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陵相思賦 卷二 西風亂 作者:紫百合

來源: 畫眉深淺 2009-07-15 20:12:31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35647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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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二 西風亂
  知君當此夕
  據靜心師太贈我的卷冊所載,江南氣候適宜相思樹生長,蘇杭一帶最為繁盛,我離開京都後抵達蘇州,在郊外山間結廬而居。數日來我幾次喬裝進入蘇州城探聽朝廷消息,並未聽說東宮有變,佛珠之事一定早已平息下來。
  如果相伴相隨會害了蕭郎,我寧可永遠不要與他相見。
  月光照射著蒼茫的群山,山間幽曠,附近的寒山寺隱約傳來一聲聲清脆的鍾鳴聲。
  今晚七夕,是牛郎織女一年一度在銀河相會的日子。
  西麵的天幕中仿佛有一道光芒閃爍的銀色光練,光練中間雜著許多影影綽綽的細小黑點,成千上萬的喜鵲此時都會應西王母之命,前往銀河為牛郎織女架設渡河相見的鵲橋。
  我久久佇立山間,仰頭遙望天際銀河,冰涼的夜露漸漸沾濕了我的翠綠衣裙,我感覺到指尖傳來的陣陣寒意,不覺飛身向山下燈火闌珊處而去。
  隻要蕭統在東宮之內平安無事,我願意為他忍受相思之苦,每當思念避無可避、無法排遣之時,我就會努力尋覓一些開心有趣的事情,讓自己不再有機會想起他。
  蘇州城內熱鬧非凡。
  大街小巷燈火通明閃爍,人流熙熙攘攘,竟比日間還要熱鬧幾分,各式各樣花燈上張貼著燈謎,街道上隨處可見俊雅文士、娟秀淑女,其中不乏麵蒙輕紗、舉止端莊的大家閨秀。
  我暗自驚奇,詢問身旁一名叫賣煙花火炮的小販道:“為什麽今晚城中如此熱鬧?”
  那小販笑道:“姑娘想必不是蘇州人了!本朝此地有個習俗,七夕之夜,凡是未出閨閣的少女均可出門遊玩,若有情郎可與之相約見上一麵。即使沒有情郎可見,也可以與家中姐妹前來賞燈同遊一番,尋覓良緣。”
  我頓時明白今晚之燈會本是“鵲橋會”,心緒更加黯然。
  我隨著人潮沿街道行走,不覺走到一座酒樓門前,見其牌匾上書“醉仙樓”三個大字,且有一幅對聯寫道:“綠萼杏花春,三杯香十裏;花雕竹葉青,一醉解千愁”,店內隱隱飄來馥鬱的酒香,與蘭陵鬱金香的味道極為相似。
  我邁步走進店堂,取出一錠碎銀擱在桌上,那店小二急忙奔來收起,眉開眼笑道:“這位姑娘,來什麽點心茶水?”
  我搖頭道:“不要茶水,你們有蘭陵的鬱金香酒麽?”
  店小二忙道:“有!有!敝店是蘇州最大的酒坊,天下名酒,隻要客官您報得出名字來,敝店都有!”
  不過片刻之間,他將一大壺酒和幾色點心茶果送上,說道:“客官請慢用!”
  我將酒壺內的酒傾倒在白色瓷杯中,那鬱金香酒色澤鮮亮,依然如同琥珀一般,味道甘醇清香。
  我默想道:“一醉真的能夠解千愁麽?我從未醉過,今晚我定要試試看,酒醉到底是何感覺?”
  我喝了一杯又一杯,直到那酒壺罄盡,卻依然未醉,於是對那店小二道:“再給我幾壺吧!”
  不知喝下了多少,我開始覺得腦子暈暈沉沉,思緒悠遠飄忽,不再覺得鬱悶難過。
  恍惚間,似乎有一男子靠近我,嬉笑著道:“小美人莫非有什麽傷心事,獨自在此喝悶酒?不如跟隨我回府,我們月下對酌如何?”
  我見他欲伸手來拉我,急忙離座而起,叫道:“走開!”
  他並不離開,反而對身後家丁道:“將她給爺抓起來,帶回府去!”那些家丁果然依他之言,向我趨近過來。
  我心中怒極,正要動用法力,耳邊倏地響起“啪啪”幾記清脆的耳光聲,且聽見一名女子怒喝道:“無恥之徒!竟敢打她的主意,不要命了麽?”
  那女子聲音嬌媚溫柔,雖然語帶怒意,卻如同出穀黃鶯一般動聽,卻是再熟悉不過。
  我又驚又喜,叫道:“青蒿!是你!”
  她奔到我身邊,拉著我的手縱身一躍,飛快逃離酒樓。
  我們一路來到郊外,青蒿才停下腳步,說道:“蘭陵鬱金香雖是美酒,卻極易醉人,若是喝到爛醉,你連法術都不能使用!你究竟喝了幾壺?”
  我抓住她的手道:“我不記得了!你先別問我這個……你去了哪裏?蘭陵仙人湖畔你不見了,我找了你好久。到杭州的時候,聽客棧小二說你來過杭州……”
  她神情輕鬆,說道:“是紫姨帶我走的。”
  原來當日是阿紫前來湖畔帶走了小青狐,青蒿她沒有受到傷害,自然不會向我呼救。我早該想到除了狐族之外,其他族類不會如此輕易打破我用法術設起的結界,卻沒有想到竟是阿紫。
  我更加迷惑不解,追問道:“我媽媽?她來過蘭陵麽?她既然見到了你,為何不肯見我?”
  夜風微微吹過,青蒿站立在我麵前,以手輕拂發梢,靜靜看了我半晌,突然嬌笑出聲道:“紫姨讓我帶你出來,就是為了曆練你,我若時刻跟隨著你,你怎能放膽將太子籠絡到手中?”
  我見她出言提及蕭統,頭腦更加暈沉,說道:“沒有,我和他沒有任何關係了,我不會再見他的!”
  她伸手扶住我,說道:“你和他沒有關係?你會為了他闖進皇宮去?你會為了他偷換佛珠?你會為了他醉成這般模樣?”
  我萬萬不料她竟然全部知情,想辯解卻說不出口,隻說道:“我……”
  她直言道:“紫姨早已料到你會迷戀初緣之人不可自拔,我當初讓你選蕭三,你偏不肯,結果弄到如此地步!若不是蕭統而是別人,你恐怕忘記得更容易些。如今我不得不按照紫姨的囑咐行事了!”
  我隱隱有不好的預感,急忙退後幾步,怔怔看著她,問道:“媽媽說什麽?她要你對我做什麽?”
  青蒿微微歎息道:“紫萱,你聽著,無論今晚發生了何事,你都要記住,我們不會害你的!你若想成仙,心中就不可有執念,必須徹底忘記他才行……”
  她緊緊握住我的手腕,我想掙脫她卻無法掙脫,也無法施展法術,隻得央求她道:“青蒿,我不會再想蕭郎了,決不會了!求你不要聽我媽媽的話,求你不要讓我忘記他!”
  她眼中神色更加堅定,說道:“你別求我……你若是如此,我更要讓你忘記他不可!你決不能愛上蕭統,不能愛上任何人間男子!”
  我惟恐她對我施法,眼淚沿著雙頰滑落,急忙說道:“我不愛他,決不再想他,你相信我!青蒿,求求你,讓我留著這一點點回憶吧,好不好?好不好?隻要你不說出去,我媽媽不會知道的!”
  她見我痛哭落淚,勸道:“他們不能和我們一樣成仙,人生不過短短數十載,終究要先我們而去,何必過於執著?我如今也不記得第一次是與誰在一起了,其他男子對我而言毫無分別,無拘無束豈不是更好麽?”
  我仔細體會她話中之意,莫非當年青蒿也和我一樣曾經有過心愛之人、曾經對他以身相許,卻被封鎖了記憶,不再記得他的形容?正因如此,她才能夠如此隨心所欲,隻論歡娛、不談及感情?
  眼前一道白光掠過,我被那強大法力所震懾,抱頭尖叫了一聲,跌倒在青蒿懷中。
  迷迷蒙蒙間,我仿佛墜入了一場夢境。
  我環顧四周,眼前宮殿高大深邃、金碧輝煌,我躺在一張寬大的床榻上,床榻四周並無遮擋,四角的落地水晶宮燈無比明亮。
  身旁少年與我的形貌相仿,不過十六、七歲,他劍眉如墨畫,紅唇如丹朱,麵貌清秀中透著剛毅,貼身穿著一件領口鑲嵌紫貂毛、繡著五爪金龍的淺黃色綢衣,年紀雖然幼小,卻頗有幾分豪邁之氣。
  我想問他是誰,卻發不出任何聲音,更加不能動彈,隻能任由他對我為所欲為。
  他俯首溫存吮吸我的唇瓣,蜜意柔情、無限愛憐,一手輕輕解開我的綠色紗裙,說道:“你是天降的仙女麽?怎會突然出現在朕行宮之內?”
  他的嗓音柔脆,自稱“朕”,仿佛是一名皇帝。
  我睜大眼眸注視著他。
  他用手輕撫我的修長雙腿,親昵說道:“你不會說話麽?……不過不要緊,朕隻要你承受就好了……”
  我雪白的身體全落入他視線之中,他灼熱的黑眸中迸射出一道火光,低頭親吻我的胸口,隨之而來的是親密無間的融合。
  沉淪的感覺如潮水漫溢而來,將我卷入漫無邊際的大海,讓我幾近窒息。
  這種感覺十分熟稔,這個少年對我所做的一切,我都曾經曆過,但是,我拚命回憶,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是誰、何時何地亦曾如此對待過我。
  我不由自主抓緊他寬碩赤裸的背,長長的指甲刺入他結實的肌膚內。
  他輕吟出聲,微笑道:“你的小爪子好厲害……朕沒讓你疼,你倒先來傷害朕了!”
  我依然無法回答他。
  他擁抱著我,汲取我發間的香氣,說道:“朕在盛樂(注:盛樂為南北朝北魏首都,今內蒙古和林格爾)幸過幾名宮女,從來不曾如此開心過,希望今夜不要是夢才好!”
  果真是夢麽?他又是誰?
  我迷茫看向看向他的眼眸,那黑眸中有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仿佛想將我吞噬殆盡。
  他從內衣上取下一串九龍金鏈,我赤裸的腳踝上傳來一陣冰涼的觸覺,他將那串小小的九龍金鏈扣在我的左足上,朗聲笑道:“朕要用朕的九龍鏈鎖住你!明日醒來,朕就知道今晚是否是夢了!”
  他親吻著我的臉,又說道:“你若是仙女下降,記住下次再來朕身邊,朕的名字叫元翊……”
  我第一次聽見元翊這個名字。
  阿紫對我說過,人間此時分裂為兩部分,南麵稱帝的是蕭氏一族,北方的統治者卻是拓拔皇族,如果他是北魏皇帝,他的全名應該叫拓拔元翊。
  清晨,山間傳來陣陣鳥兒的鳴叫之聲,幾縷初升的陽光透過竹窗射入房間內,我從竹榻上坐起,想起昨晚的夢境,急忙審視著自己。
  我的衣裙雖然完整無缺,左足上卻多了一根金色的九龍鏈,其中一條龍身上,清晰鐫刻著一個小小的“翊”字。
  我頓時明白,昨晚經曆不是夢境,而是阿紫設計好的一個迷局,讓我遺忘過去的迷局。
  記憶中有一部分被塵封,我記不起誰曾與我有過親密的關係,惟一的記憶就是元翊,一個素不相識的少年、一個遠在千裏之外的北魏皇帝。
  他在夢中占有了我的身體,卻並非我的第一個男人。
  青蒿坐在竹製妝台前,漫不盡心梳理著長發,懶懶問道:“你醒來了?昨晚夢中遇見了誰?那人可曾告知他的姓名?”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她,低垂著頭怔怔看著足腕上的小小金鏈,眼角溢出一顆眼淚。
  青蒿扔下木梳,走近我道:“你哭什麽?莫非他不但不疼惜你,反而欺負你了?”
  我默默無言,心頭無限沉重,卻不知自己為何如此痛苦。
  青蒿一下將我竹榻上拉起,一直拉到妝台前,說道:“紫萱,你看清楚,我們是妖狐族的小狐狸,不是人間女子!你為何要如此傷心?難道他昨晚沒有讓你快樂過麽?”
  我凝視鏡中自己,長發散亂,眉目之間早已不複昔日純真之態,隱隱約約透出一種柔媚姿態,與阿紫和青蒿極為相似。
  我轉向青蒿,說道:“你告訴我,我忘記了誰?”
  青蒿道:“我告訴你也沒有用!你和昨晚那人交歡之後,就會徹底遺忘和他那段往事,就算他站在你麵前,你也認不出他了,又何必問?”
  我盯著她道:“請你告訴我,他是誰?”
  青蒿將嘴角輕撇,說道:“他姓蕭,你曾經喚他蕭郎,難道你還記得他麽?”
  我輕輕重複道:“蕭郎?”
  蕭郎,好一個陌生而遙遠的名字,此時在我心中,居然還不及那個“元翊”親切,隻是陌生的、冰冷的兩個字。
  我記憶中,隻有元翊,沒有蕭郎了。
  而元翊,其實並不值得讓我記住他。
  我彎腰摘下左足上那枚九龍金鏈,向窗外輕輕一拋,一道金光閃過,九龍金鏈隨即落入竹廬後的萬丈深穀之中。
  青蒿看著這一切,微微一笑道:“紫萱,真不錯,比我當初還幹脆利落!忘得好,都忘了吧!不過是一場遊戲而已,我們還有許多有趣的事情可做,不必為他們浪費精神。”
  我回眸看向她道:“你和我一起去找相思樹吧?”
  青蒿忙搖頭道:“我不喜歡遊山玩水。紫姨交托之事我順利辦完,我們還是分頭走吧,你找你的相思樹去,我還有要緊事,不陪你了。你自己多加小心,切莫過於留戀人間男子,重蹈覆轍。”
  我見她如此,並不勉強,應道:“我知道,你先走一步吧,蘇州城內相思樹我尋覓了十之七八,尚有一些地方未曾去過,還要在此留侯些時日。”
  青蒿與我道別時,又道:“該出現時我自然會出現,你不用尋找我,若是太平無事,我們到明年春天蘭陵再見。”
  青蒿去後,我沿著蘇州東城一路尋找,一路雖見到許多相思樹,卻都沒有卷冊中所記載的“異象”。
  卷冊中確有提及“仙樹”,江氏族人亦隻是聽先祖傳說,從未見過此樹,它與普通相思樹最大的區別之處在於葉片尖端全部向上,直臨天際。惟有枝葉最繁密之處所結出的兩粒並蒂果實才是仙果,而且必須剝去外殼,方能令其散發奇異香氣,其餘的果實隻是平常的紅豆。
  我除了細心觀察,耐心尋找,並無捷徑可走。
  進城的官道兩旁亦種植有不少相思樹,我剛剛走到官道旁,卻見一大隊威風凜凜的官兵護衛著數輛馬車經過,那些馬車均是一色的金黃錦緞為頂,車轅塗以朱漆,兩旁彩旗招搖,經過我身邊之時,香風嫋嫋襲入鼻端,卻混合了各種各樣的花香氣息。
  那些香車之內,必定都是年輕女子。
  奇樹出禪林
  我眼看她們的車駕去遠,繼續順著來路尋找仙樹,不遠處有一座小山,山間密樹繁雜,我見其中似乎有相思樹,向那邊走過去。
  山上有一間佛寺,香煙繚繞,依稀可聞僧人佛前吟誦經卷之聲。
  叢林掩映中,果然有一株相思樹如卷冊所載一般,尖尖的葉片全部向上直立,宛如鶴立雞群,與其他樹木截然不同,數月來我所尋訪的相思樹不下數萬株,卻從未見過如此形似“瑤果”之樹。
  我急忙踮起腳尖,伸手撥開繁密的枝葉探看,卻聽身後一人出言喝止道:“請施主不要動它!”
  我聞聲回頭,見是一名小小沙彌,向他笑道:“小師父見諒,我隻想看看此樹是否結果,也不行麽?”
  小沙彌合掌行禮道:“本寺住持方丈圓寂前曾有言,此樹乃本寺之寶,種植了一百餘年,頗具仙靈之氣,不得隨意采摘觸碰。至於施主所言,小僧在此十餘載,從未見過此樹開花,更未見過此樹結果,施主不必看了!”
  我凝神看去,見那相思樹枝葉間,果然連一顆紅豆皆無,隻得說道:“謝謝小師父指教!”
  我無奈下山之時,向那佛寺看去,見山門上書“開善寺”三個大字,心中暗忖道:“不知開善寺昔日住持與仙界有何淵源,才會得到仙樹的樹種?我苦苦尋覓數月之久,終於找到一株‘仙樹’,如果真是‘瑤果’,為何不能開花結果呢?”
  我沿著山路拾級而下數步,眼前倏地出現兩名佩帶刀劍的侍衛,他們阻擋著我的去路,說道:“姑娘請留步!”
  我側目轉身,發覺身後不遠處站立著一人。
  他年約二十五六歲,身著一襲月白色錦衣,麵容俊美、氣質飄逸,恍若天外仙人,黑眸清澈如水,靜靜凝視著我。
  我隻覺莫名其妙,欲奪路而逃。
  他急步而來,擋在我身前,對我說道:“你又要去何處?”
  我抬頭道:“我認識你麽?”
  他黑眸略帶驚訝,卻似有所了悟,凝眸注視我良久,輕聲道:“紫萱,隨我回去吧。這一次,我決不能再讓你任性逃逸了!”
  我見他似乎有捉拿我之意,說道:“我不逃……”乘他們戒備鬆懈之機,縱身騰躍而起,向樹林中逃竄。
  逃了不遠,眼前一道金光閃爍,我足踝一陣劇痛,立即從空中墜落下來,重重跌在地麵上。
  那白衣男子跟隨而至,將我扶住擁入懷中,回頭說道:“不要傷她!”
  我見他命令屬下用暗器擊打我,且對我舉止親密無忌,心中憎惡不已,暗施法術在他胸口擊了一掌。
  他臉色遽然變得一片蒼白,眉心緊鎖,似乎強忍著疼痛說道:“你打吧,我不知道做錯了何事,讓你如此厭惡我?小紫兒,若是早知有今日,當初你又何必……”
  他說話之間不住咳嗽,唇角溢出一絲鮮血,我那一掌力道並不輕,雖然不至於傷及五髒六腑、取了他的性命,打擊卻也夠沉夠重。
  我用力掙脫他的懷抱站起,想起昨晚被元翊侵占之事,忍不住心中憤懣,大聲叫道:“誰讓你對我如此輕薄?人間所有男子,本性都是一般,外表假作清高,其實都是順水推舟的好色之徒!”
  他抬頭看向我,明眸中顯出痛楚之色,說道:“原來是我錯了!我枉讀萬卷詩書,從不欺暗室,僅此一次例外,卻是錯了……當時若能靜心抗拒誘惑,今日怎會被你如此輕視?”
  他身旁跟隨侍衛急忙走近,怒視著我,對他說道:“殿下,蔡妃娘娘早已說過,此女對殿下本無半分真意,不但幾次三番戲弄殿下,還將殿下的護身佛珠棄若敝履!當日她一聽說殿下被皇上拘押在顯慶殿,即刻慌忙不迭逃離皇宮,惟恐受到牽連,若非娘娘湊巧撿拾到那佛珠,殿下不知何時才能洗清冤屈!”
  那白衣男子製止他道:“她年紀還小,不懂得宮中人情世故,不必說了……”
  那侍衛道:“奴才鬥膽再說一句,貴嬪娘娘再三叮囑殿下,萬萬不可再受她蠱惑欺瞞!殿下苦心追尋她至此,她不但不肯相認,反而出手傷人,殿下對她亦是仁至義盡了!”
  我聽那侍衛滔滔不絕說了半日,卻是一個字都聽不明白,說道:“我從未見過你們,你們是不是認錯人了?”
  那白衣男子恢複了平靜神色,問我道:“你的名字是紫萱麽?”
  我直視他的雙眸,答道:“是,那又怎樣?”
  他微微一怔,說道:“你還記得你是何方人氏麽?”
  我略加思索道:“我祖籍蘭陵,家祖姓陶,僅有一個姐姐相依為命,你還想知道什麽?”
  他聽著我說出這些話,明眸中猶帶著幾分希冀,問道:“那你記得仙人湖麽?”
  我緊蹙眉心,思索片刻,問道:“我從未遊過此湖,仙人湖在何處?”
  他定定看了我片刻,俊朗的麵容漸漸被一層迷茫籠罩住,清澈的雙眸中透出黯然和失落,緩緩言道:“此後我不會再煩擾你了。你若是在外盡興遊玩歸來,想安定度日之時,不妨去西湖別苑住下,我會出宮來看你。”
  我撇撇嘴道:“什麽西湖別苑?我才不要去!”
  他聽見這一句,猛然回過頭去,對身旁侍衛道:“讓她走吧!你們不要再為難她。”
  我求之不得,匆匆奔跑下山,回想起他清澈明眸中流露出的黯然之色,心中想道:“這白衣男子氣質高潔,並不似登徒浪子,且似乎曾經與我相識,莫非他就是青蒿所言‘蕭郎’?可我此時對他並無半點心動感覺,若是曾經有緣,即使青蒿將我的記憶全部抹去,如今再見他亦不該如此全無印象。或許他隻是一名類似元翊之人,不值得留戀。”
  我思及此處,並未將今日與他相遇之事放在心上,隻暗自琢磨如何才能夠令那仙樹開花結果。
  那卷冊上所記內容均被我翻閱數遍,卻一無所獲。我思來想去,計劃前往鎮江蓮心庵詢問靜心師太,或許卷冊中尚有未盡之言,能夠從她那裏得到一些啟示。
  我到達鎮江之時,將近傍晚時分。
  途經一座大宅院,院門處懸掛著兩盞大紅燈籠,標示“沈府”二字,頗有氣派,我隱約覺得似乎來過此處,料想這裏應是被阿紫所封印記憶中的一部分,依然不在意,從府門前悠然經過。
  我抵達蓮心庵前,卻不料庵門緊鎖,借著些許微明的天色,見庵門附近貼著一張告示,大意是敬告諸位善男信女,靜心師太攜三名小弟子前往普陀雲遊,約在數日後返回雲雲。
  我尋人不遇,無奈沿原路折返。
  天色全黑,我途中經過昔日所居的小小竹廬,見竹廬之內似有燭火微明,向四周竹林內觀望卻並無異狀,不禁大為好奇,輕輕走過去。
  我推開竹廬虛掩的小門,隻見一名年輕紫衣男子佇立竹廬中,借著那燈火微光,正舉起一個我當日親手編製的小竹花籃仔細端詳。
  他聞聲抬頭,唇角隨即揚起一抹淡笑,臉色卻難看至極,略帶譏誚道:“終於等到你了!這守株待兔之法,對你倒是頗為有用!”
  我心知此人過去必定與我相識,暗自歎了一口氣,向他甜甜微笑道:“你找我有事麽?”
  他幽魅如深潭的眸中現出奇異的光芒,向我直撲過來,緊緊扣住我的腰肢,帶著薄怒道:“你這不聽話的小東西!你當初如何對我起誓的?不但偷了我的重要證物,還私自溜走,看我怎麽懲罰你!”
  我下意識叫道:“你不要打我!”
  他大掌似是用力揮起,落在我身上時,卻輕柔如一片鴻毛,眼神中雖然帶著怒色,卻似有幾分驚喜。
  我一邊掙脫他,一邊說道:“我不記得了……我怎麽對你起誓的?”
  他抓住我的手腕,在我耳畔說道:“你對我說,‘我起誓從此時起,一心一意跟隨蕭郎,不離不棄!若違此誓,必定遭受五雷轟頂之禍,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你都忘了麽?”
  蕭郎!
  眼前之人竟是蕭郎?
  我如同被雷電擊中,怔怔看著他,小嘴微張,將信將疑問:“你說……你是……蕭郎?”
  他輕輕一笑,清冷之色掠過眉梢,低頭在我唇上如蜻蜓點水般輕吻一記,說道:“你可不就是這麽喚我的麽?萱萱……你是失憶了,還和我鬧著玩?”
  我舒出一口氣,說道:“我失憶了。你告訴我,我們是如何相識的?還有你的名字是什麽?”
  他審視了我片刻,摸了摸我的額頭,將信將疑道:“你真的失憶了?”
  我見眼前男子形容俊美,眸中雖然略帶陰冷之色,卻對我如此溫柔嗬護,不似今日那白衣男子一般命人攔截傷害我,昔日一定與我十分熟悉,很可能就是我當日心愛之人“蕭郎”,於是溫柔答道:“當然是真的。”
  他鉗製我纖腰的雙手更緊,咬牙說道:“你害得我在父皇母後麵前顏麵盡失,還受了那邊人的嘲諷……若是依著本王昔日的脾氣,今晚非打你一頓不可,然後將你賞給屬下去!”
  我見他語氣雖凶惡,卻是句句流溢柔情,對他嫣然一笑,說道:“蕭郎若將我賞賜給屬下,不知會不會後悔?”
  他眸光凝注在我臉上,恨恨說道:“當然後悔!我最後悔之事就是在蘭陵錯失良機……隨我回王府去吧?”
  我視他道:“我還有一件要事待辦,不能隨你去。”
  他神情輕鬆,淡然道:“你要辦什麽事?我幫你辦就是。”
  我道:“蘇州開善寺旁有一棵相思樹,我尋覓多時終於找到了它,隻是如今尚且不能開花結果,我想要它的種子。”
  他唇角輕撇,微微一笑道:“原來還是為了幾株相思樹!你縱然日夜等候在開善寺前,亦是徒勞無功,不如和我一起前去建康等候。你既對紅豆如此鍾情,我承諾你,一定幫你設法尋覓到。”
  我見他如此真誠相助,歡喜不已,說道:“真的麽?”
  他凝眸注視我良久,以手輕撫我的黑發,說道:“我們回京都去吧,你不用做侍妾了,我上奏請父皇母後封你為我的側王妃,好不好?”
  我隻覺好玩,說道:“做王妃很好麽?”
  他將我鬢旁紛亂的發梢拂起,黑眸意味深長,說道:“至少比做侍妾好,我一定要籌劃一場盛大婚典,明媒正娶你入王府,讓天下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的妃子。”
  眼前的“蕭郎”對我情意真摯,神色之間沒有絲毫偽裝,聽他言語我似乎曾經對他做過有損他之事,他依然能夠寬容原諒我,我雖然並不特別喜歡眷戀他,也並不討厭他。
  我們既然曾經有過一段情緣,嫁不嫁他,對我而言都沒有太大區別。
  我並不在意這些人間名份,嚐試做一個王妃,或許還會有新鮮的感覺,遇到許多新鮮的人和事。
  我看著他,點了點頭。
  他深雋的黑眸凝出一抹淡笑,擁我入懷,說道:“你永遠都是我的,那些人……就讓他們都做白日夢去吧!”
  我聆聽著他的心跳聲,隱約有一種熟悉的感覺,並非全然陌生,心中更加確信他就是我昔日的情郎,問道:“哪些人在做白日夢?”
  他避而不答,隻道:“山間秋夜太涼,這裏不適合你住,我先帶你下山去。”
  他攜著我的手走出竹廬時,隻見竹林中閃出幾名黑衣人,一起垂手而立,齊聲呼道:“四王爺!”
  我想起昔日正是這四人在竹林中追殺過我,幕後主使之人便是他們的主子“四王爺”,卻未想到竟是我身邊的“蕭郎”,心中頓起疑惑,他若是如此不擇手段之人,我當初怎會與他相知相許?
  我遠遠瞪著那四名黑衣人,他們均不敢麵對我,紛紛垂下頭。
  他見我神情怪異,俊目掠過一絲浮光,立刻對那四人喝道:“大膽奴才,見到王妃還如此倨傲,你們昔日膽大妄為冒犯過她,連一句道歉的話都沒有?本王府中的奴才們是越來越沒規矩了!”
  那四人見他發怒,急忙跪地,領頭之人說道:“奴才等叩見王妃!當日在此竹林中是奴才貪功心切,有違王爺訓導,致使王妃受了驚嚇。奴才有罪,請王妃責罰!”
  他怒斥道:“回府後每人杖責八十,罰跪三日,待王妃原諒你們再起來!”
  那四人急忙叩首應是。
  我冷眼見他大張聲勢處罰他們,卻未必全是真,且心中惱怒那四人輕佻無禮、出言不遜,故意拉著他的衣袖道:“那晚我被他們追趕,差一點就從懸崖上跌落下去,若是稍有偏差,就見不著蕭郎了……”
  他被我一激,無法下台,隻得繼續說道:“王妃的話你們聽見了?改為杖責三百,罰跪十日!”
  那四人不敢抬頭,依然應道:“是,奴才遵命!”
  我見他們一片沮喪之態,料定平時從未受過如此折辱,心中痛快無比,向他嬌笑道:“我最喜歡賞罰分明之人,蕭郎果然沒有讓我失望!”
  他淡然一笑,說道:“你跟著我永遠都不會失望,日後我一定會賜予你更榮耀的身份地位,遠勝於南康王妃。”
  渚宮楊柳暗
  我們一起回到京都內的南康王府,我得知“蕭郎”就是當朝四皇子蕭績,被封為南康王。
  他一路對我舉止親密,情動之時亦曾對我纏綿親吻。但是每當他欲解開我衣衫之時,我就會想起那晚元翊對我的肆意欺淩,忍不住拚命抗拒他,他因我的抗拒而收斂動作,隨後輕輕撇唇一笑,似乎並不在意,隻道:“你要等到新婚之夜麽?”
  我心緒一片迷茫,不知自己為何會對此事如此排斥,嬌柔倚靠在他懷中。
  他並無勉強之意。
  蕭績回府後身邊便是珠圍翠繞、香風嫋嫋,王府中侍妾眾多,不下十數人,不斷有美人前來向他獻媚邀寵。
  我們在花廳中晚宴時,他向座中姬妾道:“王妃遠在徐州府邸,萱萱是本王的側妃,就是南康王府的正室夫人,你們都過來參拜她吧!”
  月鸞公主聞言走上前來,款款行禮道:“妾身月鸞參見王妃,昔日若有不恭之處,望王妃見諒!”
  她態度十分恭謹,言語伶俐、風姿嬌嬈,如同一枝嬌豔動人的初春紅杏,其餘姬妾雖非絕色美人,亦有動人之處,紛紛對他暗送秋波、軟語溫柔。
  蕭績絲毫不顧忌我就在身旁,坦然受之,看月鸞公主的眼神更與眾姬妾不同,蘊含無限寵戀與柔情。
  回府後數晚,他一直都在月鸞公主房中留宿。
  我並不覺得難過,隻是暗自驚訝,四皇子蕭績為人手段狠決,且品性風流,身邊花草無數,對我雖然關愛重視卻並非情有獨鍾,此等男子本應是我深深厭惡之類型,為何我當日會對他如此動心用情?
  難道我的“蕭郎”另有其人?蕭績隻不過是恰巧與他同姓而已?
  王府後院中亦有一大片相思密林,氣候漸漸入秋,樹葉稀薄,葉間紅豆均被王府中侍女悉心收藏積攢,我學著她們的模樣穿針引線,將一顆顆紅豆串起綴成手鐲、項鏈、荷包掛飾。
  一陣腳步聲響起,侍女們急忙迎接而出,我料想是蕭績下朝歸來,急忙放下手中的針線,悄悄躲藏在畫屏之後。
  他身著一襲淡紫色錦袍,外披銀白色大袖襟衣,環視房間內不見我人影,劍眉微簇。
  我從畫屏後輕巧躍出,對他笑道:“我在這裏!”
  他捉住我的手,眼神變得閃爍銳利,說道:“我還以為你又逃走了!剛才在家做什麽?”
  我向桌案上努努嘴。
  他在那些零碎針線活計中精心挑選了一陣,揀擇出一個小小的紫色香囊,將其結在腰間玉佩上,笑道:“我正好缺香囊使用,送我一個如何?父皇新封了幾名妃嬪,今晚在挽翠閣設宴致賀,你隨我一起進宮去,我借此良機向父皇母後奏請封你為妃。”
  我對皇宮全無印象,聽他說帶我進皇宮去見皇帝皇後,點了點頭。
  他審視打量著我,向門外高聲道:“將前日給王妃裁製的衣飾都拿進來!”
  幾名侍女應聲而入,手中捧著幾個紅漆托盤,走近我屈膝行禮道:“奴婢恭請王妃梳妝更衣。”
  銅鏡中,映射出一個娉婷嫋娜的身影。
  上身翠綠綢緞所製窄衣略緊,領口與袖口均鑲嵌著薄如蟬翼的柳葉綠紗,襯托出不盈一握的纖細腰肢,圓潤挺拔的豐滿雙峰;下著綠色蝶練輕裙,層層疊疊的“霞影紗”內,身體的窈窕曲線若隱若現。
  一張被侍女精心雕琢過的臉,五官精致柔美,雙眸顧盼間,似是驚鴻一瞥,卻有萬種纏綿之意,黛綠雙蛾,雲鬟半墜,眉心所帖花黃係半開荷花形狀,似是淡雅無痕,卻煥發出嬌媚之色。
  光潔的頸項間掛著一串金色花飾,最靠下的一朵卻大半隱入綠綢肚兜之內,令人眸光追隨,卻不得不嘎然而止,耳墜亦是兩朵小小金花,身形略一動便輕輕搖顫。
  微風拂過,陣陣幽香自袖內飄逸散發,那異香類似少女自然體香,兼具百花精華,令人神魂俱醉。
  蕭績輕輕邁步進入房間,站立在我身後,得意之情溢於言表,幽邃的黑眸中閃現讚許的光芒。
  他斥退侍女,以手輕拂我的臉頰,情不自禁微歎道:“半是純真仙子,半是勾魂妖姬,所謂傾城豔色,料想不過如此……萱萱,我真舍不得讓他們多看你一眼,要將你藏匿於重門疊戶之內方好!”
  我婉轉凝眸,微笑道:“我果真如此之美麽?比月鸞公主還美麽?”
  他將我抱起置於床榻上,仿佛無限沉醉,肆意親吻我的頸項,沿著赤裸的肌膚一路向下,用力在我胸前吸吮。
  我急忙推開他,他卻主動離開了我,唇邊揚起一絲詭譎的笑意,說道:“不隻月鸞,隻恐梁國上下皆無美人能與你相較,我倘若不在你身上留些印跡,今晚怎敢帶你入後宮?”
  我低頭一看,發覺左胸上竟有一枚淺紅色吻痕,一半沒入胸衣之內,另一半間雜著清晰齒印暴露在外,十分引人遐思,頓時羞紅臉頰,說道:“蕭郎,我不能見人了!”
  他冷誚一笑,低聲道:“你怕什麽?我們今晚偏就這麽進宮去。唯有如此方能讓他們知道我們有多恩愛!”
  我從他懷中站起,整理胸前微亂的發絲,問道:“他們是誰?”
  他淡淡道:“自然是父皇母後,還能有誰!”
  夜晚的皇宮燈火通明,挽翠閣中笙歌陣陣,響徹禦花園。
  一大群宮人侍女提燈在前引路,蕭績神態傲然,攜著我的手走進園中,問一名內侍道:“今晚受封的美人都是前次新選入宮的麽?”
  那內侍對他態度諂媚,忙答道:“回四王爺的話,皇上數日來接連幸了四位新選美人,分封昭儀、婕妤、容華、充華,最寵的就是那位昭儀了……”
  蕭績眉心一簇,質疑道:“怎麽位份都如此之高?連七弟母妃都隻封了修容,是誰初來尚無子息便封了昭儀?”
  那內侍見他略有不快,急忙進讒道:“說起那新妃,奴才遠遠瞧過她一眼,生就一副狐媚之相,皇上對她且是千依百順,夜夜不離……董淑儀娘娘為此氣得一日不曾進食,奴才勸了整整兩日,娘娘才消了氣,昨日進了些燕窩粥。”
  蕭績冷哼一聲道:“隻恐母妃這場氣是白生了,父皇既然被那新選妖妃迷惑,眼中豈會有舊人?本王今日倒要賞鑒賞鑒,究竟是何等人物,有這般好手段!”
  那內侍正欲接話,卻見東麵不遠處,似有數人簇擁二人行來,急忙遞眼色與蕭績,匆匆拜倒,高聲稱道:“奴才參見太子殿下、蔡妃娘娘!”
  一排紅色宮燈掩映,閃現一雙璧人儷影。
  那男子身著一襲月白色錦衣華服,袖口飾以金邊,頭戴一頂金龍攢珠冠,明眸若水,氣質沉穩高潔,他身側女子作皇妃裝扮,美麗端莊,儀態優雅高貴,二人宛若神仙眷侶下凡,十分般配。
  蕭績唇角掠過一縷冷笑,緊握著我的手道:“你認識他們麽?”
  我凝眸看去,大為驚訝,那“太子殿下”赫然是昔日在蘇州開善寺前命人攔阻我、被我以法術擊傷之人,卻不料他竟是四皇子蕭績長兄,且會在皇宮內意外遇見他,脫口而出道:“原來是你!”
  他們的眼光頓時齊齊向我身上射來。
  太子看到我的那一瞬間,溫和持重的俊容幾乎血色全失,在月光下顯現出一片蒼白,明眸中的神采不再皎潔,迸射出縷縷慘淡光影。
  他仿佛入定一般盯著我,目光觸及我的窈窕身姿,又輕輕落在我身上的某一處,宮燈的光芒與明月交相輝映,我胸口那一抹紅痕,毫無遮擋落入他眼簾。
  他明眸中的慘淡光影霎時化作一片寒芒,不過片刻之間,又如同輕煙薄霧一般,漸漸隱沒、漸漸消逝、以至虛無。
  秋風簌簌,吹落荷花池岸邊的數片梧桐葉,恰有一葉墜落在他肩上,他仿佛全無察覺,依然紋絲不動,神情寂寞、孤身佇立,身上由內而外散發出一種孤絕與淒涼,恍若置身於幽曠的深穀,而非喧鬧的皇宮內苑。
  我怔怔回望著他,腦海中倏地幻化出一株冰凍千年的玉樹,玉質卻不再溫潤柔和,僅餘冷傲與冰寒。
  我的心突然毫無來由,輕輕顫動了一下。
  一隻纖纖素手輕揚,助他取下了肩上的梧桐葉片。
  那女子“蔡妃”聲音溫柔,視他說道:“臣妾昔日之言絕非毫無根據,如今可都應驗了。殿下既然親眼目睹,當知其本性若何,殿下早日看清此女真正麵目,未必不是一樁幸事!”
  我隱約感覺她針對我方說出此言,隻覺莫名其妙,問她道:“我有什麽真正麵目?”
  蕭績伸手攬住我的纖腰,語帶親昵,惟恐旁人聽不見一般,朗聲道:“皇嫂之意是說,你本來是個純真少女,如今被我調教壞了!”
  我並沒有掙紮,仰頭問:“一定不是,她昔日曾說過我什麽呢?”
  蕭績麵容微帶著一抹邪肆之意,對蔡妃道:“皇嫂慧眼,我與萱萱鶼鰈情深,一時不慎才會如此。夫妻閨房之事本無傷風雅,怎能怨責她不該順我心意?女子不解風情,必定不能得寵於夫君之前,我就喜歡她這副嬌媚撩人的小模樣……”
  蔡妃見他語出驚人,且暗諷她故作矜持,粉麵頓時尷尬得通紅,眉間雖然微帶薄怒,卻礙著皇家體麵不便再多言。
  我見她剛才出語傷我,引得蕭績反諷於她,心中暗自覺得好玩,蕭績卻還不肯罷休,轉向太子,大笑出聲道:“不知大哥以為然否?”
  太子恍若不聞,不再凝神佇立,亦不再看我,徑自向挽翠閣而行,蔡妃等人急忙跟隨其後。
  他們走出數步遠,我們才聽見一縷淡淡的聲音道:“四弟既然如此珍視她,為何不賜她一個名份?非婢非妾,豈能稱作鶼鰈情深?”
  蕭績眼中精芒閃動,說道:“多謝大哥提醒!我與萱萱兩情相悅,她願意將終身托付與我,小弟今晚進宮來便是為向父皇啟奏此事。屆時若是有人企圖從中作梗,還請大哥多多美言!”
  太子飄逸如仙的身影凝滯了一刹,似欲回頭,腳步卻更加迅捷無比。
  我們走進挽翠閣中,眼前一片金碧輝煌,極盡奢華,數顆碩大無比的夜明珠和彩色宮燈將閣中照耀分明,亮如白晝。
  殿閣正中的金漆龍椅上端坐之人年約五十開外,麵色微黑、眉清目朗,體形健碩挺拔,雖然人過中年,依舊不失英武氣概。
  他麵帶微笑,手撫髭須,盡情欣賞階下綺年玉貌之佳人,數名新選宮娥彩女翠袖招搖,或站或坐、或倚樓台、或弄弦箏,一張張粉麵麗若春花,一雙雙秀眸脈脈含情,金玉釵釧叮當作響,脂粉之香四溢,可謂是千姿百態、風情萬種。
  禦座右側貴婦身著暗金色華服,麵容和藹可親,正與身側的一名妃嬪把酒談笑。
  我料想此二人就是梁國皇帝蕭衍與皇後郗徽,不禁抬頭向金階上多看了幾眼,蕭績早拉著我一起跪地叩首,朗聲道:“兒臣叩見父皇母後,恭賀父皇萬千之喜!”
  我俯跪在地時,聽見耳畔響起一個渾厚慈和的男子聲音道:“皇兒平身,賜座。”
  蕭績卻不肯起,低頭說道:“啟奏父皇,兒臣尚有一事叩請聖恩。兒臣春天時在蘭陵結識一女,母後曾允許兒臣收其為侍妾。她出身書香士族,品貌出眾,兒臣懇請父皇,賜予她南康王側妃之位!”
  皇帝輕輕道:“就是你身旁之女麽?讓她抬起頭來,朕有幾句話相問。”
  蕭績暗使眼色,我慢慢抬頭,看向前方的皇帝。
  不料皇帝看見我的那一瞬,手中酒杯“叮當”墜地,他居然從禦座上站起,顫聲道:“玉奴……玉奴……是你麽?”
  一言驚醒殿閣中人。
  他禦座左側一名中年美婦隨之立起,驚怔不已看向我,麵帶質疑之色道:“皇上,她隻有八分似潘妃,不是……”
  皇帝向前走了一步,仔細端詳我片刻,向那美婦歎道:“淑媛,果然是朕看錯了!”
  那美婦似有無限感傷,以錦帕拭淚道:“皇上,當日那些佞臣誣陷潘妃與臣妾都是妖狐轉世,媚惑主上,逼迫皇上處死妾等……若非臣妾身懷皇上龍嗣,隻恐當日亦如玉奴姐姐一般,慘死於刀下了!”
  皇帝攜起她的手,不覺落淚道:“朕時常夢見玉奴前來哭訴,她在地獄遭受百般刑辱輪回之苦,所以為她誦經超度,祈求佛祖庇佑她永生。朕對後宮中人向來都是悉心愛護,此生惟一辜負之人便是她了!”
  那美婦觸動心弦,哭倒在皇帝懷中,如同一枝帶雨梨花。
  忽然之間,我隻覺一道冷芒自郗後眼中發出,犀利如刀視向皇帝與那美婦身上,開言之時卻換上一副溫和語氣,委婉勸道:“請皇上節哀!滿朝文武皆知潘妃與淑媛妹妹曾是東昏侯姬妾,論罪當誅,隻因妹妹懷有皇上血脈才免了一死。淑媛生下二皇兒,得封九嬪之首,早該忘卻往日之情!縱使懷念故人,亦不該在皇上麵前時常重提此事!”
  那中年美婦似乎對郗後極為忌憚,忙止淚換上笑顏,對皇帝道:“臣妾知錯了,本不該提起這些舊事,徒惹聖心煩憂!”
  皇帝見她神情嬌怯、惶恐不安,亦不再感傷,向皇後說道:“不必責怪她了,當*****尚未來京,不知情形危急。朕萬不得已才下旨處死玉奴,若非朕以性命相護,淑媛與皇兒都無法保全!”
  郗後溫和笑道:“皇上本是多情之人,雖喜新卻不厭舊,六宮雨露均沾,臣妾亦樂成好事,今日特在此設宴,恭賀皇上與新昭儀合巹之喜,卻不知新娘子怎麽此時還未至挽翠閣?”
  皇帝見她提及新封昭儀,眸中閃爍出一抹激動神采,說道:“朕命人用禦輦接她去了,即刻就到。”
  蕭績見皇帝皇後隻顧議論立妃立嬪,悄悄拉著我退至殿側,早有小內侍置備好桌案錦氈讓我們坐下。
  我見他們這般年紀,猶在爭風吃醋,不覺以袖掩唇輕笑。
  蕭績急忙在我耳畔道:“你謹慎些!宮中可不比我的王府,處處都有耳目,不要給我惹事!”
  我看著他吐吐舌頭,頑皮微笑,眸光一側時,竟然感覺到身上襲過一陣冰寒之氣。我心思一動,立刻看向不遠處的太子,卻見他凝神正坐,神情冷漠幽遠。
  他的眸光,仿佛對剛才發生的一切視而不見,更不曾注意過我。
  ------若不是他,那冰寒氣息又從何處而來?
  寒閣露華濃
  我偷偷窺視太子之時,挽翠閣外傳來一聲內侍高聲傳報道:“貴嬪娘娘前來覲見皇上!”
  太子聞聽傳報聲,輕輕站起。
  殿閣中尚有數名皇子皇妃及公主,他們見太子起立,不敢再端坐不動,紛紛起立,蕭績亦不例外,拉著我的手站起,靜候貴嬪進殿。
  進來的卻不止一人。
  那位溫和婉致的貴嬪身後還跟隨著一名皇子,他年貌與四皇子蕭績相仿,眉目更肖似太子,從容邁步而入,早有侍女齊聲跪迎道:“奴婢參見貴嬪娘娘、三王爺!”
  蕭績見他們一起進殿,唇角驟然升起一絲不易覺察的冷峻笑意。
  他們照例行禮後,皇帝賜座,眾人才依序歸座。
  三皇子起初並未注意到閣中諸人,他目光投向蕭績時無意中發現了我,黑眸中霎時迸射出一團憤怒的火焰,俊麵遽然變色,他緊緊逼視蕭績片刻後,匆促轉身奔至金階下,麵向皇帝叩首道:“兒臣有要事啟奏父皇!”
  蕭績仿佛早有預料一般,並未落後他太久,出列跪在三皇子身側,向皇帝說道:“兒臣適才所奏之事,懇請父皇恩準!”
  皇帝略覺詫異,麵色微有不悅,淡淡責備道:“朕訓示過你們多次,說話須得莊重有節,行事多效仿太子。在朕麵前匆匆忙忙搶奏,哪位太傅曾如此教導過你們兄弟?”
  他們二人見皇帝慍怒,懾於嚴父威儀,互相對視一眼,不再爭著說話。
  郗後見狀道:“兩位皇兒多日不見皇上,料想是奏事心切,一時忘了禮儀,皇上不必生氣。世謹心念身邊美人尚無名位,急於懇求聖恩,皇上就成全了他們吧!”
  皇帝尚未開言,三皇子急忙叩首道:“父皇,萬萬不可!四弟身側之人本是兒臣姬妾,在蘭陵時兒臣與此女早已兩心相許,且有信物、情詩為證,四弟不分青紅皂白強奪其入王府,迫其為侍妾……”
  蕭績抬頭正欲說話,郗後以眼色止住他,他會意低下頭去,沉聲道:“兒臣不想為自己辯白。請父皇詢問當事之人,便知三哥所言是否屬實!”
  皇帝眸光轉向我道:“你來告訴朕,今年春天在蘭陵發生過何事?朕的兩位皇兒,你心許何人?”
  眼前情形讓我迷茫不解,太子見我之時神情隱忍孤決,曾提及讓我返回“西湖別苑”,難道我曾與他一起在別苑中相處過?三皇子敢在皇帝麵前聲稱自己有“信物、情詩”,絕非空穴來風;四皇子為我所種大片相思密林,還有那句與他永不分離的“盟約之誓”,亦非杜撰。
  他們似乎都曾與我相識,且同為“蕭”姓之人,究竟誰才是我的“蕭郎”呢?或許,此人並非他們之一,而是另有其人?
  我隻隱約感覺四皇子蕭績並非良配,或許錯認了他亦未可知,見皇帝追問,不得不跪地答道:“我記不清……”
  一句話還未說完,皇帝身邊早有一名老內侍出言喝止我道:“大膽民女,朝見皇上豈能口無謙稱,如此不敬?”
  三皇子見內侍斥責我,抬頭急道:“父皇,她本是民間女子,不懂得宮廷禮儀,請父皇容諒她失言之過!”
  蕭績冷冷道:“我的姬妾,用不著三哥如此關心!她若有錯,我與她同領罪責便是!”
  皇帝將手往龍椅柄上重重一拍,環顧殿中道:“夠了,都給朕住口!朕從未曾想過,你們兄弟竟會為了區區一名女子吵鬧到朕麵前!為免將來禍患,朕還不如賜她一死!”
  他們二人聞言,齊聲驚道:“父皇!”
  我尚未回過神,隻見一人迅疾離座而起,跪在我身側不遠處,淡淡說道:“兒臣尚有一言,望父皇容稟。”
  他屈膝跪地時,白衣襟袖飛揚,一陣清雅宜人的鬱金香襲入我鼻端,我不覺一怔,這香氣竟然如此熟悉、如此親切,仿佛千百年前就曾相識一般,我不由自主脫口嬌喚道:“蕭郎!”
  豈料一聲“蕭郎”出口,卻有六道目光飛來。
  三皇子眼帶驚喜看向我,蕭績眼神中微帶嗔責,卻並無怒意。
  太子驚鴻一瞥後轉過頭,麵容溫和肅靜,繼續對皇帝道:“三弟四弟之紛爭雖因此女而起,卻未必全是她之過。況且法不責無知者,稚女年幼,父皇以寬宏治國,不必為區區小事煩擾聖心。”
  皇帝撫須歎道:“太子之言深合朕心,依你之見,此事該當如何?”
  太子凝神答道:“兒臣以為……”
  閣門處鼓樂聲起,眾侍女簇擁著一名絕色麗人款款進殿而來,且聽小內侍傳報道:“昭儀前來覲見!”
  我聽說那新封昭儀已至,急忙與眾人一齊回頭向殿門處看去,見那昭儀略微垂首,身著一襲紅色宮裙,兩彎如黛柳眉,一雙水杏眼,櫻唇如鮮菱,正是蘭陵酒莊的千金小姐苗映香!
  苗映香目不斜視,謹依宮規蓮步輕移進入殿中,行走之間儀態萬方,她似因新承皇帝恩澤猶帶幾分羞澀,雙頰微泛紅暈,較之未嫁前更顯嫵媚風流。
  我眨了眨眼睛,確認自己所見確是苗映香,心中不由暗自疑惑:當日我見選美圖冊上有她的名字,曾經暗中施法將她的容顏篡改,她的畫像並不美貌,怎會被皇帝選入宮中?
  此事確實詭異,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皇帝見她進殿,旁若無人一般自金階而下,在她叩拜之前扶住她,柔聲道:“愛妃免禮!快隨朕過來吧!”
  苗映香依然按禮屈膝,婉言稱道:“臣妾參見皇上、皇後娘娘。”
  郗後道:“昭儀妹妹不必如此,皇上既說免禮,你謹遵旨意便是。若再拘泥禮節,反倒辜負了皇上疼惜美人的一片心意。”
  皇帝欣然攜著苗映香的纖纖素手步上金階,讓她與自己一同坐在禦座龍椅上,目光須臾不離她的美麗麵容,神情無限歡喜,心情似乎大為好轉。
  苗映香秀眸微轉,瞥見了我,立刻輕呼了一聲。
  皇帝本將全副身心都放在她身上,見她驚呼忙問道:“愛妃何事驚惶?”
  苗映香向我微微示意,對皇帝輕聲道:“紫萱亦是蘭陵人氏,昔日曾對臣妾有救命之恩,臣妾與她結為姐妹,不想今日在此遇見。”
  皇帝欣然道:“原來如此。愛妃來京多時思念家鄉故人,既然今日巧遇義妹,朕就宣詔她進宮陪伴你幾日可好?”
  苗映香斂衽稱謝,說道:“臣妾謝皇上恩典!”
  皇帝對我態度轉為溫和,說道:“你既是昭儀親故之人,朕就不再追究你之過失了,既然是四皇兒先有所請,朕就將你賜予四皇兒為妃,擇日大禮迎娶你入王府吧!”
  蕭績大喜過望,忙叩首道:“兒臣叩謝父皇隆恩!”
  太子俊容微微變色,既不說話,亦不退下。
  三皇子眸光急切,看向我道:“紫萱,你真的願意跟隨他麽?他王府中姬妾如雲,怎會真心真意待你?昔日太湖之盟,你都忘了麽?”他情急之下,又向太子道:“大哥,紫萱她本是你……”
  蕭績悠然站起,拉著我的手回座,出言譏誚道:“三哥,父皇旨意已下,莫非你還要違抗聖旨不成?”
  皇帝微笑道:“天涯何處無芳草?三皇兒不必遺憾,此事朕意已決,不必再議了!”
  皇後見皇帝有心偏袒四皇子蕭績,遠遠看了貴嬪一眼,方笑道:“今日之宴本為新人致賀,切勿喧賓奪主,皇兒們都退下吧,敬父皇與皇姨娘幾杯喜酒,或許不久便有新的弟妹降生了!”
  貴嬪眸光輕轉,看向太子與三皇子,開言道:“你們還不依父皇母後之言退下麽?”
  殿閣中一時舞樂聲四起,我們座旁幾名皇子公主與蕭績戲言玩笑,我微覺殿中氣氛沉悶,乘蕭績不備,偷偷自側門溜出挽翠閣外。
  荷塘畔長廊盡頭走來一人,同樣是皇子裝扮,行色匆匆行至挽翠閣前,幾名侍女行禮道:“奴婢參見二王爺!”
  二皇子微微頷首,腳步不停進入閣中,走近金階低聲向皇帝低聲奏了幾句,皇帝臉色頓時沉重下來,說道:“怎會如此?明日早朝再議!”
  我見皇帝神色憂急,座中諸位皇子都肅然而坐,料想朝中出了異常變故。皇帝心緒沉悶,坐了不多時便命散席,攜著苗映香返回後宮,命宮人帶我一起前往她所居凝香宮。
  蕭績略有不舍之意,暗中輕撫我指尖,悄悄叮囑道:“你且去住上幾日,三日後,我會向母後進言接你回王府!”
  我向他微微一笑,跟隨在侍女身後。
  次日清晨,我剛剛迷蒙著醒來,苗映香的身影出現在房間內,笑語盈盈走近,側身坐在我床畔,問道:“妹妹睡醒了麽?”
  我揉揉眼睛坐起,說道:“姐姐好早!”
  苗映香將紗帳挽起,柔聲說道:“我侍侯皇上五更時分起身視朝,再睡不著了,過來看看你。你離開蘭陵後去了何處?苗二說你尋找相思樹卷冊,如今可找到了?”
  我心中亦有千言萬語要詢問她,遂將別後情形對她講述了一遍。
  苗映香麵帶憂色,說道:“皇上回宮後曾提起過你,誇讚你美貌出眾,頗似前朝潘貴妃,隻是擔心你惑亂他的皇子們,昨日三王爺、四王爺為你爭執不下,連太子都肯出列為你求情,恐非吉祥之兆。”
  我並不覺得可怕,笑道:“皇帝既然將我賜予蕭郎為妃,還有什麽可怕的?姐姐還在擔心他會因此處死我麽?”
  她低聲道:“皇上雖然仁慈,對太子皇子們管教卻極為嚴格,你不可不防。我聽說皇上昔日曾經逼迫七王爺暗中處死徐妃,是太子求情才免她一死,七王爺從此對徐妃就冷淡下來了,你在王府中須得處處小心謹慎,以免重蹈徐妃覆轍。”
  我見她真心關懷我,十分感動,故意逗她玩笑道:“有你這樣的好姐姐,我才不怕呢!縱使皇上惱我,看在姐姐的麵上,想必不會多加斥責。”
  苗映香斥退侍女,眼圈微紅,向我低歎道:“妹妹有所不知,當日若非官府強逼爹爹送我入宮,我決不願意入後宮來,更從未想過這番榮華富貴。皇上新選了無數美人,他待我雖好,誰知能有幾日恩寵?我既已入宮,隻能打起精神盡心侍侯他……隻可憐爹爹母親在家鄉年邁無人照料,此生再不得相見了!”
  她聲音漸低,眼角隱然有淚,我見她傷心思念父母,且在蕭績王府中目睹眾姬妾爭相邀寵,又見昨晚挽翠閣中皇後、淑媛、貴嬪等人在兒女們麵前公然爭風吃醋,料想後宮美人相鬥更加厲害,她一定受過不少委屈。
  我曾經塗改卷冊阻止她進宮卻未遂,有心救她出宮,隻是如今木已成舟,皇帝寵幸過她封為昭儀,不知她心意如何,於是問道:“姐姐,若是我能夠相助你出宮去,你願意離開皇上麽?”
  她微有怔愕之色,看向我道:“妹妹是戲言哄我開心麽?皇宮禁衛森嚴,莫說你我區區女子,縱使高手亦不能隨意出入,如何出得去?”
  我握住她的手,微笑道:“隻要姐姐願意,我自然有辦法!”
  她秀眸中神采閃爍,說道:“若是能夠再回到父母身旁,得以侍奉天年,我求之不得,隻是不能連累了別人才好……”隻聽外間侍女輕聲道:“稟昭儀娘娘,禦膳坊送紅棗燕窩羹來,請娘娘進用。”
  苗映香急忙止住話頭,向我道:“妹妹起來梳妝吧,我們一起用早膳。”
  我梳洗完畢與她一同坐在桌案畔,她正欲將一勺紅棗燕窩羹喝下,我隻覺鼻端傳來一陣奇異的辛香之氣,細細分辨,竟是一味奇寒的草藥氣息,如今時值秋冬,若是長期服用此藥體質難免虛寒,以苗映香之嬌弱形狀,頂多支持到冬至時分便會臥床不起。
  我不動聲色將她的小勺接過,說道:“這燕窩羹不夠甜,姐姐加些冰糖再吃!”然後暗施法術將藥性祛除,重新遞與她。
  她毫無察覺,含笑進食,周圍侍立的眾侍女急忙上前殷勤侍候。
  苗映香獨享皇帝專寵,宮中難免會有嬪妃嫉妒她,我暗自揣測在她的飲食中下藥之人,腦海中閃現的第一個人竟是郗後,我隱隱約約感覺到,郗後此人心機深沉,一定不似她的外表那般溫和賢淑。
  皇帝下朝回到凝香宮後,我從一名小內侍處探聽到了一些消息。
  朝中果然有大事發生,江淮一帶近日暴雨連綿,淮水猛漲,梁國修建了三年的浮山堰一夜之間天塌地陷、海嘯山崩,將淮水下遊房屋、農田盡化為一片澤國。將近秋收之時,江淮平民顆粒無收,天氣漸涼,且難以抵禦饑寒,一時之間竟凍餓死數萬人,屍橫遍野,狼藉不堪。
  北魏聞訊趁亂發兵進攻梁國,兩軍對峙於壽陽城數日,二皇子蕭綜兼任壽陽刺史,眼看梁國守城眾將不敵,急忙回京搬救兵。
  早朝之時,皇帝與眾臣決議,命二皇子蕭綜率兵二十萬守壽陽附近的彭城、三皇子蕭綱率兵十萬守揚州、四皇子蕭績率兵十萬守徐州,同時命太子蕭統監國,禦駕親率精兵三十萬前往救援壽陽,即日離京出征。
  北魏南梁,一場戰火交鋒誓不可免。
  當天夜晚,皇帝在凝香宮內設宴,詔來一班彩女舞樂與苗映香餞別,我見皇帝對她眷戀不舍,不便在一旁礙眼,借故走出宮門外。
  宮內笑語喧嘩,宮外寂靜無聲。
  秋夜漸涼,天空一輪新月如鉤,閣外池塘中幾株殘荷迎風搖曳,月眉的稀碎光影在池中泛漾,化作一片片銀白色水痕,皇宮中亭台樓閣密布,透著一種冷靜和淒清感覺。
  我走到山石畔,脫下繡鞋,將赤裸的雙足輕輕踩踏在青石鋪就的池塘邊沿,倚靠著長廊圓柱,和著月色輕輕吟唱一首古詩小曲道:“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餘裏,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長,會麵安可知?胡馬依北風……”
  恰好唱至此處,一滴露水滴落在我足尖上,冰涼微癢,我俯身撫摸洇濕的秀足,停止了歌唱。
  不料卻有一男子聲音接著我的詩,緩緩吟道:“越鳥巢南枝。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返。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
  我嚇了一跳,急忙站起遠眺,見荷塘一側佇立著一名白衣男子,明眸若水、風神如玉,寬大的衣袖隨風飄揚,正向我看過來。
  飛絮隨風散
  日落桑榆、夜風西拂,禦花園內隱約傳來幾隻夜鶯宛轉低啼之聲。
  我隔著大片的殘荷,看清了來人模樣,正是東宮太子蕭統。他身著白衣,風華氣質猶如一輪明月懸空,即使在隱晦不明的星夜,亦散發出異樣光彩。我今夜隨意行走遊玩,不料竟在禦花園中恰好遇見他。
  他沿著荷塘緩步行走,我想起他在挽翠閣中曾為我向皇帝進言求情,遂向他嫣然一笑,待他走近我時,柔聲說道:“昨晚多謝你相助!”
  他在離我一丈遠處停下腳步,恬淡的神情略有變化,明眸中透出一絲淡淡的疑惑,卻並未回答我。
  我以為他不曾聽見,又向他展顏嬌笑道:“太子殿下,謝謝你昨晚幫我向皇上求情。我不會再和你計較蘇州開善寺之事了,我們講和吧!”
  他眸光隨即轉向我赤裸雙足,輕聲問:“那日他們發出暗器,不慎失手傷了你,如今可還疼麽?”
  我搖搖頭,問道:“磕磕碰碰一下,小傷而已,早就不疼了。我隻是不明白,我既不是盜賊欽犯,也不認識你們,你們當日為何要捉拿我?”
  他聽聞此言,神色急遽變化,清澈的眼眸中透出洞悉一切的光芒,問我道:“我們在蘇州相遇之前,你從未見過我,亦未曾見過三弟和四弟,對麽?”
  我並不否認。
  他緊接著又道:“是四弟告訴你,你們曾經相識,而且還有盟約,然後你才跟隨他來到京都,對麽?”
  我驚愕不已,眨眨眼睛,表示認可。
  他明眸中泛起一絲微痛之色,身影如箭之疾至我麵前,說道:“正因如此,你才甘心嫁與四弟,才會如此思念他?‘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餘裏,各在天一涯’,四弟即將領兵遠征,今日在校場點閱兵將,一時無暇分身來看你,你是深夜在宮中獨自行走流連,也是因為他了?”
  我正欲辯解否認,一陣淡淡的鬱金香氣息迎麵而來,雙手被他緊緊握住,動彈不得。
  他溫熱的掌心傳遞出一種奇異的熱度,伴隨著他身上的特殊香氣,讓我在恍恍惚惚之間心生疑惑,這位看似高潔俊雅的太子,竟然會屢次對我肆意親近,其中必有緣故。
  他見我並未盡力掙脫他,順勢一帶,將我整個人擁入懷中,聲音微帶顫抖道:“小紫兒……我的小紫兒,眼下我該如何對你才好?我不知你因何故忘記了蕭郎,可蕭郎卻不能忘記你……無論你對我做過什麽,我都沒辦法恨你,難道真如師傅所說,我此生注定會遭遇一段孽緣麽?”
  他擁抱著我的感覺雖然陌生,卻並不惹人厭憎。
  我被他緊緊擁住,心跳漸漸平靜下來,抬頭注視他英俊秀逸的麵容,心弦不禁微微顫動。
  他的雙眉筆挺如墨畫、明眸清朗如晨星,鼻梁挺直、薄唇弧線優美,十分俊美之中猶帶三分剛毅、三分瀟灑與五分飄逸,夜風將他鬢旁幾縷發絲吹起,發尾輕拂過他豐澤的雙唇,極具誘惑。
  與四皇子蕭績相處之時,我從未有過這般強烈的感覺,眼前之人明明似曾相識,腦海中卻並無與他相識的印象,他僅僅隻是擁住我,已讓我怦然心動,暗自揣測。
  ------難道眼前之人才是我真正的“蕭郎”?隻因阿紫與青蒿刻意封印我對他的記憶,以致我對他的遺忘比任何人都更徹底,連半點痕跡皆無?
  我忍不住以小指撥弄開他唇角幾縷發絲,眸光嫵媚溫柔,嬌聲道:“什麽孽緣?我不記得以前之事了,你告訴我吧!”
  我手指輕柔拂過他雙唇時,他恰好低頭看我,與我的眼神相遇的一刹,情不自禁將我的指尖噙住一吻。
  他溫潤的舌尖輕輕舔舐著我,一陣陣麻癢的感覺從指端傳來,我急忙縮回手藏在身後,嬌嗔道:“太子,你居然咬我呢!”
  他緊摟住我的纖腰,將我抱起離地,恍若無人之境一般,忘情注視著我的臉,低聲道:“紫兒……你幾次三番狠心棄我而去,讓我情何以堪?‘相思無終極,長夜起歎息’,東宮粉黛如雲,若非孽緣,我怎會唯獨放不下你?”
  他向下驟然低頭,將雙唇覆蓋在我的嫣紅唇瓣上,盡情吸吮流連,我身子懸空,隻得伸手勾住他的頸項順應著他。
  他的親吻纏綿悠遠,溫柔中帶著激烈的索取之意。
  我茫然中呢喃道:“蕭郎……”
  他見我略有回應,將我緊緊摟在胸前,借著寬大衣袖遮掩,在空曠的禦花園內肆意擁吻我。
  二人正在纏綿之際,突然聞聽人聲鼎沸,我耳畔響起數聲驚呼,其中一人聲音正是苗映香,急喚道:“妹妹!”
  一陣燈火閃耀,蕭統輕輕將我身子放下地,眸光沉穩如水,看向來人。
  皇帝、苗映香與數名凝香宮侍女佇立在不遠之處,一大排宮燈將他們的臉色照徹分明。
  苗映香驚睹眼前一切,嚇得花容失色。她身側的皇帝眼神沉穩緊盯著我,麵帶驚惶和憤怒,周身卻散發出一種淩厲的氣息------那是帝王才會散發出的銳利殺氣。
  蕭統見皇帝目睹適才我們擁吻情景,迅速前行一步,跪倒在荷塘畔,擋在我身前道:“兒臣有錯,請父皇責罰!”
  皇帝凝視他良久,怒色反而漸漸收斂,問道:“皇兒,你錯在何處?”
  夜風輕輕吹起蕭統的白色衣袖和發梢,他眸光依然鎮定,應答道:“國難當頭不思社稷,深夜在宮中行走遊玩,此其一;罔顧宮規、行為不檢,此其二;父皇即將出征,兒臣不但不能為父皇分憂解難,反而驚擾父皇,此其三。”
  皇帝冷冷道:“除此之外,還有沒有?”
  他凝神片刻,答道:“沒有。”
  皇帝回頭向苗映香道:“愛妃,你本是一番好意前來尋找她回宮,朕欲與你同賞宮中夜景,豈料看到如此不堪入目之事!朕今日對你不住,縱使惹你煩惱,無論如何也要將此女……”
  苗映香神情驚惶,不待皇帝說完,急忙跪地叩首,垂淚哀求道:“皇上息怒,臣妾妹妹年幼無知,請皇上寬宥!況且她心有所屬,與四王爺情投意合,隻恐此事未必是她主動所致!”
  我見苗映香極力為我辯解開脫罪責,言語暗指太子對我心懷不軌,隻恐她所言會激發皇帝對太子的不滿,不由暗自著急。
  皇帝眼神果然變得無比犀利,逼視著太子,含怒問道:“朕再問你一次,除了那三錯之外,你可還有錯?”
  蕭統猶豫了片刻,俊容微微變色,答道:“兒臣……不應對四弟妃嬪心生異念,敗壞天理倫常。”
  他說出這一句話,似乎無比艱難,更似是百般不願。
  皇帝目光沉痛,聲音哽咽道:“皇兒,朕正是要你親口說出此言!前番佛珠魘鎮之事雖與你無關,你卻不可推托遺失佛珠之罪,你一向行事謹慎,怎能如此粗心大意?你在西湖別苑內滯留半月,音訊全無,朕亦不想追究你為何如此。今晚朕親眼目睹一切,你讓朕如何評說你?”
  皇帝似是無限激動,步履踉蹌不穩,苗映香急忙站起攙扶著他,柔聲勸慰道:“皇上保重龍體,不必如此!”
  蕭統靜靜跪地,聆聽皇帝斥責,見皇帝氣怒傷心至此,抬眸說道:“兒臣思慮有欠周全,且做出有失德行之事,是兒臣之錯。”
  皇帝見他並不為自己分辨,眼眸中淚光湧現,顫聲道:“你都承認了?你……皇後所言不假,今日東宮太子,早已不是昔日德行兼備的太子了,朕多年來對你的教導,全是枉費心思!”
  蕭統伏地叩首,抬起頭時,雙眸依然平靜如水,緩緩道:“兒臣才疏德淺,讓父皇傷心失望,甘心領受父皇責罰,決無怨言。”
  皇帝含淚搖頭,厲聲道:“責罰?你難道以為朕不敢廢了你麽?”
  我見皇帝怒極之下竟然說出廢太子之言,忙道:“且慢!”
  皇帝向我視來,沉聲道:“你有何話說?”
  我向前一步,笑道:“皇上不必生氣,適才情形眾人皆共睹,是我主動勾引太子的,我對三王爺、四王爺所用的手段亦是如此,今晚之事與太子無關,請皇上處罰我吧!”
  皇帝所言遺失佛珠、封鎖別苑音訊等等事件,太子的確有著難以推卸的責任;他身為太子,深夜與我在禦花園中親密,雖然行為不檢,卻算不上滔天大罪。
  今晚之事本因我而起,若非我主動撩撥他、故意讓他低頭看見我柔媚眼神,他一定不會在室外對我恣意親密,我卻未曾料到會不慎惹出一場大禍,甚至有可能連累他失去太子之位,無論如何,我決不能袖手旁觀。皇帝言語中對太子依然十分看重,我不如承擔罪責,讓他殺我一次發泄出心中怨怒,就不會再遷怒於太子,對他之品行生疑。
  皇帝聽我說完,雙眸寒芒迸射,麵容顯現出狠決之色,說道:“朕早知此事必有內情,皇兒們一個個舉止失常,定是有人蓄意挑起紛爭。你且如實招認,為何要如此戲弄他們?”
  我存心欲引他惱怒,故作嬌媚之態,說道:“皇上不是已知緣故了麽?我正是為了戲弄他們而戲弄他們!”
  皇帝氣得渾身顫抖,冷聲道:“妖女!你既然坦認此事,朕即刻就賜你白綾三丈,外加鴆酒一杯!”
  我微笑道:“多謝……”
  一語未了,蕭統聞言神色遽變,不再矜持顧忌,起身向我飛掠而來,以手緊緊遮掩住我的雙唇,急道:“她出身民間、年紀尚幼,生性肆無忌憚,說話不知輕重,父皇不要聽她一麵之詞!”
  皇帝見他與我相距極近,怒斥道:“皇兒!你如此言行,成何體統!”
  蕭統挺身擋在我麵前,說道:“兒臣有一言,請父皇容兒臣說話!”
  皇帝按捺著怒意,沉聲道:“你說吧!”
  蕭統凝視著皇帝,緩緩道:“父皇一心向佛,佛曰世間無不可渡之人,宜慈悲為懷教化眾生。她雖然性情頑劣,本性卻純真,不如將她送至佛門潛心修行數日,若能將其教化成端莊賢淑女子,亦為大善。”
  我萬萬不料他竟然想出這種方法來救我,咕噥道:“我才不要做小尼姑……”
  皇帝臉色本來稍有緩和,聽見我的低語,立刻向身後內侍道:“賜酒!”那內侍唯唯諾諾應聲欲去。
  蕭統猛然回頭視我,語氣微帶冷硬道:“此事由不得你,你非去不可。”隨即向皇帝叩首道:“父皇,今晚之事兒臣已知錯了,兒臣會在宮中禁戒十日閉門思過,請父皇速速下詔,將此女送至遠離京都的庵堂修行。”
  皇帝微微頷首道:“若是有人日後問及此女去向,你如何解釋?”
  蕭統凝神答道:“禍國妖女,斷不可久留於京師,父皇已令其了卻塵緣。從今以後,無論何人均不得過問追尋其蹤跡,違者以國法處置。”
  皇帝逼視他道:“若有人監守自盜,又當如何?”
  蕭統道:“若是監守自盜,自然罪加一等。”
  皇帝似乎很滿意他的回答,合了一下雙眸,歎息道:“皇兒,朕並非不肯讓你們順心遂意……朕半生征戰,曆盡艱辛方有今日局麵,北魏乘天災來襲,意圖逐鹿中原,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日後恐更無寧日!朕的大梁江山早都要交與你,你萬萬不可讓朕失望!”
  蕭統叩首道:“請父皇放心,兒臣決不會再犯錯!”
  我見他們父子和解,心頭如釋重負,不再擔心此事會連累蕭統受罰,眼珠轉了一轉,問道:“你們要送我去何處當尼姑?”
  數名皇宮侍衛手執粗大鎖鏈走近我,苗映香料知此事再無挽回餘地,急道:“皇上,不要如此對待臣妾妹妹!她隻是一名柔弱少女,讓她自己出家修行去吧!”
  我靈機一動,說道:“我想去鎮江城外的蓮心庵,能讓我去那裏麽?”
  皇帝尚未回答,蕭統起身淡淡道:“佛道殊途同歸,在何處修行並無區別,你若想去鎮江,讓宮中侍衛送你前去。”
  苗映香見皇帝不說話,繼續哀懇道:“臣妾求皇上成全妹妹心願!”
  皇帝終於輕輕點了點頭,沉聲道:“今晚就將她送走。膽敢透露今晚之事隻言片語者,立斬無赦!”
  他們要將我驅逐出宮廷,我並不覺得難過,反而覺得有趣,隻是擔心苗映香被人暗算,乘道別之機悄悄對她附耳說道:“郗後並非寬宏之人,姐姐日後多留心宮中膳食,多多保重!若有機會,我會回來看望姐姐的!”
  苗映香似乎還不全然明白我話中之意,含淚叮囑道:“妹妹亦要保重,在佛門修身養性,日後一定有再見之期。”
  皇帝攜著苗映香之手遠去,那些皇宮侍衛不再為難我,走近我道:“請姑娘上路。”
  我走出數步遠,偷偷回頭看蕭統,隻見夜空一輪孤月映照,他靜靜佇立在滿池殘荷畔,寬大衣袖隨風飄飛,背向我而立。
  我心道:“今晚偶遇你,一時情錯心動,反惹出這場風波。無論你是不是我的蕭郎,從此以後我們再不會相見了,你隻管安心做你的東宮太子,我一定不再給你惹麻煩。隻是我這番人間遊曆倒是有趣得緊,沒做成南康王側妃,倒先要做尼姑去。我暫且先耐著性子做幾日小尼姑,然後乘機溜走就是!”
  想到此處不覺暗笑,又想到四皇子蕭績,我跟隨他來京數日,他對我悉心照拂,猶在滿心期待皇帝賜婚。今晚我被皇帝暗地打發出皇城,料想皇帝語氣堅決,連太子都不敢違抗他,蕭績必定不敢抗旨,心中一定憤懣不已。
  我見皇帝身影消逝不見,轉身對蕭統大聲喊道:“太子殿下,如果四王爺前來尋我,麻煩你幫我轉告他,謝謝他對我的照顧,來生有緣再見!”
  他緩緩道:“我一定幫你轉告四弟,你還有話給別人麽?”
  我想了一想,京都中並無熟識之人,說道:“沒有了,謝謝你。”
  他應道:“不必客氣。”
  他雖然語氣溫柔,卻始終不肯轉身看我一眼。
  我走到皇宮西門處,輕輕躍上出宮的馬車,對駕車的車夫笑道:“走吧!”
  落霞寂鍾梵
  皇宮侍衛一路“護送”著我前往鎮江,鎮江知府暗中接到消息,亦派遣出數名官差等候在鎮江城外驛亭處,一起將我帶到蓮心庵前。
  靜心師太聞聽叩門聲,急忙率小弟子們迎候而出,將數名官差押解我前來,一時慌亂不迭,隻道:“阿彌陀佛!小庵從不與官府結交,亦是守法良民,不知諸位大人因何而來這世外修行之所?”
  那名押解我的皇宮侍衛統領將禦賜腰牌亮出,對她說道:“下官奉皇命遣送一位姑娘前來貴刹,因其生性放肆頑劣,皇上有旨意命她出家修身養性,請師太引導其皈依佛門正道。”
  靜心師太聽說聖旨,立刻垂首合十,躬身說道:“貧尼遵旨。”
  那侍衛統領語氣隱隱含威,說道:“下官還有一言提醒師太,此女本係奉旨出家,若是任她走失逃逸了,皇上查問起來貴刹一定難逃罪責。師太須得用心嚴加管教她才是。”
  我不禁暗自叫苦,他們竟然威脅靜心師太看住我,我如果偷偷逃走,蓮心庵內一幹人等都脫不了幹係,而且不知道皇帝何年何月會突然想起我來“查問”一番,豈不是連累了她們?
  我思來想去,靈機一動,想出一脫身妙計,於是對他們笑道:“你們放心好了,我既不會‘走失’,也不會‘逃逸’。若是生死有命,屆時你們可不能怪師太不曾照看好我!”
  那統領看我一眼,好意叮囑道:“皇上慈悲為懷,姑娘隻管安心在此修行,必有佛祖庇佑。”
  他們不便在尼姑庵前多作停留,差使交接完畢,告辭而去。
  靜心師太將我領回庵內,仔細端詳我半日,詢問其中經過緣由。我不敢在她麵前提及蕭家皇子們因我而生紛爭之事,隻說自己無意中闖入禦花園,被皇帝發覺,欲賜死我,太子出言求情才放我出家雲雲。
  靜心師太聽我說完,微微嗟歎道:“昔日我早已察覺你與我有緣,不想應在此事上。我且收你為徒弟,賜你法號‘慧如’,與慧覺慧明同輩,今日就替你剃度吧!”
  她轉向慧覺,說道:“取法器來,我替慧如落發。”
  我聽說“剃度”二字,見慧覺依言轉身去取剃刀,青灰色小尼帽下一根青絲俱無,一時驚嚇得跳起來,緊緊握住胸前垂落的一縷發絲,急忙叫道:“不要!”
  靜心師太以眼色止住慧覺,看向我道:“皈依佛門須得心境淡泊,徹底遺忘紅塵中人與事,你若是不願落發,又豈會安心修行?”
  我心中萬分不舍這一頭幻化成人間少女才有的烏黑秀發,連連點頭道:“師父,我一定會潛心向佛的!但是我不要落發!”
  她見我神情堅決,並不勉強,說道:“你既然來到這裏,就是我的弟子。佛渡有緣人,你先在此靜心參佛數日,命中是否能夠皈依正道,數日後自然可見分曉,稍後再落發亦可。”
  我見她開明大度,肯讓我帶發修行數日,心中大喜過望,且念及她昔日相贈我相思樹卷冊之恩,跪地叩首道:“徒兒謝過師父!”
  我在蓮心庵中住下,悠閑度日,無比清淨逍遙。
  每日清晨,我隨慧覺一起下山取水,回到禪房誦經或抄寫經卷,兼有早晚功課,聽靜心師太講說佛門因果、諸佛來曆。
  皓月當空之時,我在蒲團上凝神打坐,法術功力較之以前頗有進境,偶爾嚐試著使用隱身術與慧覺捉迷藏,她找遍房間都找不見我,時間最長的一次竟然持續了整整三個時辰。
  轉眼數日已過。
  傍晚時分,一抹晚霞自天邊映現,將白色的雲朵渲染成金紫色,我見一朵雲彩形似蓮花,極其美麗,不知不覺走出蓮心庵後門,站立在一列通向山頂的石階上遙瞰落霞。
  山風吹起我身上的青灰色緇衣,我將秀發挽成一個平整的小發髻藏在尼帽之內,若不仔細觀察,與慧覺的打扮毫無二致,儼然就是一個幹淨清秀的小尼姑模樣。
  庵內傳來數聲鍾磬木魚輕響,我聞聲回過神來,知道晚課時辰已至,不敢稍有耽擱,匆匆忙忙轉身準備回轉庵中。
  我剛剛邁步下山階,眼角餘光卻忽然瞥見一個黑衣人影向山林中迅疾閃避躲藏,他似乎暗中窺視我許久,不料我突然轉身,閃避不及被我發現。
  我萬分疑惑,唯恐是四皇子蕭績手下那些黑衣人中的一名,大聲喝道:“你是何人?為何在庵堂之後偷窺?”
  那人明知行跡泄露,卻並不回答我,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蓮心庵地處偏僻,庵中全是修行女尼,香火亦並不旺盛,此人行跡詭異,鬼鬼祟祟前來庵堂偷窺,一定有所圖謀。我本想追趕上他問個清楚,聞聽庵堂內鍾磬聲急響,隻得先行回到庵中。
  當天夜晚三更時分,慧覺等人早已沉入夢鄉。
  我躺在禪床上輾轉難眠,將雙手枕在腦後,靜心思索那黑衣人來曆,不料突然聽見禪房屋簷上一陣輕響,當即警覺一躍而起,從窗口向外追趕,並沒有驚動庵內任何人。
  他似乎故意引誘我出庵,一路留下聲響,那響聲雖然極輕,在寂靜的夜裏卻聽得分明,我追趕至庵堂院牆之外時,果然見到一名黑衣人靜靜站立在不遠之處,他身材魁梧高大,麵蒙黑巾,腰際佩一把彎刀,彎刀上的金色嵌飾在淡淡的月光下發射出奪目光華,仿佛是一個狼頭。
  我見到犬狼之類,不由自主全身發冷,鎮定了片刻,問道:“閣下可是日落時偷窺庵堂之人?為何無緣無故驚擾佛門清靜?”
  那人見我相問,從懷中取出一幅數寸見方的小小卷軸,在我麵前展開,說道:“冒昧前來,向姑娘請教一事!”
  我看向那幅卷軸,不由暗暗吃驚,那卷軸上赫然是一名女子畫像,她與我麵貌幾乎一模一樣,發挽雙髻,一身輕紗所製衣裙隨風飄起,神情恬淡悠遠,潔白纖細的足腕上套著一枚九龍環佩。
  畫中女子發式衣著,是那晚夢境中我被阿紫送入北魏皇宮時的裝扮,那枚九龍環佩正是北魏皇帝拓拔元翊相贈我之物,早被我丟棄落入山間竹廬下的深穀。
  我漸漸忘記與拓拔元翊的一夕情緣,對他的印象已漸漸模糊,突然見到這幅畫像,且聽那黑衣人似是北方口音,心中猜想此人與北魏必定有關聯,一時沒有應答。
  那人見我注視卷軸不語,又自身邊掏出一物,在我眼前晃了一下,問道:“不知姑娘可曾見過這枚九龍環?在下奉命前來尋找畫中人,前日恰好在此山穀中撿拾到此物,想那畫中人必定來過此地,是以暗地在山中尋訪,無意得見姑娘,並非有意偷窺佛門。”
  我假裝毫不知情,說道:“小尼是世外修行人,不知施主所言何意,更從未見過這般貴重的龍環。世間麵貌相似之人頗多,施主想必是認錯人了!”
  那人仔細打量我片刻,才道:“恕我直言,姑娘確實不似佛門中人。世間麵貌相似或許有之,隻是姑娘不但麵貌與畫中人相似,連神情氣質都如出一轍,怎會如此巧合?”
  我見他如此執著,笑道:“你倘若不相信,我也沒辦法。你與其在此白白耗費時間,不如再去其他地方尋覓,或許還有收獲。庵堂本是清靜之所,切勿驚擾我師父和師妹修行。”
  那人見我對他態度溫和,坦言道:“不瞞姑娘,我本是北魏皇帝陛下禦駕前十二護法之一,此環係我國皇宮至寶,皇上數月前於夢中邂逅一名南國女子,將此環贈與她,卻不料夢境成真,醒來後不見了龍環,因此派遣我們前來中原尋覓,我們至今一無所獲,實在難以向皇上交代。”
  阿紫曾告訴我北魏人性情大多耿直,這北魏護法既不強迫我、亦不暗使手段,如此誠懇坦率將事實對我說出,我對他的印象不覺大為好轉,說道:“你雖然沒有尋覓到畫中人,卻帶回了寶物,也算是不辱使命。既然是夢,自然不能當真,你們皇帝更應該明白這個道理,一定不會責怪你們的。”
  那人聽見此言,說道:“看來姑娘是執意不肯相認了,我隻能回轉盛樂,將姑娘言語如實稟報皇上……”
  我急忙止住他道:“不要!你若是讓皇帝知道,他再派遣你前來,豈不是又讓你勞累往返一趟?你不如告訴他從未見過我更好!”
  那人終於忍不住笑出聲道:“我倒不怕勞累往返,姑娘可是擔心我們給庵堂招惹麻煩麽?”他隨手將蒙麵黑巾取下露出真容,說道:“我叫酈道成,封號金狼護法,不知可否與姑娘交個朋友?”
  我見他年約二十開外,濃眉大眼,雖非英俊男子,身上卻有一種豪邁灑脫正氣,於是應道:“當然可以。但是你要答應我,不能讓北魏皇帝知道我和那畫中人長相相似。”
  酈道成點頭允諾,說道:“你既不願跟隨皇上,我又何必多此一舉?如今太後不再垂簾,兩國交戰正酣,皇上親政主持大局,暫時不會太過關注此事,你盡可放心。”
  我見他提及兩國交戰,數日來不知外界風雲如何變幻,隨口問道:“聽說梁國皇帝禦駕親征,如今戰況如何了?”
  酈道成笑道:“你是方外之人,我亦不妨對你直言,梁軍雖擁兵數萬卻貌合神離,我軍勢如破竹,數日連奪十四城,南康王蕭績所鎮守的徐州恐怕保不住了!”
  他輕描淡寫的幾句話,讓我不禁暗生憂慮。
  北魏小皇帝拓拔元翊剛剛親政就大舉興兵進犯南梁,必有吞並中原、統一天下之誌,氣焰十分囂張,而且南軍遠遠不及北軍凶悍,此時氣候逐漸入冬,對南軍更是大為不利。
  南梁皇帝蕭衍親自率領精兵三十萬禦駕前往壽陽救援,加上諸城駐守兵力,及附近城池幾位皇子率領的四十萬大軍,約有百萬雄師之眾,卻落得一番慘敗結局。南梁不但失去了壽陽,數日之間還被北魏攻下十四城,戰況之慘烈可想而知。鮮卑鐵騎兵臨徐州城下,四皇子蕭績能否力挽狂瀾?
  我試探著問他道:“徐州很容易攻下嗎?”
  酈道成似乎頗有信心,對我說道:“你們女子不知兵法戰術,壽陽城失守,四皇子蕭績統兵十萬鎮守的徐州隻是一座四麵無援的孤城,晉安王蕭綱距離徐州太遠,徐州附近雖有豫章王蕭綜守彭城,卻……此戰必勝無疑。日後皇上一統江山,你我都是大魏臣民,再無南北之分,你覺得如何?”
  我不置可否,隱隱感覺他“卻……”之後隱諱著一樁機密,蕭績處境一定很危險。雖然我從未親臨戰陣,可我知道兩國交兵的殘酷性,一旦徐州城破,無論是皇子還是庶民,等待他們的就隻有被俘虜或者死亡。
  我向酈道成說道:“你如今在軍中效力嗎?”
  酈道成搖頭道:“十二護法隻效命於皇上,我們雖知軍情,卻不會幹涉戰事。我須將九龍環盡早送歸京都,我們既然是朋友,你所交代之事我一定滴水不漏,不知你法號何名?”
  我答道:“師父賜予我的法號是慧如二字。”
  酈道成拱手笑道:“慧如,希望日後能有機會再見,後會有期!”
  他言畢轉身下山,黑衣身影瞬間消逝不見,我回轉庵中,一邊走一邊暗自思忖。
  蕭績為人風流倜儻,行事不擇手段,對我表麵看似凶惡蠻橫,其實處處關心體貼,侍女們告訴我,王府後院中的那一大片相思林係他親自監督種植而成,為我裁製新裝的衣料亦是他親手精心挑選。若非那晚我在禦花園中意外遇見太子被皇帝驅逐出皇宮,或許我們還能夠成為夫妻,我怎能故作不知,在蓮心庵中安然度日?
  雖然我對蕭績並無特別心動的感覺,我依然不忍心見他遭遇劫難,想設法助他躲避此劫。
  隻是那鎮江知府極其可厭,隔三差五便派遣官差前來查問我在庵中情形,我若私自離開蓮心庵,又恐靜心師太等人受他們責難,如今之計,惟有瞞天過海騙過他們。
  我計議已定,悄悄回到禪房中躺下。
  次日天明時分,慧覺如往常一般喚我起床下山擔負溪水時,我假裝臉色煞白,以手捂住心口,說道:“師姐,我犯舊疾了……”
  慧覺湊近一看,果然大驚失色,急忙召喚靜心師太前來。靜心師太看過後,亦是惶恐不安,眾人手忙腳亂,喂水的喂水、念佛的念佛,忙成一片。
  我心中更加過意不去,一個時辰後開始屏住氣息,假裝裝做突發心悸之症,氣絕身亡,庵堂中人頓時大聲號哭不止。
  不久便有官差與醫官匆匆趕至,醫官驗明我確實無救後,領頭官差急忙安慰靜心師太道:“請師太節哀!此事與貴刹無幹,下官即刻便稟報知府大人,請師太將其後事料理妥當即可!”
  靜心師太垂淚默念佛號,說道:“慧如來到庵堂後一心向佛,如今功德圓滿,得升極樂天,亦是她的造化……”
  眾人唏噓了一番,接下來便是封棺入柩、設靈打醮諸事,我任憑她們料理,安心等待棺木封印。
  第三天夜晚,棺柩封定,靈堂內靜寂無聲。
  我悄悄用法術解開封印,從棺木上跳下來,再將所有痕跡複原如初,明日便是下葬之期,亦不會有人再開啟棺木,不會有任何人發覺我偷偷溜走。
  我看著那封印好的棺木,再看看自己身上的一身白色素服,不覺笑出聲來,心道:“並非我有意戲弄官差,那皇帝定要逼迫我出家嚴加看管,我才想出這金蟬脫殼的法子,師父和師姐們雖然難免傷心幾日,以後少了我這個特殊的‘朝廷欽犯’,她們更能安心修行。”
  我輕巧躍上屋簷,落在庵堂外的一株大樹下,準備連夜下山前往徐州,不料剛剛轉到庵門前的下山正道處,竟然撞見了兩個人,急忙用法術隱身在大樹後。
  秋夜,山間依稀下著微雨,簌簌的雨水滴落在山階上。
  其中一人似乎是隨從模樣,一手提著羊角避風燈籠,另一手撐著一把雨傘,低聲勸道:“殿下身份尊貴,不便前往庵堂拜祭……人死不能複生,殿下乘著夜色來看一眼,天明前須得返回皇宮才好,若是讓人得知殿下此行,恐又多生事端……”
  另一人,依然身著白衣,風神俊朗如玉,氣質高潔若仙,正是太子蕭統,他的眼神不再明澈,黑色的瞳仁中亦不複昔日光彩,透出無窮無盡的茫然和痛楚,他靜靜佇立凝望庵堂的方向,一動不動。
  那隨從見他置若罔聞,輕輕勸道:“紫萱姑娘得賜法號慧如,在庵堂中修行數日後突發舊疾而逝,去時並無痛苦,或許得成正果亦未可知。如今國中大事全仰仗殿下一人操持,殿下不可如此!”
  幽蘅發空曲
  蕭統自身邊取出一支玉簫,輕輕吹奏。
  我躲藏在大樹後,見蕭統因“慧如”之死不遠千裏夤夜出宮前來庵堂哀悼,心中感他之誠意,卻不便與他相見,在一旁靜靜聆聽。
  秋風秋雨蕭瑟,間或有幾片零丁的黃葉飄落,山野幽靜空曠,那簫聲似是古曲,宛轉低回、幽咽悲愴,令人聞之不勝淒惻。
  一曲停歇時,蕭統凝視手中玉簫良久,手上突然用力,隻聽“哢嚓”一聲脆響,那支美玉雕就的簫管應聲折斷為兩截,那粗糙的斷麵略有尖刺,將他的掌心刺破,鮮血霎時湧出,一滴滴沿著斷裂的玉簫墜落到山間石階上。
  他仿佛並未察覺自己受傷,悵望山間,聲音帶著無限淒涼,說道:“萱草已無,愁人何歡?我身負父皇囑托,尚且不能與你相依相隨……此簫伴我多年,今日在靈前折斷為誓,蕭郎此生決不再近聲樂管弦!”
  那侍從見他手掌受傷,驚道:“殿下!您的手受傷了!”
  他邁步走向旁邊一株四季常青的大樹,緩緩蹲下身,用雙手將那些被雨水潤澤的泥土掘起,埋下那支斷裂的玉簫,又用泥土將其掩藏覆蓋好,秋雨雖不大,卻繁密連綿,將他的發絲和白色衣衫淋得透濕。
  他埋好玉簫,又自懷中取出一個小盒,其中赫然竟是數顆嫣紅如血的紅豆,他將那些紅豆種子種植在玉簫附近,低頭凝望片刻,緩緩道:“西湖別苑中的相思樹須到明年春天才能結果,這些紅豆都是皇宮中珍藏的異種,你最喜歡相思樹,讓它們一路陪伴著你去吧!”
  他抬起頭時,借著燈籠的火光照耀,我清晰看見了他明眸中隱約的晶亮和眼角淺淡的淚痕。
  太子蕭統雖然俊雅溫和,我與他謀麵數次,亦從未見過他的笑容。
  一個不苟言笑的男子,必定善於隱藏自己的情緒,如果他不會在人前盡情舒展微笑,那麽他更加不會輕易顯露落寞悲傷。
  然而,此時此刻,我卻清清楚楚地看見了他的哀傷、他的眼淚。
  我數次遇見蕭統,他皆是端莊優雅、灑脫俊逸之態,全然不似此時狼狽模樣,潔白的錦衣染上了雨水痕跡和泥汙,掌心兼有血漬和汙痕,氣質雖然高潔,卻透著一片黯然和慘淡。
  我遠遠注視著他,心底升起一抹淡淡的愁緒,還帶著些許苦澀的甜蜜感覺,如同禦花園中與他那糾纏的一吻,讓人不知不覺因他而心動。
  我從樹後輕輕走出,惟恐驚嚇到他們,並沒有說話,隻站在距離他們數丈遠處對他們甜甜微笑。
  那隨從眼光瞥過附近,見我一身素衣從樹後閃現,身軀頓時微震,顫聲道:“你……是紫萱姑娘!你究竟是人是鬼?”
  蕭統聞聲站起,兩道溫潤的眸光向我投射而來,看到我的瞬間,他的黑眸中迸同時發出驚喜和驚疑,不過片刻的躊躇後,他喜悅的神情終究還是掩蓋了質疑,高大的白衣身影向我站立之處飛掠而來。
  我見他絲毫不畏懼我,笑容更加燦爛,嬌聲喚道:“蕭郎,你今晚是為祭奠我而來麽?”
  他在我麵前立住,向我身側凝望,那侍從手提的燈籠燭火在風雨中明明滅滅,數級石階上映射出一個長發垂肩、亭亭玉立的少女身影,清晰可辨、有跡可循,倘若是鬼魅之類,決不會如此。
  他看到那身影後,立刻將目光緩緩從地麵上收回,他仿佛想前行擁住我,卻並沒有邁動腳步,怔怔看著我,聲音微帶哽咽道:“你被拘禁在庵堂數日,一定受了不少委屈……如今迫不得已,才會出此下策,逃離庵堂,對麽?”
  我心中暗讚他慧眼洞悉一切,卻唯恐他阻攔我離開蓮心庵,忙道:“師父和師姐待我都很好,我並非耐不住庵堂寂寞才逃走。隻因眼下我有一件要緊事情,非親自下山走一趟不可!”
  他聞言不再猶豫,舒展雙臂將我緊緊攬入懷中,聲音低啞,含淚道:“你不要怕,我怎會阻攔你離開此地?當日我讓父皇將你送入庵堂,隻是因為……”
  我仰頭對他微笑,說道:“我知道,你是為了救我。若非如此,皇帝一定會當場命人逼我喝下鴆酒,禦花園之事本來就是我不對,還連累你受皇帝責怪。你倘若真的將我當作禍國妖女,怎會冒雨趕來送我最後一程?”
  我語氣輕柔說出這番話,本是為了緩解他的悲愴之意,卻不料他聞言後,神情更加悲痛,低頭道:“你可知道我在宮中得知消息之時是何心境麽?我為太子二十餘載,從未如此心灰意冷過!”
  一滴小水珠落在我的麵頰上,冰涼的感覺卻與雨水不同,那是一顆人類男子為我而落的淚珠。
  眼前的蕭統對我用情之深,似乎還要更勝蕭績幾分。
  我伸出手指撫過臉頰,又去擦拭他眼角的淚痕,故意逗他開心道:“蕭郎,你吹奏的簫聲好美,我從未聽過如此動聽的曲子,輕易將那玉簫折斷,未免太可惜了!而且如今正當秋時,那貴重的紅豆種子也不會發芽呢!”
  他凝視著我,語氣溫柔,緩緩說道:“不可惜。我既然起誓,今後無論如何都會遵守誓言,決不賞玩樂音,留著玉簫亦毫無用處;欣賞花樹之人若已不在,還有誰來過問紅豆樹種發芽與否?倒不如隨風歸去,反得其所。”
  我見他話語之間態度灑脫,足見其心境平和、胸襟開闊,不由暗自仰慕,悄悄靠他更近一些。
  山間秋夜漸涼,細雨愈下愈大,將我們的衣衫淋得透濕,那侍從急道:“殿下與紫萱姑娘不宜久留此地,還是盡早下山去吧!”
  我想起半山腰的那座小竹廬,對他柔聲道:“附近有座竹廬,是我昔日居所,可以暫避風雨。”
  蕭統撫摸著我的濕發,點了點頭。
  我們一起回到竹廬中,那侍從機靈,並未跟隨我們進來,隻在寬大的屋簷下避雨,靜靜等候。
  我用清水洗淨蕭統掌心的血漬和泥汙,撕下身上白綾裙椐的一角,蹲在他身旁,替他細心包紮好,然後抬眸笑道:“整理好了……”
  燭火掩映下,蕭統的神色似乎有些奇怪,他黑眸中泛起一抹淡淡的光彩,目光久久注視著我,須臾不離我的麵容,卻又略帶局促不安,仿佛有重重心事一般,欲言又止。
  我眨眨眼睛,坐在桌案旁,用一隻手在他眼前晃了一晃,笑道:“太子,你有話想對我說麽?”
  他站起身靠近窗畔,輕聲道:“我想對你的話實在太多,不知從何處說起?”
  我想了想,說道:“那你就從我們如何相識說起吧!”
  他隨手將竹廬的小窗支架放下,轉過身,淡淡說道:“你真想知道麽?”
  我滿心期待,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他走近我身旁,俊麵竟然有了一絲淺淡的微紅色,說道:“第一次見你,是在蘭陵的仙人湖畔,那天的夕陽很美……”
  我聽得無限神往,接著問:“第二次呢?”
  他低聲道:“第二次,天降大雷雨,有一位小姑娘躲到我的別苑中,然後……然後……”
  我見他不肯往下說,急忙追問道:“然後怎麽樣?你快告訴我!”
  他麵帶尷尬之色,嘴角略含微笑,卻是不語。
  我跳起湊近他,纏著他胡亂猜測道:“然後,你把她趕走了?還是她在你的別苑中胡鬧了?”
  他依然不語。
  我更加著急,舉起小拳頭輕輕捶打他的胸膛,嬌嗔道:“難道是你欺負我了?所以不敢告訴我麽?”
  竹廬中的燭火倏地熄滅了。
  漫無邊際的黑暗中,一雙結實有力的手將我攬腰抱起,溫柔壓倒在竹榻上,耳畔響起他那低沉磁性的聲音:“小紫兒,那天晚上,蕭郎不曾欺負你,卻是你欺負了蕭郎……”
  我的心怦怦直跳,身上傳來一陣熟悉的灼熱感覺,他輕柔環抱著我,溫熱的身體傳遞著男人的欲望和渴求,卻並不似拓拔元翊那樣讓人心生反感,我瞪大眼睛怔怔看著他,支支吾吾道:“太子……”
  他將熱唇輕輕覆在我的唇瓣上,說道:“紫兒,喚我蕭郎……”
  我被他緊鎖在懷中,如同三月的杏花沐浴著綿綿春雨般融化沉醉於他的刻意溫存,一種被嗬護、被疼惜的溫暖感覺自心頭蔓延開來,我嚐試著伸出手回擁著他,嬌聲呢喃道:“蕭郎……”
  他話語中帶著壓抑的欲望,在我耳畔低語道:“今晚……我想和以前一樣……可以麽?”
  我故作不知,嬌柔低笑著逗他道:“以前怎麽樣,蕭郎還不曾告訴過我,讓人家如何回答才好?”
  他將舌尖探入我唇間,與我的丁香小舌不斷糾纏,親吻愈發親密狂野,溫柔的手勁也慢慢加重,探入我衣衫之內盡情撫摸我胸前的綿軟,他溫潤的指尖觸及我的刹那間,我渾身緊繃,腦海中一陣暈眩,心底升騰起一種強烈的渴望,用力擁緊他的細腰,讓他能夠更加緊貼著我。
  黑暗中我們看不清對方的麵容,隻能通過身體和語言了解彼此,感官的強烈的吸引和刺激讓他再也饑渴難耐,將我的衣衫緩緩褪下,隨後解開了自己的錦衣和腰帶係扣。
  他揉撫著我的腰際,身上傳來一陣男子赤裸肌膚的剛硬溫暖感覺,讓我不禁輕輕顫抖,他低聲道:“你別怕,不會象第一次那麽疼的……”
  他的人品和風度讓我仰慕不已,我並不害怕與他燕好,隻是覺得陌生與羞澀,唯恐他嫌棄我並非完璧之身,見他如此說,喘息著問道:“我的第一次……是與你麽?”
  他的聲音暗啞低沉,仿佛將壓抑了許久的欲望集中釋放而出,說道:“當然是。不止第一次,你永遠都是蕭郎最心愛的紫兒……”
  話音未落,他突地用力挺進我的身體,仿佛無法控製一般長驅直入,迅速加快動作,我以手緊抓著他,承受著他如虎似豹般凶猛的攻勢,逐漸融化在他的溫柔掠奪中。
  一種陌生的強烈的需索感覺讓我在他懷裏不停扭動身子,發出一聲聲嬌媚婉轉的低吟,主動勾引著他的欲火,甚至暗自希望他永遠不要停止,他亦任由體內情欲的火苗盡情焚燒,向我狂索甜蜜與歡愉。
  竹廬內的燭火再次點燃時,小小的空間內充溢著春天的溫暖氣息。
  他鬢角微微汗濕,仿佛不太習慣在野外竹廬內如此,臉頰紅暈浮現,欲起身取衣穿上。
  我偏偏不肯讓他離開竹榻,趴在他胸口用手指輕彈他結實光滑的肌膚,伸出小舌頭輕輕舔舐著他。
  他身軀顫動了一下,摟緊我赤裸的纖腰豐臀,美眸微合,歎息道:“我太過於放縱自己了。”
  我靜靜依偎在他臂彎之中,媚眼如絲一般纏綿,有意嬌嗔道:“難道蕭郎後悔與我在一起了麽?”
  他見我微嗔,黑眸中掠過一絲緊張和慌亂之意,急道:“紫兒不要生氣,並非如此……”
  我探起半個身子吻住他的唇,將他的話語湮滅,然後起身以手指理順長發,將衣衫著好,向他凝眸笑道:“我逗你玩笑呢!你從皇宮前來看我,這番情意我會永遠銘記於心。今晚之事惟有你我知曉,皇帝那麽討厭我,我亦從未想過要你予我承諾,你不必因此為難。你隻管安心做你的東宮太子,我還有我的事情要辦,我們就此別過吧。”
  適才幾度歡愉之時,我與他心意相通,我向他所說出的這番話,全是我此時心中所想,毫無半點隱晦。
  蕭統的神情卻大大出乎我意料之外。
  他美玉般的麵頰瞬間籠罩上一層陰霾與悲涼之色,仿佛我說出口的不是幾句離別的話,而是國破家亡的噩耗一般。
  他默默撿拾起落於地麵的白色錦衣,整理好衣扣,凝視著燭火緩緩說道:“安心做東宮太子……紫兒,是我錯了,我本不該忘卻自己的身份,本不該奢望……是我太貪心,一直想求到自己真心想要的東西,卻不知那些不該屬於我之物,終究還是勉強不來。”
  我似懂非懂,問道:“你想要什麽?”
  他黑眸中閃過一絲光亮,疾步走近我身邊,緊握著我的手道:“我想要……”話猶未已,他眼光落在桌案上的一物上,頓時刹住了即將出口之言。
  桌案上,放置著一枚小小金牌,上書“東宮”二字,那是太子尊貴地位和身份的象征,亦是大梁國未來天子的信物。
  我瞥見他的神情,掙脫他的手走近桌案,將那枚小金牌捧在掌心遞給他,嫣然笑道:“這麽重要的東西,可千萬不要弄丟了,若是被有心人撿拾了去,梁國太子就要更換人選了!”
  他眸中神色異常複雜,卻並不接我手中金牌,怔怔看著我。
  我見他不語,將金牌替他挽係在腰間玉帶上,仰頭微笑道:“太子,蕭郎,時候不早,京都離此地路途遙遠,你若想在天明前趕回皇宮去,此刻就該動身了。慧如已歿於蓮心庵中,我也要走了。”
  他佇立不動,聲音凝重,問道:“你要去何處?”
  我隨口答道:“天涯海角,皆可居留。”
  他麵無表情,緩緩合上雙眸,應答道:“紫兒,一路珍重。”
  我見他說出送別之言,點點頭道:“那麽,我先走一步了!”
  我心頭莫名其妙泛起一陣痛楚,不敢再看他表情,轉身匆匆忙忙奔出竹廬外,那侍從急喚道:“紫萱姑娘……”
  我隻當作沒有聽見,冒著秋夜風雨沿著石階一路下山,辨認了一下方向,向鎮江城內行去,準備天明之時趕往徐州,走至山下見有一座小亭,亭柱上拴係著兩匹潔白如雪的駿馬,一定是他們所乘坐騎。
  他們並未落後我太久就到達山下,我隱身在亭柱後,見那侍從近前解開馬匹韁繩,對蕭統道:“沈太傅故居就在左近不遠處,殿下想前去探望沈妃娘娘麽?”
  蕭統躍上馬背,說道:“先回宮吧,我改日再來看她。”
  那侍從跟隨著上了另一匹馬,對他道:“奴才恭請殿下旨意,如今還是和以前一樣,命人暗中尋找保護紫萱姑娘麽?”
  蕭統神情落寞,抖動韁繩策馬前行,淡然道:“還用問我麽?你們行事多加小心,切記不可讓她發覺。”
  那侍從忙道:“奴才一定小心謹慎,請殿下放心。奴才前日得知徐州那邊的消息,不知殿下有何旨意?”
  他們兩騎身影漸漸遠去,夜空中依稀聽見蕭統的聲音道:“一切如故,沒有搜尋到確鑿證據之前,不得輕舉妄動。”
  我無意聽見他們主仆二人的對話,心中頓時明白,太子蕭統看似溫和平靜、波瀾不驚,暗中竟然也設有密探,他雖然身在京都,卻時刻關注著南梁與北魏的戰局。
  他曾經秘密派遣屬下追蹤過我,或許是因為他們僅僅是為“保護”我,對我並無任何妨礙之故,我一直對此毫無察覺。
  我若要前去徐州,一定不能再以女子形容出現,否則極易被他們發覺。
  我經過鎮江城內一家裁衣鋪麵時,悄悄潛入店堂之內,挑揀了一套合身的男裝穿上,又拿了些男子常用隨身之物,在櫃台上給裁衣鋪掌櫃留下幾個大銀錠,然後揚長而去。
  芳杜綿所思
  我身著青色布衣,將頭發梳成發髻以青巾紮起,臉上塗抹覆蓋些許灰土顏色,喬裝改扮為一名身形瘦小、麵貌黝黑的少年模樣,由鎮江趕往淮揚一帶。
  秋雨連綿不絕,南方許多道路皆泥濘不堪,十分難走。
  沿途遇見無數舉家逃荒避難的平民百姓,他們先遭遇天災襲擊、家園土地盡毀於洪水之中,如今又遇連天戰禍,度日艱難,不得不舉家向南方逃難遷徙。
  我坐在路邊一個小草棚下避雨,卻見逃難的饑民越來越多,其形容更加可憐,皆是麵目髒汙、衣衫襤褸、神色惶惶,其中還有人身患病症,因未能及時醫治痛楚而輾轉難安。
  我靈機一動,索性改扮成一名江湖遊醫,背著醫箱一路替他們治病,耗用一些法力相助他們解脫困境,或取出隨身攜帶的銀兩和幹糧送給他們,暗自想道:“天災不可逆轉,戰爭卻是人為導致。若是兩國幹戈長久不能平息,南梁皇帝如何能夠分出財力和精力來撫恤災民、令其安居樂業?但是,聽那金狼護法酈道成所言,北魏國氣勢正盛、勝券在握,怎肯輕易撤兵?隻恐戰爭相持日久,最後受苦的卻還是無辜百姓。”
  天色漸漸暗沉時,我行至揚州城下,若要前往徐州見四皇子蕭績,揚州是必經之地。
  我仰頭四處觀望,四野渺無人煙,依稀隻見雨霧蒼茫,揚州城外有一條深邃的護城河,樓上旌旗招展,上書一個大大的“梁”字,料想應是三皇子蕭綱的軍隊,環顧四周城廓高拱,若不入城,便隻有翻山越嶺而過。
  我思考片刻,向揚州城下奔去,行至城門處,果然有衛兵大聲喝問道:“來者何人?戰事緊急,若是無事,不要前往兩軍交戰處,以免傷及無辜!”
  我清了清嗓子,將聲音壓低,變得渾厚粗嘎了些,說道:“小民是醫官,前些時候在江湖遊曆,如今欲返回徐州,不知護軍能否放我過去?”
  那衛兵仔細端詳了我半晌,問道:“你是江湖遊醫?如今三王爺軍中醫官緊缺,你可願意投入軍中效力?”
  我委婉答道:“小民不過粗通歧黃而已,醫術並不高明,隻恐耽擱諸位軍爺病情。”
  那衛兵笑道:“那倒不要緊,你年紀尚小,本來就該多遊曆增長見識,軍中有前輩指教,有病患可醫,又能為國出力,豈不是更好麽?”
  我略加思忖,我若是充作軍醫混跡於粱軍之中,太子蕭統屬下之人一定無法發現我的蹤跡,不但可以甩脫他們的追蹤,亦可探聽到兩軍交戰情形,我弄清戰局,再前去相助蕭績亦不為遲,於是點頭應允下來。
  那衛兵甚喜,對旁邊一名小兵道:“將他帶到曹仲宗老醫官那裏,就說我們替他又尋覓到一名幫手了!”
  不久我們見到一名眉目和善、白發白須的老者,正是那老醫官曹仲宗,他詢問我姓名來曆後,將我交付給另一名少年弟子,讓他帶我熟悉揚州城內各處地形,那少年大約隻有十五六歲,名叫韋睿,雖然年幼卻是少年老成,一路向我講述軍規和應做之事。
  我大概得知了數月來前方戰事情形。
  南梁皇帝蕭衍率兵救援壽陽之時,又降大雨,耽擱了行程,那壽陽駐守將領陳伯之見援兵遲遲不至,城中彈盡糧絕,兼畏懼北軍悍勇,竟然棄城而降北魏,北軍得壽陽守軍數萬後如虎添翼,讓北魏一路攻下江州等郡縣,梁軍士氣低落,蕭衍禦駕親征亦不敵,不得不率領十萬餘殘軍退守湖州。
  北魏兵臨徐州城下,若是徐州失守,讓北魏再奪彭城,湖州等地便岌岌可危,可以直下揚州。三皇子蕭綱鎮守的揚州距離京都建康極近,是保護江南的最後一道屏障,若是揚州失守,京都必失無疑。
  因此,徐州之戰決不容梁國再有半點閃失,倘若失去徐州,南梁傾覆便在旦夕間。
  兩軍主帥皆知此戰的重要性,一方加固兵力圍防駐守,另一方審時度勢,暫且沒有輕舉妄動。
  我們沿著街道行走到揚州北門附近時,隻聽一陣馬蹄聲響,我急忙回過頭來。
  一匹棗紅色的駿馬上乘坐著一名戎裝打扮的少女,身著戰甲、頭戴銀盔,麵容高貴美麗,眉宇間卻帶著驕橫威武之氣,正是昔日在蘭陵所見過的安吉公主,她揮動馬鞭,喝令守城衛兵道:“將城門打開!”
  那衛兵恭聲道:“參見六公主!三王爺有令,手中未持無虎符者一律不得出城,否則就要將臣等軍法處置,請六公主出示虎符……”
  安吉公主柳眉微蹙,將手中馬鞭繞在腕間,滿不在乎道:“我沒有虎符。我要出城去湖州侍奉父皇,你們若是執意阻攔,日後父皇知道,看你們如何向他交代!”
  那衛兵麵露難色,說道:“若是沒有虎符,隻恐三王爺……”
  安吉公主瞪大眼睛,帶著薄怒道:“你這奴才怎麽如此羅嗦?究竟開不開門?再要推三阻四,休怪本公主對你不客氣!”
  她言語之間,手中馬鞭便向那衛兵揮落過去,那衛兵不敢躲閃,眼看馬鞭尾梢要將他臉上抽出一道血痕。
  一個黑色人影倏地掠過來,將安吉公主的馬鞭牢牢握住,沉聲喝道:“六妹!怎麽如此不懂規矩?”
  他騎乘著一匹褐色駿馬,端坐在馬背上,如同一株臨風修竹,眉如短劍,雙眸神采奕奕,正是三皇子晉安王蕭綱。
  安吉公主見他來到,不敢再對守城士兵動手,立刻換了一副模樣,對他撒嬌道:“三哥,我知道你一向最疼我了!我要想去湖州見父皇,你放我出城去吧!”
  蕭綱將手收回放鬆了她的馬鞭,注目她道:“六妹,你從京城偷偷來到揚州,我讓你進城來已是違反軍紀,前方戰事緊急,你要孝順父皇也不急在這一時半刻上,等父皇凱旋班師回朝吧!”
  安吉公主見他語氣溫和,急道:“三哥,我求你,你放我出去吧!僅此一次,下不為例,好不好?”
  蕭綱見她神情焦急,眼中精芒閃爍,過了片刻才道:“六妹,你讓我想一想,明日給你答複如何?”
  安吉公主見蕭綱肯鬆口,高興不已,忙道:“等候一日又有何妨,三哥這次若是幫了我,我一定不忘記三哥的好處!”
  蕭綱見她策馬遠去,嘴角揚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對身邊侍從道:“回營,好好看護著六公主。”
  那侍從應聲而去,蕭綱掉轉馬頭之際無意瞥見我們,劍眉微簇,略帶疑惑,他尚未開言,韋睿示意我一起向他行禮,說道:“屬下係曹醫官弟子,參見三王爺!”
  蕭綱並不理會他,盯著我看了半日,才緩緩道:“你們既然被收錄入軍中,日後就須遵守軍紀、努力建功立業。戰勝北魏之後,你們若有功勞,本王必定一一封賞。”
  我雖見他單獨留意我,卻並不害怕,料想他看不出我的形容來曆,與韋睿齊聲應答道:“屬下一定牢記王爺教誨,為國效力!”
  蕭綱策馬遠去,我才鬆了一口氣,有意問韋睿道:“我們剛才所見就是三王爺麽?”
  韋睿點頭道:“正是他,三王爺文武全才,時常領兵布陣,兩年前北魏來襲,亦是三王爺設計大敗北軍,有他在揚州駐守護衛京師,自然固若金湯。”
  我試探問道:“徐州城既是前線戰場,想必更為關鍵了?三王爺既然如此英明神武,皇上為何不調派他前去徐州支援?”
  韋睿思忖片刻,說道:“師父曾說過徐州有四王爺的數十萬大軍,附近彭城尚有二王爺的軍隊,四王爺若是兵力不足,隨時可調遣彭城駐軍支援,用不著三王爺前去。”
  我們一路回到軍營中,韋睿命我將一些常用的清涼藥草搗碎,以備不時之需,我蹲守在營帳外用石甑磨碎藥材,一名身著戎裝的小侍女走過來,喚道:“小醫官,給我一些祛除燥熱的藥草好麽?”
  我抬頭見她額頭上起了幾個小紅痘,料想是秋燥上火所致,於是給了她一大束,又對她講了些調理之法。
  她歡喜不已,對我微笑道:“六公主也常犯此症候呢,你說的法子我且告訴公主去,看看管用不管用,若是有效,我一定讓公主賞你!”
  我不以為意,繼續碾碎藥材。
  過了不久,那侍女匆匆回轉,向我說道:“小醫官,六公主詔你前去她的營帳,有話問你,你隨我來吧!”
  我見安吉公主遣人前來尋我,微覺詫異,卻不得不跟隨她前去。
  我們進入安吉公主的營帳內,她不再是戎裝模樣,換上一套桃紅色公主常服,發髻鬆鬆低挽,手中正閱讀一封書簡,斜倚在榻上出神。
  那侍女低聲回道:“啟稟六公主,奴婢將那醫官喚來了。”
  安吉公主聞言徐徐坐起,整了整衣飾,麵目依然帶著幾分慵懶,問我道:“聽桃兒說你的醫術頗有效驗,本公主有一事相詢,有沒有一種法子能夠令人滿麵生瘡幾日,然後服用別的草藥,即可消除症狀?”
  我不知她何意,想了一想,答道:“有些藥草性熱,有些藥草性涼,做到這些並不繁難,隻是要把握好時間火候,方好用藥。”
  她麵帶喜色,點頭說道:“很好,那麽你幫我配製兩副藥,先吃一副,讓我滿臉長出紅痘疹,越多越好!三日後再吃另一副,能消褪所有痘疹痕跡,你做得到麽?”
  我應道:“做得到,不知公主為何要如此?”
  她眉目間頗帶不耐煩之色,卻強行忍下,對我態度和善,說道:“我明日要出揚州城,你趕緊給我配成此藥。別的你不要問,也不許告訴別的醫官,”隨即向那侍女道:“先賜賞他吧!”
  那侍女走近桌案,開啟金匣,從中取出幾個金錠走近遞與我,我眸光微轉,瞥見金匣內竟然有一枚小小扇墜,乃是男子常用隨身之物,又見她剛才所閱書簡上係一枝杜若香草,心下頓時明白安吉公主此舉必定有私,或許與其意中人有關,於是不再多問,謝恩退下。
  那侍女送我出帳時,對我悄悄說道:“你趕緊用心置辦,明日一早我來找你取藥,公主的脾氣爽直利落,你萬萬不可拖延耽擱了她的事情。”
  我點頭道:“多謝姐姐提攜,我一定替公主辦好這件差使。”
  當天夜晚,我乘韋睿熟睡之機,悄悄潛至安吉公主帳外,心中仍想探明她究竟要此藥何用。
  我隱身在營帳外向內偷窺,見安吉公主愁眉不展,一名侍女手中端著湯羹,低聲勸慰道:“公主,等咱們見到二王爺,此事就不愁了,公主身子要緊,將補湯先喝了吧。”
  安吉公主起身踱步,搖頭道:“杏兒,喝了這麽久補湯,我實在不想再喝了,你放下吧!”
  杏兒急忙將湯羹擱置在桌案上,走近她壓低聲音道:“即使如此,公主亦不可大意……寧公公叮囑過奴婢,這頭胎小產可不是鬧著玩兒的,二王爺若是知曉此事,不知道該有多心疼!”
  安吉公主環顧帳內,見空無一人,方道:“不要說了,他忙於政事,讓他知道這些做什麽?”
  杏兒眼角微帶淚痕,說道:“奴婢不明白,公主為何要獨自硬撐著將此事扛下來,不肯將實情告知二王爺?那天晚上……奴婢眼見您疼得死去活來的樣子,心都要碎了……”
  安吉公主拈起金匣內那枚扇墜凝望,仿佛並不在意一般,輕聲道:“不就是一個孩子麽?有什麽大不了?若是將來二哥執掌天下,納我為後宮妃嬪之時,我們想要多少孩子都會有的!”
  杏兒悄聲道:“可皇上一直寵信太子,即使廢了太子,還有四王爺呢,皇後娘娘向來都是私心偏護著他!”
  安吉公主將那枚扇墜握於掌心,嬌豔的麵容竟然生出幾分不屑之意,說道:“二哥信中說,在京城有母後護著四哥,到了戰場上就不一樣了,隻恐刀槍無眼,未必認識誰是太子、誰是四王爺!隻等他徐州戰敗身死,二哥把握好時機出兵,既可一舉將北魏軍擊退,亦可得到父皇嘉獎!”
  我聽至此處,不覺倒抽一口涼氣。
  難怪酈道成胸有成竹斷定梁軍“貌合神離”,四皇子蕭績駐守的徐州必破無疑,如今看來,確實如他所言。
  二皇子蕭綜看似平和憂鬱、與世無爭,暗中同樣窺視著東宮之位,不但與六妹安吉公主私通,還借北魏來襲之機欲置親弟弟於死地,為自己爭奪太子位翦除一個有力的競爭對手。
  彭城雖有數十萬大軍,一旦徐州陷入困境,蕭綜必定會有許多“理由”拖延救援時機;三皇子蕭綱的十萬兵馬擔負著“護衛京師”的重任,比蕭綜有更充分的理由拒絕前往救援徐州;皇帝蕭衍戰敗後在湖州駐紮整治軍隊,而且距離徐州遙遠,不可能及時到達。
  蕭績看似有人護衛,實際則是孤立無援。
  隻聽安吉公主又叮囑杏兒道:“你們記得明日一早就去將那些草藥拿來,我先去見過二哥,回京後就開始服用。”
  杏兒點頭應道:“公主妙計,王相爺家二公子自以為出身相府、才高貌端,竟然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打起了公主的主意,還向皇後娘娘求婚!公主暫且先嚇唬嚇唬他,讓他打消此念便是。”
  安吉公主輕哼道:“最好讓他借此機會將我的醜陋之名傳遍朝野,無人敢來求娶才好!”
  她執起一麵菱花鏡,攬鏡自照,低頭微歎道:“除了二哥,我誰都不想嫁……杏兒你說,是二皇嫂美一些呢,還是我更美一些?”
  杏兒麵帶得意之色,稱許道:“自然是公主更美了!二王爺從蘭陵歸來後,日夜想方設法進宮來看望公主,那晚公主不肯讓他離開玉綃宮,他竟然留宿了一整夜,天明時分才走……若非心中眷戀著公主,怎會如此?”
  安吉公主粉麵泛起幸福的紅暈,佯嗔道:“你這丫頭,就會哄我開心!他出征後我就不曾見過他,隻有幾封信……無論明日三哥放不放我出城,我都要去彭城見他一麵。”
  她們一邊說話,一邊準備安寢,我見夜色漸深,急忙準備回轉軍醫營。
  經過蕭綱的主帥大營時,我見帳中燈火依然通明,遂使用隱身法術,躲藏在他的帳殿之外向內窺探。
  落劍惟戎首
  帳中點燃著數盞避風燈,三皇子蕭綱身著黑色絲衣,端坐於營帳桌案前,似在閱讀一封來函,下首處侍立一人,麵貌十分熟悉,我立刻認出他就是昔日在蘇州開善寺前跟隨太子蕭統的侍從之一。
  那侍從等候蕭綱閱信完畢,方才恭恭敬敬說道:“太子殿下命屬下將親筆書信交與三王爺,請三王爺多加留意彭城動向。另外,那壽陽叛臣陳伯之曾與太子殿下有過數麵之緣,其本性純良,亦非十惡不赦之人,若是好言加以安撫,未必一心投靠北魏,請三王爺斟酌勸降之策。”
  蕭綱收起信箋,應道:“請轉告大哥,我會依計而行,讓他不必擔憂。”
  那侍從躬身稱“是”,似欲告退而出。
  蕭綱叫住他道:“且慢,本王還有一事問你。”
  那侍從急忙停下腳步,等待蕭綱說話。
  蕭綱目光銳利,盯視著他道:“你是大哥心腹之人,當日大哥將紫萱送往何處?你應該知道了?你今日私下告訴本王吧,本王擔保不牽連你,日後亦決不虧待你。”
  那侍從見他詢問,頓時麵露難色,跪地叩首道:“太子殿下早有旨意不得泄露紫萱姑娘行蹤,奴才確實不能說出她的去向,請三王爺恕罪!”
  蕭綱微帶怒意,站起身道:“你們這些大膽奴才!我與大哥本是同胞兄弟,有什麽事情不能讓我得知?大哥不讓你們說出,你們就當真不敢說麽?”
  那侍從見他惱怒,躊躇了半日才道:“紫萱姑娘下落,奴才決不敢透露半個字,但是……但是……”
  蕭綱神色驟變,走到他麵前逼問道:“但是什麽?她怎樣了?快說!”
  那侍從勉為其難說道:“奴才前幾日聽見一個消息,說紫萱姑娘奉皇上旨意出家後突患急症,救治不及,已經身亡於庵堂之中了!”
  我見那侍從說出“慧如”亡故的消息,不由暗自觀察著蕭綱的神色變化。
  蕭綱乍聞凶訊,臉色暗沉了一瞬,隨後劍眉微揚,說道:“好奴才!居然膽敢編造這些謊言來誆騙本王?大哥向來聰明過人,恐怕早已料到我會有此一問,讓你們事先想好應對之策?”
  那侍從並不分辨,連連叩首道:“奴才決不敢誆騙三王爺,太子殿下吩咐奴才保守秘密,奴才本不該說……”
  蕭綱沉默了一霎,踱步到他身前,對他和顏悅色笑道:“你且起來吧,本王相信你便是。你一路冒雨前來軍營辛苦了,在此處歇息一晚,明日再返回京城不遲。”又向身後侍從道:“將本王的那一對羊脂白玉環佩賜賞與他!”
  那侍從見蕭綱態度突變,不再追究為難他,且賞賜珍貴的白玉環,麵帶感激之色,叩首謝賞告退而出。
  蕭綱見他出營去,嘴角微帶冷笑,卻是不語。
  他身手一名帶刀侍衛走近他,輕聲道:“王爺果然相信他所言麽?”
  蕭綱神態平和,說道:“紫萱性格純真開朗,亦從未聽說過她有何舊症,好端端的一個人,怎會突然生病逝去?隻恐大哥心存私念,趁大家都不在京城之機瞞天過海、金屋藏嬌亦未可知。”
  他說至此處,眉間升騰起些許冷意,輕輕歎息了一聲,卻不再多言,邁步走向臥榻安睡。
  夜深人靜時,我漫步流連在營帳之間,回想剛才蕭綱微帶落寞的神情,心頭倏地閃現一個白衣身影,他佇立秋雨中折斷玉簫、在山間親手種下紅豆之時,仿佛也是這般寂寞與憂傷。
  我開始有一點點想念梁國太子蕭統,想念他對我的種種情深之舉,以及那晚與他溫柔親昵的情形,他的身體結實而溫暖,在他懷中我感覺自己像一朵緩緩綻放、等待著被人采摘的花兒,我渴望被他擁抱,渴望被他關懷嗬護,甚至渴望被他狠狠的、不容抗拒的侵略與占有。
  我匆匆忙忙自他身邊逃開,告訴自己那晚不過是一場遊戲,心中卻常常不由自主想起他,想起他俊逸的風姿、令人沉醉的鬱金香氣息、想起他看似大海般安寧靜謐、爆發時卻如火山噴發般的溫柔力量。
  這種眷戀似乎不僅僅來源於身體的契合,因為曾經有一個男人,對我同樣有著熱情和無休無止的欲望,卻不曾給過我那種全身心沉醉與快樂的感覺。
  我坐在草地上仰望星空,幾顆明亮的星辰閃爍明滅不定,秋風拂起我的衣衫,有些許的涼意,建康城就在南麵不遠處,蕭統此時此刻應在東宮內,他若是出外觀星,與我所看到的星星一定是相同的幾顆。
  一陣陣困意漸漸襲來,我順勢趴伏在露珠洇濕的草地上,如同在翠雲山靈溪水畔一般,蜷縮著身子安睡。
  恍惚中有人輕輕走近,語帶關切撫摸著我的發絲道:“小紫兒,怎麽睡在這裏?外麵風寒露重,當心著涼了……”
  我迷迷糊糊聽見他的聲音,心中暗喜,急忙睜開眼睛,卻見四野茫茫,營帳燈火依稀,周圍卻空無一人,天際的啟明星光華璀璨,遙遠的天邊微露一線曙光,我竟然獨自在軍營外露宿了大半夜。
  不遠處突然傳來陣陣駿馬嘶鳴聲、嘈雜紛亂的男子對話聲、兼有車輪軲轆轉動的聲響和許多火把閃爍的微光,我隱約窺見軍營轅門處聚集著許多梁國士兵,一名軍官模樣的將領指揮著他們將成捆的糧草運載上車,準備發往前線。
  那將領大聲呼喝道:“北魏軍隊將徐州團團圍住,四王爺那裏恐怕支撐不了太久,這些精細糧草都是太子殿下從京城富戶官員處募集而來,眾位兄弟拚著辛苦一趟,早日將糧草護送押運到彭城,二王爺會派人接應你們。等待解了徐州之圍後,本官一定奏請皇上嘉獎你們!”
  那些士兵手執刀劍,齊聲應答道:“屬下得令!”
  他們將糧草裝載完畢後一起登上馬車,數十乘馬車排成一列,向彭城的方向開撥而去。
  我窺見這些情形,不由更加擔心。
  太子蕭統本是一番好意加強軍備後援,卻不知二皇子蕭綜的陰謀詭計,這些糧草即使能夠平安抵達彭城,也隻會落入蕭綜手中,他一定不會將這些軍需物質設法轉送給四皇子蕭績,隻怕太子的苦心就要付諸東流。
  我見那些押運糧草的車馬遠去,急忙加快腳步追了上去,悄悄隱身躲藏在一輛稍空的馬車上。
  雨後道路泥濘不堪,馬車一路顛簸,車上看守糧草的幾名士兵都昏昏欲睡,我站在車轅上四麵張望,見昔日繁華的江淮遭受洪水之災,一些小農莊荒無人煙,散發出一陣陣蒼涼的氣息,幾近成熟的青苗莊稼皆浸泡在水中,想到那些流離失所的災民,心中暗暗歎息。
  離開揚州半日後,有士兵神情輕鬆,言道距離彭城僅有數十裏之遙,料想一路必定平安無事雲雲,他們輕鬆的語氣並沒有持續太久,我們就看見許多黑色身影向車隊飛掠而來。
  那些黑衣蒙麵人身手迅捷無比,手起刀落,將第一輛馬車上毫無防範的幾名士兵人頭砍落,鮮血四濺,押運糧草的那名將領頓時大怒,呼令眾人一哄而上,與那些黑衣人在官道上相鬥。
  他們雖然是訓練有素的士兵,卻遠遠不及這些黑衣人武功高強,數招之內就將他們製住了大半,那押運糧草的將領肩膀上中了一刀,猶自忍痛揮劍砍殺禦敵,大聲道:“無恥北魏蠻人,兩軍交戰不用陣法,卻用卑鄙手段陰謀暗算!你們的狗皇帝行事如此下流,還妄想稱霸天下?”
  一名黑衣人冷冷道:“勝者為王,敗者為寇,隻要能取勝,無論用什麽手段都使得!速速將糧草交出,饒你們不死!”
  那將領被他一劍抵住麵門,不得不退後數步,怒喝道:“你們休想!我與眾位兄弟身負太子殿下與三王爺重托而來,就是戰死在此地,也決不會將糧草拱手交與你們!”
  我在一旁觀戰了半日,見那些黑衣人囂張跋扈、咄咄逼人,連續無情斬殺了數名梁國士兵,實在難以忍耐,暗中彎腰抓起一大把淤泥,利用法術將他們的刀刃全部裹上一層厚厚隱形泥土,讓他們鋒利的刀刃再不能發揮作用,殺傷威力大減。
  梁軍漸漸反敗為勝,那些黑衣人察覺有異,急忙低頭看向自己手中的刀劍,一個個驚慌失措,他們越是恐慌,露出的破綻就越多,戰場上本由不得他們片刻猶豫,瞬間便有幾名黑衣人受傷棄刃。
  那領頭的黑衣人冷笑道:“看來是天意讓我們得不到這批糧草,既然如此,大家都不用再想了!”
  他發出一聲呼哨後,我們眼前瞬時升騰起一陣黑色的煙霧,將他們的身影籠罩住,我惟恐他們放出毒煙,匆忙合上眼睛,耳畔卻接連響起數聲驚天動地的巨大爆裂聲。
  黑煙散盡時,火光衝天而起,所有黑衣人都逃逸得無影無蹤。
  幾名士兵匆匆奔到載放糧草的馬車前,帶著悲憤之意向那將領道:“將軍,北魏人隨身攜帶了霹靂雷火彈,他們……將糧草全部引爆了!”
  那將領不顧自己身上的傷口,跌跌撞撞衝向馬車,呼喊道:“滅火,快滅火!這些糧草都是太子殿下苦心籌集而來,我們能救多少便是多少!”
  那些士兵急忙從附近的水坑中取水澆滅那些瘋狂燃燒的大火,我見他們神情悲痛,暗中施法幫助他們,漸漸將火撲滅,但是那些精細糧草都是易燃之物,經過刻意的引爆燃燒後,所剩一片狼籍。
  那將領見糧草被毀,雙手顫抖著捧起一把黑色的灰燼,兩行熱淚沿著眼眶緩緩流下,痛心疾首呼道:“屬下無能,竟然連如此小事都無法料理妥當!實在有負太子殿下昔日恩典……”
  我見他們如此悲痛,心情同樣沉重,站立在大道旁的一棵樹下,靜靜注視著他們。
  忽然,我隻覺頸項上一陣涼意傳來,一名士兵將鐵劍抵住我,喝道:“小賊!你可是北魏的奸細?我剛才不曾注意到你,你可是一直藏匿在糧草之中,跟隨我們來到此地?”
  我嚇了一跳,急忙低頭看自己,見身上男子衣衫迎風飄起,頓時明白剛才兩次耗用真氣暗中相助他們,隱身術法力不足,已經將我的形容顯露出來,我見他怒目視我,急忙陪笑解釋道:“這位大哥,小弟係曹醫官帳下弟子,與韋睿兄同列,並非奸細!”
  那士兵喝問道:“你鬼鬼祟祟跟隨著我們,意欲何為?”
  我編造了一番理由,隻說家在徐州,聞聽家中祖母病重,礙於軍規不得不出此下策偷偷藏匿在糧草車中前往彭城,尋找機會進入徐州城回家侍奉祖母。
  那士兵見我言辭懇切,撤回了手中兵刃,將信將疑道:“你若真是醫官,先幫我們這些兄弟療傷吧!”
  我隨身攜帶的藥包中有許多行軍常用的藥品粉末,於是替他們一一止血療傷。
  我幫那將領敷藥時,他目光和善注視我道:“小兄弟,你的話我都聽見了。徐州如今正當多事之秋,你對祖母的這一片孝心實在難得。我們的糧草雖然損失大半,剩下的還是要押運到彭城,我們帶你前去。”
  我急忙點頭不迭,說道:“多謝將軍!”
  他們休整了片刻,將殘缺不全的糧草轉移到幾輛受損不太嚴重的馬車上時,又有士兵發出驚呼聲,說道:“將軍,這些糧草……這些糧草……”
  那將領急忙走近細看,我跟隨在他身後窺視,同樣大吃一驚。
  那些所謂的“精細糧草”竟然都是些破敗的棉絮和尚未枯幹的樹葉,其中並沒有一套裝甲、一顆粟米,太子蕭統送給三皇子蕭綱、再由蕭綱轉送往彭城的軍需物資,竟然都是些毫無用處的垃圾!
  難道是太子在故意戲弄他們?或者是蕭綱偷梁換柱?他們的意圖隻是為了打擊四皇子蕭績,不讓他得到這些援助?
  我一時琢磨不透其中的奧秘所在,怔怔而立。
  正在此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從遠處傳來,似乎有數人數騎正從揚州方向趕往此處,逐漸接近我們。
  為首一人身著銀色戰甲,見眾人丟盔卸甲、傷亡慘重,急忙下馬而來向眾人說道:“我奉太子殿下之命而來,大家不必擔心害怕。那些丟失的糧草隻是三王爺試探敵人居心所設的誘餌,真正的糧草另有一批兄弟護送,隨後就到。”
  那將領聽見這一句,不但不為自己被利用而傷心,反而麵帶激動之色,抓著那人的手道:“果真如此麽?”
  那人大聲道:“諸位兄弟以命相護,太子與三王爺深為感念,賜所有人軍銜晉升一級,為國捐軀者父子兄弟皆可晉升一級,每年另加俸祿一千石!”
  那將領麵南叩首,感動無比道:“屬下既然身在軍營,保家護國本是理所當然!二位殿下如此體諒屬下,屬下等人起誓,今生今世必定忠心護主,若能為國捐軀,更是屬下的榮耀!”
  那些士兵齊聲麵南叩謝,稱道:“謝二位殿下賜賞!”
  我遠遠看著他們,心中寒意油然而生。
  戰爭原來如此殘酷,數十人的性命,不過是主帥在中軍帳內運籌帷幄所用的棋子。
  二皇子蕭綜居心叵測,四皇子蕭績驕橫跋扈,三皇子蕭綱心機深沉,連那位神似世外仙人、溫和仁善的太子蕭統,一旦大敵當前,亦是如此草菅人命、冷酷無情。
  難道我昔日錯看了蕭統,高估了他的品性?

  聚騎破千重
  蕭綱所派遣之人匆匆前來傳達旨意,又匆匆離開。
  護送糧草的士兵多半都負傷在身,隊伍七零八落,我混雜在眾多士兵當中,並未被他們發覺,那將領經他們點撥提示,早已明白其中機關所在,故作不知被燒糧草是假,號令士兵們繼續小心翼翼護送剩餘的糧草前往彭城,借以迷惑敵軍。
  我們一路前行,沒有任何意外情形發生。
  將近黃昏時分,我們的車馬來到一條岔路口前。
  那將領將我喚到身邊,說道:“小兄弟,這岔路口向左可達徐州,向右數裏便是彭城。我們有軍務在身,你既然擔心記掛祖母,我們不如就此別過,多謝你替我們療傷了!”
  我向左邊大道眺望,徐州城廓山脈隱約可見,料想離此地不遠,對他說道:“多謝將軍一路攜帶我前來,我們後會有期!”
  那將領又叮囑道:“徐州附近恐怕會有敵軍出沒,小兄弟孤身一人前往,務必多加小心。見到我軍先通報身份,就說是鍾離手下兄弟回家探望親人,他們一定會讓你進城,切勿莽撞行事被自己人誤傷了!”
  “鍾離”應該是他的名字,我一路上見他負傷雖重卻不肯皺一下眉頭,且對梁國一片赤膽忠心,甘心以性命報效國家,堪稱一個鐵骨錚錚的熱血好漢,心中對他十分欽佩,說道:“小弟多謝鍾大哥!”
  鍾離向我告別後,帶領手下眾多士兵往彭城而去。
  天色漸晚,我擔心徐州軍情緊急,加快了腳步趕路,剛剛接近徐州城,兩軍對峙、劍拔弩張的緊張氣氛霎時撲麵而來。
  城樓上燈火通明,不斷有全副武裝的士兵巡邏放哨,城牆箭垛上架滿了弓弩;牆壁上油光可鑒,似乎被有意塗潑過桐油之類;護城河外放置著許多形狀怪異的鐵刺;河麵寬達四丈,所有吊橋均被銷毀,當中惟有一條鐵索吊橋,窄得僅容一人通過。
  這幾日我在軍營中耳濡目染,大概明白一點如此布置的用意。燈火晝夜通明、衛兵堅守崗哨,可以防止北魏暗夜偷襲;弓弩備好,隨時可以萬箭齊發,將任何企圖接近城門的散兵遊勇一舉殲滅;城牆壁潑灑桐油後光滑油膩,不利攻城攀援;北魏騎兵彪悍,那些形狀不規則的奇異鐵刺多半是為了刺穿他們的馬蹄鐵;寬大深邃的護城河更是一道人為設置的天險,那條獨木橋,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四皇子蕭績果然不是等閑之輩,他擔當著固守咽喉之地的重任,對徐州城的守衛縝密之極,北魏兵臨城下數日,依然不敢輕舉妄動,他們若是貿然強攻城門,損失一定很慘重。
  我走近城樓下,早有士兵大聲嗬斥道:“來者何人?即刻通報姓名!否則我們就放箭了!”
  我急忙高聲叫道:“不要放箭!我是鍾離將軍手下的兄弟,從三王爺軍營而來,求見四王爺!”
  那士兵聽見鍾離的名字,頓了一下又問道:“你與四王爺可曾相識?為何要求見他?”
  我見他仍有疑慮,向他說道:“四王爺之蘭陵故人紫萱是我的表妹,我有要事相告,請他賜見!”
  那士兵聞言匆匆轉身走下城樓。
  過了不久,城樓之上出現了一個身著青色盔甲的熟悉身影,他親手拿著火把向城牆外探看,看到我的時候,他的兩道劍眉微微挑起,嘴角揚起一縷笑意。
  我早將醫官的小帽取下,抹去故意整飾出的男子麵容,任由一頭烏黑輕盈的長發披散在身後隨夜風婉約飛揚,雖然我身穿著男子的長衫,我相信他依然可以一眼認出我是誰。
  我見他向我看過來,抬頭注視著他,向他嫣然一笑。
  城樓上的士兵急忙閃身躲藏在一邊,蕭績久久注視著我,卻沒有即刻下令讓他們開城門放我進去。
  我見他不動亦不語,又向他微笑眨眼,示意他讓我進城。
  他大笑出聲,說道:“讓她進來吧,帶她到本王的府邸中來!”
  守城士兵將我帶到四皇子蕭績臨時居住的官邸內,蕭績揮手讓侍從退出房間外。
  他獨自一人端坐在大廳中央,打量我的衣著打扮,饒有興味地觀察了足足一盞茶功夫,才閑閑開口問道:“你不是代替苗昭儀出家為尼了麽?你既然覺得做尼姑比做我的王妃舒適自在,如今還來徐州找我幹什麽?”
  我見他神情輕鬆,所言情形與當晚禦花園中實情大有差異,心中頓時明白過來。皇帝為了維護太子的聲譽,一定會對眾多皇子說是我自願因為某些緣故而棄南康王側妃之位出家,借以將太子與我在禦花園幽會一事遮掩過去。蕭績剛才故意遲遲不開城門,或許是因為心中對我有誤解和怨忿。
  我低著頭擺弄衣帶,帶著委屈之色道:“苗姐姐與我情同姐妹,她一心向佛,可是又要在宮中侍侯皇上,我隻好代替她去了……太子殿下可曾將我的話轉告給你麽?”
  他輕哼一聲,離座站起,說道:“‘謝謝你對我的照顧,來生有緣再見’,這是什麽話?你居然就這樣不聲不響拋棄我、應允父皇替別人出家!我這次非好好教訓你一頓不可!”
  我見他揚起手似要打我,急忙躲閃著叫道:“你不能打我!我是為了救你才來徐州的!”
  他一下將我的雙手緊緊捉住,惡狠狠緊盯著我,說道:“你準備怎麽救我?我若是沒猜錯,你八成是從尼庵中偷偷溜出來的,從皇宮玩到尼姑庵,如今又覺得戰場好玩,所以前來投奔我了?”
  我被他拉住動彈不得,仰頭看著他說:“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喬裝改扮來到這裏不是為了玩!戰爭太殘忍了,一點都不好玩!”
  他雙眸中帶著譏誚的笑意,說道:“那你來幹什麽?徐州何處需要你來救?你一個閨閣少女,除了比常人跑得快一些,難道還能相助我抗擊北魏蠻人麽?”
  我沒有理睬他話語中的譏諷之意,向他甜甜微笑道:“我來是為了告訴你一個秘密消息,對徐州城、對梁國都很重要的消息!”
  他立刻放鬆了手上的力道,神情肅重了些,卻帶著幾分疑惑,直視我道:“你說吧,是什麽消息?”
  我不再猶豫,清清楚楚對他說道:“附近彭城雖然有二王爺的數萬大軍駐守,但是,一旦徐州危急,他可能幫不了你,你要事先想好應對之策,以免到時孤立無援。”
  蕭績聽我說完這句話,竟然仰頭大笑,說道:“萱萱,你冒險前來就是為了告訴我這一句話?”
  我點點頭道:“沒錯。”
  他大步靠近我,將我拉近他胸前,眸光中帶著溫柔的神色道:“原來你還是關心著我,我果然沒白疼你一場!上次雖然因佛珠之事受母後責罵,又與三哥爭吵被父皇斥責,我都甘心情願……我出征前聽說你私自毀約不肯嫁給我,若非軍情緊急,我差點就要丟下大軍去尋找你這沒良心的小東西了!”
  我聽著蕭績對我低訴愛語,心頭卻浮現出另一個人的身影。
  他仿佛佇立在我們身旁不遠之處靜靜注視著我們,手執一支斷裂成兩截的玉簫,掌心還不斷有血滴滲出,讓我覺得無比心痛,我越想驅散他的影子,那種奇異的感覺卻越發清晰,讓我對蕭績的親近舉止生出退卻和抗拒之心,不知不覺向後退了一大步。
  蕭績本想擁抱我卻落了空,並不生氣,嘴角反而隱隱帶笑,說道:“我倒忘了你剛從尼庵修行而來,還不習慣如此……”
  我見他依然沒有強迫我接受他的親近,心中鎮定了一些,說道:“我剛才所說的事情,你難道一點都不擔心麽?”
  他表情孤傲,冷笑一聲道:“我早已料到了,二哥何嚐不想趁此次二十萬大軍在彭城的機會奪個首功?父皇將大部分精銳都交與他,他居為奇貨、固守城池,至今不肯向徐州支援一兵一卒,我亦從未想過倚靠他來解徐州之圍!”
  我見蕭績暗中對二皇子蕭綜早有防範,又想到三皇子蕭綱曾與他有過爭執,不知對他對蕭綱心意如何,試探著說道:“揚州還有三王爺的十萬兵馬駐守,太子和三王爺籌集了一批糧草準備送給你,我是隨著鍾離他們護送糧草的軍隊前來的。”
  他眸光中露出一絲詭秘的神色,劍眉揚起,對我說道:“我可不希罕他們的這番好意,你來得正是時候,今晚跟隨著我在城樓上看一場好戲吧,看我如何設計大破北魏騎兵!他們在城下潛伏數日不敢出擊,士氣低落,如今該我們出手了,我會讓他們知道,南梁的數萬精兵足以抵擋他們的百萬大軍來襲!”
  我們走出房間外,一名侍從匆匆而來,將一個小小蠟丸交與蕭績,低聲回報道:“稟四王爺,皇後娘娘派遣禁苑高手加急送來的密信,請四王爺速閱後銷毀!”
  蕭績神情微變,急忙接過蠟丸,取出其中隱藏的小紙卷。
  夜幕雖然降臨,房簷下懸掛著一排燈籠,我站在蕭績身旁眸光轉動,借著燈火的光線看見了紙卷上的寥寥數字:“宮變已生,破敵宜早!”
  蕭績迅速將那紙卷撚碎丟棄,眉梢帶著欣喜之色,拉著我的手向城樓處而行,一麵對我說道:“今晚將北魏逼退,我軍就可以反攻,等到大軍凱旋之日,我一定求父皇賜給我們一個最風光的婚禮,到時候你的名位或許不僅僅是南康王妃了。”
  我隻覺得此事十分詭異,“宮變已生”所指何意?皇後將這個消息傳遞給蕭績後他喜形於色,難道皇宮內發生變故對他們而言是一個好消息?難道皇後趁著皇帝遠征之機,在京城暗中策劃一些事情?
  前方戰況緊急,其他諸位皇子都在自己封地內駐守,皇宮內如今僅有太子蕭統一人,如果皇宮生變,必定與他有關,不知他是否能夠平息這場或是天意或是人為製造的“宮變”?
  我登上城樓遙望京城的方向,夜空漆黑一片,天際的紫微星座隱晦難辯,惟有數顆星辰閃爍著暗淡微弱的光芒。
  蕭績一邊向城樓下觀望,一邊問身邊將領道:“情形如何?”
  那將領亦是胸有成竹,高聲應答道:“一切都照王爺吩咐辦妥,北魏人以為城中已彈盡糧絕。據屬下所得到的可靠消息,北魏人今晚子時必定會前來攻城。”
  蕭績俊麵微沉,將弓弩機關撥動,數支羽箭“颼颼”飛向城樓之下,射程遠達數丈之外,威力十分驚人,他微露滿意之色,說道:“將所有機關都藏匿好,今晚本王定要拓拔元翊那些北魏騎兵全部死在徐州城外!”
  那將領揮手下令,城樓上所有士兵按照他的號令分頭布置,行動迅捷,絲毫不亂。
  子夜時分,我漸漸有些困意,忽然隻聽一陣陣轟響,似乎有成千上萬的鐵蹄駿馬從遠處飛馳而來,仿佛天邊傳來的滾滾雷聲,連綿嘈雜不絕。
  我急忙打起精神向城外張望,頓時嚇了一大跳,眼前的北魏騎兵用千軍萬馬來形容猶恐不及,他們的黑色盔甲如同密密的繁雲,一直綿延數裏,他們似乎已將全軍出動,準備今晚拚力一擊攻下徐州。
  蕭績見北魏果然前來攻城,不但不懼,反而笑道:“全部都來了,來得好!”他轉身將我拉近身旁,朗聲道:“萱萱,你來看一看,他們是如何戰敗的!”
  瞬間喊殺聲、弓弩投射聲四起,北魏騎兵如潮水一般向護城河洶湧而來,南軍所設下的機關看似簡單,卻有著難以想像的威力。我親眼目睹一批批北魏騎兵從馬背上墜落,被受痛而驚慌失措的馬匹踩踏在地,前方陣腳頓時大亂。
  後麵追趕而上的騎兵雖然勇猛抗敵,卻被前麵的騎兵所阻,反而不便衝近城樓,隻能眼睜睜成為眾多遠程弓弩射擊的目標,死傷慘重,能夠衝到城樓下的不過隻有十之四五。那條寬大深邃的護城河阻擋了他們的去路,北魏騎兵雖然隨身攜帶著繩索雲梯,但是不熟悉水性,又折損了一部分兵力。
  他們酣戰了半日,北魏軍號連連響起,似是下令回撤。
  蕭績向身旁將領使示意,那將領向城樓下大聲喊道:“四王爺有令,你等今晚前來徐州,不曾好好招待,令屬下再送你們一程!”
  他話音一落,士兵們立刻那些羽箭裝備都更換成了另一種,夾帶著小型火彈向那些倉皇逃亡的騎兵射去,北軍慘叫之聲不絕於耳。
  我早已不忍再看,偷偷躲藏在城樓背後的尖塔內,反反複複想道:“聽阿紫說人間近幾百年來,便是如此混亂不堪,戰火硝煙不斷,不知那些平民百姓何時才能得到安寧?南梁與北魏各據一方、裂土而治,本來相安無事,為何一定要如此自相殘殺?難道沒有可以讓他們和平的方法麽?”
  將近天明時分,勝負已分。
  徐州城樓下死傷的北魏騎兵與駿馬屍橫遍野,護城河水幾乎變成了深紅色,附近猶有火堆尚未熄滅,仍在熊熊燃燒。
  那將領麵帶得意之色,向蕭績道:“四王爺妙計破敵,北魏賊子受重創落荒而逃,徐州城困境如今已解,我軍可以乘機收複失地了!”
  蕭績神采飛揚,說道:“即刻命人將捷報奏傳至湖州,對父皇說,兒臣奏請統率彭城、揚州及其餘數城囤積之兵,乘勝合力收複壽陽。”
  那將領似乎對他極有信心,說道:“屬下遵命!兵馬大元帥之位定非四王爺莫屬,放眼當今天下,除了四王爺之外,恐怕無人能夠擔當此等重任,屬下一定誓死追隨四王爺,將北魏人驅逐回北方去!”
  蕭績笑道:“北寇經此一戰,精銳折損大半,驅逐他們之期並不遠!”
  我遠遠眺望了一眼,和蕭績一起走下城樓,垂首默默無言,我們經過城中大道時,眾多將士紛紛舉戢齊聲高呼“四王爺千歲千歲千千歲”,士氣高昂、群情振奮,城內洋溢著一片勝利後的歡悅景象。
  凝魂空薦夢
  東方欲曉,曙光乍現。
  蕭績雖然一夜未眠,依然神采奕奕帶我一起去城內最高的雲龍山觀看日出。他攜著我的手登上山頂最高處的落雁亭,小亭圓柱石欄小巧雅致,四角飛簷鬥拱,神似一隻欲展翅高飛的大雁。
  天際閃爍出交錯迷蒙的魚肚白色與淺藍色光影,遠處峰巒疊嶂,影影綽綽、撲朔迷離,整個城廓籠罩在一片深秋的霧氣中。過了不久,一輪旭日輝映著雲霞冉冉上升,霎時光照雲海,萬道金芒驅散雲霧,將人間大地照射得一片分明。
  我在翠雲山時亦常觀看日出,卻遠遠不及此處風景優美,我被那瑰麗勝景所震撼,不禁拍手稱讚道:“徐州城的日出景色真美!”
  蕭績舉目遠眺,帶著幾分豪邁之情,說道:“南國江山如此多嬌,北方蠻夷焉能不生覬覦之心?此次給鮮卑人一個教訓,讓他們知道大梁並非軟弱可欺,日後必定不敢再輕易前來挑釁!”
  他身著戎裝鎧甲,劍眉英氣逼人,神態語氣不似皇子,更似一個威武的少年將軍。
  我怔怔看著他,心中思緒卻百轉千回,暗自猜度皇後寫那封密信的用意。皇後究竟想要告訴他何事?這件事情與東宮太子又有何關聯之處?
  他似乎發覺我神情恍惚,伸手將我拉近,低頭問道:“你陪我一夜觀戰,是不是覺得困了?”
  我急忙搖搖頭。
  他優雅地撇撇唇角,說道:“山上清靜無人打擾,如果困了就在此處歇一歇,我會保護你的!”
  我被他重重一拉,猝不及防與他一起跌倒在小亭內的長椅上,他乘機環繞住我的腰肢,讓我依偎在他胸前,一種淡而優雅的麝香味道和溫熱的男子陽剛氣息頓時撲麵而來。
  我慌亂掙紮不迭,叫道:“好疼,你不要這麽用力拉我!”
  他卻不肯鬆手,輕輕在我臉頰旁親吻了一下,柔聲道:“萱萱,你不畏艱險前來徐州告訴我機密軍情,這份心意我會永遠銘記於心,戰事了結我就迎娶你回王府……將來我若能如願以償,必定讓你母儀天下。”
  我隻覺他的話十分詫異,頓時聯想起皇後的密信,卻故意裝作不解,輕輕笑道:“惟有皇後才能稱為‘母儀天下’,皇宮內不是有皇後麽?難道你想讓皇帝續娶我做皇後不成?”
  他銳利的雙眸中隱約泛出幽光,壓低聲音道:“我和你說正經話,不許頑皮胡說八道!當然是做我的皇後了,誰要讓你嫁給別人?隻要有我在,任何人都休想娶到你。”
  他的話意非常清楚,我不可能再裝聽不懂。
  我微笑道:“你是說,你將來會做梁國的皇帝?”
  他在我耳畔輕聲道:“對。南康王府內妃妾雖多,你才是我真心喜歡的人,我登基之時一定冊封你為皇後,好麽?”
  我眼珠轉了一轉,嬌笑道:“我知道,你是故意哄騙我開心呢,如果要當皇帝,必須先要做成太子才可以。你如今連太子都不是,怎麽可能當皇帝?”
  他被我輕描淡寫的口氣一激,果然按捺不住,帶著幾絲冷意道:“母後暗中早有安排,京城近日會有一場叛亂發生。禦林軍中所有精兵強將都隨父皇禦駕輾戰在外,東宮必定無計可施……隻要京城有半點動蕩不安,便是他無德無能之過!我此次大破北魏騎兵,再乘機收複壽陽,父皇必定龍顏大悅,母後會聯合數名老朝臣上奏廢掉大哥舉薦我為太子。”
  原來如此。
  皇後趁北魏來襲之機在京城對太子蕭統下手,暗中勾結一些大臣進行“宮變”,故意製造出一幕幕混亂,造成太子無能監國的假象;“破敵宜早”,是告知蕭績盡快大破北魏,樹立自己的威望。
  那一幹與皇後勾結串通的朝臣一定會紛紛上柬,以太子懦弱無能、四皇子在危難之中挺身而出救國救民於水火之中等等說辭,請求皇帝廢立太子。
  上次在禦花園中我已有察覺皇帝蕭衍對太子的信心開始動搖,屢次提及所謂“佛珠”之事,似乎不再全心全意信任太子。蕭績與蕭綱因我而起紛爭之際,皇帝不問具體情由就將我許給了蕭績,足見心中對他的偏袒和溺愛,若是再有人推波助瀾將他與太子二人的優劣之處相比較,太子的東宮地位還能保持多久,實在是未知之數。
  我注視著四皇子蕭績俊美的側臉,心中卻泛起一陣陣寒意,他與太子本是親兄弟,待人待己的態度竟然如此大相徑庭。
  太子蕭統惟恐他在徐州禦敵時孤立無援,設計避開敵人的暗算,籌集了一大批精細糧草送與蕭績;而蕭績為了謀奪皇儲之位,竟然不惜與皇後密謀陷太子於危難之中,乘機落井下石,企圖借助前立下赫赫戰功之勢一舉取而代之。
  他心中或許早已沒有兄弟手足友愛之情,隻剩下“利益”二字。他高傲跋扈,對自己的能力極具信心,似乎從未想過要倚仗兄弟們的幫助獲得勝利,也不想幫助任何人。
  二皇子蕭綜、三皇子蕭綱又何嚐不是如此?倘若今夜南軍戰敗、徐州城破,蕭績葬身城中之時,他們決不會派遣一兵一將前來救他的性命。
  難道梁國的所有皇子都是如此互相算計、各懷心思?
  難道他們之間隻剩下爾虞我詐、冷酷無情?
  難道沒有人是例外?
  如果還有一人能夠坦誠無私對待所有的兄弟,能夠用一顆關懷友愛的心包容他們的過失,這個人一定是太子蕭統。
  他生活在狼群中央,處境其實無比艱難,即使他想做一隻溫順的羊也未必能夠如他所願,如果他不積極應變,就隻能任人宰割成為群狼的盤中餐和無謂犧牲品。在這種險惡的鬥爭環境下,他那種翩然出塵的高潔氣質、那顆謙和穩重的寬容之心,更顯得彌足珍貴。
  我想到京城的叛亂,心中焦急如焚,不知太子是否能夠從容化解這場人為的“叛亂”?
  蕭績見我眼神飄忽、坐立不安,輕撇唇角道:“看來你在山上定是睡不著了,想回府去麽?”
  我求之不得,急忙點頭。
  我們回到府邸中,幾名侍女立刻走近蕭績,舉手幫他換下戎裝。
  一名清秀伶俐的侍女替他整理著衣襟袍袖,嬌聲說道:“奴婢恭喜四王爺此戰大勝,王爺聲名威震天下,北方賊寇想必再也不敢前來擾亂中原了。”
  那侍女頗有幾分動人之姿,視蕭績的眼神中帶著脈脈嬌羞,與他的身體相接觸時亦不似別的侍女那樣有意矜持回避,我料想蕭績來徐州未攜帶侍妾,他們二人之間必定有些瓜葛,假裝沒看見。
  蕭績換好衣服後向我瞥了一眼,唇角掠過一抹淺笑,對那侍女道:“給王妃取幾套衣服來,她穿著這套衣衫不倫不類,還是換回女裝好些。”
  那侍女急忙應聲退下。
  我見他說我“不倫不類”,而且多日不曾照過鏡子,急忙奔跑到銅鏡前仔細端詳,鏡中人長發垂肩,略微有些淩亂,臉頰上的汙垢尚未完全清除幹淨,身上穿著一套褐色的男子服飾,袍角還帶著點點泥汙,容貌和服裝確實極不協調,與那晚皇宮內身著綠色低胸紗裙的少女簡直判若兩人。
  蕭績姿態悠閑,端坐在木椅上,對我說:“你雖然尚未正式嫁與我,我早已命他們以王妃之禮相待你。你既然前來投奔我,就不必再回尼姑庵去了,你若是不怕戰場艱險,就陪著我在此吧!”
  我前來徐州本是為了提醒他小心遭二皇子暗算,見他不但心中早有防範,而且氣勢如日中天、一舉破敵,足以自保,正欲和他提及告辭之事,見他說出挽留之言,料想對他直言必定會被他拒絕,隻對他道:“我想歇息一會兒。”
  他看著我在紗帳內躺下,撫摸著我的發絲叮囑道:“你安心歇著,我去前廳商議幾件事情,你若是醒來就命人通報我。”
  我透過薄薄的紗帳見他那淡紫錦衣的背影逐漸遠去,心道:“謝謝你對我的一番誠意,可我心中牽掛的人終究不是你。你的安危如今用不著我擔心,我不用再留下了。我不能再回蓮心庵去,莫若返回京城,看看皇後究竟使了何等手段對付太子。”
  我合眸假睡了些時候,聽見一名侍女輕輕走進來,將準備好的衣飾放在木椅上,向我說道:“奴婢參見王妃,這些衣服是徐州城內最好的綢緞莊中取來的,請王妃挑選使用。”
  我遠遠聽見城中一片熱鬧嘈雜之聲,問那侍女道:“外麵在做什麽,如此喧嘩?”
  那侍女道:“四王爺下令城中設宴犒賞三軍,讓大家不必拘束,盡情玩樂一日。彭城的二王爺來了,還帶了一班會舞劍的兵士助興致賀呢!”
  我聽說二皇子蕭綜前來徐州,含糊應了一聲,繼續裝睡。
  那侍女離開房間,反手輕輕帶上門,我立刻跳下床,挑選了一襲鬆香綠色的夾襖羅裙穿上,悄悄利用隱身術溜出房間之外。
  我走過廊簷下時,隱約聽見蕭績的笑語之聲,似乎正與數人把酒言歡,忍不住透過敞開的軒窗向廳內張望。
  廳內果然設有一席酒宴,蕭績端坐於主位上首,兩名佩帶刀劍的侍從站立在他身後,席間兩側所坐之人正是二皇子蕭綜與一身衛兵打扮的安吉公主,蕭綜表情溫厚、沉默寡言,倒是安吉公主神采飛揚,不停與蕭績說話。
  蕭績放下手中的玉杯,向安吉公主說道:“多謝你和二哥前來徐州致賀助興,你帶給我的禮物呢?”
  安吉公主湊近他撒嬌道:“我特地從京城趕來給諸位哥哥助陣加油,四哥將北魏賊寇打得落荒而逃,父皇自然少不了嘉獎你。你卻這般小器,不但不肯答應分禮物給我,還想要我的禮物麽?”
  蕭績對她態度親密和善,並不似對待兄弟一般咄咄逼人,笑道:“聽說你們帶了一班舞劍的戲子來,趕緊拿出來吧!”
  安吉公主杏眼流波,將桌上酒壺向一個稍大的玉杯中傾倒了滿滿一杯,遞送到他麵前道:“四哥先喝了這一杯,劍舞隨後奉上。”
  蕭績劍眉微挑,毫不猶豫接過酒杯一口飲盡,說道:“我喝完了,不要再藏了,叫他們上來吧!”
  安吉公主見他飲下那杯酒,擊掌三下,十幾名手持短劍、身穿樂伎服飾的男子迅速出現在廳內。
  幾乎就在他們進入大廳的一刹那間,隻聽“豁啷”一聲脆響,蕭績手中的羊脂玉杯摔碎在地,他一手捂住胸口伏在桌案上,臉色遽然變得蒼白無比,一麵怒視著安吉公主,一麵掙紮著說道:“毒……六妹……”
  他說出那幾個字後,再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我驚見廳中遽生此變,急忙飛身至他身旁察看,見蕭績昔日俊美的麵容蒼白中微微泛青,唇角有淡淡的一縷血絲溢出,分明是中了劇毒之兆。
  蕭績昔日本是孤傲俊魅之人,我見他此時緊閉雙眸、奄奄一息,心中不由掠過一陣痛楚,他雖然不是一個好人,至少他在我麵前並沒有做過一次真正的壞人,他其實可以稱得上是我的好朋友。
  我忍住眼淚彎腰蹲下,輕嗅那隻打碎的玉杯上殘留的毒藥氣息,心中頓時更加難過,那些毒藥係世間最毒的五種劇毒混合而成,根本無藥可救。
  我雖然是一隻修行了千年的狐狸,可我的道行依然很淺,當時若不是依靠阿紫求來的“相思子”,我不可能幻化為人形,憑借我的法力亦不可能幫蕭績驅除體內劇毒。
  可是,難道我就這麽眼睜睜看著蕭績在我眼前死去?
  廳中人等早已劍拔弩張,蕭績身後二名侍從大驚失色,急忙抽劍護衛在他身前,其餘侍從見安吉公主公然以毒酒謀害蕭績,紛紛亮劍趨近席前,大呼道:“四王爺!”
  那些劍舞男樂伎亦非等閑之輩,如同穿花蝴蝶一般迅速奪下了廳中數人手中刀劍,將他們製住動彈不得。
  二皇子蕭綜拉著安吉公主後退數步,冷冷開言道:“統統將兵刃放下,本王饒你們不死!”
  廳中一名侍從麵帶憤恨之色,怒斥道:“屬下今日拚死亦要為四王爺討還公道!二王爺與四王爺雖有舊恨,無論如何總是同胞兄弟,為何利用六公主對四王爺下如此毒手?除非你將徐州城中兵士全部殺盡,否則皇上一定會知道,一定不會放過你的!”
  他話音未落,蕭綜眼神示意那侍從身旁樂伎,那人手起劍落,削下了侍從項上人頭,鮮血飛濺至畫屏之上。
  安吉公主道:“二哥,我們的敵人是北魏,隻要這些奴才肯歸順追隨你,依我看倒不必殺盡他們!”
  蕭綜回望她一眼,語氣柔和道:“此人胡言亂語,誣蔑本王利用你毒害四弟,四弟係父皇愛子,而且人命關天,本王怎能讓你承擔如此大逆不道、泯滅天良的罪名?四弟不過是多飲了幾杯暈厥過去罷了,這些奴才們未免過於大驚小怪!”
  安吉公主鎮定了一下,向那些侍從說道:“你們聽好了,此事與二哥無關,本公主會一力承擔。如今四哥不在了,你們跟隨二哥一樣上馬征戰、一樣加官進爵、一樣還是梁國的子民,何必執迷不悟?二哥對待將士一向寬容,你們不如跟隨二哥吧!”
  蕭綜環視廳中諸人,冷冷道:“或許你們有人暗想將今日情形告知父皇,試問父皇會相信本王和六妹,還是相信你們這些奴才?願意追隨本王者,向前走一步!”
  他說出此言,果然有一人向前試著走出一步,說道:“奴才家中尚有父母高堂,願意追隨二王爺驅除北魏賊寇!”
  蕭綜不動聲色,問道:“你今日在廳中見到了何事?”
  那人略加思忖,應聲答道:“徐州城中混進了數名北魏奸細,一直潛伏在四王爺身邊,企圖趁攻城之機裏應外合。豈料四王爺足智多謀,昨夜將北虜蕩滅,他們懷恨在心,乘二王爺六公主前來致賀在此圖謀暗殺諸位王爺,二王爺命屬下等人將他們一舉拿下了!”
  安吉公主嬌笑出聲,擊掌讚道:“不錯,比我們所想的還要好。就是這樣,你過來吧,二哥日後一定不會虧待你的父母!”
  那人走過之後,接連又有幾人遲疑著跟隨而出。他們明明知道自己一旦作為“目擊證人”的作用完成後決不會有好下場,卻依然選擇了這條臨時的活路,或許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剩餘的數名侍從麵帶憤恨之色,互相對視一眼,紛紛向前撲倒撞向那些樂伎手中短劍,血濺當場。
  我不忍心再看下去,心中仍然抱著一線微弱渺茫的希望,施展出渾身解數,利用隱身術加障眼法,帶著昏迷不醒的蕭績一起縱身逃出府邸之外。
  我趁人不備在軍營內盜取了一匹馬,見城門處不再禁止通行,立刻策馬一徑衝出城門外。
  隻聽見一名守城門兵士大聲驚叫道:“有馬匹走失了!快追!”
  另一名兵士不屑一顧道:“四王爺麾下多的是精良馬匹,區區一匹馬而已,丟了便丟了,有什麽好追的?由它去吧!”
  他們隻當是馬匹野性發作自行走失,沒有追趕我,我迅速策馬揚鞭,帶著蕭績離開徐州城,向郊外奔馳而去。
  雲葉遙卷舒
  我們來到徐州城郊外數十裏時,秋雨淅淅瀝瀝纏綿不絕,雨勢越來越大,將我和蕭績的衣衫都已淋得透濕,我不得不停下馬匹,在路旁尋找處所暫時躲避風雨。
  官道旁有一座破舊的寺廟,我見寺廟廊簷下蛛網密布,毫無一絲香火之氣,料想寺中僧人為了躲避戰亂皆棄寺雲遊而去,於是輕輕推開山門。
  進入正殿中,我將蕭績輕輕放在地麵上,向供奉的佛祖神像拜了幾拜,含淚叩首禱告道:“弟子並非有意擅闖寶刹驚擾佛祖,隻因四皇子被親兄長陷害,身中致命劇毒,不得不帶他逃離徐州。佛祖普渡眾生,弟子祈求佛祖保佑,盡力救他一命……”
  我禱告完畢,在蕭績身旁蹲下察看他的情形,見他依然緊閉雙眸,麵頰上的黯青之色愈加清晰,唇畔仍不斷有血絲流溢而出,心中不由一陣淒惶。
  我立刻解開他的淡紫色織錦外衣,又將他的貼身白色絲衣扣袢解散,將掌心貼住他背後赤裸肌膚,抵住他的數處命脈替他驅毒,欲借助法力將那些毒藥的藥性驅出體外。
  無論我的法術能夠將他救活到什麽地步,總勝似不作任何努力,看著他遠離人世。
  過了很久很久,他卻依然沒有任何反應。
  我額頭上漸漸滲出細密的汗珠,身體感覺越來越沉重疲累,又勉力支持了一陣,實在無法再繼續之時,無奈將他平放在地上,趴伏在他身旁劇烈喘息。
  歇息了片刻,我將他扶起後繼續施法,掌心剛剛觸碰到他的背心,他倏地吐出一大口烏黑的鮮血,在我懷中緩緩睜開眼眸,氣息微散,輕聲道:“萱萱……”他似乎準備往常一樣伸手撫摸我的發絲,卻沒有力氣抬起手,雙眸中帶著一抹微弱的喜悅光芒。
  我見他終於睜開眼睛,還能夠對我說話,心中無限歡喜,急忙阻止他道:“你別說話了!你身上的毒性還沒有完全驅除,我再幫你……”
  蕭績環顧了一下四周的環境,臉色雖然極差,神態卻依舊優雅,抿唇淡笑道:“你幫……幫我脫衣服麽?”
  若是平日他這樣對我調笑,我一定毫不猶豫丟給他一個大白眼,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
  可是,此時此刻,他虛弱的笑容卻讓我忍不住一陣心酸,含淚說:“都成這副模樣了,你就不能說幾句中聽的話麽?你中了他們的劇毒,如果將毒性不完全驅除,你很快就會沒命的!”
  他終於抓住了我的手,幽魅如深潭的眸底依然帶著淺淡的笑意,說道:“我知道……生死由命、富貴在天,我大限之期已至,幸好這一刻……還有你在我身旁,我知足了。”
  我的眼淚緩緩落在他的臉上,搖頭道:“不會的,我一定會盡力救你,讓我再試一試吧!”
  他以眼神阻止我,說道:“萱萱,不用為我白白耗費力氣,先聽我說幾句話……你的來曆,如今可以告訴我麽?張天師告訴我,你既非人類,亦非鬼魅,可能是……來自……妖族……”
  我頓時驚愕無比,手心一鬆,他失去支持之力,立刻向後緩緩倒去,仰躺在地麵上。
  我定下心神,問他道:“如果我是妖,你會害怕麽?”
  他俊美的容顏浮現一縷笑意,說道:“看來果真如此……我們之間曾有誓約,我為何要怕?你是什麽妖精幻化而來的?是花妖,還是狐魅?”
  我尚未回答他,一道耀眼的電光從眼前驟然襲過,隨後傳來一道驚天動地的劈空炸雷聲響。如今秋時已過,氣候將近入冬,為何還會有驚雷?人間多見春雷,冬雷震震本是不該出現的奇異天象。
  我下意識將手護住頭,驚愕無比看向窗外,隻見烏雲籠罩,將天幕染成一團漆黑顏色,樹木被狂風所摧折,瓢潑大雨嘩嘩落下。
  又一聲驚雷讓我頓生無限惶恐,想起了蕭績對我說過、我曾對他許下的那句誓言“我起誓從此時起,一心一意跟隨蕭郎,不離不棄!若違此誓,必定遭受五雷轟頂之禍,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難道上天要借助這雷聲懲罰我對蕭績的三心二意,將我的魂魄摧毀?
  淚水沿著我的麵頰滑落下來,我一邊驚恐無比向佛案下躲藏,一邊搖頭大叫道:“不要用天雷劈我!媽媽,媽媽,快救救紫萱啊!”
  蕭績盡力掙紮著坐起,向我說道:“傳說隻有妖狐才會恐懼天雷……你是狐狸所變化麽?”
  我瑟縮在佛案一角,聲音顫抖著道:“我是一隻小狐狸。我不記得曾經對你說過什麽!我不想看著你死,可是我喜歡的人不是你,我做不到一心一意對待你!”
  他似欲向我靠近,體力卻支持不住,一下匍匐在地,又吐出一大口暗黑色鮮血,說道:“萱萱……乖,你過來,到我身邊來……”
  我見又一道電光閃爍,更加縮成一團,搖頭拒絕道:“我不過去!你想對我說什麽就說吧,我聽得見!”
  他低沉的嗓音略帶沙啞,氣息漸漸微弱,說道:“我拾到佛珠時就猜到了,你喜歡我大哥……他行事向來謹慎,怎會輕易在宮中將其丟失?那串佛珠必是他贈與心愛之人的定情信物……當時你起誓的‘蕭郎’所指亦是他,對麽?既然如此,我死與你並不相幹,天雷不會劈你的……”
  我依然不太明白,問道:“佛珠?太子曾經送過我一串佛珠麽?”
  他想回答我,卻說不出話。
  我見他雙眸緊閉,心中的痛惜之意勝過了對雷聲的驚懼,壯著膽子從桌案下跪行到他身旁,喚道:“你怎麽樣了?”
  他輕輕睜眼,露出一絲狡黠的笑意,說道:“你心中終究還是有我……萱萱,我確實真心真意喜歡過你……你能親我一下麽?”
  那一抹笑意,在他的唇角漸漸凝固。
  他俊美的麵容宛如生時一般,依然帶著些許的孤傲和冷誚之意,他深如汪洋的黑瞳蘊含著開心與期待,卻不再有明亮的光芒閃爍。
  他臨終之時,並未表露半分對毒害自己之人的怨恨和不甘,卻因“你心中終究還是有我”而歡喜。
  他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我確實真心真意喜歡過你”。
  他對我的最後一個要求,是給他一個親吻。
  這個曾經對我霸道專橫的四皇子蕭績,這個曾經洞悉一切卻隱忍於心的四皇子蕭績,竟是如此與我永別。
  清晨時分,我們還攜手並肩在落雁亭觀賞日出勝景;夜幕尚未降臨,卻與他陰陽永相隔絕。
  生命竟然如此脆弱、不堪一擊。
  我怔怔看著靜靜合眸的蕭績,淚水無聲滑落,濕潤微涼。
  天邊響起一道巨大的雷聲轟響,仿佛地動山搖一般,將廟宇震顫得抖動起來,我突然自心底產生了一種奇異的勇氣,第一次不再對雷聲恐懼,數道閃電襲擊而來時,我沒有象往常一樣狼狽奔逃躲閃。
  終於有一道天雷擊中了我。
  一道耀眼的白光穿透窗欞時,我依然沒有動彈,能夠生存下去固然是一種幸福,若是注定無法逃脫噩運的襲擊糾纏,我們唯一能夠做的,就是鼓起勇氣堅強麵對。
  我全身遽然傳來一陣奇異的麻癢感覺,我的指尖因電光的襲擊而不由自主顫抖,烏黑的發絲紛紛散落,發出一種被燒灼的刺鼻味道,我腦海中一片混沌,眼前除了白色的光影幻象,再沒有任何事物存在。
  難道這就是上天為了應驗我對蕭績的誓言對我所作的懲罰麽?
  我仿佛在夢境中穿行,又仿佛遊走在現實之間。
  我看見了一隻通體純白的小靈狐慵懶地躺臥在翠雲山的靈溪畔,然後,她服食了一顆鮮紅的相思子,在溪水中幻化成為人間少女。
  春光明媚的三月,我們從雲端降落在蘭陵郊外。隨後,我看到了太子與諸位皇子在皇陵中拜祭,看到了他在仙人湖中獨自泛舟,看到了雷雨之夜我糾纏他的種種情形;看到了他和我在西湖別苑中的美好時光;看到了他因我丟失佛珠被皇帝拘禁……
  我看到了我所有曾經遺失的記憶。
  阿紫和青蒿對我的記憶封印,竟然被一場意外的雷劫所解開,我終於回憶起了我的蕭郎是誰------
  太子蕭統。
  他才是與我兩心相許、摯愛情深的蕭郎!
  他才是我甘心以性命保護的今生今世的愛人!
  我依稀聽見耳畔有人輕喚我的名字,鼻端傳來一陣若有若無的淡淡鬱金香花氣息。
  我試著慢慢睜開眼睛,一串光滑潤澤的檀香木所製佛珠霎時躍入眼簾,他的白色衣袖邊緣以金線繡製著精致的雲紋花朵,我頭腦依然沉重無比,身體依然僵硬麻木,我暗自猜想或許是因為過於思念他才會生出眼前的幻象,卻始終不敢看向他的臉。
  他溫柔環抱著我,聲音微帶凝咽,說道:“小紫兒,看看我,不要害怕,是我來到你身邊了!”
  我似乎並未因遭受雷擊而魂飛魄散,我聽清了他的聲音後,遲疑著將眸光轉移到他的身上,來人果然是太子蕭統,他身著一襲白衣,伸手觸摸著我被雷電燒灼得淩亂無比的斷發,眸光中帶著無限沉痛與哀思,怔怔凝視著我。
  我舉目環顧四周,見蕭績麵容沉靜安詳、合眸躺在寺廟中不遠處的地麵上,兩名白衣侍從跪在他身旁,替他擦拭著唇角殘留的血漬,黯然低頭垂淚道:“屬下來晚了,恭送四王爺……”
  蕭統眼角微帶淚痕,回頭說道:“將四弟帶回揚州去,讓三弟派遣護衛送他回京城。戰局未穩之前,暫且不要將此事奏知父皇,你們要嚴守秘密,不得對三軍將士透露出四弟的安危情形。”
  一名白衣侍從低聲應“是”,準備近前將蕭績帶出寺廟。
  我看著躺臥在地麵、毫無生氣的蕭績,腦海中倏地閃現出一個人曾經說過的幾句話。
  ------“臣妾亦曾學過幾分相術,此女麵帶狐媚之色,看似柔美純真,日後必定淫奔無行,且會為相伴之人招致禍患,殿下不值得為她如此!”
  太子妃蔡蘭曦的預測,並非憑空捏造而來。
  我先後與蕭統、蕭綱、蕭績三兄弟糾纏不清,又被阿紫設計同北魏皇帝拓拔元翊夢中結緣,若是依照人間女子閨訓,不是“淫奔無行”,又是什麽?
  我與蕭統相戀之時,起初不慎丟失了他那串珍貴的佛珠,連累他被皇帝拘禁;後來在禦花園中,我雖然不記得他,卻情不自禁挑逗他親吻我,被皇帝察覺責罵他;我來到蕭績身邊不久,他便遭受如此飛來橫禍,慘死在同胞兄妹的手中,這一切,焉知不是我為他們招致的“禍患”?
  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事已至此,我不得不強迫自己相信蔡蘭曦的話。
  如果我與眼前的蕭統就此相認,以他昔日對我的真摯感情,他必定會盡力保護我,不會讓我再離開他身邊半步。
  然而,眾人所看到的情形是------東宮太子為美色所迷惑,不顧禮儀廉恥、不聽眾人勸諫,公然接納親弟弟蕭績的未亡人、尚未過門的南康王側妃,抑或是蓮心庵中詐死潛逃的小尼姑“慧如”。
  無論我是何種身份,隻要他在眾目睽睽之下和我一起出現,都足夠將他“性寬容眾、明於庶事、辨析詐謬、天下稱仁”的聲名毀於旦夕之間,讓他遭受天下人的指責。
  若是如此,對他尚且寄予希望的皇帝蕭衍會如何看待他?與他相知多年的太子妃蔡蘭曦會如何看待他?他的親生母親丁貴嬪和他的親弟弟蕭綱、他身邊眾多知情的侍從們又會如何看待他?
  他們隻會覺得他德行虧失,隻會對他無比失望,或許,他還會因為我而眾叛親離。
  如果這些都不算是“禍患”,那什麽才是“禍患”?
  我注視著蕭統明澈如水的眼睛,心中輕輕道:“蕭郎,對不起,請原諒紫兒對你的冷酷無情。我所做的任何事決不是為了傷害你,因為我是如此深愛著你,我才寧可讓你痛這一時,亦不要你為我聲名盡毀、失去你來之不易的一切。我隻要能夠悄悄在你身邊停留片刻,能夠時常看到你的身影,與願已足。”
  我心中主意既定,見那些侍從欲扶起蕭績的屍身,猛然用力推開蕭統,踉蹌著向蕭績奔跑過去,將心中的悲痛盡情釋放出來,伏在他冰冷僵硬的胸膛上大聲嚎啕痛哭。
  蕭統的腳步聲在我身後停駐,溫柔安慰道:“紫兒,哭出來心裏會好受些,四弟昔日待你情義不薄,難怪你會如此牽掛他……要好好保重自己,不要哭壞了身子,四弟若是知道你為他如此,一定會傷心難過的。”
  我對他不理不睬,凝淚注目蕭績,低聲哭訴道:“蕭郎,你怎能如此狠心拋棄萱萱獨自離開?世間男子雖多,卻無一人能夠似你這般令我牽掛留戀,我……我恨不能隨你而去,生生世世都和你在一起!”
  我咬牙說出這番話,故意將聲量控製得恰到好處,令身後之人聽得清楚分明,並不看他的反應。
  蕭統在我身旁蹲下,輕聲問:“四弟如今不在了,紫兒你心中可有打算?一個女孩兒家不應長期在外漂泊遊蕩,總該有個家才好。你若是願意,不妨去西湖別苑……”
  我見他俊顏雖然浮現一縷落寞的神色,語氣卻依然鎮定,仿佛心中猶存一線希望,不得不硬下心腸假作萬念俱灰之態,一邊輕拭淚珠,一邊淡然說道:“多謝你一番好意。我既然心許蕭郎,與他已有夫妻之分,縱然他棄我而去,我亦決不會棄他。待戰事了結,我會另尋一處庵堂,青燈古佛了此殘生,以慰蕭郎在天之靈。”
  蕭統的身軀微微顫抖了一下,略有停頓,才道:“你年紀尚幼,如今所言未必都經過深思熟慮,不妨再多思量幾日,不必如此匆忙作決定。”
  我見他如此執著,心生一計,取下蕭績腰間所佩短刀,將淩亂的秀發用力割斷一束,含淚道:“我在蕭郎靈前斷發為誓,此生決不再論及嫁娶之事……”
  蕭統果然大驚失色,迅速伸手奪過我手中利刃,明眸中帶著痛惜之色道:“紫兒……紫萱,你向來都愛惜自己的頭發,即使你對四弟深情如斯,也不要……如此決絕。”
  我見他終於對我改換稱呼,不再親昵呼喚“小紫兒”,終於大大鬆了一口氣。其實這一刀雖將我的發絲割下不少,大部分卻都是已被雷電灼焦的部分,割下亦毫不可惜。
  蕭統仿佛想對我說什麽,卻欲言又止,眸光依然溫柔如水,靜靜凝視著我,我能感覺得到,那眼神之後,還隱隱潛藏著他對我的最後一縷舊情。
  我在他的眸光注視之下,輕輕俯身,在蕭績冰涼的雙唇上印下一吻,這一吻本是蕭績臨終時的遺願。
  我既成全了他,也成全了自己。
  蕭統此時親眼所見的一切事實,已不容他再對我與他的未來有任何幻想。
  暗穀疑風雨
  窗外風雨停歇,寺廟光線不再黯沉,那幾名白衣侍從將蕭績帶出寺外。
  蕭統見我情緒漸漸平複,說道:“此地不宜久留,你先隨我們回揚州去,徐州城中具體情形如何,我們稍後再議。”
  我低頭跟隨在他身後步出寺廟,一名侍從欲將馬匹讓與我騎,他們僅有三騎,其中一人還要護衛蕭績,若是我獨自騎乘一匹馬,他們三人的重量就要由同一匹馬來負擔,十分勉強。
  蕭統見狀,向那侍從道:“你到我的馬背上來吧!”
  那侍從急忙搖頭,稱道:“屬下身份卑微,怎能與太子殿下共騎?若是馬匹不能負重,屬下就在此處等候三王爺遣人前來接應。”
  蕭統對他說道:“徐州城中此時情況混亂,你怎能獨自留下?宮規禮儀並非全然不可僭越,事急宜從權,你不必如此惶恐。”
  那侍從依然堅持不肯上馬,跪地說道:“此事屬下萬萬不敢遵旨,請太子殿下恕罪!”
  我料想他是害怕將此事傳揚出去,若是讓皇帝得知他對太子如此“大不敬”,必然會招來殺身之禍,於是對他們道:“你們騎吧,我行路腳程一向很快,不會落後於你們的!”
  我不等他們回答,運用法術加快速度向前奔跑。
  尚未行走太遠,卻聽見身後傳來一陣駿馬嘶鳴聲,我料想是蕭統追趕而至,腳下行走更快。
  他縱馬自我身旁經過,攔住我的去路,語氣依然溫和,對我輕輕說道:“此地距離揚州尚有百餘裏,你和我一起騎馬吧!”
  我毫不動容,並不看他,說道:“你是當朝太子,你的屬下尚且不能與你共乘一騎,何況是我?我自己能走。”
  他向我伸出一隻手,說道:“父皇向來嚴謹治國,極為注重尊卑之序,男女之別尚在其次,你不用擔心。”
  我仰頭看向他,心中猶豫不決,他突然俯身將我拉上馬背,將馬匹一側韁繩交到我手中,我們不得不擠乘在一匹馬上各執一側韁繩策馬前行。
  他似乎有益避忌著我,身子微微向後傾斜,我感覺到他身上散發出的熟悉氣息,心跳頓時加快了速度。
  我恨不得撲入他懷中緊緊抱住他,永遠不再放開。可是,為了他的名聲和未來,我一定不能這麽做。
  我們向前走了數裏,蕭統仿佛自言自語,輕歎道:“徐州城中此時一定大亂,不知四弟是否曾經布置下禦敵之陣,若是北魏得知消息前來反攻……”
  我想起蕭績之死,忍不住說道:“你知道是誰謀害了他麽?那杯毒酒,是安吉公主親手倒給他、眼看著他喝下去的!他們在徐州府邸中殺了他的護衛侍從,安吉公主她……似乎很袒護二皇子。”
  蕭統沉默了片刻,才道:“我曾經如此猜想過,隻是沒有確鑿證據。我一直命人暗中監視著他們的動向,幾日前彭城的密探搜集到他密通北魏的書函,我惟恐前線生變才趕來徐州,不料二弟下手竟然如此迅速,枉送了四弟的性命。”
  我聽見他說二皇子蕭綜“密通北魏”,頓時想起那日清晨在仙人湖太子別苑外所見到的情景,蕭績本是前齊國皇帝蕭寶卷唯一的兒子,他對蕭衍恨之入骨,設計毒殺他的四皇子蕭績,我隻是沒有想到他會為了報複蕭衍而投靠北魏人,驚疑問道:“二皇子為何要密通北魏?”
  蕭統緩緩道:“我們得到了北魏皇帝拓拔元翊寫給他的一封書函,他們暗中盟約,二弟相助北魏攻進京城統一中原後,由北魏恢複齊國國號,將湖州等地二十城割讓與他,封他為齊王。”
  我隻覺十分不可思議,二皇子蕭綜決不是個愚蠢的人,是怎樣的仇恨能夠讓他如此瘋狂、不擇手段報複蘭陵蕭氏?他為了複仇,竟將南國大好河山拱手相讓與北魏,為的隻是“恢複齊國國號”,得到那區區二十城的封地。
  雖然這或許是他萬般無奈下能夠想到報複蕭衍的下下之策,但是任何南國子民、甚至不足十歲的幼童都會覺得這個辦法愚蠢之極,他死去的父親東昏侯蕭寶卷若是泉下有知,一定死不暝目。
  徐州城已落入二皇子蕭綜手中,加上他固守的彭城、被北魏占領的壽陽及附近數十個小城,南梁幾乎有三分之二的重要城池都在北魏的鐵蹄籠罩之下,他們隨時可能揮師進攻揚州,然後乘機一舉拿下京城建康,若是京城陷落,湖州等地根本無所依仗,蕭衍走投無路之時,梁國必亡無疑。
  我暗自著急,回頭向蕭統說道:“揚州城會很危險,對麽?”
  他點了點頭,說道:“三弟手中僅有十萬兵馬,我們必須盡快趕回去,設法解開目前的困局。北魏經昨夜一戰損失慘重,不堪應對大戰,徐州、彭城的將士目前隻是被二弟暫時蒙蔽,若是得知真相,未必願意歸降北魏前來揚州殘殺自己的家鄉故人,我們並不一定會戰敗。”
  我見他神情沉穩、臨危不懼,對他的從容鎮定暗自心服,卻突然想起一事,急忙對他道:“你昨夜就趕來這裏,京城可曾發生過什麽變故麽?”
  他微覺詫異,俊眉輕簇,說道:“沒有,你在徐州聽說了什麽?”
  我見他毫不知情,立刻將皇後送給蕭績的密信內容對他述說了一遍。
  他聞言神情略變,對身後兩名侍從道:“你們護送四弟回揚州,一切聽從三弟安排,轉告他靜觀其變,不要輕易出兵。我有要事待辦,從近路直接回京去。”
  他抓緊韁繩揚鞭策馬,向附近一條道路直衝過去,說道:“這條路雖然是近路卻不太平坦,你小心坐穩了。國中情形混亂,京城遠比揚州安全,你先在京城暫避數日,不要四處走動,等到太平無事之時再離開亦可。”
  我見他欲攜我同返京城,心中求之不得,卻不敢表露出歡欣之色,隻是點頭默許。
  這條路係山間小徑,荊棘密布,道路一旁便是懸崖峭壁,大雨過後泥濘崎嶇難行。
  行走到一半路程時,那匹馬被稀泥一滑,幾乎將我們二人摔落崖下,蕭統一手緊握著韁繩,另一手急忙扶住我,我亦惟恐他從馬上跌落,一邊利用法術將馬蹄穩定住,一邊順勢緊緊抓著他的衣襟。
  那一瞬間,我們幾乎擁抱在一起。
  我的手接觸到他堅硬結實的溫暖胸膛時,一種奇異的感覺自指尖傳來,與他親密相擁的一幕幕如在眼前,我雖然努力克製自己的情緒,卻還是抵擋不住對他的渴望和眷戀,那些如魚得水的甜蜜回憶讓我情不自禁乘機將頭倚靠在他胸前。隻要能在他懷中多停留一刻,我都會覺得無限開心與幸福,情形如此危險之際,他一定不會察覺到我本是故意接近他。
  我悄悄觀察蕭統的神情,見他依然麵不改色、專心看路前行,對我主動投懷似乎並沒有特別的表示與回應。若是昔日,他一定會輕輕回擁著我,低頭親吻我的臉。
  我因他的冷靜驀然清醒過來,立刻從他身前離開,臉色微紅,勉強解釋道:“剛才……雖然我們曾經有過……可是……”
  他簡短回答道:“我明白,你心中隻有四弟一人。竹廬那天晚上本是我不對,我不該迫你……我決不會再做任何對不起四弟之事了。”
  他語調平和,決不象是故意和我賭氣才如此說話。
  我聽著他的話,心頭竟然掠過一陣失落和悵惘,雖然我想讓他不再惦記著我,可是一旦他對我如此決絕,我還是忍不住傷心難過,眼淚幾乎奪眶而出,急忙合上了眼睛。
  黃昏漸近,我身穿的衣裙被大雨淋濕後更添幾分冷意,一陣寒風吹來時,我瑟縮顫抖了一下。
  蕭統似乎一直遙望前方,根本沒有低頭看我一眼,此時卻伸手解下身上的銀白色羽緞披風,遞給我道:“天氣太涼,我們馬上就到京城了。”
  我見他依然關心著我,難過之意稍有緩解,接過帶著他體溫的披風裹在肩上,心頭的感覺五味雜陳,說不出是憂愁還是喜悅,一路默默無語。
  下山後路麵漸漸平坦,他加快了馬速,向京城方向飛弛。
  我們抵達京城東門時,守城的侍衛似乎早已認出了他,急忙齊刷刷跪地參拜道:“參見太子殿下,殿下千歲!”
  一名白衣侍從自城門內如離弦之箭衝出,他見蕭統策馬歸來,如同即將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救命浮木一般驚喜喚道:“奴才在此恭候殿下多時,宮中出事了……”
  蕭統勒住馬轡頭,問道:“出了何事?”
  那侍從稟道:“昨日殿下趕往揚州,半夜三更時分有萬名死士結集而來,怒砸皇宮西華門,還口口聲聲辱罵皇上得位不正、謀朝篡位,宮中三千禁衛軍拚死抵擋了一日,不知此時是否被他們攻進皇宮了!”
  昨晚蕭統離開京城暗訪二皇子蕭綜私通北魏一事,皇後果然乘此機會在京城中聚眾作亂,那萬餘名死士十有八九係皇後暗中命人搜羅而來,讓他們有意製造混亂氣氛。
  蕭統神情平靜,說道:“你們不必驚慌。他們既然作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其中必定有緣故,我們先前往西華門察看情形如何。”
  那侍從忙阻止他道:“奴才之所以在此等候,就是告訴殿下不可輕易進京!如今國家大事盡落在殿下一人身上,殿下萬金之軀,萬萬不能貿然前去,若是被匪徒所傷,後果不堪設想,不如折返揚州讓三王爺發兵……”
  我不由暗歎了一口氣,徐州城已失,三皇子蕭綱以十萬兵士守揚州,自顧猶恐不及,如何敢將兵力調派至京城處理區區萬餘人的暴動舉事?即使他敢,蕭統也決不會同意他這麽做,將揚州陷入更加困難的境地。
  蕭統果然說道:“我正為此事趕回京城,不必調用揚州軍隊了,我自有辦法應對他們。”
  那侍從見他如此坦然自若,不敢再多言,稱“是”向一旁退讓。
  蕭統注視著我,說道:“皇宮西華門那裏情況混亂,我不能帶你一起前去。”
  我見他向我告別,立刻將披風交還與他,跳下馬背,說道:“那我們就此別過了,多謝你帶我前來京城!”
  我正欲掉頭離去,聽見他喚道:“紫萱,等一等。”
  我停下腳步,問:“還有什麽事?”
  他一身白衣如雪,端坐在馬背上,明眸看向我道:“你在京城可有親眷麽?”
  我搖頭示意沒有。
  他似是征詢著我的意見,輕聲道:“我有一位忘年知交吏部侍郎謝眺,住在東門附近,他們膝下並無兒女,謝夫人賢淑慈和、樂善好施,我想將你暫時托付給他們照顧,你願意去謝府暫時居住幾日麽?”
  我在人間遊曆大半載,曾間或聽見有人提及吏部侍郎謝眺之盛名,他曾與皇帝蕭衍、太子太傅沈約及王融、任昉、範雲、陸倕、蕭琛等人並稱“竟陵八友”,為人性情寬厚,頗有才名聲望。
  蕭統如此評價謝夫人,想必十分看重信任謝氏夫婦,我在京城無親無故,若想時常有機會暗中得見他,謝府倒不失為一個臨時居住的容身佳所,於是點了點頭。
  蕭統見我並無異議,喚過一名守城侍衛,將腰間玉佩解下交與他,說道:“你拿著我的玉佩,將這位姑娘送到謝侍郎府邸去,請謝侍郎與謝夫人妥善照顧她幾日,讓謝侍郎先不必過問其中具體情由,我改日再登門前去拜訪他。”
  那守城侍衛急忙將玉佩接過,向我走近說道:“謝侍郎大人府邸就在城東,步行可至,請姑娘跟隨屬下前去!”
  我跟在他身後進了城門,蕭統輕抖韁繩,駿馬迅疾自我身畔經過,向南麵皇宮方向飛馳而去。
  我們來到一所精致的府邸門前,那守城侍衛將蕭統的玉佩雙手奉遞與大門守衛的家丁,說道:“我奉太子殿下之命而來,求見謝大人。”
  家丁不敢稍有怠慢,急忙進內庭傳報。
  隨後,一名身著二品官員服色的中年長須男子從大門處走出,那守城侍衛急忙參拜道:“小人參見謝侍郎大人!”
  謝眺早已發覺我站立在那侍衛身旁,問道:“太子殿下有何旨意?”
  守城侍衛將蕭統的原話敘述了一遍後,謝眺轉向我,說道:“姑娘若是不嫌棄舍下簡陋,不妨在此長居,下官的夫人一定會盡心照顧姑娘。”
  他向身後看了一眼,一名模樣伶俐的小丫鬟立刻從大門內走出,向謝眺道:“老爺是要奴婢帶姑娘前去見夫人麽?”
  謝眺頷首道:“去吧,就說是太子殿下所托,請夫人多加照拂。”
  小丫鬟見我不停向四處張望,笑道:“奴婢名叫小璃兒,請問姑娘的芳名是什麽?”
  我正留心打量謝侍郎宅院,見其中多種植有鬆柏、青竹、秋菊之類,暗想此人必定品行端莊,見小桃問我,回答道:“我叫紫萱。”
  她帶著我走到一間正房門口,說道:“姑娘在此稍等,奴婢去稟報夫人。”
  我走進房間時,見一名中年女子裝扮清雅、慈眉善目,身旁放置著針黹等物,似乎剛才在燈下與眾侍女挑揀絲線繡花,料想應是謝夫人,欠身向她福了一福,說道:“紫萱拜見夫人!”
  謝夫人近前拉著我的手,和顏悅色看了我半日,對身邊一名姬妾模樣的女子說道:“前日我們去寺廟進香還願,得了一個上上簽,說老爺今日必有喜事臨門,莫非應在此事上麽?”
  那姬妾同樣仔細打量著我,笑道:“妾身亦是如此想。倘若是別的皇子王爺所托,妾身倒不會覺得有什麽,太子殿下肯讓老爺幫他這個人情,必有深意。”
  謝夫人端詳著我的臉,說道:“你是何方人氏?家中還有父母親人麽?”
  我對她們所言大惑不解,隻是隱約感覺蕭統似乎很少請求臣下幫助自己,他肯相求謝眺收留我,一定與他平日的行為不合,見謝夫人問我身世來曆,忙答道:“我是蘭陵人氏,自從與我姐姐失散後,身邊再沒有親人了。”
  謝夫人聽完歎息道:“可憐的孩子,外麵戰火連天,又沒有親眷,你一個孤身女孩兒可投奔誰去?你既然沒有親人,以後就安心在我家住下吧,我日後一定替你擇一戶好人家。”
  話猶未已,小璃兒在旁吃吃笑:“奴婢就知道,夫人一看到紫萱姑娘,又想做月下老人了!”
  那姬妾截斷小璃兒的話,說道:“隻恐她的婚事,倒不須煩勞夫人費心了!”
  謝夫人亦笑道:“你們說得是,我多管閑事慣了,看到這麽美貌可親的姑娘,實在忍不住要替她做媒!”
  我見謝府上下尊卑有序,正室、側室、丫鬟之間一團和氣、十分親密和睦,看來謝夫人果然如蕭統所言“賢淑慈和、樂善好施”,於是安心在謝府中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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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陵相思賦 完結 作者:紫百合 -畫眉深淺- 給 畫眉深淺 發送悄悄話 畫眉深淺 的博客首頁 (420589 bytes) () 07/15/2009 postreply 20:13:43

謝謝, 感動中。。。 -poof- 給 poof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7/21/2009 postreply 19:50:02

好看啊,可惜是個童話故事,現實生活裏那能找到這樣的蕭郎? -jhnn- 給 jhnn 發送悄悄話 jhnn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7/22/2009 postreply 20:5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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