間之外。
  雨後空氣清新甘醇,小院中彌漫著一層淡淡的薄霧,院中幾株晚開的碧桃花沐浴在晨曦中,花瓣是淡淡的粉色,如同少女溫柔的臉。
  紫萱從昨晚開始不再是純真少女了,一夜之間,我懂得了男人的欲望和愛意,誘惑他得到了我想得到的東西,體會到了許多往日不曾體會過的新鮮感覺。
  雖然我下定決心要離開他,卻遠遠沒有上次在仙人湖畔離開他之時的那份鎮定與從容,我不覺得自己有收獲,反而感覺到惆悵和失落。
  為什麽會這樣呢?
  我走到圍牆畔,舉手采摘下一朵碧桃花,凝視著花瓣美麗的色澤和瑩瑩露珠,怔立了好大一陣。
  我準備縱躍上牆頭離開時,回頭卻見一名肩披著淺藍色薄綢繡襦的女子從小樓向我走近,我不想讓她察覺我企圖翻牆逃逸,假裝欣賞牆頭的紅杏,隻是杏花早已紛紛凋謝,此時綠樹成蔭、子滿枝頭。
  晨風吹拂過我的衣裙和秀發,風中散發出一陣幽遠清淡的鬱金香味道,那是蕭統身上所獨有的氣息。
  沈憶霜靜靜站立在我麵前,鬢旁斜插的一支鳳頭珠釵在風中微微搖顫,弱柳般的身姿臨風欲折,秀美的雙眸向我看來,幽幽說道:“妹妹起得好早。太子殿下昨晚沒有在小樓內歇息。”
  兩句毫不相幹的話透露出了她的猜疑,她外表雖然纖柔,卻並不軟弱。蕭統徹夜不歸,她是沈府的女主人,對我有所暗示,隱隱就是質問。
  我大方承認道:“我害怕雷雨,他昨晚在我房間裏。”
  沈憶霜蒼白的臉浮現一抹紅暈,仿佛不曾料到我會如此坦率承認與太子徹夜私會,輕聲道:“殿下品行孤潔,昔日在東宮時極少召幸親近妃妾,我昨晚睡得早,竟然不知他冒雨前去探望妹妹了。”
  我察覺到她語氣中隱藏的醋意,說道:“過去的事情我不想再提,你不用對他說起我。我還有要緊事,馬上就去杭州了。”
  她微露訝異之色,說道:“杭州?即刻就動身麽?”
  我說:“對。”
  她並沒有挽留我,淡淡道:“妹妹一路珍重。”
  初升的朝陽光芒萬丈,蕭綱宿醉難醒,蕭統正在昏睡,我悄悄走出沈府大門,除了沈憶霜和看守的護衛家丁,沒有任何人發覺我離開。
  官道上的行人乘清晨涼快,匆匆忙忙趕路,我運用法術行走,腳步比他們輕快得多,一個時辰之後遠離了鎮江城。
  抵達杭州城外時,烈日當空,路旁有一個老嫗,輕聲吆喝叫賣著涼茶:“路過的客官,來喝碗涼茶吧,清涼解暑氣!”
  自從遭遇買糖人兒的尷尬,我開始記得隨身放一些碎銀子,隻要有一顆銀母,我就可以利用法術變化出一大堆銀子,足夠我使用。
  我從衣袖中掏出一大錠銀子,遞給她說:“給我一碗涼茶。”
  老嫗嚇了一跳,立即搖頭道:“姑娘,太多了,老身沒有碎銀找補!”
  我笑了笑說:“不用找補,都給你吧!”
  茶棚設在一棵枝繁葉密的大榕樹下,我找了個位置坐下,喝了一大口涼茶,藥草熬製成的味道有些苦,苦澀之後卻帶著清甜。
  身旁有幾名官差模樣之人,似乎趕路趕得累了,正在歇腳聊天,且聽見一人說道:“皇上此次下詔大選民間美人,兄弟們都累得不輕……江南本多佳麗,幾府大人都忙得不可開交,身上這本圖冊,今晚之前一定要送到京都,大家歇歇,繼續趕吧!”
  另有一人嬉皮笑臉道:“大哥可否將美人圖給小弟們看看,解解煩悶,腳程就快些了!”
  那人啐了他一口道:“小兔兒崽子,辦完差使回來看你自家娘子去罷!我自己都沒敢看過!入選的美人將來都是皇妃,豈能說看就看?趁早歇了這些念頭。”
  我覺得好奇,微微抬頭,視線透過遮擋麵容的黑紗鬥笠,見那人身邊一個包裹之內藏著一幅卷軸,以金漆封印,料定就是他們口中所說的待選美人圖,這本圖冊匯集了幾府美人中的精華女子,一定都是難得一見的佳人。
  我心生仰慕,假裝無意走過他們身邊,暗施法術將美人圖盜取在手中,準備閱過後就還給他們。
  他們談興正濃,絲毫沒有注意到我。
  我飛快逃逸到附近的一棵大樹背後,暗自開心不已,悄悄展開圖冊,一頁頁翻閱過去。
  冊中美人,個個都是千嬌百媚,宛然動人,還附有家世、生辰等等詳細情況,我翻到第四十四個美人之時,卻不由怔住了,畫中美人赫然正是苗映香,旁邊一行注解小字,寫著“蘭陵苗氏,年十七歲,父苗盛,商賈無職。”
  我暗自猜度,蕭統兄弟都在二十開外,皇帝蕭衍此時少說該有五十餘歲了,即使他曾經英雄了得,畢竟年紀老邁,不複當年英俊瀟灑。那些年少美人入宮侍奉他,即使能夠地位尊貴、錦衣玉食,卻並不一定心甘情願。
  苗盛家財萬貫、富貴已極,膝下僅苗映香一女,決不會主動將她獻給皇帝,苗映香與我相交投契,雖然她此時並無意中人,我料想她也不會願意將終身許給一個年紀遠遠大過自己的父輩男子。
  我一定要設法讓她逃過此劫。
  我靈機一動,在圖冊中苗映香的左頰上添畫了一塊銅錢大小的黑色胎記,她嬌美的容顏被我這麽一篡改,立刻破壞無遺,顯得猙獰醜陋,除了眉目勉強可觀外,實在算不上美人。
  做好了這一切,我將圖冊還給那些官差,他們依然毫無察覺。
  我心情大好,進入杭州城,找了一家“高升客棧”住下,準備在城內四處遊覽一番,順便尋找青蒿和相思樹。
  燕語西湖水
  晚間,我坐在客棧房間的八仙桌旁,“高升客棧”的店小二笑眯眯提著一壺茶水進門。
  他收下了一個大銀錠,頓時笑逐顏開,說道:“謝謝姑娘打賞!姑娘有什麽事情,盡管吩咐小的去辦!”
  我問道:“客棧迎接四麵八方的客人,不知道最近幾個月,你們可曾見過一位姑娘?”
  他聽說詳細描述完青蒿的相貌,撓頭思索了片刻,說道:“兩個月之前,小的似乎見過這麽一位,當日店堂內有位客人盯著她多看了幾眼,那位姑娘還大大發了一場脾氣,打碎了我家的三隻盤子、兩個酒壺……”
  我心中大喜,站起身問:“後來呢?她有沒有告訴過你她要去何處?”青蒿素性厭惡好色男子,隻看重自己心許之人,那女子的行為與她頗有相似之處,極有可能是她。
  店小二麵露難色道:“這個……小的著實不知道,不過她初來小店歇息時,倒是問過小的,杭州哪裏有好風景?”
  我同樣想遊覽杭州風景,忙問道:“小二哥,你怎麽回答她的?”
  店小二眼睛一亮,將杭州的風景名勝向我滔滔不絕介紹了一番:“說起咱們杭州府,那可有天下聞名的好風景!不說別的,單論這西湖,春有蘇白二堤、柳浪聞鶯,夏有曲院風荷、花港觀魚,秋有三潭映月……”
  我支起手肘聽他繪聲繪色講述西湖美景,不勝心向神往,說道:“西湖真的有那麽美麽?”
  外麵似乎有人急促呼喚他的名字,那店小二匆匆應道:“來了!來了!”向我陪笑道:“姑娘您自去看看,就知道小的說話不假了!小的得空回頭再和您細說!”
  我在房間中踱步,暗自猜想,如果那女子真是青蒿,她能夠安然無恙前來杭州,一定早已恢複了人形,正在四方遊曆。兩個月前我已離開了蘭陵抵達鎮江,她即使返回蘭陵也找不到我的蹤影。
  隻是,如果青蒿還有法力,為什麽我們相互之間感應不到對方所在的位置呢?看來眼下我們隻有分頭遊曆人間,等待明年阿紫來接我們回翠雲山時再見麵。知道青蒿一切安好,我可以不必再為她擔心,正好一邊遊覽西湖風景,一邊尋找相思樹。
  次日,我站在西湖岸邊,大為驚歎,絕美的風景讓我不覺駐足流連。
  眼前的西湖之美不同於太湖的浩淼磅礴,別有一種動人的風情,山色空蒙,水波瀲灩,水麵上幾座小亭悠然而立。
  西湖六月,湖心是密密的接天蓮葉與映日荷花,青翠茂密的柳枝輕拂著湖岸,耳畔傳來燕子的呢喃低語。
  一雙頑皮的小粉蝶雙雙從我眼前掠過,我玩心頓起,故意追趕著它們四處躲閃逃竄,聰明的它們似乎知道我並無惡意,過了片刻,有意分開飛舞,讓我追了一隻又去追另外一隻,累得香汗淋漓。
  玩了好一陣,稍大些的粉蝶似乎累了,撲閃著翅膀在柳枝頭棲息,另一隻小粉蝶還在繼續和我玩鬧,引逗我向湖心小橋奔跑。
  我正欲向湖心追趕小粉蝶,無意中卻撞到了一堵堅實的“牆”。
  很可惜,他是一個人,不是一堵牆。
  蕭統身著白色錦衣,手執折扇,俊朗的麵容看不出喜怒,依然是那副翩然出塵的灑脫模樣,仿佛我們是初次見麵一般。
  看到他的瞬間,我立刻明白,我對他施用的法術又一次失敗了。
  我們雖然做過男女之間最親密的事情,可我當時並不了解他,這個男人似乎是個不太容易遺忘過去的人。
  他不但沒忘記我,還在短短一日內尋訪到了我的蹤跡,他的精明厲害決不下於蕭綱和蕭績,隻是一切都被他的出塵外表所掩蓋,讓人覺得他寬宏、仁和、毫無鋒芒,對他失去防範之心。
  我眨了一下眼睛,怔怔看著他。
  他走近我身邊,展開手中的折扇,讓清風吹拂過我的發梢,明亮的黑眸溫柔如水,輕聲道:“紫萱,玩累了麽?”
  沒有憤怒。
  沒有激動。
  沒有任何異常的表情。
  他居然不問我,為什麽一次一次丟下睡夢中的他逃走?為什麽故意引誘他和我歡好卻不肯接受他的安排,在我犯下同樣的錯誤後,隻有這一句“玩累了麽?”
  ------這就是梁國的太子蕭統,兩歲時就被立為皇太子的蕭統。
  一種淡淡的熟悉香氣縈繞著我,所有關於他的記憶,身體的、心靈的記憶,在心頭刹那湧現,這些記憶誘惑著我,讓我不由自主想撲入他懷中感受他的甜蜜氣息。
  我順勢靠近他,將頭倚在他胸口,緊緊圈住他的腰,嬌聲喚:“蕭郎蕭郎!”
  他一隻手擁住我,另一隻手輕搖折扇,說道:“我在杭州也有一所別苑,就在西岸邊,你若喜歡西湖風景,可以去那裏住。”
  我們的身體接近的瞬間,我感覺到他的體溫驟然升高,有了那一夜的經驗,我們十分熟悉彼此的身體反應,一點點的異樣都逃不過對方的眼睛。
  他對我的渴望,如同我對他一樣。
  純粹的身體吸引之火,一旦焚燒起來,可以摧毀一切。
  “荷風別苑”臨近西湖,湖畔有一座“天水閣”,下麵盛開著大片的荷花,水閣的窗紗皆是淡綠色,一架精致的繡屏將水閣分隔為兩個部分,屏上繡著“曲院風荷”。
  我們在繡屏後的竹榻上相擁,衣裙珠飾墜地的叮當聲過後,水閣內傳出一陣陣若有若無的細密喘息聲。
  妖狐一族天生具有某些奇異的能力,人間男子與狐族交合後,不但不會覺得饜足,反而會升騰起更強烈的占有欲望,我沉醉於他賜予我的快樂感覺,肆無忌憚誘惑著他,忘情於雲雨之間。
  幾番抵死纏綿之後,蕭統的神色終於恢複了鎮定。
  我用黑發的發梢輕拂他的耳垂,赤裸的足尖嬉戲勾畫他的小腿,他的呼吸立刻又開始紊亂起來。
  “紫萱……等一下,讓我和你好好說幾句話。”
  我停止了玩鬧,乖巧依附在他身旁,心中暗自猜測,不知道他想和我說些什麽。
  他定住眸光關注著我的表情,以手輕撫我的鬢發,說道:“上次從蘭陵祭祖歸來,我作過一首詩,名為《長相思》。”
  我心思一轉,立刻明白他曾經為我寫過一首情詩,卻因為臉皮薄,不願過於直白對我說出,我裝作不知情道:“《長相思》,一定是好詩,可我最想聽的,是蕭郎為我賦一首詩……”
  他見我如此說,脫口而出道:“此詩正是為你……”卻似乎突然發覺自己失言,忍住了後麵的話。
  我在他胸口輕輕揉蹭,作出天真嫵媚之態,嬌聲低語道:“是為了我麽?真的是為了我麽?”
  他俊顏微紅,擁緊了我,低聲吟誦道:“相思無終極,長夜起歎息。徒見貌嬋娟,寧知心有憶?寸心無以因,願附歸飛翼!”
  短短六句《長相思》,他在建康東宮之內的生活畫卷如在眼前,漫漫長夜裏,他心中思念著另一個人,麵對著東宮內的“嬋娟”,惟有“歎息”,心中祈禱上天能夠賜予他一雙羽翼,飛回蘭陵。
  我心中微微震動,默默想道:“‘寸心無以因,願附歸飛翼’,如此佳句,果然是為我而作麽?那‘嬋娟’可是你的太子妃?你們在一起多年,一定有過許多恩愛甜蜜的日子。”
  想到此處,一種酸酸澀澀的感覺湧上心頭,就像那日嚐試著吃酸葡萄咬破外皮時的感覺,我不明白自己為何會想到這些,更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如此在意那位“蔡妃”的存在。
  但是我知道,如果有些事情會讓自己不開心,就應該將它們忘記。
  我抬頭看向蕭統的時候,依然綻放出燦爛的笑顏。
  他見我開心微笑,似乎覺得很欣慰,緊握住我的手道:“隻要你喜歡就好。你出身陶氏書香世家,一定精於詩賦,不知何時能夠得見你的詩文?”
  我想起在鎮江竹廬居住之時曾經作過一篇詩賦,卻羞於在他麵前班門弄斧,搖頭說道:“不能給你看,我作的詩賦都很粗淺的!”
  他語氣委婉溫和,黑眸中帶著淡淡的期許,說道:“詩文一道本發於心,並沒有高下粗淺之說,我隻想知道……蘭陵一別,你心中可有感悟?”
  原來他是想假借問我詩賦之名試探我對他的態度。
  我們雖然有過一夕之歡,卻並不太了解對方,我仰慕他的風華,故而以身相許,他難以抗拒我的《娘繯訣》,完整得到了我的一切。但是,身體的契合與眷戀,並不能代表感情的相容。蕭統想要的似乎不僅僅是一個能共枕席、能讓他得到男人歡愉的美麗少女,而是身體和心靈的雙重歸宿。
  我不忍心讓他失望,隻得將那晚在清溪畔念及別苑一夜情緣、心神不定之時所作賦文對他念了一遍。
  他聽我誦完此賦,“濟河之隔,載離寒暑,甫旋蘭陵,遽臨太湖……興言思此,心焉如浮,玉顏雖阻,相思長駐”後,俊秀柔和的麵容浮現微笑,黑眸帶著遽然的驚喜,向我輕輕看過來。
  我不知他究竟何意,用他的絲衣遮住胸前,半坐起身子,微微嗔視著他。
  他在我額頭烙印下一吻,輕聲說道:
  蘭陵相思賦。
  紫萱,今生今世,我都不會忘記你,不會忘記蘭陵相思賦。
  他舉手輕拂,遮擋著我的潔白絲衣,頃刻滑落至竹榻下。
  水閣外,似乎下著一陣雨,零落的雨點敲打著窗台,湖中的荷葉發出一聲聲規律的輕響,偶爾有細微的雨點從掩映的窗紗縫隙飄灑下來。
  一粒小水珠濺落到我的鼻尖上,有些微癢,我想拂拭掉它,雙手卻舍不得離開他的身體,唯恐輕輕一動就會失去那默契融合的美妙感覺。
  他凝視著我,伸出一指將那水漬拭去,指尖卻依然在原處停留。
  另一滴水珠濺落在他臉側時,我終於忍不住伸出手,輕撫他美若皓玉的麵容,突然之間,手腕上一緊,被他套上了一串沉香木所製佛珠。
  這串佛珠必定很珍貴。那飽滿圓潤的顆粒、琥珀般的色澤,每一顆都散發出隱隱的聖潔光華,當中的一顆鐫刻著蓮花圖案,正是我那日在佛塔外偷窺時他隨身所佩戴之物。
  他捉住我的手,溫柔低聲道:“那些世間俗物,料想你不會喜歡。這串佛珠是我出生時一名遊方高僧所贈,十分有靈性,定能護佑你此生平安無憂。”
  三皇子蕭綱贈我的金箔繡鞋,優美風雅、精致實用;四皇子蕭績想贈我天下間的奇珍異寶;蕭統予我的定情之物卻是他相伴多年的佛珠,這份真誠之意,更讓我心弦顫動。
  可是,我不能奪走他的護身符。
  如果那佛珠真有靈驗,所庇護之人應該是他,不應該是一隻小狐狸,即使我勉強留下,也不一定能得到佛祖的護佑。
  我嚐試著取下它,說道:“蕭郎,我不要這個……”
  他黑眸中閃過一絲光芒,說:“紫萱,先留著它,不要摘下來……你還喜歡什麽?想要什麽?”
  我依偎著他的胸膛,輕輕說:“我什麽都不要。”
  他低語道:“前晚是我們結緣的好日子,怎能什麽都不要?即使是一縷發絲,一方絲絹也好。”
  我料想他一定是想送我一件東西以紀念我們這段情緣,於是說道:“蕭郎,我要相思樹,我想要你親手為我種一株相思樹,好麽?”
  六月的西湖,時有和風細雨。
  “荷風別苑”內,一株新植的相思樹沐浴在細雨中,亭亭玉立,搖曳生姿。
  蕭統放下手中的鐵器,別苑內宮人侍女們急忙依序上前,將盛放著溫水的金盆、雪白的綢巾遞與他洗濯手指上沾染的幾點泥汙。
  他洗淨了手,見我還冒雨站在相思樹旁觀賞,並不催促我離開,接過一把油紙傘替我遮擋著風雨,說道:“現在隻是一株小樹苗,明年繁花盛開後,就可以結出果實了。”
  我想像著粉色花開、紅豆滿枝頭的美麗景象,忍不住歡呼著撲入他懷中,象二人獨處時一般緊擁著他的細腰,開心說道:“蕭郎親手種的相思樹,一定很美很美!”
  他的身體卻遽然顫抖了一下,急道:“紫萱,不可……”
  我眼角的餘光一轉,立刻發現了別苑中的奇異氣氛,侍立的宮人們都低垂著頭,仿佛看見了一樁不該看見的事情,看來是我對蕭統的親密,讓她們覺得驚訝、不可思議。
  我迷惑不解,她們並非不知道我和蕭統之間的親密程度,卻為何不能容許我在人前對他親近?
  蕭統看著我迷茫的臉,眸光轉移到我赤裸的雙足上,眼神中透出淡淡的無奈,卻似乎又帶著隱隱的欣賞讚許,低聲道:“快放開我,我們回房間再說。”
  我點了點頭,乖乖放開了他,心頭卻泛起些許的失落感覺。
  為什麽我不能在我願意親近他的時刻親近他?為什麽有些話必須“回房間”才能說?
  六月的天氣依然悶熱,我默默用手肘支撐著下頜看向水閣外,精巧的團扇就在手邊,我卻並不想拿起它。
  蕭統在我身旁坐下,輕輕搖動折扇,溫柔注視著我。
  我假裝沒看見他的眼神,隻顧看風景。
  他神色和緩,輕柔的微風一下一下拂過我的臉,極有規律,半絲不亂。
  我繼續沉默。
  他繼續扇風。
  靜默良久,我終於忍不住跳起來撲到他懷中,坐在他膝頭上大發嬌嗔:“壞蕭郎!你欺負我!你欺負我!”
  他伸手緊緊攬住我,說道:“乖……聽我解釋,好麽?”
  這溫潤如玉的男子,讓我從心底油然而生一種眷戀的感覺,他的話仿佛有著無窮無盡的魔力,吸引著我聽下去。
  他的聲音柔和而富有磁性,仿佛在講述一個別人的故事,一個關於宮廷的故事。
  情盟戲鯉時
  水閣的案幾上擱置一個金質香爐鼎,鼎柄係碧玉精工雕琢而成,幾許淡淡的迷迭香自鼎中飄逸而出,讓人神清氣爽,將夏日的悶熱一掃而空。
  迷迭香是我曾經喜歡過的味道。
  可是,此時惟有一種特別的香氣才能夠吸引我,我伸手環繞著蕭統的頸項,汲取著他身上幽雅、高貴、飄逸的鬱金花香氣息,聽他講述著他的故事。
  ------蘭陵蕭家村,是父皇的故鄉。
  父皇少年英勇、博學多才,名聲傳遍鄉裏,十八歲時被名士舉薦,齊帝封他為鎮西營訾議參軍。昭陽殿的母後郗徽是父皇在蘭陵明媒正娶的妻子,她給父皇生下了我的三位姐姐。
  父皇三十五歲那年升任襄陽刺史,遇見了母妃丁貴嬪。母妃當年隻是襄陽官邸內的一名身份低微的官婢,她的左手腕上至今還刻著官家的烙印,她既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也沒有自己的名字,如今的名諱“丁令光”,是父皇所賜。
  我出生時,父皇正起兵攻打建康,與齊國大軍緊張交鋒,他沒有閑暇顧及母妃和我。直到父皇登基的那一天,命人前來襄陽迎接我們入皇宮時,我才第一次見到他。
  中年意外得子,父皇迫不及待將自己的喜悅詔告天下。
  他登基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冊立我為皇太子、冊立母妃為貴嬪,並且叮囑所有宮人牢牢記住“敬貴嬪如敬太子”,不許任何人提及她昔日的卑微身份,我們的冊封儀式,甚至比母後和幾位公主姐姐還要隆重威儀。
  從那一天開始,我離開母妃住進了東宮,由二十四位宮人、二十四位侍女日夜輪流侍侯著我。
  從那一天開始,父皇傾盡心血培育我。
  我沒有固定的老師,太傅、少傅至多一個月就必須輪換一次,因為父皇覺得惟有如此,方能博采眾家之長。文韜武略、詩詞歌賦、甚至包括佛經,我都研讀過不下萬卷。
  父皇最重視的卻不是我的才學,而是我的品性,即使遠隔重重宮闕,他對我在東宮內的一舉一動依然了若指掌。
  我五歲那年,曾經不顧宮人們的勸阻,任性爬上過禦花園的一棵大樹。就在那天夜晚,跟隨我的小內侍突然之間從東宮消失了,以後再也沒有人見過他,也沒有人知道他的去向。
  類似的事情漸漸多了起來,我逐漸發現,每當我做過一件“逾越規矩”之事後,東宮內那些庇護我、放任我自由的人,就會受到或多或少的懲罰和傷害。做錯事情的人是我,承擔責任卻是他們。
  從此以後,我不敢再輕舉妄動,牢記著自己是太子,不可以隨便說一句話,不可以做任何讓父皇不悅的事情。
  ------說到此處,蕭統停了下來,他的黑眸依然明亮清澈,柔情似水注視著我。
  我撲閃了一下眼睫毛,湊近他耳畔,對他說:“不止是東宮,別苑內也有人在看著你,會將你的情形都告訴你父皇,是麽?”
  皇帝蕭衍悉心栽培著自己未來的皇位繼承者,蕭統身為皇太子,不得不遵循許多規矩禮儀,我隱約明白他身受約束卻無奈隱忍的心境。
  他輕輕點頭,說道:“是的。”
  我心頭卻還有疑雲未散,問道:“可是,昨天晚上他們就知道我們住在一起,難道那不是逾越規矩的事情麽?”
  提及昨晚情事,他的俊顏又浮現一縷微紅,輕歎道:“當然是。我們之間尚且無名無份,從仙人湖畔將你帶回蘭陵別苑那一刻起,我就逾越規矩了,鎮江沈府、西湖水閣內種種情形,實在不足為外人道……若是讓父皇知曉我們近日相處之事,一定會命人清查你的身世來曆。”
  我沒有在意他語氣中的隱憂,聽見他為我難以自持而“逾越規矩”,心中暗自歡喜,為引逗他坦言心事,故意裝作不解道:“什麽是東宮的‘規矩’?”
  他凝神看著我,似乎若有所思,簡短答道:“我有一位太子妃元姬,在我九歲時她就入主東宮了,一直無所出。父皇憂心子嗣,去年替我迎娶了沈太傅的女兒憶霜,東宮內的妃妾……”
  我聽到這幾個字,那種曾經有過的酸澀感覺倏地湧現在心頭。
  我昨日所見選美圖冊上的美人,無一不是楚楚動人,能夠進入皇宮的女子都非等閑姿色,以皇帝對他的鍾愛程度,得以進入東宮侍奉太子的美人,必定是萬中選一的絕色佳人。東宮內的妃妾有未曾謀麵的太子妃蔡元姬、有纖秀柔弱的太子側妃沈憶霜,還有誰呢?他為我所做的一切,那些嗬護、擁抱、親吻的甜蜜瞬間,是否同樣賜予過她們?
  不知為什麽,我不想聽見蕭統提及她們的名字,更不願再去回想他和沈憶霜燈下相擁的那一幕。
  我用自己的唇堵住了他即將出口的話,手指探入他的衣襟,磨蹭著他柔韌的胸膛肌膚,在他最敏感脆弱的地方種下蠱惑,挑起他最原始的衝動和情欲之火,我要讓他此時此刻除了我,決不會再想到別的女子。
  他根本無法躲避、無法抗拒我的誘惑。
  或許,他內心一直隱隱期待著這種毫無掩飾的誘惑,因為他解開我衣扣的手法比前幾次更加迅速,黑眸中閃爍的光影充溢著迫不及待的熱情。
  我忍住身體欲念的衝擊與他遊戲周旋,讓他饑渴難耐,卻不肯讓他真正親近我,帶著無盡的媚惑看向他的臉,嬌聲呢喃道:“蕭郎……是東宮內的妃妾好,還是紫萱好?”
  他似乎察覺出了我的意圖,明眸看向我,輕聲道:“你和她們不一樣,不要拿自己和她們比較……”
  我見他瞬間清醒如初,心有不甘,有意放鬆了對他的戒備,他驚覺後微微挺身,不過短短一瞬,我們的身體密切融合在一起,舒適快樂的感覺讓我們同時輕吟出聲。
  這一次,急劇喘息的是我。
  我從未料想到,一向溫柔持重的他竟會如此瘋狂索取著我的一切,那一團熾烈的火焰,幾乎將我燃化為灰燼。
  雨霧散開時,我乖順地伏在他身上,如同一片浮雲。
  他輕舒一口氣,微微歎息:“小狐狸精,我們再這樣下去,我一定會死。”
  我撥弄著他淩亂的發絲,戲言道:“好,如果有那麽一天,我會陪著蕭郎一起的。”
  他注視著我,嘴角泛起一縷微笑。
  這種溫暖的笑容,代表著發自內心的快樂感覺。我想起了我們初見之時,他所賦的詩句“以茲代萱草,必使愁人歡”, 他並不是一個喜歡笑的人,他的生活中未必有很多能夠讓他自由綻放笑容的時刻,或許惟有這兩心相許的甜蜜一刻,在枕邊人身旁,他才會露出開心的笑容。
  刹那間,有一種感覺自心田湧現,毫無預警、毫無來由,讓我的思緒停滯、呼吸艱難。
  那是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
  太子蕭統和我在一起的時候,微笑如此燦爛無忌,那優雅、閑適的姿態,竟然讓我萌生了與他長相廝守的念頭。
  難道這就是“愛情”?
  難道這就是阿紫警告過我的、不可輕易觸及的“永生之痛”?
  可我此時並不覺得有痛苦,隻有幸福與甜蜜,隻要能夠享受眼下這一刻的甜蜜,我不想顧忌太多。
  我不由自主依附著他,癡癡問道:“蕭郎,你喜歡紫萱麽?喜歡小狐狸精麽?”
  他輕聲道:
  ------天真爛漫的紫萱,是天下間最難得的珍寶,終此一生,再難尋覓。
  我們在西湖畔住了整整半個月。
  每日清晨,我用小金勺給相思樹澆水,暗施法術讓它盡快茁出新芽,然後讓他來看新生的繁盛枝葉。
  他微微驚訝,說道:“我以前竟然不知道相思樹適宜在六月種植。”
  我搖一搖手中的冊子:“我有一本種好它的秘籍啊!”
  他接過卷冊認真翻閱了一遍,說道:“那就好好學習它,明年此時,一定可以開花結果。”
  自從那一次他提醒我“不可逾越規矩”後,我小心翼翼約束著自己的行為,但令人意外的是,就在三天後,蕭統卻主動當著別苑中諸多宮人的麵,擁吻了我。
  那時我剛剛赤足跳進荷花池捉金鯉魚,他注目看了我很久很久,卻並沒有阻止我。
  我捉到了好大好大的一條,衝著他喊:“蕭郎,我抓到金鯉魚了!”
  他身形閃動,將我從荷花池中撈起,輕撫我濕淋淋的衣袖,問道:“為什麽來捉它們?”
  我看看手中的魚,垂頭說道:“我聽說她們說你喜歡喝鯉魚湯,我想給你做一碗湯……”,我唯恐他不相信我會做湯,又急忙補充道:“我會向禦廚用心學習的!”
  他緊緊攬住了我,說道:“金鯉以後會化身為龍,它們是有靈性的聖物,不能用來煮湯羹的。”
  我將手中金鯉放歸池中,雙手合十,念叨著說:“對不起,以後我再不抓你們了,對不起!”
  我站起身的時候,他不顧旁人側目,將唇印緩緩落在我的唇上,我驚訝不已,卻沒有反抗。
  一陣甜蜜的暈眩感覺過去後,我聽見他柔緩的聲音道:“除了紫萱,我不會再遇見第二個給魚兒道歉的女孩了……是我不該約束你,從此以後,在這別苑中,你盡可隨心所欲。為了你,我願意……”
  我好奇追問他:“蕭郎,你願意做什麽?”
  他不動神色,麵容依舊溫和,應答道:“不做什麽。記住我的話,你可以在別苑中做任何你喜歡做的事情,不用再顧及任何人了。”
  有了他這一句承諾,我不再隱藏自己的本性,沉醉於在他對我的縱容和寵愛之中。
  他從來不過問我穿不穿鞋子、梳不梳頭發,也不要求我的行為舉止像那些溫柔典雅的侍女一樣。
  他對我說,宮中的女子,沒有一個似紫萱。
  午時天氣炎熱,耳畔傳來蟬鳴之聲。
  我身著薄透的碧綠紗衣,右肘支托著腮幫,斜趴在水閣內清涼的竹案上,用一根細長的竹簽逗弄著窗外廊簷下懸掛的兩隻金絲雀,它們被我驚擾,不停上躥下跳,一陣啾啾亂叫。
  蕭統本來端坐案前提筆作畫,見此情景,立刻放下畫筆,走到我身邊柔聲問:“是不是覺得悶?暑天太熱了,暫時不能出去玩,等天氣涼爽一些,我再帶你在杭州府內四處走走看看。”
  我依然保持著趴伏的姿勢,說道:“有蕭郎陪著我,怎麽會覺得悶?”
  他拈起水晶盤內的一顆碧綠葡萄細心剝去外皮,送至我唇邊,說道:“嚐嚐杭州府貢來的新葡萄。”
  我一看到綠葡萄舌尖就開始泛酸,急忙搖頭叫道:“我不要吃葡萄!很酸很酸的!”
  他見我形容慵懶,且不肯吃他手中的葡萄,俊挺的雙眉立刻掛上了幾分憂色,將我輕輕擁入懷中,說道:“紫萱,你不開心了麽?我本不該在杭州逗留如此之久,亦不該將你困在此處,這別苑中耳目眾多,遠遠不及你在家鄉蘭陵自由,可是,我割舍不下……你想要我為你做什麽?隻要你告訴我,我一定盡力做到。”
  我拉著他的衣袖站起,解釋道:“蕭郎,我沒有不開心,我隻是害怕葡萄酸……”
  他低頭親吻我,一種淡淡的清甜味彌漫在我們的唇舌之間,那種感覺象蜜汁,卻不似蜜汁那麽黏稠,較之靈溪的聖泉水卻更加甘甜,我知道那一定是葡萄汁,奇怪的是,我居然絲毫不覺得酸澀。
  他放開我問:“好吃麽?”
  我頑皮地伸伸小舌頭,對他扮一個小鬼臉,說:“甜的。”
  他撫摸著我的頭發,溫柔說道:“世間事物本是因人而異,不同的時候便會有不同的心境,你若是害怕它的酸澀,就永遠品嚐不到它的甘甜了。”
  蕭統的話,恰好說中了我此時的心事。
  我們彼此依戀不舍,如同新婚燕爾的人間夫妻一般心心相係、如膠似漆,在別苑中度過了半個月的美好時光。隨著時間推移,我察覺到了自己對他逐漸加深的依賴感,隻要一刻沒有看見他,我就會在別苑中四處尋找他的蹤跡,如果沒有他在身邊,我幾乎無法安睡,隻有躺在他熟悉的懷抱中,呼吸著熟悉的鬱金香氣,我才能沉入夢鄉。
  我開始害怕離別,開始惶恐阿紫所說的“永生之痛”, 我的蕭郎惟有這一個,與他的情緣,隻有這一世。我開始擔心如果有一天蕭統先我而逝、神形俱銷,我該如何自處。
  可是,如果因為這害怕、惶恐、擔心而放棄和他的感情,我一定會更加後悔。阿紫和青蒿品嚐到的葡萄隻有酸澀的味道,為何我會感覺到甘甜?她們的話,並不一定就是真理。
  我用他的畫筆畫小鳥兒,他站立一旁靜靜觀看。
  突然,一名小內侍匆匆忙忙奔跑進水閣,向他叩首道:“啟稟太子殿下,皇上身邊的陳公公來別苑了,來傳皇上口諭,請殿下接旨。”
  他整肅了神色,似乎早有預料一般,沉靜說道:“讓他在前廳稍候片刻。”
  我覺得好奇,問道:“皇上口諭?”
  他握了握我的手,說道:“父皇有時候沒有擬詔,就是幾句叮囑而已,我去去就回。”
  蕭統走下水閣,我飛快躍下,悄悄跟隨他們,躲藏在前廳外的一株大葉芭蕉樹中,偷窺廳中情形。
  一名身著淺黃袍、四十開外的白麵無須男子,聲音尖銳,正伏地叩首道:“奴才陳安參見太子殿下,殿下千歲!”
  蕭統坐在廳中,語氣溫和道:“氣候炎熱,陳公公一路辛苦,父皇有何旨意?”
  那內侍陳安隨即站起,宣口諭道:“朕因精神不濟,早將國中諸事盡付與太子。政事不可荒廢,太子此次離京日久,朕心甚憂。著三日內速返建康。”他宣畢皇帝口諭,跪地低聲道:“丁貴嬪娘娘尚有一言,命奴才告知殿下。”
  他輕搖折扇,問道:“母妃是為我擔憂麽?”
  陳安靠近一步,密告道:“娘娘說,有人密報皇上,殿下在西湖別苑內羈留數日,既非訪友、亦非養病。皇上查問別苑中消息卻一無所獲,甚覺詫異,龍顏大大不悅。娘娘吩咐奴才,請殿下務必暫時割舍心中之事,速回東宮。”
  他黑眸閃過一絲不忍之色,眼角餘光看向軒窗外的水閣,又飛快撤回了目光,鎮定答道:“吩咐下去,我明日一早就啟程回宮。”
  行止風雲起
  我躲藏在芭蕉葉的綠蔭中,聽見他們對話,原來皇帝蕭衍見太子離京多時,命人前來催促他返回皇宮。
  蕭統似乎下定決心離開,明日清晨就是我們分別之時。
  我心中一陣陣難過,沒有再聽下去,悄悄回到水閣上等待著他歸來向我提及回宮之事。
  過了不久,水閣外響起了他的腳步聲。
  我假裝若無其事,拈起妝台上盛放鳳仙花汁的小金盒,用細筆蘸起調勻的汁液,將甲片熏染出淡淡的粉紅色澤,左手的指甲塗完後再換右手持筆,卻不似剛才那般順手,指尖一顫,一滴紅色的花汁落在妝台上。
  一隻手自身後伸來,輕輕接過我手中的繪筆,說道:“讓我來。”
  我忍住黯然的情緒,乖乖將手指伸展開,看著他一筆又一筆替我精心描繪染色。
  他上好色後細心對照我十指甲片色澤,似乎很滿意,抬頭對我說道:“紫萱,看看我繪得如何?”
  我微笑道:“蕭郎,你以後能夠經常為我如此添妝麽?”
  他明眸中帶著無窮無盡的眷戀之意,看向我輕聲道:“當然能。隻是眼下我們不得不分開一些時候了。”
  蕭統對我全無隱瞞,直言即將返回皇宮之事,這一切早在我意料之中。
  我靜靜聽著他說話,並沒有像以前那樣嬌嗔著、糾纏著讓他抱我。他既然做出了這樣的決定,必定他的理由,如果我這樣做了,隻會讓他心煩意亂,不知如何抉擇。
  他拉著我的手移步窗下,遠遠眺望西湖,說道:“紫萱,我不能帶你一起回皇宮去。皇宮並非自由之地,有時候連我自己都想逃離那裏,我曾經想過迎娶你入東宮為妃,可你並不適合……倘若有一天我不是太子了,我一定帶著你泛舟五湖四海,遊遍天下美景。”
  我輕輕點了點頭。
  他凝視我良久,說道:“父皇有詔命,我先回宮去。你喜歡西湖風景,不妨安心住在別苑中等候我回來。我早已安排好一切,不會有任何人約束監視你了。”
  我驀然想起那日在荷花池畔,他對我說道:“為了你,我願意……”時的奇異神色,據剛才陳安所言,皇帝似乎在別苑中安插了不少耳目,卻探聽不到半點消息。
  為什麽呢?
  難道蕭統為了保護我,曾經暗中對那些皇帝派遣在別苑中的耳目進行過某些警告或者要挾?
  我看著他,帶著疑惑問:“蕭郎,你對別苑中的宮人做過什麽?”
  他略有猶豫,才緩緩道:“我給他們服食了一種對身體無害的藥物,必須定時拿到解藥才能免除痛苦,那解藥都是尋常藥材,極易配製,隻要他們不將別苑中情形透露出去,不會有任何損傷。”
  我心中暗暗吃驚,我早已猜到他可能會使用了一些不太光明的方法,否則那些忠誠於皇帝的人一定不會輕易聽從他的命令。
  蕭統本是一個光明磊落、寬宏善良的謙謙君子。
  數年來,他將萬事隱忍於心,從不借助任何手段傷害任何人,順從著皇帝的意旨做一個循規蹈矩、完美無缺的東宮太子,得到了舉國上下的尊敬和信服。然而現在他所做的一切,不但違背了他一貫的原則,而且開始對信任支持自己的父皇陽奉陰違。
  是怎樣的決心才能令他作出如此大的轉變和犧牲?
  是怎樣的感情才能令他失去一貫的理智寬容之心?
  我再也壓抑不住心中的眷戀,撲到他懷中。
  他擁著我,在我耳畔輕喚:“明日一別,隻恐相思,更無終極。”
  我抬頭迎向他清澈的眸光,問道:“你要回去多久呢?”
  他道:“至多一月,我將國中諸事提前處理好就來杭州看你。我隻是擔心你在這裏孤獨寂寞,你若想去別的地方走走,亦無不可,記得到時候返回別苑,以免我費盡心思四處尋找你的蹤影。”
  他說至此處,微微停頓,用手托起我的臉道:“不許再偷偷溜走了。”
  我紅著臉,支支吾吾說:“我才沒有偷偷溜走,隻是……隻是……”
  他低頭柔聲道:“你沒有‘偷偷’走,是我睡著了沒發現你走,沒有留住你。倘若不是那日在鎮江與你和三弟重逢,我今生都會引以為憾。三弟至今都還在暗中尋訪你的蹤跡。”
  我第一次聽他在我麵前明明白白提及三皇子蕭綱,語氣中微帶調侃,又想起他昔日暗諷“魚戲蓮葉間”之語,料想他早已猜到我和蕭綱曾經行跡曖昧,隻是從來不肯明言而已。臨別之前他有意重提舊事,似乎是婉轉提醒我,不要忘記如今與他的盟約,不能再心許他人。
  他見我微微怔住,隨即擁緊我道:“紫萱,蕭郎疼愛你之心,天地神明可共鑒。答應我,今生今世都不要背棄我,隻相伴於我一人身邊,好麽?
  我毫不猶豫,點了點頭。
  次日清晨,蕭統帶著數名隨從離開杭州,返回建康皇宮。
  我獨自在西湖別苑中住了三日。
  廊簷下的金絲雀、荷花池內的金鯉魚們一見到我的身影就開始驚慌逃竄;我每天用法術“催化” 院內亭亭玉立的相思樹,讓它迅速枝繁葉茂,侍女們卻不得不動用刀剪替它修整枝條;附近湖中的荷花、蓮蓬也被我摘得隻剩下零星的幾朵。
  我依然百無聊賴。
  第四天夜晚,我獨自抱著隱約留有鬱金香氣的竹枕,躺在水閣的竹榻上翻來覆去無法成眠的時候,突然萌生了一個奇異的念頭。
  ------蕭統政務纏身,不能前來探望我,但是他並沒有說過我不可以去看望他。他一直以為我是一名凡間柔弱少女,時刻擔心著我的安危,卻沒有想到過我是一隻會法術的小狐狸。建康距離杭州並不遠,如果我悄悄混入皇宮,突然出現在他麵前,他一定會意外而且驚喜。
  雖然我的法術並不高明,還遠遠沒有達到隨心所欲的地步,但是,我隻要動用一點隱身術,禁衛森嚴的皇宮對我而言就如同無人之境,我可以順利進入東宮見到他。
  我想到這些,迷糊中仿佛又見到他嘴角綻放出一縷開心的笑容,暗自開心不已,想像著他的模樣甜甜入夢。
  次日,我留下一封書信給別苑中照顧我的侍女,隻告訴她們我前往附近州府一行,一個月之內就會返回,並未說明前往皇宮見蕭統,以免她們擔心或者橫生枝節。
  我臨走之時發覺水閣中有蕭統替換的男裝,好奇將那衣服裁剪了些許,試穿了一番,發覺還算合身,我梳理好頭發,學著他的樣子手執折扇,在鏡前自照,還頗有幾分少年公子風範,於是就穿著這一套男裝前往京都建康。
  建康城高大巍峨、氣勢恢弘,我仰望了一下方位,皇宮似乎是在建康城南麵,西門處懸掛著一口大鍾,發出陣陣鳴響,帝王之氣顯露無遺。
  我進入西門不久,恰巧遇見一大隊官差模樣之人騎馬經過,一邊走一邊大聲吆喝:“四王爺返京,閑雜人等不得擋路,速速閃開!”
  我急忙低頭閃避到一間茶樓旁邊的僻靜小巷內,向外麵大道上看過去。
  一匹高高的褐色駿馬上騎乘之人正是四皇子蕭績,他身著一襲淡紫色的絲衣,領口衣袖處都繡著雲狀花朵,劍眉緊簇、眼神幽邃,態度依然倨傲無比,旁若無人一般經過城門。
  他的馬後跟隨著一乘銀緞小軟轎,因天氣炎熱,竹製的轎簾遮掩得並不嚴實,縫隙中隱隱露出粉紅色的一角紗裙,那粉紅色的絹紗質地極好,如同雲霞幻影般燦爛奪目,仔細看去,卻又若有似無。
  轎中之人必定是年輕女子無疑,我驚訝那紗裙的美麗,不覺盯住多看了幾眼,忽然隻聽轎中之人輕吟了一聲,轎旁跟隨的侍女忙道:“公主!”
  蕭績冷冷回頭顧盼了一眼,說道:“早就說過不用你跟來!”
  那女子聲音極為嬌媚宛轉,在轎中應道:“月鸞隻是犯了心口疼的舊疾,沒有大礙,是我的錯,又讓王爺擔憂了。”
  蕭績似乎想發作,卻隱忍不發,繼續策馬向前疾馳。
  我見他們去遠,從小巷中走出來,心中暗暗疑惑。
  那晚竹林中追捕我的四名黑衣人曾經對答,提及四皇子蕭績有一名侍妾“月鸞公主”,應該就是此女無疑,但是,她既然是“公主”,應該和安吉公主一樣擁有高貴地位才對,怎會淪為皇子蕭績的侍妾呢?
  看來這蕭氏皇族之內的關係果然錯綜複雜無比,蕭統不肯讓我進入皇宮,或許正因此故。
  將近日落之時,我辨認著皇宮的方向,走到一帶朱紅色的高牆之外,大約還有數十丈遠,早有一隊皇宮侍衛大聲喝道:“皇城禁地,平民不得擅闖!”
  我急忙閃身退後,心中默念符咒,啟動隱身之術,隱身術是所有狐族法術中最難修習的一種,較之隔空取物、設置幻象等等更難十倍,我對自己的法術並沒有太多信心。
  我將符咒念過數遍後再嚐試著靠近宮牆,那些侍衛竟然沒有吆喝驅逐我,我心中大喜,料想法術成功,恰好此時一輛承載宮中禦膳坊日常備用之物的大馬車經過,我攀援上車駕,馬車一路飛馳進入皇宮,沿著平坦筆直的宮中道路行駛。
  我舉目四顧,見皇宮中氣象繁華,處處亭台樓閣千重,錦堂畫棟、彩閣雕簷,果然與民間大相徑庭。
  途經一座大園子,內有人工造就的各種美景,假山、小橋、流水、秋千架,無一不是精致異常,還間植著牡丹、芍藥、鳳尾草、龍爪花等等奇花異草,茂密的綠柳、君子竹、紫鬆迎風搖曳,水閣涼亭不計其數,仿佛蓬萊仙境一般,似乎正是禦花園。
  梁國的皇宮原來就是齊帝蕭寶卷的宮院,阿紫曾經化身為蕭寶卷的潘貴妃在皇宮住過一段時間,我想起那美麗的禦花園中曾經有過她嫋娜娉婷的身影,心中不由暗自激動,跳下車轅向花園內走去。
  花園中小徑彎彎曲曲,我沿著白玉雕欄行走,一邊賞玩園中風景,一邊尋找前往東宮的路徑,我欲彎腰輕嗅一株木蘭的香氣時,幾名宮中侍女手托金盤迎麵走來,似乎正在議論什麽。
  她們身著絳紅色綾羅宮裙,水袖飄逸修長,發髻上插著一模一樣的精致三股鳳頭金釵。雖然她們看不見我,我唯恐阻擋她們的去路,輕巧越過欄杆,落在花圃內一株芍藥花旁。
  卻聽見其中一名侍女歎息道:“皇後娘娘前日又犯症候了,什麽東西都吃不下,惟有冰鎮的蓮子湯還喝得下幾口去,眼見一天比一天消瘦。太醫診視了又說無妨,這每天的膳食,實在讓人為難!”
  另一名年幼侍女同樣哀歎道:“最近氣候不好,我們董淑儀娘娘也病了……各宮娘娘們鳳體都違和呢,聽說東宮太子妃娘娘也病著。”
  那先前說話的侍女道:“東宮娘娘的症候哪裏是病?分明是喜,隻是時候還不久,娘娘不肯讓太多人知道呢。”
  一名年長些的侍女忙阻止她們道:“東宮之事,不要四處傳說!”
  那年幼侍女忙道:“姐姐放心,我們再不敢說了。”
  我聽見這一句,頓時怔了一怔。
  “東宮娘娘”,所指正是太子妃蔡元姬,蕭統曾對我說過他們結發十幾年元姬並無所出,皇帝才會替他另娶沈憶霜為妾,卻不料沈憶霜連續小產,不得已出宮回鄉養病。
  我隱隱覺得這些事情必定有所關聯,如果蔡元姬與沈憶霜如果能夠和睦相處,一定不會將沈憶霜送出皇宮外,沈憶霜才出宮不久,元姬竟突然有了身孕,蕭統從杭州返回東宮聽見這樣的好消息,心中想必萬分喜悅。
  我隻要一想到他和元姬的恩愛情形,心頭還是忍不住難受,手微微一動,不覺將一大朵紅色芍藥花折了下來。
  那侍女眼尖,大為驚奇,叫道:“咦,姐姐們快看,這朵芍藥花兒突然自己折斷了呢!”
  那年長侍女道:“想是風吹折的,不須如此大驚小怪!晚膳時辰將至,你們淑儀娘娘還等著用燕窩湯,快走吧!”
  她們並不追究,在前方岔道處各自分頭而去,我料想那年長侍女必定是東宮之人,遂悄悄跟隨在她身後,心中暗想:無論稍候在東宮內會看到他們如何親密,我都不能激動,一定要相信蕭郎待我之真心誠意。
  夕陽西下,一座恢弘大氣的宮殿佇立在皇宮東側,地麵、宮牆所用磚瓦都極其精致,殿門處上書“東宮”二字。
  微風乍起,鼻端仿佛又傳來隱隱的鬱金花香氣息,東宮是蕭郎的家,是他生長了二十幾年的地方,這裏的一草一木,都讓我覺得無比親切。
  那年長侍女進殿門時,守門的小內侍機靈,忙跑上前接過她手中的金盤,說道:“凝翠姐姐辛苦了!”
  凝翠輕聲問:“殿下回宮了麽?”
  小內侍搖頭道:“還沒有,想必今晚又是在禦書房中批閱奏章了。”
  凝翠一邊走,一邊回頭說道:“到了三更時分,記得送些點心去禦書房,回來向娘娘稟報一聲,以免娘娘惦記。”
  我隨她進入東宮,立刻看見正殿外廊簷下站立著一位美人。
  她身著絳紫色薄錦緞所製宮裙,頭戴一枝九鳳珠釵,鳳口銜著數顆圓潤珍珠,明眸如水、黛眉如畫,高鼻小嘴,五官精致得無可挑剔,她身上透出一種皇妃的高貴端莊氣息,還隱約有著飄逸出塵的風韻。
  我並不驚訝蔡元姬的美貌,卻驚訝她的氣質居然與蕭統如此相似,簡直就是同一種類型的人,或者可以如此解釋,他們九歲開始就相伴在一起,天長日久,身上自然會有對方的影子存在。
  沈憶霜黯然離開東宮,並非毫無緣故,十幾年結發之情與數麵之緣的短暫心動相較,蕭統的心未必就會偏向新歡,更何況元姬此時有了他的孩子。
  我開始有了一點點的擔憂和惶恐。
  凝翠走到元姬身前,躬身行禮道:“奴婢親自去禦膳坊製了些甜湯來,都是娘娘素日最喜歡的,娘娘可要嚐一嚐?”
  元姬的一雙明眸遙望天際晚霞,並不回頭,說道:“怎麽又取甜湯來?不怕她們疑惑麽?”
  凝翠低聲道:“娘娘請放心,奴婢取了不少酸梅,禦膳坊隻當是娘娘要用,並無疑心。娘娘本是討厭那些酸澀之物,何苦去吃它……”
  元姬秀眉微挑,無奈歎息道:“既然裝,自然要裝得象些才是。”
  凝翠四顧無人,附耳悄悄道:“娘娘的計策果然不錯,咱們越是故意遮遮掩掩,裝作不小心留下些蛛絲馬跡,皇後那邊就越發以為是真的……”
  元姬似乎無限感傷,凝眸說道:“凝翠,這些手段,還都是沈妃教會我的。”
  凝翠低聲啐道:“太子殿下何等精明,隻是不肯說破罷了!沈妃自進東宮之日起,奴婢就知道她的心思,無非仗著殿下新寵,覷著娘娘對她寬宏大量、事事忍讓著她,幾次三番興風作浪,如今被殿下逐出宮外,隻是自食其果,怨不得別人!”
  元姬並未應答她的話,卻露出一絲微笑道:“凝翠,還記得我們剛進東宮的那一天麽?那天的晚霞和現在一樣美,紅得象火焰,你還說,那晚霞的顏色,就和我身上的衣服一樣。”
  凝翠垂首道:“奴婢當然記得……那一年,奴婢十歲,娘娘才九歲,太子殿下也才九歲……”
  羽帳鬱金床
  元姬緩緩道:“我們在這東宮裏,住了整整十六年了,實在是太寂寞了些!”
  凝翠道:“如今娘娘既然願意,何不借此機會……”
  元姬搖了搖頭道:“此事容我再想想,我實在不忍心……”
  她們二人略帶惆悵欲言又止,似在商議一件絕密之事,一起在廊下立了片刻,轉回殿內。
  我聽見她們主仆二人的對答,頓時明白原來元姬並沒有真的懷孕,隻是故布疑陣,讓皇後及宮中諸妃以為她懷有太子的骨肉,卻不知她為何要這麽做,元姬與沈憶霜似乎各自都懷有無限委屈,這宮闈之事實在難以分清孰是孰非。
  我想見蕭統之心越發急切,走出東宮大門,準備前往禦書房尋找他。
  天色漸漸黑沉下來,一輪明月掛於天際,皇宮內各處宮院都點燃起了紅色的燈籠。
  我偷聽了幾名小內侍談話,隱約打聽到禦書房在皇宮西側,從來路經過禦花園,向西邊而行。
  不料走了沒多久,迎麵就遇見了一個人,正是午時在城門處所見的四皇子蕭績,他更換了一套白底暗紫花紋的薄綢衫,帶著一名小內侍向我走來,我料想他看不見我,微微側身攀援著荷花池的欄杆,等候他過去。
  蕭績似乎確實沒有看見我,從我身旁悠然經過。
  突然之間,我發覺自己的手腕被人緊緊捉住,耳畔響起一陣低沉的笑聲:“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你竟然躲藏在皇宮禁苑之中,難怪本王尋遍天下都尋不到你!”
  我大驚失色,沒想到自己法力有限,這隱身術使用起來極耗真氣,竟在不知不覺間將真身顯現出來,而且恰好被蕭績發現捉到,急忙盡力掙脫他鉗製我的手,故意大聲叫道:“救命啦!”
  我希望附近有人聞聲前來一探究竟,隻要蕭績稍稍放鬆我一點點,我就立刻可以逃逸出皇宮。
  蕭績輕哼一聲,一手緊扣著我的手腕,另一隻手將我抱起,對那小內侍道:“告訴母妃,我明日再來看她。”
  我見他想挾持我,繼續不停大喊大叫。
  果然有幾名巡夜的小內侍手持火把惶惶趕來,大聲道:“是誰在池邊?是哪個宮的?”
  他們看清了蕭績的臉,見他劍眉含怒,急忙伏地叩首道:“奴才叩見四王爺!不知四王爺在此,驚擾了王爺尊駕,請王爺恕罪!”
  蕭績肆無忌憚將我扣住,冷冷對他們道:“還不快走?難道想去本王府中住幾日麽?”
  這輕輕的一句話,竟讓那些內侍一個個嚇白了臉,急忙告罪不迭散去,仿佛對他無比畏懼。
  蕭績帶著我出了皇宮,一路見到我們的侍衛、宮人無一人敢多言,他將我帶上一駕馬車,對車夫道:“加速回王府!”
  我跌倒在他懷中,苦苦思索脫身之計。
  他卻從馬車內迅速取出一副鐐銬,各自鎖住我和他的一隻手,眼角微勾,挑眉對我道:“這玄鐵鐐銬與六妹的玄鐵鎖鏈質地相同,就算你身賦異稟也別想打開它。本王今日既然遇到了你,你就休想再逃脫了!”
  我恨恨瞪眼看著他那張俊美的臉,卻無計可施。
  他俊逸的臉龐露出一抹笑意,托起我的臉問:“想要我放開你麽?先回答我幾個問題。如果你的回答讓我滿意,我就放了你。”
  我知道自己解不開玄鐵鐐銬,除非能夠哄騙他放了我,於是點點頭。
  蕭績的手指劃過我的臉,說道:“我們一件一件說,先告訴我,在蘭陵的時候為什麽要欺騙我?”
  我對他的回答與對蕭綱的解釋一樣。
  他點頭道:“好,本王向來最厭惡失信之人,既然你有苦衷,這件事我就不再追究了。第二件,你究竟是何來曆?離開蘭陵後,你藏身在何處?”
  我驚詫於蕭績的警覺,他是第一個懷疑我真實身份的人,蕭統、蕭綱從來都沒有覺得我與人間少女有任何差別,但是他卻似乎感覺到了我身上的一些詭異氣息。
  我道:“我是蘭陵人,家祖陶公諱潛,隻有一個姐姐,與她一起刺繡……”
  他逼視著我道:“書香世家的刺繡女子,怎會有那般好身手?你逃跑的速度勝似我精心培養訓練的高手,你覺得我會相信你是一名普通女子麽?你的武功從何而來?”
  我見他不肯相信,故意說道:“那你就當我是妖精好了!”
  蕭績淡淡一笑,嘴角露出不屑之意道:“你是人是妖都沒有關係,本王有的是鎮你之法。你若肯乖乖順從我,我一定會寵你疼你,否則別怪我手下無情。”
  我故作不解,沒有理睬他。
  馬車到了一座王府門前,我們的左右手聯結在一起,他將我抱下馬車,走入王府大門,一邊對前來迎接的內侍道:“傳張天師來!”
  我一聽“天師”,心中暗自覺得好笑,蕭績十有八九將我當成了妖族鬼族之類,但是我們狐族與普通妖族並不一樣,而且阿紫給我服用的“瑤果”是西王母的聖果,天師作法並不能讓我顯露狐狸形狀。
  張天師應命而來,仔細觀察了我半晌,對蕭績道:“王爺,此女身上雖無妖氣,卻非常人,小道有數道符咒,隻須將其張貼於房間之外,她縱有法術也無法施展,王爺可要試一試麽?”
  蕭績看我一眼,說道:“如何?你敢讓本王貼麽?”
  我見那天師根本看不出我的來曆,料想他隻是江湖騙子,既不介意他們貼畫那些符咒,也並不畏懼他們,心中卻暗自焦急思念蕭統,不知道何時才能見到他。
  然而,我卻低估了那些符咒的破壞力量,他們貼下符咒後,我的腦子開始暈暈沉沉。
  蕭績將我關了整整二十天。
  我所住的寬敞房間內設有錦榻、繡屏、潔淨的妝台、精致的桌案和盛放的鮮花,一切應用之物俱全。他解開了我手腕上的鐐銬,但是我隻要一接近門窗附近三步之內的範圍,就有一種劇痛擊中我,讓我不得不退縮回來,邁不出房間的大門。
  第二十一天的夜晚,我趴在妝台上,注視著十指。
  長長的指甲上熏染的粉紅色漸漸褪去,我卻舍不得染上新的顏色,即使是看到淡淡的痕跡,都會讓我想起與蕭統在別苑中甜蜜相依的幸福時刻,與他相約一月之期將至,我若不能如期返回西湖別苑,不知他要如何擔心著急。
  一盞琉璃燈火輕輕擱置在我的手側。
  我沒有抬頭,照例說道:“我不要吃東西,不要喝水,你們都拿走吧!”卻聽見一個男子聲音道:“是本王來看你了。”
  我聽見蕭績的聲音,立刻坐了起來叫道:“卑鄙的壞蛋!你要將我關到什麽時候?”
  他嘴角揚起一抹笑:“這個問題不該問我,該問你自己才是。你什麽時候甘心做我的侍妾,我就放了你。”
  我問道:“如果我一直不肯呢?”
  他道:“那你就一直在這裏住下去。”
  我暗自思忖,即使他不肯放我,至多就是數月光陰,隻要時間一到,無論我在人間何處,阿紫都能找到我的蹤跡將我接回翠雲山。但是,將大好時光在這個房間裏虛度,還要辜負蕭統之約,我實在不能甘心。
  蕭績不再理睬我,似乎轉身欲出門。
  我惟恐他一去不知又要多少天才來問我話,急忙喊住他道:“等一等!”
  他停下腳步,似笑非笑的凝視著我,語調溫柔中帶著些許強硬:“本王最近事情很多很忙,有話快說。”
  我鼓起勇氣道:“那個……我答應了,你放了我吧!”
  他風流倜儻的邪魅笑容再度揚起掛在俊美的臉龐上,深沉的黑眸中卻透著淡淡的欣喜,說道:“你答應什麽了?本王不明白。”
  我輕輕走到他麵前,故作嬌羞道:“我答應做你的侍妾,一輩子侍候你。但是你不能再關著我!”
  他沉聲問道:“你想好了?不會反悔吧?”
  我說:“想好了,我不反悔。”
  聽完這一句話,他不複剛才冰冷之態,遽然伸手攬住我的腰,在我耳畔說道:“本王早就看出你是個乖巧聽話的可人兒,這二十天等得夠久了……從今晚開始學著侍侯我吧!”
  我眼珠飛快轉動了一下,說道:“好。”
  他轉向房間外大聲道:“傳本王的話,在醉月亭設宴,今晚是本王和紫萱的大喜之日,讓王府中所有人都來亭中拜見她。”
  房間外隨即有人應聲而去。
  我見他如此鄭重其事,嚇了一跳,嘟囔道:“不過是個侍妾,又不是娶王妃!不用這麽麻煩他們吧?”
  他狀似悠閑盯著我說道:“你怕什麽?怕被人知道你和我之間的關係嗎?隻要你肯照我的話做,我立刻將這些符咒都撤走。”
  我心中暗喜不迭,忙應道:“我做我做,你不是要帶我去醉月亭麽?我們這就去吧!”
  他冷然的唇角稍縱即逝地掠過一抹淡笑:“等一下……”
  荷花形的錦榻柔軟舒適,淡紫色的紗幔垂地,我跌到軟軟的薄被上,仰頭看著他。
  他傾下身,雙手攀扶在床頭,將我困於雙臂間,眼中漾起得意的神情,用手指輕輕觸碰著我的柔軟唇瓣,說道:“我是不是應該先嚐嚐你的味道?”
  “我……你別這樣,你先給我幾天時間……”
  他麵容微帶氳色:“你需要我等多久?”
  我不想讓他靠我太近,更不想讓他的手碰我,臉紅著說道:“你別靠我那麽近,讓我好好想想。”
  他猛地握起我的手,挑高了唇角露出一抹令人匪夷所思的笑容,說道:“我暫時可以不碰你。但是我要你學著我的話,對天起誓一遍,然後我才能讓你走出這個房間。”
  我連連點頭。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我唇上落下一吻,又飛速離開,說道:“我要你發誓從此時起,一心一意跟隨我,不得背棄我,若違此誓,必定遭受五雷轟頂之禍,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我頓時倒抽一大口涼氣。
  我做夢都想不到蕭績要我起如此毒誓,狐族最害怕之事便是“天雷大劫”,他卻偏偏挑中了這一條,若是換成別的詛咒方法,我一定毫不猶豫答應下來,可是,這個詛咒對我而言實在是太可怕了。
  我默默看著他,心中躊躇不決。
  我若不肯依他之言起誓,他一定不會輕易放我出門,不但會耽誤與蕭統西湖再見之約,而且不知何時才能得到自由。
  他見我神情猶豫不語,略帶譏刺道:“你後悔了?你若是不願起誓,此事就此作罷,你安心在這裏住著,我下個月再來看你。”
  我見他真的起身欲走,來不及再考慮,急道:“我說……”
  他回身逼視著我。
  我合了一下眼眸,咬牙說道:“我起誓從此時起,一心一意跟隨蕭郎,不離不棄!若違此誓,必定遭受五雷轟頂之禍,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我不說他的名字隻說“蕭郎”,卻惟恐他聽出破綻,心中忐忑不安,偷偷關注著他的表情。
  他似乎並無察覺,坐在床畔俯身低視著我,語氣溫柔了些道:“真乖。你若是真心願意跟隨我,何須顧忌這些背誓之讖語?即使你真的要背棄我,世間又有幾人會遭雷劫?我想要聽的不過是你的一句承諾而已。”
  我問道:“我現在可以出房間了麽?”
  他線條優美的唇揚起,拉著我道:“可以。”
  我心中早有打算,並不急於逃走,數十日被禁足,出了房間門我忍不住大大呼吸了一口王府花園中的新鮮空氣。
  一輪皎潔明月高懸夜空,我們未近醉月亭,耳畔傳來一陣悠揚悅耳的琴聲,音色優美動人。
  且有一女子婉轉歌唱,那歌詞道:“冉冉狐生竹,結根泰山阿。與君為新婚,兔絲附女蘿……思君令人老,軒車來何遲?傷彼蕙蘭花,含英揚光輝。過時而不采,將隨秋草萎!”
  蕭績攜著我的手漫步拾級而上,向那女子讚道:“好歌,正應今日之景!”
  那身著粉紅色煙羅的女子見他登亭,急忙離座而起,嫋嫋亭亭前來拜見,無限嬌柔說道:“妾身陋曲,多承王爺讚賞!今日王爺迎娶新人,權以此為賀,願王爺順心如意。”
  我打量著月鸞公主,見她神態嬌美多姿,年紀似乎比蕭統蕭績兄弟還要略長一些,透著成熟女子的柔媚風情。
  蕭績輕輕笑道:“多謝你的吉言……”
  他的話尚未說完,月鸞公主微微抬頭看向我,卻不覺“啊”地驚叫出聲,說道:“你……玉奴?”
  我化為人形後的容貌與阿紫極為相似。
  月鸞公主見到我以後,竟然脫口喚出阿紫在人間的名字,必定是前朝齊國後宮中人,很可能就是齊國公主,因為國破家亡才沒入梁國後宮,輾轉落入蕭績之手。
  蕭績向我掃視一眼,劍眉一簇道:“什麽玉奴?她象誰?”
  月鸞公主忙道:“妾身失言了,請王爺恕罪!妾身被東昏侯收為義女時隻有三歲,記憶並不真切,這位妹妹雖然有些似潘妃,細看卻不一樣,是妾身眼花了。”
  蕭績似乎聽聞過潘妃之名,似笑非笑地凝視著我,向月鸞公主道:“若是她們二人相較,想必紫萱更美幾分了?”
  月鸞公主似乎對他極為逢迎,忙道:“正是。王爺本是皇孫貴胄,福氣豈是東昏侯可比擬的?”
  我們剛剛坐定,一名侍衛匆匆進亭,稟報道:“回四王爺,皇後娘娘與董淑儀娘娘有旨,請四王爺速速前往昭陽殿一行!”
  蕭績整衣立起,問道:“母後與母妃此時在一起麽?”
  那侍衛道:“董淑儀娘娘在昭陽殿內,皇後娘娘身邊的寧公公備好車駕,在王府前等候。”
  我見蕭績即將奉詔前往皇宮,心道隻要他一走,立刻就溜出王府,卻不料他抓住我衣袖,俊美的雙眸中射出神秘莫測的光影,對我說道:“和我一起去吧,讓母後和母妃都見一見你!”
  我嚐試著運用法術,卻因為被符咒圍困日久,暫時無法施展,隻得被他半拖半拉著走下醉月亭。
  馬車一路向皇宮飛馳,蕭績叮囑我道:“到了昭陽殿不要隨意說話,母後和母妃一定會喜歡你的。”
  我數日不見蕭統,眼見離皇宮越來越近,一陣陣心潮起伏。
  嘉木空繁稠
  我們一路穿過重重殿閣,由正道進入皇宮,花遮柳隱間或遇見宮中內侍或侍女,皆恭敬斂衽參拜四皇子蕭績。
  我懷著幾分渺茫不可測的隱隱期盼,暗暗四處張望,卻見畫梁閣道不計其數,九重宮闕飛棟衝霄、連楹接漢,金陛瑤階、瓊門玉戶在宮燈月影映照下更顯深邃幽曠,一片繁華富麗景象,讓人惶惑不已。
  我見此情景,料想宮院深邃,蕭統身為太子地位尊貴,夜間不會輕易四處行走,帶著幾分黯然跟隨在蕭績身旁來到昭陽殿前。
  昭陽殿座落於皇宮中位稍偏西側之處,正當月上柳梢之時,尚未入殿門,我已隱隱感覺到昭陽殿內群芳簇擁、翠繞珠圍的氣氛。
  幾名身材標致的侍女遠遠見我們行來,魚貫而出,一起跪地,嬌聲叩拜道:“奴婢參見四王爺!”
  蕭績點頭示意賜起,問道:“母後今日在宮中賜宴麽?”
  一名侍女忙答道:“正是,皇上昨日新晉封了幾位良人,皇後娘娘邀請她們來昭陽殿飲宴恭賀,董淑儀、葛修容二位娘娘都在殿中。”
  阿紫曾經告知過我皇宮內諸位妃嬪都有品級,齊國與梁國都是蕭氏宗族,內苑製度本是一脈相承。
  皇後之下設立三位皇妃,尊稱“三夫人”,依次為貴妃、貴嬪、貴姬;
  皇妃之下設立“九嬪”,分別是淑媛、淑儀、淑容、昭華、昭儀、昭容、修華、修儀、修容;
  妃嬪以下是充當宮中女官的“五職”,婕妤、容華、充華、承徽、列榮;最後才依次是美人、才人、良人三職。
  良人本來是品級最低等的宮妃,皇後親自宴請她們,為她們冊封之喜祝賀,她似乎是個很寬容賢德的女子。
  不料蕭績聽見那侍女的話,俊美的麵容微微暗沉,一邊帶著我向殿內而行,一邊低聲道:“我剛才叮囑你的話都記住了麽?無論你今晚見到什麽事情,切記不可多言!”
  我心中雖然覺得十分詫異,依然點了點頭。
  進入二重門內,眼前豁然開朗,隻見數名彩衣女子玩賞笙簫,隨音樂起舞,眾多衣飾華美的妃嬪簇擁著一名貴婦飲酒玩笑,十分熱鬧。
  那貴婦年約五十開外,身著一襲寶藍色宮裙,上繡著鳳舞九天和牡丹花開的華貴圖案。她眉目清秀,依稀可見年輕時候的美人風範,鳳冠的光芒雖然奪目,卻能夠清晰看見她鬢旁的青絲中間雜的幾許銀色,上好的胭脂水粉和螺黛蔻丹難以掩飾住臉色的暗淡和額頭的細紋。
  她的目光並沒有落在那些年輕的樂伎身上,雙眸帶著些許蒼涼和迷茫遠遠看向夜空,麵容雖然平靜溫和,卻並不慈祥。
  蕭績急忙趨近,跪地拜道:“兒臣拜見母後!一別三月,母後精神越發康健了,實在是兒臣之福!”
  他言辭乖巧伶俐,對皇後奉若親母,一旁的中年美婦帶著驚喜之色,輕輕提醒皇後道:“姐姐……世謹來了!”
  蕭績抬頭凝視那美婦,微笑著拜道:“兒臣拜見母妃!”
  郗後仿佛剛從一場大夢中醒來,低頭看著眼前跪拜的四皇子蕭績,僵硬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意,伸手道:“乖兒子快起來吧,你遠道而來,還拜什麽?”
  蕭績示意和我們一起來的內侍奉上一隻細長錦盒,親手呈遞與郗後,恭恭敬敬道:“這是兒臣在長白山中苦心尋覓的千年何首烏,非尋常首烏可比,母後試著服用,必定能夠青春永駐,美貌更勝當下。”
  郗後容顏欣悅,示意他到自己身旁鳳椅坐下,對身旁美婦歎道:“這些兄弟中間惟有世謹最懂事,也是最惦記本宮的人,不枉本宮當年含辛茹苦養育他一場!”
  那美婦定是蕭績親生之母董淑儀無疑,見郗後誇讚兒子懂事,忙道:“姐姐疼愛世謹,是他的福氣和運氣!他若是連這份孝心都沒有,也不是姐姐一手調教出來的好孩兒了!”
  郗後本來神情木然,被他們母子如此恭維,頓時神采飛揚,對身旁侍女道:“將本宮珍藏的‘杏花春’取出來,給四王爺嚐一嚐!”
  蕭績淡然低笑道:“兒臣謝母後賞賜!”
  我見郗後對待他們母子的親熱態度,立刻明白了庶出的四皇子蕭績為何氣焰如此囂張。
  郗後是皇帝蕭衍結發之妻,曾經與他同甘共苦、曆盡患難,雖然膝下無子,蕭衍登基後依然將她正位中宮,足見對她的深厚情誼,董淑儀性格乖巧,見郗後無子,將親生的四皇子蕭績交與她撫養,著意巴結籠絡她,以確保自己母子在皇宮中的地位。
  蕭績自幼長於昭陽正殿,頗受蕭衍郗後寵愛,口口聲聲稱“父皇母後”,儼然就是另一個太子,其狂傲不羈遠勝太子蕭統,令宮人為之膽寒。
  我正在思忖,卻發覺董淑儀的眸光掃過我身上,似是微微一怔。
  蕭績即刻站起,走到我身前,對郗後說道:“兒臣今日還有一件喜事,想回稟母後。”
  郗後微露笑意,淡淡問道:“又是什麽喜事?王府中添丁還是納妾?”
  蕭績劍眉微揚,並無尷尬之色,從容應答道:“母後聖明,兒臣今日新納了一名侍妾,特地帶她前來昭陽殿給母後請安。”
  他輕輕示意,用手拉了我一下。
  我不得不佯裝惶恐,跪地說道:“民女紫萱,叩見皇後娘娘。”心中卻是百般不情願。
  卻聽見郗後的聲音道:“抬起頭來,讓本宮看看你。”
  我依言抬頭,無意中觸及她的眼神,發覺那溫和背後藏著幾縷銳利威嚴的鋒芒,倏地暗驚了一下。
  郗後認真地端詳著我,仿佛要將我的鼻子、眉眼都看個分明。
  過了很久很久,我跪在地麵上已經十分不耐煩,抬頭看蕭績,蕭績不由輕咳了一聲。
  郗後立刻收回了眸光,笑道:“確實是難得一見的小美人,世謹你就收了她吧,本宮還有賜賞給她。”
  蕭績大喜,在我身旁一起跪下,說道:“謝母後!”
  董淑儀用錦帕掩嘴輕笑,對蕭績道:“姐姐賜賞的‘杏花春’,你們不如同飲一杯,權當是洞房花燭的交杯合歡酒,早日為皇上添一個好皇孫!”
  郗後微微點頭,幾名侍女端出金盤,其上盛放著一大杯酒,清香撲鼻,酒香卻極其濃烈,不似蘭陵鬱金香那般餘韻悠長。
  蕭績幽邃的眼瞳閃出喜色,接過那杯酒喝下一大半,將剩餘的小半杯遞與我,輕聲問道:“你會喝酒麽?若是不會,喝一點點應景就好。”
  我並非不敢喝酒,隻是萬分不願和他一起喝這杯皇後賜賞的“交杯合歡酒”,勉強接過酒杯,假裝剛近唇邊喝下一滴,就開始不停咳嗽,趁他及侍女來看我的情形時將杯中餘酒傾倒而出,卻不小心灑落一大片在前襟上。
  蕭績以為我果然不勝酒力,略有驚慌,趕緊抓起我的衣袖問:“怎樣了?”
  董淑儀回頭命人取解酒的茶水,一麵笑道:“好了,也算是喝過交杯酒,世謹不必如此緊張,讓她安心坐著吧。”
  我們攜手站起之際,郗後見我衣裙被酒潑濕,說道:“你這翠綠衣服被酒汙了,前日本宮壽辰之時裁製了不少新宮裙,隻是有些顏色太過鮮豔,都賜給你,你去殿中換過衣服再來。”
  我見她一番好意,不便拒絕,隻好點了點頭。
  幾名侍女帶著我走進昭陽偏殿內,取來數件新衣,說道:“請姑娘挑選。”
  我見那些衣服都是鮮豔異常的紅、黃之色,心中並不太喜歡,隨手選了一件鵝黃錦緞上刺繡著彩色鳳凰的低領宮裙,說道:“就穿這一件吧。”
  換好衣服後,那幾名細心侍女審視了我半晌,又道:“這宮裙須得梳上高髻才好看,而且姑娘如今受四王爺恩寵,不應再梳理少女雙鬟了,讓奴婢們替姑娘整妝好麽?”
  她們將我重新整飾了一番,說道:“姑娘對鏡看看可滿意?”
  我對鏡一照,隻見鏡中人雲鬟高挽、身著華服,除了有一張與昔日相同的麵目之外,幾乎辨認不出是我,象一枝被金箔包裹的萱草,雖然並不難看,卻讓我覺得無比別扭難受。
  隻是我眼下沒有別的選擇,不得不暫時將就一下,等出宮了再換回我原來的裝束。
  我換好衣服回到昭陽殿宮院內。
  院中樂聲未歇,幾名年長的宮妃坦然自若,一邊談笑一邊注目歌舞,不時傳來陣陣嬌笑之聲,郗後、董淑儀、蕭績卻不知去向。
  附近桌旁端坐著兩名新冊封的良人,她們年紀都不過二十歲,神情略顯忸怩拘束,似乎還不太習慣昭陽殿中成群侍女的殷勤服侍。她們未受晉封前都是各宮的普通侍女,突然承蒙皇帝冊封、皇後賜宴,似是受寵若驚,又似是惶恐不安。
  我左右顧盼,不見蕭績蹤影,料想正是逃逸的大好機會,暗暗嚐試使用法術,奇怪的是卻依然使不出半分真氣,頓時萬分失望,與其冒險逃竄,不若等待機會,隻得耐住性子,怏怏獨坐在桌案旁。
  幾名侍女如同穿花蝴蝶一般,不停送來各種珍饈美味、點心水果,我拈起一枚鬆子欲吃的時候,忽然聽見一名良人慘叫出聲,從鳳椅上跌坐在地。
  我驚覺衝到她身邊,見她臉色煞白、神情痛楚,急忙問道:“你怎麽了?”
  她臉色霎時呈現淡青色,用手緊緊捂住小腹處,額頭沁出密集的汗珠,嘴唇翕動著,卻說不出一句話,另一名與她鄰近而坐的新封良人嚇得目瞪口呆,幾乎要哭出來。
  院中妃嬪、侍女紛紛聚集觀看,一時都不知如何是好,一名年長些的宮妃回過神來,發急叫道:“都杵在這裏幹什麽!速傳太醫來!速去稟報皇後娘娘!”
  幾名侍女見她吩咐,立刻匆匆轉身而去。
  我低頭仔細觀察那新封良人的神色,隱隱有中毒之象,心中暗自駭異,是誰如此膽大,竟敢毒害皇帝新寵之人,且利用皇後賜宴之機下毒?
  一片淡紫色的衣袖倏地從我眼前晃過,蕭績的身影突然出現,他伸手將我拉起,幽深的眼眸中帶著幾分莫名之色,對我說道:“快過來!”
  我倉促站定,抬頭見郗後步履穩重、儀態端莊,與董淑儀一起緩緩自昭陽正殿中走出來,忙道:“她是中……”
  “毒”字尚未出口,蕭績溫熱的掌心貼緊了我的嘴唇,讓我無法繼續講出那個字,他俊逸的麵容閃過一絲陰霾,眼底透出駭人的光影,似在提醒我,萬萬不可說出我心中的猜疑。
  那一瞬間,我明白了一切。
  是郗後。
  今晚,我們踏進昭陽殿之時,蕭績就猜到了郗後的圖謀,所以他才會叮嚀我無論見到何事都不得聲張,才會阻止我即將出口卻可能招致災禍的言語。
  幾名太醫匆匆趕至昭陽殿時,新封良人早已氣絕多時,他們反複觀察,一起向郗後回稟道:“是犯了舊症絞腸痧,暑天此症發作迅疾,恕臣等無能為力,請娘娘節哀。”
  郗後神情哀痛,拭淚道:“傳本宮旨意,厚葬。皇上剛入佛堂閉關齋戒,此事待皇上七日後出關之時再奏,切勿驚擾聖心,擾了修行大事。”
  眾妃嬪、宮人、侍女都作痛楚之狀,齊聲稱是。
  郗後轉向另一名新封良人,對她歎道:“本宮一番美意,倒惹起了她這病根,暑天酷熱,你好生在宮中歇著保養身體,不要四處走動。”
  那新封良人戰戰兢兢,顫聲答道:“臣妾一定謹遵娘娘意旨……”
  眾妃嬪紛紛告退後,郗後麵色陰冷,對董淑儀道:“你先回宮去,我和世謹再說幾句話。”
  董淑儀點點頭,攜著幾名侍女款款離去。
  郗後合上雙眸,緩緩向後靠在錦縟鋪就的鳳椅上,似乎疲累不堪,說道:“宮裏不是東風壓倒西風,便是西風壓倒東風,不會有消停的時候……世謹,記著母後的話,有些東西,無論遲早,都是你的……”
  蕭績沉聲道:“兒臣明白。母後所囑之事,兒臣三日內必定辦妥,請母後放心。”
  郗後微歎道:“你陪著你新納的美人回去吧,別辜負了大好時光,本宮著實羨慕她這花朵一般的年紀!”
  蕭績緊握著我的手,告退而出。
  明月高懸,映照著皇宮中的瓊樓玉宇,依然如同仙境一般。
  我們經過禦花園的荷花池時,蕭績停下了腳步,似笑非笑看著我,說道:“還記得麽?我那天就是在此處捉到你的!”
  我心情卻如同墜下千均鼎一般沉重,郗後今晚在眾目睽睽之下設計毒殺一名新封良人,如同捏死一隻螞蟻般容易,太醫與所有在場宮人都心知肚明,卻無一人為她伸張冤屈。
  蕭績見我悶悶不語,俊麵微沉,壓低聲音道:“還在想剛才之事麽?”
  我實在按捺不住,問道:“隻是一個地位很低的妃子,皇後她……為什麽一定要這麽做?”
  他淡淡說道:“一切都在父皇轉念之間,今晚地位很低,不代表明晨不能成為皇後。母後對我說的那句話,你聽見了麽?不要等到你的敵人羽翼豐滿、成長起來了再去對付他,否則你會耗費十倍百倍的心力,還未必能有十足的把握勝他。”
  “如果皇上繼續晉封新妃子呢?”
  “結局會和現在一樣。”
  我隻覺一陣陣發冷,追問道:“如果皇上發現了怎麽辦?”
  他嘴角微微一勾,表情高深莫測:“父皇永遠發現不了。”
  我繼續追問:“為什麽?”
  他冷銳的眼眸平靜如水,說道:“因為他年紀大了,常常會忘記許多事情,不會有任何人敢有意提醒他去記得一個死去的人。”
  我說道:“如果有例外呢?如果他真心喜歡一個人,即使政務繁忙、即使精神不濟也依然記得她呢?”
  他眼神更加冷冽,說道:“如果有這樣的人,她隻會死得更快!”
  郗後和蕭績的每一句話,都讓我心驚。
  “不是東風壓倒西風,便是西風壓倒東風,不會有消停的時候。”------東風是誰?西風又是誰?
  “有些東西,無論遲早,都是你的!”------是什麽?
  “不要等到你的敵人羽翼豐滿、成長起來了再去對付他。”------誰是他的敵人?他意想中的敵人又是誰?
  “一切都在父皇轉念之間,今晚地位很低,不代表明晨不能成為皇後。”
  ------是否意味著,一切都在皇帝轉念之間,今晚蕭統還是太子,明晨東宮就可能更換新的主人?
  我體會著他話中的涵意,心頭豁然開朗,他們的目標正是東宮,他們的敵人正是我的蕭郎。
  他們今晚似乎下定了決心,準備策劃一場襲向東宮的陰謀。
  蕭統,是否對此一無所知?
  我思緒如電般飛轉,聯想起種種前因後果。
  寶座之上的皇帝蕭衍不理朝政,命令太子監國視朝,隻沉醉於美人與研習佛經,皇宮內看似平靜,卻有一陣陣暗流洶湧。
  太子生母丁貴嬪當年一定深受蕭衍寵愛,才會在三年內連續為蕭衍生下了太子蕭統、三皇子蕭綱和五皇子蕭續,母以子為貴,或許是因為她的出身過於卑微,蕭衍卻沒有晉她“貴妃”之位,隻封了次一等的“貴嬪”,在宮中地位遠遠不及膝下無子的郗後。
  然而,她似乎並沒有象四皇子蕭績的生母董淑儀一樣,前來昭陽殿逢迎趨奉郗後。
  郗後心中最痛恨的,決不是蕭衍登基後為了顯耀皇家氣派所納的三宮六院,而是這個第一次從自己身邊奪去結發夫君感情、為他生育數個兒子、態度不卑不亢、來曆不明的官婢“丁令光”,這個小小的官婢,就在她不經意之間,從心口的一根小刺變成了一柄利刃,羽翼漸漸豐滿,幾乎將她完全取代。
  她焉能不怨?焉能不怒?
  她狠下心腸翦除所有可能長成“威脅”的人,對無數個新封良人如此殘忍,或許是痛極之後的反噬。
  郗後一定不喜歡太子蕭統,她寧可孤注一擲,扶持自己親手撫養的四皇子蕭績入主東宮。
  在鎮江沈府宅院中,他們曾經暗中指使刺客出手刺殺蕭統,其目的決不僅僅是為了奪得太子之位,似乎還想乘機除掉他,以絕後患。
  蕭統外表看似平靜,心中應該早有防範。
  丁貴嬪暗中委托傳旨宮人帶話,催促蕭統離開西湖別苑速返東宮,分明是惟恐他形跡中露出破綻,讓皇後等人抓住把柄。
  蔡元姬佯裝有孕,且故意將消息透露給郗後知曉,似乎也是暗中設法相助他。太子若是無後嗣,必將成為郗後等人在皇帝麵前攻訐他的一個有力說辭。
  她們的身份地位與東宮息息相關,即使蕭統願意讓出太子之位,她們也不會支持他這麽做。
  我終於完全明白,為何蕭郎難得一展笑容。
  他想縱情於山水之間,卻隻能偷得浮生半日閑,期限一至,依然不得不返回金籠之中,因為他是“太子”,他的身後還有許多人依賴著他的保護,在皇宮中艱難生存著,一旦大樹傾覆,必無完卵。
  我永遠不會忘記我們相知相許之時,他掛在唇角的那一絲開心微笑。
  永遠。
  不是這短短一世,而是小狐狸紫萱的永生永世。
  我暗下決心,無論如何,我決不能眼看著任何人做出傷害他的事情。
  丹藤繞垂幹
  將近夜深,禦花園中極為安靜,隱隱約約有幾縷蛙鳴聲傳來。
  我漫不經心走過柳蔭下的小徑,卻冷不防被蕭績重重一拉,頓時跌入他懷中,“啊”地驚叫出聲向他看去,蕭績一身雪白的長衣,月光照射下衣料的淡紫色雲紋隱沒不見,黑眸深邃,劍眉入鬢、鼻梁直而挺,竟與蕭統有三分神似。
  他仔細端詳我新梳整的發髻,順手將我的一片衣袖拉起道:“你換了一副模樣,我剛才幾乎認不出。母後賜給你的這套宮裙雖然是外邦進貢的珍品衣料,卻過於厚重華麗,不夠輕柔飄逸,明日我再讓王府中的繡匠給你裁製幾套新衣……”
  我腦海中立刻浮現月鸞公主身上那燦若雲霞的粉紅絹紗,蕭績似乎很懂得鑒賞打扮女子,那絹紗的優美色澤將月鸞公主的嫵媚嬌嬈之姿襯托得恰到好處,宛若桃花。
  他似是無意,輕輕撫弄著我的手腕,說道:“以後安心跟著我,好好侍侯我,我一定不虧待你。”
  那指尖的輕觸竟讓我想起與蕭統親密交歡的情形,我心中蕩起一陣陣漣漪,不敢再讓他碰觸,急忙縮回了手。
  他唇角輕撇,眼中帶著一絲邪魅之色,一手摟緊我的腰,另一手隔衣試探我胸前,說道:“倘若我對你如此,你豈不是更害怕?”
  他尚未完全得手,我早已不顧一切、如同離弦之箭一般飛速衝出他的懷抱,向禦花園西側逃逸,我發覺腳步輕快,頓時明白消失的法力得以恢複,高興不已,很快逃出了禦花園。
  我猜想蕭績追趕不上我,一定大為生氣,但是他還不至於膽大到深更半夜興師動眾在宮中尋找我的地步。
  一隊巡夜的宮人提著燈籠走來,我隱身閃避在一座假山後,那假山上藤蘿密布,幾縷長長的帶刺丹藤隨著晚風飄拂,似乎隱藏著一個小小山洞,洞口處生滿了苔蘚,還帶著一種陰涼潮濕的渾濁之氣。
  我眼見宮燈的光芒越來越亮,急忙低頭鑽進山洞,腳下卻不小心踩踏到了一個小小的包袱。
  借著假山外流溢的燈火明滅,我看清了那包袱是一塊大紅色的錦緞所製,紮得並不緊,好奇解開,卻被眼前的情景嚇了一大跳。
  竟是一個麵目雖然模糊,手足俱全,剛剛成人形的小小嬰兒!
  我大為驚奇,皇宮看似美麗繁華,卻是藏誣納垢之地,這小嬰兒的父母是誰?為何不能將他生下來,必須在胎兒如此弱小之時扼殺掉他?
  待那些宮人去遠,我從假山洞穴中跳出,迫不及待向禦書房的方向悄悄奔跑而去。
  向西行走了不久,隱隱看見一座殿閣,正殿內依然燈火通明,影影綽綽可見殿門上書“昭文殿”三字。
  既然有燈火,蕭郎一定還在昭文殿內。
  我悄悄地、一步一步輕巧靠近昭文殿側的鳳尾竹叢,透過開啟的軒窗,將殿中情形窺得分明。
  宮燈高懸,流瀉一室明亮。
  桌案上一隻潔白的玉瓶內插著數枝晚香玉,優雅恬淡的香氣隨風充溢殿內,那人身著一襲繡著出水蛟龍的銀白色軟緞素袍,雙眸神情專注,正提筆批閱著一本奏章。
  他手邊放置的碧玉琉璃盞外壁上凝結著點點滴滴的小水珠,緩緩滑落,將琉璃盞下墊襯的宣紙洇濕了一片。
  我按捺著心中激動,靜靜佇立窗外,凝視著他的優美側影,暗自躊躇該如何見他。
  一名小內侍輕手輕腳靠近他身旁,問道:“殿下,夜深了,今晚是回東宮,還是宿在昭文殿?娘娘那邊剛才遣人來問候了。”
  蕭統並未抬頭,輕聲應道:“不回東宮了,以免驚擾早睡之人。”
  小內侍低頭應“是”,替他換過一盞冰水,又悄悄退了出去。
  他批閱完那一本奏章,起身向窗畔走來,恰好看向我藏身之處。
  我隱藏在繁密的鳳尾竹葉中暗暗觀察他的舉止,見他仰望天空明月,輕聲吟誦道:“亭亭山上柏,悠悠遠行客,行客行路遙,故鄉日迢迢。迢迢不可見,長望涕如霰,如霰獨留連!”
  他詩賦中無限思念感慨,不知所念何人?
  我與他的距離不及三尺,見他如此牽掛我,無法忍耐相思之意,手指顫動,將鳳尾竹撥弄出簌簌聲響。
  他頓時警覺,身影掠出窗外之時,我正用一片鳳扇形綠葉遮住半張臉,向他嬌柔微笑。
  如我所料,他清澈黑眸中瞬間迸發出一團驚喜的火焰,伸手擁住我柔軟的纖細腰肢,喚道:“紫萱……小紫兒……真的是你麽?我此刻是在夢中麽?”
  我聽見他帶著無限溫柔、親昵呼喚我“小紫兒”,心神一蕩,踢掉足上的繡鞋,跳起摟住他的頸項,將整個人都依附在他身上。
  他緊緊擁抱著我的柔軟身體,肆意感受我的甜蜜和溫柔,仿佛遺忘了現實,隻沉迷在與我重逢的激動喜悅中,久久無語。
  昭文殿內,突然傳來一記玉器墜地的清脆聲響。
  我們從迷亂中驚覺看向殿內,那名小內侍目瞪口呆注目窗外的我們,無限驚奇惶恐。
  蕭統迅速抱著我進入偏殿,對他說道:“記住,不得對任何人張揚今晚之事。”
  偏殿內陳設簡潔精雅,懸掛著幾盞明亮的羊角宮燈。
  我們擁吻良久,他才將我放開,明眸帶著幾分猜疑,撫摸著我的鬢發道:“別苑中宮人告訴我你留書出走,說去附近州縣,怎會進皇宮來?連發式、衣服都換過了。”
  我不肯回答他的話,卻故意逗他道:“這衣服好看麽?”
  他低頭窺見我寬闊的夏服領口,胸前挺立的豐盈春色隱約可見,似乎想閃避卻又不忍閃避,呼吸微微紊亂,輕聲道:“當然好,你穿什麽衣服都好看。”
  我在他頸間灑下細碎的親吻,柔聲撒嬌道:“我好想好想蕭郎……才會冒險偷偷來看你的……”
  他握住我的手,撫摸著手腕內側柔嫩的肌膚,正欲說話,忽然間神色微微一變,問道:“紫萱,那串佛珠呢?”
  我見他提及佛珠,急忙看向右手,果然空無一物,蕭統贈我的珍貴佛珠竟然不知去向。
  那佛珠與蕭統手形相似,我手腕纖細,戴上略顯寬大,本極易遺落。今晚我跟隨蕭績進皇宮之時它尚在手腕上,或許是在昭陽殿更衣之時不小心滑落,或許是掙脫蕭績的手逃逸時丟失在禦花園中。
  蕭統珍愛此珠才將它贈與我,我卻粗心大意弄丟了它,心中無限愧疚,怔怔看著他道:“我晚上來宮裏的時候丟了……”
  他見我眼中含淚,忙道:“別哭……即使丟了也沒什麽要緊,隻要你平安就好,你孤身一人冒險入宮來見我,幸好侍衛們沒將你當刺客抓起來!”
  我輕輕噘嘴道:“我一定會將它找回來的!”
  他柔聲道:“不用找,宮人們撿拾到無主之物,依例不得私藏,他們會上交給宮中庫房。庫房管事們都知道那佛珠是我的,會送至東宮來。”
  我這才安心了些,問道:“真的不用找麽?”
  他輕撫我頸後的赤裸光滑肌膚,清澈的眼眸現出一抹迷離,說道:“真的不用。”
  我感覺到他修長指尖傳遞的溫度,攀繞著他的肩膀,主動吻上他的耳垂,在他耳畔發出一聲聲低柔燕語,嬌吟道:“蕭郎,抱我!”
  他依言將我抱起,迅速伸手解散我的衣帶,微微一笑,低語道:“你這小狐狸精……”
  我們糾纏情濃之際,我輕輕扭動腰肢,用柔媚無比的聲音喚道:“蕭郎,我還要……”
  他攻勢更加猛烈,仿佛要將累積一月的相思之苦在此刻盡情釋放。
  我承受著他的激狂索取,沉浸在一陣陣幸福暈眩的感覺之中,悄聲問:“蕭郎,喜歡紫萱如此對待你麽?”
  他柔聲道:“小紫兒天生麗質,身子毫無半點瑕疵,能擁有你是此生之幸,我怎麽會不喜歡?”
  我們歡愛一度,蕭統用枕邊絹帕替我溫柔擦拭額間汗珠,問道:“昭文殿後有溫泉,想不想去沐浴?”
  我點了點頭。
  沐浴後,我赤足穿著蕭統的寬大白衣,及腰黑發毫無束縛,自雙肩披垂而下,任他攜著我的手從殿後轉入昭文殿中。
  我們踏入殿中時,蕭統的腳步停留了一霎。
  殿中小內侍們居然全都消失不見,桌案前竟然站立著一個婀娜娉婷的身影,她正低頭翻閱桌案上的奏章,聽見我們的笑語聲,立刻抬起頭。
  我暗中見過她一次,正是太子妃蔡元姬。
  元姬似乎並不意外眼前的情形,定定注視著我,既沒有參拜太子,也沒有說話。
  蕭統輕輕放開了我的手,坦然麵對著她,並沒有不安的神色。
  刹那之間,我突然有一種強烈的感覺,東宮是他們的家,除了他們二人,任何人在這裏似乎都是多餘的。
  沈憶霜如是,我亦如是。
  元姬的眸光銳利如刀,反反複複打量著我,注視我隨意披散的長發、胡亂紮係的綢衣、露出粉紅色趾甲的瑩白雙足,柳眉不覺微微蹙起。
  我不得不承認,元姬高貴、端莊、優雅、矜持,即使是在如此炎熱的夏夜,她依然梳理著華貴的螺絲發髻、身著領口高豎的太子妃華服、妝容描畫得一絲不苟、各種首飾一樣不缺,那種骨子裏透出的華麗氣質,遠離她十步之外都能感覺得到。
  她一定覺得我過於恣意不羈,行為舉止不合宮廷規矩,更不解一向生性高潔持重的太子蕭統怎會中意一名形容如此散漫的女子。
  過了半晌,她終於開始正視蕭統,輕輕淡淡道:“臣妾聽說殿下今晚不回東宮,所以過來看看,不知殿下能單獨與臣妾說幾句話麽?”
  我見她如此說話,立刻向蕭統嫣然一笑,聲音甜美中透著嬌柔誘惑,對他說道:“紫兒不敢有擾蕭郎正事,我先出去,在溫泉畔侯著蕭郎……”
  言畢迅速轉身走向後殿,故意不看他們二人的表情,卻並未走遠。
  過了不久,聽見元姬的聲音道:“殿下的眼光似乎與往日不同了,不知道殿下從何時開始喜歡此種女子的?”
  蕭統緩緩道:“其實今昔並無任何不同,隻是往日我不曾遇到紫萱而已。”
  元姬道:“她是何人?家居何處?臣妾問過殿中內侍,她並非宮中侍女,今夜突然在昭文殿出現,形跡如此可疑,殿下怎能貿然收留她?”
  蕭統道:“我在蘭陵祭祖之時與紫萱相識,她行跡並不可疑。她一名柔弱少女冒險潛入宮中,難道要我將她扣押起來交與宮中侍衛麽?”
  元姬略頓了一下,說道:“即使不扣押她,也不必與她……殿下夤夜留宿宮人於禦書房,倘若讓父皇母後知曉,如何是好?”
  蕭統道:“倘若父皇母後得知此事,我一定前去領罪,聽候父皇責罰。”
  元姬急道:“臣妾父親身為國師,善相人麵,臣妾亦曾學過幾分相術,此女麵帶狐媚之色,看似柔美純真,日後必定淫奔無行,且會為相伴之人招致禍患,殿下不值得為她如此!殿下若是喜歡美貌少女,臣妾可以替殿下選來……”
  蕭統聽至此處,不再隱忍,輕輕截斷她的話道:“元姬,我並非隨意留情之人,既然心許紫萱,決不會棄她不顧。你素性寬容大度,連憶霜都能容下,為何不能容她?況且,我從未想過將她接進東宮來,你還要我如何?”
  元姬似帶哽咽道:“臣妾決非此意……倘若殿下不肯聽臣妾勸阻,或許將來會有大禍……”
  蕭統語氣溫和,對她道:“我知道你是為我擔心,這些年我們一起經曆了多少風浪,不都平平安安度過了麽?隻要我還在宮中,一定會保護你們安然無恙。”
  元姬止淚歎道:“臣妾多言無益,請殿下多加留心,殿下若是想留她在宮中,臣妾可以收留她。”
  蕭統道:“紫萱喜歡無拘無束的生活,未必願意留在宮廷,若是需要你幫忙,我會帶她回東宮去見你。”
  我聽見殿門一陣開合之聲,元姬似乎已經離開昭文殿,一縷淡淡的鬱金香氣向我隱身之處飄拂而來。
  他站立在我麵前,黑眸中微帶歉意,問道:“剛才生我的氣了麽?”
  我仰起小臉,向他微笑。
  他攬住我的肩膀,低頭親吻我頭頂微微濕潤的發絲,說道:“在殿後偷聽我們說話了?元姬秉性端莊,我不能當著她的麵違背禮法,她心地善良,話語雖嚴苛,對你卻並無惡意,你不要介懷。”
  我見他出語便稱讚元姬“秉性端莊、心地善良”,心頭微微泛酸,踮起腳尖伸手勾住他的頸項,嬌聲呢喃道:“我喜歡的人是蘭陵蕭郎,可不是東宮太子。況且,我隻是個不懂規矩的山野丫頭,怎敢與高貴的太子妃計較?”
  他臉色微微一肅,輕聲道:“你不是山野女子。元姬她從九歲進東宮起就時刻牢記著皇宮規矩,小心謹慎侍侯著十幾位母後母妃,惟恐有半分差池招來她們的指責,才能養成今日的情性。隻是這些年來,終究還是折磨了她自己……”
  我察覺他的話有異,那些皇宮規矩對元姬而言早成習慣,算不上太嚴厲,她在東宮內盡可悠然度日,他對犯錯的沈憶霜尚且周全嗬護,既然如此看重元姬,一定不會讓元姬受委屈,為何會有“折磨”一說?於是追問道:“為什麽?”
  蕭統攜著我的手,走到溫泉畔的石椅旁坐下,注目天空的皎潔明月,問道:“小紫兒,你知道我為何喜歡你麽?”
  我斜倚入他懷中,在他耳畔戲言了一句道:“因為蕭郎喜歡小狐狸精啊!”
  他見我衣帶鬆散,露出瑩潔的肌膚,俊朗的麵容又泛起微紅,搖頭道:“不止是為此事……”
  我見他如此尷尬,似乎不太習慣過於直白調笑,認真說道:“我知道,蕭郎不喜歡宮廷,對麽?”
  他應道:“對。元姬和我一樣不喜歡宮廷,我尚且可以借些機會去宮外散心遊曆,能夠尋覓到真心相愛之人,她卻永遠都不能邁出宮門一步,即使近在咫尺,有些話她永遠不會說出口。”
  我越聽越覺得震驚,蕭統的話意味著什麽?
  難道元姬並不愛他?難道元姬與他一樣外表端莊,內心卻是火熱的,芳心另有暗許之人,而且那人“近在咫尺”?
  他們無法愛上對方,是因為彼此太熟悉,還是太相似?
  如果他知道元姬心中藏有秘密,為什麽還能夠容忍她精神上對自己的背叛呢?是寬容理解?還是漫不經心?
  他們之間的這種奇異關係實在微妙難解,明明互相關懷,卻各自另有所愛;明明知道對方的感情有出軌跡象,卻能夠不動聲色繼續維持著東宮的和睦與寧靜。
  隻恐蕭統心中,對此事未必沒有遺憾。
  月色映照著他的白衣,將他的麵容映襯出一片迷離光影,這翩翩風姿如玉的男子,讓我心生眷戀和憐惜。
  晚風悠然吹拂,鳳尾竹發出一片沙沙輕響,晚香玉的淡香自遠處飄來,天地之間越來越安靜。
  “蕭郎,我困了……”
  夢中,我恍恍惚惚看見了一名紫衣仙女,仿佛正是阿紫,她溫柔撫摸著我的頭頂,說道:“小紫兒,睡吧……”
  初霜隕細葉
  我從睡夢中醒來時,見枕畔空無一人,僅餘淡淡的香氣,迷糊著坐起,揉揉眼睛,喚道:“蕭郎!”
  一名小內侍聞聲輕手輕腳步入,隔著紗帳帷幔道:“紫萱姑娘早,因皇上閉關修行,太子殿下五更時分替皇上視朝去了,叮囑奴才轉告姑娘在昭文殿等待片刻,不要隨意四處走動,侯著殿下回來。禦書房不同於後宮,隻有幾套簡陋衣服,請姑娘將就著穿用。”
  他退出偏殿外後,我掀開紗帳跳下床。
  屏風側衣架上掛著一套粉綠色的羅衣,我將它穿好後盥洗梳妝,將長發挽成一個簡單的發髻,見那桌案花瓶內更換了一大束七葉海棠,隨手摘下一朵水粉色的海棠花插在鬢旁。
  我剛剛轉身,聽見偏殿外響起幾名小內侍的急促聲音道:“奴才參見貴嬪娘娘!”
  偏殿門開處,站立一名纖秀美麗的女子,她身著一襲素淡青色織染的衣裙,發間僅插著一支鳳頭碧玉釵,一雙明眸仿佛能夠洞悉世間萬物,卻又帶著淡淡的憂愁。
  這就是蕭統、蕭綱、蕭續的生母丁貴嬪。
  她雖然是美人,也並非傾國傾城,且早已不複青春盛年,卻似一杯散發幽香的清茶,眉目間有著一種難以言傳的動人神韻。
  我抬頭看向她時,她緩緩移步向我走過來,問道:“你就是太子在蘭陵遇見的姑娘?”
  她的聲音溫柔動聽,還帶著幾分關切之意,並沒有皇貴妃的逼人銳氣。
  我想到她是蕭郎的母親,學著侍女們的樣子對她福了一福,回答說:“我叫紫萱,家祖姓陶。這一次不是太子帶我回來,是我自己來皇宮的。”
  她走近我麵前,輕柔說道:“看來你對太子倒是一片真心了,此地是皇上與太子讀書批閱奏章之所,不宜羈留來曆不明之人,若是讓皇上察覺,恐會責怪太子,你隨我回映蘭宮去吧。”
  我直覺她對我並無惡意,點了點頭,卻說道:“他讓我在此等候他下朝。”
  丁貴嬪道:“不要緊,我會命人通傳他的。”
  我跟隨在丁貴嬪身後,發現她身後跟隨的數名映蘭宮侍女都穿著粉綠羅衣,與我所穿衣飾一模一樣。
  我們穿過禦花園之時,我隱約看見一隊侍衛匆匆忙忙經過,似乎正在四處搜尋,四皇子蕭績身穿王袍、腳踏登雲靴,手執絳紫色折扇向花園中走來。
  我急忙接過身旁侍女手中的大團扇,說道:“借姐姐扇子用一用!”
  那侍女隻當我是怕熱,將團扇交與我,我低垂著頭,用團扇遮住大半張臉,混跡於映蘭宮侍女之中,蕭績並不容易辨認出是我。
  他遇見丁貴嬪,停下腳步行禮道:“兒臣參見母妃。”語氣雖恭敬,卻並不親熱。
  丁貴嬪道:“原來四王爺回京城了,這麽一大清早帶著人進後宮來搜尋,難道是丟了什麽東西不成?”
  蕭績語帶深意,說道:“母後昨晚召兒臣進宮時,兒臣確實不小心丟了件要緊的‘東西’,剛剛回稟了母後,母後吩咐兒臣在各宮中都找一找。”
  丁貴嬪微笑道:“既然如此,你就慢慢找吧。母妃提醒你,太子那裏就不必去找了,東宮蔡妃賢德,訓導下人素有規矩,從不藏私,太子雖然不計較這些小事,隻怕你父皇出關後得知此事,要怨責我們對太子不敬。”
  蕭績似笑非笑道:“母妃所言極是,大哥向來隻向外施舍物品,從不暗藏不應收納之物,東宮內隻會缺少東西,決不會多出什麽來的。”
  丁貴嬪並不理會他暗諷,帶著我們繼續向前走,我偽裝經過蕭績身旁時偷偷看了他一眼,他目光依然注視東宮的方向,並無察覺。
  一路來到映蘭宮前,我尚在思索蕭績那句“東宮內隻會缺少東西,決不會多出什麽來的”,他此言意有所指,蕭統的那串佛珠十有八九被他拾獲,若是如此,他為何不將佛珠送還與東宮,且見到丁貴嬪時決口不提此事?他一定不會輕易將此珠還給蕭統。
  蔡元姬與數名侍女等候在宮門前,見丁貴嬪歸來,屈膝恭迎,她依然是華服嚴妝,神情略帶憔悴,仿佛一夜未眠。
  丁貴嬪回頭看我一眼,說道:“你隨我進來。”
  她帶著蔡元姬和我進入內殿坐下,數名侍女奉上茶點後退出,偌大的殿中隻剩下我們三人。
  元姬端坐在上首左側,凝視著我。
  丁貴嬪端起茶杯啜飲,說道:“你既是太子的人,在我這裏不必過於拘束,喚我一聲‘母妃’亦可,你先嚐嚐映蘭宮中的普洱茶味道如何?”
  我依言喝了一口,覺得清甜甘冽,微笑道:“很好喝。”
  丁貴嬪見狀,語氣委婉道:“你家中父母尚在蘭陵麽?當初又是如何與太子相識的?”
  我答道:“我隻有一個姐姐,前不久與她失散了,太子殿下在蘭陵祭祖之時曾經幫我解開過安吉公主的玄鐵鎖鏈,後來我去了鎮江,恰好又遇見了他,然後他帶著我一起在西湖別苑住了數日。”
  丁貴嬪微微點頭,說道:“據我所知,大致情形確實如此。你覺得太子待你如何?”
  我不知她所問何意,試著答道:“蕭郎待我很好。”
  丁貴嬪道:“他是個重情義的人,自然會待你很好,你想入宮長伴他身邊麽?”
  我搖頭道:“蕭郎對我說,我不適合住在宮裏。”
  元姬神色微有變化,終究忍不住說道:“那你可曾想過,他如今身份何等尊貴,難道讓他時時刻刻為了你皇宮內外往返奔波,人在東宮、神思卻在千裏之外?”
  丁貴嬪示意元姬住口,對我道:“你深夜潛入皇宮,傳揚出去有損太子名聲,我向皇上奏請封你為東宮寶林吧。元姬剛剛有了身孕,太子身邊須得有人侍候,況且他至今無嗣,你若能為他多生幾個兒女,也是一樁好事。”
  我略有躊躇,沒有立刻回答。
  元姬接著說道:“你若是願意入東宮,從此以後,就要修身養性安心跟隨太子,我一定視你如姐妹。若是不能夠約束自己行為,不如及早放手,以免他日連累東宮,”她頓了一下,又道:“我將話說得如此明白,是讓你考慮清楚,以免異日後悔。”
  我左思右想,猶豫不決。
  皇宮並不是個好地方,我沒有信心像元姬一樣做個高貴端莊的皇妃,可是宮規決不能容許我和太子暗中來往,讓他長居宮外亦非長久之計,卻該如何是好?難道從此割舍與他的情緣?
  元姬見我始終不肯開口,語氣清冷了些,說道:“你若是隻求一時快樂逍遙,盡可另擇人選玩此風流遊戲,我們不會眼看著你迷惑引誘他,讓他墜入不可自拔之險境。”
  忽然聽見一名侍女麵帶喜色,手捧著幾個大禮盒,匆匆進殿稟報道:“三王爺回京城了,前來參拜貴嬪娘娘!”
  丁貴嬪神情欣悅,應道:“世纘回來了麽?快請他進來。”
  我聽說三皇子蕭綱前來映蘭宮,頓時暗叫不妙,欲要閃躲,一時卻找不到合適的理由離開。
  正遲疑間,仰頭看見蕭綱身著一件鴉青色薄絲衣,頭戴三龍銀絲冠,手執一柄水墨畫折扇,眉如短劍、眼若秋水,步履瀟灑進殿而來。
  他正要拜見丁貴嬪,卻一眼就看見了我,頓時怔了一霎,隨後一個箭步衝過來,將我牢牢擁入懷中,帶著驚喜叫道:“紫萱!”
  我急忙掙脫他的懷抱,說道:“不要……”
  丁貴嬪見狀似乎頗為意外,急道:“世纘,紫萱是你大哥的侍妾,你不可如此無禮相待!”
  元姬站起身看著我們,眼神高深莫測,似是了悟,卻帶著幾分無奈。
  蕭綱似乎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如同那日在太湖蓮葉間泛舟之時一般,輕撫著我的背脊,說道:“總是莫名其妙失蹤掉……你去了哪裏?這一個多月來讓我尋得好苦!蘭陵、鎮江往返多次,都不見你的蹤影,你怎會在母妃宮中?”
  我想起在驛館密林畔與他擁吻的情形,對他心懷愧疚,卻不想讓他再誤會,說道:“我……去了西湖別苑。”
  他身軀一震,星眸中迸出幾絲精芒,用力扣緊我的肩膀,幾乎是怒吼出聲道:“大哥的西湖別苑!你是說,你一直和我大哥在一起?是他帶你來建康的?你們已經……已經……”
  元姬聲音沉靜,說道:“三弟,她並非殿下帶來宮中,是昨夜翻越宮牆進來的。母妃有意將她正位為東宮寶林,即使你以前有什麽念想,事已至此,你還是將她放開吧!”
  蕭綱旁若無人一般,對我說道:“紫萱,你曾經答應過我什麽?你應允我的婚約在先,大哥怎能如此搶奪我心愛之人?”
  我驚嚇不已,連連搖頭道:“我從沒有答應過你的婚約!”
  他俊麵暗沉,似乎想說話,卻忍了下去,一動不動地注視著我,那如火般的眸光灼得我的臉頰發痛,不得不合上雙眸。
  他緊緊鉗製著我的手,既不說話,也不鬆開。
  僵立良久,丁貴嬪將手中茶盞向桌案上重重一擱,嬌音微顫,呼喚著他的名字道:“世纘!你……還不放手麽?若是你大哥下朝來看見,成何體統!”
  蕭綱如夢方醒,終於放開了我的手,跪地說道:“母妃,是兒臣認識紫萱在先,也是兒臣與她盟約在先!大哥在鎮江遇見了我們,才強奪了紫萱去的!兒臣決不能讓自己的妃妾嫁入東宮,求母妃收回成命!”
  我見他口口聲聲咬定我曾經應允過他的婚約,忙辯解道:“是你誤會了,沒有盟約……”
  他仿佛沒有聽見,徑自對丁貴嬪道:“母妃,兒臣與她確有盟約,”隨後向我看來,有意語帶暗昧,說道:“紫萱,蓮葉之間、桑樹之下,你我早已勝似夫妻……不是盟約,又是什麽?”
  我百口莫辯,他所言雖然都是事實,但是在丁貴嬪與元姬聽來,仿佛就是我先與蕭綱暗度陳倉之後,在鎮江遇見蕭統,接著誘惑了他。
  元姬昨日對蕭統所言的那句“此女麵帶狐媚之色,看似柔美純真,日後必定淫奔無行”,在我腦海中一遍一遍回響,她一定會將自己的相術推測告訴丁貴嬪,而她們眼前的事實恰好應驗了元姬的話。
  丁貴嬪看向我眼神不再溫柔,聲音微微顫抖,說道:“世纘他從小聽話,一直敬重太子,卻為了你如此冒犯他,我不能將你留在太子身邊,你出宮去吧!你若是真心愛護著他,請你不要給他惹麻煩!”
  她一語未落,一名小內侍驚慌失措衝進殿來,撲倒在地叩首,哭著說道:“稟貴嬪娘娘,大事不好,皇上提前出關了,將太子殿下關押在顯慶殿中,不許任何人靠近……”
  這個消息讓映蘭宮中所有人臉色驟變。
  皇帝潛心佛法,為何突然提前出關?他一向鍾愛太子蕭統,為何將他關押起來?
  丁貴嬪臉色煞白,幾欲暈厥,身子搖搖欲墜,幾名侍女急忙飛奔過來扶住她,喚道:“娘娘稍安!”
  元姬強自鎮定,卻掩飾不住眸中的憂急之色,對那小內侍道:“你且起來,將探聽到的情形先說清楚。”
  那小內侍一邊抹淚一邊說:“奴才一早跟隨太子殿下上早朝,突然聽說皇上出關,降旨詔見殿下,奴才跟隨殿下去了顯慶殿,等候了半日才知道,原來皇上今日清晨修行之時突然遇到魔魘,差一點就崩了聖駕……報恩寺的玄德方丈察看後,說是有人在佛堂中以靈物為祭品私設魔壇魘咒皇上,皇上大怒出關,下令搜查,在佛堂一間密室之內搜出了太子殿下的佛珠……”
  我的呼吸幾乎停滯住,果然是那串佛珠!
  蕭統贈與我的聖物竟然落入歹人之手,成為設計陷害他、離間皇帝對他的感情的有力武器,幕後指使者,除了郗後、董淑儀與蕭績,決不會是別人。
  難道元姬的預言會變成真實?我注定是一隻“淫奔無行”的小狐女,隻會給相伴之人帶來災難和禍害?
  我眼角溢出大顆的淚水,向映蘭宮外衝了出去。
  蕭綱見我再次逃逸,急忙追趕而出,卻被我遠遠甩在我身後,隻得大聲喚道:“紫萱,不要如此衝動!父皇生性嚴厲,你不要貿然行事,反而害了大哥!”
  我任由眼淚落下,回頭叫道:“我不會害他的!我一定不會害他的!”
  他急喚道:“紫萱,你要去哪裏?你等等我!”
  我耳邊僅餘呼呼風聲,心道:“我要去哪裏?自然是去揭穿那些謀害蕭郎之人的陰謀!”
  秋風驅亂螢
  我離開映蘭宮穿過禦花園,環顧宮中重重殿閣,卻不知顯慶殿在何處,茫然抬頭時恰好遇見一名小內侍,問他道:“這位公公,我是新來的侍女,不熟悉宮中路徑,你知道顯慶殿在何處麽?”
  他上下打量我片刻,疑惑道:“姐姐是映蘭宮中侍女,怎會不知皇上寢宮所在?出了園子往南,最大的宮殿便是顯慶殿了。”
  我正欲轉身折返向南,他叫住我道:“是貴嬪娘娘遣姐姐前去顯慶殿麽?皇上今日龍顏大怒,將太子殿下拘押在殿中,姐姐去時須得謹慎。”
  我向他道過謝,一路來到南麵的顯慶殿側,隱身在附近的一根長廊大圓柱後,偷窺殿內外情形。
  卻見郗後臉色肅重,帶著四皇子蕭績從顯慶殿內步出,對殿門值守內侍命道:“太子行此大逆不道之事,皇上傷心過甚、精神倦怠,須得安心休息幾日,傳本宮旨意,六宮妃嬪均不得靠近此處麵聖,違者廢黜妃位,依宮規杖責三百。”
  那些內侍皆恭敬跪地道:“奴才遵皇後娘娘懿旨,恭送娘娘與四王爺。”
  郗後將手中一個小小錦盒交與蕭績,他們二人對答聲音雖低,我卻聽得字字入耳、無比清晰。
  隻聽郗後道:“皇上一直傷心痛哭,不想與東宮當麵對質……你且將此物收好,待皇上痛過了這一陣,親自審問他之時,看他還有何話說。”
  蕭績伸手接過錦盒,低聲應道:“請母後放心,兒臣昨晚在禦花園中拾到此物,必定是天意所賜……那些各地進獻的美人十日後方能抵達京都,母後昨日叮囑之事,兒臣命人著手去辦了。”
  郗後緊繃的臉色略有鬆弛,加快腳步向前走,道:“你那名女子找了半日不見,料想是藏匿侍女之中,尋一尋也就罷了。皇上心神不定,你暫且不要在宮中惹是生非。”
  蕭績忙答道:“兒臣記下了。”
  郗後帶著一眾宮人回昭陽殿,蕭績身邊小內侍見他手持錦盒,伸出手來接,說道:“四王爺,奴才替您拿著回王府去。”
  蕭績將那小錦盒揣入袖中,嘴角勾起一絲冷笑,飛快說道:“不必了,如此重要的證物,本王還是自己收著。”
  我料想那錦盒之內必定是太子的佛珠,果然是昨晚我逃逸之時遺落,蕭績四處搜尋我不見,無意中撿拾到了它。我昔日所穿衣裙衣袖皆寬大飄逸,那佛珠戴在手腕上側之處,蕭績似乎並不知道那佛珠本是我的。
  我見他欲出宮門,必定經過我所藏身的長廊,心生一計,故意自圓柱後將衣袂露出些許,引他過來。
  蕭績眼神厲害,見圓柱後有人躲藏,劍眉頓簇,喝道:“是誰?敢在本王麵前裝神弄鬼?”
  我探出半張臉,向他微笑。
  他乍見我出現,隱晦黑眸中閃動著詭異的光芒,俊美的臉龐突地劃出一道陰冷的笑弧,走近我身邊捉住我一隻手,幾乎是咬牙切齒般說道:“是你!昨晚你躲在哪裏?”
  我目的隻為盜取那錦盒,對他甜甜笑道:“我不知道是哪裏,好像種了許多蘭花,我還找到了一套新衣服換上。”
  他冷冷撇嘴道:“原來是溜進了映蘭宮!昨晚我們說話說得好好的,你跑什麽?我當時又沒有對你怎樣,居然逃得比兔子還快!”
  我故作嬌嗔,仰頭道:“誰要你在花園裏那麽對我?人家不敢……”
  他姿態飄逸優雅,線條優美的薄唇揚起,低頭說道:“那我們回王府去?別忘了你曾經答應過我什麽!”
  我隻想趁他防範鬆懈之機拿到佛珠,心中求之不得,點了點頭。
  我們回到王府門前,蕭績伸手將我接下馬車,拉著我往後院而行,說道:“我帶你去看一樣東西。”
  我跟隨在他身旁,走到後院,眼前豁然開朗,竟是一大片枝葉茂密的相思樹林!
  盛夏剛過,那些相思樹約有數千株之多,枝幹挺拔、綠葉繁茂,樹下的綠油油草地上有許多落下的紅色相思子果實,色澤紅潤鮮亮,疏落有致散布在柔軟的綠草間,交錯出一幅瑰美的華麗圖案。
  我怔怔看著眼前這一大片美麗的相思密林,一時不知所措。
  蕭績留心關注我的神情,薄唇勾起一彎淺笑,問道:“喜歡麽?在蘭陵之時我曾經應允過為你種植千株相思樹,如今諾言可都實現了!”
  我刻意佯裝出喜悅之色,問道:“你什麽時候種下它們的?”
  他眼神幽邃,嘴角笑痕加深,指尖拂過我的下唇,輕輕說道:“從蘭陵歸來的時候……你注定是我的人,逃也逃不掉的!”
  我見他黑眸中帶著幾分柔情和迷戀,猶豫了一刹,想起蕭統尚因佛珠一事被皇帝無辜關押著,鼓起勇氣投入他懷抱之中。
  蕭績雙臂猛地一收,將我鎖在臂彎中,低笑道:“真乖,讓我嚐嚐看……”
  他瞬間低頭吮住我的唇瓣時,我悄悄伸手至他的衣袖間,將那隻錦盒輕輕一帶,錦盒“啪”的一聲跌落在地。
  錦盒之內,果然是那串光澤瑩潤的佛珠。
  他聞聲放開了我,彎腰將佛珠與錦盒拾起,我假裝對那佛珠無限驚豔,讚歎道:“蕭郎,這佛珠好美!”
  他將那串佛珠拈在手中,凝視片刻放回錦盒內,頗為不屑道:“你喜歡佛珠麽?可惜這串佛珠尚有用處,不能送給你。王府中多有此物,回頭我讓他們給你送一大匣來,你盡可自己挑選。”
  我們回到房間內,府中侍女果然捧過一個大琉璃匣子,其中有各式各樣的佛珠,不乏與蕭統那串佛珠類似之物,隻是光華相差甚遠。
  我心中早有主意,挑揀了一串最相像的佛珠戴在手腕上。
  幾名侍女趕過來,手持淡紫色薄錦衣、玉帶等物,蕭績示意侍女們將衣物放下退出,然後對我挑眉笑道:“我早起進宮一直穿著朝服,忙了大半日,回家可以換件透氣些的衣服了,你既然是我的侍妾,先學著替我更衣吧。”
  我不得不伸手替他解開朝服,剛剛觸及他前胸上的數顆衣扣,整個人就被他突然攬入懷中。
  他一手鎖縛著我的纖腰,另一隻手不停在我腰際隔衣輕輕搓揉,隨之向下遊移,親吻著我的頸項和耳垂,在我耳畔說道:“萱萱,我現在就要了你,好麽?”
  我聽見他喚我“萱萱”,急忙用雙手輕輕抵住他赤裸結實的胸膛,不斷掙紮著說道:“你先將衣服脫下來……”
  他眼底升騰起邪魅的笑意,將錦盒取出擱置在床頭小案上,一把扯落朝服,棄於床榻前,隨即將我壓倒在床榻上,解我胸前的絲綢係帶。
  正在此時,一陣叩門聲響傳來,接著聽見小內侍的聲音道:“稟四王爺,三王爺前來王府,說有要事商議,請四王爺速至前廳一見!”
  蕭績情興正濃,被他攪擾,頓時臉色暗沉,說道:“告訴他等侯半個時辰,本王現在沒時間應酬他!”
  小內侍又道:“可是……三王爺說,今日他趕去顯慶殿,侍衛們回說四王爺帶了一名小侍女回王府,那位姑娘本是他的妃妾,請四王爺速速將人交還給他,否則鬧起來,大家臉麵上都不好看……”
  蕭績聞言,劍眉頓時挑起,起身放開我,向門外冷哼道:“本王倒要看看,他今日要如何鬧!莫非在蘭陵贈紫萱一雙繡鞋就定了她的終身麽?告訴他,本王即刻就來!”
  那小內侍應聲而去。
  蕭績將那襲淡紫輕袍穿上,瀟灑出門,回頭對我輕笑道:“你可不許亂跑亂動,等著我回來!”
  房間內隻剩下我一人,我看著床頭小案上的錦盒,再看看手腕上的新佛珠,不覺微微一笑。
  王府中大樹木密布,亭台樓閣都掩映在濃密樹蔭中,我輕輕躍上屋簷,沿著大樹茂密繁盛的枝葉來到前廳頂上,透過琉璃瓦細微交錯的間隙偷偷觀察廳內動靜。
  三皇子蕭綱麵色暗沉,端坐在前廳中,身後跟隨數名黑衣侍從,見四皇子蕭績悠然踱步而入,隨即問道:“我要的人呢?”
  蕭績挑挑眉,詭譎的表情令人高深莫測,應道:“什麽人?”
  蕭綱見他裝糊塗,眉間升騰起一絲薄怒,仍然強自按捺住,起身直言道:“今日顯慶殿前你帶走了誰?紫萱在蘭陵之時已與我有約,隻待回到京都我就迎娶她入晉安王府,你將她藏匿拘押在你府中,意欲何為?”
  蕭績狀似悠閑,坐在金色豹紋錦氈鋪設的紅木椅上,說道:“三哥稍安毋躁。你在蘭陵與她有盟約,不過是私訂終身,無憑無據,誰會相信?婚姻大事豈能沒有父母之命?”
  蕭綱黑眸中泛起冷意,說道:“父皇剛剛出關,過幾日我自然會向父皇請旨冊封她為妃。再者,就算我沒有父母之命,難道你有麽?”
  蕭績姿態優雅,展開手中羽扇,緩緩說道:“三哥莫要忘了昭陽殿中尚有母後,母後昨晚已賜見紫萱,命我納她為侍妾,還賞了她金帛衣飾,宮中諸位母妃都可作證見。較之三哥一麵之辭,恐怕更能服眾些!”
  蕭綱凝視蕭績的眼神瞬間變得複雜難解,嗓音微冷道:“四弟,有些事我念在兄弟之情假裝不知,亦不會告知父皇,你若是欺人太甚,今日不肯將紫萱還給我,不要怪我日後行事不仁!”
  蕭績目光幽幽,唇角掠過一抹淡笑,說道:“三哥,我們就說今日之事,最好不要扯得太遠。若是說到別的,誰都未必勝似誰幾分,何必如此?不過是個侍妾,你若是真心喜歡她,等過了這一年半載,我贈與你亦無妨,眼下我與她剛剛新婚燕爾,一時還分解不開,你須得耐心等候一陣。”
  蕭綱本已怒極欲發作,聽見他最後一句,反而漸漸浮現微笑,問道:“既是新婚,想必勞你費心調教過了?”
  蕭績悠然道:“那是當然,初春少女大多青澀無知。三哥如今還是不必念著她了,另覓佳人吧。”
  蕭綱忍不住唇角笑意,語帶譏諷道:“四弟,沒有便是沒有,何必在我麵前如此充場麵?恐怕早已有人在你之前調教過她了……”
  他一語未了,蕭績臉色驟變,黑眸中得意的神情頓時消逝不見,射出幽晦的灼人光影,站起說道:“難道是你?”
  蕭綱冷笑道:“是又如何?”
  蕭績怒道:“你!……”後麵的話卻無論如何都說不下去。
  蕭綱見狀,說道:“你既然都明白了,還留著她幹什麽?你王府中侍妾眾多,何必如此糾纏不休?”
  蕭績將手中羽扇向桌上重重一拍,轉身向外走,冷冷擠出一句話道:“你休想!母後將她賜予我,誰都別想將她從我府中帶走!你請回吧!”
  蕭綱見他突然翻臉逐客,不得不起身而出,怒道:“四弟,我會進宮求見父皇,你好自為之!”
  蕭績徑自向後院而行,冷哼一聲,一言不發。
  蕭綱麵帶盛怒,出了王府大門,躍上一匹駿馬帶著隨從遠去。
  我在屋頂上留心看了半日,在蘭陵祭祖之時我已發覺他們兩兄弟之間關係惡劣,三皇子蕭綱年紀略長,且排行在四皇子蕭績之上,蕭績卻仗著昭陽殿郗後之寵,十分不給兄長麵子,二人年紀相仿,且並非同母所生,難免會有嫌隙紛爭。
  蕭績拂袖而去,一定很快就會發現我失蹤了,我對那串假佛珠施過障眼法,他暫時並不會發覺有異。
  但是,障眼法不過短短幾個時辰就會消失,我必須設法將真的佛珠迅速交給蔡元姬,讓她證明佛珠仍在東宮,皇帝審問太子之時,如果發現佛珠是假,那玄德方丈一定不敢再咬定此事係太子所為。
  我不敢再冒昧接近蕭統,更不敢輕易進入皇宮,三皇子蕭綱是蕭統的同胞兄弟,不如將佛珠交與他,托付他送給元姬。
  我見蕭綱策馬遠去,急忙躍下屋頂,沿著大道一路奔跑追趕,趕了不久,就看見他們的身影,急忙大聲喊道:“等一等!”
  蕭綱聞聲駐馬,回頭見是我,驚喜不已,跳下馬捉住我的雙手道:“怎會是你?你是從四弟王府中逃出來的麽?”
  我惟恐蕭績追來,急道:“你先帶我走遠些,我有話告訴你!”
  他示意侍從將一匹馬讓與我騎,問道:“我帶你回我的王府去,好麽?”
  我搖搖頭道:“不用了,我隻有幾句話,說完了我就離開這裏。”
  我們一路來到京都郊外山下,山腳下有一座小亭,山間樹木蔥蘢。
  蕭綱將我抱下馬,環顧四麵風景,說道:“我常常來此地秋遊,等到秋深了,山中紅葉密布,如同人間仙境一樣美。你有事對我說麽?”
  我無心看風景,將手腕上真佛珠取下,托在掌心遞與他道:“解鈴還須係鈴人,此事因我而起,是我弄丟了蕭郎的佛珠。我想勞煩你將真的佛珠還給蕭郎,假的在四王爺那裏,我今天偷換過了。”
  蕭綱接過佛珠,凝視著我道:“大哥竟將如此珍貴的佛珠贈予你……四弟說母後將你賜與他為侍妾,此事當真麽?”
  我不再隱瞞,將追尋蕭統來到皇宮內、無意中被蕭績捉住扣押了數日、昨晚隨他進宮麵見皇後等等事情詳細說了一遍。
  蕭綱聽我說完,靜默了半晌,突然抬眸看著我,問道:“那我呢?紫萱,你還記得我們一起同遊仙人湖的情形麽?難道分別這些時日以來,你一直都不曾想起過我?”
  我不敢麵對他灼人的目光,低頭說道:“對不起,那天晚上在沈府,是我……我和蕭郎……”
  他輕輕握起我的手,緩緩搖頭道:“我不相信,難道當初在蘭陵、在鎮江是你逢場作戲愚弄我?”
  我見他誤會,忙解釋道:“是我不對,我不應該貿然收下你的繡鞋,不應該貿然答應和你遊湖……”
  他黑眸頓時變得暗沉,突然一下用力攬住我的身子,低頭吻住我,如同那日在驛亭外一般深深纏綿。
  我腦海中閃現蕭統的白衣身影和清澈如水的雙眸,拚命推開他,喘息著說道:“現在和以前不同了,我們不能如此,請你放開我!”
  他怔怔看著我,麵上的表情十分奇異。
  我退後幾步,看向他的眸光中帶著無限愧疚。
  過了半晌,他終於說道:“我明白了,你願意嫁入東宮做大哥的侍妾麽?若是如此,我決不再攔阻你。”
  我看了看他掌心的佛珠,躍上馬背,答道:“不。請你轉告蕭郎,紫萱生性散漫,確實不適合為皇妃,更不適合他……我走了,請他忘記我吧。”
  蕭綱急忙攔住我的馬頭,說道:“紫萱,你要去何處?日後還能再見麽?”
  我輕輕揚鞭,馬兒向另一側奮蹄躍起,瞬間衝出數丈開外,見蕭綱仍在佇立凝望,向他回眸一笑,說道:“我遊曆人間,借你的馬兒用一用!”
  蕭綱並沒有回答,也沒有追趕。
  我騎著馬在大道上飛馳,漸漸遠離繁華京都。
  盛夏已過,秋風乍起,帶著絲絲微涼,大道兩旁間或有數片秋葉落下。
  (修整後的《卷一?東風舞》至此完結)
  某合PS:
  太子又被小狐狸精拋棄了……
  老四丟了重要東西少不了皇後的一頓排頭吃……
  老三看起來沒戲,其實他是最那個什麽的一個……
  皇帝老爸一把年紀還選小美女做老婆,肯定是要出亂子的拉……
  那個小小的嬰兒之謎,等待《卷二?西風亂》解答……修整後的內容請大家注意關鍵不在“西風”而在“亂”……HOHO
  想看好戲的端好板凳,小狐狸跑不掉的,她媽阿紫委托她姨媽紫百合把她的下半輩子都安排好了……HOHO

所有跟帖: 

蘭陵相思賦 卷二 西風亂 作者:紫百合 -畫眉深淺- 給 畫眉深淺 發送悄悄話 畫眉深淺 的博客首頁 (135647 bytes) () 07/15/2009 postreply 20:12:31

蘭陵相思賦 完結 作者:紫百合 -畫眉深淺- 給 畫眉深淺 發送悄悄話 畫眉深淺 的博客首頁 (420589 bytes) () 07/15/2009 postreply 20:13:43

謝謝, 感動中。。。 -poof- 給 poof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7/21/2009 postreply 19:50:02

好看啊,可惜是個童話故事,現實生活裏那能找到這樣的蕭郎? -jhnn- 給 jhnn 發送悄悄話 jhnn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7/22/2009 postreply 20:54:01

謝謝,小狐狸的故事還滿好看的 -念親~- 給 念親~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7/16/2009 postreply 09:44:20

真的很好看,謝謝~~ -nancy_yj- 給 nancy_yj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7/17/2009 postreply 11:16:33

確實是很好看的故事,文筆也好,謝謝畫眉MM -ireneirene- 給 ireneirene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7/17/2009 postreply 21:12:15

Like it. -nana1- 給 nana1 發送悄悄話 nana1 的博客首頁 (30 bytes) () 07/18/2009 postreply 14:05:25

好看好看,嫉妒死天下的女子了~~~ -亂世桃花- 給 亂世桃花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7/25/2009 postreply 18:0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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