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陵相思賦 完結 作者:紫百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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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 蘭陵相思賦 作者:紫百合畫眉深淺2009-07-15 20:11:03
  卷三 南風烈
  1 秋草接芳菲
  夜幕降臨,酉時過後,謝府諸人都已安睡。
  謝夫人命小璃兒將我送到西院客房居住,小璃兒幫我料理打點好一些日用之物後離開,我擔心惦記著蕭統,不知他會如何處理那些糾集作亂之人,獨自靜坐了半晌後,悄悄從西窗溜出了謝府。
  我認識建康城中路徑,不久便到達皇宮西華門外,出乎意料的是宮殿大門處依然整肅如常,除了有幾名小內侍收拾打掃著地麵的髒亂之物外,並沒有見到一個聚眾鬧事之人。若是剛才那萬餘人攻進了皇宮西門,皇宮內不會如此秩序井然,難道他們見蕭統抵達皇宮後,自行散去?
  我隱身在西華門外的一個大石獅子身後,掃地的幾名小內侍放下笤帚歇息時,一人說道:“今日幸虧太子殿下及時趕回,否則宮中一定要大亂不可!”
  另一人道:“前線傳來捷報,皇上近日即將班師回朝,太子殿下從揚州趕回,那些凶徒雖然頑劣,怎敢對太子不敬?況且殿下不但不責罰他們,反而加以撫恤,他們自然作鳥獸散了。”
  我明白了剛才大概情形,蕭統及時趕回後,並不提及徐州揚州的危急情形,隻說戰況良好,梁軍大勝,且對那些作亂之人曉之以理、恩威並重,皇後所尋覓之人料定亦不是訓練有素的死士,不過是些烏合之眾,他們懾於太子的鎮定和威儀,且恐懼大軍凱旋回京,竟然一哄而散。
  皇後或許並未料到蕭統會如此迅速趕回京城,她或許更意想不到,她一心扶持重視的四皇子蕭績會慘死於二皇子蕭綜手下,她想助蕭績奪取太子之位的計劃至此全部付諸東流。
  我仰望著東宮的方向,利用隱身術縱越宮牆而入。
  雖然我知道蕭統必定安然無恙,卻還是想親眼見一見他,我的法力有限,至多隻能在皇宮中隱身一個時辰,我隻想暗中偷窺他一眼,確定他無事就立刻返回謝府。
  東宮之內別有洞天,我尋覓了好一陣,才找到蕭統日常起居的宮殿。
  蕭統和蔡蘭曦一起站在月洞窗前,蔡蘭曦身著紅色宮服,腰身略顯寬鬆,似乎仍在假扮懷孕,她明眸隱然含淚,說道:“四弟他……殿下想將此事隱瞞多久?父皇遠在湖州尚可封鎖消息,母後與董淑儀那邊遲早會知道的,不如……”
  蕭統道:“我並未想過將此事隱瞞她們,隻是擔心她們對吳淑媛心生怨恨,戰局本已不穩,若是後宮再起紛爭,父皇心中豈不是更加難過?明日一早,我先將此事稟明母後,看能否勸說她暫時平息心中怨怒。”
  蔡蘭曦麵帶擔憂之色,低聲道:“昨夜西華門外聚亂之事,一定有人暗中策劃,而且此人就在宮中,否則她不會將時機把握得如此恰當,隻等殿下離開京城便開始發難。臣妾隻恐母後未必肯聽殿下之言,或許還會因四弟之事遷怒於殿下。”
  蕭統輕輕側轉身,對她說道:“蘭曦,你不用替我擔憂國中之事。多保重自己,小心腹中皇兒,日後有他陪著你,或許你不會象現在這麽寂寞。”
  蔡蘭曦似乎欲言又止,輕輕歎息了一聲,目視窗外道:“寂寞……這些年來,臣妾倒是習慣了,試問宮中寂寞者又何止臣妾一人?殿下自己,難道不覺得寂寞麽?”
  蕭統清俊的容顏微動,答道:“你我從小一起長大,我的心境亦如你一般,我們既然生長在這宮廷裏,就隻能享受這份寂寞了。寂寞的時候,卻也是心情最寧靜的時候。”
  蔡蘭曦轉眸注視著他,眼神瑩如秋水,淡淡說道:“殿下的心,如今真的還能再如昔日一般寧靜麽?”
  她說完這一句,又說道:“殿下今日來回奔波勞累,臣妾不打擾殿下歇息,就此告退。”
  幾名侍女立刻近前攙扶著她,蕭統隨她一起走到殿門外,目送著蘭曦的身影遠去,隨後折返殿內。
  我擔心法力不足致使隱身術超出時限,匆匆忙忙逃逸出皇宮,回到謝府宅院中。
  次日清晨起床,我又認識了謝府中許多仆妾丫鬟,她們大都溫柔和善,謝夫人對我亦是噓寒問暖、關懷備至,我來到人間大半載,除了在苗府中居住的那幾日,從未得到過如此隆重的優待,不禁對她們無限感激。
  我昨夜雖然進入皇宮,卻因為時間緊迫不曾前去凝香宮,苗映香被封為昭儀後皇帝就出征,皇後及眾多妃嬪對她難免心懷妒嫉,她獨自居住在宮中,不知近況如何。這幾日若有機會,一定要去宮中探望她。
  我和謝夫人等人一起用過午膳,剛剛走到後花園中菊圃中欣賞秋菊,小璃兒走近我身邊,悄悄笑道:“老爺剛才見一位貴客,奴婢去伺候茶水,姑娘猜猜看是誰?”
  我轉念一想,說道:“我在京城隻認識一個人,除了他還能是誰?”
  小璃兒拍手叫道:“奴婢知道姑娘聰明,果然一猜就著,確實是太子殿下來了,老爺曾經做過太子太傅,殿下以前也時常來和老爺一起談論詩畫,奴婢認識他。”
  我按捺不住好奇之心向前廳走去,想看看蕭統會與謝眺說些什麽,又如何解釋我的來曆。
  小璃兒急忙擺手道:“老爺吩咐所有人都退下,姑娘不要去!”
  我將手指放在唇畔“噓”了一下,示意她噤聲,說道:“我偷偷聽一下就回來,一定不會讓他們發現我的!”
  我躲藏在前廳南窗下,沿著窗紙的縫隙向房間內偷窺,見蕭統身著簡裝端座在上首,一名侍從手中還替他拿著那件銀白的的羽緞披風,一副準備出門的模樣。
  謝眺坐在他左手側位上,正說道:“……皇上遠在湖州,殿下還是不要離開京城為上。”
  我料想蕭統擔心徐州城的安全,一定準備再次前往揚州督戰,謝眺極力勸阻他不可犯險。
  蕭統道:“事有輕重緩急,西華門之變應該不會再有第二次,京城內有各部官員專司其職,不會有太多變故。四弟雖然在徐州城大敗北魏騎兵,然軍情複雜,太傅尚且有所不知,一旦徐州生變,較之京城更危險十倍。”
  謝眺沉吟了片刻,說道:“殿下所言甚是,老臣不通戰事,亦不知前方軍情。殿下若是離開京城,吏部諸事臣必定會協助尚書大人妥善加以處置,決不敢有絲毫怠慢,請殿下放心。”
  蕭統環顧了一下前廳,溫和說道:“正因如此,我才會將此事托付與太傅。將來若是有機會,隻恐還多有勞煩太傅之處,我今日先行謝過。”
  謝眺忙站起道:“老臣愧不敢當,殿下京中知交眾多,能夠吩咐臣辦理此事,是臣之莫大榮幸,況且此事若能成就,亦是臣全家的榮寵,臣應該先至東宮叩謝太子殿下恩典才是!”
  蕭統站起身,那侍從急忙將羽緞披風替他披在肩上,他向謝眺說道:“我還要趕往徐州,一切就拜托太傅了。”
  謝眺跟隨在他身後,應道:“臣必定用心促成此事,臣恭送太子殿下!”
  蕭統走出前廳大門,謝眺靠近他身邊低聲問了一句,他眸光向內庭微轉,飛快應答道:“不必見了,讓她安心在此處居住吧。”
  他們的身影從謝府消失後,我回到後花園菊圃前,依然百思不得其解,不知他與謝眺暗中商議好了何事,但是此事卻必定與我有關。
  我悶悶坐在太湖石上,隨手摘下一朵燦若黃金的秋菊,放在鼻端輕嗅那冷冽清新的香氣,暗忖道:“他前往揚州,分明是以身犯險。二皇子蕭綜明知自己與他們並非同胞手足,他對蕭績不擇手段加以毒害,對身為太子的蕭統更加不會手下留情。”
  我左思右想,正打算尋找機會悄悄溜出謝府前去戰場,小璃兒又湊近我,神神秘秘說道:“夫人有請姑娘過去一敘。”
  我萬分迷惑,瞪大眼睛問:“敘什麽?”
  小璃兒不肯透露,說道:“夫人在房間等候著呢,姑娘快去吧,去了自然就知道了!”
  我走進謝夫人的房間,她麵帶微笑攜著我的手在錦氈鋪設的長榻上坐下,說道:“今天請你過來,是想和你商議一件事情。”
  我端端正正坐好,等待著她繼續說下去。
  她輕言細語說道:“我家老爺為官清廉,性情端直,算得上一個好官,家中雖然有一房姬妾,卻可惜膝下至今空虛,宗族中亦都是單傳,我們將來年邁之時不知倚靠何人!”
  她說至此處,觸動心中傷痛遺憾,眼圈不覺微紅,接著又道:“老爺今日聽太子殿下言道你孤身一人在外漂泊多時,無依無靠。我們想收你為義女,在府中陪伴我們這兩個老朽之人,不知你意下如何?”
  我乍然聽她說出“收我為義女”,心念如電飛轉,謝氏夫婦昨日才與我相識,看見太子的玉佩收留我住下,今日太子來訪不久,他們就提出此等要求,絕非偶然巧合,一定是出自蕭統授意,他們為人正直善良,若是他中促成此事,他們自然沒有不答應之理。
  蕭統唯恐我以後會無家可歸在外流浪,才會處心積慮替我尋覓一個可以躲避風雨的溫暖港灣,卻沒有想到紫萱本非凡間女子,根本不需要別人照顧。況且我來到人間已有數月之久,距離阿紫的一年之期並不遙遠,明年春暖花開時,她就會前來接我返回翠雲山,我倘若現在認謝氏夫婦為義父義母,到時候又突然消失不見,他們一定會傷心難過。
  隻是我不便當麵拒絕謝夫人的好意,又不便解釋其中原因,隻得支支吾吾答道:“我想一想……”
  謝夫人似乎早有預料,態度依然和藹可親,說道:“不要緊,你慢慢考慮不妨。老爺亦十分仰慕你家先祖陶公,你即使答應為我們義女,老爺也不會讓你更易姓氏宗族的,一切悉如往常,你不必擔心顧忌這個。”
  我急忙說道:“紫萱並非不願意,隻是擔心將來之事或許會讓老爺和夫人失望。”
  謝夫人微歎道:“你這個傻孩子,你還能有何事讓我們失望?將來若是嫁出閨閣,一年能夠回來看望我們幾次,讓我們覺得世間尚有人牽掛,也就足夠了!”
  我暗想阿紫向來通情達理,應該不會阻止我前來人間看望他們幾回,此事並不難做到,又見謝夫人言辭誠懇,看向我的眸光蘊涵無限慈愛溫情,較之阿紫的嫵媚溫柔更讓我覺得親切無比。
  我思慮片刻,起身下拜道:“紫萱參見母親!”
  謝夫人大喜,急忙俯身攙扶起我,對身旁丫鬟道:“快去稟報老爺,紫萱喚我母親了,讓他快來見一見我們的乖女兒!”
  謝眺聞訊匆匆而至,我又向他拜了一拜,說道:“紫萱參見父親大人!”
  他眉目之間同樣暗藏喜色,撫須微笑,向我說道:“以後你就安心跟隨你母親住在此處了,想要什麽隻管向你母親說,不要委屈了自己!”
  謝夫人道:“請老爺放心,妾身怎會虧待她?”
  謝眺似乎想起什麽,叮囑我道:“最近四處戰火彌漫,你不可輕易離開京城,若是有些事情需要辦理,為父自會命人替你去辦。”
  我見他不準我離京,料想定是蕭統曾經交待他看管住我,無奈之下點了點頭。
  當天夜晚,我再次潛入皇宮,來到凝香宮外向內偷窺。
  寢宮內帷幕低垂,桌案上的銷金獸吻內泛出絲絲縷縷的龍涎香氣,一名宮妝女子斜斜倚靠在長榻上,手執一本書卷,蛾眉微帶輕愁,輕輕吟誦道:“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遊!為樂當及時,何能待來茲……”似是一首古詩。
  我見苗映香麵帶隱憂,玉麵形容消損,暗暗想道:“她難道真的愛上了皇帝麽?見他出征數日不歸,故而為他擔心憂愁?”
  一名侍女低聲勸慰她道:“奴婢聽說昨日皇宮西華門生變,太子殿下歸來時說前方捷報頻傳,皇上近日便要班師回朝了,娘娘不必如此擔憂皇上安危,宜放心懷才是。”
  苗映香將手中卷冊放置在一旁桌案上,起身離開床榻,行至窗前仰望皎潔月色,幽幽說道:“你們都不明白我的心事,父親母親身在蘭陵,不知可否安好?紫萱妹妹被送至蓮心庵後情形又如何?我未能勸解皇上息怒寬恕她之過錯,實在不配做她的姐姐!”
  那侍女忙道:“娘娘不可如此傷心!紫萱姑娘與太子殿下之事……”
  苗映香聞言,神色遽然變化,急忙阻止她繼續說下去:“不要再說了!你還嫌當晚死的人不夠多麽?皇上為了保護太子的清白名聲,將當晚禦花園中知情之人盡數誅殺,我竭力替你掩護你才能僥幸逃過此劫!若是讓任何人得知妹妹出家之事與太子有關,你一定性命難保,以後萬萬不可再如此說了。”
  那侍女嚇得麵如土色,戰戰兢兢道:“請昭儀娘娘恕罪,奴婢再也不敢胡言亂語了!”
  苗映香歎息道:“罷了,你切記不要再提此事就是。宮中處處凶險,小心隔牆有耳,莫要因為幾句不相幹的話招來無妄之災。”
  那侍女急忙連聲稱是。
  我見苗映香形容雖然有些憔悴,卻並非孱弱之態,似乎並未受到皇後迫害刁難,尚且能夠在皇宮中安然度日,於是不再替她擔心。
  我耐著性子在謝府中居住了三日,盡管謝府眾人對我親密友善,我心中依然忐忑不安,隻想尋找機會前去揚州、徐州觀戰。
  第三天夜晚,我擔憂前線情形及蕭統安危,實在無法再忍耐,給謝夫人留下一封書信,假稱欲往蘭陵祭祖告知相認義父義母之事,悄悄離開京城向揚州而去。
  將近天明時分,一輪圓月與啟明晨星交相輝映,銀白色的光線將揚州城外山岩渲染得錯落有致、美若仙境。
  城內隱隱傳來號角聲,靜靜沉睡的山脈仿佛隨著號角聲蘇醒。
  我在城門外下馬,正在暗自琢磨如何設法探知蕭統的消息又不讓他發覺,突然隻見城門大開,一人率領數騎如離弦之箭一般出城而來。
  他們來勢太急,城門外四野平曠,我尚未來得及看清他們是誰,那為首之人早已窺見了我,大聲急喝道:“你們速速將她與本王截住!”
  我聽出了蕭綱的聲音,心中暗叫不妙,欲待使用隱身術卻已來不及,那些騎兵見他一聲令下,迅疾加快馬速向我所站立之地飛馳而來,瞬間便將我團團圍住,蕭綱的馬隨後亦馳近了我。
  



  
  
  1-10
  將近天明時分,一輪圓月與啟明晨星交相輝映,銀白色的光線將揚州城外山岩渲染得錯落有致、美若仙境。
  城內隱隱傳來號角聲,靜靜沉睡的山脈仿佛隨著號角聲蘇醒。
  我在城門外下馬,正在暗自琢磨如何設法探知蕭統的消息又不讓他發覺,突然隻見城門大開,一人率領數騎如弦之箭一般出城而來。
  他們來勢太急,城門外四野平曠,我尚未來得及看清他們是誰,那為首之人早已窺見了我,大聲急喝道:“你們速速將她與本王截住!”
  我聽出了蕭綱的聲音,心中暗叫不妙,欲待使用隱身術卻以來不及,那些騎兵見他一聲令下,迅疾加快馬速向我所站立之地飛馳而來,瞬間將我團團圍住,蕭綱的馬隨後亦馳近了我。
  他緊握著手中的韁繩,仿佛並不意外在此次與我重逢,神采奕奕的雙眸中泛出幾分“果然如我所料”的神情。
  我見他近在眼前、避無可避,隻得抬頭仰望著他,向他淡淡一笑。
  蕭綱輕咳一聲,我們周圍的一眾騎兵立刻四散,遠遠離開數丈,將我們二人孤立在空曠城門外。
  他見眾人散去,低頭注視著我,緩緩開頭問:“你還記得我是誰麽?”
  我回憶起昔日離開京城時曾經讓他幫忙將真的佛珠交還至東宮救出太子,後來在蘇州開善寺前巧遇蕭統時,他身邊白衣侍從曾言及“此女幾次三番戲弄殿下,將殿下的護身佛珠棄若敝履,當日她一聽說殿下被皇上拘押在顯慶殿,即刻慌忙不迭逃離皇宮,唯恐受到牽連,若非娘娘湊巧撿到那佛珠,殿下不知何時才能洗清冤屈。”
  靜心想來,“幾次三番”戲弄蕭統固然是我之過,我卻從來不曾將佛珠“棄若敝履”更非他們所言的那樣“慌忙不迭逃離皇宮,唯恐受到牽連”,他們在蕭統麵前編造此等謊言,目的自然是為了讓我更加厭惡我、疏遠我。
  丁貴嬪、蔡蘭曦、還有蕭綱,他們都是此事的知情人,他們一定都不希望我們在一起,唯恐我會禍害他。
  可是,我並不想對蕭統解釋我心中的委屈,我想我將佛珠背後的故事永遠隱藏下去,他們都是蕭統的親人,也是最堅定支持著他的人,他們所作的一切正是我心中所希望的,隻要他能夠安然無恙,我蒙受一些不白之冤又有何妨?
  況且,我來到人間所得到的第一雙美麗繡鞋係蕭綱所贈,我對他仍有感激之意。
  我點了點頭,應答道:“當然認識,今年春天我們在蘭陵認識,初夏時分在鎮江重逢,在皇宮中亦曾見過麵。”
  蕭綱從馬背一躍而下,拉著我的手走到山岩後的僻靜之處。
  他站在我身前極近之處,微帶怒鬱之色,說道:“你終於肯承認自己的真實身份了。父皇將你賜予四弟為妃之時,你想必是心甘情願的……可你既然曾經喜歡大哥,又怎會與四弟糾纏不清?我縱然不及大哥,莫非連四弟都不及麽?你寧願做他的侍妾,都不肯做我的側王妃?”
  我向後退了半步,說道:“我曾經有一段時間失去記憶,我以為四王爺是我的……”
  他似有所悟,說道:“我原本料想四弟在王府中曾對你使用過妖法你才會如此,看來竟是我誤會他了。你出家一事,真的隻是因為代替苗昭儀出家修行麽?我聽說,當晚父皇秘密處決了數名內侍宮女,此時必定有內情,看來多半是與大哥有關了?”
  我默認了他的話。
  他停駐了片刻,說道:“我知道你並沒有真心喜歡過四弟,否則你此時不會出現在揚州,應在南康王府中為他守靈才是!”
  我辯解道:“我並沒有名正言順嫁與他,怎能貿然前去王府為他守靈?”
  他眸中射出犀利的光芒,語氣咄咄逼人:“你若是有心陪伴四弟,名分二字能阻止得你麽?你敢深夜擅闖東宮,難道就沒有勇氣走近南康王府?你並非不敢做,隻是不想為了他這麽做而已!”
  我想到蕭績臨死之時的慘烈場景,心底油然而生悲涼之意,淚凝眼睫道:“我從未想到他會這樣死去,我雖然很想救他,可我救不了他……”
  他靠近我,輕聲道:“你聽我說,四弟不適合你,大哥更不適合你,他需要背負的責任太多太重,他縱然想與你同遊五湖四海也絕不可能做到。父皇母妃都對你心存偏見,豈會輕易讓你嫁與大哥為妃為後?你和大哥今生今世注定不能成為眷屬,不要再想他了!”
  我被他的話說中心事,忍住淚道:“我沒有打算繼續糾纏他,我來揚州,隻是想借著觀戰的機會看看他……我一定不會害他應驗那些預言的!”
  蕭綱眸光轉動,說道:“那些預言?你是因為皇嫂那些語言才不願嫁給大哥的?你不敢讓他知道你還是如此擔心掛念他,才會偷偷跟隨他而來?”
  我不想對他欺瞞,輕輕點了點頭。
  豈料他接著道:“你這又是何苦?你既然明知與他不可能在一起,又何必如此無謂執著於他?”
  我一時不知如何應對,怔怔看著他。
  他仰頭凝望天邊圓月,輕輕詠歎道:“芙蓉作船絲作笮,北鬥橫天月將落;采桑渡頭礙黃河,郎今欲渡畏風波!”
  我見他出口成詩,將我們桑林初見、繡鞋結緣、泛舟賞蓮之事蘊涵於詩句中,並應今日之景,心中暗自欣賞佩服他的才華,對他詩中之意卻不敢苟同,心道:“我初到蘭陵時並不知人間男女交往的規則,隻覺得無限新鮮好奇,因此導致你誤會我對你有意。事實上我們並非情侶,又何來‘黃河’讓你如此嗟歎?”
  他轉過身來凝視著我,似是觀察我的反應。
  我思考片刻,淡淡說道:“此詩很好,隻是後半闕似乎有些不合時宜……”
  他見我如此評價,麵容微微顯現暗淡之色,默然良久後,抬頭說道:“你心中若無溝壑,怎會如此堅決拒絕別人?難道世間除了大哥,再沒有人品風度才華皆優之人了麽?”
  東方漸漸呈現出淺白之色,山岩後僻靜空無一人,清晨拂曉的微風吹過我的臉頰,溫潤微涼。
  我明白蕭綱的暗示,他與太子蕭統本是同父同母的嫡親兄弟,他們年歲相仿、容貌相似,一樣生長於華貴宮廷、一樣接受太傅的悉心培育,一樣英俊瀟灑,一樣才華橫溢,甚至一樣風度翩翩、高貴風雅,確實難分伯仲。
  可是,即使上天能夠再塑造一個蕭郎,我喜歡的依然是最初的那一個。
  我沒有回答蕭綱的話。
  他注視著我,俊秀的麵容在黑色錦衣的映襯下現出淡淡的失落和無奈,卻突然間轉過頭去,麵對山崖悵然悲歎道:“我縱然不及大哥完美無缺,若論及德行亦決不會遜於四弟,卻不知為何總是時時處處讓他們占盡先機!那日太湖泛舟之時,我倘若如四弟一般不擇手段對待你,你此時心中眷戀之人隻怕未必是大哥……我自桑林中見你赤足躲避野犬時便對你心生愛慕,可惜,至今仍是自作多情!”
  蕭綱將心中隱藏多時之言對我明明白白說出,我雖然覺得感動,卻無法接受他的一番好意。
  我低頭說道:“對不起,我心中隻有一個人,今生今世我決不會背棄此人愛上別的男人。”
  蕭綱的身影似乎並沒有移動,卻突然出手將我的身子圈在臂彎內,不由分說親吻著我的臉頰。
  我用力推開他,然而奇怪的是,我竟然使不出半分法力。失去護身法術的小狐狸如同人間少女一般柔弱,我無法阻止蕭綱的舉止,被他緊緊攬入懷中動彈不得,大聲叫道:“快來人啊,救我啊!”
  他見我放聲大叫,說道:“大哥就在城中,你想見他、引他過來救你麽?難道你真的想害死他麽?”
  我不得不講剩餘的聲音咽下,咬唇看著他說:“如果他和我在一起會害死他,你也不會例外的!你難道就不怕我如此會害死你自己麽?”
  他道:“我當然怕。但是,如果我此生眼看著你從身邊錯過,我會更後悔!我並不在乎你過去曾與大哥如何,也不想過問你和四弟的關係,隻要你肯嫁我,我依然願意娶你為晉安王側妃。我並非你心愛之人,即使死了也不會讓你太難過的……”
  我直視他叫道:“你這個笨蛋,誰要你為我如此?我誰都不嫁,我不需要男人照顧我!”
  他低聲道:“小萱兒,……我這次下定決心了,一定要取回本該屬於我的東西!”
  我驚慌失措看著他,叫道:“你準備做什麽?”
  山岩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蕭綱仿佛從夢中驚醒一般,問道:“有什麽事?”
  隱約聽見一名侍從道:“稟三王爺,太子殿下見三王爺巡城遲遲未歸,此時正在城外四處尋找王爺,奴才阻攔不住,殿下向這邊過來了……”
  我心中一動,蕭統若是出城尋找蕭綱,自然不難問出適才蕭綱與我相逢的情形,以他的聰慧自然能夠猜到城門口那名女子就是我,難道他是為我才前來此處?
  他的話音才落,我們果然聽見了蕭統聲音道:“細心尋找一遍,不可過於粗心大意,以防他們故技重施對三弟下手。”
  蕭綱見眾人哄湧而至,拉著我從山岩後走出,向眾人微笑道:“大哥如此關懷小弟,小弟實在感激不盡,隻是遇見故人敘一敘舊而已。紫萱前來揚州了,我們將她一起帶回城內吧!”
  蕭統仿佛對我視而不見,徑自轉身說道:“你才是揚州守城之將,此事何必問我?我還有事情與你商議,你隨我來吧!”
  我跟隨著他們進城,邁步之時發覺腳下十分輕盈,發力竟然瞬間全部恢複,心中不禁大為疑惑,蕭綱此時距離我約兩丈開外,我故意向前靠近他一些,發力果然迅速減弱。
  難道我的法力突然出現或消失皆與蕭綱有關?
  我愈發好奇,想將此事弄個水落石出,小心翼翼和蕭統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隨他們一起進入揚州城中。
  他們回到軍營中,與一些將領秘密商議破敵之策。
  我站在蕭綱身邊,見一名中年將領出列說道:“臣奉太子殿下之命告知徐州、彭城中諸位將軍二王爺圖謀反叛之事,二王爺身邊親信不足萬人,隻要殿下與三王爺一聲號令,即可將他們拿下。”
  蕭綱示意一名侍從上前,將他手中書信結果向眾將展示道:“區區萬人,何足為慮!我們探知他今夜會迎北魏殘兵入駐徐州,正好借此機會將其一網打盡,讓北魏知道幾分利害。”
  那將領似有所悟,讚同道:“三王爺高見,這欲擒故縱之法實在高明,讓他們以為我軍懼怕他手中兵士眾多不敢出去。隻要今夜北魏騎兵一入城,二王爺勾結北魏之事便會大白於天下,我軍中明白大義者自然不會再被他蒙蔽。屆時三王爺率兵出擊,裏應外合,叫他們插翅難逃!”
  蕭統緩緩道:“壽陽尚有部分北魏殘兵,陳伯之本是我大梁良將,當日或許是有不得已之情才會率兵歸降北魏,若能將其勸服,斷了他們逃逸北歸之後路,方位上上策。”
  蕭綱道:“壽陽自攻破陷落之日起便與我們失去一切聯係,陳伯之此人投敵叛國,為人輕浮無節不可信,大哥為何還要如此信任他?不如先取了徐州,隨後再圖收複壽陽。”
  另外幾名將領亦道:“臣等見解與三王爺相似,請太子殿下三思而行。”
  我見他們都讚成蕭綱的保守戰略,步步為營,正唯恐蕭統改變主意,卻見一名參軍模樣的中年書生出列道:“臣丘遲與陳伯之相交多年,深知其品行,其人性格仁善、事親至孝,如今陳伯之父母妻兒皆在通州境內,若是對其曉以大義,勸其浪子回頭,既能一戰而平北魏之亂,又能免卻壽陽百姓再受戰火之災,何樂而不為?”
  蕭統眸光中微帶讚許之意。
  蕭綱劍眉簇動,說道:“大哥準備勸降陳伯之麽?誰來執筆?誰去投書?短短幾個時辰,誰能如此迅速達到壽陽與他說明此事?”
  丘遲並不遲疑,昂然說道:“臣願意執筆。隻是投書一事……”
  蕭統默然沉吟,似在苦思良策。
  我見他俊容端肅,略有疑難之色,心中不忍見他為難,於是向前一步道:“我能去!”
  軍營中眾人本以為我隻是蕭綱隨身攜帶的捧茶侍女,見我突然出言,立刻將眼光齊刷刷投向我身上。
  
  蕭統終於向我輕輕看過來,依然沒有任何表情。
  
  蕭綱迅速瞥我一眼,低聲道:“軍機大事非同兒戲,你不要再說話了。”隨後向眾人道:“即使丘遲書信能夠勸降叛將,如今亦來不及了,大哥還是速作決定,傳令揚州大軍待戰吧!”
  蕭統猶豫了一刻,對丘遲道:“既然如此,你且先將書信寫好,或許日後還有用處。”
  丘遲麵帶失望之色,行禮退出營外。
  他們繼續計議行軍布陣之事,我見蕭統不得不放棄更好的計劃,心有不甘,裝作有事,悄悄尾隨丘遲出帳。
  蕭綱見我閃身欲走,唯恐是女兒家避人之事,亦不便多問,叮囑道:“不要走得太遠了。”
  我在營帳外追趕丘遲,喊道:“丘參軍且慢!”
  他回首見是我,似乎頗為意外,說道:“姑娘有何指教?”
  我微笑道:“指教卻不敢當,剛才聽見參軍言道可寫勸降書信一封與壽陽陳將軍,雖然太子與三王爺不再對此事給予希望,我們不如堵上一賭。你寫好了書信,我替你送去壽陽!若能成就太子的謀劃自然最好,即使不能,亦於他們無害,不知參軍意下如何?”
  丘遲目露喜色,說道:“我當然沒有問題,隻是姑娘能將書信平安送至壽陽麽?”
  我眨眨眼說:“我自幼習過輕身術,一日可行千裏,你若不信,我表演給你看。”
  我如疾風般在他麵前兜轉了幾個大圈,他終於相信眼前事實,忙不迭道:“甚好!甚好!姑娘有此奇術,想必是天助我大梁取勝,我這就去寫,請姑娘侯我片刻!”
  丘遲一揮而就,將散發著墨香的信箋交與我,我見其上皆是密密麻麻的蠅頭小字,約有數百之多,暗自佩服此人文思敏捷,見信中寫道:
  “遲頓首陳將軍足下:無恙,幸甚幸甚。將軍勇冠三軍,才為世出,棄燕雀之小誌,慕鴻鵠以高翔。皆因機變化,遭逢明主,立功立事,開過稱孤,朱輪華轂,擁旌萬裏,何其壯也!如何一旦為奔亡之虜,聞鳴鏑而股戰,對穹廬以屈膝,又何劣耶?……夫迷途知返,往哲是與;不遠而複,先典攸高。將軍獨靦顏借命,驅馳異域,寧不哀哉!”
  我閱至此處心動折服不已,丘遲對陳伯之深為了解,對他現在的處境及內心矛盾亦洞若觀火,援引典故,盡顯梁國招降既往不咎之誠意,言辭懇切動人,不愧是一篇佳作。
  我繼續往下看,見他寫道:“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見故國之旗鼓,感平生與疇日,撫弦登陴,豈不愴恨!”
  不覺讚歎出聲道:“果然千古好句!陳將軍若見此書,感懷南國美景與故人,必定會棄暗投明!”
  丘遲向我輕輕行禮,說道:“承姑娘謬讚,一切托付姑娘了,若能免去壽陽子民災劫,皆是姑娘之功,丘遲在此先行拜謝過!”
  我懷揣著丘遲與陳伯之的書信,運用法術加速行走趕往壽陽,我必須在日落之前將這封書信交給陳伯之。
  正午時分依然假扮江湖遊醫抵達壽陽城外,見城中多有身著盔甲的北魏士兵,他們的身影麵貌與中原人略有區別,一眼即可認出,我探聽到陳伯之都督府的方向,直奔而去。
  我坦然走近都督府門前,向大門守衛道:“小民聽到一個緊急軍情,求見都督陳大人。”
  那守衛見我孤身前來,盤問了幾句,將我帶至門廳中等候。
  一名中年藍衫男子從後堂邁步進入廳內,我見他相貌英武、虯髯長須,雖然頗有氣勢,眉間卻暗藏憂慮,料想他便是陳伯之,於是行禮參拜道:“小民叩見大人!”
  他在大廳中央紅鬆木上端坐,問道:“你係何人?有何緊急軍情向本都督匯報?”
  我眼角餘光一瞥,見他身後兩人雖作南朝男子裝扮,一看即知是北魏人,於是應答道:“小民本是揚州人氏,父兄皆是蕭綱軍營中人,因無意中犯錯被他狠心處死。小民無意中得知揚州城圍防布局圖,是以前來交與將軍,望能襄助將軍奪取揚州。”
  那兩名北魏人聞言對視一眼,皆麵帶喜色。
  陳伯之點頭道:“速呈上來!若是有助攻取揚州,本都督會重賞你。”
  我將書信取出,卻不肯立即交與他,說道:“因此事關係小民家仇,小民尚有一個請求,欲單獨求告將軍。”
  陳伯之示意廳中人退出,那兩名北魏人並不覺得有異,與其他護衛一起走出大廳外,我向前一步,將書信交給陳伯之,留心注視著他閱信後的表情。
  陳伯之抽出信箋見到丘遲的筆記,立刻警覺向我看來,壓低聲音問:“你是奉誰之命而來?”
  我輕聲道:“太子殿下。書信乃丘遲參軍親筆所書。”
  他迅速將信箋閱畢揣入袖中,眼中隱隱顯現淚光,說道:“是我有負太子殿下昔日相待之意。當日我在壽陽困守多日不見援兵,唯恐壽陽百姓遭受北魏鐵蹄塗炭,獻城歸降本非我所願,我父母妻兒皆在江南,不知他們近況如何!”
  我見他依然心係梁國,說道:“北魏軍隊在徐州被四王爺重創,此戰必敗無疑,隻是太子殿下不願將戰爭綿延下去,欲一戰一決勝負,將軍若是有心,不妨……”
  二皇子蕭綜計劃今夜迎接北魏殘部進入城中,壽陽城守空虛,蕭綱兵發揚州時,隻要陳伯之將壽陽城封鎖,加上徐州、彭城二地依然心向梁國的數萬兵士,合成圍攻之勢,甕中捉鱉,北魏所有軍隊必定進退無路。
  我與陳伯之計議商定,隻等夜晚到來。
  陳伯之神色堅定,說道:“請轉告太子殿下,臣明白如今並非孤立無援,一定誓死將壽陽城封鎖住,截斷北魏歸遁之路。”
  我見此事已成,心中頓時大喜,沿著來時路徑悄悄返回揚州。
  我前來送信時匆忙趕路,耗用了過多法力,回程時腳步並不快,直至黃昏時分才走到彭城附近。
  夜幕漸漸籠罩,我隱約見到彭城城門洞開,許多北魏士兵簇擁著一名北魏將領向城內而去,二皇子蕭綜果然如約將彭城交到北魏人手中,想起蕭績之慘死本與此人有關,心中暗暗憤懣不已,利用隱身術潛入彭城府邸。
  我躲藏在屋簷上,見安吉公主獨自在小院中行走踱步,她來到一株桂花樹前,伸手折下一小枝桂花,卻無心去嗅它的香氣,將那些淺白色的小花朵在指端揉碎,神情焦灼不安,兩道秀美的細眉緊蹙,仿佛有極重的心事。
  我見她這般模樣,心道:“你本想為蕭綜謀奪皇位,卻不知蕭綜根本就不是你的哥哥!他隻是利用你害你的親哥哥蕭績和你的所有親人,若是有一天你知道真相,一定會後悔。”
  一名侍女匆匆自門外進入,呼道:“公主!公主!”
  安吉公主見她進院,忙問道:“如何?你探聽到了什麽?”
  那侍女略帶驚慌,低聲道:“女婢看見城門大開,許多北魏人進城來了,二王爺站在城樓上,還下令不得抵禦他們……”
  安吉公主美麗的臉霎時變得一片雪白,手中的桂花枝跌落在地麵上,幾乎站立不穩,說道:“你是不是聽錯了?看錯了?”
  那侍女急忙近前扶住她,說道:“奴婢決不會聽錯看錯,的確是二王爺,是他放北魏人進城來的!二王爺曾對您說過若是得到太子之位,必定將北魏驅離中原,以後登基之時冊立您為皇後。如今看來,都是假……”
  安吉公主聽到一個“假”字,抬手給了她一個重重的耳光,大聲叫道:“我才不相信!不許你汙蔑二哥!我在他心目中才是最重要的,他所作的一切都是為了我!”
  她雖然如此大叫,眼淚卻如斷線之珠,一顆一顆直落下來掛在腮邊。
  那侍女被她打得半邊臉頰紅腫,眼淚頓時溢出,跪地說道:“公主,一切都是奴婢親眼所見,二王爺他分明是欺騙利用您去謀害四王爺,他根本就不想將北魏人趕出中原!奴婢知道您心裏難受……今日就是打死奴婢,奴婢非說不可……”
  安吉公主見她如此直言不諱,又是一掌揮出,卻在中途撤回,含淚搖頭道:“我不相信!我不會相信的!他若不能登上皇位,怎能順利娶我?父皇和大哥怎會容許他和我在一起?”
  那侍女哭道:“公主與二王爺本來就不能夠在一起,公主與諸位王爺都親密和睦,並非隻與他一人親近,是二王爺居心叵測將公主……他若是真心為了公主著想,當初就不該有意讓公主眷戀上他、離不開他!若是梁國覆亡,北魏又豈能容得下二王爺娶公主為正室?”
  她說出如此“犯上”之言語,安吉公主卻沒有再打她,仿佛失魂落魄一般喃喃說道:“我不信!二哥真心喜歡我,他不會欺騙我的……一定不會的!他雖然對我……卻是我心甘情願給他的。我們以後會在一起,會有很多兒女……隻要他能夠繼承皇位,天下間就沒有任何人敢指責我們了……”
  那侍女看著她,眼淚洶湧而出:“奴婢早已聽說,二王爺是吳淑媛在齊國皇宮內懷上的孩子,並非皇上親生,公主卻一直不肯相信傳言……”
  安吉公主怔了片刻,蹲下身撫摸著她的臉,柔聲道:“彩雲,我剛才打疼了你麽?”
  那侍女緊緊抱住她的肩膀,哽咽道:“奴婢並不疼,隻是心疼公主您……皇上向來最珍愛公主,世間男子眾多,朝野中慕名求娶公主者不計其數,並不乏才貌勝似二王爺之人,公主何必為了二王爺一直錯下去?”
  我見她們主仆如此傷心,不再因蕭績之死對安吉公主耿耿於懷,隻覺得她無限可憐。
  原來一切皆是蕭綜策劃圖謀,他在蘭陵得知自己係前齊國後裔,並非梁國皇帝親生骨肉後,有意逗引安吉公主愛上他,然後利用她與諸位皇子的親密關係除掉他們。
  他對安吉公主所用的借口是隻要除掉這些人,就可以登上皇室寶座明媒正娶她為皇後,安吉公主以為他隻是針對那些與他爭奪皇位的哥哥,幫助他毒害了四皇子蕭績,卻不知他的敵人本是蘭陵蕭氏的所有人,甚至包括她自己。
  真心以付的初戀情郎,海誓山盟的枕邊之人,竟然是一隻包藏禍心的惡狼。
  安吉公主哭了半晌,神色漸漸恢複常態,站起身道:“彩雲,去請二王爺過來,我要和他談一談!”
  彩雲急道:“不可!二王爺手握重兵,公主論武功智謀都不是他的對手,萬一他翻臉無情,公主會有危險的。”
  安吉公主拭去眼角淚痕,決然道:“我生為梁國公主,死亦為梁國公主,一旦家園傾覆,父皇和諸位哥哥都沒有了,我又豈能和他一樣投靠北魏苟活著?如果他能夠狠心對我下殺手,就讓他殺了我吧!”
  彩雲略有猶豫,才道:“太子殿下向來愛護公主,公主不如先逃離這裏,喬裝出城回京去……”
  卻聽院門處響起一名男子的冷硬聲音道:“是誰要逃離這裏?”
  我將眸光轉移,見來人正是二皇子蕭綜,他身著深藍色錦袍,目光陰鬱難測,幽幽看向安吉公主。
  彩雲不動聲色,行禮拜道:“奴婢參見二王爺!”
  安吉公主轉過身麵對蕭統時,依然是一副純真可愛的笑顏,向他說道:“沒有誰要逃,我們說笑話玩呢!”
  她示意彩雲退下,彩雲雖然無奈,卻不得不離開小院。
  蕭綜見小院中隻剩下他們二人,說道:“你在彭城住得久了,若是覺得悶,不妨回京去住幾日。”
  安吉公主移步走近他身旁,仰頭嬌聲道:“二哥要趕我走麽?”
  蕭綜仿佛略有心動,伸手攬她入懷,說道:“你若是願意一生跟隨我,我怎會舍得趕你走?隻恐你心中另有別的念頭,要先背棄我們之間的誓言拋下我。”
  安吉公主俯在他胸前,嬌美的容顏掠過一絲決絕之意,重重合了一下眼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自腰間小劍鞘內取出一把寒光閃爍的匕首,刺入蕭綜的身體。
  那匕首幾位鋒利,鮮血立刻從蕭綜的腰側湧出,滴落在院內青石鋪就的小徑上。
  我幾乎驚叫出聲來,沒有料到安吉公主如此決絕,想出這樣擒賊先擒王的方法除掉蕭綜。
  夜色蒼茫,明月當空,小院內一排排密集的桂樹枝頭,各種花瓣競相綻放,散發出清新淡雅的香氣。
  蕭綜眉頭簇緊,身體卻並沒有移動,依然保持著適才擁抱她的姿勢,輕輕說道:“芷兒,看來你已經知道了。”
  
  安吉公主用力將他推開,踉蹌後退幾步,凝淚注視著他,哽咽著道:“難道我不應該知道嗎?難道要等到你殺了我的父皇、殺盡了我的兄弟姐妹……才能知道?你欺騙我、利用我,是想毀滅我們家的一切,替你的父親東昏侯報仇,對不對?”
  蕭綜一手握住匕首,搖頭道:“我不想毀滅你們家的一切,至少,還有一個人……”他說至此處,似乎抵抗不住腰間的巨大痛楚站立不穩,不得不退後將身體依靠在一株桂花樹上。
  
  安吉公主茫然看著他,仿佛想衝過去替他療傷,卻又向後退了一大步,搖頭道:“你休想再蒙騙我!我幫你殺了四哥,徐州城順利落入你手中,對你而言沒有任何價值了,你何必浪費時間對我說這些甜言蜜語!”
  蕭綜停頓了片刻,緩了口氣,才道:“你在我心目中如沒有價值,剛才你抽出匕首時我就將你……還會給你機會殺我麽?你莫要忘了,你身上這把防身的小匕首,本是我親手贈與你的。”
  安吉公主見他說出此言,眼淚潸潸
  
  
  
  
  而下,終究還是忍不住向他奔跑過去,緊緊抱住他說:“二哥,難道你此時心中還有我麽?”
  蕭綜輕輕以手撫摸她臉頰發絲,那手掌沾染了鮮血,將安吉公主的臉側劃上一道血痕,安吉公主睜大眼睛看著他,身體不停顫抖,卻說不出一個字,任憑淚水滑落。
  他輕歎道:“我恨蕭衍,但是我不狠你。你始終還是我心愛的芷兒,這樣也好,如今北魏入城,我在九泉之下得見父皇時能有所交代,卻也不至於虧負你……你忘了我,忘了你的公主身份,找一個真心疼你的人相伴一生吧!”
  安吉公主試著去觸碰那把匕首,她若失手將匕首拔出,蕭綜便要當場喪命。
  恰在此時,一名侍衛匆匆自院外而入,一邊說道:“二王爺,大事不好!參將鍾離膽敢違抗王爺號令,率軍五千餘人與先行入城的北魏騎兵打起來了!”
  他衝進院落,見到蕭綜被刺,安吉公主替他看視傷口,頓時嚇得目瞪口呆,驚道:“王爺!這是為何?奴才立刻傳醫官來!公主千萬勿碰匕首!”
  蕭綜取出袖中虎符,拋與那侍衛,沉聲道:“取本王的虎符去軍中,先調十萬兵馬誅殺鍾離,然後再將虎符交與北魏南宮止將軍,任他整編調遣。”
  那侍衛接過虎符轉身欲走,安吉公主神色微變,一手擱置在那柄匕首上,淚光閃爍道:“站住!將虎符留下!你若敢聽他之言將軍中虎符交與南宮止,我就……我就要他立刻沒命!”
  那侍衛進退皆難,不知所措,茫然而立。
  蕭綜又道:“軍情緊急,你不用管我。本王既然承諾了北魏將二十萬大軍交付,就一定會遵守諾言,你速去吧!”
  安吉公主向那侍衛大聲怒叫道:“你若敢動一步,我立刻殺了他!二十萬大軍是父皇經營多年的心血,我決不能眼看著你們交給北魏賊子!”
  蕭綜微微歎道:“芷兒,你何必如此?我縱然是死,亦會有人助我完成心願,你不必阻止他了。”
  那侍衛果然依言向門外大步而去。
  安吉公主含淚看著他,幾乎將自己的下唇咬破,道:“二哥,對不起……… ”她手下用力,竟將匕首拔出半截,鮮血立刻如泉湧出,蕭綜雖是男兒,依然忍不住那痛楚輕喚出聲。
  那侍衛見狀急忙回轉,將虎符交給安吉公主,叩首說道:“公主手下留情!王爺雖然並非公主手足,卻對公主一片真心,請公主不要傷害他!”
  蕭綜軟軟跌坐在樹下,俊麵蒼白如紙,歎息道:“你何必… … 我們好不容易走到了這一步,蕭衍老賊即將國破家亡,怎能功虧一簣?”
  那侍衛道:“複仇興國雖然重要,王爺的性命更重要!王爺是皇上在世間唯一的親生骨肉,奴才相信,皇上若是泉下有知,一定會吩咐奴才這麽做!奴才一定謹遵皇上旨意!”
  蕭綜氣力不支,緩緩合上雙釁,說道:“我不甘心… … ”
  安吉公主見蕭綜受痛暈厥,咬牙掉轉頭不再看他們主仆,手持虎符如離弦之箭一般向院外飛奔。
  那侍衛向院外大喝道:“你們速傳醫官來,並將公主攔截下,取到她手中虎符!”
  數名侍衛應聲出現在院門處,攔住了安吉公主的去路,說道:“請公主將虎符交與屬下,以免屬下動手誤傷公主!”
  安吉公主見他們欲動手搶奪虎符,將那虎符緊緊握在掌心,嬌叱道:“誰敢靠近本公主一步!”
  那些侍從並無俱色,向他身前直掠而來。
  虎符本是調動軍隊的唯一憑據,數十萬大軍在不明情由之時,一定會聽從虎符調遣。徐州與彭城雖有不少忠心於梁國的忠臣良將,但是鍾離等人畢竟勢單力薄,蕭綱的十萬兵馬不知何時才能到達彭城,一旦虎符落入北魏之手,形勢對梁國而言更為嚴峻。
  我決不能眼看著那些侍衛將梁軍的虎符交給北魏將軍。
 
  我念及此處,從屋頂上一躍而下,利用法術散出一陣障眼的白色迷煙,乘亂拉起安吉公主,帶著她向小院落外麵逃去。
  我們來到一座小巷內的僻靜之處,我才停下腳步,放開了安吉公主的手。
  安吉公主此時方看清我的模樣,萬分驚詫道:“原來是你!”
  我向她道:“是我。太子和三王爺已經得知二王爺私通北魏一事,他們的大軍很快就從揚州出發了,我們隻要保護好虎符,不讓北魏的奸計得逞即可,等他們一來,你就不用害怕任何人了!”
  安吉公主怔怔看著我,神情不再慌亂,她凝視了我好一陣,才緩緩垂下頭,語調悲涼說道:“我知道父皇曾將你許給了四哥為側妃,你們都快要成親了……是我親手害死他的,你為什麽不恨我?”
  我雖然惱恨她對蕭績的謀害,見她提及蕭績之死仍有悲愴之意,似乎並未完全泯滅天良,此時不忍心再傷害她,隻道:“你若是還有幾分兄妹之情,當時為何一定要置他於死地?”
  安吉公主抬頭看我,臉頰上脂粉淚痕一片狼籍,說道:“我們下手的確太重了些,但是,你可知道四哥同樣謀害過別人?他在王府中訓養了數千名死士,他數次暗算過大哥、二哥,隻是沒有得手而已… … 如果二哥不對他動手,死的人就該是二哥了!”
  我聞聽此言,見她說出蕭績昔日的劣跡為自己辯護,並不想反駁她,說道:“你想保護的人根本不是你們的親人,他的意圖隻是為了讓梁國覆亡,四王爺他才是你的親哥哥!”
  安吉公主向我說道:“你剛才躲在屋頂上,剛才的情景……你都看見了?”
  我點頭道:“我不但看見了很多事情,還聽說了很多事情。我在禦花園中的假山石洞中曾經見到過那個小嬰兒包裹,還有,那個給你配製生痘藥草的小軍醫也是我假扮的。”
  安吉公主急忙向前一步,淚水不停落下,抓住我的手說道:“你將這些事情都告訴別人了麽?我知道你一定覺得我心狠手辣,不是一個好人,可是我求求你,千萬不要讓我父皇知道這些,他一定會傷心死的!”
  我心道:“你若是唯恐父皇傷心,當初又豈會做出那樣離經叛道的事情?二皇子蕭綜雖然是故意引誘你,對你卻還有幾分真心,倒不枉你對他如此鍾情,隻是蕭績之死太過冤枉。”卻不忍見她傷心欲絕的模樣,說道:“你放心好了,我並沒有告訴任何人,以後也不會說。但是太子和三王爺恐怕已經猜到了你們的關係,你準備如何應對他們?”
  安吉公主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低頭垂淚,半晌才緩緩道:“如果… … 如果大哥不肯原諒我,我就隻有一條路可以走了……”
  
  
  我們正在低聲說話,隻聽見城外金鼓、喊殺聲齊鳴,何乎有人衝殺進城來。
  我登高眺望一眼,見城外旌旗招展,大批騎兵如潮水般自揚州方向洶湧而來,看他們裝備服色是三皇子蕭綱的大軍無疑,心中頓時大喜,向安吉公主道:“是太子和三王爺的軍隊,他們攻過來了,我們必須立刻將虎符交給他們。”
  安吉公主的愁容頓斂,遲疑著道:“你的身手比我好,你去吧,我在此等候,以免拖累你照顧我。”
  我環顧四周,對她說道:“二王爺的手下對你並不友善,北魏騎兵皆在城中,你是梁國公主,他們如果發現了你一定會將你抓起來的。這裏太過危險,你還是和我一起走吧!”
  我不由分說捉住她的手躍上屋簷,沼著城中密密連接的民宅向城門處走去。
  安吉公主一邊努力跟隨我的腳步,一邊喘息著說:“紫萱… … 謝謝你幫助我,我從小長在宮廷,除了哥哥姐姐之外,我沒有結交過任何朋友… … 我們能做好朋友麽?”
  她等待了片刻,見我忙於趕路沒有回答她,又道:“如果你不願意,就當我沒說過吧。”
  我不得不停下腳步,回頭向她微笑道:“我當然願意,隻要你不再用玄鐵鐵鏈鎖住我,不再搶走我的小狐狸就好!”
  她破涕為笑,急忙說道:“不會的,以前是我太任性了,我向你道歉。我以後一定不會再捉任何小狐狸來玩了,真的!”
  我握緊她的手,安吉公主緊跟著我,我們一起加快了速度向城門處奔跑而去。
  城牆上站立的皆是梁國士兵,他們準備好了弓弩,領頭的將領一麵看著城外的梁軍,一麵注視城內的魏兵,不知如何是好。
  城外揚州梁軍統領大喝道:“太子殿下與三王爺在此,是誰在此駐守?還不速速將城門打開,迎接二位殿下入城!”
  那守城將領亦大聲應答道:“彭城大軍現皆由二王爺統率,以虎符號今三軍,屬下不見虎符,任憑是誰前來都不能打開城門!”
  城內喊殺聲漸漸小了下來,鍾離等人若是遲遲等不到蕭綱的援兵入城,一定會被北魏騎兵殘殺殆盡。
  我見此情景,一個箭步衝到城樓上,舉起手中虎符向那將領道:“請將軍看清此物!速開城門!”
  那將領見到虎符,將信將疑道:“你係何人?大軍虎符為何不在二王爺處,卻落在你一名女子手中?”
  安吉公主衝上前給他一個耳光,怒喝道:“虎符是二哥親手交與我們的!見虎符如見父皇禦駕,你這奴才可懂得規矩?不但不跪,還敢羅嗦盤問她的來曆?”
  那將領被她氣勢所攝,接過虎符看清後,不得不揚手下令道:“開城門!”
  我見城門大啟,揚州軍隊迅速進入城中,與安吉公主相視一笑。
  城樓下大軍湧入後,隨後馳來兩匹駿馬,一匹潔白如雪,一匹黝黑如墨,其上乘坐的二人正是太子蕭統與三皇子蕭綱。
  他們窺見我和安吉公主攜手立於城樓之上,蕭綱臉色頓變,脫口呼喚道:“萱兒!六妹!”
  蕭統仰頭注視著我,見我手執虎符站立箭垛之上,號令那些將領打開城門,嘴角泛起一絲笑意。
  我又一次見到了蕭統的笑容。
  他的笑容如同數九寒天的溫暖陽光,仿佛可以將任何冰封凍結的事物解凍,仿佛可以讓嚴冬變為豔陽高照的春天。
  那笑容透著發自內心的溫柔親切感覺,讓我不知不覺回望著他,再也無法移開眸光。
  安吉公主見我怔怔看向城樓下,順著我的視線看去,”恍然大悟一般道:“原來…… 紫萱,你和大哥才是一對… … ”
  我被她的話驚醒過來,急忙辯解道:“不是!”
  
  安吉公主秀眸含著微光,道:“不要騙我了,你們二人剛才對視的神情,連瞎子都看得出來你們是什麽關係!”
  說話之間,一個黑衣人影早已登上城樓向我們站立之處衝過來。
  蕭綱全然不顧城樓之上眾目睽睽,一下將我擁入杯中,說道:“萱兒!我以為你又失蹤了,為你擔心了一整天,一直心煩意亂,你什麽時候才能不讓我這麽牽掛你?”
  我想用法術推開他,卻如同那晚在揚州城外的情形一般,根本使不出半分力氣,心中隻覺得無限詫異驚奇,掙紮著道:“你不要這樣!虎符在我手中,我交給你。”
  蕭綱不肯接虎符,依然緊緊抱著我,說道:“你的膽子太大了,居然為了幫我們私自跑來彭城偷盜虎符,不要命了麽?戰火無情,你若是真的有三長兩短,讓我如何是好?”
  我正努力推開他之時,聽見一個熟悉的男子磁性聲音,溫和說道:“三弟,將紫兒放開吧,讓她將虎符交給你。”
  我乍然又從他口中聽到“紫兒”這樣親昵的稱呼,幾乎不敢相信自已的耳朵,不知自何處突然產生了一種神奇的力量,拚盡全身力氣脫離蕭綱的懷抱,退到城牆邊緣處。
  蕭綱見蕭統出現,神情不再激動,輕輕接過我手中虎符令牌。
  蕭統靜靜佇立在我麵前幾步遠處,眸光溫柔注視著我,他的明眸猶如同一潭秋日照耀下明淨的湖水,我在其中讀出了許多蘊藏的情緒,有眷戀、有珍惜、有讚許更多的卻是關心和擔憂。
  我輕輕咬唇凝望著他,狠心強迫自已掉轉頭去不再看他。
  安吉公主見狀,走近蕭綱身邊提醒他道:“三哥,北魏騎兵皆在城中,二哥… … 他被我刺傷昏迷了,城中大軍不知所措,三哥速去吧!”
  蕭綱一言不發,默然走下城樓,安吉公主緊隨在他身後而去。
  
  蕭統似乎向我背後漸漸走近,轉聲呼喚道:“紫兒… … ”
  
  我依然沒有回頭。
  過了半晌,我突然發覺身後毫無聲息,心中頓覺奇怪,急忙轉身凝望,卻見除了幾名鎮守的哨兵外,偌大的城樓上隻剩下我一人,早已不見蕭統的蹤影。
  我望著空落落的城牆外緣,心中驀然巨痛,眼淚順著臉頰滑落下來,沿著城牆走到一個空空的堡壘內,躲藏著擦拭眼淚,心道:“我既然決定與你分手,你如何待我又有什麽要緊?你在城樓下對我的微笑,或許並不能說明什麽,或許隻是你對所有立功臣民的欣賞和讚許而已。”
  一雙溫暖的手輕輕捧起了我的臉。
  我驀然抬起頭,眼前竟是蕭統那熟悉的俊朗麵容,他用指尖拂去我的淚珠,眼眸中帶著疼惜和憐愛,輕輕道:“我的小紫兒… … 為什麽躲在這裏哭?”
  我合了一下眼眸,說道:“我沒有哭,是風沙吹迷了眼晴。”
  他柔聲道:“讓我看看好麽?”
  我本想掉過頭去,他低頭俯身湊近我的眼簾,並沒有替我吹盡沙礫,卻將一個深深的吻落在我的眼晴上,隨後,他溫暖的雙唇不斷下移,漸漸經過我的鼻子、臉頰,最後落在我的唇瓣上。
  我隻覺一陣天旋地轉,身子被他緊緊圈在懷中,那種熟悉又親切的鬱金花香氣將我籠罩在一個甜美的空間內,讓我無法呼吸,無法思考,隻能隨從著他的需索和溫柔,與他一起親密纏綿。
  我忘記了我曾經無比艱難才立定的決心。
  我忘記了那些可怕的詛咒和誓言。
  我忘記了阿紫對我的叮嚀和囑咐。
  無論是“天降禍患”,還是“永生之痛”,都似乎不再那麽可怕,我隻想永遠永遠就這麽沉浸在他的懷抱中和氣息裏,永遠永遠不要再與我最愛的蕭郎分開。
  我們擁吻了不知多久,蕭統終於輕輕放開了我,他優美的唇形微帶紅腫,卻忍不住唇邊的溫柔笑意。
  我每次親吻他時都會不自覺啃咬他,他卻從來都不喊一聲痛,亦不阻止我對他的恣意親密,無論我對他做什麽他都千依百順,他既不嗬斥我,也不糾正我,仿佛我對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他所希望的一樣。
  他摟住我的肩膀,輕輕道:“嫁給我好麽?”
  我以為我聽錯了他的話,說道:“不要,我們不可能的!”
  他注視著我道:“紫兒,沒有不可能。我不能再如昔日一般任由你在外麵過著流浪漂泊的生活。我本以為你在宮外生活可以更開心,可是我如今發覺我錯了,如果我們不能在一起,誰都不會真正開心。”
  我想起蔡蘭曦的話,心頭掠過一陣寒意,搖頭道:“不,你不知道,我會給你帶來禍患,我是一個… … ”
  他低聲道:“過去的事情不要再說了,你為我受了很多很多委屈,我都知道。那串佛珠是你從四弟處偷來的,對麽?你失去了記憶才會應允四弟的婚約,你不肯與我相認,隻是因為蘭曦的預言,對麽?你不顧危險先至壽陽,再至彭城,也是為了助我們贏這一戰?”
  我見他說出所有的事情真相,怔怔看著他道:“你都知道?”
  他神色平靜,明眸中泛漾著水光,說道:“我們回京城途中,你在馬背上撲到我懷中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了… … 我的紫兒絕非無情之人,必定是有迫不得已的苦衷才會如此疏遠我。我心目中的紫兒,永遠都是仙人湖畔翩翩起舞的美麗小仙女,她一定不會遺棄我的。”
  我見他心思明澈,早將我的一番小伎倆看破卻假裝不知隱忍於心,不禁又是羞澀又是惶恐,將頭埋在他懷中,咬唇說道:“我不能和你在一起,我們之間有很多障礙,我不能連累你受天下人的指責,我不要這樣!”
  他緊擁著我道:“紫兒,不要相信相術巫術,我有師父賜給我的佛珠護身,沒有人能為我招來禍患。你的身份我早有安排,慧如已歿於蓮心庵中,世間多有麵貌相似之人,謝太傅會向父皇進言將女兒嫁入東宮為側紀,父皇與他私交甚篤,一定會應允。如今我隻問你一句,你可願意嫁與我為妃,與我相伴一生麽?”
  我驀然抬頭,頓時明白那日蕭統與謝眺商議何事。
  他為了讓我擺脫與蕭績和尼庵的聯係,暗中托付侍郎謝眺收我為義女,然後讓謝眺向皇帝進言,秘密偷梁換柱以謝府千令的名義將我嫁入東宮,他其實從來沒有放棄過我,隻是默默布置安排著一切,等待時機向我表明心跡。
  能夠與他長廂廝守,本是我最夢寐以求之事,如果真的如他所言,他的“禍患”隻是因為他失去了護身佛珠,而不是與我在一起所招致,我又何必如此擔心?
  我仍有擾豫,說道:“真的隻與佛珠有關麽?皇上若是不肯呢?還有,貴嬪
  娘娘和太子妃都不喜歡我… … ”
  他溫柔注視著我,說道:“別的事情你都不用擔心,一切有我。即使在東宮,我一樣會讓你無拘無束,難道你害怕宮廷規拒了麽?”
  我被他一激,噘嘴說道:“我才不怕宮廷規矩,她們都能學好,我也一定能學好!”
  他擁緊我道:“那麽,你已經答應了?不可以反悔!”
  我驚覺自己上當,靈機一動,向他說道:“我隻是答應進宮去,可並沒有答應嫁給你。”
  他麵容溫和,並不與我分辨,不動聲色牽著我的手走出堡壘,我心中暗藏歡喜,與他一起步下城牆階梯。
  城中一片混亂,喊殺聲四起。
  蕭統神情平靜,蕭綱單騎獨立於亂軍之中指揮若定,仿佛他麵對的不是千軍萬馬,隻是區區幾名殘兵一般從容,在關鍵時刻,他們沉著冷靜的態度一定能夠大大鼓舞梁軍士氣。
  北魏騎乒漸漸不敵,紛紛向城外逃逸。
  
  幾名侍衛向我們靠近,說道:“三王爺用虎符調動大軍,北魏前鋒被我軍殲滅大半向北撤退,三王爺下令追殺他們,太子殿下不必擔心,請速至刺史府邸中暫避。”
  蕭統道:“告訴三弟,窮寇莫追,以免他們走投無路時拚死反噬,傷及我軍無辜將士。陳伯之在壽陽駐守,他們潰逃至壽陽時必定精疲力竭,到時侯更容易擒獲他們。”
  
  
  那侍衛應聲而去,我抬頭向他微笑道:“你知道丘遲寫了一封信與陳伯之麽?那篇勸降之文字字珠璣、堪稱傳世佳作呢,改日讓他再寫一遍給你看!”
  他輕輕點頭,說道:“丘遲言道你身手矯捷,你從何處學來這速行之術?以後再不許如此任牲胡為,萬一路途上遇到魏兵將你擄走,那可如何是好?”
  我見他眉心微帶憂慮之色,故意嬌笑著問道:“若是他們將我擄走了,你會前來救我麽?”
  他環顧四周見侍衛皆走遠,才低聲道:“我縱然拚了性命不要,也不能讓你落到他們手中… … ”
  我們正在竊竊私語,一名侍衛神色匆忙飛奔而來,說道:“太子殿下,大事不好了!二王爺身中致命刀傷,醫官束手無策,六公主她… … 請殿下速去看看!”
  蕭統眼中微露悲愴之意,向府邸方向行去。
  我們趕至彭城刺史府中時,二皇子蕭綜麵色蒼白如紙、氣息奄奄。
  安吉公主站在離他幾步遠處,怔怔看著他,眼神中帶著無窮無盡的悔恨和痛楚,她見蕭統進入房間內,立刻呼喚著“大哥!”撲入他懷中。
  我遠遠注視著他們兄妹,蕭統似乎低聲詢問著什麽,安吉公主仰頭應答了幾句後隻顧不停啜泣,悲痛之色卻漸漸舒緩了一些。
  我靠近蕭綜,見那柄銳利的匕首依然插在他腰間,鮮血不斷向外溢出,若是不及時拔出,他一定不能支撐太久。但是隻要在拔刀之後將他周身的穴道封住止血,或許還有幾分可救。
  我料想那些醫官皆不敢轉易拔刀是惟恐蕭綜因此而死,皇帝會怪罪到自己頭上,當下不再猶豫,用盡全身力氣將那柄匕首拔了出來。
  一道血光頓時飛濺而起,將我的衣袖染紅了一大片,我顧不上拂去臉頰和身上的汙血,急忙利用法術將蕭綜的周身大穴道封住,那些醫官見狀紛紛將金創藥、止血生肌的藥物遞送過來,我替蕭綜止血後,他們開始細心替他包紮。
  蕭統和安吉公主見此情景,急忙向我們走來,安吉公主見匕首拔出蕭綜並未斷氣,而且傷口漸漸止血,神情頓時釋然了不少。
  蕭統走近我身邊,仔細端詳我半晌,見我毫無異狀,才道:“為什麽不讓我們幫你?”
  我不想被他看見臉上的髒汙血痕,低頭道:“我怕來不及救他了,你先不要看我!”
  他不但不後退,反而向前一步,用他寬大的白衣袍袖擦拭我麵頰上的血漬,溫柔說道:“紫兒,謝謝你。二弟是我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無論他曾經做過什麽,他始終都是我的二弟,我們都應該救他一命。日後他會如何抉擇,我也不會勉強他。”
  我見他毫不避忌我臉上汙漬,心中泛起一陣溫暖甜蜜的感覺。
  蕭綱匆匆帶領一群侍衛衝入房間,見此情景怔住了一霎,卻向身後說道:“將北魏被殲滅的消息奏告父皇,再將此人帶回京去交給父皇審問!”
  安吉公主聞言站起,擋在蕭綜身前尖聲叫道:“三哥,不要!”
  蕭綱劍眉一簇,說道:“六妹,此人本是忘恩負義之徒,父皇明知吳淑媛產期有異,卻從不追究,一直對他視如己出,他卻暗中串通北魏欲置父皇於死地!四弟
  之死本是他一手謀劃,我若不將他帶到父皇麵前,四弟泉下有知豈能瞑目?”
  安吉公主回頭看了一眼蕭綜,咬牙說道:“三哥,毒酒雖然不是我所配製,卻是我親手倒給四哥喝的!一切罪名我都願意承擔,我隻求你放過他!他雖然做了不
  該做的事情,可是我們的父皇殺了他的父皇,他不能不報仇……否則現在的太子就是他,不是大哥了,我們也不是皇子和公主!”
  蕭綱微有怒意,說道:“六妹,你瘋了嗎?你可知道替他承擔罪責的後果是什
  麽?父皇一定會殺了你的!”
  安吉公主落淚道:“我本來不想讓父皇知道,如果父皇因此處罰我,我願意為四哥償命!”
   蕭統注目他們良久,終於緩緩說道:“你們如此爭執,可曾想過父皇的心境?
  四弟屍骨未寒,若是二弟與六妹再有不測,父皇如何承受得住?你們若是真心為父皇著想,就不要轉易說出一個‘死’字!”
  我從未見過蕭統如此疾言厲色,蕭綱與安吉公主見他話語中隱然含著威儀,居
  然被他氣勢所懾,住口不言。
  蕭統向昏迷不醒的蕭綜看了一眼,對小院中眾侍衛說道:“本宮今日要你們在此起誓,眼前所見一切皆如本宮所言,永遠不可將其中真相透露與任何人,你們可做得到麽?”
  眾侍衛皆是皇子心腹之人,齊聲應道:“奴才謹遵太子殿下旨意,一切皆如殿
  下所言!”
  蕭綱猶豫良久,似乎迫於無奈,應道:“小弟謹遵大哥之命!”
  
  
  
  
  安吉公主淚眼婆婆,哽咽著道:“我知道,大哥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們家能夠和睦相處,為了父皇……我都聽大哥的。”
  蕭統見他們紛紛應允,才道:“四弟中計誤飲毒酒,與六妹並無關係。二弟一時糊塗才會應允獻城歸降北魏,隨後悔悟揮劍禦敵,不料為敵軍所傷壯烈殉國。二弟與四弟都是蘭陵蕭氏的好男兒,父皇雖然失去了他們,卻能將北魏遠遠驅逐出中原。此後舉國上下一定以其為典範,誓保大梁江山,不失一城一池!”
  眾人不敢有違,齊聲稱是。
  我目睹眼前情景,心中明白蕭統不能不如此做。
  ——二皇子本是前朝皇帝後嗣,還與六公主私通合謀害死四皇子,同時串通北魏顛覆南梁。
  這些事情若是傳揚開來,蕭氏皇族的名聲一定敗壞殆盡,後果不堪設想。
  他的方法不但盡最大可能保全了他的父親和妹妹不受傷害,而且還放了二皇子
  蕭綜一條生路,給了他一個“忠義節烈”的名聲。
  如果沒有顧全大局的度量,如果沒有寬容仁愛的心胸,決不可能想出這樣周全的計策,雖然皇帝蕭衍所聽到的情況並不是事實真相,對於一個年過古稀的老人而言,他更不希望看到自己的孩子冷酷無情、自相殘殺。
  我眼角餘光迅速瞥過眾人的麵容,卻發覺有一人的眼神與眾不同。
  蕭綱黑眸深邃,如同一潭深不見底的湖水,那幽幽的光影競讓我的身上感覺到一陣莫名的寒意。
  三日後,壽陽傳來捷報,北魏此次南征的十萬精銳騎兵全軍覆沒。
  蕭綱指揮數萬梁軍與壽陽陳伯之合兵進擊,乘勝一路收複失地,將北魏暫時掠奪走的數城全部奪回。
  持續了數月之久的戰爭終於落下了帷幕。
  蕭統、蕭綱、安吉公主和我,我們一路浩浩蕩蕩返回京城,臨近建康北門數百裏時,天色全黑。
  一名前行的侍衛匆勿來報,叩首說道:“啟稟太子殿下、三王爺、六公主,皇上禦駕回鑾,正在前方不遠處紮營歇息!”
  他們兄妹對視一眼,卻並無一人麵帶喜色,蕭統立刻躍下馬,伸手接我下來,向我說道:“紫兒,我帶你去見父皇,你不要怕。”蕭綱與安吉公主隨後下馬,步行向前。
  我想起那日在禦花園中皇帝對我厭惡的態度,心中忐忑不安,猶豫著道:“我不要去見他!”
  蕭統緊緊攥住我的掌心,語氣堅定道:“我一定能讓父皇接受你,相信我,好麽?”
  我看到他溫暖的眼神,不由自主點了點頭。
  皇帝蕭衍的帳殿前密密麻麻立著數名侍衛,他們見蕭統等人前來行禮拜迎,蕭統向一名內侍道:“父皇龍體可安好?”
  那內侍麵帶愁容,小聲應答道:“皇上在湖州憂心戰局,前些時候感染了風寒聖體違和,至今尚在用藥,前幾日聽說前線大捷後精神好了許多,太醫們說須得回宮靜心調養一陣。”
  蕭統微微頷首,回頭向我們道:“你們在此稍侯片刻,我先進去看看父皇情形如何了。”
  蕭綱與安吉公生依言佇立濃帳外,我心知他想單獨向皇帝奏明欲迎娶我入東宮一事,在帳前不停來回踱步,心神不寧。
  蕭綱站立在我麵前,說道:“你擔心父皇不肯應允你與大哥的婚事麽?”
  我抬頭見他神情肅然,想起他對我真心表白之言,一時不知該如何對他開口。  他側身凝望夜空,語氣淡然道:“大哥既然真心想娶你,他必定會想方設法說服父皇,你大可不必如此擔心。東宮雖然並不太平,總勝似在江湖漂泊浪跡,若是杳無蹤影,更讓人放心不下。”
  我見他語藏玄機,頓時心生疑慮,問他道:“東宮為什麽不太平?”
  蕭綱輕輕回過頭來,眸光低回曲折,低聲說道:“萱兒,我還是那句話,無論你以前做過什麽,與大哥之間發生過什麽,我依然願意娶你。將來......倘若你在東宮有不如意之事,隨時可以來晉安王府找我。”
  我隱約覺得蕭綱的話並非危言聳聽。
  我熟悉蕭統,卻並不熟悉他居住的“東宮”,那裏曾是他與蔡妃、沈妃的家,對我而言那是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高大深邃的宮院,飛簷雕瓦、富麗堂皇背後潛藏的是難以言傳的隱秘與深沉,九重宮闕遠遠不及青山綠水自在逍遙。
  可是,我若不入東宮,又怎能與他在一起?
  我經曆了這場人間戰亂,目睹了蕭績慘死之後,更加感覺到生命的珍貴和短暫,一年之期將至,阿紫屆時一定會將我帶走,我能與蕭統相聚的時光並不長久,隻要能與他天天見麵,無論以何種身份在他身邊,我都不會介意。
  我隻想靜靜依偎在他懷中,將小手放在他溫暖的掌心內,盡情汲取他身上散發的獨特香氣,聽他用低沉柔和的聲音講述他的故事、抒發他的心情和夢想,直到地老天荒的那一刻為止。
  我等候了很久很久,一名內侍從帳殿中走出,向我說道:“皇上有旨意,傳紫萱姑娘覲見。
  我鎮定了一下心緒,跟隨他進入皇帝的帳中,見蕭衍身披龍袍斜斜倚靠在軟榻上,於是按照皇家規矩禮儀參拜道:“民女參見皇上,恭請聖安!”
  蕭衍對我的態度競然十分和善,說道:“你過朕這邊來,朕有話問你。”
  我見蕭統侍立在他榻前,示意我不要害怕,於走移步走了過去。
  蕭衍注目我,問道:“朕聽太子奏說了你的事情,你投書勸降陳伯之,保住了徐州、彭城的軍中虎符,襄助大梁取勝功不可沒。你年紀尚幼,若是能夠痛改前非,朕倒是願意......”
  他說至此處輕聲咳嗽,身旁內侍急忙替他按捶肩背,我乘機看向蕭統,見他眸光隱隱帶著喜悅,早已料想到隨後皇帝會說什麽,於是向他眨眨眼晴。
  蕭衍並未看見我的小動作,繼續說道:“朕在蕭家村時常聽村民俚語‘不瞎不聾、不做家翁’,朕如今並不想過問你們這些兒女情長之事。謝眺是朕昔日文友,你既認他為義父,便是侍郎府千金,你倘若願意一心跟隨太子,朕就賜封你為東宮寶林,與沈妃同列。”
  蕭統見皇帝金口玉言一出,在榻前叩首道:“兒臣叩謝父皇聖恩,回京後即向謝太傅納聘,求娶紫萱入宮。”
  蕭衍點頭應允,向我說道:“若論品貌,後宮中除了苗昭儀之外再無越過你之人。太子雖然年輕,自幼不好聲色,你須得恪守後妃之德,不可縱容引誘太子沉迷享樂,否則朕可不會對你留情麵。”
  我隻覺此言十分刺耳,心中好一件委屈。
  蕭統見我黯然垂首,迅速開言道:“兒臣一定時刻牢記著父皇教誨,決不敢逾越禮儀,請父皇放心。”
  蕭衍微帶滿意之色,說道:“你自己知道分寸就好,你們退下吧,明日回京後,朕將此事稟知皇後與貴嬪後,揀擇吉日為你們舉行大典。”
  郊外月朗星稀,四野靜寂。
  蕭統攜著我的手步出帳殿外,皎潔的月光映照著他明朗的俊容,我見他心情愉悅,故意掙脫他的手向遠處跑去。
  他果然緊緊追隨而來,說道:“剛才父皇所言並非隻針對你一人,你不要介意。”
  我嬌笑道:“他教訓你們時如此義正詞嚴,自己對苗姐姐可不是這樣!”
  他輕輕伸手掩住我的唇,在我耳畔低聲道:“紫兒,這些沒規矩的話,以後可不許在人前說出來。”
  我乖巧順從地點了點頭。
  他帶著幾分欣慰之意,說道:“戰亂已平息,父皇此次返回京城必定親自臨朝,等我們成親之後,我向父皇告假帶你出宮遊玩,好麽?”
  我歡喜不盡,仰頭問道:“真的麽?蕭郎會帶我去何處?”
  他唇角浮現一縷和煦溫柔的微笑,麵向郊野,輕聲吟誦道:“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
  此詩出自陶潛《飲酒四篇》 ,蕭統一直以為我本是陶潛孫女,他此時吟誦這篇詩作,寓意不言自明。
  --隻是,我們的未來生活果然能夠如此恬淡愜意麽?
  他似乎看出了我眸中的淡淡疑慮,眸光堅定握緊了我的手,似是誓約一般說道:“蕭郎對紫兒之情日月可鑒,天長地久、決不相負。”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我向他嫣然一笑,亦道:“衰榮無定在,彼此更共之。邵生瓜田中?寧似東陵時?寒暑有代謝,人道每如茲。達人解其會,逝將不複疑。忽與一觴酒, 日夕歡相持!”
  十月初八,是我與蕭統的婚禮之期。
  蕭統攜我同返京城後,不動聲色迅速暗中籌備好了婚禮的一切事宜,謝眺與謝夫人逢此喜事,無不盡心備辦,納采、問名、納征等等繁文縟節皆依禮而行,早將諸事安排打點妥當。
  黃昏漸近,府門外隱約傳來鞭炮和清靈悠揚的鼓樂之音。
  我身上的大袖婚禮吉服皆係層層疊疊的潔白輕薄紗羅所製,寬大的袖口和裙邊上繡著各色絲線織就的火風凰,胸前淡紫色絲帶係結成纓,腰間錦帶上飾以鬱金香所製香囊。
  侍女們替我精心梳妝整飾,將烏發挽成高髻,兩鬢各斜插一枝三鳳吐珠釵,遮上一幅白底刺繡粉紅色龍鳳呈祥圖案的綢帕,叮囑我靜候太子入府邸親迎。
  我見她們走開,忍不住走到月洞窗下,伸手推開軒窗向外張望。
  今夜,謝府後花園帶著一種朦朧而神秘的美麗感覺,漫天星鬥襯托著滿園芳菲,十月的山茶花、月季花、秋菊盛開得如火如茶,院牆上、亭台樓閣間懸掛著數十盞“囍”字長燈,隨著晚風輕輕搖曳,如夢似幻,讓我無限沉醉。
  今夜之後,我將成為我最愛的蕭郎的妻子。
  “謝妃”也好、“陶妃”也好,不過都是人間的虛名,我所開心的是,我終於能夠似所有人間女子一般喚他一聲“夫君”。
  幾名侍女麵帶喜色勿勿奔入,說道:“小姐大喜了!太子殿下已親至府門前,老爺夫人請小姐速作準備!”
  我腦海中閃現出蕭統一襲白衣飄逸瀟灑的憂美風姿,亦喜形於色道:“真的麽?他來了麽?”
  小璃兒掩嘴輕笑道:“小姐似乎恨不得即刻就嫁過去......殿下來了,在前廳等候,老爺和其他諸位大人似乎在催促太子殿下喊什麽‘催妝詩’呢!”
  我覺得無比新鮮好玩,問道:“催妝詩?他賦詩了麽?”
  小璃兒點頭道:“殿下賦了一首,不知什麽帳什麽車,奴婢可聽不大明白!”
  旁邊一名侍女哧地笑出聲道:“小姐不要聽小璃兒胡謅,奴婢聽見了,殿下詩賦是‘催鋪百子帳,待障七香車。借問妝成未,東方欲曉霞’!看來殿下亦是迫不及待想早些迎娶小姐回東宮......”
  我絲毫不覺得忸怩羞澀,微笑看著她們。
  
  隨後,謝夫人及府中幾名侍妾蜂擁而至,自然又有一番寒暄賀詞。禮樂聲再起時,我頭遮喜帕,任由兩名侍女牽扶著我的手,沿著紅色錦氈鋪就的通道小心翼翼走出繡閣。
  
  耳畔鼓樂鞭炮聲齊鳴,我低頭踩踏著花轎的轎楹,側身登轎坐好,借著轎簾放下的間隙掀起喜帕一角偷偷向外窺視。
  蕭統坐在一匹駿馬上,他身著的婚禮服與我的本是一套,亦是白色紗羅所製,袖口刺繡著金色龍紋,他麵容雖然沉靜,卻掩藏不住明眸中的喜悅之情,眸光輕輕追隨著我的身影,我想起謝夫人叮囑夫妻禮成前不可四目相對,趕緊下低垂下頭放下轎簾。
  他見我進轎坐好,隨即說道:“啟駕回宮。”
  早有小內侍高聲喝道:“太子殿下親迎禮成!啟駕回宮!”
  花轎一路進入皇宮內,我盡力保持安靜鎮定,乖乖坐在轎中,一路似乎經過了很多宮門殿閣,不停聽見有宮人向蕭統叩拜賀喜之聲。
  直至轎簾被人掀起,我才聽見一名和藹的女子聲音道:“奴婢恭請娘娘下轎。請娘娘執好同心結。
  她將一朵紅色綢緞所製的大花交到我手中,我感覺緞帶輕輕顫動了一下,料想是蕭統親手執著另一端,急忙特它緊緊攥在手心,與他一起進入禮堂,再行三拜天地之禮儀。
  禮成後,眾人簇擁著我們一起進入洞房,那喜娘恭敬說道:“大禮已成,奴婢恭賀太子殿下與謝妃娘娘合巹之喜,願娘娘福澤綿遠,早生貴子!奴婢告退了。”
  他們紛紛散去後,我聽見殿門輕輕合攏之聲,早已按耐不住將喜帕揭下,卻見一個白色身影疾奔而至我麵前,仲手接過喜帕,低聲溫柔說道:“讓我來。”
  夜明殊與紅燭的光亮將殿內照徹分明,我尚且來不及打量自己未來的新家,就已投身撲入他杯中,喚道:“蕭郎!夫君!”
  蕭統舒展雙臂將我擁在胸前,親吻我的額發,說道:“小紫兒,從今以後我們再也不會分離了,夫君一定疼你愛你,我們日後還會有……”
  他說至此處,眸光溫柔注視我,卻不肯再說。
  我懵懵懂懂,問道:“我們日後會有什麽?”
  他伸手解開我衣帶上的纓結,端端正正置於床榻前的矮幾上,才道:“‘忽與一觴酒,日夕歡相持’,個晚是我們的大婚之夜,我們尚未喝過合巹酒,先陪我將這杯酒喝了,好麽?”
  我點點頭,見矮幾上擱置著同心花果、杯盞之類,卻隻有一個小酒杯,故意問他道:“隻有一個酒杯,怎麽喝呢?”
  他俊容微露笑意,舉起酒杯,向我說道:“你先喝一小口,剩下的我來喝。”
  我心生一計,搖頭道:“不好,既然是交杯酒,不能有先後,我們要一起喝才對。”
  他怔了一下,雖略有詫異,依然溫和說道:“那紫兒說吧,你要怎麽喝,我都陪你。”我湊近他耳畔,嬌聲呢喃了一句。
  他似乎有些尷尬,卻並未反對,我嫣然巧笑著將那杯酒遞送到他唇畔,待他臉紅心跳與我喝完合巹酒時,我不由自主發出一陣陣愉悅的笑聲。
  他麵頰紅暈微褪,輕聲叮囑道:“小聲些,可別太鬧了,這裏不比別苑裏……過幾日我帶你去一個好地方,隨你怎麽玩都不要緊…… ”
  我縮進他懷中,伸手撫摸著他胸口肌膚,戲言道:“難道蕭郎擔心有人在殿外偷聽麽?”
  他正欲低頭親吻我的頸項,卻聽見殿門外傳來一陣嘈雜慌亂的人聲,笑意頓斂,站起身向外問道:“外麵發生了何事?”
  我心知有異,急忙跟隨著站起。
  一名小內侍神色慌張闖進殿內,帶著惶恐之色道:“啟稟太子殿下,大事不好!凝香宮苗昭儀突然暴病薨逝,皇上哀痛過甚,吐了幾大口鮮血暈厥過去了!"
  苗映香突然薨逝的消息猶如一道晴天霹靂,將我震得好一陣暈沉,我隻覺胸口一陣劇痛,勿勿忙忙奔到蕭統身旁,含淚望向那小內侍,蕭統見我步履慌亂,立刻輕輕握住了我的手。
  他眉宇之間的的歡悅頓時收斂轉為憂慮之色,問道:“宮中可有傳喚太醫入宮侍侯?母後母妃可知此事?”
  那小內侍道:“數位太醫皆在宮中。皇上聽說苗昭儀突患病症,起駕前去凝香宮探視,不科未足半個時辰,昭儀娘娘就…… 奴才已遣人去稟報皇後娘娘與貴嬪娘娘了!”
  蕭統拉著我的手,向我說道:“紫兒,我們一起去凝香宮。”
  我跟隨他一起步出殿門,回頭反顧時見大殿匾額上題著“雲華殿”三宇,宇跡道勁舒展、瀟灑自如,如同行雲流水,料想是他親筆所書,不覺低聲問道:“原來這裏叫雲華殿,是我以後在東宮居住之所麽?”
  蕭統順著我的視線看向匾額,輕聲糾正道:“不是你一個人的,我以後每天都會陪著你在雲華殿中居住,好麽?”
  我心中湧起淡淡的甜蜜感覺,但是思及苗映香之逝,無論如何都無法開心起來。
  雲華殿外是一大片人工造就的湖泊,湖麵上曲徑、長廊、浮橋畔皆掛著紅色的喜慶宮燈。
  我四處打量了一番,見那湖心的竹木浮橋竟是雲華殿通往東宮其他殿閣的唯一通道,我剛才坐在花轎中進入皇宮後曾經微覺顛簸,應當就是經過這道浮橋之時,雲華殿位於東宮南側,經此湖泊隔離後自成一體,十分幽靜,猶如世外桃源一般。
  蕭統如此設置我的居所,絕非隨意為之。
  他一定知道我喜歡無拘無束,才會特意將雲華殿與外界阻隔起來,讓我能夠多幾分自由、少幾分羈絆,盡情快樂快樂地在宮廷中生活。
  可是,個晚是我們的新婚之夜,宮中恰好出現不祥之事,隆重熱烈的喜慶氣氛因此而減弱大半,我不能不對我們的未來心生擔憂和惶恐。
  幾名宮人手提羊角避風宮燈在我們前麵行走,我見他俊容肅重、沉默不語,心頭越發沉重,那浮橋竹木似乎皆係新製,橋麵光滑,我心不在焉踏上一根圓圓的竹木時,腳下一滑,足踝處傳來一縷鑽心的痛覺,頓時“啊”地尖叫出聲。
  蕭統急忙扶住我,喚道:“紫兒!”
  前行宮人聞聲迅速轉身,紛紛圍過來,一名小內侍匆匆問道:“娘娘怎樣了?”
  蕭統一手扶住我,情不自禁地彎腰低頭察看我的腳踝,他將我的裙裾掀開一角輕輕按揉,似乎明白了什麽,說道:“想必是扭傷了腳,既然如此,你先回雲華殿歇著好不好?我去去就回。”
  我堅決搖了搖頭,推開他的手忍痛向前走了幾步,回眸微笑道:“我能走,一點兒都不疼。”
  他默默注視著我,並未堅特讓我回去。
  我剛剛走到浮轎中央,忽然隻覺身體輕飄飄懸在半空,料定是他不避嫌忌當著眾人之麵將抱起,卻忍不住順勢摟著他的頸項,嬌喚道:“蕭郎,你對我如此,倘若讓他們看見……你不怕麽?”
  他橫托著我,輕輕說道:“凝香宮離雲華殿尚有一段路程,若是為了怕他們看見讓你疼上好一陣,豈非得不償失?等到了宮門口,我再將你放下來,隻要不讓父皇看見就好。”
  我見他如此坦然,且依戀他的懷抱,於是恬然合上眼眸,安心依偎他胸前,任他抱著我走出東宮。
  離東宮大門尚有數步之遙時,我忽然隻覺身上傳來芒刺般的奇異感覺,急忙睜開眼睛,立刻看見了一身淡青色寬大宮裙的蔡蘭曦。
  她雖然身杯六甲,神態依然高貴端莊,定定注視著我們,一張明麗的玉顏如同暗夜中的宮燈閃爍出耀眼光芒,她的眼神中透出詫異、不解,甚至帶著些許幽怨和怨嗔看向蕭統和我。
  一眾宮人急忙拜見她道:“奴婢參見蔡妃娘娘!”
  蔡蘭曦示意他們站起,眸光緊盯著我,一言不發。
  我起初不知她何意,茫然看向蕭統,見蔡蘭曦行為如此反常頓時明白過來:個晚我嫁給蕭統進入東宮為他的“側妃”,地位卻是比太子妃低許多的“侍妾”,見到東宮正妃後理應按禮儀下跪參拜她,蔡蘭曦素來注重禮節,一定十分介意此事。  蕭統躊躇了片刻後,將我輕輕放下地,向她說道:“紫兒剛才經過浮橋時不慎扭傷了腳踝,今晚就不必讓她行見麵大禮了,明日一早我會讓她去金華宮拜見你。”
  蔡蘭曦依然將眸光投向我,輕啟朱唇道:“既然殿下有此旨意,臣妾自然依從。隻是臣妾有一言不得不說,殿下即使能將文華殿以湖水隔離,卻依然是在東宮之內、皇城之中,試問殿下能夠時時處處如此庇護著她麽?臣妾麵前自然不妨,若走讓母後母妃發覺,殿下對她的縱容溺愛反而會害了她!”
  蕭統神色微變,亦並未與她爭執,明眸中顯露出憐惜之色,向我輕輕看過來,說道:“蘭曦,紫兒她初來東宮,今後一切都要托付你。宮規禮儀確有定製,如果你擔心紫兒會因此嬌縱任性不服管束,今晚定要她行大禮參拜你,我決不阻攔。”
  他語氣雖溫和,卻帶著淡淡的不悅之意。
  蔡蘭曦絲毫不懼,輕言細語道:“若是腳傷過重,殿下就不該帶她出宮行走。她既然能夠支持前行,又何須殿下為她擔心?殿下與其事事順從她的心意,倒不如讓她自己決擇。”
  他們言辭之間寸步不讓,蕭統一心護我,蔡蘭曦所言卻句句有道理,言下之意我若能出東宮,便是腳傷無礙,亦可對她行禮;若是承認自己腳傷過重不拜她亦可,今晚卻必定不能陪同蕭統前去凝香宮。
  我的腳傷雖然疼了一時,我眷戀著蕭統懷抱並未動用法術療治傷痛,見他們因我爭執,急忙將淤傷化解,穩穩當當走到蔡蘭曦麵前,向她福了一福,行禮說道:“妾身謝氏參見娘娘!”
  蔡蘭曦儀態端莊,凝神對我說道:“免禮。你既然腳上有傷,這幾日暫且不必來金華宮問安,你隨殿下一起去凝香宮吧。”
  我見她免去我晨昏叩拜她之禮儀,似乎仍給了蕭統情麵,起身道謝後退至蕭統身旁。
  蕭統與蔡蘭曦對視一眼後,攜起我的手邁步走出東宮大門。
  我唯恐他因此事心中不快,急忙分辯道:“我的腳真的不疼了,但是……我剛才也不是故意假裝的!”
  他不得不停下腳步,眼中神色迷離,凝視著我緩緩道:“我怎會懷疑我的紫兒?我隻是擔心,以後我會讓你為我受委屈,若是如處,我或許不該……”
  我心中毫無來由一陣惶恐,急忙靠近他說:“沒關係,不就是多行幾次禮叩幾次首麽?我不在乎這個!你既然已經娶了我,就不能再說不要紫兒了!”
  他忍不住將我緊緊摟入懷中,聲音微帶喜悅道:“我怎麽舍得?”
  我仰頭微笑道:“真的麽?”
  他似乎被我的笑容引逗得略有心動,急忙放開我轉過眸光,向前急行一步說道:“ 我們稍候回雲華殿再說......先去見父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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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蕭統納妃著白色婚禮服,據《東宮舊事》 記:“太子納紀,有白轂,白紗,白絹衫,並紫結纓。”魏晉時期玄學盛行“以無為本、反璞歸真,追求清新淡雅”,崇尚白色。
  
  
  
  我們走到凝香宮前,丁貴嬪一身簡妝淡服帶著數名侍女隨後而至。
  蕭統見母親前來,立刻停下腳步拉著我在宮門處站立等候,稱道:“兒臣參見母妃。”
  他身為太子,雖然對丁貴嬪十分敬重卻並未向她行禮,我學著侍女們的樣子跪地叩首參拜道:“東宮妾妃謝氏,叩見貴嬪娘娘!”
  丁貴嬪親自伸手將我扶起,眸光打量著我們,輕聲向蕭統道:“謝妃今日承蒙皇上恩典進宮,我為她準備了一份薄禮,明日一早再交與她。”
  蕭統神態恭謹答道:“兒臣與紫萱叩謝母妃。”
  我們緊跟在丁貴嬪身後進入凝香宮內,數名宮人掩麵低聲痛苦不止,氣氛一片沉悶悲涼。
  皇後端坐在一側鳳椅上,臉色十分難看,冷冷注視著殿中跪立的數名宮人,偏殿中紗帳低垂,隱約可見皇帝仰麵躺在禦榻上,周圍諸多太醫,內侍手忙腳亂不停。
  我看到郗後的臉色的一瞬間,心中油然而生一陣寒意,以前的郗後雖然陰險狠毒,卻不似現在這樣行諸於外,她看向蕭統的眼神寓意深沉,仿佛想將他的心思看透一般,卻又帶幾分說不明道不清的敵意。
  蕭統與我一起參拜她時,她冷冷看我一眼,說道:“原來今晚是太子與謝妃合巹之喜得好時辰,本宮倒是忘記了,不曾為你們準備賀儀。若是四皇兒尚在,他一定會提醒本宮給你們送一份賀禮。”
  我早知道郗後會因為蕭績之死遷怒於太子,蕭統奉旨假托吏部謝眺義女之名迎娶我入東宮為妃,能瞞過不知情者,卻無法瞞過皇宮諸人的耳目,郗後必定心存怒恨,對我們的冷淡諷刺早已在我預料之中。
  蕭統眸光沉靜,依然謙恭有禮,說道:“兒臣今夜奉父皇旨意迎娶謝妃,隻是東宮小慶,不敢驚動母後,兒臣明日一早必定會攜她前去昭陽殿,叩謝母後玉成之恩。”
  郗後聞言,嘴角揚起一抹陰昧的笑意,說道:“皇上旨意亦是準太子所請,本宮並不曾替太子玉成過什麽,太子何必如此客氣。可惜苗昭儀薨逝得不是時候,擾了東宮喜事,皇上情形危急,吉凶尚且難卜,常言道:‘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太子來看一看就會東宮去吧,不要誤了與新娘子洞房的好時辰!”
  我見郗後出言諷刺我們,若是蕭統今晚攜我同返東宮,一定難逃“重色不孝”
  的罪名,說道:“殿下仁孝之名傳遍天下,妾身雖然初來宮中,亦知百善孝為先,今晚雖是殿下與妾身新婚之夜,妾身願意留在凝香宮中侍候皇上。”
  蕭統見我如此說,向郗後道:“父皇病情不穩,兒臣怎敢回宮?兒臣今夜在父皇榻前侍奉湯藥,母後不必擔憂。”
  郗後冷笑一聲道:“太子如此仁孝,本宮還擔憂什麽?本宮年紀大了,精神不濟,暫且回宮歇著,凝香宮中諸事都交與太子處理了。苗昭儀暴病薨逝一事,其中隻怕另有內情,太子須得徹查清楚,否則皇上麵前無法交待。”
  蕭統坦然應道:“兒臣一定謹遵母後旨意,將此事查明情由,如是稟報父皇母後。”
  郗後起身離開後,蕭統與丁貴嬪一起進入偏殿內看望皇帝。
  我心中惦記著苗映香,顧不得禁忌,拉著一名哭泣的侍女問道:“苗姐姐在哪裏?”
  那侍女止淚搖頭道:“今夜是娘娘與太子殿下成婚的好日子,昭儀娘娘才薨逝不久,娘娘不能去!娘娘日後還要為殿下天皇嗣的,萬一衝撞掉了喜氣可怎麽好?”
  我急忙說道:“不要緊,我與苗姐姐是結拜姐妹,她若是在天有靈一定能夠庇佑我,怎麽會衝撞喜氣?你帶我去見一見她好麽?我隻要看她一眼就好!”
  那侍女架不住我百般哀求,終於將我帶到後殿中,掀開帷幕道:“娘娘看一眼就走吧,昭儀娘娘她……”
  寢殿帷幕後,昏黃的宮燈明滅搖曳不止。
  苗映香靜靜躺臥在寢床之上,神態宛若生時,依然嬌美動人,我想起那晚燈下偷窺她吟古詩“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遊!”的情形,卻不料閑情雅韻竟成讖語,入宮不過短短半載,這如花年華的美人就撒手人寰,忍不住淚如雨下。
  我撲到她床畔握住她冰冷的雙手,輕喚道:“苗姐姐,紫萱回來看你了!你能聽見我說話麽?”
  幾名侍女見我如此呼喚苗映香,不停嚶嚶哭泣,其中一名邊落淚邊道:“昭儀娘娘自從聽聞娘娘與太子殿下大婚之訊,時常替娘娘祈福,昭儀娘娘原本以為今日後可以與娘娘長伴宮中,卻不料晚間就……”
  我止住眼淚,聽她描述苗映香臨終前的情形,仔細觀察她的麵容,心中頓生疑竇,暗自想道:“她似乎是突然心跳加速悸動窒息而死,但是她的身體狀況一向很好,此前並非纏綿病榻之人,怎麽會突然薨逝?其中必定有特殊原因。”
  人間的確有一種毒藥能夠令人出現窒息的症狀而死,這種毒藥蘊藏於尚未成熟的杏仁外殼中,隻需三錢即可將人置於死地。我輕輕用手探取她的鼻息,果然嗅到了一縷及其微淡的杏仁味道,苗映香定是遭人毒手而死,我雖然叮囑過她處處小心提防,卻還是有人暗中謀害了她,此人會是誰呢?
  思及此處,我腦海中立刻浮現出一個人冷笑的神情。
  昭陽殿的郗後既然能對一個小小的新封良人狠下毒手,又怎麽會輕易放過正當青春年華、寵冠後宮的苗映香?皇帝寵幸苗映香後不久即出征,她之所以不肯選擇這個時機對她出手,正是不想讓皇帝懷疑自己趁他不在京城之機毒害妃嬪,借以撇清罪責。如果皇帝一直都在皇宮內,隻怕苗映香與那名良人的命運一樣,受封後不會活過三天。
  我凝望著苗映香 恬靜溫柔的麵容,心中暗暗發誓,必定要將那郗後的陰謀揭穿,不能再讓任何後宮妃嬪遭她的毒手。
  我拭淚起身走出苗映香的寢殿,正欲前去尋找蕭統,經過長廊時迎麵碰見了一名身著皇妃華服的年輕女子。
  她的年紀不會超過二十歲,模樣俊俏嬌美中帶著三分不讓須眉滴豪爽之氣,秀眉中隱藏著十分慧黠與機智,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一雙清澈美麗又嫵媚動人的大眼睛,顧盼之間讓人久久無法移開目光。
  她身後跟隨著兩名侍女,似乎在喚她“徐妃娘娘”。
  她見我凝視著她,同樣仔細看了看我身著的白色新娘禮服,秀眉微微揚起,試探著問:“你是太子殿下剛剛迎娶的謝妃麽?”
  我見她猜出我的身份,心中轉念想到“皇妃”、“徐”,不由輕輕點頭道:“我叫紫萱,謝侍郎是我義父,姐姐可是七王爺的湘東王妃?”
  她聞言不禁微笑道:“你真聰明,我就是徐氏昭佩。我曾聽說過你去徐州戰場之事,今日一見果然與眾不同,歡迎你日後去湘東王府中作客,我一定掃席煮酒恭候你。”
  我見她對我態度真誠,十分感激,向她拜了一拜到:“多謝姐姐!”
  長廊盡頭隱約有兩個人影走來,我一眼就認出了蕭統的白衣,抬起頭向他微笑了一下。
  蕭統就、發現我站在長廊內,疾步向我走過來,溫柔道:“剛才去看苗昭儀了麽?讓我好一陣找。”
  他身旁那淺灰色錦衣之人並未移動腳步,隻在長廊盡頭觀望,並未靠近我們,徐昭佩明明見到了他,卻毫無反應,轉向蕭統行禮道:“昭佩參見太子殿下!”
  蕭統看向她的眼神無限親切柔和,緩聲道:“七弟剛才探視過父皇,你們今日才趕來京城,不必在宮中守候了,先回王府去吧。”
  徐昭佩向他微笑道:“我們即刻就回去。謝家妹妹貌美可愛,恭賀殿下新婚合巹之喜。”
  她說完這句話,邁步向長廊盡頭行去,七皇子蕭繹默默等候她走近身旁,兩人一起並肩出宮而去。
  我見蕭統一直目送他們離開,用手在他眼前晃了一晃說:“蕭郎,你在看什麽?”
  蕭統將目光收回,對我低聲道:“紫兒,他就是七弟,下次我再讓你見他一麵。”
  我點點頭道:“你們在蘭陵祭祖的時候,我見過他!”
  蕭統起初微帶疑惑,瞬間就明白過來,嘴角帶著笑意道:“哦,原來紫兒曾經偷窺過我們,仙人湖見麵之前你就認識我,對麽?”
  我微微噘嘴,亦不覺得害羞,撲入他懷中撒嬌道:“那又如何?若不是青……”
  我並不想隱瞞他任何事情,正 欲說出真相本是青蒿數次引誘他不成後負氣邀約我一同前去皇陵偷窺他的模樣,突然發覺不妥,急忙刹住話頭,改說道:“若不是親眼所見,我怎麽會相信民間對蕭郎那些溢美之詞的傳言呢?”
  他四顧長廊中無人,才放心舒展雙臂擁著我,柔聲說道:“你就會哄我開心……今晚我們不能回雲華殿了,你會怪我麽?”
  我踮起腳尖在他耳畔輕輕說了一句話。
  他神情欣悅,拉著我的手道:“隻要那不生氣就好,等父皇聖體安康一些,我就帶你出宮去。”
  四更鼓敲過,凝香宮中依然燈火通明。
  皇帝一時急痛攻心吐血,仍是昏迷不醒,太醫們替皇帝診視後垂手侍立在外殿,我悄悄繞到帷前,見侍女們正將湯藥喂伺給皇帝,蕭統坐在龍榻旁留心觀察畫皇帝情形。
  我見蕭統神色憂急,走近榻旁暗中在皇帝身上施用法術,過了不久,皇帝果然呻吟了一聲,輕輕睜開眼睛,喚道:“昭儀……”
  蕭統示意侍女們喚太醫進殿,一麵俯身說道:“太醫皆在殿外伺候,父皇宜放開心懷,才能助益龍體安康,亦是兒臣與天下萬民之福。”
  幾名太醫聞訊匆匆忙忙進入殿中,皇帝氣息微弱,似乎想支撐著坐起來,眼眸中隱然含淚,問道:“你們告訴朕,昭儀她還有救麽?”
  其中一名太醫微微抬頭,我窺見他的麵容十分熟悉,真是那晚昭陽殿中假稱郗後毒害的新封良人係急症突發致死之人,料想他肯定會為苗映香之死另外編造一番說辭。
  他果然表情哀痛,卻似乎早有一套準備一般叩首應答道:“昭儀娘娘的心悸之症發作太快,此症來勢凶猛、平日亦毫無征兆,是臣等無能救治娘娘,請皇上降罪臣等吧!”
  皇帝見他如此說,麵容頹廢,身軀無力依靠在身後的大軟枕上,緩緩閉上眼睛,過了半晌突然問道:“竇太醫,朕隱約記得還有幾位才人良人亦是患了急症薨逝的?
  宮中似乎有許多妃嬪患有來曆不明的症候,不知是朕與她們緣淺,還是她們福薄?”
  竇太醫神色鎮定,不停叩首告罪。
  我暗自觀察竇太醫的神情,見他額角青筋卻突地跳動了一下,更加確定他心有藏私。但是,此時此刻我尚且不能將真相告知皇帝。皇帝雖因苗映香之逝對竇太醫生疑,但卻並未想到此事與皇後有關,我若是沒有確鑿證據便貿然將事實真相告知皇帝,竇太醫不但不會低頭認罪,更不會將皇後的圖謀供出,萬一有所閃失,皇後一定會因我而更加怨恨蕭統,給他帶來不必要的紛擾。
  皇帝見狀不禁喟然長歎,向蕭統道:“你們都回宮去吧,不必在此為朕擔憂,替朕宣趙婕妤過來。”
  深秋月白風清,夜涼如水。
  我們並肩行走在雲華殿前的浮橋上,一陣陣秋菊的幽香襲來,清寒冷冽的香氣讓人頓時覺得頭腦清明,我用心思索如何才能揭穿皇後的陰謀,半晌默默無語,蕭統突然對提燈引路的小內侍說道:“將燈交給我。”
  那兩名小內侍急忙將宮燈遞與他,告退而去。
  蕭統見他們去遠,攜著我的手漫步湖麵的曲折回廊,說道:“秋夜景致難得,紫兒陪我走一走吧。”
  我驀然回過神來,想起昨晚本是我們洞房花燭之夜,卻在凝香宮陪伴皇帝度過,心中略感遺憾,見他竟然有此雅興夜賞湖景,無奈之下正欲點頭依他,恰在此時湖麵吹來一陣寒風,將宮燈內的燭火撲滅。
  我見四周一片黑暗,急忙乘機躲進蕭統懷中,一種熟悉的溫熱感覺和淡淡的鬱金花香霎時撲麵而來。
  他乍見我投懷,攬住我輕聲喚:“紫兒……”
  我心中湧起無限幸福感覺,伸手環繞住他的細腰,用柔軟的唇瓣輕輕摩擦著他的臉頰,撒嬌道:“我不要看風景!我們一起會雲華殿去好麽?”
  他垂首與我纏綿擁吻片刻,柔聲低語道:“我們一早還要去拜見各宮母妃,我惟恐耽擱了……才帶你出來走一走。既然如此,我們就回寢殿去……否則紫兒一定要以為蕭郎是不解風情之人了。”
  我從未感受過他這樣的熱烈與親密,故意笑著逗他說:“難道蕭郎此刻不擔心耽擱了覲見的時辰麽?”
  他微微一笑,卻不肯回答我的話。
  
  雲華殿內,銀燭高燒。
  我們的白色婚服零落散放在床前的低榻上,錦帳內映照出一雙甜蜜依偎的身影。
  蕭統溫柔撫摩我的頸項時,無意觸及我頸間懸掛的那塊記載著“娘繯訣”的小小玉片,我一直將這塊玉片藏在衣袖中,前不久才效仿著謝府侍女的模樣將它穿係佩戴在頸間。
  他注目了半晌,俊眉輕輕簇了一下,似乎帶著些微的驚訝,我發覺他神情有異,急忙將玉片拈起對這燭火凝視,頓時驚怔不已。
  那玉片中曾經或不可見、或隱晦不清的字跡竟然全部清晰閃現出來,其中所記載之事,赫然竟是妖狐族秘不可傳的《素女經》,我在翠雲山中亦曾聽說過此術是一條迅速得道成仙的捷徑,通過汲取人間男子身上的精華元氣來增進修煉功力。
  我唯恐他剛才看到了玉片上的字跡,急忙縮手藏起,說道:“蕭郎偷看我的東西呢!”
  他似乎想詢問我什麽,卻忍住不言,溫柔說道:“紫兒不要生氣,我隻是覺得這玉片頗似古物,你既然不喜歡,我就不看了。”
  我料他並未發現玉片上有字跡,頓時鬆了一大口氣。
  今晚六皇子蕭綸邀請諸位皇子攜眷共赴詩酒之會,我料想蕭統品行高潔,想必不會喜歡那些繁瑣服飾,於是選了一件淺綠色羽緞、水袖寬大飄逸的短襟衣,下著湖綠褶紗長裙,高髻偏向一側,斜插一支下墜九顆珍珠的玉釵,雖然簡潔卻並不簡樸。
  殿外傳來蕭統與侍女的對答聲,似乎在詢問我身在何處。
  我見他進殿來,按奈不住向他奔跑過去,嬌聲呼喚道:“蕭郎,紫兒在這裏呢!”
  他明眸依然如水般清澈,卻透著淡淡的疲憊,仿佛精神不佳,向我說道:“你下午在宮中製香麽?累不累?”
  我搖頭說:“我不累!蕭郎整日在禦書房中處理政務、批閱奏章,一定很辛苦。”
  他略帶憂色道:“父皇今日查獲了母後毒害苗昭儀和其他妃嬪的罪證,將母後貶至冷宮居住,父皇心中歉疚難安,病情又加重了……適才更有出家入寺廟為僧之意。”
  我大為驚訝,脫口而道:“難道皇上他想去當和尚麽?”
  他攜著我的手在窗畔坐下,緩緩說:“國不可一日無君,我怎能眼看父皇棄社稷不顧出家修行?倘若父皇潛心皈依佛門,即使在宮中設立佛堂亦可,但願父皇隻是一時之念,並不一定會至此地步。”
  我心知肚明蕭衍對那些無辜被害的數十名年輕妃子心存愧疚,為了彌補郗後的過錯而準備出家,倘若真是如此,日後處理梁國朝政大事的重擔就要盡數落在蕭統肩上,他恐怕更沒有閑暇過那種他所向往的閑適愜意的自由生活,與我一起出宮暢遊山水之約更要成為泡影。
  如今之計,最好能夠設法阻止此事。
  我想了一想說:“皇上身邊曾經有數名知心好友,義父謝侍郎當年與皇上相交甚契,蕭郎何不請他們進宮來覲見?也不必說明是何緣故,隻要他們能勸止皇上的念頭就好了!”
  蕭統眉心微微舒展,說道:“這倒是一個好辦法,明日我就請諸位太傅前來,或許他們能夠說服父皇打消此念。”
  我見他憂色稍減,依偎在他胸前撒嬌說:“蕭郎進殿來還未認真看過紫兒一眼呢,我今晚所穿的衣服好看麽?”
  他眸光轉向我的麵容,說道:“你怎麽知道我沒有認真看過?”
  我順勢用手蒙住他的雙眼,故意考查他道:“那蕭郎說說看,我今日用了幾顆珍珠整飾裝束?衣袖上又秀了幾隻鳳凰?”
  他輕聲道:“紫兒發髻上的玉釵珍珠是九顆,加上繡鞋尖上鑲嵌的兩顆,共是十一顆。你的衣料皆是綠色褶紗,衣袖上沒有刺繡鳳凰,繡著五彩雲朵和牡丹花葉。”
  我忍不住笑道:“我早聞蕭郎讀書‘數行皆下,過目不忘’之名,卻不曾想到觀人亦是如此細致入微。”
  他問:“那珍珠的數目,我猜的對不對?”
  我站起身在他麵前旋轉了一下,長裙下擺飛揚而起,內襯邊沿頓時顯露出來,翠綠色的荷葉邊上均勻鑲嵌著八顆圓潤的東珠,這些珍珠及其隱蔽,惟有翩翩起舞時才會被人發覺。
  蕭統凝視著我,俊美的麵容上浮現開心的微笑:“原來還有八顆藏在裙底,紫兒心思靈慧,蕭郎甘拜下風。”
  我收勢提裙依附在他身旁,眼神柔媚動人。
  他似乎略有心動,正欲俯身親吻我之際,卻聽見殿外小內侍輕輕咳嗽了一聲,恭恭敬敬地說道:“奴才請太子殿下旨意,月上柳梢了,六王爺派遣身邊公公來迎接太子殿下與謝妃娘娘前往邵陵王府。”
  蕭統立刻收回眸光,拉著我的手一同走出寢殿之外。
  我們來到邵陵王府前,早有無數侍衛、侍女前來引路,穿過重重疊疊的王府大宅,後院正臨著建康城內最大的天然湖泊燕雀湖。
  湖畔有一座樓閣,極為寬敞宏偉,四周懸掛著明亮的宮燈,我遠遠聽聞其中隱約有男子高談闊論之聲。
  蕭統與我一起進入閣內時,所有人等皆離座而起,向他恭聲迎候。
  我環顧了一下閣中情形,首先躍入眼簾的便是三皇子蕭綱,他依然是一身黑衣,眸光向我輕輕一瞥後迅速移開,隨即退至座前,並未過多關注我,七皇子蕭繹表情平靜,似乎正在提筆作畫,見蕭統前來立刻擱下畫筆向他微微欠身行禮。
  六皇子蕭綸與清晨所見並不相同,他在王府內身穿一襲質樸無華的鴉青色布衣,發上亦未像諸位皇子一般戴金冠,僅以一支紫荊木簪綰住發髻,眼神恬靜閑適、氣質文雅淳樸,全無皇孫貴胄之氣象。
  太子蕭統氣質高潔、風姿迫人,恰似一株完美無缺的玉樹,三皇子蕭綱如同一枝挺拔的修竹,六皇子蕭綸更似滿山遍野的萋萋芳草,他與兩位兄長相較似乎並無特別出彩之處,卻能予人寧靜愉悅的感覺。
  他身旁美人亦是一身淡綠色衣裙,卻與我的衣飾不同,那綠色極淡,在燈光映襯下幾乎不可見,仿若素色一般,她的容顏雖然秀美豔麗,卻隱隱透出幾分冷冽與倨傲之氣,如同冬日傲雪開放的寒梅,隻可遠觀而不可褻玩。
  蕭綸向蕭統見過禮後,對她說:“快拜見我大哥太子殿下。”
  那美人神情恬淡,向蕭統屈膝福了一福,稱道:“六王爺府中侍妾綠萼,參見太子殿下、謝妃娘娘。”
  我早有聽聞綠萼係梅花中最珍貴的品種之一,她低聲自稱“綠萼”,果然人如其名,相得益彰,不由讚歎道:“這個名字真好聽!”
  六皇子蕭綸聽見我稱讚綠萼的名字好聽,展顏微笑道:“小弟曾聽說皇嫂尊諱係上‘紫’下‘萱’,二字,又何嚐不是佳名?且聽說大哥曾以皇嫂之名賦詩一首,不知今日可有機會鑒賞?”
  閣中眾人等待蕭統落座後方才各歸其位,徐徐坐定。
  蕭統見蕭綸提及那首詩作,並無不悅或靦腆之色,向我輕輕看來,說道:“紫兒替我念與他們聽一聽好麽?”
  我見蕭統欣然應允,眼珠轉了一轉,笑言道:“要我念蕭郎的詩作當然不難,隻是六王爺須得同樣為綠萼姐姐作一首詩文才公平!今日既然是詩酒之會,六王爺又是東主,你先作了,我再念出來!”
  蕭綱一直沉默不語,此時突然開口說道:“皇嫂所言極有道理,六弟還是速速作來吧!若是作不出,先行罰酒十杯亦可!”
  蕭綸見他出麵激將,溫和笑道:“三哥既然如此說,小弟不才,隻得勉為其難湊出幾句。”他移步到窗前,凝望後院種植的大片梅花樹,沉思片刻後開口吟道:
  “迎春故早發,獨自不疑寒。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
  我見他轉瞬成詩,心中十分佩服他的文采,正欲讚歎,卻見蕭綱劍眉微微一簇道:
  “六弟詩作雖好,仍舊遜大哥一籌。”
  蕭綸並不在意,坦然道:“小弟怎能越得過大哥?隻是不知遜在何處,懇請皇嫂賜教。”
  我見他急切欲知,不再躲躲閃閃,將蕭統的“江南采蓮處”一詩念了一遍與他聽。
  蕭綱眸光掠過我的麵容,向蕭綸道:“你如今可明白了?”
  蕭綸態度十分謙恭,點頭微笑道:“明白了,大哥詩中尚且暗藏美人之名,小弟萬萬不能及。”
  他們言語之間,蕭統神態溫柔凝眸視我,我向他甜甜微笑,他立刻肅了肅臉色,我見他與眾兄弟閑暇遊戲之時依然如此莊重矜持,暗自覺得有趣,又向他頑皮吐吐舌頭。
  他無計可施,明眸中流露出寵溺和無可奈何的眼神,嘴角微微揚起,躲避著我的眸光,轉向身側的七皇子蕭繹道:“今晚的詩題由誰來出?”
  蕭繹默然獨立良久,見他相問便走到桌案之前,執起一張紙箋道:“今夜月色甚好,我們適才擬定以明月為題,不知大哥可有更好的題目麽?”
  蕭統略加思忖,說道:“秋葉豈止明月一景?以明月為題,不如以秋夜為題,亦不會過於局限。”
  七皇子蕭繹似乎並無異議,蕭綱亦點了點頭。
  六皇子蕭綸擊掌稱道:“秋夜為題更好,我們就以一柱香時間為限,不論古詩古歌,隻要詠賦秋夜景觀即可,然後再來一起品評高下。”
  他言畢即讓綠萼點燃香爐中的線香,那線香極細,長約四寸,若是燃燒起來一定十分迅速,座中其餘文人秀士見蕭綸點燃一柱線香,自然不敢怠慢,紛紛準備起來,或對月沉思或提筆磨墨。
  蕭氏兄弟亦不例外。
  三皇子蕭綱似乎胸有成竹,提筆一揮而就。
  六皇子蕭綸見綠萼侍立一旁替他磨墨,抬頭與她低聲商議,似乎是就詩作內容征詢她的意見。
  七皇子蕭繹神情猶豫,遲遲不能下筆,寫下數字後又將紙箋卷成一團丟棄,重新寫過。
  我悄悄走近蕭統身邊觀賞他的書法,卻見他紙箋上並無字跡,顯然尚未動筆,見那線香燃過一半不禁暗暗著急,催促他道:“蕭郎為何還不寫?”他向我柔聲說道:
  “紫兒不用擔心,你若是覺得悶,先暫且出去走一走,回來時我自然就寫好了。”
  我依他之言走出閣外,見湖畔長廊下懸掛著一排大紅色薄紗籠罩的宮燈,宮燈閃爍的光芒倒映在微起漣漪的湖水中,如同浮在水麵的粉紅色天星,天空一輪圓月懸空,水中亦然,烘托出兩幅截然不同的眾星拱月之美景。
  我佇立長廊中,耳畔突然傳來一陣匆匆腳步聲,兼有一女子聲音道:“七王爺在閣中麽?”
  一大群侍衛侍女跟隨在她身後,似乎不敢違逆阻擋她進閣,不停恭聲說:“回王妃的話,諸位王爺皆在閣中,此時正在作詩……奴才這就前去通報,請王妃稍候片刻。”
  她向長廊走來,淡淡說道:“不用通報,我就在長廊外等他。”
  我借著宮燈的光亮,見徐昭佩身著一襲粉色宮裙,頭戴著一支精致的金步搖,其形狀似是一支桂花,工藝十分精致,連細小的花瓣都清晰可見,數朵花瓣上棲息著一隻翩然欲飛的蝴蝶,釵頭下墜著幾串光華璀璨的極品明珠。
  我驚詫於那金步搖的美麗和光華,注目她的烏黑鬢發,輕聲讚道:“姐姐的金釵真好看!”
  徐昭佩見我凝望著她,抬眸向我溫婉一笑,她身上有一種明朗純真、毫無掩飾的美,如同草原上盛放的一叢鮮花,或如同漫天烏雲中透出的一道金色霞光,令人為之心動。
  我不由自主走到她身邊,說道:“姐姐是來找七王爺麽?他們此時正以秋夜為題各自賦詩,姐姐不妨去看一看。”
  
  
  
  她搖了搖頭,向閣樓方向注目了一眼,說道:“我向來不擅長作詩,不必看了。你也不與他們一起寫詩文麽?”
  我微笑道:“與其勉強寫了在蕭郎麵前獻醜,還不如藏拙好些。”
  她秋波微轉,走近我說:“原來我和你的心思一樣,讓他們寫去吧。今日既是詩酒之會,他們可以焚香作詩,我們亦可對月把酒言歡……你會飲酒麽?”
  我點頭道:“我會。”
  她神情歡悅攜起我的手道:“六弟王府中多有善樂之人,我們過去那邊小亭,一邊聽曲一邊小酌,好不好?”
  我見她性情爽朗,十分欣賞仰慕她的灑脫態度,於是跟隨她一起行至湖畔小亭內。
  那陵王府中侍女急忙跟隨前來侍侯,將各種糕餅點心、新鮮蔬果等等小碟擺上桌案。
  徐昭佩輕執酒壺,將美酒斟滿玉杯,杯中美酒芬芳四溢,較之蘭陵鬱金香更加醇厚香濃,隱約帶著桂花的香甜氣息。
  我略加分辨,問道:“這是桂花所釀之酒麽?”
  徐昭佩將一盞玉杯遞與我,說道:“秋時桂花正盛,如今正當暢飲桂花美酒之時,妹妹千萬不可錯過這天賜瓊漿,品嚐一下它的味道如何吧。”
  我飲下一口,隻覺清甜中帶著些許苦澀,過了片刻卻又轉為綿綿無盡的甘甜,花香滯留齒頰之間,久久不散,果然是難得的美酒佳釀,遂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讚道:“桂花酒如此香醇,果然與眾不同。”
  徐昭佩起身執壺替我斟酒之際,她鬢角的那枝金步搖仿佛並沒有插穩,向小亭石欄杆外直直墜落,幾乎就要跌入燕雀湖水中,我眼疾手快離席而起,淩空將它緊緊攥在掌心。
  她乍見金步搖落水,急忙騰出手去搶救,原本手中的酒壺酒杯齊齊跌落在石桌麵上,碰撞出清脆的“叮叮”聲響。
  我將那枝金步搖捧在掌心遞與她,輕聲笑道:“姐姐不須擔心,蝴蝶安然無恙在此。”
  她接過金步搖,仿佛漫不經心一般將其插入發間,臉色恢複了鎮定,淡淡說道:“王府中多有此類珠寶玉飾,我才不會為他擔心。”
  我見她此時之言與適才擔心緊張的情形全然不符,且見她重新戴好金釵時有意將它插在發絲最密集之處,顯然十分重視此釵,不由暗忖道:“這金釵對於她必定有非同凡響的意義,難道是七皇子蕭繹送與她的定情之物麽?”
  我雖然心生疑竇,卻不便貿然相問,與徐昭佩一邊欣賞王府中樂伎吹笙,一邊盡情對酌。
  6 白露欲沾衣王府中的陳釀桂花酒看似花香濃鬱,實則極易醉人,夜風吹來,將我們的臉頰沾染上幾分酡紅醉意。
  徐昭佩手執著碧玉杯,仰頭癡癡遙望天邊明月,曼聲吟誦道:“昆明夜月光如練,上林朝花色如霞……花朝月夜動春心,誰忍相思不相見?”
  我眼前一片朦朦朧朧,微微帶著薄醉,舉杯稱賞道:“這是姐姐所作的詩文麽?……月夜昆明湖水與上林花苑相映生輝,如此美景佳句,著實難得。隻是不知姐姐為誰而忍相思,又與誰不得相見?”
  徐昭佩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美麗的容顏露出一絲落寞和幽怨,恬然笑道:“此詩係王爺所作,他的文采從來因別人而發,心中自然有值得相思之人。我與他數年夫妻,隻怕尚且遠遠不及那些行宮歌女、漁家碧玉,更不及他身帶吉兆的側王妃!不知妹妹可曾聽聞他的另一篇《采蓮賦》?”
  徐昭佩的話尚未說完,長廊盡頭走來一人,正是身著淺淺灰色的七皇子蕭繹。他行走得極慢,兩名侍衛小心翼翼跟隨在他身後,似乎在悄悄保護著他,亦不敢過於招搖,以免讓他覺得自己是一個需要別人幫助的眇目之人。
  隔著數丈遠的距離,他睜大眼眸向我們之處張望,仿佛在努力尋覓著什麽,直到他的視線落在徐昭佩的鬢發間,發現那枝蝶棲桂枝的金步搖閃爍出耀眼的光亮時,他聲音低沉,似乎極不情願地輕聲道:“昭佩,你竟然真的跟隨我來此處了……”
  徐昭佩將手中空杯擱置在石桌上,起身應道:“王爺當日在文思殿中曾對臣妾承諾過‘日後但赴詩酒之會,必定攜卿同往’,王爺雖然忘記了,臣妾卻並沒有忘。今日既然是詩酒之會,王爺為何又要獨自前來?”
  長廊內燈火並不明亮,欄杆旁放置著數盆楠木所製蒼鬆盆景,那蒼鬆遒勁挺拔、枝繁葉茂,翠綠的青枝伸展至長廊中央,蕭繹加快了腳步向我們走過來時突然頓住步伐,我們立刻發覺他的衣襟被一根過長的鬆枝所勾住,他向前的勢頭將那鬆枝一帶,那架盆景直直向地麵摔落下來。
  蕭繹身後兩名侍衛急忙同時伸手攙扶著他,叫道:“七王爺小心!”
  他們的注意力皆在蕭繹身上,並無一人關注那盆景是否安然無恙,我們身邊侍女與他們相距甚遠,想救亦已來不及,眼看就要連根傾倒,卻見一個白色身影翩然而至,輕巧靈活又準確無比地接住了它。
  長廊下數盞紅色宮燈隨風輕輕起舞,那些光芒照射著蕭統的太子華服,更加襯托出他風姿卓絕之態。
  他走近蕭繹身邊,叮囑道:“夜色晦暗,七弟須得多加小心才是。”
  蕭繹被兩名侍衛一左一右形成挾持之勢,神情微帶一絲狼狽和慌亂,他站穩腳步後立刻甩開了他們,說道:“多謝大哥關懷。”
  徐昭佩見蕭統到來,向他微微一笑,襝衽下拜,蕭統與她十分有默契,同時向她輕輕頷首。她向蕭統展現的笑容如同春回大地時百花盛放一般燦爛美好,那間雜著嫵媚與嬌美的微笑,讓人忍不住心生嫉妒;蕭統看她的眼神中亦帶著一種非同尋常的溫和與關切之意,那是心靈相契的摯友才會有的眼神。
  我的心霎時翻湧出一陣酸澀與失落,第一次見到蕭統與徐昭佩打招呼時,我並沒有這種奇異的感覺,可是此刻我卻十分敏銳地察覺到他與徐昭佩絕非大伯與弟妹禮儀場麵後的泛泛之交。
  因為,蕭統從來不曾如此看過別的女子,即使是在他注目蔡蘭曦或沈憶霜時,都不曾如此認真過。
  蕭繹停在原地注視著徐昭佩,沒有再移動腳步,我發覺他未眇的那一目中射出一道奇異的光影,尚未到達徐昭佩的麵容便在中途折返,隨後飛快湮沒在他那一隻幽深的瞳仁內,消逝無痕。
  一陣熟悉的香氣襲來時,我軟軟倚向來人懷中,故意佯裝醉倒,以手扶住頭,嘟嘟囔囔道:“蕭郎……紫兒要見蕭郎……”
  蕭統一手扶住我,輕聲問:“與昭佩一起喝醉了麽?我們這就回宮去。”
  我聽他如此親熱稱呼“昭佩”,心中醋意更甚,借著佯醉之機會伸手摟住他的頸項,整個身子都依附在他身上,說道:“我不要回宮去……我想聽蕭郎今晚所賦的詩句……今晚你們賦詩是誰勝出?我要敬他一杯酒才好……”
  蕭統低聲說:“是七弟勝出。你今晚暫且不要與他喝酒了,改日再喝好麽?”
  我聽說蕭繹賦秋夜景色勝似蕭統,暗暗覺得好奇,於是扭轉頭向他嬌笑道:“七王爺,能將今日佳作給我鑒賞片刻麽?適才聽徐姐姐吟誦王爺的一首‘昆明夜月’……”
  徐昭佩突然打斷我的話題:“妹妹喜歡桂花酒,改日我送幾壇珍藏十年的好酒與你吧!”
  蕭繹聞言身軀微微一震,抬頭看了她一眼又迅速低下頭去,聲音緩慢低回,說道:“皇嫂既然有命,小弟無不依從之理。今晚拙作《烏棲曲》一首,本來不及大哥擬古詩,全因大哥力薦方才忝為榜首。”他頓了一下才吟道:“月華似璧星如佩,流影澄明玉堂內。邯鄲九枝朝始成,金卮玉盌共君傾。”
  我心念一動,立刻聽出其中一個“佩”字,今日諸位皇子初會時曾經論及蕭統為我所作藏頭詩,六皇子蕭綸為綠萼賦詩時,因未慮及此而略遜蕭統一籌。莫非蕭繹有感而發,故將徐昭佩的芳名其中一字嵌入詩中?此詩雖然文辭華美,卻稱不上是絕頂佳作,蕭統又為何會日此極力推崇蕭繹之詩?
  蕭統見我怔怔不語,以為我酒意漸深,輕輕伸手扶住我的肩膀,向身後侍女道:“速備車馬回東宮。”
  告別蕭繹夫婦走出數丈遠後,我悄悄回頭,卻見蕭繹夫婦對麵而立,似乎正在對答著什麽,二人臉色都極差,徐昭佩似在微微冷笑,蕭繹仍自佇立不動,身軀卻輕顫了一下。
  長廊內眾侍女皆袖手遠離,默默垂首不語,氣氛緊張怪異之極。
  蕭統見我回顧張望,順著我的視線看去。
  我不願讓他注目徐昭佩,舉起雙手遮住他的 眼睛,說道:“蕭郎抱我!”
  他語氣溫柔,在我耳畔低聲道:“小紫兒,此處是六弟的府邸,舉止不宜過分,我們回去再說……”
  馬車搖晃著返回東宮,我趴伏在蕭統肩上翻來覆去思索今日之事,心中暗自不解。
  據徐昭佩所言,蕭繹除她之外尚有一位側妃和幾名侍妾,他年紀輕輕便姬妾眾多,與蕭統、蕭綱等皇子相比較而言似乎太過於風流。我暗自窺測蕭繹多時,他身上透出一種淡漠孤僻的清冷感覺,絕非喜好聲色之徒,他心中必定還喜歡徐昭佩,隻是在她麵前故作淡漠無意而已。蕭繹與徐昭佩一個珍藏著昔日定情的蝴蝶發飾,一個將愛意暗隱於詩中,明明相互心許對方,卻為何在長廊內當眾發生爭執?
  頸間傳來一陣微癢的觸感,讓我身體不由自主輕輕顫栗,嬌喚道:“蕭郎,不要……”
  蕭統與我新婚後不再似昔日一般循規蹈矩,隻要在避人之處就會對我逐漸親昵起來,他親吻我片刻後,嘴角帶著一絲淡淡微笑道:“小紫兒想聽故事麽?”
  我好奇問:“是關於誰的呢?”
  他神色從容:“紫兒此刻最想聽誰的故事,我就給你講誰的故事。”
  我頓時瞪大了眼睛,難道蕭統識破了我的心思,知道我對徐昭佩心存醋意?難道他所要講的故事內容與七皇子蕭繹有關?
  他見我如此驚愕,將我擁入懷中,緩緩說:“七弟係阮修容所出,生下來便眇了一目,恰在當天夜晚父皇夢見一名眇目高僧進入皇宮,因此十分鍾愛七弟。七弟雖然有眼疾,卻一直聰明善文,他九歲的時候被父皇封為湘東王之後,父皇就降旨替他迎娶信武將軍徐家的大小姐昭佩為湘東王妃。”
  我靜靜等候著他繼續說下去。
  他眼中透出淡淡的無奈和惋惜之色,說:“七弟新婚的那一天,本是炎炎夏日,京城內突然下起了暴風雪,前往將軍府迎親的隊伍彩旗桅杆盡數被風吹折,昭佩乘坐的大紅花轎亦被白雪覆蓋……有僧人對父皇道她身帶大凶之兆,將來恐會不利於七弟,父皇當時便有賜死她之意。”
  我忙問道:“後來呢?”
  他俊朗的麵孔不無遺憾,說道:“七弟跪在父皇麵前求他放過昭佩,發誓隻要能夠保全昭佩的湘東王妃地位,一切都聽憑父皇安排,從此以後決不會輕易接近她。父皇應允了七弟的懇求,七弟搬離正殿到書房居住後,父皇替他另擇了穆家小姐為側妃。”
  我聽完他的話,心中不由大為震動。
  原來蕭繹與徐昭佩之間的關係竟然如此尷尬,一對本可以恩愛甜蜜的夫妻被迫分離,僅僅隻是因為皇帝認為徐昭佩是個“不祥”之人。蕭繹不敢在人前表達自己對徐昭佩的愛意,更不敢讓皇帝知道自己心中依然牽掛著她。他廣為蓄納姬妾、故作夫妻相處不睦之態,或許隻是為了製造一幕幕假相讓皇帝滿意,讓他覺得徐昭佩不再會成為危及兒子的禍害,讓她能夠平平安安留在自己身邊。
  可是,女人心柔如水,徐昭佩是否能夠理解蕭繹這份深深愛意?還是似所有外人一般,被蕭繹精心設置的迷局蒙蔽了清澈的雙眼,以為他對自己負心薄情,以至對他心生誤會和怨恨?
  徐昭佩和蕭繹吵架之時,神情雖然帶著冷笑,眸中卻蘊含著縷縷傷心和幽怨、蘊含著一種源於內心、悲哀絕望的深深痛楚,她是如此美麗、自信、高傲的一個女子,卻不能得到丈夫的傾心愛戀,更不能成為他的唯一,心中對他的失望和落寞可想而知。
  我低低歎息了一聲道:“世事有時候真的很殘忍。不知七王爺是否向徐姐姐解釋過為何要如此待她?”
  蕭統並不回答我,卻道:“紫兒,你此刻不再懷疑昭佩心中另有其人了麽?”
  我見他終於一語道破我的女兒心事,粉麵霎時羞得緋紅,舉起小拳頭輕捶他的胸膛道:“蕭郎在笑話我麽?原來今晚你一直都在看人家演戲,壞蕭郎!”
  他低頭握住我的拳頭,說道:“蕭郎傾心相愛者惟有紫兒一人。昭佩幼時入宮為湘東王妃,曾在宮中居住過一段時間,她是我的好朋友。我若不將此事說明白,讓你這些猜測懷疑悶在心裏,久了還不悶出病來?”
  我心中無限感動,點了點頭。
  他接著說:“你我已是夫妻,即使到了天塌地陷、海嘯山崩之時,蕭郎亦會與紫兒共同承擔。答應我,以後無論遇到什麽事情都對我坦誠直言,不要隱瞞我,好麽?”
  我見他神情真摯,不忍拂他之意,垂首應道:“我一定不會再像今晚一樣了。”
  他雙手捧起我的下頜,語氣輕快:“其實,我很願意看到……紫兒剛才的模樣很可愛。”
  
  我主動迎上他的親吻,車內頓時彌漫著一種甜蜜旖旎的氣息。
  
  次日清晨時分,曙光穿透了玫瑰紅色的薄薄紗簾,蕭統仿佛極為疲累,仍在我身側靜靜合眸沉睡。
  我趴伏在香枕上用一根細柔的發絲逗弄著他的鼻端,見他依然未醒,便停了手認真端詳凝視著他的臉。他麵容美如皓玉,鼻梁高而挺直,薄唇微微有些紅腫,眉宇間顯現出一抹淡淡的暗青色,仿佛是一條深色的經脈。
  我伸手觸撫那暗青色的經脈時,他發出一聲輕柔低緩的呼喚,問道:“現在是什麽時辰?”
  我見他醒來,頑皮撒嬌說:“五更剛過,還早著呢,蕭郎不多睡一會兒麽?”
  他欠身坐起,將貼身的白色薄綢衣衫穿上,溫和微笑道:“按理亦不算早,昔日此時我早已在朝堂等候父皇駕臨和群臣朝見,如今不知為何,竟然開始貪戀枕席了……”
  我隱約覺得他額頭的暗青色非安康之兆,忙道:“蕭郎若是身體不適,即刻宣太醫進宮來診視吧。”
  他係好腰間玉帶,轉身坐在床榻之側,臉色放柔,道:“我並不曾患什麽病,紫兒不必擔心。若是太醫們進宮來,隻怕他們開口不提病症,倒先要我顧及別的事情,大可不必請他們來。”
  我故作不解他語中含義,半撒嬌地摟住他的頸項,主動貼上他的雙唇,他略有躊躇便環住我的纖腰,熱烈親吻著我。
  雲華殿是蕭統與我的世外桃源,今天是我們的新婚第三日,從他的眼神和動作中,我深深體會到他對我那如火一般熱烈的情感,我每一次的蓄意“勾引”,他都無法逃避躲閃,我們心無旁騖、盡情享受著新婚蜜月的快樂感覺。
  他依依不舍地離開雲華殿,溫柔叮囑道:“紫兒,父皇近日來身體不豫,我恐怕沒有太多時間陪伴你,你在雲華殿內若是覺得悶,就到相思湖畔散散步,或和侍女們一起聊天說說話,千萬莫要怨怪蕭郎冷落了你。”
  我點頭應允,目送他走出寢殿之外。
  7 停琴佇涼月午後,和煦的秋日陽光穿透雲華殿的月洞窗緩緩灑落在雲華殿內。
  我小憩醒來時,見殿中侍女們或坐或站在窗前廊簷下,拈起一根根五彩斑斕的絲線對比顏色,在裁製好的各種形狀白綾上描繪的圖案,依照圖案繡成一幅幅美麗的繡品。
  我見她們如此心靈手巧,無限心向神往,向身邊的小璃兒說:“我們和她們一起做吧!”
  小璃兒是個聰明伶俐的小丫鬟,我在謝府中與她相處甚好,出嫁之時謝夫人唯恐我在深宮寂寞將她隨我陪嫁入宮,有了她的陪伴,時間流逝得分外輕快,她見我有此興致,立刻將各色刺繡必備之物如綾羅、絲線、繡繃、剪刀等等拿到我麵前。
  我挑揀了一塊不大不小的白綾,恰好適合做一塊絹帕,想繡上一些好玩的東西贈與蕭統使用,手持一支朱砂細筆思索了半日,小璃兒在一旁等得不耐煩,問我:“娘娘想畫什麽花樣子?”
  我躊躇不覺,說:“讓我再想想看,蕭郎他喜歡什麽。”
  小璃兒掩嘴笑道:“依奴婢看,娘娘若是準備贈與太子殿下,倒不如仿著您自己的模樣繡上一個美人,殿下最喜歡的就是……”
  我突然靈機一動,對她說:“給我畫上一隻小狐狸吧!”
  小璃兒大為吃驚,麵露難色道:“娘娘怎麽會想到它……不畫花草,卻畫狐狸?萬一不小心畫成狼犬之狀,豈不是……”
  我聞言哭笑不得,說道:“我家以前養過小狐狸,狐與狼犬外形相差甚遠,我怎麽會將她們畫成狼犬呢?”
  小璃兒苦著臉道:“奴婢是不擅長畫狐的,不能替娘娘代勞了。”
  我微笑持筆繪畫,不過一盞茶功夫便將繡圖畫成,那白色絹帕一角畫著一隻頑皮可愛的小小狐狸,雖非栩栩如生,卻頗有幾分生動逼人之態,立刻穿針引線繡起來,直至日暮時分方才全部完工,累得我腰酸背疼。
  小璃兒幫我用絲線鑲滾好白綾四角邊緣,一幅清新淡雅的絹帕便在眼前,潔白的綾羅上凸現出一隻淺綠色絲線繡成的可愛小狐狸,針腳雖然不及皇宮禦用之物精致細密,卻十分別致。
  我開心不已將絹帕收藏好,抬頭見天色漸晚,料想蕭統此時應在返回東宮途中,遂移步走出雲華殿外迎候他歸來。
  初冬時節,黃昏天色漸漸晦暗不清,一陣陣強烈的北風呼嘯而至,相思湖水泛出深沉的碧綠顏色,湖畔的花草樹木大部分都枝葉倦怠,惟有幾枝淡黃色秋菊依然傲霜盛放,在寒風中散發縷縷幽香。
  一陣幽怨動人的琴聲隨風漸漸落入我耳畔,且似有一女子伴隨著琴弦和聲,淺吟低唱道:“青關望斷,白日西斜。恬源靚霧,壟首暉霞。戒旋鷁,躍還波。情綿綿而方遠,思嫋嫋而遂多……”
  此曲婉轉低回,其中似乎潛藏著無限纏綿情思,那撫琴而歌的女子想必是多愁善感之人。
  我循著那優美琴聲來處走到湖心長廊,發覺那琴聲並非發自蔡蘭曦所居住的金華宮,心中頓生疑惑,是誰黃昏之時在東宮內如此鳴琴奏歌?
  小璃兒匆匆追趕而來,將一件鵝黃絲綢裏的大紅色羽緞披風輕輕覆蓋在我肩上,說道:“太子殿下不知何時才會回宮,娘娘還是回雲華殿內等候吧,若是受了風寒著涼了,殿下一定會心疼的!”
  我搖頭示意無妨,佇立聆聽著美妙琴音,同時抬眸看向浮橋另一端,靜心等候著蕭統的白衣身影出現的那一刻。可是,直至一輪新月如鉤,緩緩攀升上柳梢,東宮內的紅色宮燈紛紛燃起,我依然沒有見到蕭統歸來。
  卻聽“叮”地脆響,琴音隨之戛然而止,那撫琴女子歌聲頓止,“呀”地驚呼出聲,仿佛不小心勾斷了一根絲弦。
  我心中不知為何隱隱不安,回頭向小璃兒說:“我去禦書房看看,你就在此處等著我!”
  小璃兒追趕不上我,急得直跺腳道:“娘娘等一等!不要丟下奴婢啊!”
  我越過浮橋,恰好遇見一名太醫與幾名小內侍匆匆忙忙自東宮大門處行來,似乎欲前往蔡蘭曦所居住的金華宮。
  那名太醫年約三十開外,身材形貌皆不出眾,身著一套藍青相間的典禦官服,他見小內侍們齊聲向我行禮問候,當下亦恭聲說:“微臣太醫院尚藥典禦徐士茂,叩見謝妃娘娘。”
  我見他們神色憂急,問道:“金華宮內發生了何事?”
  一名小內侍忙道:“奴才回稟娘娘,蔡妃娘娘今日午時突然動了胎氣,脈象浮躁不穩,徐典禦奉貴嬪娘娘詔命前來請脈,親自前往禦藥房配製好了一副湯藥,準備送往金華宮伺候蔡妃娘娘服用。”
  我見金華宮內燈火通明,心中疑竇暗生。蔡蘭曦有孕之事明明是假,何來的胎氣?轉念一想,她當日本是為了穩固蕭統的太子地位堵住郗後喉舌才不得不如此做,如今郗後陰謀敗露被幽禁於冷宮,對太子威脅最大的蕭繼業已薨逝,她完全沒有必要再繼續偽裝下去。
  丁貴嬪和蕭統似乎一直對此事深信不疑,蔡蘭曦若是偽裝有孕,腹中胎兒迄今為止應有六個月大,她必定會盡快設法將這個並不存在的胎兒“處理”好。
  我思及此處,問那小內侍道:“太子殿下現在何處?他知道此事麽?”
  小內侍向金華宮內遙望,回答說:“殿下尚在禦書房內與諸位太傅商議政事,丁貴嬪娘娘午時遣人告知殿下蔡妃娘娘身體不適,殿下回來探視過娘娘後又回禦書房去了。”
  他們有事在身,不敢耽擱怠慢,加速向金華宮而去。
  我凝視著他們遠遠離去的身影,心中暗自思忖若明明知曉此事而不前去看望蔡蘭曦,恐怕丁貴嬪會心生不悅,責怪我身為侍妾卻對待正妃倨傲無禮,蕭統亦會覺得我是器量狹小之人。
  不料剛剛走到金華宮門前,青蒿幾近耳畔的細碎低語之聲,伴隨著一陣濃鬱誘人的玫瑰幽香襲來:“紫萱,我藏在你身後西側的芭蕉樹下!”
  我見四麵無人,尋到她所說的那株芭蕉樹,果然見到一隻慵懶可愛的小青狐蜷伏在樹下,這株大葉芭蕉地處偏僻,樹蔭雖然漸漸轉黃卻依然濃密,外人並不容易發覺我們的蹤跡。
  青蒿的法術並不比我高深,如果真氣耗盡就會顯露原形,我急忙蹲下將她抱起,問道:“你怎麽了?怎麽變成這樣進皇宮來?”
  她道:“我是來找你幫忙的……你還記得上次答應過幫我做的事情麽?我對付不了花妖女,不得不尋一個幫手了!”
  我見她確實無限焦急,說道:“何事如此重大?你上此尚未對我詳說明白,究竟要我如何幫你?”
  她不再隱瞞,將此事的來龍去脈和盤托出。
  她在蘇州將我的記憶封存後,獨自一人在江湖遊曆,行至閩南一帶時,無意中發現了一顆奇珍“辟邪寶珠”的蹤跡,狐族內曾有傳說此珠不但能辟百毒,而且修煉時將其置於口內可達事半功倍之神奇效果,讓功力飛速猛進、縮短修行得道的時間,因此成為狐族中眾多小狐狸們夢寐以求的聖物。
  她費盡心機從一名商人手中騙來“辟邪寶珠”,中秋月圓之夜在深山內一株梅花樹下含珠汲取日月精華修煉時,因寶珠神力過於強大而暈厥過去,醒來後不見了寶珠。她心有不甘,輾轉打聽到寶珠落入梅花精之手,並在京都發現了她的蹤跡,誓要奪回寶珠才能甘心。
  她假扮苗映香揭穿皇後真麵目後曾經邀約我與她一起出宮誅殺梅花精,我雖然應允助她一臂之力,心中卻有所顧忌,惟恐蕭
  
  
  綠萼盜了青蒿的“辟邪寶珠”,此事本是她的錯。青蒿性情直率,一定會盡力追回本該屬於自己的寶物,看來我們與綠萼一戰誓不可免。
  我對青蒿道:“你先消消氣,我一定幫你奪回那顆寶珠,不過你要先安心靜養恢複元氣。”
  晴好說:“你讓我在何處靜養?難道你敢帶我回東宮去麽?”
  我眨眼微笑道:“隻要你敢去,我就敢收留你。”
  她忙道:“不用了!我自有我的去處。三日後午時,我在邵陵王府附近的燕雀湖東岸煙波亭內等你。”
  我知道她昔日與蕭統有些心病,必定不願再與他碰麵,不再追她玩笑,點頭應允道:“三日之後,我一定準時前往。”
  青蒿從我的懷抱中輕盈躍下,一道淡青色的小小身影立刻消失在皇宮的繁花密樹中,她借著夜色掩蓋,迅速遁逸出宮而去。
  我從芭蕉樹後轉出來,遠處依稀有幾個人影走進金華宮,似乎正是蕭統,我正欲大聲呼喚他,突然計上心頭,頓時改變了主意,利用隱身術悄悄潛入金華宮寢殿內,躲藏在帳幔輕紗之後。
  蔡蘭曦身穿著一件秋香色的寬大宮裙,斜斜倚靠在床榻上,幾名侍女正接過她的藥碗,將柔軟的絹帕遞與她擦拭唇角,她麵貌雖然端莊,眉間卻帶著隱隱焦慮之色。
  太醫徐士茂遠遠垂手侍立在輕紗帳幔之外,他見蔡蘭曦將湯藥飲下,輕舒了一口氣,說道:“吉人自有天相,太子殿下宏德昭彰天下、惠澤萬民,小皇子一定能夠安然無恙,娘娘無須太過於擔憂。”
  蔡蘭曦凝望了他一眼,眸光平靜如秋日的深潭碧水,應答道:“但願如徐太醫所言。今日有勞大人親手調製湯藥,本宮感覺已經好多了,大人不妨回太醫院去歇著。”
  徐士茂依言告退,恰逢數名小內侍簇擁著蕭統走進殿內,他立刻向蕭統恭敬叩首行禮,稱道:“微臣徐士茂叩見太子殿下。”
  蕭統賜他平身後,問:“娘娘情形如何?”
  徐士茂斂眉沉聲,恭謹應答道:“娘娘日間脈象雖然浮躁,此時漸趨平靜,娘娘剛服用過一劑鎮定安胎之藥,必定無妨。請殿下寬心。”
  蕭統微微頷首,向身後內侍道:“如此甚好,賜賞。”
  徐士茂謝恩退下後,殿中侍女們見蕭統前來探視蔡蘭曦,識趣紛紛推出殿外,輕輕合攏殿門。
  蕭統掀開輕紗帷幔,移步走到蔡蘭曦的臥榻之前,將徐士茂所開藥方看了一遍,對她說:“徐家五代皆為宮廷禦醫,徐士茂係徐氏後裔中醫術精湛之人,他既已說無妨,你不要太過於擔心。”
  蘭曦的一雙明眸卻並未注視蕭統,輕歎了一聲,垂首說:“臣妾入宮多年皆無所出,實在愧對殿下。如今僥幸得有身孕卻遭遇此等劫難,想是臣妾命中福薄。好在東宮已有雲華殿中人,她若能真心以待殿下、安心相夫教子,便是殿下的福氣,臣妾隻希望她不要是又一個沈妃才好。”
  蕭統見她提及我,唇 角微帶一絲笑意,說:“紫兒的性情與沈妃並不相同,她雖然偶爾會頑皮……”他無意說至此處,卻似乎有所顧忌,神色微斂接著道:"你不用擔心她。"
  蘭曦何等聰慧,立刻應道:“她雖然偶爾會頑皮,在殿下眼中卻是嬌俏可愛,殿下情之所鍾、溢於言表,臣妾豈會不知?殿下又何須避諱……當年臣妾與殿下初識之時,何嚐不是如此無憂無慮,隻可惜年華空飛逝、歲月催人老,臣妾在這華麗宮廷內住得太久,幾乎快呀忘記父親的菜園菊圃了。“
  蕭統在她榻旁坐下,態度極其溫和關切,說道:“蘭曦,這些年來你一直在東宮陪伴我、幫助我、維護我,如今又為我辛苦養育兒女,應是我愧對你。”
  蘭曦怔怔看他一眼,眼眸中迅疾掠過一線光芒,卻又低垂下頭去,淡然應道:“臣妾既然是東宮太子妃,為殿下所做的一切皆是為人妻子分內之事。隻恐初七力量微薄,並不能盡如殿下之意,令殿下心中有憾。”
  蕭統側過身子,溫和詢問病情。
  蘭曦低聲應答,她端莊秀美的容顏籠罩著一層淺淡紅暈,在宮燈映照下宛如 一朵潔白嬌豔的玉蘭花,側影朦朧動人。
  我躲藏在帷幔之後,靜靜凝視著他們。
  蕭統對蔡蘭曦溫柔嗬護的情景和他們夫妻之間默契關切的眼神,讓我的心頭突然泛起一陣清晰的痛楚感覺,我恨不得立刻撲入蕭統懷中,牢牢捕捉住他的清澈眸光,讓他眼中除了紫兒不再有任何其他女子。
  雖然我知道蔡蘭曦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他們曾經在東宮內相濡以沫、攜手度過數載光陰,可是,我還是不忍見到我最愛的蕭郎對別的女子如此關切,更無法容忍我與他之間依然有別人的芳容存在。
  怨隻怨,紫萱不曾與蕭郎相逢於他未娶時。
  蔡蘭曦是他的妻子,他們迄今為止相依相隨整整十七年,隻要她存在於人世間,蕭郎就必定要對她擔負起為人夫婿所應盡的責任,我所能夠得到的永遠都不可能是一個完整的蕭郎。
  我更加強烈期盼能與他一起遠遠離開這喧囂塵世,在一個無憂無慮的清淨之地生活,除了天、地、山川、樹木,惟有我與他二人之時,我才能完全擁有他。
  過了半響,蕭統似有辭別之意,他站起時蔡蘭曦亦同時抬首,對他道:“時候不早了,殿下回雲華殿……”
  他們二人眸光交匯一霎,又各自轉移開來。
  蔡蘭曦輕聲道:“殿下回雲華殿去吧,以免謝妃在宮中掛念,殿下政務繁忙,閑暇時多加保重,不必為臣妾和皇兒擔憂。”
  蕭統移步出殿,又細心叮囑宮中內侍等人用心照顧她。
  我惟恐他回到雲華殿不見我的蹤影會擔心著急,悄悄走出金華宮,一路飛奔至浮橋中央的小亭內,等候著他從此處經過。
  8滅燭聽歸鴻
  浮橋之上,黃葉飄零。
  我手拈一枝海棠花,微笑倚欄而立,翠綠色絲綢長裙的衣袖與荷葉花邊的裙擺隨風輕揚。
  蕭統沉穩的步履略帶幾分急切,匆匆行至我身邊,溫柔問道:“冷不冷?秋夜風涼,以後不可如此了,在雲華殿中等我就好。“
  我投入他懷中,仰頭呢喃道:“不冷。蕭郎今日請那些太傅們入宮勸止皇上出家之念,他們可曾進宮來?皇上肯聽他們的勸說麽?”
  蕭統輕輕點頭,卻並未詳細作答,我沒有急於追問,甜蜜依偎在他身旁,任由他攜著我的手沿著浮橋漫步回到雲華殿內。
  寒風乍起,耳畔又傳來一陣熟悉的琴聲,似乎仍是黃昏之時彈奏琴曲的女子所奏,此番她並未撫琴而歌,隻是獨自撫弄琴弦。
  蕭統聽見那琴聲,頓時停下了腳步在橋畔佇立,不遠處一名東宮值守的小內侍匆匆而來,向他叩首道:“奴才奉丁貴嬪娘娘旨意前來,叩見太子殿下!”
  他向琴聲傳來處凝望,問那小內侍道:“母妃將她接回來了?”
  我立刻心生警覺,小內侍早在一旁應道:“貴嬪娘娘昨日遣人迎接沈妃娘娘回東宮,今日午時剛到。貴嬪娘娘說,太子殿下今晚若有閑暇,不妨先去淩華閣看望沈妃娘娘。”
  我霎時明白過來那撫琴而歌的女子果然是沈憶霜,我竟然沒有聽出她歌唱的聲音。可是,我嫁與蕭統新婚不過短短幾日,丁貴嬪為何要當我們新婚之時接她回來?沈憶霜此番歸來,丁貴嬪命小內侍前來宣旨,分明是要蕭統前去探望她,並不想讓他與我一起長居雲華殿內。
  一個蔡蘭曦早已足夠讓我心痛,如今再加上一個沈憶霜,丁貴嬪並不喜歡我,卻十分有意袒護她們二人,如此一來,我的蕭郎還能夠全心全意待我麽?
  蕭統握著我的手,凝望著我輕聲道:“紫兒,當日在鎮江之時若非憶霜告訴我你意欲前往杭州,我一定不會那麽快尋覓到你。母妃接她回宮了,我去淩華閣看看她就回來。”
  我輕輕點了點頭,臉頰上純真的笑意將心中的酸澀與痛楚盡數遮掩,仿佛對此事並不介意。
  蕭統將我送回雲華殿,又陪著我用完晚膳,才緩步前往淩華閣。
  我將寢殿內所有宮人皆遣出後,孤單獨坐半晌,心中忐忑不安,左思右想,終於還是向淩華閣的方向飛身而去。
  淩華閣位於東宮西側,與蔡蘭曦的金華宮遙遙相對,卻並非宮殿,是一座高達三層的精致小樓,瓦角飛簷極其精致,閣下四麵雕欄皆係白玉所製,欄內種植著許多起葉海棠花。
  我縱身躍上小樓,隱身躲藏在窗簷附近,向內觀望。
  沈憶霜穿著一套水粉色紗衣,不再似往日一般消瘦憔悴,形容麵貌較之春天紅潤豐腴許多,她將一枚純淨透明的琉璃沾雙手奉與蕭統,溫柔低語道:“臣妾在家鄉閑居數月,學著製了些甜羹,請殿下品嚐臣妾剛剛親手調製的桂花雪梨茶。”
  蕭統接過琉璃盞飲了一口,說道:“的確是江南佳品,隻是你病體初愈,不宜過於勞神,以後還是交與禦膳房做吧。”
  沈憶霜向樓閣中侍女們掃視一眼,她們皆會意退出,她才漫步到蕭統身邊道:“臣妾聽說殿下迎娶的新妃係謝太傅之女,想必是國色天香的佳人,臣妾本事蒲柳之姿、身體羸弱,且是舊人,如今殿下眼中一定沒有臣妾的位置了,若非貴嬪娘娘旨意詔命臣妾回來,臣妾是無顏再回東宮的……隻恐新妃會笑話我……”
  她言及此處,竟然眼含水光,晶瑩的淚珠沿著粉頰滴落下來。
  蕭統見她落淚,自袖中取出一方絹帕遞給她,柔聲安慰道:“我所娶之人就是紫萱,你在鎮江見過她,後來發生過一些事情,她才會假托謝太傅義女之名嫁與我。你既與她有數麵之緣,應知她性格為人,她怎會笑話你?此事應是你多慮了。”
  沈憶霜用蕭統的絹帕輕輕擦拭眼角淚痕,低聲說:“原來尚有如此內情,恭喜殿下終得心愛之人相伴。臣妾隻是擔心,即使謝妃不會,東宮內外之人亦難免會暗中譏笑諷刺臣妾被殿下遺棄……”
  蕭統依然溫和勸慰她道:“看來你的病雖然好些了,心結卻仍在。母妃既然接你回來,宮人們怎敢有這些心思?你 須得放寬心懷,若是覺得宮中寂寞,偶爾回沈太傅府中小住亦無不可。”
  沈憶霜見樓閣中再無旁人,粉麵低垂,輕聲問:“殿下……今晚可願意留幸淩華閣中麽?”她的聲音細若蚊蚋,幾不可聞,仿佛此問極難啟齒。
  蕭統俊容微帶尷尬,將琉璃盞放下,站起身說:“我尚有些小事須回雲華殿中料理,你遠途跋涉而至,我今日不攪攏你歇息了,改日再來看你。”
  沈憶霜見他婉言拒絕留宿淩華閣,眼中珠淚紛紛墜落,走到他麵前仰頭歎息道:“殿下還記得去年此時霜兒初嫁來東宮的情形麽?如今有了新人,難道心中就沒有霜兒的半分地位了麽?不過一載時光,霜兒命運已如秋扇之薄……”
  蕭統似乎不忍見她傷心哭泣,絹帕亦不在自己手中,一邊溫言勸她,一邊伸手替她擦拭眼淚。
  沈憶霜早已按捺不住,哭著投入他懷抱之中,低聲哀求道:“殿下自從鎮江一別後便未召幸過臣妾,今夜不要離開淩華閣,好麽?”
  蕭統正欲低頭說話之際,沈憶霜微踮腳尖,主動將紅唇湊近他唇畔,與他擁吻在一起。
  我腦中一片轟鳴之聲,急忙側過頭倚靠在窗欞上,心道:“沈憶霜看似溫文柔弱,所作所為倒與狐族相類似,不但主動挽留他今晚宿於此地,更以舉止挑逗勾引,我以往竟然不曾看透她的本性。”
  我擔心蕭統為她所誘,心生一計,迅速繞至閣門前,嬌聲喚:“蕭郎!蕭郎!”
  他們聽見了我的呼喚聲,蕭統迅速與她分開走向閣門處,沈憶霜追趕而至,向閣外四處張望,卻沒有發現任何人的蹤影。
  那聲“蕭郎”,他們隻會以為是自己的偶然幻覺。
  蕭統臉色凝重,眺望煙霧迷漫的相思湖水,向沈憶霜道:“紫兒尚在等待著我,我若不回雲華殿,她一定睡不安穩。”
  沈憶霜微露幽怨之色,垂首道:“她若無殿下必定睡不安穩,霜兒何嚐不是如此?……臣妾不敢為難殿下,殿下請回去吧,若是政務不忙,請殿下過來淩華閣用些小點心。”
  蕭統點頭應允,下閣而去。
  沈憶霜移步樓閣廊簷之下,遙望他遠去背影,仿佛自言自語道:“你能夠永遠如此時一般對她鍾情麽?是一時,還是一生一世?”
  我並未細想她的絮語,見蕭統如此在意我,隻覺無限開心,匆匆回到雲華殿中。
  
  一路上,我腦海中不斷交疊出現蔡蘭曦的端莊儀態和沈憶霜的楚楚身姿,她們皆是出類拔萃的美人,蕭統與她們都有過肌膚之親,麵對她們時那一種親切柔和的態度著實與眾不同。
  今晚蕭統擁吻沈憶霜,雖非他主動,我決不可以這樣輕易聽之任之,以免他們之間將來出現更加讓我心痛之事。
  蕭統回到雲華殿內時,我和衣側臥在寢殿外的竹編鄉榻上,仿佛看書疲累後睡著了一般,榻旁一本《山海經》隨意跌落在地,殿內外的香爐內點燃著玫瑰與百合混合所製成的香餅散發著一陣陣媚惑之香。
  我假裝合眸,眼角餘光留意著他的一舉一動。
  他俯身端詳我片刻後將那本書自地麵拾起,擱置在矮幾上,隨後抱著我穿過密密低垂的水晶珠簾,一邊隨手取下我發髻上的玉釵,我腦後包圍的發絲立刻如瀑布般流瀉而下,披散在雙肩。
  他將我放到柔軟寬大的寢床上,以手指輕柔理順我的發絲,說道:“看來紫兒真的是困極了……讓蕭郎替你整妝吧……”
  我闔緊眼簾,安靜躺臥著,沒有回應他的話。
  他在我額頭印下一記親吻,除去我的耳飾、釵環,又解開我上衣襟扣和腰間絲帶,褪下我的外衣,然後將繡著龍鳳呈祥圖案的錦被輕柔覆蓋在我身上,我假裝嬌軟無力依靠著他,任由他替我處理這些瑣碎之事。
  他見我依然未醒,放下粉綠帳幔,輕輕轉身走了出去。
  屏風外,一名內侍似乎在小心翼翼低聲詢問:“奴才請旨,殿下今夜不在娘娘寢殿中安歇麽?”
  蕭統聲音輕柔,應道:“你將偏殿書房整理出來,我今晚去那邊看看書。娘娘初來東宮,這幾日都早起,讓她安靜歇息一晚吧,不要吵醒她。”
  那內侍忙道:“奴才遵旨,恭請殿下沐浴更衣,再去書房安寢。”
  他們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後,我從寢帳內翻身坐起,向外呼喚小璃兒,她匆匆走近床畔,說道:“娘娘不是睡著了麽?奴婢剛才看見殿下去書房了,還叮囑奴婢等人不得進寢殿驚擾娘娘呢!”
  我湊近她,如此這般對她說了一遍。
  她忍不住輕笑出聲道:“奴婢立刻去辦……太子殿下娶了娘娘,真是幾世修來的福氣……”
  殿外傳來一陣陣呼嘯的風聲,我沐浴後穿著一件軟綢睡裙,悄悄躲進書房的寢床上,展開錦被裹住自己。
  粉綠色的紗帳被人掀起時,一種清新淡雅的鬱金花香氣息在紗帳內彌漫,距離我愈來愈近。
  我心知是蕭統沐浴更衣後進入錦帳內,暗施法術掠起一陣細微的清風,寢殿內的燭光輕輕搖曳,光線明亮了一霎又突然暗淡下來。
  我撲入他懷中時,他起初微有錯愕,隨即緊緊擁住我,我身子微微顫抖,忍不住回手環抱著他,盡情汲取他身上的清雅氣息、感受著他的恣意親密,他似乎已有知覺,亦不再說話,輕輕地,緩緩地親吻著我。
  他輕聲問:“紫兒……是你麽?還生蕭郎的氣麽?”
  我故作不解,昵聲問:“我為何要生氣?”
  他的明眸閃亮,拈起我的一縷長發說:“你今晚去過淩華閣。我親耳聽見了你喚我那一聲‘蕭郎’,我追出閣外時感覺到了你身上的玫瑰香氣;還有,樓欄畔落下了一朵海棠花,紫兒雖然身法輕快,卻還是留下蛛絲馬跡,讓蕭郎發覺了。”
  我小嘴微張,瞪大眼睛怔怔看著他:“我身上的玫瑰香氣很濃鬱麽?”
  我十分詫異,雖然我與青蒿一樣喜歡玫瑰花,卻從不喜歡馥鬱濃香,所用香精皆是淡雅一類,卻不知蕭統是如何發覺?難道他天生記憶過人,連對香氣的記憶亦是如此強烈?
  他聞言微笑著說:“我剛才的猜測並非毫無根據,紫兒身上的香氣並不濃鬱卻十分清幽別致,即使遠在十步之內亦能辨別得出。”
  我見他識破我的行跡,粉臉微紅,扁了扁嘴,小聲道:“蕭郎既然心中喜歡沈妃,適才還那樣待她,何不遂她之願在淩華閣中留宿?有美人相伴,難道不比回到雲華殿獨守空空書房好麽?”
  他低頭輕吻我的發絲,說道:“看來紫兒真的生氣了。原諒我今日之錯,好麽?我……”
  我眉頭微皺,在他懷裏抬起小臉問:“蕭郎想對我說什麽?”
  他猶豫了許久,湊近我耳畔,低聲道:“若是昔日,我必定不會如此堅決拂她心意離開,可如今有紫兒在身邊,我早已沒有心思再對任何人如此……我原本以為此前對紫兒的情意已足夠深,卻不曾想到新婚後心中眷戀一日比一日濃烈……”
  他仿佛並不習慣對人說出這些親密表白之言,不過短短數語,後麵的話卻是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
  我借著燭光掩映,見他俊麵顯現紅潮,似乎極為尷尬,心中不忍再難為他,對他展顏嬌笑,細語道:“蕭郎若要我不生氣,隻需應此情此景,為紫兒賦一道詩,不知可否?”
  他聞聽我要他賦詩,神情頓時釋然,緊緊擁住我,仿佛要將我揉入他懷抱一般,在我耳畔輕道:“紫兒,隻要你喜歡,這有何難?”
  我舉手輕繞他的頸項,說道:“請蕭郎速寫啊!”
  他略加思索,隨即緩緩吟道:
  “我出東門遊,邂逅承清塵。思君即幽房,侍寢執衣巾。時無桑中契,迫此路側人。我既媚君姿,君亦悅我顏。與我期何所,乃期東山隅。遠望無所見,涕泣起踟躕。”
  他吟完此詩,凝望著我道:“倉促成詩,不知紫兒是否滿意?”
  我輕吻他的臉頰,說道:“蕭郎文思敏捷,我怎會不滿意……”
  次日清晨,小內侍進書房侍侯蕭統,發覺我躺在帳內錦被之內,頓時嚇了一大跳。
  蕭統神色坦然,對他說道:“去娘娘寢殿,命人給娘娘送一套衣服過來。”
  那小內侍慌忙不迭答應著飛奔而去,我在被中不由暗笑,蕭統行事向來循規蹈矩,如今卻時常因我而行出逾矩之事,似乎遺忘了皇帝昔日對他的訓斥教導,雲華殿中宮人亦漸漸習以為常,不再覺得驚奇訝異。
  我從帳中探出頭來,向他凝眸微笑,他注視我的目光柔情萬種,一切情意盡在眼神交匯之中。
  秋遠冬至,天氣愈加寒冷,天空飛揚起零星的雪花,將雲華殿外染上淡淡的素色。
  蕭統每日前往探視懷有身孕的蔡蘭曦,卻並未時常前往淩華閣,皇後被幽禁於冷宮,丁貴嬪與蔡蘭曦皆免去我每日覲見之禮,除了沈憶霜歸來之日的那場小小風波外,我在東宮的生活依然平靜如水。
  三日轉眼即過,與青蒿相約之期已至。
  午時我告訴小璃兒在後宮內隨意走一走,讓她不必跟隨著我,獨自行至禦花園西側人跡罕至處,用力縱身一躍,飛越出宮牆外。
  9山寒微有雪
  
  數片細密雪花自天空紛紛揚揚落下,我飛身輕落在燕雀湖畔的一塊太湖石上,輕抖了一下肩上的翠綠色羽緞披風,薄薄的雪粒落入幽邃的湖水中,頃刻消融無蹤。
  燕雀湖一側便是清涼山,另一側的湖岸與邵陵王府後院相連,院中似乎種植著大片的梅花林,各種顏色的早梅迎風傲雪散發出縷縷幽香。
  雪落無聲,湖靜梅香,這一幅人間美景讓我久久凝望流連,思及自己此次應青蒿之約為本是為了與梅花精一戰,不禁暗暗歎息,若是我們稍後與梅花精一言不合動起手來,難免會破壞此處的清幽雅境。
  青蒿不知從何處飛來,悄無聲息站立在我身側。
  我並未回頭,向她說:“你邀約了她來此處見麵麽?湖畔就是邵陵王府,我們不如去山頂,以免驚動不相幹之人。”
  青蒿向梅林深處看去,發聲說道:“我們在清涼山頂候著你!”
  我見她縱躍上清涼山,立刻緊緊跟隨其後。
  我們剛剛在山頂站定,雪地裏閃現一道青影,耳畔響起一名女子清冷的聲音道:“玉麵青狐,你既然邀約我前來此處一敘,何必還帶一個幫手?難道想以多欺少麽?”
  我聞聲抬頭,那說話女子果然正是那晚“詩酒之會”時所見過的六皇子蕭綸的侍妾綠萼。她一名淡綠衣裙閑閑立於山巔一株梅樹下。容貌雖然美麗,神情卻冷漠之極,兩道柳眉同樣塗飾成淡綠之色,帶著一種難以言傳的微弱敵意。
  她視線落在我身上時似乎微有驚詫,說道:“原來是你!”
  我向她微微一笑,說道:“今日再次幸會姐姐。”
  綠萼眸底掠過一絲淡淡的惋惜之色,語氣依然冷漠無比:“可惜了,好好一個太子竟然落入妖狐手中,眼下雖然得以享盡溫柔,卻不知還能有多久的快樂時光?”
  我見她提及太子語帶不詳之指,心中一動,迅速對她道:“花妖狐魅本相似,邵陵王蕭綸難道不是你的夫君麽?我從無謀害蕭郎之心,你又何必如此詛咒他?”
  她掃視我一眼,傲然道:“花妖族與妖狐族從來都非同道,我們與人間男子交往皆是發乎情而止乎禮,不會像你們那樣媚惑色誘,耗用他們的生命增長自己的功力……”
  她話猶未已,青蒿早已忍耐不住,在一旁冷笑道:“梅花精,你自以為品性清高,為何亦與我們一般有七情六欲?為何不出家修行做尼姑道姑去?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你與六皇子蕭綸之間種種相處情形,在別人麵前說嘴也就罷了,可休想瞞得過我的眼睛!那晚你們梅林花亭之中……要我當麵說出來麽?”
  綠萼聞言,美眸中迸射出怨恨的寒光,直視青蒿道:“我早知是你從中使壞,否則他一定不會……”
  青蒿表情得意,輕笑出聲道:“我隻是給你們吃了些好吃的東西而已,你不但沒有謝媒禮贈與我這冰人,連感激我的話都沒有一句麽?”
  綠萼表情冰冷,說道:“青狐,你錯看了蕭綸,我的功力並未因此折損,他寧可自己受折磨,也不願逼我做違背心意之事。我借助辟邪寶珠的力量修煉多時,法力遠非昔日可比,你們二人皆不是我的對手!”
  我在翠雲山時聽過傳說花妖與狐妖不同,她們倘若失去處子之身便會功力全失,青蒿一定曾經設計促成蕭綸與綠萼交歡,讓她失去法力後借機奪回辟邪寶珠,卻不知蕭綸並未強迫綠萼侍奉她。
  她不提辟邪寶珠則已,一提及此珠,青蒿立刻怒視她道:“梅花精,速還我的寶珠來!”
  我並不想與綠萼大打出手,對她客氣說道:“你無緣無故盜去青蒿的寶物,如今她既然尋到了你,你就該完璧歸趙,怎能私自據為已有?你若肯將辟邪寶珠還給我們,我們決不再糾纏你,或許我與你以後還能夠做朋友。”
  綠萼淡淡抬眸掃視我一眼,輕啟丹唇道:“小白狐,寶珠本係花妖族聖物,狐族當年亦是從我們手中誆騙而來,我們才是寶珠的真正主人,我為何要將寶珠交還給她?”
  我見她言辭咄咄逼人,且有輕慢狐族之意,說道:“青蒿不慎中了你的陰謀詭計才會被你盜走寶珠,我在翠雲山修煉千年,從未聽說過辟邪寶珠歸屬於花妖族,你若是不肯交出寶珠,我們隻有一決勝負了。”
  綠萼道:“你既然主動提出與我比試法力,那可怨不得我對你出重手。隻是此事本與你無關,我勸你不要插手幹預,以免引火燒身,不得善終。”
  我心中十分不服氣,道:“我們今日既然在此巧遇,不妨公平比試一番,看看究竟熟高熟下。若是我們敗了,自然甘心罷手,從此不再向你追索寶珠下落;倘若是你敗了,你今日必須將辟邪寶珠還給青蒿。你意下如何?”
  綠萼姿態傲然,似乎對自己極有信心,冷冷淡淡道:“可以,你們不妨聯手一起上!”
  我見她應允,點點頭道:“請賜教!”
  青蒿早已向她所站立之處掠過去,大叫道:“綠萼梅花,接招吧!”
  我惟恐她吃虧,急忙出手與她並肩共鬥綠萼。
  
  綠萼毫不猶豫,身形頓起,揚手發出數枚白梅花骨朵,向我們二人麵門之處襲擊過來,她的法力果然十分強勁,我輕巧騰挪閃避,卻隻有招架之功、並無還手之力。
  數十個回合下來,我漸漸感覺到體力不支,青蒿身法亦漸漸凝滯,綠萼見我們如此,出手更加迅疾如電,我閃避不及,一朵梅花擊中了我的左肩,痛入骨髓,我不由發出一聲驚叫。
  與此同時,青蒿被數朵梅花擊中,身子向崖間墜落,我忍住疼痛托住她,她低聲疾呼道:“紫萱,我來拖住她,你必須設法毀了她的暗器才好!”
  我舉目四顧,見綠萼所使用的梅花源源不絕,我們站立的山巔梅林枝頭花朵卻漸漸稀少,頓時明白是她所用的梅花暗器皆出於其上,心中暗想道:“這梅花暗器應是她最擅長的法術,我們與她硬拚下去必定落敗,青蒿說得對,隻有斷了她的暗器來路才能僥幸取勝。”
  青蒿挺身與她糾纏相鬥,不久即受傷跌倒在地。
  我一繼續閃躲,一邊施用法術將梅林枝頭的梅花碎化,殘缺花瓣霎時如粉末般紛紛墜落,將略帶青黃之色的草地覆蓋上一層淺粉,淺綠或純白的梅花雪。綠萼的暗器法門被我破解,任她法力如何高強亦難再為無米之炊,我步步進逼,她徒手相鬥節節敗退,場中局勢瞬間完全扭轉。
  綠萼踉蹌著退至山崖畔,麵容微帶幾分黯然,咬牙說道:“白狐,你技不如人,居然使詐毀我兵刃……即使勝了我,我也不會將寶珠交給你們的!”
  我見她推脫不肯交還寶珠,心中暗自焦急,逼近她一步說:“我何來使詐之說?明明是你言而無信,敗在我手下卻不肯履行諾言,你速將寶珠拿出來,否則……”
  綠萼昂首冷笑道:“否則如何?你難道想此時取我性命麽?花妖雖不及你們狐精壽命長久,我亦是修行數百年的真身,你敢動我一分一毫麽?況且你身為狐妖,私自在人間與蕭太子結為夫妻,早已違反天理倫常,一定會遭受天意懲罰報應……”
  我微微慍怒,毫不示弱道:“我與蕭郎在一起違反天理倫常,你與蕭綸在一起又當如何?”
  綠萼見我提及蕭綸,冷然僵硬的麵容恢複了一分生氣,卻不肯說出寶珠下落,緊閉雙唇怒視著我。
  我無奈將發髻上的玉釵取下握在手心,利用法術將其化為一柄寒光閃閃的小短劍,輕輕抵住她頸項低喝道:“快說,否則我就將你這張臉劃上十條八條傷痕,讓你變成帶紅色斑點的綠萼梅花!”
  她未曾料想到我如此威脅她,又驚又怒,依舊沉默不語。
  我故意將小短劍輕輕刺上她的美麗容顏,就在劍刃接觸到她吹彈可破的紅潤雙頰的瞬間,身後傳來一聲急促的喝止聲道:“皇嫂且慢動手!”
  我聽出了六皇子蕭綸的聲音,心中不由大為焦急,他竟然出其不意闖至山頂,此時見到我們與綠萼相鬥的情景難免會心生懷疑與猜測,若是讓他發覺我們的真實身份分別是花妖與狐妖,情形可就大大不妙。
  我正在思索如何應對蕭綸,卻見綠萼的秀顏顯出一抹焦慮的神色,心念頓時如電般飛轉。
  綠萼心儀蕭綸的風采,對蕭綸的感情與我對蕭統的感情並無太大差別,她既然化身知書識禮的美貌佳人陪伴在蕭綸身邊,一定不想讓他發覺自己是異類,此時見蕭綸前來,驚恐窘迫之心想必更勝於我。
  蕭綸腳步匆匆,迅速向我們靠近,一邊急道:“皇嫂有話好說,千萬不要傷及她。”
  綠萼低聲向我說道:“小白狐,倘若讓人間男子知道我們的來曆,對你我都沒有半分好處,稍後一定要小心說話。”
  我向她微微一笑,回答說:“那麽,我們談一個交換條件如何?”
  綠萼秀眸霎時顯出慍色,輕咬銀牙道:“小狐狸,你故意乘人之危!或許有一*****亦會落得與我此時一般尷尬情形……”
  我見她不肯鬆口應允,昂首向蕭綸道:“六王爺來得正是時候,我們剛才之所以大打出手,是因為……”說到此處,我故意放慢了語速,等待綠萼表明態度。
  蕭綸的青衣人影距離我們僅有三丈之遙,匆匆說道:“無論因為什麽都不應該舞動兵刃,刀劍無眼,誤傷了誰都不好,皇嫂不如先將短劍放下吧!”
  綠萼見蕭綸近前,倉促之中無可奈何,隻得細聲應道:“我答應你,隻要我們一起遮掩過今日之事,我就將辟邪寶珠還給你們!”
  我開心不已,對她說:“一言為定!”隨後將短劍移開,對蕭綸說道:“我昨日聽說邵陵王府的早冬梅花開得正豔,約了我家姐姐一同前來賞花。姐姐因喜歡梅花香氣,故將枝頭的梅朵折取了一些準備帶回家釀梅花酒,不料綠萼姐姐不但不肯相贈,反而對我姐姐出手將她打傷,我才會對她如此!”
  蕭綸急忙走近綠萼身旁,查看她是否受傷。
  綠萼輕聲道:“妾身自幼酷愛梅花,花草樹木雖是微賤之身卻有生命靈性,妾身見她們折損梅枝上含苞未放的花蕊,一時心疼情急才會出手莽撞。此事本是妾身的錯,任憑王爺責罰。”
  蕭綸仔細打量她一番,見她安危無恙,緊張的神情頓時鬆緩下來,帶著歉意向我深施一禮道:“綠萼一向愛梅成癡,不忍眾人攀折,今日才會無意冒犯皇嫂和令姐,小弟代她向皇嫂致歉,請皇嫂原諒她這一次。”
  我扶起青蒿,見她全身雖未流血,容顏卻是一片慘白,似乎被梅花暗器所攜帶的法術所傷,急忙問她道:“你覺得怎樣?要不要緊?”
  青蒿不知我與綠萼的“秘密協議”,帶著薄怒對蕭綸道:“梅花精打傷我,我技不如人,不與她計較。但是她盜了我的寶……”
  我迅速伸手掩住她的唇,以眼神製止她繼續說下去,一邊對綠萼道:“此事我姐姐既然說不計較了,那就到此為止。不知你答應我的事情何時兌現?”
  綠萼心知肚明,緩緩自衣袖中取出一顆圓圓的小珠,其色澤形狀皆與普通珍珠相似,且聽見她說道:“此珠係南海大蚌所產,療傷有奇效,請娘娘交與令姐醫治內傷。”
  我料想此物便是辟邪寶珠,綠萼所言隻是為了掩人耳目,將寶珠接過置於掌心內,說道:“多謝。”
  蕭綸來時身後還跟隨有數名隨從,他見青蒿受傷,對我婉轉說道:“東宮處於皇宮內苑之中不便留客,皇嫂令姐若是不嫌棄王府中居所簡陋,不妨留在府中養傷,待痊愈後再走不遲,給小弟與綠萼一個機會彌補心中愧疚。”
  我本以為青蒿會斷然拒絕他的邀約,卻不料青蒿抬頭看視了蕭綸一眼,眉梢眼角似笑非笑,風情萬種,對他嫵媚說道:“六王爺既然如此盛情相邀,我若是推卻,未免太辜負王爺好意,隻是不知王爺府中諸位夫人是否如王爺一般歡迎我呢?”
  她將話頭直指綠萼,蕭綸無意中正麵觸及她的妖嬈眸光,亦看清了她的容貌,似乎略怔了一下,帶著幾分驚訝之色道:“苗妃……”他似乎立即警覺自己失態,忙道:“姑娘多慮了!本王在京城王府中如今僅有綠萼一人隨侍,並無諸位夫人……綠萼她不慎傷了你,必定希望你早日養好傷勢,豈有不歡迎之理?”
  綠萼的清麗容顏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暗色,她終於不再沉默,淡淡說道:“綠萼不過是一名侍妾,王爺所言便是妾身所願,妾身恭請姑娘駕臨王府小住幾日。”
  蕭綸神情欣悅,對青蒿道:“如何?綠萼之心與本王一般,你隨我們前去吧。”
  青蒿故作受傷後體態嬌弱之狀,斜斜倚靠著我的肩膀,眼神溫柔似水,對蕭綸軟語說道:“多謝六王爺如此關照我。”
  蕭綸觸及她的柔情眼波,不禁又是微微一怔。
  我見青蒿對蕭綸一副嬌滴滴的柔媚表情,早已暗暗猜到了七八分,昔日我們在蘭陵偷窺諸位皇子祭祖之時,青蒿曾經對我說過六皇子蕭綸風度氣質頗似陶生,似乎對他微有愛慕之意,今日再次與蕭綸相見,或許計劃與他共偕鴛夢亦未可知。
  侍衛們抬來一乘軟榻,青蒿懶洋洋臥於其上,我乘蕭綸與綠萼攜手並肩前行之機悄悄將寶珠交給她,使用法術“借風傳音”,暗勸她道:“綠萼既然還了你寶貝,你就不要再與她為難了,為何一定要去邵陵王府?”
  青蒿凝眸遙望蕭綸的瀟灑背影,亦使用法術悄悄應道:“我才不會因對付梅花精而去他王府裏呢,我隻是覺得他與陶生頗為相似,感念感念前情罷了……他既然有心於我,我又何必過於決絕?你管我的事。”
  我對她的風流品性無計可施,輕輕歎氣道:“但願邵陵王府不要打翻了醋壇子才好!”
  青蒿竊竊笑道:“邵陵王府頂多隻有一壇醋,東宮倒有好幾壇!聽說太子的側妃回東宮了,常言道‘新婚不如久別’,你先看好你的蕭郎,莫要讓他纏綿舊情冷落了你。”
  我向她微笑著吐吐舌頭扮個鬼臉,雖然我對蔡蘭曦和沈憶霜有所顧忌,但是隻要想著蕭統對我的深情與眷戀,心中依然會升騰起一陣陣幸福甜蜜的感覺,因此並不在意青蒿的玩笑話。
  10石路本無塵
  我們一行下山後,蕭綸與我道別,帶著綠萼、青蒿回轉邵陵王府,另命一乘馬車將我送回東宮。
  北風漸起,耳畔傳來一陣陣呼嘯的風聲,我見天色逐漸昏暗,惟恐蕭統自禦書房歸來不見我又要擔心著急,一路不停催促馬車夫加快速度,我坐在馬車內,隨著車身一路顛簸起伏,或許係因剛才與綠萼相鬥耗用法術之故,不覺昏昏欲睡,倚靠在車壁上開始打盹。
  不知過了多久,我感覺馬車突然停了下來,以為到了東宮門前,掀起馬車帷簾一角準備下車時,卻意外發覺馬車尚在皇宮東華門外,不覺怔了一怔,問道:“既然尚未到東宮,為何要停車?”
  抬頭之際,我看見前方有數匹馬攔住了我們的去路,為首之人正是三皇子蕭綱,他騎乘著一匹黑色駿馬,腰佩七星長劍,肩披黑白相間的華貴貂裘,馬旁緊隨著四名勁裝打扮、肩背短弓的侍衛。
  馬車夫正是因遇見蕭綱而停車,不敢不拜他,早已跳下行轅叩首道:“奴才係六王爺府內家丁,奉六王爺之命護送謝妃娘娘返回東宮,叩見三王爺!”
  我掀開馬車帷簾時蕭綱便已窺見了我,他微微頷首示意那車夫站起,才轉向我說:“原來是皇嫂回東宮的車駕,小弟剛從城郊外狩獵歸來,拜見皇嫂。”
  我見他提及城郊狩獵,目光頓時轉移到其中一名侍衛身上,見他手中提著幾隻鮮血淋漓的淺黃色狐狸,全身倏地顫抖了一下,那幾保狐狸身形甚小,似乎都是不滿兩歲的幼狐,它們頸項和身軀的皮毛上處處皆有斑斑血跡,神態奄奄一息,小小的眼眸半睜半合,卻無一例外地向外透露著絕望和恐懼。
  人類為了獵獲完整的狐狸製作皮裘,通常隻會將箭射向它們的頸間,雖然它們並非妖狐族類,亦不能似我們一般擁有法術和成仙的機會,卻始終是我們的同宗,蕭綱帶領屬下出城獵狐絕非僅有今日,我怎能眼睜睜看著他們如此荼毒折磨那些可憐的小狐狸?
  我看到它們的慘死之狀,頭頂一陣熱血上湧,帶著微怒高聲大喝道:“你們放下它們!”
  蕭綱似乎對我的大喝聲十分詫異,躍下馬接過那侍衛手中的繩串,將那一串小狐狸提至我麵前,問道:“你是要我放了它們麽?”
  我見那些繩索緊緊套住小狐狸們的頸項將它們勒得幾乎斷氣,發急道:“是的!你看它們的樣子多可憐,不要再折磨它們了!快交繩索鬆開吧!”
  蕭綱一手提著那些小狐狸,一邊靜靜凝視著我,卻並不放手。
  我心中不忍,見他離我不過幾步之遙,隨即向前走過搶奪他手中的繩串,他明知我的來意,亦並不閃避,任由我輕輕鬆鬆將那些小狐狸們奪了過來,看著我解開捆縛它們的繩索。
  我蹲下身撫摸著一隻小狐狸的頭頂,以暗語對它說道:“你們快逃吧!”
  它似乎聽懂了我的話,烏溜溜的眼睛飛快轉動了一下,向同伴發出一聲尖叫,幾隻受傷的小狐狸迅速從繩索中掙脫,一起向城牆下逃逸而去,那些侍衛並沒有追趕它們。
  我心中稍覺寬慰,站起身時聽見蕭綱在一旁淡淡說道:“古語有雲‘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不知皇嫂疼惜此物係因天生悲憫之心,抑或另有緣故?”
  蕭綱的話讓我全身不覺又是一凜,“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他在暗示我什麽?難道他已經知道一些事情,借此機會對我暗加試探?
  我不動聲色,表情嚴肅應答道:“三王爺效遊狩獵固然能遣一時之興,然而好端端傷及無辜弱類,終究有虧德行,佛經有雲‘殺生之上無餘罪,十不善中邪見重’,以後莫若改玩別的遊戲。”
  蕭綱神色肅了一肅,低頭說道:“皇嫂教訓得甚是。看來皇嫂與大哥結縭雖然未久,單論佛經一道,想必與大哥日夜相對,耳濡目染之下頗有所獲。”
  我見天際星辰乍現,惟恐蕭統久候,不再理會蕭綱,向馬車夫道:“我們啟程回宮。”
  馬車夫正欲依言登上車轅,蕭綱疾步行至馬車旁,對他命道:“本王此時奉旨前往宮中覲見父皇,正好攜帶護送皇嫂一起前去東宮。你將馬車交與本王,即刻回轉邵陵王府向六弟複命。”
  他身後侍衛隨即賜賞給那馬車夫兩個銀錠,馬車夫見蕭綱下令,且有賞賜,不敢違逆他的吩咐,收下銀兩謝過賞賜掉頭而去。
  我不知道蕭綱意欲何為,抬眸注視著他。
  蕭綱眼神示意,跟隨他的數名侍衛立刻背向我們四散開來,似是避忌,又似乎是監視觀察著四麵來路的動靜。
  夜幕漸漸低垂,些許細微的雪花隨風飄零,寒風吹起我鬢旁的黑發,羽緞披風上漸漸落上一層雪。
  蕭綱靜靜佇立了半晌,昔日朗若晨星的雙眸中帶著幽邃的光芒向我看來,緩緩開口問道:“萱兒,你嫁入東宮數日來,在大哥身邊過得好麽?”
  四麵無人,他不再稱我“皇嫂”,卻如同昔日在鎮江采蓮時直呼我的名字,語帶親昵暖昧。
  我見他如此相問,毫不遲疑,說道:“多謝三王爺掛念,蕭郎待我很好。”
  
  蕭綱凝視我良久,又說:“我不能阻攔你嫁與我大哥,隻盼望時過境遷,終有一日能夠等到你回心轉意。無論你是否選擇我,我對你的心意永如蘭陵初會之時一般,絕無更改。”
  我心思轉動,對他說:“我既然將終身許給蕭郎,怎會棄他而去?我在揚州之時已說得清楚明白了,即使時過境遷,我亦不會有別的選擇。”
  他沉默了一霎,說道:“世事多變,萱兒你何必如此決絕?”
  我不想再和他繼續談論這個話題,轉身欲登車,說道:“麻煩你命人速送我回東宮去,以免蕭郎久候。”
  蕭綱緩步跟隨在我身後,我甫踏上車轅之時,突然聽見他輕聲說:“倘若大哥得知你係狐妖化身,不知是否還能如昔日一般疼愛你?”
  我乍聞蕭綱之言,心中霎時回憶起那晚揚州城外與他相見時的奇異情形,蕭綱隻要靠近我一丈之內,我所有的法術和靈力就會全部消失,莫非他已經得知我的來曆並得到破解之術?
  此刻,他的話清清楚楚告訴我,他早已盡知我的真實身份。
  我心中雖有驚懼,卻不敢在他麵前表露半分,見他如此輕聲說話卻暗帶要挾,裝作充耳不聞,向前一步踏上車轅,進入馬車內坐好,一時並未貿然開口。
  蕭綱向前疾走數步,舉手掀開馬車帷簾,向我低聲道:“萱兒,我並不想傷害你,父皇向來極為厭惡妖孽邪魔之類,我不會輕易將此事告訴任何人……大哥如今尚且不知你的來曆,亦從未曾懷疑過,你盡管放心。”
  我抬頭凝視著他,對他說道:“我本是良家女子,三王爺為何如此肯定我是異類狐妖化身?”
  蕭綱停頓了片刻,才道:“你肯不肯承認都不要緊,此事我早有確鑿證據。我在揚州時有四弟屬下數人前來投奔我,密告四弟在南康王府中私設妖壇之事,我暗中追查他此舉目的何在,無意中擒獲了張天師,正是此人將你的來曆告訴我。”
  我頓時懊惱不已,泄露我真實身份的人竟然是四皇子請來的那名江湖術士張天師,此人似乎頗有幾分本領,我接近蕭綱時之所以法力全失,想必亦與此人有關。
  我不置可否,問他道:“張天師給了你什麽?”
  蕭綱神色坦然,將左手衣袖向上卷起,我定睛見他左手手腕上刻畫著一道異形符咒,並非墨筆描畫,而是用針尖刺墨入肌膚而成,不禁嚇得後退數步,說道:“你……這是什麽符咒?你竟將它鐫刻在身上?”
  他輕輕放下衣袖,說道:“此咒名為‘鎖妖咒’,無論你是何來曆,隻要我有意靠近你,你絕難逃離我半步之外。當晚在揚州城外,你想必早已領教過它的威力了。”
  蕭綱居然依據張天師指點,將破解狐妖法術之符咒刺在自己身上,讓我在接近他時使不出半分力氣。
  我錯愕之際,他緩緩伸出手,握住了我的一隻衣袖,我心知不妙,立即抬眸看著他說:“你不要碰我!你今晚對我說這些,究竟想要如何?你若是準備告訴蕭郎此事,為何還要如此問我?為何不直接前去找他?”
  他神情平靜,答道:“你若是肯應允我一件事情,我保證今生今世替你保守秘密,決不將此事告知大哥,亦絕不會告知皇宮之內的任何人。”
  我一邊向馬車內躲閃,一邊道:“請說。”
  他步下幾級石階,輕聲說道:“我此生最為遺憾之事莫過於不能與你結為夫妻,我想要你陪我前往一山清水秀之地小住數日,了卻我心中夙願……歸來之後,我必定不會再擾你清靜,你亦可安心與大哥相伴終生。”
  他對我提出這等無理要求時居然麵不改色,仿佛隻是邀約好友結伴同賞山水而已,我微覺慍怒,心道:“難道你以為狐族本性皆風流,我一定不會介意此事,能與你逢場作戲麽?”
  蕭綱見我默然不語,緊緊握住我的掌心,黑眸中略帶幾許激動的光影,輕聲說:“你並非人間女子,何必如此頑固不化?你既然能與四弟……為何不肯成全我?況且我們之間早已沒有清白可言,當日竹林清溪畔、太湖采荷時你就該是我的人了,大哥他不會介意此事的!”
  我拚力掙脫他的手掌,含怒說道:“你不要想了,我決不會答應與你同遊的!”
  他聲音凝重,一字字清晰透入我耳中:“宣兒,你逃不掉了。我在王府中早已作好安排,倘若你不肯應允,自然會有人將張天師帶到父皇母妃麵前去,向他們詳實稟報此事,你聽清楚了麽?”
  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蕭綱一向有君子之風,竟然也會出此下策,以向皇帝與丁貴嬪揭露我的真實身份為條件,要挾我順從於他,而且早已布好局。他思索縝密,我若是堅決不允或敢對他不利,他屬下之人便會依計行事,後果不難想見。
  張天師很快就會進入皇宮覲見皇帝,將我的真實身份和盤托出,倘若讓皇帝與丁貴嬪知道我是妖狐化身,即使不將我處死,亦會想方設法將我趕出皇宮外,此後我若想見蕭統一麵都是極難之事,更不用說似如今這般與他在雲華殿中甜蜜快樂地一起生活。
  蕭統如今雖然愛我至深,卻從未懷疑我是異類,他若是乍聞此訊,不知又會如何相待我?我能夠從容陪伴蕭統的時間僅僅隻有三個月,我怎能因蕭綱的要挾之舉而斷送我與他之間曆盡艱辛、無比珍貴的相聚時光?
  如今隻要能夠瞞過蕭統三個月,能夠與他幸福相伴三個月,我於願已足。
  我思前想後,無計可施,此時隻有先將此事應允下來,盡量拖延時間,於是暗使《娘繯訣》心法,對他態度十分溫柔嫵媚,假裝應允道:“我答應你。隻是我有一個條件,此時天寒地凍,我不想出遠門,待到明年春暖花開之時如何?”
  蕭綱神情歡悅,答道:“我亦是如此想,攜你同遊該是春光明媚才好,到時候我再來接你,我今日隻要你應允即可。不過,你屆時若是不肯依我之言,就不要怪我的屬下行事莽撞了。”他轉向那些在馬車旁等候的侍從道:“都回王府去,不必進宮了。”
  侍從們齊聲應是,紛紛躍上駿馬飛馳而去。
  我在車中苦思脫身之計,想起一事,眼珠轉了一轉,故意對他說道:“難道你日後就這麽帶我離開京城麽?蕭郎他一定會四處尋找我的。”
  蕭綱在坐在車轅上親自駕著馬車,似乎漫不經心說道:“你以前亦時常不辭而別,大哥應該不會因此大驚小怪。隻要你數日後能夠平安歸來,他自然就放心了。”
  我想了一想,接著問:“數日是多久?”
  蕭綱加快了馬車行駛速度,說道:“不過區區數日,能有多久?”
  他一路對我並沒有過分的舉止,將我送至東宮門前,徑自前往皇帝所居寢宮見駕,我見他允許我三月之後赴他之約,一時並未將此事掛在心上,卻隻擔心蕭統尋找我,匆匆忙忙趕回雲華殿內。
  我踏上鋪滿落葉的竹橋時,細密的雪花早將湖中亭台樓閣覆蓋上一層銀白色,湖心長方簷下懸掛著數盞粉紅色的宮燈,隔著燈光倒映的相思湖,依稀可見雲華殿內燈火通明。
  一個小小的身影等候在橋頭,似乎是小璃兒。
  她見我歸來,匆匆向我奔跑過來,急促喚道:“娘娘回來了,太子殿下在皇宮內四處尋找您都沒見著人影,擔心得不得了!”
  我眼角餘光瞥見雲華殿正門處多了幾名身著粉綠夾襖、頭戴絹製海棠花的侍女,正是丁貴嬪所居映蘭宮人的模樣,心中略有驚訝,問她道:“丁貴嬪來此處了麽?”
  小璃兒環顧了她們一眼,點點頭悄聲道:“奴婢正要向娘娘回稟此事,今日本是朔望之日,午時有幾名太醫照例前往禦書房為太子殿下請脈,皆說殿下身體略有不豫,貴嬪娘娘擔憂著急,晚上剛又宣詔一名禦醫前來雲華殿親自看視殿下,此刻正在寢宮內。”
  那些映蘭宮侍女見我紛紛下拜,口稱“恭迎謝妃娘娘”。
  我將肩披的羽緞披風解下交與小璃兒,舉手輕撩了一下被風吹亂的鬢發,放輕腳步,躡手躡腳走進雲華殿。
  11玉樹琉璃水
  宮殿薄紗帳幕婉約低垂,隱約可見丁貴嬪與蕭統端坐於前廳,一名太醫半跪於地,雙手奉托著蕭統的一隻手,凝神屏住氣息觀察脈象。
  丁貴嬪目不轉睛注視蕭統,眸光中帶著無限疼愛與擔憂,與翠雲山中阿紫對我關切眼神毫無二致;蕭統神態端莊而坐,一雙清澈的明眸卻看向殿外,我剛剛走近紗簾,他就發現了我的身影,眼中閃現出一絲釋然的光影,卻並沒有象以前一樣親昵喚我“紫兒”。
  我見丁貴嬪在此,早已明白蕭統心中忌憚,輕移腳步走進殿內,向他們跪拜行禮,說道:“臣妾回來遲了,叩見太子殿下,叩見貴嬪娘娘。”
  丁貴嬪將手中的藥方紙箋擱置於身旁案幾上,語氣輕淡,說道:“你今日去了何處?為何不稟明太子私自出宮?太子不避風雪在皇宮內苑尋找你,幾乎受了風寒。當*****入宮之時我曾囑咐過你,須得用心侍奉太子,如今不但未盡已任,反而讓他替你擔憂,你可知為東宮妾妃的本分麽?”
  她的話語雖溫柔動聽,其中隱隱蘊涵著斥責之意,我不敢怠慢,急忙答道:“妾身知道錯了,隻因我姐姐托義父府中人傳信見我一麵……”
  說至此處時,蕭統向我溫言說道:“你起來再說話,不要久跪在地上。”
  我見他如此關懷體貼我,向他嬌柔微笑,隨後輕輕站起,繼續說道:“妾身與姐姐在蘭陵失散後久未謀麵,且不敢邀約她前來宮中,所以……”
  蕭統轉向丁貴嬪道:“此事她早已稟明兒臣了,是兒臣應允她出宮去的,隻因不知她們會麵的具體時間,亦未料到竟是今日,兒臣才會在禦苑內尋找。請母妃原諒紫萱初來宮廷,尚且不熟悉宮規禮儀,兒臣日後必定時常會提醒她。”
  丁貴嬪目視我和蕭統片刻,對我輕輕歎息道:“太子對你如此關心回護,你萬萬不可辜負了他。金華宮內蔡妃此番若能生下皇孫自然是好,若是不能,東宮一脈終究是擱在我心頭的一件大事情……”
  我移步走近蕭統,侍立在他身旁,他將桌案上的一杯溫熱薑茶遞給我,輕聲道:“才從外麵回來,當心受寒。”
  我雙手接過玉盞飲了一口,抬眸笑道:“臣妾謝殿下賜賞!”
  蕭統聞言,不覺微微一笑。
  那太醫診視完畢退後之時,丁貴嬪見他神色略帶憂慮,急忙問道:“殿下身體狀況究竟如何?要不要緊?”
  蕭統自行將卷起的朝服衣袖向下展開,我伸手替他整理衣袂時,聽見那太醫肅聲應答道:“請太子殿下與貴嬪娘娘恕罪,微臣方敢直言。”
  丁貴嬪迅速說道:“有何罪可怒?醫者當直言不諱,你盡管照實說來!”
  那太醫得旨,略微抬頭,向蕭統叩首後方道:“微臣鬥膽,請問殿下一事。殿下近日來是否時常覺得神思倦怠,夢中亦常有奇形異狀之白須怪物出現,且聞嘯叫之聲?”
  蕭統神色平靜,答道:“偶爾會有此兆。”
  那太醫神色遽變,又叩首一次,才說道:“微臣昔日在姑阿山下遊曆時,亦曾遇見過此等病症,似太子殿下如今症狀並非是病,卻是誤中邪族妖術所致。此等妖術源於狐族,初始之時毫無征兆,中術之人若能覺察到病症,便已為妖術所蠱惑甚深,若是再不將妖術破解,天長日久後,隻恐……”
  他言及此處,卻無論如何不敢再說下去,丁貴嬪聞聽“妖術”二字,早已嚇得玉容慘淡,驚惶失措看向蕭統道:“皇兒!太醫所言症狀是否確實?此事非同小可,皇兒切勿過於疏忽,倘若真如太醫所言,這皇宮之內豈非有妖孽橫行?須得速速設壇施法驅逐之!”
  蕭統似乎並不驚慌,安慰丁貴嬪道:“母妃不必如此擔憂,兒臣並不覺得身體狀況有異,皇宮本是龍氣凝聚之地,父皇潛心向佛,兒臣身邊亦有師父所贈佛珠護身,怎會有妖孽危及兒臣?”
  丁貴嬪身邊一名年長侍女聽他說完這番言語,忙道:“娘娘,奴婢記得當年空明大師贈太子殿下佛珠之時曾有言此珠可護佑殿下長命百歲,娘娘莫非忘記了麽?”
  丁貴嬪經她提醒,雖然將信將疑,神色之間卻已輕鬆不少,頷首緩言道:“正是,我卻忘記了太子身邊尚有護身佛珠,宮中設有不少佛堂,那些妖孽想必不敢前來才是。”
  那太醫本是機靈人,見蕭統語帶駁斥,丁貴嬪等人皆不信其言,惟恐他們斥責自己,早已汗流前額,急道:“微臣醫術淺薄,並無十分把握斷定此事,隻因心係殿下聖體安危,才會憑借當年所見胡言亂語,其實不足為信……請太子殿下與娘娘寬宥微臣失言之過錯。”言畢又叩首告罪不迭。
  蕭統走近他麵前,親手扶起他,神態溫和對他說道:“太醫不必為我擔心,我雖有微恙,料想還不至於到那般地步。宮中流言相傳甚快,太醫切記今日在雲華殿中所言,日後不可在人前輕易提起,以免多生事端。”
  那太醫知曉他話中利害,連連應諾道:“微臣遵旨!殿下如今並無大礙,隻需多加調養休息,服用些溫補之藥劑即可。”
  丁貴嬪終於舒了一口氣,又細心叮囑了幾句,準備起身離去。
  我見那太醫臨去之時又小心翼翼靠近蕭統,對他輕聲低語數句,蕭統俊容微帶尷尬之色,輕輕點了點頭。
  雲華殿內十分溫暖,熱氣自地籠升騰而起,香爐內的梅花淡香在室內四處漫溢,令人聞之欲醉。
  宮人侍女們皆散去後,蕭統脫下外衣,端坐在大床邊緣,我輕盈一躍撲入蕭統懷中,他舒展雙臂將我擁住,一麵低頭問道:“外麵下著雪,出宮走這一趟覺得冷麽?你姐姐既然來到京城,為何不告知我?”
  我將一側臉頰貼在他溫暖的胸膛上,嬌聲說:“我不怕冷。姐姐從未進過皇宮,她尚且不知我們的婚事,所以我此番前去將別後情形對她說清楚,然後才能讓蕭郎賜見她。”
  他用指尖摩挲著我的發絲,溫柔說道:“我下朝回來不見了小紫兒,還以為……”
  
  我將頭窩在他臂彎之中,抬眸笑道:“蕭郎以為我又逃走了麽?我才不會走呢!”
  他擁緊了我,低聲說:“你若是逃走,我走到天涯海角亦要將你尋回來。年關將近,朝中並無大事,我今日麵見父皇時已對他言明告假一月出宮,父皇恩準了,等過了冬至,我就帶你去西湖別苑小住數日,好麽?”
  我滿心歡喜,說道:“當然好!”又湊近他耳畔問道:“適才那太醫和你說什麽?”
  他解衣躺下,眉梢眼角帶笑痕,卻不肯回答我。
  帳幔外的燭火忽明忽滅,窗外傳來一陣陣呼嘯的北風聲,蕭統一隻手擁著我,另一隻手替我蓋好錦被,輕聲問:“紫兒,累了麽?”
  我緊緊依偎在他懷中,剛才經過幾許溫柔纏綿,他的身體滲出薄汗,麵頰微帶紅潤,額角的那一縷青色經脈卻更加清晰,俊美的麵容顯現出疲累之色,似乎困極欲睡。
  我從枕畔取出那一方親手織繡著小狐狸肖像的錦帕替他擦拭額角,嬌嗔著說:“這塊錦帕是我親手為蕭郎繡的,蕭郎可不許嫌棄它針線粗陋!”
  他握住我的手,接過那方錦帕展開,仔細端詳片刻後微笑道:“很好,想不到紫兒如此心靈手匚巧,繡出的小狐狸惟妙惟肖、栩栩如生,不知能否為我再繡一件?”
  我聞聽他如此盛讚,心中歡喜不已,問道:“蕭郎想要什麽呢?”
  他合了一下眼眸,凝望著枕畔的綠玉如意柄上鐫刻的可愛娃娃,柔聲道:“我想要一幅‘百子圖’,不知紫兒何時能夠繡成?”
  我明白他話中涵意。
  今日丁貴嬪有意在我們麵前提及東宮子嗣之事,蕭統如今將近而立之年依然膝下無子,他心中自然盼望我能為他生下兒女承襲血脈,可是,我卻無法告訴他我與他本非同類,我們之間應該不可能生育孩子。非但如此,三個月之後,如果我不能說服阿紫讓我留在人間,我們麵臨的便是永遠的分離。
  我思及此處,不由自主地依靠他更緊,言辭閃爍迷離,說道:“隻恐紫兒未必能有此等福氣,金華宮蔡妃姐姐不是已有身孕了麽?蕭郎日後必定能夠得償所願。”
  他微歎道:“蘭曦她嫁入東宮數年,都不曾懷有我的骨肉,怎會在突然之間就有皇兒?我早知此事有異,那晚在金華宮內,蘭曦已經將其中緣故告知我了,她其實並未有娠,隻因當時情形急迫不得不如此,如今正在思慮脫身之良策。”
  我沒有料到蔡蘭曦竟然將自己偽裝懷孕一事對蕭統和盤托出,蕭統得知此事後一直隱忍於心,直至今夜方才將真相對我說出來,他一定難免傷心失望,更加期盼我能盡快懷上他的子嗣。
  我見他神情憂鬱、略帶惆悵,不由暗自思忖道:“雖然從未聽說過人狐交合生子,但世上本無絕對之事,蕭郎無親生兒女,又如此渴望我為他孕育皇子,我怎能忍心見他如此失望?明日不妨出宮問一問青蒿,她常來人間行走,見多識廣,或許知道其中法門亦未可知。”
  蕭統見我久久沉默不語,將我的手握在掌心內。
  我靠近他胸口聆聽著他的心跳之聲,問道:“倘若蔡妃姐姐身孕是假,蕭郎準備如何應對金華宮之事呢?”
  他在我額頭上親吻了一下,輕柔說道:“紫兒不必憂慮,此事應對並不難。我隻擔心父皇母妃會因此傷神,且有朝中大臣關注,不知他們會如何想。其實諸位皇弟中不乏德才謙備之人,我倘若能夠借此機會辭讓東宮太子之位,未嚐不是一件幸事。”
  我十分驚訝,問道:“蕭郎不願意做太子了麽?”
  他似乎微有倦意,緩緩道:“若是能夠退讓,我如今隻想帶著你同遊山水之間,隻是身居高位,若想全身而退……”他說至此處,卻沒有再說下去。
  我留心觀察他神態,在他臉頰上親昵回吻了一下。
  他臉頰漾起微笑,說道:“隻要有紫兒陪在我身邊,無論何時何地,我都能開心生活下去。紫兒入宮這些時日以來,可曾覺得宮廷寂寞麽?”
  我撒嬌搖頭,將床畔燭火吹滅,放下帷幔輕聲說:“沒有。”
  他輕輕道:“紫兒……我如今日夜都不能沒有你了,今日太醫對我說要多加節製,不可過於貪歡。他們卻不知我對紫兒的心意,惟有如此……惟有如此……我才會覺得能夠完全擁有你,才能覺得安心一些。”
  我傾聽著他在香枕畔低訴愛語,毫無顧忌與他甜蜜嬉戲,依照《娘繯訣》心法與他盡情共享魚水之歡。
  次日午時,金華宮中傳來蔡蘭曦小產的消息,我帶著小璃兒前往金華宮探望時,見眾多禦醫神情驚慌垂手侍立,丁貴嬪眼角微帶淚痕,扶著一名侍女的手從正殿內走出。
  我屈膝行禮時,丁貴嬪含淚歎息道:“不必拜了,蔡妃素日行動皆小心,竟會為門檻所絆跌倒……你們須得引以為鑒,多加謹慎,若是無事就在宮中歇著,不必四處走動,免生意外。”
  我低頭答道:“妾身一定謹記娘娘的話。”
  一語未落,身後傳來沈憶霜的聲音道:“妾妃沈氏,參見貴嬪娘娘。”我回頭見她身著青灰色夾襖,下係淺青色羅裙,一副素淡打扮,身姿娉婷婉約而至,麵對丁貴嬪恭敬請安。
  丁貴嬪微微頷首,對她說道:“你隨我來映蘭宮吧,我有話要問你。”
  沈憶霜輕聲應“是”,移步跟隨在丁貴嬪身後, 臨去之時回眸看了我一眼,秀眸中透出光芒複雜難測。
  我並未理會她的敵意,與小璃兒一起走進金華宮,經過外殿時,無意中瞥見上次所見的那名太醫徐士茂在中庭親手搗藥,他神情專注,似乎有著重重心事,亦並未發現我從他身旁經過。
  小璃兒正欲提醒他參拜我,我搖手示意不必驚動他,放輕腳步走進蔡蘭曦的寢殿。
  寢殿內層層帳幕低垂,空氣中充溢著一種淡淡的藥草香,我走到寢床前懸掛著的珠簾後,向內輕聲說道:“紫萱向姐姐問安。”
  蔡蘭曦命侍女將珠簾卷起,淡淡應道:“多謝你如此惦記我。我今日遭此不幸事,殿下此時必定心緒不寧,你既然時常在他身邊陪伴著他,替我多開解勸說他吧。”
  我見她臉色蒼白、神情萎頓,心中不禁暗自佩服她偽裝之術,點頭說:“我記住了。姐姐多加調養歇息,我改日再來向姐姐請安。”
  她身旁的侍女凝翠向我福了一福,謙恭說道:“奴婢恭送謝妃娘娘。”
  我轉身再一次經過外殿時,見徐士茂仍是剛才那副不知是專注還是出神的茫然表情,心中微覺詫異,不禁暗暗生疑,隱隱覺得這位太醫與金華宮必定有非同尋常的淵源,一時卻說不出疑問從何而來。
  我輕輕咳嗽了一聲,徐士茂驀然驚覺過來,急忙放下手中藥盅,恭敬行禮道:“微臣參見謝妃娘娘。”
  我有心試探他與蔡蘭曦的關係,問道:“你一直在金華宮內行走侍候,蔡妃姐姐此時狀況如何?要不要緊?你不妨如實告訴我,我好回去轉告太子殿下,以免他擔憂著急。”
  徐士茂不敢抬頭直視我,輕聲答道:“臣奉丁貴嬪娘娘旨意,自診視出蔡妃娘娘懷有龍脈之時便來東宮侍候,蔡妃娘娘此時雖無大礙,臣未能盡力挽救小皇子,實在罪無可恕。請謝妃娘娘代為稟明太子殿下,罪臣徐士茂無顏再苟留於太醫院,懇請辭官歸故裏。”
  我直覺此人頗有擔當,亦不念戀權位,對他頓生幾分好感,見他因此事慚愧欲辭官而去,出言勸他道:“徐太醫既然已盡全力,又何須如此?殿下生性豁達,一定不會因此責怪你。”
  徐士茂默然垂頭,默默無言。
  我步出金華宮門時,一陣簌簌寒風吹過宮院,將他的禦醫袍服衣襟卷起,他似乎渾然不覺,依然保持著適才的姿勢,仿佛仍在自責。
  我越發覺得疑惑不解,徐士茂身為太醫院尚藥典禦,如此權位得來不易,他自然不是浪得虛名這輩,怎會看不出蔡蘭曦有孕之事本係偽裝,竟然如此傷感慚愧?
  蕭統曾經對我言及蔡蘭曦,“我尚且可以借些機會去宮外散心遊曆,能夠尋覓到真心相愛之人,她卻永遠都不能邁出宮門一步,即使近在咫尺,有些話她永遠不會說出口。”
  難道金華宮中,藏著眾人所不知道的秘密?難道這個秘密與我眼前的這位太醫徐士茂有關?
  我加快腳步離開金華宮,小璃兒追趕著我,氣喘籲籲道:“娘娘等等奴婢啊!娘娘要去何處?”
  我向她眨眼微笑,輕輕吐出幾個字:“我們去禦書房。”
  12煙生樓半藏
  天空雪花紛紛墜落,如同柳絮輕舞,我帶著小璃兒悄悄來到禦書房所在的昭文殿外,見殿門與軒窗皆虛掩著,廊簷下侍立的小內侍們身穿夾襖棉袍,將雙手籠在袖中取暖,互相低聲閑話。
  小璃兒不敢近前,在我身後細聲急道:“娘娘,此處是太子殿下與諸位大人商議朝政之所,按規矩我們不能來的。”
  我微笑示意她不要擔心,向殿閣廊簷下看過去,其中一名常常跟隨著蕭統的小內侍眼尖發現了我們,他匆匆忙忙走下台階,對我說:“奴才魏雅恭迎娘娘!”
  我悄悄問他道:“殿中有朝臣議論政事麽?”
  魏雅稟道:“今日戶部、工部尚書侍郎等大人都一起進宮來覲見太子殿下,此時皆在奏事。”他秉性機靈,環顧我身後見並無其他人等跟隨,忙道:“禦書房往來的朝臣頗多,外麵雪大天寒,奴才恭請娘娘先至偏殿稍候片刻。”
  我和小璃兒隨他進入昭文殿西側的偏殿內,見其中陳設著數列楠木書架,藏書不下洋洋萬卷,桌案上筆墨紙硯齊備,石雕字畫俱全,料想這西殿應是蕭統平日讀書批閱奏章之所。
  數月前我乘夜潛入昭文東殿見蕭統,並未發覺此處竟然別有洞天,天下所有的書卷仿佛都集中於此處,書卷散發出淡淡的墨香,我不禁心生仰慕,沿著書架瀏覽觀賞那些藏書。
  魏雅亦步步趨跟隨著我,指著那些書架道:“娘娘請看,這些書籍皆是殿下讀過後細心搜集收藏的珍品。太子殿下自幼聰慧過人,三歲便能念《孝經》、《論語》,五歲遍讀《五經》,十歲盡通經義,讀書一目十行,過目成誦,吟詩賦詞無所不精……”
  小璃兒麵帶驚訝之色環顧四周,說:“奴婢一直跟隨著老爺夫人,老爺書房內的書已經很多了,可是若於太子殿下相比較,實在是……實在是……太少太少了!”
  魏雅不禁“撲哧”笑出聲,輕言道:“謝侍郎大人雖然亦是好讀書之人,若論及天下間遍閱群書,又有幾人能及殿下?連素有‘好學’之名的三王爺、七王爺,所讀之書恐怕隻有殿下的十之五六……”
  我隨手取下一部經卷翻閱,一陣幽雅的清新淡香霎時撲麵而來,是一首古樂府《短歌行》:
  “置酒高堂,悲歌臨觴。人壽幾何?逝如朝霜。時無重至,華不再陽。菽以春暈,蘭以秋芳。來日苦短,去日苦長。今我不樂,蟋蟀在房。樂以會興,悲以別章。豈曰無感,憂為子忘。我酒既旨,我肴既臧。短歌有詠,長夜無荒。”
  文字間隙還夾雜著一些眉批注解,我認識那些清秀飄逸字跡正是蕭統親筆所書,注解道:
  “列子曰:秦青撫節悲歌。王逸楚辭曰:悲歌,言愁思也。左氏傳曰:俟河之清,人壽幾何?曹植送應氏詩曰:人壽若朝霜……”
  我心中不由暗自佩服蕭統才華,他不但將《短歌行》之寓意詳細加以解釋、檢閱批注,且能一一指出典故出處、如數家珍。除了讀書數行並下、過目不忘,胸藏萬卷讀書的太子蕭統,世間恐怕再難有如此博聞強記之人。
  我凝視那些批注良久,問魏雅道:“殿下閱讀每一本書都是如此認真麽?”
  魏雅答道:“殿下習慣順手批注,多年積累下來,已經批閱過許多了,隻是時常喟歎時間有限,未能盡數閱完所有典籍。”
  我腦海中倏地浮現一個念頭,對他笑道:“我倒有一個好主意,你日後侍讀之時,不妨建議他召集一些門人文士,集中批注詩文歌賦,匯集成一冊,讓殿下揀擇其中精要之處閱讀,豈不是迅速得多麽?”
  魏雅麵露喜色,點頭說道:“奴才日後一定將娘娘所言轉告殿下,殿下若知本是娘娘如此建議,必定會應允……”
  我們說話之間,卻聽見正殿內響起兩名臣子爭執之聲,其中一人話章略高,沉聲說道:“……臨川王素日作惡多端,殿下此次萬萬不可姑息養奸,須得從嚴處置此事方好!否則臨川民意難平,那凍餓而死的無數饑民豈非枉送了性命?”
  另有一個似乎較為蒼老一些,緩緩道:“臣以為不可。臨川王係皇上親侄,便是殿下兄長,殿下若是不計情而處罰之,恐怕將來會遭受朝野譏評,有損殿下聲名。”
  先前說話的那人道:“王子犯法當與庶民同罪,臨川王將皇上與太子殿下自國庫中撥出救濟災民過冬的餉銀據為已有,導致臨川數千流民饑餓而死,可是親王應為之事?況且臨川王之劣跡並非僅此一樁,此前監督修築三年的浮山堰因何倒塌?黃大人身為工部侍郎,想必比下官更加清楚其中內情!”
  那工部侍郎無可辯駁,隻道:“浮山堰一事,本是皇上禦筆欽點臨川王監修,所用建材的確非上等磚石木材,但老臣不得不遵照臨川王旨意行事。如今老臣為太子殿下著想,若是因此嚴加處置臨川王,隻恐將來會有隱憂。”
  我聽至此處,雖然不太明白其中因果,卻隱約感覺到蕭統必定遭遇一件十分棘手之事。
  
  魏雅見我蹙眉,忙低聲解釋道:“娘娘,臨川王蕭正德是靖惠王爺嫡出長子,靖惠王爺與皇上本是同胞兄弟,昔日太子殿下未降生之時,皇上與皇後娘娘曾在蘭陵宗廟前焚香祭祖過繼臨川王為子,後來因為丁貴嬪娘娘誕育太子殿下,此事就不了了之了。”
  小璃兒心直口快,見殿中並無旁人,說道:“那麽,當初若是太子殿下沒有出生,這太子之位豈不就是臨川王的麽?”
  魏雅神情大駭,忙擺手示意她住口道:“姑娘萬萬不可隨意提及此話,奴才在太子殿下身邊侍候時曾聽說過一些傳言,道是臨川王在外常哀歎宣稱自己是‘廢太子’,皇上與太子殿下皆未與他計較,太子殿下對臨川王向來禮敬有加,皇上賜予臨川王的儀仗亦高於諸位嫡親王爺。”
  按照人間規矩禮儀,蕭衍與郗皇後在祖廟前過繼親侄蕭正德為子,無論他是否係蕭衍親生,以後便永遠都是嫡出長子的身份。但是,蕭衍稱帝嬪妃眾多,生下了蕭統兄弟八人後,卻不想再將帝位傳給並非親生血脈的蕭正德。
  蕭衍賜封蕭正德為臨川王,對他加以優待,或許正因為心中有愧,蕭正德明知皇帝與太子對自己心存歉疚,行事更加囂張跋扈、肆無忌憚,竟然瘋狂斂財至此,不但在修築關係梁國生死存亡、抵禦天災洪水的浮山堰時偷工減料,直接導致了一場天災人禍與戰亂,還將皇帝發往臨川救濟災民的錢糧銀兩全部擄入私囊,其所作所為令人發指。
  依蕭統之品行,他決不會坐視不管此事。
  但是,倘若他真的對臨川王加以處罰,皇帝、靖惠王、朝野諸臣,又會如何看待他?那名老臣所擔憂之事不無道理,隻恐屆時難免會有居心叵測之人攻訐太子借機鏟除對自己帝位有威脅之人。
  我心中暗暗擔憂,左右為難,蕭郎該如何處理才好?
  正殿內,傳來蕭統溫厚磁性的聲音道:“據本宮所知,臨川王斂財之事證據確鑿,如今即使處以重罰,那些災民亦無法再生還了。本宮欲在明年春天重修築浮山堰,國庫中並無太多積存,著戶部追繳臨川王所獲贓款庫銀,以作此項之費用。”
  他此言一出,殿中那兩名朝臣皆不敢再爭執,那先前說話的臣子卻又道:“殿下此舉大善,臣鬥膽請問一句,臨川那數千死於饑餓的災民如何才能伸張冤屈?”
  蕭統麵對他的質問,聲音依然沉穩如昔:“國有律法,依律而行即可。”
  那臣子語帶感激,似乎叩首不止,說道:“殿下英明!臣早知殿下一向處事謹慎、體恤民心,每逢淫雨積雪必遣左右巡行鄉間,賑濟貧寒百姓、救治病弱之人,臣領戶部替一古萬民叩謝殿下……”
  那名老臣聞聽此言,急忙阻止道:“殿下不可!若是依照律法,臨川王此罪當誅以斬首之刑,靖惠王所生數子皆早夭,如今身邊僅餘此子,請殿下三思而後行之。況且人言可畏,殿下不可不防世人誤解。”
  蕭統並無猶豫,說道:“律法不明乃國之大患,縱然被天下人所誤解,本宮若是心無藏私,又何懼人言?諸位大人不必擔憂。”
  眾臣見他處事堅決,向他叩首行禮後紛紛告退出昭文殿外。
  殿中並無外臣,我透過偏殿與正殿相連的一扇鏤空楠木門,見蕭統俊眉微簇起,臉色略顯暗淡,似乎極為疲憊,身旁小內侍急忙奉上一盞參茶,神情關切問道:“殿下要歇息片刻麽?”
  蕭統支肘扶住太陽穴輕揉,微微頷首道:“將殿門關好,若有朝臣來見,讓他們稍等一會。”
  小內侍答應著將殿門合攏,走近他低聲道:“奴才有一言不得不說,請殿下勿怪奴才多話……殿下昔日處理政務至三更半夜,亦不曾似如今這般辛苦。殿下不如依從丁貴妃與太醫之言,在昭文殿獨居數日,或許……”
  蕭統喝下一口參茶,眸中掠過一縷明亮的光芒,視他道:“難道你也相信我所染微恙與雲華殿娘娘有關麽?娘娘初來宮廷,我怎能將她孤單一人留在雲華殿中?”
  小內侍驚慌不已,忙道:“奴才該死,怎敢疑心娘娘,隻因前日幾位太醫都如此說,奴才覺得奇怪……”他言及此處,抬頭看蕭統,見他並無明顯不悅之色,頓了一下,才鼓起勇氣接著說:“謝妃娘娘之美貌並不似塵世中人,倘若太醫所言並非憑空捏造,殿下豈不是很危險麽?”
  蕭統自袖中取出一物,正是我昨晚贈予他的那方親手繡的錦帕。
  昭文殿中寂靜無聲,他凝神看著那隻翠綠絲線繡成的小狐狸,久久不語,漸漸合上雙眸小憩。
  我怔怔凝望著他依然優美的側影與風姿,憶及昨日太醫警戒之言,隻覺無限心疼難過,心中暗暗思忖道:“難道蕭郎在眾人與我麵前的神采奕奕皆是偽裝?難道果真如那太醫所說,我身為妖狐族後裔,長久陪伴在他身邊必定要讓他受到妖邪侵害而致病?”
  魏雅在我身後小聲問道:“娘娘,要奴才去喚醒殿下麽?”
  我急忙搖了搖頭,製止他說:“不必了,我突然想起一件重要事情,須得立刻回雲華殿去。稍候殿下醒來時,你千萬不要告訴他我曾來過這裏!”
  我來禦書房本是一時心血來潮,計劃出其不意出現在蕭統麵前逗他開心一下,卻不料看到他忙於政事後的疲倦情形,不忍心再驚擾他,遂帶著小璃兒轉身走去偏殿大門。
  黃昏時分,我借用隱身術來到六皇子蕭綸的邵陵王府後山,向青蒿發出尋覓她的感應訊號。
  燕雀湖水依然靜謐安寧,我托腮獨坐在湖岸邊,並沒有等候太久,耳畔就傳來青蒿的嬌笑之聲。
  我並未回頭,悵望著湖水愁眉不展的自己。
  青蒿走近我身邊,湖水映照出她的美麗倒影,她身穿著華貴金線織就的五彩絲衣,柳眉彎彎如鉤,雙頰紅潤如桃花,柔媚的輕顰淺笑足以讓世間所有男子默然消魂。
  她察覺我情緒低落,開口問道:“發生何事了?你為何如此匆忙呼喚我?”
  我麵對湖水,輕輕說:“青蒿,你能不能告訴我,怎樣才能和人間男子生一個屬於我們二人的孩子?”
  她臉頰上的如花笑容立刻凝固了,不由分說將我拉起,大聲道:“紫萱!你想要替誰生孩子?太子蕭統麽?你們本就是露水夫妻,明年春天必定要分離的,難道你還想留在人間相夫教子不成?”
  我被她捉住衣袖,不得不站起身道:“是的,我要蕭郎的孩子,我想為他生一個孩子。你常來人間行走,可知道其中的秘訣麽?”
  青蒿鬆開手,輕過臉道:“我不知道,不要問我。”
  我見她不肯說,追問一句道:“你敢發誓說你不知道麽?如果我注定不能與蕭郎白首偕老,如果媽媽一定要我離開他,我隻能……若是能夠為他留下一絲血脈,也不枉來人間與他相知一場!青蒿,好青蒿,如果你知道方法,求求你告訴我,好不好?”
  她堅決搖頭,幹脆利落地說:“不好。我本來就不知道,即使知道我也決不會告訴你。你私自與太子結為夫妻,尚且不知會不會遭受天雷大劫懲罰,還敢奢望與他生兒育女?紫萱,今日無論你說什麽,此事恕我不能幫助你。”
  我見青蒿如此斬釘截鐵地拒絕回答我的問題,料想她不會透露半分消息,想到蕭統的殷殷期盼,心中微覺酸楚失落,卻想起另外一件事,對她說道:“我還有一樁疑問。”
  青蒿無奈搖頭歎息,說道:“你不用說我也知道,一定又與太子有關了!”
  我見她猜中,亦不隱諱,直接將蕭統近日身體不虞之事、太醫的診斷與猜測之言、丁貴嬪與宮人的疑惑向她原原本本敘述了一遍,然後問她道:“蕭郎之症果然是因我而起麽?”
  青蒿聽我說完,蹙眉思索了半日,才道:“從來沒有人間男子因我如此,當年我與陶生新婚時曾同居一室半載,亦未見陶生有何不妥之處。你與太子相伴不過數日而已,怎會讓他精神不佳至這般地步?”
  我更加迷惑不解,輕輕咬了咬下唇,垂頭說:“可是,我喜歡和蕭郎在一起……蕭郎也喜歡我……”
  青蒿盯著平靜如鏡的湖麵不語,似乎仍在盡力回想,突然之間,她仿佛察覺了什麽,緊緊抓住我的手道:“《娘繯訣》,紫姨給你的娘繯訣!你對蕭統,是否使用過其中所載的法術?”
  我怔了一怔,腦海中電光火石般地閃過《娘繯訣》中的字跡。既然其他的小狐狸與人間男子交合都不會損害他們的身體狀況,難道正是阿紫給我的這本書中所寫的秘術暗藏玄機?
  13疏夢不複遠
  一陣北風襲來,將我垂落鬢旁的長發吹得紛亂無比,發梢在風中飛舞,凜凜的寒意掠過麵容,冰涼徹骨的感覺直透心底,我分不清心頭的情緒是惶恐還是擔憂,合眸之際,幾滴淚珠順著雙頰滑落下來。
  皇宮太醫們所言的“妖術”,就是阿紫交給我的《娘繯訣》中所載“素女經”,阿紫明明知道“素女經”的危害,明明知道我與人間男子交合後窺見玉片上的全部內容會與他們嚐試其中奧秘,為何還要如此籌劃?她不惜犧牲那些親近我的人間男子的性命,難道隻是為了讓我迅速增進修行功力、早日位列仙班?
  若真如此,我對蕭統表達心中愛意的嬌媚與糾纏之舉,便是殃及他的罪魁禍首,得到如此絕代風華、氣質高潔的人間男子傾心垂愛,已是千載難遇的幸運之事,我甚至還期待與他長相廝守、期待著為他生育兒女。
  可是,紫萱終究不是人間少女,僅是一隻修行千年的妖狐,我毫無保留地熱戀著他、迎合著他,努力讓他與我在一起時得到最幸福快樂的感覺,卻不曾料到,竟然是我的法術害了他。他精神分明日益倦怠,為了攻破太醫的斷言,他依然強自支撐,不肯在人前顯現萎頓之態,那太醫曾言“初始之時毫無征兆,中術之人若能覺察到病症,便已為妖術所蠱惑甚深”,可想而知如今情形之惡劣。
  事已至此,即使我愧悔、傷心,又能如何?
  我不由自主撲到青蒿肩上,抱緊她失聲大哭道:“青蒿,我不知道……媽媽從來沒有告訴過我會這樣,那些太醫們皆說,蕭郎的病症很嚴重,可是他偏不相信,還一直不肯吃他們的藥!”
  青蒿柔聲安慰道:“你既然發覺此事,或許還有挽救之法。隻是他身受法術控製,你不能再像以前一樣對他了。過幾日就是冬至節,紅藤每年此時都會來人間遊曆,我去替你尋她來問一問如何祛除太子所中之術,好麽?”
  紅藤家族是翠雲山最擅長法術的狐族,紅藤在山中修行已有三千年,精通各種狐族巫術與醫術,我聞聽她下翠去山遊曆,心中頓時升騰起一線希望,垂淚向青蒿道:“距離冬至節還有十日之遙,我擔心蕭郎……是我不好,如果能夠救他,我願意將我的潛力都給他……”
  青蒿見我大哭,手忙腳亂自袖中取出一方絹帕幫我擦拭眼淚,說道:“你別哭了,我可從來沒見過你這麽喜歡哭的小狐狸呢!不過十日而已,你不要胡說八道,也不要輕易嚐試對他做什麽,記住了麽?一切等紅藤來了再說吧!”
  我雖然擔憂,一時卻不知如何是好,隻得點了點頭。
  忽然之間,隱約聽見有男子呼喚之聲自遠處傳來:“青兒,青兒!你在後山麽?”
  青蒿聞言,神情變得嫵媚動人,向我說道:“我才離開片刻而已,蕭綸竟然找我來了,起初倒不曾料想到他會這般黏人!”
  我料知他們二人之間此時必定有糾葛,停止了哭泣問道:“六王爺是真心喜歡你麽?綠萼是何態度?”
  青蒿輕柔嬌笑,溫不經心道:“蕭綸不但相貌似陶生,性情文采與他亦頗為相似,他對我很好……眼下我還舍不得太快離開他。綠萼梅花僅有侍妾之名,從未許身侍奉過他,他喜歡我,綠萼又怎敢多言半句?”
  我眼前浮現出綠萼的黛綠雙蛾與她冰冷孤傲的清豔麵容,她雖然是天生的美人,卻予人一種淡淡的疏離之感,與青蒿相較,恰似清雅的寒梅與妖豔的桃花,其美姿雖然動人心神,常人卻皆難以抵擋桃花盛放時如雲霞一般的燦爛與紛繁熱烈。
  六皇子蕭綸與青蒿共偕連理之後,必定難以抗拒她對男子的柔媚引誘之術而迷戀上她,或許還會因此冷落綠萼。
  我微覺擔憂,對青蒿道:“綠萼對蕭綸愛戀甚深,否則那日她不會惟恐我在蕭綸麵前揭穿她真實身份而將辟邪寶珠還給我們,你若是隻想逢場作戲,不要讓蕭綸淪陷太過,傷及綠萼對他所用真情。”
  青蒿神色微變,說道:“我可管不著他們之間的事情,蕭綸若是真心愛戀她,我又豈能分得走他們的半分感情?梅花精要怎樣都由她去吧。”
  我們說話之間,蕭綸的聲音越來越近,青蒿向我示意後,舉手輕掠鬢發,向顯眼之處走過去,聲音略高卻依然甜潤嬌柔,說道:“王爺,我在這裏呢!”
  我將青蒿替我擦眼淚的絹帕藏在袖中,閃身躲藏在一旁,果然見蕭綸身著青衣,手中還拿著一件青色羽緞披風匆匆而至。
  他望見青蒿時,眸中流露出的欣然與關切之意與那日對綠萼的態度幾乎一模一樣,卻更多了幾分沉迷與眷戀之色,行至青蒿身邊將那件羽緞披風親手披在她肩上,低聲細語了幾句。
  青蒿麵帶迷人微笑,粉臉微微側過一些,我隱約聽見她說道:“……王爺果真如此牽掛我麽?”
  蕭綸眼神真摯熱烈,攜起她的纖纖素手,在她耳畔輕吐愛意,青蒿似乎故意轉身欲逃,蕭綸見狀立刻將她用力攬入懷中,青蒿嬌笑掙紮之時,蕭綸忍不住低頭向她唇上輕吻下去。
  他們二人在後山梅林中擁吻,舉止親密如膠似漆,宛若新婚夫妻一般。
  我不敢再看接下來的情形,準備匆匆忙忙逃走,就在我隱身穿出梅林時,竟然發現山石後閃過一道淺綠色的身影,仔細一看正是綠萼。
  她並未發覺我隱身經過,手扶山石上一根枯萎的褐色藤蘿,直視蕭綸挺秀頎長的身影,眼看著他與青蒿玩鬧嬉戲,秀美的雙頰上依稀有數道淺淡的淚痕,眸中射出清冷而無奈的光芒。
  綠萼的眼淚,雖是因青蒿而起,卻是為蕭綸而落。
  我親眼見到這冷傲的美人落淚,心頭不禁輕輕顫抖,隻希望青蒿不要與蕭綸糾纏太久,盡早結束這場傷已傷人的風流遊戲,不要讓綠萼如此傷心難過。
  天色漸漸晦暗下來,間或有稀疏的雪片淩空飄落,湖水逐漸凝結為冰,不再因寒風吹拂而微蕩漣漪,靜靜凝固的湖麵推動了往日的靈魂與生機,猶如一潭死水。
  我獨自行走在相思湖的竹橋上,在那塊鐫刻著“蘭陵相思賦”的石碑前蹲下身,一次次伸手撫摸著石碑上蕭統親手臨摹的字跡,一次次注目最後那一句駢文內“相思”二字,想起蕭統受“素女經”荼毒致病,不禁又是慚愧、又是傷心。
  
  我合上雙眸伸指在薄薄的雪層上隨意刻畫,一筆又一筆,低低念著他的名字,蕭郎,蕭郎,粗心大意的紫兒竟然差點害死了你,倘若你得知真相的確如太醫所言,我是一隻妖狐,對你使用過“妖術”,你還會如以前一樣喜歡紫兒麽?你可會嫌棄我?你可會怨責我?你可會後悔在蘭陵遇見過我,在那個雷雨之夜因憐憫而收留過我?
  待我再睜開眼,指端已繪就一幅英俊男子的頭像,神情態度與我心中所思所想的蕭郎幾乎毫無分別,融化的雪水漸漸浸濕了我的翠綠曳地長裙,身後傳來一陣熟悉的腳步聲和熟悉的鬱金香氣息,那腳步聲雖然微覺沉重,卻讓我紛繁複雜的心頓時沉靜下來。
  是蕭統。
  他靜靜站立在我身後,仿佛等待著我似往日一般投入他懷中。但是,我不但沒有這麽做,更沒有回頭看他,因為我擔心自己會因為眷戀他懷中的溫暖氣息而舍不得離開他。
  他等候了半晌,見我毫無反應,輕輕在我身旁蹲下來,握住我的手柔聲問:“小紫兒,為什麽沒有留在雲華殿中?外麵不冷麽?”
  他發覺雪地上有圖案,開始低頭觀察那幅我隨手塗鴉的畫像,雪片不斷落下,痕跡早已模糊不堪,此時完全辨認不出是誰的模樣,他依然認真注目著那些依稀劃痕。
  我冰涼的小手不斷汲取著他掌心的熱度,漸漸地,我的手溫暖起來,他的手卻被我的冰冷所染而微有寒意。
  我轉頭看著他俊逸清瘦的側影,心頭湧起一陣酸酸澀澀的感覺,拚命克製住撲入他懷中的衝動,借站起之機不著痕跡地抽回了手,若無其事一般向他微笑道:“蕭郎今日回宮來得好早!”
  盡管如此,指尖脫離他的掌握,我忍不住好一陣默然。
  蕭統跟隨著我站起,低聲道:“是一幅人像……”
  我仰頭看著他,不敢再使用《娘繯訣》中的媚惑人心之法,亦不敢對他過分微笑撒嬌,繃緊了小臉說:“不是。”
  他清澈的雙眸中透出一絲淡淡的疑惑之色。
  隨侍的小內侍們早走得無影無蹤,竹橋長廊下僅剩下我們二人,我猝不及防之下被他攬入懷中,他借著寬大的披風遮掩將我裹緊,垂頭來親吻我,語氣異常溫柔:“若不是人像,那會是什麽呢?紫兒能告訴蕭郎麽?”
  我下意識躲閃著他的親近,他柔軟的雙唇僅僅碰到了我的鬢發。
  日夜親密相對,我的異樣果然逃不過蕭統的慧眼,他察覺出了我有意疏離,目視相思湖水,略帶歉疚之意,輕輕道:“紫兒已知母妃下旨之事了麽?可是因為此事責怪疏遠我?”
  我覺得他所言有異,點頭望著他,卻並不作任何詢問,等待他自行繼續說下去。
  他俊容微帶悵惘與無奈,接著說:“我聽說母妃今日召見憶霜,卻不知她是為了詢問我的起居情形……自今日起,我每月下旬才能來雲華殿中陪你,其餘時日,就在昭文殿獨居了。”
  他言辭雖然並不明確,我亦早聽出了七八分,原來丁貴嬪今日召見沈憶霜是為了詢問蕭統臨幸東宮妃妾之事,沈憶霜一定會將入宮後蕭統對待她的真實情形和盤托出,在丁貴嬪麵前哭訴委屈、尋求幫助。
  丁貴嬪身為太子生母,自然想為東宮廣留後嗣,避免太子專寵一人,因此下旨命令蕭統,每月隻能在下旬的十日內前來雲華殿陪伴我,其餘時間,自然是希望蕭統前往金華宮與淩華閣,她欲讓蔡妃、沈妃與我三人平分秋色侍奉蕭統,處事似乎極為公平。
  丁貴嬪這道旨意來得倒是恰到好處。
  蕭統如今生死難料,我本不該再與他時常相聚,正在苦苦思索與他分居之法。他卻以為我對他的冷落疏遠是因為丁貴嬪限製他留宿雲華殿之故,惟恐我心生不悅,對我微有歉意。
  我忍住心頭的失落感覺,對他微笑道:“我正恐蕭郎日夜相對厭倦了我,偶爾小別數日,或許再次相見之時會更開心呢。”
  蕭統見我露出笑顏,他肅然的神情立刻舒緩了些,說道:“今天剛好是初五,依母妃旨意我晚上訪回昭文殿去……你進宮尚且不及一月,今日暫且如此,我明日再求見母妃,懇請母妃收回成命,不要將我們分開。”
  我惟恐他果然前去請求丁貴嬪撤銷旨意,忙道:“不要!”
  我見他神情微怔,惟恐他生疑,靈機一動道:“不要去,貴嬪娘娘本是為了蕭郎著想,蕭郎何必讓娘娘失望呢?”
  他聞言垂頭低聲道:“話雖如此,隻是……我擔心你會孤單寂寞。”
  我立刻搖了搖頭示意無妨,他眸光溫柔注視我,與我同至雲華殿中。
  晚膳後不久,丁貴嬪“派遣”一名小內侍前來探望我,名為探望,實則監督催促蕭統離開雲華殿。
  蕭統叮囑數言後舉步離去,我讓小璃兒關好宮門,放下寢殿帷幔,隻留下一盞燈火,早早上床安睡。我合眸躺在留著他身體氣息訴錦被中,昔日種種甜蜜相擁的情形在腦海中浮現,讓我心神不定,無論如何都無法成眠。
  透過窗紙隱約可見外麵光線十分明亮,今晚的雪夜想必有明月相輝映才會如此大放光芒,月光雪夜下的相思湖水不知又是怎樣一番動人美景,思及此處,我悄悄披衣下床,遁出雲華殿外。
  那些宮人內侍皆畏懼冬夜寒冷,撤回房間內烤火值守,殿外靜悄悄空無一人。
  我穿著一件翠綠色夾襖,沿著相思湖畔漫步,抬頭見附近亭台殿閣皆銀裝素裹,頭頂一輪圓月,湖麵薄冰初凝結,亦能見到模模糊糊的月光倒影,如同徜徉在仙山瓊閣之中。
  相思湖一側與蔡蘭曦的金華宮相連,我行至此處不遠,竟然發覺對麵金華宮內湖水畔有兩個佇立的身影,他們一個身形稍高,一個形容窈窕,仿佛是一男一女,正在湖畔細聲說話。
  我微覺訝異,隱身飛越至靠近二人之處,借著雪月夜的光亮看清了他們的形容麵貌,卻嚇了一跳,赫然竟是蔡蘭曦與那名禦藥房典侍徐士茂,他們衣冠整齊,蔡蘭曦肩披一件厚厚的月白色狐毛貂裘,嬌豔的臉龐散發著迷人光影,明蛑頗有神采,與午時後那副小產後萎弱不堪的女子簡直判若兩人。
  她麵向湖水徑自說話,徐士茂站立在她身後兩步之遙外,靜靜聆聽。
  我躲藏在一旁,聽見蔡蘭曦道:“……好好的,為何要辭官歸故裏?你是厭倦了皇宮,還是厭倦了這裏的人?”
  徐士茂低聲答道:“臣皆不敢。”
  蔡蘭曦眸光寧靜,說道:“我未進宮在父親身邊時常常聽他提起徐太醫家有一次子,5歲誦《孝經》,8歲通意旨,博涉經史,兼通天文,尤精醫藥。15歲那年在宮中見到你時,你是一名配藥的小藥官,如今身為尚藥典侍,指日可待升遷為太常卿,為何要如此輕易拋棄這來之不易的成就?”
  徐士茂沉默了一霎,才答道:“臣未能替太子殿下保住小皇子,還有何顏麵羈留於此,請娘娘開恩允許。”
  蔡蘭曦神色略變,歎息一聲,回頭逼視著他道:“你明知此事是假,當年皇後野心圖謀企圖顛覆東宮之位,此事乃不得以而為之,卻為何不肯接受事實?倘若你因此事而執意離開,我決不會應許;若是因為其他緣故,我不留你,一切悉聽尊便。”
  徐士茂聞聽此言,似乎想說些什麽,卻又不知從何說起,過了半晌終於道:“臣愧對太子殿下,有負殿下所托。”
  蔡蘭曦緩緩轉過身道:“殿下對你有知遇提攜之恩,你心中對他覺得愧疚,難道僅僅是因為此事麽?”
  徐士茂低垂下頭,不敢再言語,亦不敢再看蔡蘭曦。
  蔡蘭曦沉默許久,才輕輕低歎一聲道:“既然如此,你走吧。回到家鄉娶一房妻室,總勝似如今為不相幹之人作無謂犧牲。”
  徐士茂霍然抬起頭,兩道雪亮的目光直視她一瞬,緩聲解釋道:“臣從未想過‘犧牲’二字,臣一直都是心甘情願在此守候,隻要能夠時常得見……太子殿下心如明鏡,卻從未斥責驅逐過微臣,一切皆是臣之錯。”
  蔡蘭曦以手攏緊了肩上的貂裘,離開湖畔向宮內行走,說道:“有錯又如何?無錯又如何?人生不過黃梁一夢,殿下為人寬厚仁和,待我似同胞兄妹,又怎會無緣無故驅逐你出宮?多謝你十幾載相伴之意,你既已決定,我無話可說。”
  她步子極慢,借著雪地光線,我發覺她的眼角竟然沁出了幾顆晶瑩淚珠,隻因背對著徐士茂,並不曾讓他看見或發覺,她交沒有拭淚,任憑那些淚珠溢出眼眶,沿著粉頰漸漸滑落。
  徐士茂凝望她的背影,雙膝緩緩跪地,向她叩首道:“臣今晚本不該來的,就此拜別娘娘。”
  蔡蘭曦似乎沒有聽見一般,踏雪而去,身影迅速消失在彎曲的回廊盡頭。
  徐士茂抬起頭時,眼中亦有淚光閃爍,且聽見他自語道:“我遠遠不能及太子殿下,怎敢對你輕易說出那一個字來?即使說出,亦隻是徒增你的煩惱而已。徐士茂在你心中能有片刻停留便是萬幸,又怎敢奢望得到本該屬於殿下的東西?”
  他停留不久即起身,向禦藥房值守之所而去。
  14花殘惜晚暉
  今夜眼前所見,讓我終於明白了一直縈繞在我心中對東宮的奇異感覺從何而來。
  蔡蘭曦與徐士茂二人對話情形全然不似皇太子妃與宮廷禦醫,倒象是相交多年的知心好友,徐士茂必定知曉蔡蘭曦假裝懷孕的秘密,而且當時還為她在皇後和其他太醫麵前遮掩過此事。
  他們二人與蕭統之間的關係著實讓人疑惑不解。
  蔡蘭曦臨走時落淚,心中對徐士茂必有牽掛之意;徐士茂年近三十依然單身未娶,或許是因傾心暗戀蘭曦之故,盡管如此,他們卻礙於身份,從未向對方表白過隻言片語心意,更遑論逾越男女之限,蕭統明明有所察覺,卻並未加以警告或阻止他們這種若有若無、淡如流水一般的知己之情。
  或許,他們一起在那數尺高牆圍隔成的深宮大院內長大,他內心深深體會到皇宮的孤獨與寂寞,因此不願讓蔡蘭曦與他一樣孤獨 與寂寞,寧願放她自由,讓她擁有一個知心的好朋友。
  他對蘭曦這種感情,又何嚐不是愛?隻是這種深沉曠達的愛意與他對我的感情截然不同,既沒有刻骨銘心的糾纏,也沒有朝朝暮暮的相思,卻無時無刻不透露出信任、關懷、寬容、堅定。
  在他有生之年,紫萱或許不能伴隨他終老,蘭曦卻一定可以。無論身處何時何地,無論世事如何變遷,我相信,蔡蘭曦永遠都會是他身邊最堅定、能夠不離不棄陪伴和守護他的那一朵幽蘭。
  沒有蕭統陪伴的夜晚很漫長很漫長,我睜大眼睛看著錦帳外懸掛的玉色流蘇,依然毫無睡意,直至宮牆外隱隱傳來四更鼓的聲音,我才朦朧合眸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一陣匆忙的腳步聲從帳前傳來,我驚醒抬頭,撩開粉色輕羅紗帳,見小璃兒神色驚訝,仿佛遇見了天大的奇聞一般,說道:“娘娘!好奇怪,禦花園中的所有梅花樹一夜之間全都枯死了!”
  小璃兒懷中抱著一隻青花鈞窯大瓷瓶,她每日清晨都會前往禦花園采摘新鮮的當季鮮花插入瓶中觀賞,昨日她取回數枝淩雪盛開的紅梅,如今再看那瓶中,不但花朵全落,連枝幹都盡數枯萎。
  梅花的花期甚長,即使將新鮮的花枝摘下供入瓶中以清水養植,亦能存活至少十日之久,這種情形著實異常。
  我坐起問她道:“禦花園中的花樹呢?難道皆是如此麽?”
  小璃兒急忙點了點頭,說道:“奴婢才從禦花園回來,各宮采花的宮人都看見了,所有梅花樹,都和這瓶中的梅花一樣!總管公公已將此事稟報映蘭宮丁貴嬪娘娘了。”
  我隱隱有一種極為不祥之預感,恰在此時,突然感應到了一聲青蒿的呼喚,那聲音極其微弱,仿佛氣力耗竭一般道:“紫萱……出宮來……我在城外十裏野丘。”
  我立刻坐起整理妝容,小璃兒欲依照往常一樣為我梳理高髻、插上簪環,我心神不定,不願耗費時間煩瑣裝飾,向她擺擺手示意不用梳髻,迅速更換好衣裳向殿外走去。
  行至城外十裏處,我凝眸四顧,見四野荒涼,並無明顯可見的高大山坡,僅有幾處破敗的古墓上生枯枝蔓草,頗似凸起的土丘,土丘上覆蓋著一層白雪,雪中卻有絲絲血跡。
  我頓覺不妙,再無猶豫,沿著血跡向那古墓走過去,伸手撥開纏繞糾結的枯藤枝蔓。
  青蒿果然在其中,此時化身為狐形,青色的身軀上尚有數處傷口向外溢出鮮血,昔日柔順美麗的狐毛淩亂不堪,美麗的眼眸失去了昔日的靈動與嫵媚,她看見我時,又發出一聲微弱的呼喚。
  我從未見過青蒿如此萎頓邋遢,她向來注重自己外表,是翠去山中最愛美也最懂得打扮自己的小狐狸,眼前所見讓我的眼淚霎時溢出眼眶,顫抖著雙手將她從冰涼的雪地裏抱出來,哽咽著問道:“青蒿,你怎麽了?”
  她軟軟伏在我掌心,似乎若無其事一般道:“昨晚……綠萼與我……我們在後山又打了一架……蕭綸看見她重傷了我,也看見了我們的真身……綠萼傷了他……毀了京城所有的梅花樹……”
  她氣息微弱,勉強說完了事情經過,又道:“紫萱,綠萼此次與我以命相拚……她擊碎了我的聚神丹,我大概活不成了……我沒有料到她會如此恨我……”
  所有妖狐族小狐狸都會有一顆修煉所用的丹丸,能夠凝結天地日月之精華,亦是我們賴以生存的法器,小狐狸若是失去聚神丹,不但會法力全失,而且很快會因失去天地靈氣庇護而變成普通狐類,無法再長生不老,至多延續幾年生命就會死去。
  我含淚觸摸青蒿的頸項,果然感應不到聚神丹的存在,綠萼出手竟然如此不留餘地,以青蒿此時重傷的情形,隨時都可能殞命。
  
  我抱緊了她,眼淚簌簌而落,說道:“我怎樣才能救你?我喚我媽媽下凡間來吧,或者,讓她帶我們回翠去山去!”
  青蒿眼神倔強,搖頭拒絕道:“不用了……我沒有聚神丹,紫姨縱然來了也救不了我,她還會將你提前帶走的……你和蕭統所剩的時間並不多,好生珍惜吧,不用作徒勞無功之事。”
  我見她傷口依然在不斷溢出鮮血,不再猶豫,握住她的小爪將法力源源不絕輸送給她,問道:“蕭綸情形如何?綠萼呢?”
  她精神略微好轉了些,輕輕對我說:“蕭綸受我之累,為我擋住綠萼的致命一招而昏厥,恐怕再也無法醒來。綠萼將千年修行毀於一旦……早已魂飛魄散了。”
  我心頭巨震,青蒿寥寥數語,昨晚的情形如在眼前。
  綠萼千裏躲在山石後,見到六皇子蕭綸與青蒿的親昵舉止,她性情孤傲執著,見青蒿有意破壞她與蕭綸的感情,夜間相約青蒿至後山一見,卻不料二人打鬥之時蕭綸跟隨青蒿而至,同時窺破她們的身份分別是花妖與狐妖。
  蕭綸挺身而出護青蒿,更讓綠萼心生嫉恨,下決心置青蒿於死地,卻不料她的致命一掌傷的卻是蕭綸,萬念俱灰時頓生於青蒿同歸於盡之念,以致釀成如此慘烈結局。
  我用指尖撫摸理順青蒿的狐毛,垂淚暗道:“我早勸過你不可如此奪人所愛,綠萼與普通女子不同,她冷豔孤傲,怎堪忍受蕭綸對她負心薄幸?你雖然以遊戲人間念與蕭綸相處,綠萼卻不知你的性情,以為會從此永失所愛,怎能不痛恨你報複你?”
  心中雖如此想,卻不忍對她說出這番話,見青蒿淒慘衰弱之狀,隻覺無限心痛。
  她並未堅持太久,便因氣力衰竭而昏迷不醒。
  我抱著她仰望蒼穹,翠雲山地處東南,高達萬丈,青翠的山巔皆被層層雲霧所覆蓋,迷茫不清。
  我曾經害怕紫出現帶走我,此時此刻,我卻強烈盼望著阿紫能夠得知我們在人間的情形,離開西王母的瑤池前來救青蒿,雖然我知道阿紫到來之時便是與蕭統離別之期,隻要她能夠救活青蒿,我願意跟隨她返回翠雲山。
  可是,青蒿此時危在旦夕,阿紫卻不知身在何處。
  在人間,我能夠尋覓誰前來救她呢?
  就在我悵惘躊躇之際,我突然感覺到身後有人在窺探著我,我略微側首回眸,一個熟悉的俊挺修長身影躍入眼簾,他身穿一件黑底暗雲紋的錦袍,手中青色油紙傘遮擋著雪花。
  我見三皇子蕭綱在此時此地出現,心頭疑惑頓生。我每次私自出宮竟然都會“湊巧”遇見他,真的是巧合嗎?還是因為京城之內遍布著他的眼線,隻要我不是隱身行走,就會有人發覺我的行蹤而密報給他?
  若真如此,蕭綱的勢力在京城絕非往日可比,他暗中所布置的一切,較之昔日四皇子蕭績隻恐更加有過之而無不及。
  蕭綱的眼眸如晨星一般燦爛,他走近我幾步,直視著我懷中血跡斑斑的小青狐,輕輕說道:“萱兒,你若想救她,我可以設法。”
  我自從得知蕭綱手腕上鐫刻有克製妖狐族的“鎖妖咒”之後,每次看見他都會不寒而粟,下意識後抱緊青蒿後退一步,將信將疑地問他道:“你有辦法救她麽?”
  蕭綱掠至我身旁,低聲道:“當日在蘭陵若非她有意相助成全,我怎能與你相遇?算起來她尚且有恩於我,我一定會盡力救她,張天師昔日既然能夠窺破你們的來曆,想必能夠醫治你們。”
  我低頭窺見青蒿氣息微弱、身上傷口血流不止,此時又沒有別的良方醫治她,無奈之下點了點頭。
  蕭綱見我應允,聞言向身後侍從道:“取錦氈來,將這隻小青狐帶回王府,讓幾位法師看看。”
  那些侍從取過一塊柔軟的潔白羊毛錦氈,我將昏睡的青蒿輕輕放在上麵,卻依然抱在懷中,不肯輕易交給他們。那侍從本欲接過青蒿,見我如此,不覺抬頭向目光蕭綱請示。
  蕭綱察覺我有防範之意,向我道:“我絕不勉強你相信我,你若是不願讓她跟隨我回去,就隻能眼看著她喪命於此了。”
  我雖然並無把握張天師能夠醫治青蒿,但是總勝似毫無希望,我惟恐蕭綱袖手不理此事,忙道:“我相信你!青蒿她被綠萼打傷,支持不了太久,你速帶我們去見張天師吧!”
  蕭綱聞言,神色微微一動,輪廓分明的俊秀麵容掠過一絲怪異的神色,輕聲反問道:“你們?你願意陪伴她一起隨我回晉安王府麽?”
  我一心救治青蒿,並未細想他話中含意,匆匆忙忙點頭說:“我們一起去,快走吧!”
  我們一行數人來到蕭綱的王府大門前,蕭綱躍下馬背,我跟隨在他身後進入府中,見亭台樓閣皆玲瓏精巧,既有別於四皇子蕭績南康王府的富麗奢華,亦不同於六皇子蕭綸邵陵王府的幽深別致,幾乎可與東宮清雅景致媲美。
  他帶著我們穿過一帶曲貢折折的長廊,行至東側廂房前時,幾名身著淺褐色道袍的法師向蕭綱行禮,其中一人正是我昔日曾經見過的張天師,蕭績甍逝後,他便製造了蕭綱。
  張天師向我看了一眼,向蕭綱躬身道:“小道所畫‘鎖妖咒’,三王爺覺得合用麽?”
  蕭綱示意他看視青蒿,說道:“昨夜花妖肆虐京城,毀壞梅花樹時傷及了她。”
  我心中十分厭惡此人,卻因青蒿之傷有求於他,不得不對他和顏悅色道:“請你幫忙看一看,我姐姐是否還有救?”
  張天師接過青蒿仔細察看片刻,對蕭綱道:“青狐隨身法器被毀,受傷甚重,即使救她醒來,亦與普通狐類無異,不能存活太久。”
  他所言確是實情,可是,無論青蒿能活多久,我都要盡力一試,至少讓她安然渡過眼前災劫,不至於傷重慘死。
  蕭綱見我泫然欲泣,向張天師道:“你速去施法吧,先醫治好她的傷再說。”
  張天師等人小心翼翼接過青蒿進入法室中,我站立在廊下不停向內張望,天空的雪花愈來愈大,紛紛揚揚灑落在我的肩上。
  蕭綱靜靜佇立了片刻,向我說道:“這裏站著太涼,花苑中有一個暖閣,我們去那裏等候她吧。”
  我並示表示反對。
  暖閣建在花苑的假山頂,我們拾級而上進入閣中,王府侍女早將香茗、美酒、果脯點心之類擺設好,石桌上琳琅滿目。
  我無心品嚐那些美食,坐在石桌畔,目視閣窗外如柳絮飄飛一般的雪花,心思遊移不定。
  突然聽見蕭綱斥責侍女道:“為何將此物拿上來?速速撤下。”
  我側過頭,見蕭綱麵帶不悅之色,那名侍女慌亂不迭撤走一盤葡萄果脯,微覺奇怪。
  蕭綱待眾侍女退出閣外,才輕聲對我道:“王府中物品粗陋,想必遠遠不及東宮。你既然不喜歡吃葡萄,就嚐嚐這此鬆子、榛仁也好,讓我得以略盡地主之誼。”
  我腦海中頓時憶起昔日與蕭綱同遊仙人湖時不肯品嚐葡萄果粒之事,卻未曾想到他如此細心,意思還記得這些情景,心中微覺感動,不由抬眸向他看過去。豈料恰在此時,蕭綱亦向我看過來。
  他靜靜凝視著我,眸中似有千言萬語,我隻覺渾身不自在,急忙轉過臉不再看他,閣中氣氛一時無比尷尬。
  他靜默了一霎,緩緩走近我身邊,低聲問道:“萱兒,還記得……我贈你那雙墜著小蜻蜓的繡鞋麽?”
  閣窗外,大雪依然紛飛不止。
  蕭綱在我毫無防備之際,伸手擁緊了我,順勢將我按壓在暖閣內的繡榻長椅上。
  他溫熱的氣息伴隨著蘭麝之香絲絲拂過我的麵頰,在我耳畔輕聲道:“你曾答應過我會遂我心願,今日既然有此大好機會,又何必等到明年春天?你不必怕,此事僅有你知我知,大哥他決不會知道的……”
  我的雙手被他捏住,因被他手腕上符咒所鎮使不出法力,既羞又急,見他強行解開我的衣裙,隻得不停左右躲閃,支吾著說:“我們已經說好了,明年春天我會陪你出遊的,你現在不可以反悔!”
  蕭綱溫暖剛硬的身軀緊貼著我,眸中透出渴望與眷戀的光芒,雖然沒有進一步的舉動,卻抱著我不肯放手,低語道:“你以為我隻想得到你一次就滿意了麽?你本該是我的人,一直都該是我的!終有一日……終有一日,我會讓你知道,誰才是你的夫君!”
  我見他並未對我逾矩,稍稍鬆了口氣,見閣外大片雪花飄揚,為了誘哄他放開我,故作驚訝歡喜之態叫道:“你快看,好美的雪花!”
  他仰頭看見大雪紛飛如蝶舞,果然放開了我,走向走到閣窗畔欣賞雪景。他似乎微有所感,思忖片刻後輕聲吟誦道:“鹽飛亂舞蝶,花落飄粉奩。奩粉飄落花,舞蝶亂飛鹽。”
  此詩暗藏回文,我不禁暗自佩服蕭綱的才思,同時暗暗想道:“蕭郎秉性持重,筆法多為清雅抒情之作,向來不寫這等文辭豔麗的詩詞,改日若是能夠誘哄他似蕭綱一般寫一道宮體詩,不知會是何等佳作?”
  蕭綱見我神情歡悅,不覺微露笑意。
  15雲垂多作雨
  恰在此時,閣外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響。
  我與蕭綱同時向閣門開處看去,見一人肅然而入,他身著月白色錦衣,寬大的袍袖上刺繡著金龍,神態端莊優雅,明眸靜靜注視著我們,身後卻並無侍從跟隨,僅是一人前來暖閣。
  蕭綱見蕭統突然而至,搶先說道:“小弟不知大哥今日蒞臨晉安王府,不曾出府門迎接大哥,請大哥原諒!”
  我微覺驚訝,蕭統竟然如此迅速發現了我離開雲華殿,隨後尋覓而至,卻因在此處見到他暗自歡喜,顧不上整理淩亂的衣襟和釵環,走到他麵前溫柔嬌喚道:“蕭郎!”
  蕭統並不看蕭綱,輕輕握住我的手,低聲問:“你怎會來到三弟府中?可以隨我回宮去了麽?”
  我早已料知他會詢問其中緣由,思慮片刻後雖然有了主意,卻十分擔心蕭綱所言與我的解釋不相符引發他的疑心,一時頗費躊躇,不知如何回答。
  我隨蕭綱來晉安王府本是為了讓張天師嚐試醫治青蒿之傷,卻無法對蕭統解釋為何青蒿的傷惟有張天師能治。況且昨晚之事還與綠萼梅花有關,若說青蒿被異類花妖所傷,她的來曆豈非同樣惹人猜測?我若是隨口編造一個謊言敷衍他,他向來聰警睿智,一定會發現其中破綻。
  蕭綱神情鎮定,說道:“大哥來得正好,小弟且去看看皇嫂那隻心愛龐物是否被他們救活了,若是複原如初,皇嫂即刻就可以將她帶回東宮去。”他說完此言,移步向閣門處走去,將門扉虛掩上。
  我見蕭綱遵循著與我的約定,並未在蕭統麵前透露我的真實身份,不由鬆了一大口氣。
  暖閣中並無閑雜人等,僅剩下我與蕭統二人。
  他凝眸注視著我,很久很久都不開口說一句話,美玉般的麵容雖然平靜無波,明眸卻帶著一抹黯影,眉心浮現一絲昔日從未有過的銳利感覺。
  我心頭霎時開始七上八下,急忙循著他的眸光低頭,清晨起床後我趕著去十裏野丘見青蒿,沒有讓小璃兒替我梳理整齊的宮妝高髻,隨手挽起的發髻蓬鬆垂落,蕭綱一時衝動解開了我的淺綠小襖,胸前的流蘇玉扣顯得有些淩亂不堪。
  我立刻明白過來,惟恐他因我衣衫不整而生氣,不由暗自心急,支支吾吾辯解說:“我……我……早上出宮太匆忙了……”
  蕭統不動聲色,靜靜看著我。
  自從我來到他身邊後,他隻要看見我的笑容,即使沒有對我微笑,至少亦是和顏悅色,決不會似此時一般嚴肅,我感覺他態度有異,眼珠轉動了一下,計上心頭。
  暖閣內雖然籠著火,閣窗皆敞開著,大朵雪花從窗外撲飛而入。
  我漫步走到窗畔伸手接住冰晶雪片玩耍,片刻後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又輕輕咳嗽了幾聲,佯裝被風寒所侵。
  蕭統果然不再沉默,迅速走到我身後說:“紫兒,將窗門關好,氣候寒冷,不要玩了。”
  我輕輕轉身,將掌心的一片小雪花托起給他看,回眸微笑。
  
  他見我不肯依他這言離開窗畔,微微歎息了一聲,終於伸手將我擁入懷中,他的懷抱熟悉而溫暖,淡淡的鬱金花香氣息更讓我心中覺得無比甜蜜。
  我伸手圈住他的細腰,帶著幾分頑皮慧黠,仰起小臉問他道:“蕭郎還生紫兒的氣麽?”
  他輕聲道:“沒有。”
  我微微噘嘴,嬌嗔道:“分明是有,你剛才故意不理我呢!”
  他並不隱瞞遮掩,語氣卻極為溫柔,對我說道:“我下了早朝回雲華殿看你,才知道你今日又偷偷跑出宮外了,若非東宮侍衛巡城時恰好窺見你與三弟一起策馬進城,我還不知道你到了他的王府,能告訴我是何緣故麽?”
  我此時早已想好說辭,應答如流道:“我姐姐因要遠行,約我一早出城與她見麵,她養有一隻小青狐,昨日不幸被獵犬所傷,宮中太醫醫術高明,我想將它帶回東宮養傷,在城外湊巧遇見三王爺,他說晉安王府內頗多神醫,所以我就隨他來了。”
  他微微點頭,似乎全部相信我的話,放開我行至石桌旁坐下,接著問:“你姐姐呢?此時已經離開京城了?所以將她的寵物托付給你照顧?”
  我連連點頭,說:“是的,就是這樣!”
  他自袖中取出一方錦帕,平放在石桌麵上,輕輕說:“原來你們姐妹都喜歡小狐狸。”
  我料定他所取之物必定是我送與他那一方繡有綠色小狐的錦帕,向他甜甜微笑,走近他身邊撒嬌道:“蕭郎難道不覺得它們很可愛麽?”
  豈料,我眼前所見錦帕顏色雖然與我所贈錦帕相類,其上所鏽卻並非小狐狸,而是一幅行跡曖昧的春宮圖畫,圖畫之旁,以青色絲線繡著一個大大的“綸”字。
  我瞪大了眼睛,又眨了眨眼,確信自己並未看錯。
  蕭統將那方錦帕又收回袖內,語氣依然平靜,說道:“我今日回雲華殿在寢床一側發現的,錦帕上有六弟的名諱,想必是六弟府中之物了?昨夜邵陵王府內有極大變故,你可知道麽?”
  我怔怔看著錦帕,努力回想錦帕的來曆,頓時想起此物是撲入青蒿懷中大哭之時她為我拭淚所用,後因蕭綸突然出現,我忙亂中將錦帕揣入袖中帶回了東宮,晚間更換衣衫時遺落在寢床上,蕭統因為惦記著我,下朝後趕往雲華殿,錦帕恰好被她撿拾到。
  我心中暗叫不妙,蕭統與我獨處之時雖然行為親密無忌,卻極不喜歡這些東西,蕭綸懷著譏笑之意將此帕贈予青蒿,卻輾轉落入蕭統手中,讓他不能不生疑惑,所以才會向我詢問此事。
  六皇子蕭綸的暖昧錦帕之事尚未了結,偏偏又被他發現我形容散漫與三皇子蕭綱獨處暖閣之中。
  我終於明白了蕭統眼中異常的銳利光芒從何而來,倘若換作其他人間男子,見到自己的妻妾與自己的兄弟行跡親密,或許早已憤怒欲狂、忍無可忍,他縱然再有涵養,恐怕此時亦無法冷靜自持。
  我大為著急,迅速衝到他麵前,搖頭說:“不是的!事實不是蕭郎所想的那樣,我和他們沒有……”
  蕭統見我神情緊張慌亂,嘴角浮起一縷淡淡的笑痕,站立起來輕聲問:“那麽,紫兒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
  我心跳微微平靜了些,對他說:“那塊錦帕是我姐姐的,她曾經去過邵陵王府,或許是六王爺所贈,是我誤拿了。我隨三王爺回他的王府隻是為了救治小青狐,和他並無不可告人之事……紫兒心中除了蕭郎,從來沒有別的男子,以後也不會有!”
  蕭統聆聽我說完這番話,一雙清澈的明眸直直凝注在我的臉上,瞬也不瞬深深望著我。
  不知過了多久,他突然垂下頭來,用力吻住我的雙唇,一陣熟悉的暈沉感覺讓我不由自主緊緊回擁著他,他漸漸加深親吻的力度,我軟軟倚靠著他,企圖向他索取更多的愛意。
  他離開我的時候,在我耳畔低聲道:“小紫兒,你所說的每一句話,蕭郎決不會不相信……”
  聽到他如此信任的話語,我的眼淚霎時奔湧出來,含淚摟住他的頸項說:“直的麽?”
  他眸中帶著眷戀之意,說道:“昨夜你不在我身邊,我一直忐忑輾轉難安,如今若是一刻不見紫兒,都不知該如何度日……無論如何,回宮後我都會稟明母妃,不要分開我們。”
  我正欲應允點頭,忽然想起他身受“素女經”之害,又急忙搖了搖頭。
  他唇角揚起一縷淡淡微笑,似乎正要說話,閣門外傳來幾下叩擊聲響,他立刻收斂了笑意。
  一名侍女的聲音道:“三王爺遣奴婢前來啟稟太子殿下,謝妃娘娘的小狐狸經過醫治已無大礙,請問殿下與娘娘此刻可要將它帶回東宮?”
  我聽說青蒿無礙,頓時放下心來,轉向蕭統以眸光征詢他的意見。
  蕭統並無異議,淡然道:“既然你姐姐托付你照顧它,若是養好了傷,我們就將它帶走。”
  我們一起來到東廂房內,青蒿依然是狐狸形狀,身上的傷口已經止血,毛發亦被侍女清洗整理過,雖然神情倦怠,精神卻明顯好了許多。她乍見蕭統出現,睜開的雙眸立刻輕輕合上,似乎依然對昔日被蕭統所拒之事心存芥蒂,不願麵對他。
  蕭綱向我說道:“小狐雖受重傷,如今已無大礙,皇嫂可以放心帶走它。”
  我將青蒿抱起,對他仍有感激之意,說道:“謝謝你!”
  蕭綱道:“皇嫂不必如此客氣,小弟備好馬車,請皇嫂回宮。隻是小狐之傷甚重,今年冬天雖無礙,惟恐明年春天之時會有反複,請皇嫂屆時多加留心。”
  我見他著重說:“明年春天”,心知他有意提醒我勿忘春時之約,說道:“我記住了。”
  我走出晉安王府,懷抱著青蒿進入馬車內,蕭統騎乘著一匹駿馬,行走在馬車之前。
  我察看青蒿傷勢,見她確實無恙,以狐族暗語對她說道:“青蒿,我帶你回東宮雲華殿去,等著媽媽明年春天來接我們回家。蕭郎對我雖然略有疑心,如今都已消解,他不會傷害我們。”
  青蒿失去護身法器,再也不能恢複人形,卻能聽懂我的狐族暗語。
  她說:“紫萱,不要輕易相信太子,他的疑心不會那麽容易消解。無論你帶我去哪裏都好,我們以後都要在一起。”
  我抱緊青蒿,她隨著馬車搖晃節奏,漸漸合眸睡去。
  我心中雖有與青蒿相同的惶惑,但是隻要思及蕭統對我的真心真意,所有的心事隨即釋然,並未過分細究她的話。
  我們行至邵陵王府門前時,我透過馬車帷幕,隱約可見羽衛森嚴,似乎有頗多皇宮侍衛在此駐守。
  一名侍衛匆匆前來稟報道:“殿下,皇上禦駕在此!”
  蕭統立刻躍下馬,走近馬車旁向我說道:“紫兒,父皇出宮探視六弟,你隨我來吧!”
  我聽說皇帝蕭衍出宮,料定他是為了探視六皇子蕭綸而來。昨晚綠萼、青蒿一戰殃及蕭綸,不知他此時情形如何,若是依照青蒿所言,即使他並未殞命,恐怕亦是凶多吉少。
  我裝作不知此事,抱著青蒿下車,跟隨在蕭統身後進入邵陵王府。
  府邸中庭有一坐巨大的假山,假山背後隱隱傳來誦經打礁之聲。王府內的眾多仆人侍女皆垂首侍立在一旁,表情哀傷中帶有淡淡的惶恐,仿佛剛剛經曆過一場極為恐怖之事。
  一名王府管事見蕭統出現,急忙叩首行禮道:“奴才恭迎太子殿下!”
  蕭統賜起他,眸光環顧庭院,問道:“父皇禦駕在何處?六弟情形如何?”
  那管事忙稟道:“皇上聞聽六王爺被花妖所蠱惑,宣詔城北同泰寺住持寶言誌大師前來驅除降之氣。六王爺至今依然昏迷不醒,幾位宮中禦醫正在診視,皇上亦在王爺寢宮內。”
  蕭統與我一起繞過假山,背麵設有一個小小的法案,上置三個香爐,數名僧人口中念念有詞,其中一名老僧年逾古稀,他身著灰黑色僧袍,盤腿坐於薄團之上,雙手合什、閉目施法。
  蕭統見到那老僧,俊容頓時現肅然起敬之色,明知那老繒看不見他,依然向他遙遙鞠了一躬,我見蕭統對他如此尊重,想必是其師尊或前輩,不敢怠慢那老僧,學著蕭統的樣子鞠躬行禮。
  蕭統轉過頭,向我輕聲道:“紫兒,這們是寶言誌大師,我手腕上的護身佛珠即係他所贈。寶言誌大師乃是得道高僧,能預言先兆、識人心智,我前往城北同泰寺求教佛經時常得大師指點,至今受益匪淺。”
  我聽他如此解釋,見那老僧慈眉善目、寶相莊嚴,果然有一種世外超然和善之氣,卻因聞聽他“預言先兆、識人心智”,惟恐他真的能夠識破我的真實身份,對他十分敬畏。昔日我在蓮心閹內與靜心師太等佛門弟子相處時並無這種感覺,此時十分忐忑不安,掌心微微沁出冷汗,不敢過於靠近他。
  蕭統似乎並未發覺我的異樣,徑自向前而行,走進蕭綸的寢宮。
  我跟隨他邁步踏上台階之時,青蒿恰好在我懷中醒來,輕輕動彈了一下,我急忙低頭暗語道:“青蒿,你想見蕭綸麽?”
  她見我提及蕭綸,烏黑秀美的大眼中透出無奈和愧悔的光芒,微微頷首示意想見。
  我抱著她進入房間內,見蕭綸靜靜合眸
  
  
  
  平躺在床榻上,麵色蒼白如紙,幾名太醫伏地長跪不起,幾名侍奉湯藥的侍女掩麵而泣,卻不敢發出半點聲音。
  皇帝蕭衍端坐在床畔,他一手扶著一支金漆雕龍拐杖,另一隻手撫摸著六皇子蕭綸毫無生氣的年輕麵龐,神情哀慟、老淚縱橫,皇後被打入冷宮後的短短數日間,他竟然仿佛蒼老了幾十歲。
  青蒿突然用力掙脫我的懷抱跳下地麵,以飛快的速度奔跑至蕭綸榻前,又躍上他的床榻,她重傷初愈,行走尚且不穩,剛剛靠近蕭綸,就因體力不支跌倒在枕畔。
  我大驚失色,急忙喚道:“青蒿!”
  皇帝乍見一隻青色的小狐狸闖入寢殿內,還迅速躍上了蕭綸床榻,不由勃然變色,說道:“王府中怎會有此物?它從何而來?速將這孽畜拿下!”
  幾名佩刀侍衛聞言欲近前捉拿青蒿,我疾步靠近床榻,將她緊緊抱住護在懷中,想蕭衍道:“是我養的的小狐狸,請皇上開恩,不要命人傷害她!”
  16法鼓亂嚴更
  蕭統見我匆匆靠近床榻護住青蒿,惟恐那些侍衛出手傷及我,急忙喝止他們道“且慢!”
  眾侍衛見蕭統出言,果然停住腳步。
  皇帝蕭衍看清了麵前之人是我,又看了看我懷中的小青狐,眼中投射出一絲冷峻的光芒,緩緩道:“又是你。你不安心在東宮侍奉太子,養什麽小狐狸?這些畜生不通人性,萬一野性大發傷及太子,你該如何是好?回宮後將此物送到禦苑去,不得留在太子身邊。”
  我見他語帶不屑之意,口口聲聲斥狐族為“孽畜”,十分想與他辯駁一番,無奈礙於蕭統的情麵不敢多言,垂首答道:“臣妾知道錯了,可是,我不能將她送到禦苑飼養……”
  蕭衍萬萬不料我會忤逆他之意,似乎並不生氣,問道:“為什麽?”
  我想了一想,說道:“因為……她還小,我擔心她在禦苑無法搶到食物,那些獅子老虎之類凶惡蠻橫,一定會欺負弱小。皇上向來寬容慈和,怎能忍心看著她忍饑挨餓?她與我相伴多年,頗有靈性,決不會傷害任何人,更不會傷害太子殿下。”
  蕭統站立一旁,緩聲說道:“謝妃所言確是實情,這隻小狐如此柔弱,必定不會傷人。況且東宮亦有金籠,將它關入籠中即可,叩請父皇恩準。”
  蕭衍並不過分追究此事,輕輕揮手示意退下。
  我步出殿外,站立在一株枯死的梅花樹下,對青蒿道:“你剛才怎麽了?皇上差點就命 人將你捉拿至禦苑關起來!”
  青蒿微帶惆悵道:“是我對不起蕭綸,倘若早知有今日之事,我怎麽會輕易接近他?或許是天意如此,要懲罰我昔日辜負陶生之過,我所結識的人間男子雖多,最對不起的就是他們二人了……”
  我不忍心見她如此難過,安慰她道:“你不要自責,先安心養好傷。我媽媽已是上界仙人 ,她一定有辦法救你恢複人形。”
  青蒿搖了搖頭,淡淡道:“我不會強求的,做一隻人間小狐狸也很好。倘若沒有真心牽掛之人,為人為狐其實並無分別,我有寫羨慕你與太子的情意了,隻盼望紫姨不要強行拆分你們,到時候我一定幫你們說話。”
  我麵帶微笑,撫摸她的小耳朵,說道:“謝謝你。”
  青蒿眸光轉動,微嗔道:“小狐狸,不要乘機欺負我,否則我就將你在翠雲山中的烏龍事全部書寫出來,告訴你的蕭郎去!”
  她又恢複了昔日詼諧輕快的心情,我心中一塊大石終於落地,不再為她擔憂。
  數日過去,皇帝蕭衍延請寶誌大師誦經驅除邵陵王府中妖氣,六皇子蕭綸卻依然昏迷不醒,禦醫們皆已放棄了治療他的希望。
  我與青蒿一起在雲華殿居住,我克製著心中的情緒,以種種理由極力阻止蕭統前去映蘭宮向丁貴嬪請求更改旨意,蕭統雖然打消了此念,每逢極其思念我之時依然會悄悄前來雲華殿探望我,期盼著下旬的相聚時光。
  冬至節的黃昏時分,我與青蒿閑坐在寢殿內。
  我突然感應到了一縷奇異的法術暗號,頓時驚喜不已,對青蒿道:“青蒿,我聽見了!似乎是紅藤下山來的聲音!”
  青蒿靈力全失,完全感受不到紅藤的呼喚,聞聽這個消息亦很高興,向我道:“告訴她我們在此處等候,讓她來皇宮找我們吧!”
  我走近窗畔,利用法術回應紅藤,讓她隱身前來東宮,隨後借故讓小璃兒等殿中侍女離開。
  過了約一盞茶時分,南麵窗畔傳來一聲輕響,一名身著粉紅衣衫的妙齡少女從廊簷下縱身輕躍入房中,她眉目清秀、身段俊俏,惟一的缺憾便是左足微跛,站定時嬌軀略微向一側傾斜。
  紅藤幼時遊曆人間,曾經誤入獵人的陷阱,被鐵夾鉗住了足腕,後來雖然僥幸逃脫出鐵夾,卻自此留下了終身遺憾,她心中極為厭惡疏離人間男子,亦不時常前來人間行走。
  她秀眸掃視殿中,見到我和青蒿時微帶欣然喜色,說道:“紫萱、青蒿!你們下山整整半載有餘,我很想念你們!”
  我懷抱著青蒿向她走近,微笑著說:“山中姐妹們都好麽?”
  紅藤正欲答話,見青蒿依然是狐狸形狀且不能言語,早已察覺有異,將青蒿從我手中接過,急促問道:“青蒿,你怎麽了?為何變成這般這般模樣?”
  青蒿神情恬淡,抬眸看了看紅藤,懶懶道:“此事說來話長。梅花妖精打碎了我的聚神丹,我如今就是這樣……不過我並不覺得有什麽不同,每天都和紫萱在一起,我們過得很開心。”
  我見青蒿故作漠然之態,心中忍不住,說道:“花妖不惜讓自己魂飛魄散毀掉了青蒿的聚神丹,其實隻是一場誤會,青蒿並無傷害她之意,是那花妖綠萼下手太過於狠決。”
  紅藤身為狐族神醫後代,比我們更清楚青蒿此時狀態,她凝視青蒿半晌,眸光映出淺淡的水痕,輕聲道:“青蒿,我會盡力救你的。相信我,我一定設法讓你恢複原來的模樣!”
  青蒿見我們神情黯然,極力岔開話題,轉向我說道:“你們先不用顧慮我,此事待我們返回翠雲山後再說亦還來得及。眼下不是有人已經病入膏肓等待神醫救命麽?還有他的子嗣……”
  紅藤似懂非懂,隨著青蒿的眸光看向我。
  我經青蒿刻意提醒,遂將蕭統與我春天在蘭陵相識相戀、其間被阿紫阻撓失去記憶、又因為天雷劫與蕭統重逢、曆盡波折後嫁入東宮為太子側妃等等諸事盡數告知她。
  紅藤聽我言及蕭統身受《素女經》之害,纖細的雙眉立刻緊蹙起來,神情怪異、默然不語。
  我見她如此,更加擔心蕭統的安危,急得眼淚都快掉下來,問她道:“怎麽樣?他的病很嚴重麽?會致命麽?”
  紅藤回過神來,急忙安慰我道:“不是不是,你不要著急!你知曉素女經心法才不過數日而已,料想他還不至於到那般地步。隻是太子既然有患病之征兆,想必受法術毒害已深,你萬萬不可以繼續如此對待他。”
  我聽說蕭統性命無礙,心中鬱結稍有緩解,說道:“前些時候恰好丁貴嬪降旨讓他遠離雲華殿,我沒有和他一起,不知蕭郎的病如何才能治得好呢?”
  紅藤思索了片刻,對我說:“紫姨的素女經乃是借采集人間男子陽剛之氣,混以天地日月精華增進修煉功力,男子陽氣被吸采,陽氣由內而生,風寒邪毒浸入五髒六腑便會致病。若要祛除他體內陰寒邪氣,必須有性極陽剛之物作藥引,輔以溫補之藥,方可痊愈。”
  青蒿在一旁聆聽半晌,突然說道:“性極陽剛之物……據我所知,莫過於長白山中千年紅丹參。若是春日倒好收集一些,可惜如今氣候入冬北方大雪封山,山川樹木皆被掩埋,恐怕極難尋覓到。”
  紅藤微微點頭到:“青蒿所言不錯,紅丹參春天易得,若是時機不對,可就難了。”
  我聞言微覺失望氣餒,但是思及蕭統之病本因我而起,縱使前有刀山火海,隻要能救他,我也要盡力將他治好以贖昔日無知之過,緩緩抬起頭,對她們說:“不要緊,我馬上去長白山,無論如何艱難,我也一定要將紅丹參找到!”
  豈料我話音未落,紅藤與青蒿竟然相互交換了一個暗昧的眼神,隱隱有竊笑之意,她們全然沒有半點擔心憂急的神情。
  我不禁暗自納罕,拚命左思右想,猜測其中緣故。
  紅藤凝眸注視著我,掩唇輕笑道:“紫萱,你既然如此有決心,我們怎能阻攔你去尋良藥救你的蕭郎?你去吧。”
  青蒿早已按捺不住,說道:“人間有句話叫‘關心則亂’,著實不差!那長白山紅丹參雖然珍貴,地方官年年皆會向皇宮內苑貢進,隻怕東宮之內,你那蕭郎自己便有收藏呢,何須你遠途奔波往返去尋?我們隻說紅丹參,並未說要當年生長的紅丹參……”
  紅藤接著她的話道:“剛才我忘了告訴你,紅丹參曆時越是年久,藥效越強,確實用不著當年的……”
  我心頭豁然開朗,明知她們二人有意如此戲弄逗我玩,佯裝生氣甩袖轉身走近窗畔,恨恨說道:“還說是我的好姐妹!人家心急如焚,你們卻拿我開玩笑!我不要理你們了!”
  紅藤迅速趕至我身旁,溫言勸哄道:“好了好了,是我們的錯……你盡管放心,我一定醫好太子的病症,不要生氣了。”
  我眼珠輕轉,想起另外一件事,故作傷心之態,對她不理不睬。
  紅藤輕拍我的手背,說道:“大不了我再賣你一個人情,剛才青蒿說什麽子嗣之事,你想知道什麽?我告訴你便是!”
  我大喜過望,急忙轉過頭對她們說:“我想知道,我們是否能與人間男子生育兒女?要如何才能做到?”
  紅藤似乎並不意外我有此一問,端正臉色道:“紫萱,我可以告訴你其中奧秘。隻是你眷戀蕭統尚屬情有可原,為他生育兒女卻會違背天道倫常,或許還會為你招來意外災劫,你必須得考慮清楚明白。”
  青蒿斜倚在紅藤臂彎中,亦道:“太子雖好,他又能陪伴你多久?數十年後,他恐怕早已不複此時風采,你願意終生陪伴在一個髭須白發、眉齒脫落的老叟身旁麽?況且我們與人間男子所生子嗣依然是狐族後裔,太子若是知道,他會喜歡這個孩子麽?紫姨能容你留下這個孩子麽?”
  她們的話雖然句句有道理,我依然未改初衷,對紅藤點頭道:“我考慮明白了,請你告訴我吧!”
  所謂種種阻礙,未必不能戰勝與克服。
  我相信,隻要我與蕭郎兩心相係,無論前途如何艱難,我們都會永遠在一起,與我們的孩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紅藤與青蒿見我如此堅決,不再極力勸阻我。
  紅藤將如何與人間男子交合生子之秘訣告知我後,又提筆擬寫了一張藥方,以紅丹參為藥引,叮囑我依照此方配製藥劑,連服三日即可痊愈,我開心不已,將藥方收斂入袖中。
  窗外天色漸漸黑沉,紅藤欲離去之時,並未放開懷中的青蒿,對我說道:“我此次前來人間不會羈留太久,青蒿不如隨我去,早日返回翠雲山,也好讓我媽媽和姑姑設法救治她。”
  我雖然舍不得青蒿離開,思及紅藤家族頗多醫術高明之狐,青蒿回歸翠雲山自然勝似留在人間,無奈之下點了點頭。
  青蒿亦十分不舍,眸光環顧雲華殿內,輕聲道:“紫萱,宮闈寂寞,我走了之後你要多加保重。紫姨若來接你,不要與她爭執,萬不得已時就回山中來,我們一起幫你勸她。”
  我站立在廊簷下,目送她們身影越過低矮的宮牆遠去後,自南窗躍入殿內,隨手合上南窗門扉,耳畔卻突然響起數記悶重低沉的鍾聲。
  不多不少,恰好是九下。
  我正自疑惑,轉身走向殿內,就聽見寢殿外傳來小璃兒氣喘籲籲的聲音道:“娘娘!娘娘!大事不好,皇後娘娘……皇後娘娘……剛剛在冷宮薨了!”
  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讓我震驚不已,今年實在是多事之秋,短短數月,皇帝蕭衍身旁的親人竟然紛紛離他而去。
  蕭衍曾經費盡心血養育著他的皇子,豈料他們皆在風華正茂之年遭遇不測,四皇子蕭績在戰場殞命,二皇子蕭綜叛國投敵後不知所蹤,六皇子蕭綸被綠萼所傷一直昏睡不醒。
  他寵愛的許多後宮妃嬪亦是如此,四皇子之母董淑儀因失子憂思過甚,鬱鬱而終;二皇子之母吳淑媛愧悔交加,含恨自縊與寢殿內;他最疼愛的新封昭儀苗映香被皇後所謀害,如今,連與他相濡以沫數年、患難夫妻情重的皇後也離開了他。
  國事紛擾,家無寧日。
  蕭衍雖然是大梁的皇帝,畢竟是年過花甲的老人,他是否能夠承受住這一次又一次接踵而來。令人痛徹心扉的巨大的打擊?
  
  我一個箭步奔至殿前將門打開,匆匆問小璃兒道:“太子殿下呢?他在何處?”
  
  小璃兒定了定神,看向身旁的魏雅。
  魏雅向我行禮稟道:“殿下聞訊後立刻趕去皇上身邊侍候了,遣奴才前來回稟娘娘此後連續數日都不能回雲華殿,夜晚天寒風大,請娘娘多穿些厚重的衣服,莫要著涼了。”
  我遵照著蕭統的叮囑換好一套純白色的衣裙,帶著小璃兒與魏雅一起趕往昭陽殿。
  走過相思湖的竹橋,我遠遠看見沈憶霜與一名侍女自淩華閣行來,她與我一樣穿著白綾所製群襖,身形嬌柔嫋娜,麵貌楚楚動人,烏黑發髻上沒有任何飾品,眼若秋水、神態寧靜,漸漸走近。
  淩華閣位於東宮一隅,沈憶霜回東宮後便深居簡出,我與她碰麵的機會並不多,蕭統極少在我麵前提及蔡蘭曦與沈憶霜二人,我明白他對待我的心意,亦從未追問他們之間的往事。
  據魏雅所言,依據皇宮規矩皇後薨逝後太子嬪妃皆應守靈七日,除蔡蘭曦“小產”臥病在床,此時不必與我們一起前往之外,其他所有皇子皇妃、公主駙馬亦應前往。
  我停下腳步等候著她,向她微微一笑。
  沈憶霜抬眸看我。,輕聲道:“妹妹可是前往昭陽殿?我們可以結伴而行。”
  我點了點頭,說道:“好,我們快走吧,蕭郎此時應該在那裏!”
  我們路過金華宮時,沈憶霜眼神微帶幽怨之色,蹙眉輕歎道:“蔡妃如今還病著……殿下為人如此寬宏仁善,上天卻為何不肯賜予他兒女?倘若當年我的孩子平安無事,殿下一定很開心,可惜造化弄人,終究還是……”
  我見她有意提起昔日舊事,思忖她話中之意,想起蕭統與她在鎮江沈府小樓內親密相擁的情景,心頭微微泛酸,出語應道:“蕭郎確實很喜歡孩子。”
  沈憶霜似乎觸動心事,閉口不言。
  我惟恐落於其他皇子嬪妃之後,急忙加快了腳步。
  17神心鑒無相
  皇後本來是一國之母,郗後薨逝便是舉國大喪。
  我與沈憶霜走進宮內,立刻隱隱約約感覺到了一種悲涼而怪異的氣氛,郗後移居冷宮居住後,昭陽殿早已不複繁花簇擁之盛景,此時殿內外所有應用之物全部更換為素白顏色,靈堂設置在昭陽正殿內,郗後遺體亦從冷宮中被搬遷出來,棺柩就在靈堂帷幕之後。
  那些昭陽殿內侍奉皇後內侍與侍女皆麵帶悲慟之色,丁貴嬪及阮修容、葛修容等皇帝的後宮嬪妃在一側依序垂首跪立,靜候法事舉行。
  蕭統身著一套棉麻所製純白色孝服,發間金冠換成了銀冠,靜靜跪立在靈堂另一側,神態端莊肅然。我們走進來時,他如同有心靈感應一般,眸光恰好轉移到殿前,向我微微示意。
  二人目光交匯了一刹後,他輕輕轉過頭去。
  我不敢隨意調皮玩笑,與沈憶霜一起跪在那些各宮妃嬪身後,眼角餘光四處遊移,留意著昭陽殿內的諸人表情。
  突然,隻聽宮門處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痛哭聲,我微覺詫異抬頭看去,見約有十數名身著齊整織錦綢緞衣衫的垂髫侍女,團團簇擁著一名渾身縞素的美豔婦人款款行來。
  那美婦年約三十開外,麵容輪廓與皇帝蕭衍相仿,柳眉鳳目頗似郗後,身後穿著素色緞麵內嵌銀色絲線的絲綢群襖,極為雍容華貴;她鬢旁遵照喪儀典製沒有佩戴8226;金玉釵環,耳垂卻墜著小小兩枚白玉璫晶瑩剔透,一看便知是極其罕有的人間上品。
  她行走之間,香風拂麵而來,那馥鬱芬芳的香氣正是人間稀有的“瓊華香”,瓊華香采自西海瓊花之蕊,因瓊花數十年才能盛放一次,花蕊非常難得,按人間市價,一朵瓊花的價值遠遠超出一百兩紋銀。
  我心中暗暗驚訝,這美婦儀容妝扮衣著皆華麗,必定是郗後所出三位公主中的一位,卻不知道她究竟是永興公主蕭玉瑤、永世公主蕭玉婉、抑或是永康公主的著裝標準早已超出皇族規定。
  我忍不住低聲詢問沈憶霜身旁的侍女道:“此人是誰?”
  那侍女道:“是永興公主。”
  永興公主行至外殿,跪倒在郗後靈位前,麵含哀傷之色,大放悲聲,且哭且喚道:“母後,兒臣的苦命的母後啊!父皇與母後結發數年,母後當日在蘭陵含辛茹苦養育兒臣姐妹三人,曆盡艱辛才能主中宮尊位,不料坐擁天下,四海升平時,母後卻未能同享壽福……”
  她全然不顧靈堂秩序嚎啕痛哭,不停曆數郗後種種賢惠善舉,卻隻字不提郗後因殺害妃嬪被蕭衍打入冷宮之事,殿中眾人聞聲皆抬首向她看去,多數妃嬪麵容皆微帶不滿,卻無一人敢出言說話,丁貴嬪仿佛沒有看見發生任何事情一般冷靜從容,繼續跪在當地。
  永興公主不管不顧,獨自哀哭了半日,才略有緩解。
  蕭統待她悲痛之聲停歇,出言勸道:“母後近日來一直潛心皈依佛門,去時並無痛苦之兆,父皇禦駕就在內殿,請黃姐節哀低聲。”
  永興公主聞言略微止淚,側首向蕭統道:“父皇聖體安康麽?”
  蕭統麵帶擔憂之色,說道:“父皇將所有內侍宮人皆斥退,緊閉寢殿大門,將自己困於其中,我有些擔心。”
  永興公主立刻拭淚站起,冷然說道:“皇帝思慮有些欠妥,既然擔心父皇,為何不命人開門看看?倘若發生一些意想不到之事,我們身為父皇兒女,怎能安心?”
  她不等蕭統回答,徑直走到內殿門前喚了數聲“父皇”,殿內並無一人回應,她等候了許久,內殿依然寂靜無聲。
  永興公主神色略變,脆聲命令殿門處侍立的數名宮人道:“情形有些不對,你們速將殿門打開!”
  那些宮人雖然答應著,卻不敢依言強行開鎖闖入殿中,手腳畏畏縮縮,麵麵相覷,猶豫不決。
  永興公主見狀,柳眉微蹙,怒叱道:“你們不曾聽見本公主說話麽?若是父皇降罪,自有本公主擔待,你們究竟害怕什麽?”
  蕭統走近殿門,向那些宮人示意道:“你們設法將殿門打開,我與皇姐一同進內殿覲見父皇。”
  宮人們見太子下旨,迅速喚來宮中木器匠人,不過盞茶功夫就將內殿門開啟。
  蕭統與永興公主抬步進殿不久,殿中傳來永興公主的尖叫聲音,彷佛剛剛看見了極為驚訝之事一般,而且聽見蕭統道:“父皇身係大梁江山社稷,兒臣叩請父皇,以臣民為重!”
  我料想內殿中必定發生了極為意外之事,十分好奇,見眾多嬪妃都不再矜持顧忌,紛紛探頭向內殿張望,於是悄悄移動了跪拜的位置,以便能窺見內殿中的情況,抬頭一看,霎時嚇了一大跳。
  皇帝蕭衍端坐在大殿當中的龍椅上,雙手緊握著一把鋒利的剪刀,眸光呆滯注視地麵,如同入定老僧一般,表情木然,並不看蕭統和永興公主,亦不理會他們的驚訝與呼喚。
  他所穿金線繡製的龍袍之上散落著許多斷掉的發絲,頭頂發髻淩亂無比,僅剩下幾縷碎發與短短的發根,有些地方甚至現出淡青色的頭皮,地麵上那些四散飄落的頭發,正是他以利剪親手所裁。
  若非身著龍袍,蕭衍此時的模樣的宮妃與侍女幾乎與寺廟中的修行僧人無異。
  所有窺見他此時模樣的宮妃與侍女等人無不驚呼出聲,丁貴嬪神色頓變,不再顧忌宮規禮儀體麵,疾步走向昭陽內殿,雙膝跪倒在蕭衍麵前,聲音顫抖,含淚說道:“皇上……皇上何苦如此?縱使不為龍體著想,亦該為大梁臣民著想,倘若不慎失手傷及聖體,臣妾等人……該如何是好?”
  那些嬪妃見丁貴嬪含悲哭訴,忍不住忿忿墜淚,齊聲叩首拜道:“請皇上保重聖體!”
  除了我與沈憶霜、永興公主之外,此處跪立女子皆為皇帝妃嬪,昭陽殿內外霎時低泣聲四起,聲音較之剛才為皇後哭靈時大許多。
  沈憶霜跪在我身旁,秀眉緊蹙,一言不發。
  我悄悄窺視蕭統,見他跪在皇帝禦座之前,低聲進諫勸說蕭衍。
  蕭衍起初毫無反應,聞聽眾人齊聲大哭,且見長安永興公主、長子蕭統一起跪倒在禦座階前,彷佛漸漸回過神來,將目光轉移到他們身上,對蕭統說:“傳朕旨意,給朕準備一套僧衣,朕要即刻前去同泰寺,與寶誌大師商議一件要事。”
  永興公主聞言終於,明白看向蕭衍,等待著他的回答。
  蕭衍茫然仰望內殿雕梁畫棟的穹頂,悵然歎息道:“朕自登基以來,一直勤勉國務政事、愛惜大梁子民,自問無愧於天,不知為何接連遭遇不詳之事。或許是前世冤孽未償,報應在今世,以致累及發妻、殃及子孫!不如盡早皈依佛祖,以求內心寧靜、後代平安,大梁江山恒昌永固。”
  他語帶傷心愧悔,極為痛心諸位皇妃皇子皆先他而逝,且將罪責全部歸於自己身上,惟願出家為僧減輕罪孽,為子孫祈求福運。
  丁貴嬪雙頰淚痕微濕,低聲訴道:“諸位王爺之事皆為意外,皇上怎可如此怪責自己?皇上果然如此決絕……要拋下臣妾等與太子而去?”
  蕭衍見丁貴嬪傷心落淚,似乎想伸手扶起她,終究還是忍住,對蕭統道:“朕適才所言,絕無更改。朕離開之後,你要用心侍奉你母妃與其他諸位姨娘,晨昏定省,不可輕視怠慢她們。”
  
  
  
  
  丁貴嬪無聲低泣,卻不敢直接與蕭衍辯駁對答。
  蕭統見母親如此傷心,輕聲道:“兒臣昔日聽寶誌大師宣講佛經時說,無論在何處修行,隻要心中有佛,同樣可成正果,父皇為何不如此?”
  蕭衍見蕭統隱隱有阻止自己離開宮廷之意,緩緩搖頭道:“此言雖然不差,朕在皇宮數年,從未放棄佛事,然而如今仍是這般光景,想必是所造冤業過重、未能沉心靜氣、全力以赴之故。朕意已決,絕不會打消此念,你們不必再勸說朕了。”他目視蕭統,神態漸轉慈和,說道:“朕去同泰寺與寶誌大師一同修行,定有所獲。國中大事從此便交付與你,你須得用心處置朝中諸事,謹慎言行,一切好自為之。”
  蕭統並不答允,隻道:“兒臣本是才疏德淺之人,昔日因有父皇日夜提點才勉強擔起監國重任,若無父皇慈顏在側,兒臣恐怕不能擔負起大梁江山社稷安危,請父皇三思。”
  蕭衍神態堅決,競然不再多言,徑直站起身離開禦座邁步走出內殿,對小內侍們道:“抬輿送朕去城北同泰寺,宮中諸人一概不得跟隨阻攔,抗旨擋路者,均以欺君之罪論處!”
  此言一出,昭和殿內眾人皆不敢阻攔蕭衍,眼睜睜看著他發絲淩亂、身著皇袍踏步走出宮門,拄著龍頭拐杖登上禦典。
  蕭統目視蕭衍執意離去的蒼老身影,眸中流露出淡淡的悲痛之意,向身旁內侍道:“取僧衣給父皇。”
  那內侍依言取來僧衣,雙手奉遞進禦典之中,跪稟道:“奴才恭請皇上更衣。”
  蕭衍將僧衣接過,說道:“走吧。”
  那內侍眼含淚花,依禮高聲宣道:“皇上起駕......同泰寺!”
  蕭統伏地向禦典叩首,說道:“兒臣恭送父皇,願父皇在寺中靜心修行,聖體早日大安!”
  丁貴嬪等宮妃眼見皇帝毫不留戀顧惜而去,早已淚如雨下。
  永興公主起身欲追,終究還是停下,頓足回頭歎道:“皇弟,難道你就這樣任憑父皇離開我們?”
  蕭統道:“皇姐適才都聽見了,父皇聖意已決,恐怕再難回頭。我們若走再執意阻攔,隻恐父皇動怒,龍體本已不虞,何苦惹他生氣?況且山寺本是清淨所在,適宜修行養生,待過此時候迎接他回宮亦可。”
  蕭統的話本是事實,蕭衍態度執拗堅決,早已勸無可勸,若是再強加阻擾,以蕭衍此時的身體狀況,實在難以保征不出任何意外情況,不如施以援兵之計,既可順遂蕭衍此時心願,又可暫時緩解他失妻失子之痛,利於身體康複。
  豈料永興公生聞言,對他態度不冷不熱,提高聲音說:“皇弟所言雖然有理,隻是父皇此去為僧,又怎肯轉易回轉宮廷?倘若父皇果然不回來,皇弟從此盡得天下之權,才何不好?”
  她在大庭廣眾麵前語帶棘刺,暗指蕭統有迫走皇帝而後快、獨掌朝政之意。
  蕭統並無異樣神色,並不與永興公生作口舌之爭,從容淡定應對她的挑釁言語,輕輕說道:“日久見人心,我所言是否屬實,皇姐日後自會明白。”
  我遠遠看著永興公生,心中十分不忿,想道:“蕭郎他勸解皇帝之辭是真心還是假意,眾人剛才皆有目共睹,你身為長公主,怎能在皇後屍骨未寒,皇帝離宮出家之際說出如此有損太子名聲的話來?果然與郗後一來難纏!”
  永興公主唇角微撇,似乎仍有不滿,正欲再開口說話。
  我心念微動,頓生一計,迅速利用法術變化出幾隻蟄人的大蜜蜂,讓它們在永興公生額前不停飛起飛落恐嚇她。
  永興公主突然看見有蜜蜂蟄咬自已,頓時嚇得花容失色,四處倉皇躲閃,舉袖掩麵大叫道:“來人!來人哪!有蜜蜂傷害本公主!速將它們趕走!”
  她驚慌失措之下一腳踏空,幾乎從台階上失足跌倒,身旁侍女手疾眼快扶住了她即將傾覆的身體,說道:“公生小心!”
  數名手執佛塵的小內侍急忙上前拂趕蜜蜂,我料想永興公主被蜜蜂驚嚇後一定不會再有力氣譏諷蕭統,微笑著將法術收起,那些蜜蜂頃刻之間就消失在眾人麵前。
  永興公主以為蜜蜂皆被趕走,氣喘稍定後,揚手就打了扶住她的侍女一個大耳光,怒叱道:“沒眼色的奴才!先前在做什麽?等本公主跌倒了你再來扶?”
  那侍女竟然不覺得絲毫委屈,低眉順眼答道:“公主責罰得是,奴婢知道錯了!”
  永興公主冷哼一聲,眸中再無剛才那般銳氣,在靈前緩緩跪下。
  不久之後,其他諸位皇子皇妃、公主駙馬趕至昭和殿,宮中司禮監依據宮廷喪儀體製為皇後羊行祭禮,宮廷禮儀過程紛繁複雜,哀磬勢鼓交鳴聲不絕於耳。
  從停靈直至皇後出殯,整整三日三夜,我們皆依禮留在昭和殿內日夜守靈,半夜才合眼稍稍歇息片刻。
  蕭統不但要以長子之禮節主特皇後喪事,而且要留心安排皇帝在同泰寺起居,夜間甚至還要抽空處理六部呈上的奏折,幾日折騰下來,他的俊容越發清減,卻依舊打起精神勉力支特。
  我心中暗暗著急,讓小璃兒悄悄向禦藥房覓齊紅藤所寫藥方上書寫的藥劑為他配製溫補之藥,禦藥房百草齊全,紅丹參亦有珍藏,我們沒花費太多力氣便將藥汁配好。
  按禮皇後大喪出殯後,太子仍須守孝三年,不得納妃娶妾,七七四十九天內更不能前往妃嬪宮院留宿,他隻能獨自居住在禦書房內。
  天色漸漸黑沉後,我小心翼翼雙手棒著煎熬好的藥,借著夜色掩映,一人偷偷來到昭文殿前。
  18帷宮拂帝蘿
  昭文殿廊簷下懸掛著一盞盞白紗覆蓋的宮燈,燈火透過薄若蟬翼的輕紗現出淡粉之色,光線朦朦朧朧,整座殿閣如被輕煙繚繞,襯托著一輪圓月,漫天星鬥,猶如蓬萊仙閣一般。
  魏雅等小內侍依序值守,他眼尖瞥見了我,趕著近前欲接我手中盛滿藥汁的玉盅,說道:“娘娘仔細燙了手!讓奴才來吧。”
  我隱約聽見殿中有人細聲說話,問他道:“難道此時還有朝臣前來覲見殿下麽?他可曾用過晚膳?”
  魏雅將玉蠱捧好,低聲微笑道:“倒不是朝臣,是安吉公主。殿下今日看見一份奏折,讓奴才請安吉公主過來,與她商議一事。”
  經曆徐州一戰後,我與安吉公生互相引為知己,那日蕭統出麵保全了二皇子蕭綜的性命,任由北魏人將他暗中帶至北方,此後再沒有聽到過有關他的任何音訊,吳淑媛因蕭綜的身世秘密被揭穿,不久後自縊身亡,宮中所有人皆不再提及他們的名諱。
  這幾日我因皇後喪儀常常與安吉公主會麵,雖然因種種繁雜事務沒有與她促膝敘談過,卻能感覺到她心中對蕭綜的深深眷戀之意,她與蕭綜的情義表麵看似斷絕,可蕭綜平畢竟是她初次心許的男子,還是她第一個孩子的親生父親,她決不可能心如古井水一般平靜。
  蕭統夜召安吉公主前來昭文殿,必定有非常重要的事情。
  我示意魏雅不要驚動他們,悄悄湊近虛掩的殿門,從門縫中向內張望,十分好奇他們兄妹之間究競在談些什麽。
  殿內燈火明亮,蕭統身著朝服端坐在桌案前,手持一支朱批羊毫筆,似乎正在批閱奏折。
  安吉公主身著一襲青紫色宮裙,斜斜站在案旁,低頭翻閱著一本奏折,她略圓的臉蛋不再像蘭陵初見時那般豐腴紅潤,眉目間亦不再有昔日的頑皮驕縱感覺,臉色沉重肅然、默默無語。
  蕭統批完了桌上奏折,將其細心合攏,疊放到右手邊一杳整齊的奏本上,向安吉公主說道:“我今日的其他奏折都已批閱完了,丞相王瑩奏折中所寫之事,你都看明白了麽?”
  安吉公主緩緩抬起頭,凝眸看著蕭統說:“大哥,我看明白了。”
  蕭統視她的目光溫柔和藹,帶著無限關切之意道:“王瑩代其幼子王實求婚尚公主,如今諸位皇姐與四皇妹、五皇妹皆已嫁出,惟有六妹待宇閨中,王實所求便是六妹。”
  安吉公生並無太多表情,答道:“前年春天父皇行獵郊外時,我曾經見過王實,因為他的馬兒擋了我的路,我曾用皮鞭打過他…他後來常常托人寄書信給我。”
  蕭統略加沉吟,才說:“王實現任中書省秘書郎,文采人品皆出眾,他屬意六妹才會托丞相前來求親。我請六妹過來,正為詢問六妹心中所願,此事可允亦可不允,六妹不必有所顧忌。”
  安吉公主走近一步,將奏折平放在他麵前,淡淡言道:“王瑩是父皇倚重的重臣,大哥怎好駁他的麵子?我三歲時母妃就已薨逝,如今父皇母後皆不在,長兄如父,一切任憑大哥作主。王實既然求娶我,大哥就遂了他的心願吧。”
  蕭統並不提筆,對她道:“六妹,婚姻大事非比尋常,你不妨多斟酌幾日再告訴大哥如何決擇。你倘若下嫁與王實,今生今世就要一心一意與他相伴終老,異日不能再後悔了。”
  安吉公主眼神堅決,搖了搖頭說:“不必斟酌了,我知道大哥處處為我設想,但是我既然答應嫁他,就必定不會後悔。請大哥準奏。”
  我留心聽至此處,見安吉公主願意另嫁王實,心中暗自讚同。
  她與蕭綜的感情本是一場畸戀,注定不會有好結果,倒不如遺忘過去,另外尋覓一位真心真意之人。據蕭統所言,那王實是朝臣中出類拔萃的少年才俊,且是重臣之子,論及人品門第,堪配得上安吉公主,應是一門大好姻緣。
  蕭統不再猶豫,提起朱筆在那張平放著的奏折上飛快寫下幾個宇,然後將它依樣放置在案頭。
  安吉公主向他告辭後,輕移腳步向殿門處走來。
  我閃身隱藏在廊柱後,她並未發現我,與幾名庭院中等候的侍女一起離去。
  魏雅在門外等候多時,趁著殿門敞開之際捧著那盞藥汁進殿,跪稟道:“娘娘剛剛送來的,還熱著,請殿下進用。”他本是蕭統貼身近侍,說完了這幾句,又趨前低笑道:“殿下真是好福氣,連奴才都看得眼熱……如此嚴寒的天氣,娘娘還親自走這一趟呢!”
  蕭統似乎並不關注玉盅,問他道:“我不是讓你們轉告來人,告訴娘娘無事多在宮中歇息,不必做這些甜羹了麽?現在時候尚早,你隨我一起去雲華殿看看。”
  魏雅見他誤會,急忙上前解釋,笑嘻嘻說道:“依奴才看,殿下今晚不必去雲華殿了。”
  蕭統微有詫異,說道:“為什麽?”
  他一語未了,我輕輕閃身進殿,魏雅見狀補充道:“奴才剛才說的娘娘就是雲華殿謝妃娘娘,並非淩華閣沈妃娘娘!”他言畢迅速轉身退出殿外,且將殿門嚴嚴合上,不留一絲縫隙。
  我走近桌案端起那盞藥汁,站在蕭統麵前對他嬌柔微笑,說道:“這玉盞中的湯羹,蕭郎若是不用,我可就要拿走了!”
  蕭統的明眸中霎時射出喜悅的光芒,低喚出聲道:“小紫兒!怎會是你?”他見殿內四麵無人,移步向前將我攬入懷中,手掌輕輕撫摸我的脊背,將唇緩緩印在我的臉頰上。
  我惟恐打翻了藥汁,將那玉盞緊緊抱在胸前,嘟囔著說:“蕭郎,先放開我,玉盞裏麵有藥汁……”
  蕭統微微放鬆了我一些,低頭按過那玉盞,將盞蓋揭開,問我道:“是什麽藥汁?”
  天氣嚴寒,我適才一路行走,又在昭文殿外等候了許久,藥汁似乎早已涼透了,我略施法術將藥汁溫熱,蕭統揭開盞蓋之際便有熱氣升騰,一陣清冽的藥草香氣隨之撲鼻而來。
  我向他頑皮眨眼,撒嬌說:“是我向太醫求來的強身健體的藥汁,蕭郎喝了它吧。”
  原本以為他要追問來龍去脈,是哪位太醫所開藥方、藥汁內又有哪些配料、究競才何功用等等,豈料他並未多言半句,隻向我頷首微笑應允,然後將玉盞接近唇邊,一飲而盡。
  我見蕭統爽快喝下藥汁,心中頓覺寬慰,紅藤的藥方一向很有靈臉,醫治病患隻需一貼藥即可,他今日服用此藥,不過三五日一定能恢複精神,不會再受法術荼毒。
  他放下玉盞,自袖中取出一方錦帕,我看清了正是我繡著小孤狸畫像的那一塊,急忙將那錦帕接過替他拭去吞角的殘留藥汁。
  他低頭握住我的手,柔聲說:“強身健體的藥汁我已經喝了,小紫兒有什麽獎勵給我麽?”
  我踮起腳尖親吻蕭統的臉頰,他回應著我的親吻,二人親密纏綿了許久,他的身體溫度漸漸升高,說話的語氣漸漸低沉,如水的明眸中亦漸漸顯出灼人的熱度,雙手更緊地擁住我。
  我們雖然每日見麵,卻有數日不曾同房,他在昭文殿中獨居多時,即使再清心寡欲之人,亦有難以控製的時刻;我毫不掩飾對他的眷戀和渴望,乖巧柔順地依附在他胸口,聆聽他微微紊亂的心跳聲。
  
  蕭統輕聲道:“我命人將宮院門鎖上,我們……”
  
  我料想他本是極為謹慎之人,按禮皇帝太子均不得在國喪期間召幸妃嬪,惟恐他心存顧忌,故而一直不敢對他提及今晚留宿昭文殿,此時見他主動挽留,心中求之不得,仰頭微笑著對他說:“我今晚不要回雲華殿去,我想留在此處陪伴蕭郎,好麽?”
  他眼神無限溫柔,將我攔腰抱起,向內殿走去。
  內殿淺青色的帳幔低垂,兩隻長嘴的仙鶴徐徐吐出嫋嫋輕煙,錦帳內透出溫暖馨香的氣息。
  他伸手拂開錦帳,將我放在床榻上,俯身親吻我的頸項。
  我們的衣裙迅速四散飄落在床前厚厚的紅色羊毛錦氈上,我在他耳畔婉轉低語,他的呼吸越來越亂,漸至輕輕喘息,我不敢再對他使用《素女經》心法,腦海中不斷回想著紅藤對我所說的“秘術”,心中暗自祈禱自己能夠盡快懷上他的子嗣。
  我們交匯融合的瞬間,我突然體會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奇異感覺,心跳加快,頭腦一片暈沉。
  我迷迷茫茫蜷縮依偎在蕭統懷抱中,緊緊倚靠著他的身體。
  他俊麵微紅,額頭滲出一層薄薄的汗珠,低聲道:“紫兒這些天在母後靈前不停叩首跪拜,想必是累著了。”
  我用指尖繞弄著他的發絲,說道:“我才不累。皇上皇後如今皆不在宮中,蕭郎肩上的擔子隻會越來越重了。你剛才為什麽不問我,那些藥汁從何而來、具體有何效用?”
  他輕聲道:“紫兒既然讓我喝下此藥,我又何必多問?”
  我嬌笑道:“你不怕我故意欺騙戲弄你麽?”
  他眸光凝視我片刻,輕輕說道:“我不怕被欺騙戲弄,我所害怕的隻是你不肯留在我身邊。”
  我並未細究他話中之意,想起眼前種種從他身邊逃開的情形,向他露出一個頑皮的笑臉。
  他略頓了一下,又對我說:“母後喪儀舉行完畢,明日一早我與三弟、五弟一起去同泰寺覲見父皇。聽說寶誌大師並未替父皇剃度,此事或許還有轉圜餘地。父皇決意離宮後,諸位母妃都傷心不已,希望能夠勸解父皇回心轉意,即使在皇宮內設佛堂修行也好。當年我們時常擔心畏懼父皇查考我們的功課,如今思慕慈顏,卻……”
  窗外北風呼嘯,隱約傳來三更鼓敲擊的聲響。
  我睜大眼眸,聽他講述與三皇子蕭綱、五皇子蕭續兒時的一些故事,突然想起蕭綱在京城內遍布眼線,試探著問:“蕭郎,三王爺受封晉安王,他的封地究竟有多大呢?”
  他輕柔答道:“除蘇杭之外另有四城,皆是江南繁華去處。”
  我聞言暗想道:“看來皇帝蕭衍還是偏愛蕭綱,賜他的封地如鎮江、揚州等皆是物產豐饒、民風開化之地,隻是不知蕭綱自己是否滿意?蕭綱為人深藏不露,旁人完全無法窺知他的心事,倘若他與四皇子蕭績一般,表麵看似對太子恭順,其實心中別有圖謀,蕭郎的處境豈不是很危險?須得提醒蕭郎多加留意他才是。”
  我思及此處,正要對蕭統說話,他說:“你若是喜歡蘇州杭州,我過幾日就帶你去西湖別苑小住一陣。宮中接連發生許多事情,我一直都沒有實現諾言,對不起你。”
  他以為我詢問蕭綱封地是為了出宮遊玩,語氣略帶歉疚,我急忙搖頭道:“我不是為了玩……”
  他忍不住開心微笑,起身放下帷幔撫摸著我的發絲道:“時候不早,小紫兒快睡吧。年前我一定帶你出宮,去一個隻有我們二人的地方,好麽?”
  我點頭依偎著他,隻覺得無限甜蜜安寧,在他臂彎中合眸安睡。
  次日清晨五更時分,我醒來時蕭統已離開昭文殿,我待他走後不久,立刻起床將衣物穿好,準備趁冬日清早宮中無人悄悄回轉雲華殿。
  魏雅將我送出殿外,說道:“殿下叮囑說,清晨的霜大,竹橋路滑,請娘娘一路小心行走,殿下從同泰寺歸來就去看望娘娘。”
  我回眸微笑,告辭而去。
  我踏入東宮大門,如同往常一樣繞過門後的假山屏障,向相思湖的方向走過去,突然聽見一個聲音道:“奴婢叩見謝妃娘娘。”
  我本以為此時宮內無人行走,抬頭看時不禁嚇了一跳,那與我打招呼的侍女,赫然競是映蘭宮人,那些侍女身後,站立著許多手持刀劍的宮廷侍衛,約才數十名。
  假山附近的小亭內端坐二人,正是丁貴嬪與沈憶霜,她們身旁還有一位仙風道骨的老道人,穿著繡有八卦圖案的道袍,麵貌清臒剛直,手執一柄拂掃,褚人眸光皆犀利無比注視著我。
  我眸光輕轉,微覺不妙。
  丁貴嬪分明是有備而來,而且她身旁道人似乎頗有幾分道行,並非江湖泛泛之輩,她們的目標似乎正是我。
  我向前走了幾步,對丁貴嬪行禮道:“妾身參見貴嬪娘娘。”
  丁貴嬪凝望著我,眸光中不再有一絲一毫的關懷和寬容,語氣微冷,製止我道:“你不要再靠近本宮了,好好站著,別動。”
  她示意身邊道人,那老道低頭默念了幾句“無量天尊”,突然抬起頭,對我大聲喝道:“妖孽,還不速速現出原形!”
  我隻覺眼前一陣金星閃動,頭腦仿佛遭受一物重擊,瞬間頭疼欲裂,又痛又亂,幾乎無法思考和呼吸。
  那老道的佛塵再次揮起時,我施盡渾身解數,運用法術逃脫閃避,豈料他的拂塵如同一張密密麻麻的大網,將我籠罩其中,我無法離開亦無法躲避,他的拂塵擊打在我左肩上時,我慘呼了一聲,身子從空中墜落,立刻摔倒在地麵上。
  冬至時分,小徑上覆蓋著一層厚厚的白霜,我趴伏在冰冷的碎石上,左肩傷口痛得無法動彈,抬頭對那老道說道:“你是誰?為何如此蠻橫無理?”
  那老道收住陣勢,低頭默禱了一句,才道:“我本世間降伏妖魔之人,你等妖孽,人人得而誅之!張天師本是我初收長徒,他雖然不肯明言你的來曆,又怎能瞞得過老道的眼晴?太子殿下身份何等尊貴,大梁江山盡係於他一人身上,你竟敢以妖術蠱惑太子、禍亂宮廷,老道今日若不將你收伏,他日難免會有褒姒亂周、妲己亡商之禍!”
  我搖頭說道:“我從未蠱惑過蕭郎,更從未禍亂過宮廷,我不會害他的!”
  丁貴嬪表情更加冰冷肅然,對那老道說:“此女究竟是何妖孽?”
  那老道襝衽應答道:“她與尋常妖孽不同,不知借助了何方聖物幻化人形,將其法力禁錮並不能讓她現形,除非……”
  丁貴嬪見他猶豫躊躇,忙道:“天師請直言無妨,隻要能夠設法讓她原形畢露,太子必定會識破其居心,不再受其引誘。無論是何方法,本宮皆願意一試!”
  那老道見她如此迫切,緩緩說:“稟娘娘,所有妖族皆無法抵擋老道的三昧真火燒灼,無憐她儀仗何物變成人形,遇真火亦會現出原貌,請娘娘命宮人速設祭壇,將其束縛於祭壇之上,老道再來施法。”
  丁貴嬪聞言,對侍立宮人命道:“你們聽見了麽?速去準備吧!”
  19焚寒成烈火
  我聽見丁貴嬪與那老道對答之言,知道那老道準備以真火燒煉我,迫我顯出原形,隻覺得無比慌亂與恐懼,拚盡全身力氣大聲叫道:“蕭郎,蕭郎,媽媽,媽媽!快來救救紫兒啊!”
  我的聲音隨著清晨的微風飄蕩飛遠,在空曠的東宮內散布回旋,卻沒有任何人應答,隻聽見餘音回響之聲。
  那老道見我大聲叫嚷,立刻向前一步,將拂塵自我頭頂拂過,喝道:“妖孽,還想作困獸之鬥麽?如此呼喊又有何益!”
  我頭頂傳來一陣劇痛,眼前金星直冒,立刻暈厥過去。
  不知暈沉了多久,全身突然傳來一陣陣燒灼的痛楚,迫使我恍恍惚惚睜開了眼睛,我發覺自己蜷縮著躺在一個祭壇之上,身體周圍是一團團、一簇簇明亮的火光。
  火光借著強勁的北風,威力越來越大,幾乎要將周圍的一切吞噬殆盡,火光映紅了東宮的天幕,映紅了相思湖水,那熊熊燃燒的火焰將空氣變得厚重無比,我的呼吸幾乎因此停滯,忍不住發出一聲聲輕咳,卻再沒有半分力氣叫嚷出聲。
  那老道以法力點燃了三昧真火,烈火並沒有燒著我的發絲和衣裙,卻讓我無限痛苦難過,伴隨著劇烈的疼痛,我發覺雙手正在漸漸蛻變,蕭統幫我精心染過紅色風仙花汁液的粉紅指甲片漸漸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五枚尖尖的、銳利的小爪刺;柔取光潔的手腕與掌心漸漸縮小,變成了覆蓋著一層潔白狐毛的狐掌。
  三昧真火的法力果然厲害,似乎連阿紫從西王母處求來的相思子都不能抵擋它的威力,讓我無法再保特人間少女的模樣。
  我心中更加惶恐不安,不久之前,我尚且強烈期盼著蕭統能夠聽見我的呼救聲,期盼著他能夠迅速從同泰寺趕來我身邊救我,可是,此時此刻我卻希望他永遠不要出現,永遠不要看到我變成小狐狸的醜陋模樣。
  正在傷心之際,突然聽見一個女子的聲音傳入耳中,急切說道:“母妃請手下留情!”
  我從火光縫隙中向火陣外看過去,蔡蘭曦身披貂裘披風匆匆趕來,跪在丁貴嬪麵前說道:“請母妃聽兒臣一言,兒臣亦曾懷疑過謝妃來曆,可是據兒臣數月觀察,她確實沒有謀害殿下之意,並不一定是妖孽化身。這位道長法力強大,所燃真火強勁,她若是經此火燒灼必定難以活命,殿下如今對她情深心許,若是她有不測,隻恐殿下傷心難過……”
  沈憶霜語氣清冷,截斷她的話說道:“蔡妃姐姐身體尚未複原,該多加保養才是,何必如此關心這妖孽死活?”
  蔡蘭曦見她突然插言,端莊美麗的臉上微露不悅之色,說道:“這‘奴孽’二宇,妹妹切勿輕易斷言。我並非不問緣由袒護謝妃,隻因投鼠忌器……你身有沈太博書香世家之後,莫非連這個道理都不明白麽?”
  沈憶霜被她輕斥無禮,頓時麵帶尷尬、垂首無言。
  丁貴嬪惟恐她們二人不睦,語氣和緩說道:“蘭曦,你不必擔心,太子雖然專情卻能明辨是非,我今日定讓此女在太子麵前顯露原形,讓他明白妖孽之本牲,及早回頭。”
  蔡蘭曦不敢與她辯駁,輕聲道:“母妃所言極是。隻是兒臣覺得,既然母妃要讓殿下親眼目睹此情此景,何不命人請殿下回來,當麵對質詢問謝妃究竟是人是妖?將來要如何處置她,亦可交與殿下親自裁決。”
  丁貴嬪似乎覺得她的話有道理,對身旁侍女道:“速請太子殿下回宮。”
  我聽見他們去請蕭統回宮,料定今日必然會遭遇一場大劫,眼淚不停沿著麵頰滑落,腦海中一片空白。
  
  
  
  
  121-130
  她與蕭綜的感情本是一場畸戀,注定不會有好結果,倒不如遺忘過去,另外尋覓一位真心真意之人。據蕭統所言,那王實在是朝臣中出類拔萃的少年才俊,且是重臣之子,論及人品門第,堪配得上安吉公主,應是一門大好姻緣。
  蕭統不再猶豫,提起朱筆在那張平放著的奏折上飛快寫下幾個字,然後將它依樣放置在案頭。
  安吉公主向他告辭後,輕移腳步向殿門處走來。
  我閃身藏在廊柱後,她並未發現我,與幾名在庭院中等候的侍女一起離去。
  魏雅在門外等候多時,趁著殿門敞開之際捧著那盞藥汁進殿,跪稟道:“娘娘剛剛送來的,還熱著,請殿下進用。”他本是蕭統貼身近侍,說完了這幾句,又趨前低笑道:“殿下真是好福氣,連奴才都看得眼熱……如此嚴寒的天氣,娘娘還親自走這一趟呢!”
  蕭統似乎並不關注玉盅,問他道:“我不是讓你們轉告來人,告訴娘娘無事多在宮中歇息,不必做這些甜羹了麽?現在時候尚早,你隨我一起去雲華殿看看。”
  魏雅見他誤會,急忙上前解釋,笑嘻嘻係說道:“依奴才看,殿下今晚不必去雲華殿了。”
  蕭統微有詫異,說道:“為什麽?”
  他一語未了,我輕輕閃身進殿,魏雅見狀補充道:“奴才剛才說的娘娘是雲華殿謝妃娘娘,並非淩華閣沈妃娘娘!”他言畢迅速轉身退出殿外,且將殿門嚴嚴合上,不留一絲縫隙。
  我走近桌案端起那盞藥汁,站在蕭統麵前對他嬌柔微笑,說道:“這玉盞中的湯羹,蕭郎若是不用,我可就要拿走了!”
  蕭統的明眸中霎時射出喜悅的光芒,低喚出聲道:“小紫兒!怎會是你?”
  他見殿內四麵無人,移步向前將我攬入懷中,手掌輕輕撫摸我的背脊,將唇緩緩印在我的臉頰上。
  我唯恐打翻了藥汁,將那玉盞僅僅抱在胸前,嘟囔著說:“蕭郎,先放開我,玉盞裏麵有藥汁……”
  蕭統微微放鬆了我一些,低頭接過那玉盞,將盞蓋揭開,問我道:“是什麽藥汁?”
  天氣嚴寒,我適才一路行走,又在昭文殿外等候了許久,藥汁似乎早已涼透了,我略施法術將藥汁溫熱,蕭統揭開盞蓋之際便有熱氣升騰,一陣清冽的藥草香氣隨之撲鼻而來。
  我向他頑皮眨眼,撒嬌說:“是我向太醫求來的強身健體的藥汁,蕭郎喝了它吧。”
  我原本以為他要追問來龍去脈,是哪位太醫所開藥方、藥汁內又有哪些配料、究竟有何功用等等,豈料他並未多言半句,隻向我頷首微笑應允,然後將玉盞接近唇邊,一飲而盡。
  我見蕭統爽快喝下藥汁,心中頓覺寬慰,紅藤的藥方一向很有靈驗,醫治病患隻需一帖藥即可,他今日服用此藥,不過三五日一定能恢複精神,不會再受法術荼毒。
  他放下玉盞,自袖中取出一方錦帕,我看清了正是我繡著小狐狸畫像的那一塊,急忙將那錦帕接過替他拭去唇角的殘留藥汁。
  他低頭握住我的手,柔聲說:“強身健體的藥汁我已經喝了,小紫兒有什麽獎勵給我麽?”
  我踮起腳尖親吻蕭統的臉頰,他回應著我的親吻,二人親密纏綿了許久,他的身體溫度漸漸升高,說話的語氣漸漸低沉,如水的明眸中亦漸漸顯出灼人的熱度,雙手更緊地捆住我。
  我們雖然每日見麵,卻有數日不曾同房,他在昭文殿中獨居多時,即使再清心寡欲之人,亦有難以控製的時刻;我毫不掩飾對他的眷戀和渴望,乖巧柔順地依附在他胸口,聆聽他微微紊亂的心跳聲。
  蕭統輕聲道:“我命人將宮院門鎖上,我們……”
  我料想他本是極為謹慎之人,按禮皇帝太子均不得在國喪期間召幸妃嬪,唯恐他心存顧忌,故而一直不敢對他提及今晚留宿昭文殿,此時見他主動挽留,心中求之不得,仰頭微笑著對他說:“我今晚不要回雲華殿去,我想留在此處陪伴蕭郎,好麽?”
  他眼神無限溫柔,將我攔腰抱起,向內殿走去。
  內殿淺青色的帳幔低垂,兩隻長嘴的仙鶴徐徐吐出嫋嫋青煙,錦帳內透出溫暖馨香的氣息。
  他伸手拂開錦帳,將我放在床榻上,俯身親吻我的頸項。
  我們的衣裙迅速四散飄落在床前厚厚的紅色羊毛錦氈上,我在他耳畔婉轉低語,他的呼吸越來越亂,漸至輕輕喘息,我不敢再對他使用《素女經》心法,腦海中不斷回想著紅藤對我所說的“秘術”,心中暗自祈禱自己能夠盡快懷上他的子嗣。
  我們交匯融合的瞬間,我突然體會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奇異感覺,心跳加快,頭腦一片暈沉。
  我迷迷茫茫蜷縮依偎在蕭統懷抱中,緊緊倚靠著他的身體。
  他俊麵微紅,額頭滲出一層薄薄的汗珠,低聲道:“紫兒這些天在母後靈前不停叩首跪拜,想必是累著了。”
  我用指尖繞弄著他的發絲,說道:“我才不累,皇上皇後如今皆不在宮中,蕭郎肩上的擔子隻會越來越重了。你剛才為什麽不問我,那些藥汁從何而來、具體有何效用?”
  他輕聲道:“紫兒既然讓我喝下此藥,我又何必多問?”
  我嬌笑道:“你不怕我故意欺騙戲弄你麽?”
  他眸光凝視我片刻,輕輕說道:“我不怕被欺騙戲弄,我所害怕的隻是你不肯留在我身邊。”
  我並未細究他話中之意,想起眼前種種從他身邊逃開的情形,向他露出一個頑皮的笑臉。
  他略頓了一下,又對我說:“母後喪儀舉行完畢,明日一早我與三弟、五弟一起去同泰寺覲見父皇。聽說寶誌大師並未替父皇剃度,此事或許還有轉圜餘地。父皇決意離宮後,諸位母妃都傷心不已,希望能夠勸解父皇回心轉意,即使在皇宮內設佛堂修行也好。當年我們時常擔心畏懼父皇考察我們的功課,如今思慕慈顏,卻……”
  窗外北風呼嘯,隱約傳來三更鼓敲擊的聲響。
  我睜大眼眸,聽他講述與三皇子蕭綱、五皇子蕭續兒時的一些故事,突然想起蕭綱在京城內遍布眼線,試探著問:“蕭郎,三王爺受封晉安王,他的封地究竟有多大呢?”
  他輕柔答道:“除蘇杭之外另外有四城,皆是江南繁華去處。”
  我聞言暗想道:“看來皇帝蕭衍還是偏愛蕭綱,賜他的封地如鎮江、揚州等皆是物產豐饒、民風開化之地,隻是不知蕭綱自己是否滿意?蕭綱為人深藏不露,旁人完全無法窺知他的心事,倘若他與四皇子蕭績一般,表麵看似對太子恭順,其實心中別有圖謀,蕭郎的處境豈不是很危險?須得提醒蕭郎多加留意他才是。”
  我思及此處,正要對蕭統說話,他說:“你若是喜歡蘇州杭州,我過幾日就帶你去西湖別苑小住一陣。宮中接連發生許多事情,我一直都沒有實現諾言,對不起你。”
  他以為我詢問蕭綱封地是為了出宮遊玩,語氣略帶歉疚,我急忙搖頭道:“我不是為了玩……”
  他忍不住開心微笑,起身放下帷幔撫摸我的發絲道:“時候不早,小紫兒快睡吧。年前我一定帶你出宮,去一個隻有我們二人的地方,好麽?”
  我點頭依偎著他,隻覺得無限甜蜜安寧,在他臂彎中合眸安睡。
  次日清晨五更時分,我醒來時蕭統已離開昭文殿,我待他走後不久,立刻起床將衣物穿好,準備趁冬日清早宮中無人悄悄回轉雲華殿。
  魏雅將我送出殿外,說道:“殿下叮囑說,清晨的霜大,竹橋路滑,請娘娘一路小心行走,殿下從同泰寺歸來就去看望娘娘。”
  我回眸微笑,告辭而去。
  我踏入東宮大門,如同往常一樣繞過門後的假山屏障,向相思湖的方向走過去,突然聽見一個聲音道:“奴婢叩見謝妃娘娘。”
  我本以為此時宮內無人行走,抬頭看時不禁嚇了一跳,那與我打招呼的侍女,赫然竟是映蘭貴人,那些侍女身後,站立著許多手持刀劍的宮廷侍衛,約有數十名。
  假山附近的小亭內端坐二人,正式丁貴嬪與沈憶霜,她們身旁還有一位仙風道骨的老道人,穿著繡有八卦圖案的道袍,麵貌清臒剛直,手執一柄拂掃,諸人眸光皆犀利無比注視著我。
  我眸光輕轉,微覺不妙。
  丁貴嬪分明是有備而來,而且她身旁到人似乎頗有幾分道行,並非江湖泛泛之輩,她們的目標似乎正是我。
  我向前走了幾步,對丁貴嬪行禮道:“妾身參見貴嬪娘娘。”
  丁貴嬪凝望著我,眸光中不再有一絲一毫的關懷和寬容,語氣微冷,製止我道:“你不要再靠近本宮了,好好站著,別動。”
  她示意身邊到人,那老道低頭默念了幾句“無量天尊”,忽然抬起頭,對我大聲喝道:“妖孽,還不速速現出原形!”
  我隻覺眼前一陣金星閃動,頭腦仿佛遭受一物重擊,瞬間頭疼欲裂,又痛又亂,幾乎無法思考和呼吸。
  那老道的拂塵再次揮起時,我施盡渾身解數,運用法術逃脫閃避,豈料他的拂塵如同一張密密麻麻的大網,將我籠罩其中,我無法離開亦無法躲避,他的拂塵打在我左肩上時,我慘呼了一聲,身子從空中墜落,立刻摔倒在地麵上。
  冬至時分,小徑上覆蓋著一層厚厚的白雪,我趴伏在冰冷的碎石上,左肩傷口痛得無法動彈,抬頭對那老道說道:“你是誰?為何如此蠻橫無理?”
  那老道收住陣勢,低頭默禱了一句,才道:“我本是世間降伏妖魔之人,你等妖孽,人人得而誅之!張天師本是我初收長徒,他雖然不肯言明你的來曆,又怎能瞞得過老道的眼睛?太子殿下身份何等尊貴,大梁江山盡係於他一人身上,你竟敢以妖術蠱惑太子、禍亂宮廷,老道今日若不將你收伏,他日難免會有褒姒亂周、妲己亡商之禍!”
  我搖頭說道:“我從未蠱惑過蕭郎,更從未禍亂過宮廷,我不會害他的!”
  丁貴嬪表情更加冰冷肅然,對那老道說:“此女究竟是和妖孽?”
  那老道襝衽應答:“她與尋常妖孽不同,不知借助了何方聖物幻化人形,將其法力禁錮並不能讓她現形,除非……”
  丁貴嬪見他猶豫躊躇,忙道:“天師請直言無妨,隻要能夠設法將她原形畢露,太子必定會識破其居心,不再受其引誘。無論是何方法,本宮皆願意一試!”
  那老道見她如此迫切,緩緩說道:“稟娘娘,所有妖族皆無法抵擋老道的三昧真火燒灼,無論她儀仗何物變成人形,遇真火亦會現出原貌,請娘娘命宮人速設祭壇,將其束縛於祭壇之上,老道再來施法。”
  丁貴嬪聞言,對侍立宮人命道:“你們聽見了麽?速去準備吧!”
  19 焚寒成烈火
  我聽見丁貴嬪與那老道對答之言,知道那老道準備以真火燒煉我,迫我顯出原形,隻覺得無比慌亂與恐懼,拚盡全身力氣大叫道:“蕭郎,蕭郎,媽媽,媽媽!快來救救紫兒啊!”
  我的聲音隨著清晨的微風飄蕩飛遠,在空曠的東宮內散布回旋,卻沒有任何人應答,隻聽見餘音回響之聲。
  那老道見我大聲叫嚷,立刻向前一步,將拂塵自我頭頂拂過,喝道:“妖孽,還想做困獸之鬥麽?如此呼喊又有何益!”
  我頭頂傳來一陣劇痛,眼前金星直冒,立刻暈厥過去。
  
  不知暈沉了多久,全身突然傳來一陣陣燒灼的痛楚,迫使我恍恍惚惚睜開了眼睛,我發覺自己蜷縮著躺在一個祭壇之上,身體周圍是一團團、一簇簇明亮的火光。
  
  火光借著強勁的北風,威力越來越大,幾乎要將周圍的一切吞噬殆盡,火光映紅了東宮的天幕,映紅了相思湖水,那熊熊燃燒的火焰將空氣變得厚重無比,我的呼吸幾乎因此停滯,忍不住發出一聲聲輕咳,卻在沒有半分力氣叫嚷出聲。
  那老道以法力點燃了三昧真火,烈火並沒有燒著我的發絲和衣裙,卻讓我無限痛苦難過,伴隨著劇烈的疼痛,我發覺雙手正在漸漸蛻變,蕭統幫我精心染過紅色鳳仙花汁液的粉紅指甲漸漸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五枚尖尖的、銳利的小爪刺;柔軟光潔的手腕與掌心漸漸縮小,變成了覆蓋著一層潔白狐毛的狐掌。
  三昧真火的法力果然厲害,似乎連阿紫從西王母處求來的相思子都不能抵擋它的威力,讓我無法在保持人間少女的模樣。
  我心中更加惶恐不安,不久之前,我尚且強烈期盼著蕭統能夠聽見我的呼救聲,期盼著他能夠迅速從同泰寺趕來我身邊救我,可是,此時此刻我卻希望他永遠不要出現,永遠不再看到我變成小狐狸的醜陋模樣。
  正在傷心之際,突然聽見一個女子的聲音傳入耳中,急切說道:“母妃手下留情!”
  我從火光縫隙中向火陣外看過去,蔡蘭曦身披貂裘披風匆匆趕來,跪在丁貴嬪麵前說道:“請母妃聽兒臣一言,兒臣亦曾懷疑過謝妃來曆,可是據兒臣數月觀察,她確實沒有謀害殿下之意,並不一定是妖孽化身。這位道長法力強大,所燃真火強勁,她若是經此火燒灼必定難以活命,殿下如今對她情深心許,若是她有不測,隻恐殿下傷心難過……”
  沈憶霜語氣清冷,截斷她的話說到:“蔡妃姐姐身體尚未複原,該多加保養才是,何必如此關心這妖孽死活?”
  蔡蘭曦見她突然插言,端莊美麗的臉上微露不悅之色,說道:“這‘妖孽’二字,妹妹切勿輕易斷言。我並非不問緣由袒護謝妃,隻因投鼠忌器……你身為沈太傅書香世家之後,莫非連這個道理都不明白麽?”
  沈憶霜被她輕斥無禮,頓時麵帶尷尬、垂首無言。
  丁貴嬪惟恐她們二人不睦,語氣和緩說道:“蘭曦,你不必擔心,太子雖然專情卻能明辨是非,我今日定讓此女在太子麵前顯露原形,讓他明白妖孽之本性,及早回頭。”
  蔡蘭曦不敢與她辯駁,輕聲道:“母妃所言極是。隻是兒臣覺得,既然母妃要讓殿下親眼目睹此情此景,何不命人請殿下回來,當麵對質詢問謝妃究竟是人是妖?將來要如何處置她,亦可交與殿下親自裁決。”
  丁貴嬪似乎覺得她的話有道理,對身旁侍女道:“速請太子殿下回宮。”
  我聽見她們去請蕭統回宮,料定今日必然會遭遇一場大劫,眼淚不停沿著麵頰滑落,腦海中一片空白。
  蕭郎心目中的紫萱,是“夕陽下踏歌起舞的小仙子,是被玄鐵鎖鏈禁錮的小可憐,是害怕雷聲雨點的小妹妹”,更是他朝夕相處、神情眷戀的小紫兒,無論如何都不能是一支來自妖族的小狐狸。
  我的四肢都已變成狐狸形狀,身後漸漸顯現出一條小小尾巴,我盡力躲閃掩飾,將我掩藏在寬大的衣袖內,側身遮掩著狐尾,努力不讓祭壇下的人看見我的異樣。
  那老道並沒有再加大三昧真火的法力,我終於有了一個喘息的機會,可我知道,我一定支撐不了多久。我努力忍受著三昧真火的燒灼,眼看著自己的人形身體一點一滴恢複成翠玉山中的小狐狸模樣,在烈火燒灼中緊閉雙眸。
  仿佛過了很久很久,我聽見侍女們齊聲參拜的聲音:“奴婢參見太子殿下!參見三王爺!”
  熊熊火光掩映中,太子蕭統與三皇子蕭綱的身影先後出現,今日他們前往同泰寺拜訪寶誌大師,皆穿著一套樣式簡潔的素白常服,遠遠看去難以辨認出二人的差別。
  蕭統看見祭壇上升起的烈火,明朗的俊容立刻失色,一邊沉聲問道:“雲華殿娘娘在何處?是何人放的火?”
  祭壇旁一名小內侍見他疾言厲色,嚇得忙道:“謝妃娘娘在祭壇上……奴才等人奉貴嬪娘娘旨意請道長進宮來除妖……”
  蕭綱一個箭步走近,抓住他前襟厲聲喝道:“你說誰在祭壇上?母妃除什麽妖?誰是妖?你給本王說清楚!”
  小內侍戰戰兢兢向丁貴嬪端坐之處看去,嚇得麵無人色、不知所雲。
  蕭統迅速移步走近祭壇,那些守護祭壇的皇宮侍衛見太子欲衝入祭壇火陣中,挺身阻攔卻不敢對他以兵刃相見,一起跪地懇求道:“祭壇火大危險,奴才求太子殿下不要過去!”
  蕭統迅速分開阻擋他的皇宮侍衛向我飛掠而來,我從未見過他動用武功,今日若非情急,他一定不會輕易顯露出一招一式,他身形驟起,隨後又輕輕落在一丈見方的小小祭壇上。
  北風吹拂,火勢劇烈。
  蕭統挺直身體站立在我麵前,頂頂注視著我,眼眸中透出極度震驚的光芒,仿佛還帶著一些淡淡的痛意,讓人無法琢磨其中究竟蘊含著怎樣的情緒,仿佛不敢相信眼前所見到的一切。
  我輕輕低下頭去,不敢再看他,看見他的眼神,我就感覺到心在一片片碎裂,這種痛楚遠遠勝過被烈火燒灼的痛,甚至遠遠超出身體所受之痛的千倍萬倍。
  紫萱的真身,本是一直修行千年的小白狐。
  他此時眼前所見,並非那個長發垂肩、活潑頑皮的赤足綠衣少女,而是一隻眼珠烏黑、通體毛色雪白的小狐狸,因為被三昧真火灼傷了四肢,此刻正虛弱無力地趴伏在祭壇上。
  蕭統終於向我緩緩伸出了雙手。
  我心中一陣難過,盡力躲閃著逃離他的掌握,還是被他牢牢抓住動彈不得,躲避著他的目光,蜷縮成一團,他溫暖的掌心微微顫抖,輕輕撫摸著我頭頂的柔軟白毛。
  我隱約感覺有幾滴冰冷的小水珠落在我的小小額頭上,聽見他輕輕哽咽著說:“紫兒……真的是你麽?”
  我合緊雙眸,隻覺得自卑慚愧,不肯看他。
  他聲音更加輕柔,低聲哄道:“紫兒,你抬起頭來,看一看我,好不好?”
  我聽見他溫柔的聲音,淚水立刻抑製不住地從眼角滲出來,洇濕了睫毛和眼圈附近的軟毛,他從袖中取出那方繡有綠色小狐狸的錦帕,替我輕輕擦拭著淚水,小心翼翼,惟恐碰傷了我。
  我全然不料蕭統竟然對我毫無嫌憎之意,眼淚霎時決堤奔湧而出,將身體的軟毛染濕了一大片。
  他忍不住將我攏在胸前,說道:“原來紫兒送給我的錦帕繡的是自己……你養的那隻小青狐是你的同族姐妹,對麽?昔日在蘭陵時六妹曾告訴我,你與一隻小狐經常在一起,三弟卻說你與你姐姐同住,我早該想到了……若是尋常人間女子,怎能輕易飛簷走壁、設法盜得佛珠,且在一夜之間將勸降信送往壽陽!”
  我無法與他對話,即使說出亦是他所聽不懂的狐族語言,隻能默然流淚。
  他久久注視著我,如同往常一樣在我額頭輕吻,雖然他的嘴唇碰觸到的不再是少女光潔的肌膚,而是略帶粗糙的狐毛,我依然能夠感覺到他心中對我的眷戀和深情。
  此時此刻,我的蕭郎,他並沒有嫌棄我。
  我伸出小手爪試著撫摸他的臉頰,卻不能對他說出我心中的千言萬語,更無法解釋這一切前因後果,我從何而來、為何要留在他身邊。
  他見我痛苦掙紮的眸光,溫和俊朗的容顏浮上一層前所未有的淡淡恨意,輕輕握住我一隻被灼傷的前爪,含淚問道:“我的小紫兒……他們燒傷了你麽?傷口很疼麽?蕭郎對不起你……”
  我仰頭看著她,想告訴他,紫兒沒有受重傷,傷口並不疼,這一切不是蕭郎的錯,不要責怪自己。
  他竟似讀懂了我的眸光,說道:“當日如果不是我堅持娶你入東宮,怎會有今日之事?”
  我見他與我心靈相通,能讀出我的心事,頓時歡喜不已。
  他見我心情開朗,麵容的傷痛之色稍緩,將我緊抱在臂彎中,縱身躍下祭壇,對我說道:“你不要怕,他們既然能傷害你,一定能夠讓你恢複原形。”
  蕭統懷抱著我越過火陣圍防,穩穩落在眾人麵前,他們終於看清了我此時的模樣。
  如我所料,眾人紛紛發出一陣驚慌失措的尖叫聲,“是一隻狐狸!”“妖精,真的是妖精啊!”
  丁貴嬪幾乎站立不穩,向侍女身後躲閃著,帶著惶恐與釋然,聲音微微顫抖道:”竟然是……狐狸精!“
  蔡蘭曦與沈憶霜迅速一左一右扶住她,蔡蘭曦低聲道:“母妃小心站穩了。”
  沈憶霜目視蕭統,秀眸中帶著關切與擔憂之色,細聲急道:“她是狐妖,殿下不要被她所傷,速將她交給道長吧!”
  那老道念祈道:“無量天尊!皇城內今日妖氣衝天,看來便是此物作祟了。”
  惟有蕭綱靜靜而立,神情鎮定得出人意料,他注視了我們片刻,見我四隻手爪皆被火灼成焦黑色,眸中流露出一絲痛意,見那老道猶在念叨不休,忍不住出言喝止道:“夠了,你還要對她如何?她雖然來自妖族,幻化人形後與人間女子並無分別,你以烈火焚燒她,剛才該有多痛?本王終有一日會讓你親身嚐試一番!”
  那老道毫無懼色,向蕭綱坦然行禮道:“老道本是方外之人,早已看淡名利生死,奉貴嬪娘娘之命前來收伏妖孽,一切皆是為二位殿下著想。老道今日若有得罪太子殿下與三王爺之處,請二位殿下寬宥。”
  蕭綱怒斥道:“大膽道人,一派胡言!你苦苦相逼,分明是想將她置於死地,內心究竟有何圖謀?”
  丁貴嬪見狀,站起身道:“世瓚,此女行蹤詭秘、絕非善類,她與你們兄弟結識不久皇宮就接連生變,不但連累了你四弟,或許你六弟府邸中妖氣亦與她有所關聯,你難道還不明白麽?”
  蕭綱跪地叩首道:“母妃,兒臣並非不覺得這些事情與她有關,即使她是異類又如何?這些時日以來,大哥與她在東宮內不是相處甚好麽?並不曾聽說她危害過大哥!”
  丁貴嬪經他提醒,立刻向蕭統說道:“皇兒,速速過來,將那妖孽放下吧!”
  蕭統抱著我靜立許久,卻並未依言向丁貴嬪走近,在原地跪下叩首道:“兒臣不孝,此事不能謹遵母後旨意。紫萱生性天真爛漫,並不似異類女子,她對兒臣一片真心,兒臣與她新婚之時曾指天為誓,必定與她白首偕老,兒臣決不會背棄諾言,懇請母妃放過她。”
  丁貴嬪見蕭統拒絕,秀眸微帶疑色,說道:“皇兒,你身為當朝太子,難道因為一句承諾便與她相伴終生麽?你將來執掌大梁天下,世間美貌女子數不勝數,何苦對一隻孽畜如此執著?”
  蕭統聞言道:“母妃,在兒臣心目中,此時的紫兒與以前並無分別,並不是異類狐族……兒臣從無求取天下美人之意,隻要讓紫兒留在我身邊,此生別無所求。”
  丁貴嬪怔了怔,加重語氣道:“倘若你父皇與朝臣得知此事,你如何對天下萬民解釋?”
  蕭統神態平靜,低頭思忖了片刻,輕聲說:“兒臣若不是太子,自然無須對任何人解釋。”
  丁貴嬪臉色頓時變化,眸中隱然有淚,聲音微顫道:“你此言何意?難道你為了那妖孽,竟然……連皇位都不肯要了麽?你父皇精心栽培你二十餘載,難道你就如此回報他?你為了一隻來曆不明的狐狸精,居然不願對任何人作解釋?”
  蕭統見母親落淚,伏地叩首道:“是兒臣不孝,讓母妃如此生氣,兒臣並不想辜負父皇母妃的期望。紫萱隻是一隻法力微弱的小狐狸,請母妃不要再用法術折磨她,讓她恢複人形。”
  丁貴嬪似乎想說話,她身旁老道低聲細語了數句。
  仿佛就在一瞬間,那些皇宮侍衛齊齊向蕭統站立之處掠過來,他們一部分出手圍攻蕭統,一部分自他懷中搶奪我。
  蕭統俊容霎時變色,他雖然修習過一些武功,卻難敵那些訓練有素的大內高手,況且此時他們以多欺少數人強攻而上,過不多時,便被八名侍衛困住,一名侍衛趁他舉手招架之機,一把將我從他手中奪了過去。
  我聽見他大聲呼喚:“紫兒……”後不久,聞聽數聲“叮當”聲響,那一套曾經鎮過我的玄鐵鎖鏈就套在他的手腕上,蕭綱的情形並不比他好,同樣被皇宮侍衛所製住。
  那些侍衛將我丟棄在空蕩蕩的祭壇,我心中隱隱已有預感,接下來會有怎樣的命運降臨在我身上,那老道再次念咒點燃三昧真火,不是為了讓我顯露原形,而是為了取我性命,從此斷絕後患。
  當熊熊大火燃起之時,我看見了蕭統憤怒與失望、痛楚的表情,他那雙如水般清澈的明眸中透出了前所未有的哀傷與失落,甚至,還帶著明顯的恨意,玄鐵鎖鏈鎖住
  
  
 
  
  
  
  
  了他的手腳,讓他不能行動,更不能離開。
  他們不但要蕭統親眼目睹我的真身,更要他親眼目睹我的死亡,讓他從此對我斷了思念之情。
  蕭綱看著我在烈火中惶恐躲閃,整個人如同瀕臨瘋狂一般,掙紮著大聲呼喊道:“母妃,求您不要如此對紫萱!你這無良妖道,我日後若能如願,必定不會放過你……決不會放過你!紫萱!我的萱兒!我的萱兒!”
  蕭統定定凝視著我,沒有發出任何呼喊,就在最後一抹火光掠過我眼前,將他的麵容遮掩起來時,我清清楚楚看見了他眼中的情緒。
  是絕望。
  一種百般無奈、怒不可遏、傷心自責匯集而成的、深深的絕望,仿佛這世間從此以後,再沒有任何事情可以讓他動容、讓他眷戀。
  20颯杳舞回風
  烈焰高達丈許,三昧真火炙烤著我的每一寸肌膚,仿佛要將我全身的血液烘焙至沸騰,我完全無力反抗,盡量蜷縮著身子,讓自已變成小一些、更小一些的團,以避免那些火苗將我身上的柔軟白毛點燃。
  四肢的灼熱痛楚感覺讓我幾乎暈厥過去,就在我感覺自己快要化為灰燼的一刻,我耳畔響起了眾人此起彼伏的一陣驚呼聲:
  “風向變了,刮南風了!”
  “火苗向我們竄過來了!”
  “快保護貴嬪娘娘!保護二位殿下!”
  “冬天怎麽會有南風,難道……她真的是妖怪?”
  熊熊的火焰突然從我身體周圍向南麵轉移,將我從窒息的邊緣解救出來,迷迷茫茫中,我耳畔響起了一個熟悉無比、溫柔親切的聲音:“紫萱,不要怕,媽媽來救你了。”
  是媽媽,是阿紫的聲音!
  我睜紮著四處張望,祭壇上空飄落一片紫色的雲,雲端之上那身穿著紫色雲霞錦衣的仙女,麵貌與我頗為相似,卻更加柔美、更加風情萬種,她全身散發的氣質帶著無窮魅惑,讓無限遐想而不敢輕易褻瀆。
  她揮動輕柔迤邐的水袖,舉手投足優美動人,如在雲朵之上翩翩起舞,那些凶猛劇烈燃燒的三昧真火隨著她的舞姿,漸漸微弱、漸漸熄滅,我終於擺脫了烈火焚燒的痛苦。
  蕭綱停止了掙紮與呼叫,向阿紫與我看過來,緊張狂亂的表情頓時釋然。
  蕭統被玄鐵鎖鏈束縛在小亭內的圓柱上,明眸依稀有晶亮閃爍,俊朗的麵容帶著無限悲涼。他靜靜注視著我,並沒有像眾人一般驚訝阿紫出現與火焰熄滅,似乎想對我說什麽,卻沒有說出一句話,有兩滴晶瑩的淚珠從他的眼角溢出,漸漸滴落。
  我心頭一陣劇痛,盡力掙紮著爬起,卻因四肢被燒傷而站立不穩,剛剛站定就跌倒在祭壇上。
  蕭統怔立了片刻,突然向前邁出一大步,向祭壇走來。
  我萬分驚訝,不知他是如何掙脫那堅固無比、連狐族法術都無法解脫的玄鐵鎖鏈,無意中瞥見他的衣袖與錦袍下擺都沾染著絲絲血痕,頓時明白他是運用內力,以自已的血肉之軀將玄鐵鎖鏈解開。
  那一瞬,我淚如雨下、心痛如絞,昂首大呼道:“蕭郎不可如此,不要因為紫兒傷害自已……”
  這聲“蕭郎”傳入眾人耳中,自然並非人間少女的說話,隻能是一聲小狐狸的低低嗷叫。
  蕭統何乎聽懂了我的呼喚一般,輕聲應道:“紫兒。”
  就在他即將靠近祭壇、接近我的時候,一雙美麗潔白的玉手將我輕輕抱了起來,微歎道:“紫萱,我的孩子!”
  我趴在阿紫肩膀上嗚嗚咽咽哭泣,喚道:“媽媽……”
  阿紫撫摸著我僵直的身體、紅腫的眼晴和焦黑的四肢,輕聲道:“我的小紫萱……媽媽將你送來人間 ,卻不曾料到你會受到如此折磨。一切昔因你對人間男子心存愛意,媽媽早已告誠過你不可對他們動真情,如今你因那太子而受苦,他除了眼睜睜看著你去死,還能為你做什麽?”
  蕭統聞言停下了腳步,表情透出痛芝和無奈之色,卻沒有為自己作任何辯解。
  我見阿紫語帶譏諷當麵斥責他,身休在她懷中顫動了一下,搖頭說道:“媽媽,此事與蕭郎無關,是她們設計並他鎖了起來……他心中也很難過,請媽媽不要責怪他!”
  阿紫足尖輕點,騰身飛躍至宮殿頂,秀媚的雙眸中透出涼意,向眾人發聲說道:“紫萱是我的女兒,誰敢設計傷害於她?”
  我們身處東宮高處,丁貴嬪等人窺見她的麵容時,那老道似乎有所悟,說道:“狐族果係一脈相承,原來這小狐妖是她的後代!”
  丁貴嬪為躲避突然而至的火苗,移步藏身在一根圓柱之後,此時才側身看來,她盯視著阿紫年輕美麗的麵容,迷惑不解詢問道:“道長此言何意?莫非道長昔日見過她們麽?”
  那老道說:“稟貴妃娘娘,前朝潘貴妃與她麵目相似,她們想必都是狐妖……”
  阿紫冷笑一聲,說道:“牛鼻子道士,你如此折磨我的女兒紫萱,今日我必定不會與你善罷甘休,我是人是妖與你何幹?看招吧!”
  那老道神色微變,羊起拂塵念動咒語,阿紫一手抱著我,一手水袖輕揚,輕輕將他的拂塵卷起投擲入相思湖中,那老道欲燃三昧真火,阿紫舉袖引來南風,他的真火並水傷及阿紫,反而將他自己的道袍燒穿了數處,他被阿紫衣袖拂中跌坐在地,神情霎時狼狽不堪。
  我見阿紫欲對丁貴嬪揮袖,急忙製止道:“那是蕭郎的親生母親,媽媽不要傷害她!”
  丁貴嬪大驚失色向後躲閃,她身邊一名年長些的侍女驚恐萬狀,早已不由自生跪倒在地,不停叩首說道:“奴婢叩見潘妃娘娘!叩見貴妃娘娘!”
  阿紫停下向那侍女說道:“桃葉,你還記得本宮麽?”
  那侍女桃葉認識阿紫,必定是前朝南齊宮女,見阿紫輕輕說出她的名字,不知是激動還是惶恐,含淚應答道:“昔日貴妃娘娘在玉壽宮之時,奴婢專司娘娘梳理發髻……原來貴妃娘娘果真是天上仙女下降……”
  阿紫的眸光漸漸轉移到蕭統身上,問道:“你曾迎娶過我的女兒麽?”
  蕭統神情平靜,說道:“回稟夫人,晚輩今年春天在蘭陵與令愛紫萱相識,一月前父皇昭告天下,令晚輩迎娶紫萱入東宮為妃,隻因當時不知她的真實來曆,不曾麵見夫人求娶,請夫人原驚晚輩失禮之過。”
  他身為梁國太子,對阿紫以子婿待嶽母之禮儀相待,口稱“夫人”以“晚輩”自居,態度誠懇、語氣恭謹。
  阿紫凝神視他片刻,淡淡應道:“你大可不必如此謙稱,紫萱本非人間女子,與你人妖殊途,既然是異族,便不可隨意違反天理倫常通婚。這樁婚事就此作罷,我須得帶我的女兒回家去。”
  我雖早有預料阿紫會有此一說,乍然聽見還是心中一痛,不由自主含淚向蕭統看去,對他說道:“蕭郎,我不要回家!”
  蕭統手腕上依然套係著那條堅韌無比的玄鐵鎖鏈,他輕輕屈膝跪地,對阿紫說:“夫人如此愛護紫兒,可曾問過紫兒自己的心願麽?東宮如今就是紫兒的家,請夫人不要帶走她。”
  我眼淚直落,仰頭看阿紫。
  阿紫語氣冷淡,說道:“紫萱遲早都會位列上界仙班,隻因她生性純真,才會受人間男子引誘而羈留於此,你將她留在身邊數日,已是莫大的福氣!難道還妄想與她一生一世白首偕老麽?你們之間緣份已盡,又怎可強求?”
  蕭統挺直身體,輕聲道:“我不相信,若是緣份已盡,紫兒怎會還記得蕭郎、呼喚蕭郎?”
  阿紫傲然道:“縱使她記得你又如何?你若強留她在此,隻恐你們二人日後難以逃脫天意懲罰。”
  蕭統語氣雖輕柔,表情卻堅定執著,說道:“倘若夫人肯將紫兒留下,我會日夜向上天祈禱,是我強行將紫兒留在人間,倘若她會因為私自嫁與我而遭受天意懲罰,請上天將所有懲罰都降臨在我一人身上,所有罪責皆由我一人承擔!”
  阿紫凝望著他一眼,默然不語。
  蕭統見她不置可否,在冰冷的雪地上向阿紫叩首三次,說道:“懇請夫人成全!”
  阿紫依然麵無表情。
  丁貴嬪見狀,早已淚水如泉湧,衝到蕭統身側扶起他道:“皇兒!”
  蕭統輕輕抬起頭,不肯站起,向她道:“這些禮儀本是為人子婿應盡之本分,兒臣迎娶紫萱之時就該對夫人叩拜,母妃無須為兒臣擔憂。”
  丁貴嬪忍不住痛哭出聲,仰首向阿紫說:“潘妃……你是神仙也好,是潘妃也罷,請聽我一言!我隻是一介普通人間婦孺,遠遠不及你神通廣大……可是,我會心疼我的皇兒!”
  阿紫終於不再沉默,視丁貴嬪道:“你心疼你的皇兒,難道我就不愛護我的女兒麽?我女兒紫萱降生千年以來,從未經受過這般痛苦折磨!你們適才又是如何對待她?”
  丁貴嬪哭道:“如此寒天,我皇兒身為大梁太子拋卻身份參拜你,你怎可對他如此不理不睬?”
  阿紫微有不悅之意,揚聲道:“若說梁國太子身份高貴,相較於天下之霸楚國大公主又如何?南梁國苟且偏安於小小一隅,帝位不過二世、江山氣數不過百載,豈能與大楚國相提並論?”
  我聽得明明白白,隻覺無限震驚。
  阿紫向來對我的身世諱莫如深,個日若非與丁貴嬪鬥氣,一定不會讓我知曉我確實曾經有過一個人間的親生父親,她說我的身份是“天下之霸楚國大公主”,難道我降生的時代是千年前的楚國稱霸時代?
  倘若我真的是公生,我的父親豈非就是昔日楚國的帝王之一?他會是哪一位楚國君主?
  蕭統明眸向我看來,說道:“一千年前五霸爭雄之時,楚國帝王應是楚莊王…… 夫人適才所言大梁國運若是天意,自然無法逆轉。但是,隻要父皇與我在此位一日,我們必定勤躬政事、愛惜子民,讓大梁國臣民安居樂業。”
  阿紫柳眉徽挑,輕哼了一聲,說道:“蕭衍得位不正,治下不嚴,梁國之弊政多矣!以你一人之力,豈能力挽狂瀾?”
  蕭統並不與她辯駁,跪立在地,緩緩道:“我一定會盡力而為。無論紫兒是蘭陵孤女還是楚國公主,在我眼中並無分別。請夫人念及紫兒年幼,不要仿害她。”
  阿紫不禁冷笑道:“我怎會舍得傷害我的親生女兒?傷害她之人並非是我,卻是你身邊之人!你若有能力保護她,今日紫萱就不會孤零零獨自趴在祭壇之上任人肆意欺淩,若非我及時到來,她就要魂飛魄散於此處。我怎會讓我唯一的女兒在人間再曆一次劫難、再冒一次險?你不必說了!”
  蕭統唇邊掠過一絲蒼涼的笑意,看著我說道:“小紫兒,蕭郎對不起你。”
  阿紫似乎不欲再與蕭統多言,抱起我縱身躍上天空一朵紫色雲彩,漸漸向天邊飄動。
  蕭統踉蹌跟隨了數步,俊美的麵容一片蒼白,明眸失去了原有的光澤與神采,嘶聲喚道:“紫兒!”
  我從未見他如此傷心自責之態,癡癡凝望著他白衣玉立的身影,淚水潺潺而下,大聲叫道:“媽媽,求您放了我吧,我不要離開人間!不要離開蕭郎!讓我留下來吧!”
  阿紫柳眉徽挑,絲毫不為所動,低頭向我道:“紫萱,不要怪媽媽狠心分開你們,你若是執意跟隨於他,隻會給他和你自己帶來無窮無盡的災劫。況且感情之事本是一場遊戲,世易時移、時過境遷,你一定可以慢慢忘記他的!”
  我眼看著蕭統的白色身影由大漸小,不斷掙紮,拚命搖頭道:“不,我不走,我不走,媽媽,求您放了我吧!”
  蕭統追趕著我的影子,眸中的絕望之意更加明顯,仰首呼道:“紫兒…… 記住,無論今生來世,蕭郎永遠都會記得紫兒,亦決不敢忘記對紫兒的承諾!”
  
  我痛徹心扉,淚眼模糊中,他的白衣身影終於凝固成小小的白點,漸漸消失不見。
  
  心口一陣突如其來的疼痛感覺,將我從渾渾噩噩中驀然震醒。
  決別,原來今日就是我與蕭郎訣別之時。
  我所擔心的一切,競然來得如此迅速、如此突然,昨晚我們還甜蜜依偎在昭文殿中籌劃著除夕出遊,此刻卻已天人永隔,或許在他今生今世裏,我們再也無法相見!
  我眸光轉視身旁一片片悠悠飄蕩的白色浮雲,遙望人間大地,忍不住在漫無邊際有天空放聲大哭。
  阿紫輕歎了一聲,衣袖輕拂,我立刻失去了知覺。
  我悠悠醒來的時候,隱約聽見耳畔有女子柔婉唱歌的聲音,其歌曰:“微風清扇,雲氣四除。皎皎亮月,麗於高隅。興命公子,攜手同車。龍驥翼翼,揚鑣踟躕。肅肅宵征,造我友廬。光燈吐輝,華幔長舒。鸞觴酌醴,神鼎烹魚。弦超孑野,歎過綿駒。流詠太素,俯讚玄虛。孰克英賢,與爾剖符。”
  熟悉的曲調。
  熟悉的歌聲。
  阿紫將我帶回了我曾經修行千年的故鄉――翠雲山。
  (卷三完結)
  1燕飛雲杳杳
  自盤古開天辟地之時,混沌裂為三大界。
  天界,斯神匯集之她;地界,斯鬼積聚之所;人間界,萬物生靈皆長於其間。
  惟有妖族居無定所,在三界之中穿行遊離,妖狐一族先祖曆經曲折磨難,於數萬年前尋覓得一處所,其地位於三界交匯處,然而既非天界、亦非仙界、更非人界,自在逍遙獨處一隅,非妖狐族類不得其門而入。
  這塊神秘妖族之地名為臨海群島,此島主峰高達萬丈,峰頂直插天際雲霄,其山體常年被白雪覆蓋,然四季鮮花盛開不敗、樹木蒼翠成林,亦稱翠雲山。
  一番人間遊曆後,我回到了修行千年的翠雲山。
  阿紫留下一名侍女采月照顧我,匆匆趕回西王母處籌備蟠桃盛會,細心的采月每日都會替我將新摘的四葉靈芝草捏碎成汁液,輕輕敷貼在那些被灼傷之處。塗完靈芝汁液後,我會靜靜俯臥在海灘旁,任由濕潤微涼的海風拂過我的身體,將我身上的白色軟毛吹起。
  一隻隻仙鶴、海燕、海鷺鷥從蔚藍的天幕掠向直上雲霄的山峰絕頂,我的思緒漸漸迷茫飄遠,在眼前閃爍不停的依然是那白衣玉立的身影、那神態端莊高潔俊雅的麵容和那一雙明如秋水的雙眸。
  我遙望著茫茫大海,側耳傾聽著潮聲起伏,心中無限悵惘迷茫,相思如同一杯淺斟慢飲的苦酒,一點點、一滴滴,滲入我的心扉,讓我避無可避,不得不忍受那些煎熬與傷痛。
  “行行複行行,與君生別離”,蕭郎是否知道,遠在天涯海角的紫兒正苦苦思念著他?我的蕭郎,此刻是否會如我一般,因思念著紫兒而心痛?
  日起,日落。
  日起,日落。
  日起,日落。
  轉眼數日飛逝,經過采月的細心照料,我被三昧真火灼傷的四肢傷口大為好轉,偶爾還能在柔軟的地麵上行走幾步。
  曙光乍現時,我試著踩踏上柔軟青翠的草地,一步步挪移到四季常春的翠雲山果園中,見那些果樹枝頭結滿了一串串圓而發亮的葡萄果,色澤或晶瑩翠綠、或通透紫紅,我走到一株樹下時,恰好有一粒鮮果從枝頭隨風飄落下來。
  我伸出雙爪,輕輕接住了那顆葡萄,怔怔注視著它,回想起蕭統在身邊鼓勵我嚐試吃葡萄的情景,眼淚霎時滴落其上。
  決定葡萄酸澀與否,並非果實自身,而是品嚐它之時的心境,倘若沒有蕭郎在我身邊,即使我能夠永生不滅,所品嚐到的葡萄果必定再不會有甘甜滋味,可是――倘若果真如此,成仙、永生又有何意趣可言?
  我輕輕剝開外皮,將它貼近唇畔,有意用舌尖舔舐著它的酸澀汁水,慢慢回憶著昔日的快樂時光。
  身後突然傳來一個清脆嬌嫩的聲音道:“難道翠雲山 中還有小狐狸喜歡吃葡萄麽?”
  我聞聲回頭,見果林中站立著一名身穿粉紅色紗衫、梳理著雙髻、手提花籃的小女童,年約八、九歲,一雙清亮水靈的眸子正盯著我仔細端詳,還拍著手笑嘻嘻說道:“原來你就是紫狐狸的女兒紫萱,長得真可愛!”
  我從未見過這小女童,心生好奇,問道:“小妹妹,你是誰?”
  那小女童聞言“咯咯”大笑,說道:“我可不是你的小妹妹,若是細細算起年紀,或許我比你媽媽阿紫還要大上許多呢!按輩份你該叫我阿姨才對!”她頓了一下,又笑咪咪說:“你的四肢傷口都好些了麽?被三昧真火灼傷,惟有我南海的四葉靈芝草才能醫治好!”
  我見她模樣神情皆是年幼女童模樣,語氣卻頗為成熟穩重,想起采月為我治療傷口的靈芝草並非翠雲山中所產,心中立刻頓悟,對她說道:“謝謝前輩!不知前輩如何稱呼?”
  她將手中小花籃置於地麵,笑道:“你猜猜我是誰?”
  她話音剛落,眼前一道白光現,小女童頃刻從我麵前消失。
  我走近那一隻古藤編積的小花籃,見籃內斜斜放著數株靈芝仙草,大多數皆為淺綠之色,惟有一株色澤淡紅,枝莖上隱隱透出玲瓏剔透的異彩眩光,散發出淡淡的清冽氣息。
  我未曾料到眼前這年幼女童竟是阿紫時常提及的知交好友、修行數萬年的南海靈芝仙子,不禁大為驚奇,急忙把小花籃捧起,對她恭恭敬敬說道:“紫萱見過靈芝前輩!”
  淡紅色靈芝革輕輕搖顫,不久即重新幻化為女童,她粉紅的小臉帶著笑意,聲音宛若銀鈴,說道:“你不用叫我前輩了,和你媽媽一樣稱呼我靈芝吧!我此番受你媽媽之托前來相助你與另外一隻小狐狸幻化人身,你可高興麽?”
  我聞言微覺欣喜,問道:“青蒿與我還能變成女孩子麽?”
  靈芝微現得意之色,從袖中取出一枚玲瓏剔透的水晶如意,舉起給我看說:“當然可以。你認識此物麽?”
  我仔細凝視了半晌,搖了搖頭。
  靈芝道:“是我舅舅的寶物通天如意,此物不但能夠上窺天庭、下探地府、中觀人間萬象,還能讓妖族恢複人形。翠雲山中的小狐狸運氣都不錯,我向舅舅借來了如意,無論你們受過怎樣的傷害,都可以恢複到原來的模樣!”
  她言畢即將通天如意執在手中念動符咒,如意散發出一圈圈炫目的綠色光影,我感覺身上傳來陣陣清涼,連四肢的傷口都不再像剛才那樣痛楚難受,不禁微微合起雙眸。
  睜開雙眼時,我幾乎喜極而泣。
  烏黑的秀發垂落胸前,纖細的手指和修長的雙足,一切依然如故,完全恢複到了被三昧真火焚燒前的狀態,借助靈芝仙子的通天如意,青蒿與我終於不用再以狐形示人,可以重新幻化為人間女子。
  我心中無限感激,對靈芝說道:“謝謝靈芝阿姨!”
  靈芝語氣輕快,露出清新可愛的笑容,說道:“你別忘了繼續每日塗擦那些靈芝草汁液,再多五日後你就能夠恢複正常。到時候喜歡什麽好吃的好玩的,也都可以盡情享用了。”
  我嚐試著行走了數步,舉目俯視海島,見海麵波瀾起伏、仙山雲霧繚繞,渺渺不知身在何處,油然而生失落與空虛之感,更加思念春光明媚的蘭陵與江南,向靈芝詢問道:“阿姨,我想去人間走一走,可是我不會飛行,更不會潛水……不知如何前往?”
  靈芝側頭想了一想,遙望海麵說道:“翠雲山位於三界之外,距離人間恐怕遠遠不止十萬八千裏呢!你為何要去人間?翠雲山中不好麽?你若是覺得悶了,不妨隨我去南海住住。”
  我見她問及我為何去往人間,眼前浮現出臨別時蕭統唇角那一抹蒼涼而絕望的微笑,眼淚霎時傾瀉而下,說道:“人間……還有我擔心記掛之人,他並沒有傷害過我,可是媽媽擔心我會被他們欺負,所以將我帶了回來……”
  靈芝仿佛聽得稀裏糊塗,睜大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看著我,見我大哭,急忙勸道:“莫哭莫哭,你完竟有什麽為難之事,不妨對我說出來,或許我能夠幫助你!你這樣含含糊糊,我可聽不明白!”
  我見她純真爛漫的麵容布滿疑惑,心道:“她雖然修行了數萬載,卻是草木化身,與我們狐族並不相同。她或許根本不懂人間情愛之事,即使我對她說出真相,她恐怕亦難以理解。”
  我思及此處,猶豫不決,不知該如何對她開口。
  靈芝並不追問,將手中如意搖了一搖,向我說道:“你若是說不出來,我就自已看!”
  我驚訝無比,急忙探頭向如意看去。
  通天如意頂端鑲嵌著一枚精致的紅色寶石,靈芝念動咒語時,那紅寶石漸漸越來越明亮,猶如一麵銅鏡。銅鏡中不斷顯現出許多人影,種種場景儼然便是我在蘭陵、在徐州、在建康與蕭統相處情景之重現。
  我清晰看見我與蕭統新婚、看見我們同赴詩酒之會、看見青蒿與綠萼相鬥,看見郗後之死,看見丁貴嬪與那老道將我捉住放置在祭壇之上,還有我被阿紫帶走,與蕭統被迫分離的痛苦情形。
  我凝視著紅寶石內蕭統的白衣身影,情不自禁哭出聲道:“蕭郎!”
  靈芝的開心表情漸漸凝固,立刻將如意藏在身後不肯再讓我看,向我說道:“你心中所牽掛之人,難道就是這位人間梁國太子麽?”
  我含淚點頭,答道:“是的,一切皆是如意所顯現的那樣……我媽媽惟恐我們受天意懲罰,又擔心他們會傷害我,所以不肯將我留在他身邊……可是,我想念蕭郊……”
  靈芝烏溜溜的大眼轉動了一下,問道:“想念?如何想念?”
  我支吾半天說不出口,默默垂淚。
  靈芝似乎不忍見我哭泣,咬了咬唇,勸說道:“你且別哭,我先將另一隻小狐狸治好,然後再幫你設法見他一麵,好麽?”
  如同在茫茫黑夜窺見一絲光明,我驚喜抬頭,麵頰上淚痕猶在,將信將疑問:" 真的麽?”
  靈芝點頭道:“真的。你媽媽不讓你留在人間,自然有她的道理,其實倒也不必如此決絕,見他一麵應是無妨,不過你可不要讓你媽媽知道是我幫你前去的!”
  我忙應道:“我明白!謝謝阿姨!”
  青蒿所居之處位於翠雲山東麵的一個小小山洞,洞口盛放著各種鮮花,有玫瑰、月季、紫藤等等,她向喜歡熏香,所種植的花草皆是又香又美的仙界上品。
  我與靈芝一起越過清清的溪流走到洞口處,向內呼喚青蒿我數聲未見她應答,回頭四處張望時,卻見一個小而靈動的青色身影從花叢中飛掠而出,說道:“你們有事尋我?”
  我俯身對她說道:“青蒿,媽媽從南海請來靈芝仙子相助我們恢複人形,你看!”
  青篙抬眸見我此時正是人間女子的模樣,頓時歡喜不已,向靈芝說道:“有勞前輩相助!”
  靈芝將通天如意取出,如同前番對我施法一般將青蒿變成人形,青蒿疾走奔至溪流畔觀看自己的倒影後,回頭緊緊擁住我肩膀,喜極而泣道:“紫萱,我們終於變回來了!我們終於不再是小狐狸了!”
  靈芝見她興奮喜悅之態,仔細端詳著她,詢問道:“小青狐,為何你體內全無真氣?莫非失去體內神丹了麽?若是如此,我回南海問問舅舅,讓他設法救一救你。”
  青篙並不諱言,說道:“我在人間與梅花精相遇時被她打傷了,其實如今已與普通狐類無異,至多隻有幾年壽命。前輩能夠助我恢複人形,我已是萬分感激,並不敢奢望延續性命,倘若能在餘生之年暢遊三界、遍曆美景,便足以慰心了。”
  靈芝視她片刻,突然拍手笑道:“很好,我很喜歡你這灑脫的性格!我收你做徒兒吧,你願意隨我回南
  
  
  
  
  
  海去麽?”
  我十分意外且驚喜,靈芝仙子法力高強,她肯出麵相助,青蒿日後之事自然無需擔憂,青蒿同意驚訝不已,隨即向她跪拜叩首道:“徒兒參見師父,徒兒願意前往南海!”
  靈芝手提著小花籃,向我說道:“你與我們同去南海小住數日如何?”
  我正欲點頭,忽然隻覺頭腦中又一陣暈眩襲來,幾乎站立不穩,青蒿迅速扶住我,說道:“你的傷尚未大好,還是留在翠雲山中為是!”
  靈芝神情微有變化,眸光露出疑惑之色,說道:“那人間道士的三味真火法術不過泛泛而已,我的靈芝草向來極有效用,你為何還會如此虛弱?”
  她向我走近一步,盯視我臉色半晌,又捉住我一隻手靜聽脈息後,向我微笑著眨了眨眼睛。
  我不知她何意,問道:“我怎麽了?”
  靈芝爽快說道:“紫萱,你聽著,你與那人間男子.......你此時懷有身孕了!”
  我驚聞此訊,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竟然真的懷上了蕭郎的孩子!
  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讓我苦澀幹涸的心田如沐甘泉,我低頭看著自己依然如故的身體,驚喜得有些手足無措,轉頭看向青蒿,一時竟然說不出話。
  我一直期盼著、等待著能有一個屬於我們二人的孩子,卻沒有料到是在此時此刻、與蕭郎痛苦分離之後才發現了它的存在,倘若蕭郎此時在我身邊,不知他會何等激動與歡喜?
  青蒿秀眸轉動,向靈芝道:“師父確定紫萱腹中有她那蕭郎的骨肉麽?不知這個孩子何時能夠降生?”
  靈芝看看我們,說道:“你們狐族與人間男子結合生下的依然還是小狐狸,隻是妖族孕期遠遠比人類長,人間十月懷胎,妖族至少需要十載。她成形才不過一月之久,若要等到它降生,最快也要到十年之後了!”
  我雖然希望盡早見到我和蕭統的兒女是何等模樣,但是無奈狐妖族天生體質如此,這個等待的過程無限漫長,雖然微覺遺憾,總勝似全然沒有,蕭統今年二十五歲,等到他三十五歲那一年,他就可以看見我們共同擁有的孩子。
  我略帶羞澀,輕聲說:“我會保護好我和蕭郎的孩子,我會耐心等待他出生......蕭郎一定會喜歡他的!”
  青蒿柳眉微蹙,語氣略帶擔憂,說道:“紫萱,太子既然知道我們來曆,你就如此確信他不會介意你們母子的身份麽?十年之後,或許他在皇宮內早已姬妾兒女成群,不會在意你和你的孩子了......”
  我搖了搖頭,說道:“蕭郎他一定不會忘記我,不會廣納姬妾。”
  青蒿道:“你莫要忘記他除你之外,東宮本來就有兩房姬妾,況且皇帝如今出家為僧,太子日後若是登基稱帝,後宮怎會沒有妃嬪?他又何愁沒有子嗣?”
  我眼圈微紅,依然搖頭說:“或許別的皇子會如此,蕭郎他一定不會。”
  青蒿似乎想說話,終究還是忍住,並未與我辯論。
  靈芝突然插話道:“你們二人倒也不必爭論,若想知道他此時在人間情形並不難,看看通天如意即可!”
  通天如意的紅寶石散發出璀璨光芒,我心中對蕭統的思念之意更增,迫不及待向其中看過去。
  寶石內所現赫然正是阿紫攜我踏雲離開人間、離開東宮後的情形。
  2木落浦蕭蕭
  東宮,清晨曙光乍現。
  阿紫所架紫色浮雲漸漸飄遠,蕭統追趕著我們的蹤影,仰首大呼道:“......無論今生來世,蕭郎永遠都會記得紫兒.......絕不敢忘記對紫兒的承諾!”
  當那片紫雲驚入天際、消失在雲層深處時,他仿佛從夢中驚醒一般,不顧手足之上仍掛係著沉重的玄鐵鎖鏈,飛身向皇宮東側的一座高台直衝而去,那座高台正是宮中欽天監夜觀天象所用“觀星台”,亦是皇城內最接近天空之處。
  眾人大驚失色,數名小內侍跟隨在他身後登台,齊聲呼喊道:“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蔡蘭曦並未移動腳步,靜靜站立在原地。
  沈憶霜眼見蕭統如此反常飛奔,側身對蔡蘭曦道:“姐姐為何不去勸阻殿下?殿下對姐姐向來敬重,姐姐若去相勸,殿下必定肯聽......我們一定要助他忘記那妖狐才好!”
  蔡蘭曦語氣冷淡,說道:“你要我如何勸阻他?是誰在母妃麵前屢次進讒言指謝妃為妖、讓母妃宣召道士進宮驅逐?你心中想必比我更加清楚。”
  沈憶霜臉色頓時變得十分難堪,說道:“看來姐姐雖然臥病在金華宮內,對東宮之事依然了如指掌,妾身佩服之至。不過謝妃真身為狐妖卻是眾人親眼所見的事實,姐姐身為東宮主位,莫非不願肅清宮廷,有心容忍東宮藏汙納垢麽?”
  蔡蘭曦見她不但自以為是,而且咄咄逼人,麗容更加嚴肅凝重幾分,說道:“她雖為狐,卻能設身處地為殿下著想,即使心中有情亦不肯輕易與殿下相認,唯恐禍及心愛之人......這番情意,恐怕有些世間之人亦難以做到。我的確不應該一再容忍東宮內故意興風作浪之人,如今是該肅清宮廷了。”
  沈憶霜麵容一陣紅一陣白,遠望著眾人皆匆忙追趕蕭統而去,淚光瑩然道:“妾身何嚐不是為了殿下著想,才會想那妖狐驅逐出宮......”
  蔡蘭曦冷冷說道:“如今你都看見了?結果可曾遂你之意?”
  沈憶霜被她問住,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她,隻得以衣袖掩麵低泣。
  蕭統站立觀星台上凝望天際,仿佛入定一般,對台下跪倒眾人的呼喚哀懇之聲充耳不聞。
  丁貴嬪扶著一名侍女的手匆匆步上觀星台,她氣息稍定,說道:“皇兒,你待要如何?那狐妖化身飛天,難道你要跟隨她而去麽?”
  蕭統輕輕合眸,眼角微有淚痕,對丁貴嬪的話卻毫無反應。
  丁貴嬪見狀掩麵哀慟,泣不成聲說道:“皇兒.....如此不顧禮儀、不思後果,這是瘋了麽?你難道忘記了你父皇臨去之時對你所托?你是舉國上下尊重景仰的儲君,不是一介平民百姓!你若如此對那妖狐執迷不悟,大梁江山日後托付何人?”
  蕭統終於聽見了她的話,卻並未回頭,輕聲答道:“諸位兄弟中不乏德才兼備之人,三弟五弟他們文韜武略皆精,堪為儲君。”
  丁貴嬪淚水溢出眼眶,說道:“我的維摩兒......你心中在怨恨母妃麽?看來你被那狐妖迷惑甚深,竟然幾次三番因她說出此言!你的兄弟雖多......你可知道,你才是我心中最引以為傲的兒子?當日在襄陽,若非腹中有你,我怎肯忍辱負重、苟且偷生於官婢之中?你若是不肯要這太子之位,我亦不勉強你......隻不過,今日便是你我母子分別之時了!”
  她說完此言,摔開身旁侍女,迅速向觀星台畔奔去,似乎欲當著蕭統之麵投身台下。
  觀星台畔眾人見她舉動異常,齊聲驚呼道:“貴嬪娘娘!”
  蕭統身影迅疾而起,飛掠至台畔將丁貴嬪衣袖拉住,雙膝跪地,向她叩首道:“請母妃息怒,兒臣知錯了!”
  丁貴嬪並不回頭看他,含淚望向城北同泰寺的方向,說道:“你有何錯?你追隨你那心上人去吧,你父皇教誨之恩,我與你的母子情分,今日都斷絕與此台之下!”
  蕭統眸中淚光乍現,抬頭注目丁貴嬪,隨即緩緩低下頭去,說道:“兒臣適才當中失態,辜負了父皇母妃昔日教導,兒臣日後絕不敢再如此,請母妃責罰兒臣之過錯。”
  丁貴嬪拭淚回頭,說道:“你肯安心做太子了麽?”
  蕭統神情肅然,點頭應許。
  丁貴嬪又追問道:“那麽,你今日在母妃麵前起誓,從此在宮中不再提起那妖狐的名字,不再因她而悲哀痛苦,不再想起她,徹徹底底忘記她,隻當從未認識過她......你做得到麽?”
  蕭統明眸中瞬間透出難言的痛楚,抬頭對丁貴嬪道:“兒臣可以不再提起她的名字,可是,兒臣卻不能不想起她,不能徹徹底底忘記她,更不能當從未認識過她!兒臣不願欺瞞母妃,請母妃不要如此逼迫兒臣。”
  丁貴嬪怔怔看了他片刻,落淚歎道:“想必是前世冤孽,才會有今世這番糾結......皇兒,你要我如何是好?”
  蕭統叩首下拜,應道:“兒臣對母妃起誓,除此事之外,兒臣一切皆遵從父皇母妃旨意,以大梁江山為重,決不再辭太子之位。”
  丁貴嬪俯身握住他的手,凝視著他皎潔俊朗的麵容,說道:“皇兒!並非母妃心狠定要拆散你們,我......”
  蕭統緩緩搖頭,低聲道:“兒臣絕不敢怨母妃,亦不敢怨任何人。”
  丁貴嬪聞言,漸漸止淚,麵容露出欣慰之色。
  紅寶石光芒閃爍,我不由輕輕合了一下眼眸,再向其中看去時,依然是皇宮觀星台,場景卻已迥異。
  數片微雪從黑色的長空緩緩飄落,地冷天寒,朔風陣陣吹來,嚴霜遍撒宮闕,皇城內傳來三下更鼓敲擊聲響。
  高台之上,蕭統一人獨立仰望蒼穹,任寒風吹起他的發絲與衣襟,仍自巋然不動,仿佛溶入天地之間,他略微俯首凝視掌心之物,赫然正是一方錦帕,其上以碧綠絲線圍繡出一隻小狐形狀。
  雪花落於他雙肩之上,不久便堆積了薄薄的一層,他恍若不覺,撫摸那隻綠色小狐繡像良久,緩緩賦詩道:“晨風被庭槐,夜露傷階草。霧苦瑤池黑,霜凝丹墀皓。疏條索無陰,落葉紛可掃。安得紫芝術?終然獲難老!”
  他吟完此詩,眼眸漸漸泛出暗淡不明的水色。
  一名小內侍靜悄悄趨近他身後,麵帶焦急擔憂之色,低聲稟道:“殿下,此時已過三更了,明日尚有早朝,奴才恭請殿下回宮歇息......”
  他輕輕轉身,將錦帕疊好藏於袖內,問道:“竟然已至三更麽?既然如此,我們回宮去。”
  他雖然答應離開,卻遲遲未曾移動一步,悵然回首遙望天際星辰。
  小內侍猶豫了一刹,終究按捺不住,輕聲提醒他道:“殿下......殿下明日再來吧。”
  他微微頷首,說道:“除夕將至,朝中並無大事,明日早朝後百官皆可告年假。你午時就備好馬,我們一起出宮,去蘭陵和西湖別苑走一走。”
  那小內侍應“是”,側身閃避在一旁,將手中所提宮燈挑得更明亮一些,小心翼翼替他映照著台階,說道:“這下雪天,露中霜滑,請殿下行走之時多加小心。”
  他們緩步下台轉回東宮,經過相思湖那些迂回曲折的竹橋,蕭統停步佇立,伸手撫摸著書寫“蘭陵相思賦”的石碑,默然片刻後,對小內侍道:“才刻了不過短短幾個月,這字跡如今不太清晰了,你明日記得找個工匠來重新整飾一遍。”
  小內侍忙道:“奴才記住了,明日一早就去傳旨宣召工匠入宮修葺。淩華閣沈妃娘娘今日遣人詢問了幾次,說無論多晚都會等待殿下回宮來,殿下此時可去看望娘娘麽?還是仍回雲華殿中歇息?”
  蕭統向淩華閣看去,見高樓上猶有燭光搖曳,眸中微露不忍之色,對那小內侍道:“你替我前往淩華閣走一趟,告訴沈妃以後不必如此。”
  小內侍領命而去,將手中宮燈交與他。
  蕭統手提著宮燈,獨自緩緩向雲華殿行去,燈火映照著他欣長秀逸的背影,那影子映射在竹橋之上更顯寂寞淒清,他似乎渾然不覺,殿前等候的宮人見他歸來忙將殿門開啟,小心侍候著他進入殿內。
  
  紅寶石內隨後顯現的種種情形,皆是蕭統一人獨處,或在昭文殿中處理朕事外,或在殿中讀書,偶爾才會出宮至城北同泰寺覲見皇帝肅衍,將朝中重大事務向他一一稟奏。
  
  他極少看望 蔡蘭曦與沈憶霜,間或匆匆一麵,亦從未召幸過她們,更未曾親近過東宮其他侍女,連諸位皇子以前時時相聚的“詩酒之會”亦未曾前去,始終維持著這種孤獨而幽逸的生活。
  三日前,番禹侯蕭軌等諸位分封的王公大臣南來進貢年節佳品,蕭統為示皇族親善之意,設宴於皇宮後池玄圃款待眾臣,蕭軌等人見太子溫和親善,居然毫不避忌對他說道:“臣聽聞宮中多有能歌善舞的樂伎,殿下之宴雖好,猶美中不足。此時酒席正酣,宜奏女樂!”
  蕭統並不作答,輕聲吟誦左思《招隱》詩一首,曰:“杖策招隱士,荒塗橫古今。岩穴無結構,丘中有鳴琴。白雪停陰岡,丹葩曜陽林。石泉漱瓊瑤,纖鱗或浮沉。非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
  蕭軌聞言知意,十分羞慚,不再提及求奏女樂之事。
  我目睹通天如意內蕭統孤逸獨立、遊離世外的一幕幕情景,心中對他的思念之意更加深重。
  青蒿陪我看完這些,不禁歎息道:“這太子品性果然異於常人!他對你的情意著實難得,不枉你前去人間走一遭、且對他如此鍾情。紫姨擔心你們二人成婚會受到天意懲罰,你如今既然有了他的骨肉,尚可作為念想,也不必太過於傷心了。”
  靈芝似懂非懂,蹙一蹙眉,搖頭說道:“我從前並不覺人間男子有何值得眷戀之處,不過這梁國太子倒是不令人討厭。若非人族妖族之間殊途,你媽媽有這樣的佳婿,應該不會阻擾你們!”
  我被她眼中心事,忍不住落淚道:“阿姨,您能幫我設法見蕭郎一麵麽?他獨居寂寞雖然無妨,可是長久如此半夜三更流連在外,我擔心他......”
  靈芝見我傷心之態,急忙說:“你別哭了,我答應你!我用通天如意送你去人間,不過你可不能停留太久,至多一日就必須回來。還有,萬萬不可讓你媽媽得知此事,以免我日後被她數落責備!”
  她的話音未落,我們耳畔突然響起一個溫柔嬌甜的聲音道:“有何事不可讓我知道?靈芝,我請你來是為了救我的女兒,可不是要你將她拐走!”
  我們三人驚覺抬頭,見阿紫身著一襲淡紫色的鮫綃羅衣,不知何時從天際飄落,在青蒿種植的鮮花叢中徐徐站定,氣定神閑看著我們。
  靈芝眨了眨大眼睛,匆匆忙忙將通天如意收起置於袖內,笑嘻嘻向阿紫說道:“沒有沒有,我哪裏要拐走她!和小孩子玩笑玩笑也不成麽?”
  阿紫美眸流放,見我與青蒿恢複人形,並不向靈芝追問,微笑道:“有勞你千裏迢迢從南海遠道而來,醫治好她們姐妹二人,今晚我略備水酒一杯,犒勞你如何?”
  靈芝忍不住拍手道:“好,好,你的水酒向來都是難得的佳釀,今晚我若不暢飲幾杯,豈非白來翠雲三一趟!”
  阿紫亦笑道:“你眼光果然不差,我今日所奉正是西王母娘娘蟠桃盛會款待諸位上界大仙的‘瓊漿’,你不妨先飲為快,品鑒品鑒。”
  我見阿紫突然歸來,靈芝遂絕口不提送我至人間見蕭統一事,隻顧與阿紫興高采烈閑話家常,興致似乎全被她的美酒所吸引,心中一時無比失望,鬱鬱不樂形之於外。
  阿紫早有察覺,回頭說道:“紫萱,你依然覺得不舒服麽?要不要回山洞歇歇去?”
  青蒿輕拉我衣袖,暗使眼色,對阿紫道:“紫姨,我陪紫萱回去。”
  阿紫仿佛並不在意,淡淡應道:“你們去吧,我和靈芝許久不曾把盞暢談,今晚定要好好敘上一敘。”
  青蒿辦拖半拉著我回到修行的清風洞中,喘了口氣說道:“紫萱,紫姨回來了,你須得未雨綢繆,想一想該如何對她解釋你身懷有孕之事才好!”
  我輕輕坐在一個碧綠色的小蒲團上,伸手撈起一枚洞內清溪水麵漂浮的小小青色菱角,悵然道:“我還能如何解釋?自然是實話實說,難道媽媽她會不準我留下這個孩子麽?”
  青蒿詰問道:“紫姨當初為何不肯對你說出你的身世?難道這千年以來你心中就不曾有過疑惑麽?你明明是她與人間男子所生,她卻始終不肯承認此事,亦不願讓你知道其中緣由。如今你與紫姨當年應是同樣情形,她自己痛苦矛盾了整整千年,又怎會讓你重蹈覆轍?”
  她頓了一頓,又道:“況且,你我如今法力根基尚淺,若是強行誕育子嗣,必定會危及自身。紫姨僅有你這麽一個寶貝女兒,她怎肯讓你為了一個人間男子如此冒險?”
  我經她提醒,立刻感覺到了一種淡淡的恐懼。
  翠雲山的狐族中迄今為止並無修行一千年的小狐成功生育子嗣的先例,青蒿、紅藤的媽媽阿青、阿紅皆是修行萬餘載後才生下她們,我媽媽阿紫是最年輕的狐族母親,生下我時亦有九千餘載的功力。阿紫生性冷漠,對人間男子早已全無好感,對蕭統亦不例外,她必定不願我與他再有任何糾葛。
  我腹中蕭郎的孩子得來不易,可是,我若想要保護他平安生長,隻恐更加不易。
  我愁眉緊鎖,問青蒿道:“那我該怎麽辦?我一定要為蕭郎生下這個孩子!”
  青蒿凝神思索半日,才道:“紫姨雖然不喜歡太子,卻是真心疼愛你,決不會強行逼迫你傷害你。隻是你的功力尚淺,此事的確有危險,你若想保住孩子,不如懇求紫姨,讓你離開翠雲山隨我們一起去南海暫住,或許師父她能夠相助你平安渡過此劫。”
  我傾聽著她的話,心中暗自定下主意,倘若阿紫今晚回洞對我提及腹中胎兒之事,我就以解悶散心為由,隨靈芝和青蒿一起前往南海。
  3春蘭本無絕
  天色漸漸暗淡,翠雲山一片靜謐。
  我在人間居住了大半年之久,飲食習慣皆與人類相似,回到翠雲山中後,漸漸恢複了昔日的生活習性,我吃下數枚鬆果,飲用過數盞清冽甘醇的山泉水後,平躺在清風洞的石榻上合眸小憩。
  神思恍惚間,我又回想起那些冬日黃昏,朔風四起時,我站在浮橋上獨立風中,癡癡等待蕭統自昭文殿歸來、與他在雲華殿共進晚膳的甜蜜情景,再回想通天如意中顯現他孤獨寂寞的身影,眼角微微濕潤。
  洞口傳來一陣輕微細碎的腳步聲,我心知定的阿紫與靈芝暢飲話別歸來,立刻下意識從榻上坐起,低聲喚道:“媽媽!”
  阿紫步入洞中,來到石榻前,姿態如同仙子淩波一般輕盈優美,眼神溫柔似水,柔聲詢問道:“紫萱,此刻覺得好些了麽?手足的傷口還疼麽?”
  我料想她此刻已知我身懷蕭統子嗣之事,不敢正麵迎向她的目光,躲閃著答道:“靈芝阿姨的仙草效果神奇,手上的傷口早已不疼了,隻是還有些頭暈。”
  阿紫凝視我片刻,輕輕握住我的手,歎道:“我可憐的紫兒!你這又是何苦?難道媽媽予你的《娘繯訣》毫無用處?你不但未曾借著人間男子的元神增進修行功力,反而將自己墜入樊籠之中不得脫身!你為何執意向紅藤求取那生子之法?媽媽昔日告誡你的話,難道你都忘記了麽?”
  我早知阿紫會有這一番責備之辭,低聲道:“媽媽,我知道,此事本是我的錯。”
  阿紫聲音依然溫柔動聽,說道:“亡羊補牢,時猶未晚,你既然知道錯了,就該知道如何做了。”
  我驚聞此言,急忙抬頭說道:“不!我不能......我腹中孩兒雖然小,可它亦是狐族後裔,是
  
  
  
  
  我與蕭郎......是我的親生孩子!我要保護它,我要將它平平安安生下來!”
  阿紫眼神更加溫柔,語氣溫和,勸道:“紫萱,狐族後裔為胎兒時便能汲取母體內元氣,你的功力太淺,尚且不足以供養它長大。一旦它將你體內精元消耗殆盡,不但是它,屆時連你自己都難逃一劫。你不再是小孩子了,聽媽媽的話,不要如此任性去冒險,好麽?”
  我心中十分難過,落淚道:“媽媽,時間並無絕對之事,或許......或許......我會是例外!它一定很乖很乖,不會欺負我的!”
  阿紫合眸輕輕搖頭,說道:“我怎會生出你這般癡情的女兒!簡直就是......”她言及此處,卻並未繼續說下去。
  我微覺疑惑,想起那日她將我帶離人間時對丁貴嬪所言“若說梁國太子身份高貴,相較於天下之霸楚國大公主又如何”,心思轉動之下,忍不住含淚對阿紫說道:“媽媽若是真心厭惡人間男子,而且擔憂胎兒會傷及母體,當初又為何要生下紫兒呢?”
  這句話,是我鼓足勇氣才敢對阿紫問出來。
  她將這個秘密隱藏在心中整整一千年,從未對任何人透露過與我身世有關的一絲一毫信息,連翠雲山中的狐族長輩們都不知我的親生父親究竟是何人,我幾乎從未幻想過今生今世尚有機會得知自己身份來曆,阿紫卻因反駁丁貴嬪之言而泄露了天機。
  機智聰穎如阿紫,當時怎會如此沉不住氣?
  難道,她是有意讓我得知這一切?
  清風洞內常年不滅的皎皎明珠光華映照著阿紫的臉,她凝神看著我,美麗的麵容泛起一縷淡淡的愁緒,仿若一朵嬌豔的牡丹,又似一株清新秀逸的蘭草,即使是人間最美的傾城麗女、絕代佳人,在她麵前亦要黯然失色。
  阿紫站起身,向我緩緩伸出手,說道:“紫兒,將《娘繯訣》交給我吧!”
  我從頸項上摘下那枚小小玉片,阿紫將玉片平放在掌心內,纖細修長的指尖輕撫玉片背麵那一隻巨大的火鳳凰,說道:“請原諒媽媽欺瞞了你這麽久。記住,你的父王是鳥神渡弓,他在人間的名字姓羋名旅,封侯楚地,號莊王。這快玉片,是一千年前你父王在楚國贈與我的......”
  我被阿紫的話震驚了,怔怔凝視著那枚玉片。
  羋旅,千年前的一代霸主,雄踞楚地的莊王羋旅,竟然是我的親生父親。
  那一隻舒展金色翅膀、盡情翱翔於天際的火鳳凰,就是楚國皇族的標誌、楚地子民奉為聖靈的神隻,《娘繯訣》日日夜夜伴隨在我身邊,我卻從未料到,這塊玉片是我的父親留與阿紫的唯一紀念。
  我安靜坐在石榻上,聽阿紫以柔婉動人的聲音講述著一個千年前的故事。
  ——我的乳名叫阿紫,長大以後,我還有過許多許多好聽的名字,多到我自己都記不清了。
  狐族長老告訴我,隻要能夠推動人間朝代更替順應天機,萬年之後我必定能夠位列仙班。
  我在翠雲山中修行了九千餘載,在許多人間帝王身邊輾轉流離,每一次前往人間,都會看著一個個國家興起、混亂、最終傾覆,看著一個個深愛我的男人因我而傾盡所有、國破家亡。
  但是,我冷眼旁觀、無動於衷。
  既然一切皆是“天意”輪回,我蠱惑他們所做的一切,隻是為了順應“天意”而尋找的一些契機與借口,他們既然自稱“受命於天”,那麽當“天意”要奪取他們所擁有的江山與權力之時,他們便沒有絲毫反抗的餘地,我不需要對任何人表示同情更不必心存愧疚。
  第九千九百九十九年,我回到翠雲山時,狐族長老欣喜無比地告訴我說:“阿紫,隻要再完成一次任務,就可以進入仙界,前往西王母的瑤池了!”
  這個消息讓我無比激動,我夢寐以求的、追尋將及萬年的心願,如今轉瞬便要達成!
  我問長老:“這一次,我應該前往何處?”
  狐族長老反問我:“阿紫,你可曾聽說過鳥神渡弓?”
  鳥神渡弓,亦是上古之神。
  我依稀記得,五千年前狐族曾議論流傳著一個消息,鳥神渡弓因暗戀西王母座前侍女瑤冰而私闖瑤池偷窺瑤冰出浴,被西王母發覺奏報天帝,天帝大怒將其貶斥下界,令其曆紅塵之劫後再回歸天庭。
  對於這種流言傳說,我向來付諸一笑,這一次我卻覺得很詫異。
  人間癡情男子千千萬萬,似渡弓這般勇闖禁地偷窺心愛之人的男子亦常見,更有無數善感者懷著“牡丹花下死,做鬼亦風流”或是“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之意,誓與相戀之人上天入地、生死相隨。
  然而,渡弓身為上古鳥族之神,早該斷絕七情六欲,他突然愛戀上瑤冰而偷窺瑤池,以致惹怒西王母,在仙界倒是極其罕見。
  我當然更從未想過,我這一次所接受的任務,是前奉西王母之命前往渡弓所幻化的人間楚國王子羋旅身邊,阻擋他稱霸天下的宏偉藍圖。盡管時過數千載,西王母依然無法原諒鳥神渡弓昔日對瑤池的輕薄與放肆,不願讓他完成天帝的囑托順利返回天庭。
  狐族長老意味深長注視著我,對我說:“阿紫,你所要做之事便是亡楚。楚國覆亡後,西王母就會將你列入仙班,去吧!”
  去輕描淡寫地點點頭,辭別狐族長老飛離翠雲山。
  我化身楚地汨羅江畔平民之女,身著布衣臨江而采萍,借著法術將歌聲送到出宮遊獵的年輕的楚國君王羋旅身邊:
  “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
  羋旅循著歌聲而來,他見到我的那一瞬間,晶亮的黑色眼眸中透出烈火一般的熾熱光芒,仿佛要以那些燃燒的烈火將我吞噬、融化,讓我化為灰燼,然後將那些灰燼緊緊握在掌心。
  人間男子的這種眼神,我早已見過太多太多,無論他是羋旅,還是羋載、羋由,他們的反應皆在我意料之中。
  我看著他,清冷微笑。
  我能夠在看見人間男子的短短一瞬讀懂他們的心事,將自己化為他們心中最喜歡欣賞的類型,我此時的微笑經過《娘繯訣》的粉飾,純真無邪中透出嬌媚勾魂,仿佛在等待一個真正的男人攫取與掠奪。
  一切如我所願,羋旅對我的愛熾烈而瘋狂。
  他甚至等不及返回行宮,竟在眾目睽睽之下、在汨羅畔的蘆葦叢旁強行占有了我。
  我在他懷中輕吟著落淚。
  他擁抱著我,帶著舒暢愉悅的笑聲,撫摸我柔順迤邐的黑發問:“你叫什麽名字?”
  大王,我的名字叫葛,樊葛。
  他緊握著我的纖細手腕,將我揉入他寬闊壯實的胸膛,渾厚的聲音在汨羅江麵回旋:“樊葛,從此以後,你就是寡人的樊姬!”
  我抬眸微啟丹唇,問:“樊姬是王後麽?”
  羋旅大笑,以指尖抬起我的下頜,說道:“楚國王後?樊姬,你不配做寡人的王後。”
  我眸光清亮而堅定,對他說:“大王切勿言之過早,請大王拭目以待,樊姬一定要成為楚國的王後。”
  羋旅灑脫大笑的表情刹那間凝固,過了半晌,他竟然發出更大聲的笑,說道:“有趣的樊葛!寡人從未見過似你這般自信的平民女子,你可知道,寡人王宮之內有多少雲夢佳麗、巴蜀秀色?人人皆在期盼王後之位,卻從無一人敢如此大膽,向寡人直言來意!”
  我纖柔的手指撫觸著他的光裸脊背,以略帶沙啞的低回聲音在他耳畔道:“那麽,既然無人向大王索要大王的一切......樊姬今日大膽要了,大王肯將自己最珍重之物賜予樊姬麽?”
  羋旅沒有回答我。
  此時此刻,他決不願分神回答任何人的話。
  羋旅擁抱著我自蘆葦叢中站立起來的時候,眼神中不但有著沉迷與溺愛,更帶著欣賞與眷戀,對王宮侍衛們響亮地說道:“回王宮,告訴楚國臣民,寡人要冊立王後了,明日就舉行大典!”
  我依附在羋旅身側,宛若小鳥依人,看向眾人的眼神卻威嚴而犀利,我以眸光暗示著他們,無論我出身何處、與楚王相識多久,明日一過,我便是楚國的王後,羋旅的正室夫人。
  次日,我頭戴九鳳朝陽冠,身著描金刺繡的鳳凰服飾,與羋旅一起攜手步上楚天台拜祭楚國神祉,羋旅將一塊蠶絲穿係的玉片輕輕放置在我掌心內,黑眸光芒閃動,說道:“樊姬,你要的王後之位,寡人給你。”
  我乘著侍女略微離開之際,細聲說道:“樊姬一定竭盡所能回報大王,讓大王每一天都過得開心快樂。”
  羋旅擁住我的腰肢,開懷大笑。
  從此以後,我為羋旅精心挑選來無數嬌媚多姿的豔麗舞姬、與他共賞各地風情歌舞、陪伴他一起出宮至雲夢澤遊獵,促使他沉醉於一場場宴會、一次次狩獵的歡樂氣氛中,沒有心思更沒有時間處理楚國朝中大事。
  我用我曾經應對無數人間帝王的手段迷惑著羋旅,等待著楚國一步步走向滅亡。
  ——阿紫說到此處,突然停頓下來。
  我從阿紫的描述中,想象著楚莊王羋旅年輕時候率領成千上萬的楚國侍衛在雲夢澤狩獵的情景,必定是英姿勃勃、豪氣幹雲,心中對他無限仰慕。
  阿紫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眸光輕輕轉移到我的臉上,說道:“紫兒若想知道父王的模樣,不妨看看自己。你開心時刻的笑容,與你父王當年一模一樣。”
  我心頭有些許激動,問道:“媽媽,我很像父王麽?可是,父王後來為何不但沒有亡國,反而雄踞楚地、令楚國數代稱霸天下?”
  阿紫伸手撫摸著我的臉型輪廓,繼續著剛才的故事。
  ——如果沒有那一次夜晚的宴會,或許羋旅永遠都是羋旅,不會有後來的楚國,更不會有後來的楚莊王。
  我被立為楚國王後不久,若敖氏見羋旅沉醉美色與狩獵,趁機發起叛亂,羋旅聞訊大怒,親自率軍攻打叛軍首領鬥越椒,此戰大勝而歸,將若敖氏一族盡數誅滅。
  羋旅欣喜無比,在宮中設酒席大宴群臣,以作犒賞。
  這個一個千載難逢的絕好機會,若敖氏之敗,敗在楚國群臣齊心擁戴國君,若要亡楚,必須先離間楚國君臣,將羋旅身邊的忠臣良將一一剝離,讓他成為真正的孤家寡人。
  我刻意妝飾了一番,來到宴會大殿,端坐在羋旅身側,手指擎起玉杯,對他凝眸笑道:“臣妾賀喜大王!”
  微醺的羋旅開心不已,結果酒杯一飲而盡,對我說道:“樊姬,你來得正好,寡人今日太高興了......你是楚國的王後,替寡人敬眾位將士一杯!”
  我輕盈移動腳步,衣袂隨風飄動,身上所佩帶的芝蘭香風四溢,搖曳生姿步下高台,來到眾臣麵前。
  羋旅似乎有些醉意,輕輕合上雙眸養神。
  我輕掃座中男子,除一人之外,所有人的目光此刻皆凝注在我臉上,那安然不動之人,是一名年輕將士,他麵貌魁武、頭戴一頂紅纓冠,與其他將領並無分別。
  
  我留神看了他片刻,他似乎察覺到了我的眸光,抬頭向我看了一眼,僅僅這一眼之間,我已將《娘繯訣》施用在他身上。
  
  我手執酒壺走近他桌案前,用法術卷起一陣狂風,殿中的燈盞被盡數吹滅,那將士正欲伸手接我手中的酒杯,他被法術蠱惑心神,黑暗之中伸手輕輕拉住我的衣袖。
  我舉手輕拂,迅疾取下他帽結上的紅纓,奔至台前伏在羋旅腳下,帶著無限委屈道:“請大王為臣妾做主!臣妾奉大王之命前去犒賞群臣,卻有人乘燭火熄滅之機非禮調戲臣妾有其纓結在此為證!”
  黑暗中我看不清羋旅的臉色,卻感覺的了他掌心的微顫,樊姬是楚國的王後、楚王羋旅的珍寶,怎能容臣下輕易褻瀆調戲?
  我心中冷笑,等待著那個本性並不好色的無辜將士被羋旅處死,等待著不明真相的楚國臣民對此事議論紛紛。
  然而,羋旅的反應卻大出我意料之外。
  羋旅大笑數聲,下令道:“今晚為慶功之宴,諸位將士不必拘束,將頭盔都取下來,寡人與諸位絕纓痛飲一番!”
  那一刻,我不能不被他的氣勢所折服。
  羋旅,鳥神渡弓所化身的人間帝王雖然寵愛我,卻依然擁有那份胸襟與氣度,並未墜入我的計中。
  後來,我屢次設計,,依然屢次失敗。
  我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敗中,不知不覺愛上了楚王羋旅,助他勤勉政事、遠離享樂,全然忘記了自己的使命。在我心甘情願懷上他骨肉的那一刻,我的計劃徹底宣告失敗,亦因為沒有完成西王母的任務而延誤了位列仙班的時間。
  渡弓完成霸業後回到天庭,他心中掛念的人依然是瑤冰,他或許永遠都不會知道,他在人間所寵愛的樊姬,如今便是與瑤冰同列位西王母駕前仙侍的阿紫,更不會知道自己曾經有過一個狐族女兒紫萱。
  我所愛過的他,隻是隨風而逝的楚莊王羋旅。並非鳥神渡弓。
  所以,我對所有人說,紫萱沒有父親,,她隻是阿紫的孩子。
  4,從風香拂衣
  我默默傾聽著阿紫講述著她與楚莊王的愛情故事,回想著古史典籍中對楚莊王與王後樊姬的一些記載,心頭充溢著幸福與驕傲的感覺。
  原來楚莊王與樊姬才是我真正的父親和母親,他們曾經那麽相愛,而我,就是他們這一段感情的最好見證。
  阿紫對我述說這段往事,是為了對我說明什麽呢?
  她心中的“永生之痛”,隻是為了楚莊王羋旅,而非鳥神渡弓?雖然渡弓與她在人間那一段感情曆程那麽美好與可貴,如今他們成為天界陌路之神,昔日感情早已煙消雲散,阿紫是否希望我能夠似她忘卻渡弓一般,忘卻我心中的蕭郎?
  可是,紫萱不是阿紫,不能似她一般堅強決絕;蕭郎亦非渡弓,返回天庭便能立刻將人間前情遺忘。
  阿紫輕輕舉手,重新將那塊鐫刻著鳳凰圖騰的玉片替我挽係在頸項上,溫柔視我道:“紫兒原本應該是楚國的大公主,可惜你父王並沒有見過你......這塊玉片是楚國王室之物,你將它永遠留存在身邊吧。”
  我淚眼汪汪視阿紫,說道:“那麽,媽媽一直都陪伴在父王身邊,父王直至臨終之時都不知道媽媽的真實身份,亦不知媽媽有了我,對麽?媽媽既然能夠與父王一生相守,為何不肯給我們一個機會?”
  阿紫輕歎道:“我當年是奉西王母之命前往人間,與你們情形並不相同,況且我因此事受天譴,折損了千年道行,倘若換成是你,不知會有怎樣的災禍降臨。你腹中孩子,恐怕亦難難以存活太久,放棄它好麽?”
  我急劇搖頭,說道:“媽媽,我絕不輕易放棄這個孩子!即使真的不能保住它,我亦要嚐試一次,直至......最後一刻為止!”我眼神堅定,執意不肯答應離開蕭統,更不肯放棄腹中胎兒,含淚懇求阿紫讓我返回人間。
  阿紫見我不停傷心哭泣不止,眼神微帶不忍之色,伸手撫摸著我的發梢,輕聲道:“我明日一早就返回瑤池,我會請求西王母恩準,讓你前去人間陪伴他數載......不過,一切皆是天意,若是你們命中注定此生無緣,你就不能再逆天強求了。”
  我轉悲為喜,忍不住撲到阿紫懷中,說道:“謝謝媽媽!”
  阿紫伸手摟住我,微笑道:“靈芝對我說想攜你前去南海小住一陣,你若是願意,就隨她去吧。”
  次日,靈芝將青蒿與我一起帶往南海。
  我們乘坐著一艘精致的小海船,我坐在船頭仰望南海風景,風和日麗下,見波濤習習、海風陣陣,海天練成一線,頭頂數隻鷺飛過,隱約可見海岸邊數名漁民在忙碌織補漁網。
  靈芝走近我身邊,說道:“南海好玩吧?你若是不來,一定會後悔!”
  我轉頭看見她手中的通天如意,試著問道:“阿姨昨日曾說,可以送我去往人間見蕭郎一麵,不知現在能讓我去麽?”
  靈芝撇撇嘴,笑嘻嘻說道:“你這小鬼靈精,倒是記得清楚呢!你媽媽明知我們有約定,還讓你跟我來,分明是默許了。我既然答應了你,自然會兌現,此刻就送你去吧!”
  我沒想到她如此爽快,急忙道:“有勞阿姨!”
  靈芝擺手說道:“你且不要著急,我還有話叮囑你呢,通天如意不可使用太久,你在人間停留一日一夜後,就須立刻回到南海來。”
  我連連點頭應允。
  靈芝低聲念動咒語,通天如意的紅寶石發出一道耀眼的白色光芒,那白光仿佛有著無窮無盡的吸力,將我突然卷入其中,身子如同在氣流中浮動,我驚嚇得尖聲大叫,緊閉雙眸。
  我睜開眼睛,看到的便是西湖別苑中的冬日景致。
  冬雪紛飛,西湖內不再是六月中荷葉連天的美麗景象,湖水凝結成冰,樹葉紛紛落盡,人間萬物一片蕭索,庭院中那株相思樹亦不例外,枝頭繁茂的綠葉均已不見,僅剩下孤零零的枯幹枝椏。
  我凝望著那株相思樹,想起我們二人親手種植此樹的親密情形,正欲移步走近相思樹時,庭院外傳來一陣人聲,仿佛是數名宮人齊聲叩拜道:“奴才、奴婢恭迎太子殿下駕臨別苑!”
  我心知蕭統此刻近在眼前,心中無限驚喜,悄悄躲藏在粉牆回廊之後,透過鏤空的小花窗向院中窺視。
  西湖別苑內的眾多宮人皆跪伏在地,蕭統肩披一襲銀白色貂裘,俊朗的容顏略帶憂慮,將手中馬鞭交給身旁小內侍,頷首示意他們免禮,移步向相思樹栽種之處走來。
  他注目相思樹,發梢隨著寒風輕輕揚起,寧靜的明眸突然散發出淡淡的一縷溫柔神色,問西湖別苑內的看護宮人道:“此樹長得可好麽?”
  那內侍忙稟道:“奴才回殿下,此相思樹初秋之時便落葉了,但是長勢繁茂,待到三年後春時,必定能夠開花結果。”
  蕭統微微頷首,說道:“三年後春時開花結果......她若能看到繁華正盛、果滿枝頭之象,一定會很開心。”
  另一名小內侍走近他身邊,恭恭敬敬詢問道:“太子殿下遠道而來,外麵風雪太大,請殿下先至寢宮更衣歇息。”
  我聽見他們說話,心中已有主意,先他們一步躲藏到寢宮暖閣之內。
  暖閣內十分溫暖,我行至妝台銅鏡前,審視著自己的妝容儀表,鏡中人身著一件式樣簡潔的綠色紗衣,長發披散垂落在雙肩,並未梳理發髻,昔日紅潤的臉頰略顯蒼白,透出憔悴與疲憊之色。
  
  
  我四處張望,尋找整飾妝容之物,我與蕭郎分別數日,我一定要打扮得精神些見他,不能在他麵前顯露一絲疲態,讓他在思念傷心之外為我擔憂。
  我見窗台畔一個潔白的大瓷瓶中供插著數枝綠葉黃蕊、色澤鮮潤的水仙,於是對鏡將頭發挽成雙環髻,摘下四朵水仙花分別斜插在鬢旁。桌案上放置著筆墨與朱砂,頓時靈機一助,將朱砂變化成胭脂,用指尖挑了一些分別塗擦在臉頰與唇瓣上。
  經過如此簡單粉飾後,鏡中人與昔日蘭陵少女並無太大分別。
  我剛剛轉過身陣隱藏在帷幔之後,就聽見殿門開合聲。
  數名內侍、侍女跟隨在蕭統身後進入暖閣。他們將蕭統掉肩上的披風取下,穿上一套適宜暖閣穿用的、稍薄一些的淡青色薄綢錦衣,隨後將茶盞奉上,在一旁依序侍立。
  蕭統行至桌案前,對他們道:“我想獨自在暖閣中靜一靜,你們不必在此伺候,都下去吧。”
  眾人答應著,轉轉退出門外。
  我微微探頭張望,立刻辨認出那些畫卷是我夏日在水閣戲筆繪畫的花鳥蟲魚圖。因為皆是我一時興起遊戲之作,圖畫線條粗糙、筆法拙劣,本不值得一觀,蕭統親自持筆潤色修改,將一幅幅亂七八糟的圖形改繪成水墨畫。
  他低頭凝視的一幅圖,原本是我隨手畫的兩條長須錦鯉,旁邊還有不小心滴落的墨漬,經他妙手改繪後,那些雜亂無章的墨漬皆被化為隨風飄散的梨花,變成了一幅錦鯉水中戲落花圖。
  我鑄幸著帷核,征仁注視著瀟優喲一羊一助,見他走到桌素前,翻閱一悠畫卷
  俊容的憂鬱之色浙漸褪去,吞角浮死淡淡的欣憂。
  我不覺微微一笑,將鬢旁的水仙花摘取下一片,以法術將其幻化為潔白如雪的數片梨花瓣,輕輕吹起,梨花瓣借著微風吹落在那幅畫卷之上。
  卷上梨花雖假,此時裂花卻是真,還隱隱帶著清新甜冽的香氣。
  蕭統驚覺抬眸的一瞬,我從帷幔後閃身步出,站立在距離桌案一丈開外,對他嫣然微笑。guigui
  他發現了我的身影,明眸霎時迸射出驚疑、訝異與迷離的光芒,指尖撫觸著那些新鮮的梨花瓣,聲音因激動而微微顫抖:“是……小紫兒麽?"
  這聲熟悉而溫柔的“小紫兒”傳入耳中,讓我心弦顫動、無限欣喜,我將手中的梨花瓣盡數淩空拋起,向他奔跑過去,一頭紮入他杯中,喚道:“蕭郎,是紫兒,我回來了!"
  他伸手托起我的臉頰,明眸隱然有淚,定定注視著我,似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說起。
  我踮起腳尖,輕輕合上雙眸。
  他低垂下頭,將冰涼的雙唇印在我的唇上,說道:“是我在做夢麽?真的是紫兒麽?"
  我們緊緊擁抱在一起,將積攢多日的相思之苦盡在這一吻中釋放,傾盡氣力向對方索取、問時亦給予對方所有。我微微張開小嘴,承受著他的親密吸吮與纏綿,我融化在他火般熾熱的熱吻中,沉浸於他的溫柔、他的力度、他的瘋狂、他的沉靜、他所有的一切。
  這一刻,天地間仿佛隻剩下我們二人,既無上下三界之分,亦無人妖之別,唯有無窮無盡的相思與全心全意的依戀。
  他擁吻我良久,見我輕輕喘息,急忙放開了我。
  我伸手撫摸著他俊美的容顏,帶著無限歡喜與激動,含淚喚道:“蕭郎,紫兒離開的每一天都好想好想你!"
  他低頭注視著我,眸光如相思湖水般清澈,緩緩道:“蕭郎何嚐不是日夜思念小紫兒……我一直在佛前祈求,希望能有一日再見你一麵,今日終於如願以償了。
  我伏在他胸口,含淚說道:“我都看見了,我都知道……蕭郎為我日日忍受孤獨寂寞,夜夜登臨觀星台,還時常前往故地緬懷!我媽媽答應替我去求西王毋娘娘準許我們在一起,阿姨用她的寶物送我回人間來見你一麵,明日此時我必須回南海去。”
  
 蕭統擁緊了我,說道:“能夠得見紫兒,已是萬分之幸,我本來以為今生今世再也無緣得見了”,他目視我髻旁的並蒂水仙花,眸光帶著憐惜之色,轉聲問:“南海本是仙家修行福她,你媽媽帶你去了南海麽?這些時日消瘦了許多,是身體不適麽?"
  我見他問及我身體狀況,思及一事,再也將藏不住心中的喜悅,略帶羞澀對他說:“我消瘦是因為……是因為……”
  他麵帶擔憂,垂首急問:“因為什麽?可以告訴我麽?”
  我在他耳畔低聲細語道:“因為,紫兒腹中有了蕭郎的骨肉……若要他長得胖些,我就隻能消瘦一點點了。”guigui
  蕭統聞聽此言,俊朗的容顏露出一抹前所未見見的開心笑容,明眸瞬間掠過意外欣喜的神色,一遍遍打量著我。
  我用手在他眼前晃了一晃,說道:“蕭郎,你不高興麽?”
  他搖了搖頭,擁住我的纖細腰肢道:“我怎會不高興?”
  我感覺到他語氣雖然溫和寧靜,心跳卻加快了速度,足見心情治激動與愉悅,心頭亦是歡喜不已。
  窗外轉來北風呼嘯之聲,暖閣內卻溫暖如春日蘭陵。
  蕭統擁著我,輕聲道:“明年此時我就能做父親了,紫兒所生的皇兒必定聰明機靈又可愛,就像紫兒一樣。”
  我聽見此言,心中微微震動,不知該如何啟齒對他說出真相。
  ——我能告訴他,他必須等到十年之後才能見到我與他的孩子呱呱墜她麽?
  ——我能告訴他,我所懷的孩子雖然是他的血脈,卻是狐簇後裔,即使出生亦非人形,隻能是一個小孤狸麽?
  
  ——他若是知道如此種種事實,會不會無比失望、無比痛苦?
  
  我凝眸微笑了一下,說道:“或許它不像紫兒,更像蕭郎呢。”
  蕭統垂首下低吻我的額發,說道:“像誰都不要緊,蕭郎不過一個凡夫俗子,他若是能如紫兒一般無憂無慮、永生不滅,豈不是更好?"
  我聽見他的話,心頭霎時掠過一絲黯然,忙道:“不,蕭郎並非凡夫俗子,紫兒亦不願永生不滅……若是能夠選擇,我寧願與蕭郎一樣做一個真正的人類,陪伴蕭郎一生一世,不再做一隻妖狐!"
  蕭統聲音溫和和低沉,說道:“我癡心的紫兒……至多我十載後,蕭郎就不會存活於世間了,紫兒可以修成正果,位列仙班,與天他同壽,或許下一世還會遇見勝似蕭郎之人……”
  我聽出了他話中淡淡痛苦、無奈與若有若無的醋意,擁住他扣腰的雙手圈得更緊,迅速搖頭說道:“我才不要!除了蕭郎之外,我不要任何人,無論過多久,決不會有任何人能夠得到我的心!"
  蕭統握住我的手貼近胸口,明眸中閃動著淺淡的淚光。
  一日一夜的時光如電般飛逝,我們十指緊緊相扣,幾乎沒有片刻分離。
  沙漏的時辰指向我昨日前來西湖別苑的時辰,蕭統依然目不轉晴她注視著我,眸光溫柔而迷戀,表情微帶痛意,輕聲道:“紫兒,時辰已至,你不可以對靈芝仙子失信,該回去了。”
  我趴在他懷中不肯挪動身體,哽咽著說:“這次回去不知何時才能再見,我不要回去……我要在此陪伴蕭郎!"
  他聲音微微顫抖,撫著我的臉頰,說道:“紫兒,好好照顧自己和腹中孩兒,或許我們將來還有見麵機會。倘若選在失信於人,何以圖將來?無論你我相隔多遠,我的心一直都會陪伴在你們母子身邊。”
  我嗚嗚咽咽落淚,不肯抬頭。
  蕭統將桌案上剪刀拿起,倏地拚將自己的發絲剪下一縷,又將我的長發依樣剪下匯集混合成兩束,一束藏於自己袖中,另一束平放在我掌心內,說道:“蕭郎今日在此指天為誓、斷發為盟,無論今生是否有緣再見紫兒,無論異日魂歸何處,疼愛紫兒之心永無更改。”
  我緊握著我們二人的發絲,幾乎將下唇咬破,眼淚如決堤之水滔滔而下,痛哭失聲。
  蕭統見我大哭,再也控製不住,一下將我擁緊,說道:“紫兒,是蕭郎對不起你,不能照顧你們母子,還讓你如此傷心難過……你怨蕭郎吧!"
  我隱約聽見耳畔傳來靈芝急促的呼喚聲,不敢再停留,咬一咬牙狠心用力推開了他,拭淚向門外飛奔而去。
 
  蕭統追趕而來,叮囑道:“紫兒,珍重自己,一切順其自然,記住了麽?”
  眼前一道白光乍現,我的身體被那白光所籠罩,迷迷茫茫中隨它一起離開人間。
  5 雲開風影落
  天空湛藍晴朗,我赤足踩踏著柔軟的沙灘行走,眼前是一片寬闊的海域,海麵上星羅棋布散落著凸起的島嶼和巨大礁石,微風吹起海麵漣漪,天水相連處海麵呈現深藍。
  微風徐徐吹來,將我的發絲纏繞成結,我緊握著蕭郎臨別之時的剪下的那一束發絲,抬首遙望海麵,心中無限惆悵。
  南海風光雖美,卻難舒展我的心情,腹中小小胎兒漸漸長大,我甚至可以隱約感覺到它心脈的微弱跳動聲,每當此時,我就會油然而生一種淡淡的喜悅與哀愁交錯的情緒,更加思念蕭統。鬼鬼
  身後轉來輕輕的腳步聲,一定走青蒿。
  她移步靠近我身後,輕聲道:“紫萱,又在想蕭家太子麽?"
  我略微側首,悵然說道:“整整三個月未見麵,不知蕭郎在人間情形如何,我怎能夠不想?"
  青蒿低歎了口氣,對我說:“一切皆是姻緣注定,可惜造化弄人。如今人間應當正是春暖花開之時,你想再見他麽?"
  我無精打采,答道:“靈芝阿姨上次肯送我去見蕭郎一麵,已是勉若其難,我怎能屢次前去懇求她?媽媽回到瑤池見西王母娘娘,至個仍無消息,看來此多並無希望了……”
  青蒿輕聲安慰道:“仙界一日僅是人間一年,瑤池乃是仙境,紫姨前去瑤池未久,焉知不會有奇跡出死?你再耐心等待幾日,或許紫姨很快就有好消息帶給你了!”
  我遠眺著波瀾起伏釣海麵,說道:“無論多久,我都願意等。可是,我擔心蕭郎他等不了那麽久。”
  青蒿神神秘秘一笑,對我說道:“你若走不放心,想去看看他,或許我可以設法助你。”
  我聞言又驚又喜,轉身問:“你如何助我?"
  青蒿抿嘴微笑道:“你莫要忘記靈芝仙子是我的師父,通天如意的符咒我亦會使用!今日師父前去西海給她家姑姑拜壽,因走得勿忙忘記攜帶寶物,通天如意此時就在南海!"
  我聽說青蒿能夠駕馭通天如意,料想靈芝仙子一時半刻不能返回南海,不如趁此大好機會抽空去見蕭郎一麵,當下無限歡喜,急忙對青蒿道:“既然如此,我們還猶豫什麽?好青蒿,我們立刻就去吧!"
  我們二人攜手悄悄進入靈芝修行的石殿內,見石榻旁的桌案上果然擱置著一物,正走通天如意。
  青蒿走近石榻,將如意執在手中端詳了片刻,對我說:“你站好了,我上次聽過一遍師父所念咒語,應該不會錯,且先試上一試!"
  我穩穩站定,聽見青蒿口中念念有詞,不久後通天如意上的紅寶石果然發出一陣陣異彩炫光,與上次靈芝啟動如意時一模一樣,高興不已,對青蒿道:“沒錯,就是這樣!"
  青蒿微微點頭,繼續施法。
  一道白光掠過眼前時,我懷著思念和企盼輕輕合上雙眸,等待著睜開眼眸看見蕭統站立在我麵前,輕聲呼喚“紫兒”。
  四周很靜很靜,耳畔傳來一陣陣清脆婉轉的鳥鳴聲。
  
  我所立之處,是一個綠意蔥蘢的幽靜山穀,穀中綠樹成蔭、芳草遍地,數條清澈見底的山澗從樹林中交錯流淌而下,一層薄薄的煙霧籠罩著山穀,遠處隱約傳來悠揚的琴聲。
  
  我佇立良久,依然不見有人影出現,仰頭環顧山穀,發覺穀中樹木形狀奇特、並非人間凡品,心中開始暗自著急,難道青蒿並未能如願將我送至人間,而將我帶到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她方?倘若此處不是人間,又是哪裏?
  我大聲呼喊道:“育沒育人雇此?這裏是何處?錐訛告訴我麽?"
  山穀中不斷回響著我的呼喚聲,除了引逗來一隻羽毛鮮潤的小鳥兒落在我麵前的指頭上,並沒有任何人或者神鬼回答我的問題。
  我嚐試沿著小徑行走,希望能夠遇見指引道路之人,或者走出這個奇異之地,卻不料走了很久很久,依然是在穀中繞來繞去,最終回到了原來立足之她,這個山穀竟然沒有出口。鬼鬼
  我沮喪無比,幾乎要落下淚來,原本以為趁靈芝外出之機偷偷利用通天如意前往人間見瀟優,卻沒有想到青蒿的符咒會出批漏,不擔不能見到他,反而將自己困在一個不知何界的幽閉所在。
  我該如何是好?
  我遙望天空日升日落,已有四次。
 
  二日來,我被困在山穀中,除了那隻小鳥兒之外米有見到任何生靈出觀過。我的心情從焦急變成恐懼、由恐懼轉化為絕望,再由絕望漸浙而至平靜,隻要有山穀樹上的鮮果和溪水,我就能夠生存下去,我會耐心等待靈芝和阿紫前來找我。
  我牢記著蕭統的話,我必須保重自已、必須保護好我們的孩子,即使我不能陪伴在他身邊,至少我知道,我們彼此之間是深深相愛的,無論咫尺天涯,我們的心靈永遠凝結在一起。
  我在清冽的泉水中洗淨一隻青翠的無名野果,正欲將它靠近唇邊,低頭看見像水旁的山石上停駐著一隻杠色羽毛的小鳥,它在山穀中盤旋飛翔,間或會落淮我身側不遠處,靜靜看一看我,然後迅速飛離。
  我見它愣愣看著我,友好的將野果遞向它麵前,問道:“你想吃果子麽?給你。”
  紅羽小鳥“啾啾”叫了兩聲,粉了搖頭。
  我見它不肯吃,隻的將野果拿了回來,對它說:“你不吃,那我先吃了。謝謝你這幾天陪我一起玩,雖然我不知道這裏是什麽她方,可是我會堅特在這裏住下去。我本來是一隻小狐狸,我們做好朋友吧!"
  小鳥又“啾啾”叫了三聲,點了點頭,句我不停扭頭示意。
  我微覺詫異,隨著它的目光看過去,見山頂幾株盤旋交錯的巨大梧桐樹上棲息著一隻金光燦爛的火鳳凰,全身的羽毛如同金子鑄成的一般,閃爍著奪日的璀璨光芒,那火鳳凰姿態嬌傲、眸光灼灼逼視著我。
  小鳥神情歡悅,抖動翅膀向火鳳凰飛去,一邊飛翔一邊鳴叫,似乎向他稟報著什麽。
  那火鳳凰盯視我片刻,忽然展開雙翅,向我所在之處猛地俯衝下來。
  我見它前來撲我,霎時驚嚇得不輕,急忙向後躲閃著叫道:“不要傷害我!我非有意擅自闖入你們的他方,是我們的法術不小心失靈了……我也不想這樣啊!"
  豈料火鳳凰在我麵前停下時,竟然化身為一個身材高大、麵容威嚴英俊的年輕男子。
  那男子身穿一件明黃色的綢緞錦袍,肩披著鑲嵌七彩寶石的黃金盔甲,腳踏銀質登雲靴,兩道劍眉虎虎生威,星辰般的眸子散發出攝人的精芒,全身散發出波讕壯闊的王者之氣,令人不得不抬頭仰視他、對他心生敬畏。
  他帶著質疑的神色凝視我的頸項,忽然伸手將我頸間的玉片摘取下來,追問道:“你從何處得來此物?"guigui
  我目蹬口呆,怔怔看著他,既看清了他的麵貌,也從他的臉上看到自己的影子。
  鳳凰是百鳥之神,我眼前的男子,莫非便是——鳥神渡弓?
  我定了定心神,答道:“玉片是我父王賜予我的。”
  他眉頭緊簇,神情略帶激動,向前一步繼續問:“你的父王?他姐姓甚名誰?你又係何人所出?"
  我抬頭看著他,輕聲說:“我的父王就是一千年前縱橫天下的楚國莊王,我的母親樊姬,昔日本是楚國王後。”
  那男子臉色微變,低頭端詳著掌心內的玉片,又仔抽看了看我,仿佛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一般。他思忖了片刻,突然近前握住我的手,語氣溫和了一些,問道:“你叫什麽名宇?你母親她現在何處?"
  我心中幾乎可以完全確定此人的身份,見她主動問及阿紫,假裝驚慌失措,縮回手道:“你不要碰我……你又是誰?為何如此詳細詢問我家中情形?”
  他並未鬆開我,低頭凝視我的臉,點頭喟歎道:“我明白了,原來寡人的樊姬亦非凡人,難怪你與她如處相似,卻又有幾分肖似我!樊姬居然瞞騙了我整整千載,難道她以為渡弓是若此負心薄幸之神,會因你們母女身為妖類而棄之不理麽?"
  此男子自稱“渡弓”,他不但看出了我的來曆,亦猜出了阿紫的真實身份乃是狐仙,觀他神色語氣,似乎仍未忘記當日在人間身為楚莊王時,與王後樊姬那一段相濡以沫的美好感情。
  青蒿陰錯陽差將我送到了鳥神渡弓的仙居之她,我終於見到了我的親生父親。
  我睜大眼眸看著渡弓,見他微有動容之色、眼含期待看著我,儒慕之思滿溢心頭,不再思及許多,立刻撲入他懷抱之中,似人間少女一般親初呼喚他道:“爹爹!你是爹爹麽?"
  渡弓一把將我袍起,在空中旋轉了數周放下,爽朗的笑聲在山穀中回旋蕩漾:“我是你的爹爹!我可從來不曾想過,竟會在千年之後得到一個親生的女兒,你叫什麽名宇?"
  我對他說:“媽媽在翠雲山中生下了我,她的名字是阿紫,所以喚我紫萱。”
  渡弓頷首沉吟,俊容忽地一沉,說道:“阿紫?西王母駕前仙侍阿紫?我曾聽人說起過她的名宇。”
  我心思微微轉動,如果渡弓“聽人說起”阿紫的名字,那人會是誰?誰會對瑤池如此熟悉、又與渡弓如此親密、將新列仙班的仙侍姓名告訴渡弓?渡弓昔日仰慕心儀的瑤冰,決不會有其他人。
  如今渡弓心中,或許隻有他苦苦追求思慕而得到的瑤冰一人。
  
  
  阿紫雖然言辭清冷,仿佛早已忘卻渡弓,我卻能隱隱察覺到她的心事,她曾經與許多傾心寵愛她的人間男子相處過,卻隻為楚莊王一人留下了後代,在她心中的某個角落,或許依然還存在著對昔日深情的懷戀。隻走,她用自已的堅強和冷漠禁錮著心房,不肯對任何人表現出來。
  可是,他們是我的親生父母,既然天賜良機將我送到了渡弓身邊,我就一定要設法成全他們。
 
  我輕輕仰起頭,學著阿紫的樣子緩緩低聲歌道:“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彼來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然後甜甜微笑,作天真爛漫之態,問渡弓道:“爹爹,我像媽媽麽?"
  渡弓凝視我的眼神漸漸迷離,點頭說道:“樊葛,樊葛,簡直像極了……當年你媽媽瞞得我好苦,讓我以為她病重無藥可醫,我心中卻從來沒有忘記過她!"
  我心中暗喜,繼續說道:“媽媽剛剛位列仙班不久,在西王母駕前當差,告假時便會返回翠雲山。”我將阿紫的行蹤告知渡弓,他若是心中記掛著阿紫,一定會設法與她聯係。
  渡弓眼中投射出慈愛溫和的光芒,將玉片替我掛好,彎腰問我道:“乖女兒,此處是我設下的修仙結界,你為何會來到此處?"
  我並不隱瞞,將我與蕭統之事原原本本向渡弓敘說了一遍,然後含淚對他說:“爹爹,求您救一救紫兒吧!我要見蕭郎,我想去人間!”
  渡弓聽完我的故事,問道:“你果真如此眷戀那人間男子麽?
  
  
  
  
  我堅定無比點了點頭,將那束發絲取出給他看,說道:“我若是不能與蕭郎在一起,即使能夠再活千年,亦是毫無生趣。”
  渡弓突然帶大笑出聲,讚道:“好,如此重情重義,不愧是我鳳凰之神的女兒!不必等待西王母準許了,我回歸天庭之時,天帝曾賜我一珍奇之物,可不受天地拘束暢遊三界,我未能在你身邊看著你長大,今日就將此物送給你,權作我們父女重逢的見麵禮物吧。”
  他從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的金環,輕輕套在我的手腕上。
  那黴金環造型緊致優美,與我的手型恰好符合,不大亦不小,我意外而且驚喜,叫道:“女兒謝謝爹爹!”
  渡弓揉了揉我的頭發,開懷笑道:“你去吧,一切有爹爹替你擔待,我會向天帝王母解釋的。將來你與蕭家太子替爹爹誕育外孫之時,不要忘記前往楚天台,焚香告知我。”
  那紅羽小鳥不停上躥下跳,似乎十分開心。
  渡弓重新變化為金翅鳳凰,我倚伏在他的脊背之上,他展開雙翅飛離結界,穿越過重重雲層。
  我俯視人間,見樓閣重重、連天蔽日,正是梁國京城建康。
  渡弓將我小心放落在皇宮一座大殿的頂上,欲乘風離去。
  我看著他遠去的背影,終究還是忍不住問道:“爹爹,你......你會去尋找媽媽麽?”
  渡弓應聲答道:“紫兒,冥冥中自有天意,無論將來之事如何,你永遠都是爹爹的寶貝女兒,爹爹一定護你此生無憂無慮!”
  天邊夕陽光芒萬丈,我遙望著渡弓淩空飛舞的瀟灑身姿,心中無限感動與仰慕。
  待他的身影消失不見,我低垂下頭,眸光所及處,一片湖水波光粼粼,反射出耀眼的金色光影,赫然正是東宮。
  6花慢雨聲遲
  我料想此時夕陽西下,蕭統應該很快就會回到雲華殿內,於是沿著重重殿閣的屋頂行走,輕輕一躍,躲藏在相思湖畔的茂密柳樹之中,靜候蕭統自此出經過。
  春時嫩柳初發,隨著晚風輕輕搖擺,如同美麗的少女款擺嬌柔腰肢一般嫵媚動人,湖畔盛開著各色牡丹與芍藥花,仔細看去,其中卻叢生著不少雜草,略顯淩亂。
  我隱約聽見兩名侍女的腳步聲,急忙閃身藏在樹後。
  她們並肩自竹橋上經過,其中一名說道:“再過十日,便是丁貴嬪娘娘的忌日了,太子殿下一定會回京都來主持法事大典。”
  另一名搖頭歎息道:“太子殿下常年不在宮中,隻苦了我們蔡妃娘娘!若是似謝妃娘娘一般成仙遠去,或是似沈妃娘娘一般皈依佛門脫離苦海,倒比如今好得多了。”
  先前那侍女亦低聲歎道:“蔡妃娘娘心性堅忍、端莊賢淑,專心撫育小殿下,將來太子殿下登基之時,自然是當之無愧的皇後。我隻是覺得,太子殿下待蔡妃娘娘雖好,可若是真心疼愛喜歡她,又怎會如此忍心拋下娘娘和小殿下,獨自隱居鎮江山中呢?”
  我聞聽她們對答之言,心中掠過一陣陣疑惑,此時距離我上次與蕭統在西湖別苑相見之時僅有短短一冬,至多絕不會超過三個月時光,她們所言之事發生的時間與順序全然不對。
  倘若不久即是丁貴嬪的“忌日”,卻不知她是何日仙逝?沈憶霜皈依佛門,其中前因後果尚且不得而知,她又是何日出家?蔡蘭曦所撫養的“小殿下”,莫非是她與蕭統所生之子?蕭統竟然“常年”不在東宮,他又去了何處?
  我不禁太受四處張望,見東宮景物依然如故,此時將近黃昏,除了金華宮廊簷下依稀有數盞燈火之外,雲華殿、淩華閣皆是一團漆黑,此兩處宮闕似乎的確無人居住,透著一種說不出的淒涼蕭索感覺。
  我等那兩名侍女去得遠了,急忙匆匆前往雲華殿。
  殿中雖然有值守的侍女,桌椅床榻亦收拾得整齊幹淨,卻並沒有居住的痕跡,幾乎不帶一絲人間煙火氣息,蕭統此時顯然並不在東宮,我透過開啟的南窗,怔怔看著雲華殿中的床榻、桌椅、案幾與高台,腦海中回憶起我們新婚時的親密情形,心頭泛起一陣淡淡的悲涼感覺,茫然佇立在相思湖畔。
  我靜立了半晌,輕輕擦拭眼淚,思慮片刻後向蔡蘭曦的金華宮飛身而去。
  金華宮寢殿內,蔡蘭曦與兩名侍女一起坐在燈下,似乎在親手織繡著一件小小衣衫,旁邊侍立一人,似乎是乳母模樣,正輕輕哼唱歌謠,哄著懷中的小男童入睡。
  那小男童約三歲左右,長得眉清目秀,十分圓潤可愛,但是相貌並不特別肖似蕭統,僅僅是眉目與他略有相像,睜大眼睛張著小手叫道:“母妃抱抱!”
  蔡蘭曦放下手中繡件走近乳母身旁,伸手將小男童接過,微笑著逗哄他道:“歡兒乖,母妃抱著你,早些睡覺好不好?”
  小男童十分聽話,依偎在她懷中,合上雙眸安睡,不久便沉入夢鄉。
  她身旁侍女凝翠見狀欲接過小皇子蕭歡,說道:“小殿下還是喜歡粘著娘娘,將小殿下交與奴婢吧,抱得太久了,娘娘明日該胳膊疼了。”
  蔡蘭曦搖了搖頭,低聲道:“我哪裏就那麽弱不禁風?殿下給他起名‘歡’字,他當真是個讓人開心的孩子......自從歡兒來到我身邊,這宮中歲月過得倒是快了許多。”、
  凝翠在她身側蹲下,借著燭火微光將蕭歡的額發整理齊,略帶喜色道:“太子殿下半年不曾回宮了,過幾日丁貴嬪娘娘法事,殿下若是回來,見小殿下長得如此伶俐可愛,一定很開心。”
  蔡蘭曦神態端莊柔和,說道:“歡兒是上天賜予我的珍貴禮物,我一定會盡心教導他,讓他長成一個好孩子。”她似乎想起一事,對凝翠道:“你們今日遣人去過鎮江麽?”
  一名小內侍急忙上前,說道:“奴才昨日命人去了。太子殿下有旨意說,過幾日就回宮來,親自預備丁貴嬪娘娘的法事。”
  凝翠接過話道:“自大通二年丁貴嬪娘娘甍逝至今,接連三年皆是如此,殿下怎會忘記?”
  蔡蘭曦微微點頭,說道:“將諸事準備齊全,不要讓殿下太過操勞。”
  我將凝翠的話聽得清楚分明,我與青蒿來到人間之時,聽見梁國子民皆道此時為“大通元年”,她所言“大通二年”,正是我離開蕭統之後的次年,“接連三年皆是如此”,說明時間整整過去了四年。
  為何會是四年?
  我腦海中靈光一閃,立刻明白過來,我在父親鳥神渡弓的結果內迷路了四天,那四天時光,便是人間四載!我居然忘記了鳳凰神所設的結界本是仙境,我眼中的一瞬,在人間便是數日光陰。
  天意造化弄人,青蒿的一時疏忽將我送往仙界,卻耽誤了人世時光,蕭郎在人間耐心等候著我的訊息,這一等便是四年,東宮之內早已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丁貴嬪三年前去世,蔡蘭曦三年前生子,沈憶霜亦在幾年前出家為尼。
  我輕輕合上眼眸,迫不及待從金華宮內飛奔而出。
  夜空不知何時開始下起淅淅瀝瀝的春雨,那雨點細密且急切,灑落在我的臉頰上,眼前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我心中無限傷心、慚愧,深悔自己因一時衝動誤入仙界,恨不得能身生雙翼,即刻飛到蕭統身邊與他相見。
  我在花叢間掩麵低泣了半響後,悄悄向宮苑禦馬房而去。
  自從得知身懷有孕之後,我行事處處小心翼翼,不敢再妄動法術,惟恐因一時不慎失去這個孩子,我準備自禦馬房中盜取一匹上等的千裏良駒,然後騎乘著它連夜趕往鎮江。
  天色愈加黯淡黑沉,雖然沒有閃電與驚雷,雨勢卻越來越大,皇宮內並無太多內侍行走。
  我在金華宮廊簷下取了一把紙傘,乘著大雨前往禦馬房,剛剛走到馬房的圍牆附近,竟然看見了兩個熟悉的身影自馬房緩緩步出,正是三皇子蕭綱與五皇子蕭續,情急之下不得不動用隱身術藏起。
  一別四年,蕭綱的樣貌雖然並未改變,眼神中卻透出黯沉與犀利的光芒,麵容嚴肅、薄唇輕抿,更令人驚訝的是,他身上所穿並非昔日所喜歡的黑色錦衣,而是一襲淺黃色的、刺繡著五爪金龍的錦袍。
  這種錦袍的樣式、質地,皆與蕭統的朝服一模一樣,唯一不同之處在於其顏色,蕭統的太子朝服大多是銀白色,蕭綱此時所穿淺黃色金繡衣飾,較之白色更加雍容華貴,若是不知情之人,幾乎就要以為他是太子。
  五皇子蕭續依然是那一副悠遊散漫之態,眼觀天空雨勢,對蕭綱說:“父皇突然有雅興騎馬遊賞鍾山春景,三哥親自來挑選良駒,隻是這雨勢太大,明日未必能夠放晴。”
  三皇子蕭綱麵無表情,說道:“父皇既已下旨,無論有雨無雨,非去不可。”
  蕭續點頭道:“三哥所言極是,父皇禦駕回宮似乎許久不曾出過皇城了,難得有此機會。”
  他們走出大門時,一名內侍早已等候在一旁,畢恭畢敬對蕭綱道:“皇上有旨意說,今夜大雨,請三王爺留宿宮內,奴才已將禦書房收拾整理幹淨了,恭請三王爺駕臨昭文殿。”
  我心中暗暗納罕,頓時察覺此事有異。
  四年前,皇帝蕭衍因郗後病逝而至誠北同泰寺落發修行,詔命太子蕭統一人擔當國中之事,他卻有為何突然返回皇宮?
  按照皇宮典製,成婚分封後的皇子不應在宮中過夜,蕭衍居然因天降大雨讓三皇子蕭綱住進進昔日太子獨居的昭文殿,對他的恩寵信任自不必言,況且蕭綱此時衣著打扮皆與太子相仿,竟似已然取代了東宮之位。
  我越想覺得驚訝,莫非皇帝心中已有廢立太子之念、隻是沒有昭告天下而已?丁貴嬪甍逝後,宮中必定發生過一件十分重大的事情,而且必定牽連到蕭統。
  豈料蕭綱聞聽“昭文殿”三字,語氣冷淡道:“是父皇命你打掃昭文殿麽?”
  那小內侍不知他何意,輕聲稟道:“皇上並未指定居所,是奴才料想著三王爺素喜讀書,昭文殿中書籍甚多,因此擅自作主......”
  蕭綱冷冷看那小內侍一眼,說道:“宮中人盡皆知昭文殿乃是大哥舊居之所,難道你要讓本王背負這個對太子不敬的名聲?”
  小內侍沒有想到自己本是一番巴結蕭綱之意,卻遭到他如此冷臉相待,一時惶惶然不知所以,隻得將哀懇的目光投向五皇子蕭續。
  蕭統見狀忙道:“三哥,父皇旨意已下,不拘住在宮中何處都一樣,何必與這些沒心眼的奴才們計較!大哥想必亦不會介意這些小事的。”
  小內侍如獲救星一般,急忙扇了自己一個耳光,伏地叩首道:“看奴才這記性,都長在狗腦袋上了!皇上雖然不曾明言,奴才其實知道聖意詔命奴才收拾昭文殿,這才去的......”
  蕭綱意味深長盯視他半響,才道:“既是父皇旨意,本王自然遵旨。”
  他言畢移步前行,身後數名內侍立刻匆匆跟隨上去,貨提燈引路、或撐起雨傘、或替他細心擦拭衣角的雨水,如同眾星捧月一般,態度恭謹畏順較之昔日侍候蕭統更有過之而無不及。
  蕭統、蕭綱、蕭續三人雖然皆係丁貴嬪所出之子,但是,五皇子蕭續對蕭綱的親熱趨奉之意更加明顯,仿佛早已與他結成同盟。
  他們的身影漸漸消失不見,我從圍牆後走出,見禦馬房內值守的內侍並不多,通往皇宮西門的小徑角門並未封鎖,正是盜馬的大好機會,立刻悄悄潛至僻靜處,截斷一匹毛色鮮亮、神氣威武的白色駿馬韁繩,翻身躍上馬背,向角門處直衝出去。
  隻要越過角門,我就可以轉道皇宮西門出宮。
  我剛剛在馬背上坐穩,突然隻覺頭腦一陣暈眩,幾乎從馬背上摔落下來,就在這短短一瞬,那數名看守馬匹的內侍發覺了我,齊聲叫道:“何人如此放肆!竟然盜取皇宮禦馬!”
  我心中略覺驚慌輕擊馬背,那匹馬聞聲驚起後四蹄猛掀,我的手並未抓穩韁繩,重心傾側後被它輕而易舉地摞落在濕漉漉的地麵上。馬廄旁有一大塊凸起的太湖石,我摔落下馬時,額角恰好撞擊在石尖上,一陣劇痛傳來時,我眼前一片迷蒙,隱約聽見內侍們的呼喝之聲和數人圍聚而來的腳步聲。
  我咬牙忍痛從地麵上站起,額角卻有一縷涼涼的液體順著臉頰滑下,似乎是血滴。
  那些內侍們看清了我的臉,頓時大驚失色,紛紛退避三舍,向馬廄外狂奔不止,一邊奔跑一邊大聲亂叫道:“出事了!出事了!”
  我見他們如此惶恐,心中不由暗喜,顧不得額角傷口仍在流血,立刻抓住那匹馬的韁繩認蹬而上。
  出乎意料的是,那匹馬竟然仰天長嘶一聲,又一次將我掀落下來。
  這一次,我終於被它摔昏過去。
  
  耳畔傳來滴滴答答的細雨敲擊窗台之聲,額角仍在隱隱作痛,似乎有人在輕輕呼喚:“萱兒。”
  
  我慢慢睜開又重又澀的眼睛,發覺自己所在之處十分熟悉,一張梨木床榻、一襲淡青色紗帳、桌案上擱置的筆墨紙硯、鶴嘴香爐中嫋嫋升起的輕煙,似乎正是昭文殿。
  紗帳外側立一人,身影欣長挺秀,頗似我心中苦苦思念的太子蕭統。
  這一刹那間的錯覺,讓我難以抑製心中激動,迅速坐起身掀開紗帳,向外嬌聲喚道:“蕭郎!”
  那人向榻前走近一步,輕輕握住我的雙手,聲音似乎微帶哽咽,應道:“萱兒,是我!你今日從何處來?是天外飛來的麽?”
  我看清了他的臉,淡青色紗幔霎時自掌心滑落。
  眼前的男子麵容並不是蕭統,而是蕭綱,他們兄弟二人麵貌氣質雖然相似,但是,世間除了蕭統,決不會有任何男子能擁有一雙那麽清澈、那麽專注的眼眸,即使是他的親弟弟蕭綱,亦同樣沒有。
  蕭綱仿佛沒有看見我失望的眼神,舉手將紗帳掛係在床畔的銀質簾鉤上,認認真真注視著我,眸光掃過我的發絲和麵容,停駐在我的額角一側,輕聲問:“額頭還疼麽?”
  我此時才發覺額角被敷上了膏藥貼片,似乎有些腫起,見蕭綱問我,輕輕搖了搖頭。
  他眸中帶著淡淡的痛楚和失而複得的欣喜,說道:“整整四年了,若非我冒雨前來為父皇挑選馬匹,一定沒有機會再遇見你,今日實在是巧合。或許......亦是上天注定的緣分。”
  我回想起那日在東宮祭壇上,我被三味真火焚燒時蕭綱為我不停斥責那老道與乞求丁貴嬪的情形,心中對他仍有感激之意,遂對他說道:“我此次前來人間是為了尋找蕭郎,你能帶我出宮,送我去鎮江見他麽?”
  蕭綱臉色略有變化,說道:“大哥三年前就獨居宮外,除了東宮幾名內侍,沒有任何人知曉他的行蹤,此事恕我不能幫你。”
  我聞言心中暗忖,以蕭綱之深沉心計,他絕不可能不打聽蕭統在宮外的居所,此言分明是不願幫助我。
  我並不勉強追問,詳裝糊塗道:“三王爺既然不知蕭郎所在,那我就自己出宮去找他。”
  蕭綱似乎想伸手撫摸我的發絲,我急忙向床榻內閃躲,他舉手撲了個空,深沉的黑眸中竟然透出一道詭異光芒,向我俯身靠近,一邊沉聲說道:“萱兒!”
  他身上的“鎖妖咒”極有效驗,我避無可避、完全使不出半分法術,且不知他要如何對我,料想此時昭文殿外應有宮人侍候,急忙大聲叫道:“來人啊......救我,救命啊!”
  蕭綱捉住我的雙手,低頭將我的唇封堵住,如同一隻被久困牢籠初獲自由的猛獸般吸允著我的唇瓣,將我的呼叫聲湮沒其中。
  過了片刻,他才輕輕放開了我。
  殿外似乎有一名小內侍聞聲前來,輕輕叩擊門扉,試探著問道:“三王爺......”
  蕭綱氣息稍緩,向門外說道:“都給本王退下,走得越遠越好,不要在此多事!”
  你發小內侍不敢不依他之言,悄無聲息離去。
  我既驚且怒,不由分說舉手扇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說道:“無恥小人......你怎能如此......乘機欺負我!”
  蕭綱眸光清冷注視著我,唇角掠過一絲痛楚的微笑,說道:“欺負你?我今日就是欺負了你,大哥又能將我如何?我昔日之錯便是處處忍讓著他、處處退避謙恭!我半生枉作謙謙君子,最後結局卻是一無所有,屈居三府之地、痛失心愛之人......如今看來,又何必作君子!”
  我用力掙紮,說道:“我本是蕭郎的人,我也不喜歡你......你怎麽可以對我如此無禮!”
  蕭綱眼眸中泛出晶亮的水光,一手抓住我,另一手緩緩解開衣襟領口,說道:“萱兒,我喜歡你,請你原諒我。”
  7纖條寄喬木
  時近春分,窗外隱約傳來春雷轟鳴之聲,雨點淅淅瀝瀝敲打著軒窗,似乎越來越急。
  我的法術在蕭綱麵前毫無用處,所有的掙紮與反抗換來的卻是他更為瘋狂的掠奪與占有,他將我的衣裙一件一件褪下,伸手撫摸著我的背部肌膚,冰涼的唇印落在我的肩上。
  我在無限憤怒與迷亂之中看見了蕭綱的眼神,他的黑眸中並沒有欲望之火,更多的卻是一種帶著痛苦的快意,仿佛他所做的一切隻是為了報複、為了毀滅。
  刹那間,我突然明白了蕭綱的心事。
  ——昭文殿,是蕭統昔日批閱奏章之所,我是蕭統明媒正娶的妃子,蕭綱此時對我所做的一切,並非是因為我,而是因為蕭統。
  蕭綱如今雖然得到了皇帝的寵信、兄弟的擁戴,幾乎徹底取代了蕭統的東宮太子之位。然而,他心中卻始終無法去蕭統所留下的痕跡,他迫切需要做一些事情來證明他並非不及自己的哥哥,他想證明,蕭統昔日所能擁有的一切,他同樣能夠擁有,而且比他得到的更多。
  誠然,蕭郎他“明於庶事、纖毫必曉”,高貴孤潔而謙恭有禮,才思過人而寬宏仁善,世間男子又有幾人能夠似他一般完美?或許,正因蕭郎的光芒掩蓋了其他蕭氏皇子們的才華,才會招來他的親兄弟們的嫉妒與憎恨,而他為了平息這些嫉妒與憎恨,才不得不選擇遠遠離開宮廷這個是非之地?
  思及此處,我抬眸看向蕭綱,輕聲對他說:“蕭郎從未貪戀過太子之位,他分明是為了避開你們才會隱居山中!他既然甘心退讓,你就一定能夠得到你想要的一切,為何還要如此苦苦相逼?”
  蕭綱的所有動作,突然因我的話而停止下來。
  昭文殿內,一時變得無比安靜。
  我用錦被裹住自己,閃躲在床榻一角,蕭綱以手為枕,躺在床榻上仰視帳頂的明珠流蘇,沉默不語。
  過了很久很久,他俊容露出一絲慘淡的微笑,緩緩說:“難道隻有大哥甘心退讓,我才能得到我想要的一切?難道我天生就該不及他麽?我所不及他之處,不過是遲來這世間一步而已!”
  我按捺不住,說道:“人生高下,並無及或不及之分,你若是對自己有信心,又怎會介意他人如何評價?蕭郎能有今日之名聲地位,難道僅僅因為他是梁國太子麽?”
  蕭綱聞言坐起,反問我道:“倘若他不是太子,他的名聲地位從何而來?當日在蘭陵,我們眾多兄弟皆與你相識,你為何獨獨選中他?難道不是得知他是太子之後才如此麽?”
  
  
  
  他此時所言,讓我感覺無比震驚。
  我瞪大眼睛,對他說:“難道你以為,我喜歡蕭郎,隻因為他是太子?!”
  蕭綱沉聲答道:“並非我一人如此以為,四弟又何嚐不是如此想?你說我們兄弟對他苦苦相逼,卻不知道他所為……江山、美人,他所擁有之物已足夠多了,太湖采蓮時,他明明知道我對你一見傾心,為何還要將你從我身邊奪走?又是誰在對誰苦苦相逼?”
  我搖頭大聲辯駁道:“此事與蕭郎無關,當日在鎮江沈府,他本來不願……是我……是我……主動引誘他留在我房間裏。我並非人間女子,求取那些虛名又有何用?你以為所有人都與你一般,將身份地位看得如此重要麽?”
  蕭綱眸中微有晶亮,卻冷笑道:“果真與他無關麽?萱兒,你不需要為他作任何解釋!你足上那雙蜻蜓繡鞋,可曾遺落在他的仙人湖別苑中?我在行宮內命匠人趕製繡鞋,他亦曾見過,且明明知道那是我贈予心愛女子之物……那夜雷雨時我雖然醉了,心中卻惦記著你,我走到廊下時看見他進了你房間……他若是君子,又怎會雨夜至你身邊?”
  蕭綱提及昔日蘭陵往事,字字句句直指蕭統有意奪人所愛,破壞我與他之間原本訂下的盟約。
  我情急之下,眼淚不覺湧出,說道:“事實絕非你所想的那樣,一切都是我的錯,是我不該收下你的禮物、答應與你同遊!可是,我……見到蕭郎以後,我才知道我真心喜歡的是……”
  蕭綱怔怔看著我,聲音微微顫抖著說:“你是說,我不應該怨責大哥狠心,而應該恨你移情別戀才對?那麽你當初,應該也曾喜歡過我了?”
  我緩了口氣,思慮片刻,說道:“一切都是因我而起,蕭郎他從來沒有想過要搶奪任何人的東西,更沒有故意針對你、故意讓你難堪,請你們不要再誤會他、再讓他為難了!”
  蕭綱深深看我一眼,下榻行至窗前,伸手開啟一扇軒窗,一陣微涼的春風夾雜著細雨吹拂進寢殿內,淡青色的紗帳搖曳著飄起。
  我趁此機會,急忙將散落的衣裙穿好,正低頭整理胸前的絲結時,聽見蕭綱說:“你想知道大哥為何要離開京城麽?”
  他所言正是我心中疑問之事,我立刻點了點頭。
  蕭綱抬首仰望雨絲飄飛的夜空,說道:“三年前,母妃在映蘭宮薨逝了……”
  三年前,大通二年春天。
  皇帝蕭衍仍在建康城北同泰寺隨寶誌大師修行,丁貴嬪突然染上急病,太醫院束手無策,丁貴嬪臨終之時,太子蕭統詔三皇子蕭綱、五皇子蕭續返回京都侍奉,並遣欽天監擇吉祥風水寶地為丁貴嬪墓葬之所。
  丁貴嬪歸葬後不久,有人密報蕭衍,太子遣人在丁貴嬪墓地附近埋葬臘鵝等“厭禱”巫術之物,蕭衍將信將疑,命人發掘墓地四周,果然如密報之人所言,登時大怒,隨即返回京城,並親自追查審問此事。
  蕭統身邊小內侍魏雅供認,此事係太子主使,隻因有道人善觀風水,曰丁貴嬪“墓地不利長子,若厭伏或可中延”,太子唯恐禍及自己,是以命人暗中埋藏厭禱之物魘咒他人。
  蕭衍聞訊大怒,欲重重懲處蕭統,諸王子皇孫皆畏懼皇帝威嚴不敢進言,幸有眾多朝臣聯名上諫本為太子擔保,此事才得以平息。但是蕭衍從此盡奪太子朝政議事之權,並且下旨詔回三皇子蕭綱,命他長駐京城,將朝中諸事交與他處理決斷。
  蕭統並無怨言,悄然攜藏書萬卷,出宮隱居於鎮江,僅在年節供奉之時才返回京城叩見皇帝。
  我聽完蕭綱之言,心中頓時疑竇叢生,蕭統品性高潔,他決不會為了保全自己而命人行此巫術、魘咒無辜,此事必定大有內情。
  我轉向蕭綱,問他道:“那舉證的小內侍此時身在何處?”
  蕭綱劍眉略挑,應答道:“這奴才係此事經手備辦之人,焉能有好結局?父皇賜他全屍,已是格外開恩了。”
  我越發覺得詭異,那小內侍魏雅雖然是蕭統身邊極其貼心之人,他的供言亦未必全然真實可信,皇帝為何會如此聽信旁人的一麵之詞?蕭綱、蕭續皆是他的同胞兄弟,為何在皇帝大怒之時,挺身而出為他請命的是那些文武朝臣而不是他們?
  思及昔日佛珠之事,我心中立刻明白蕭統為何離宮而去。
  ——他的父親,身為萬乘之尊,卻一直在猜疑著他;他身為太子,必須用心操勞國事,卻不能對皇權有絲毫的激越與冒犯,處境何其尷尬?
  ——他的兄弟,他曾經盡心盡力維護著他們、照顧著他們,而他們在緊要關頭,卻無一人肯為他站出來辯解一句,甚至連他最關懷體恤的七皇子湘東王蕭繹,此時此刻,亦選擇了沉默。
  ——他身邊最親近的侍從魏雅,居然毫不留情地背叛了他,用幾句莫須有的話將他推入了萬劫不複的深淵。
  連最疼愛他的母親丁貴嬪都以不在,這冷漠的皇宮內,值得他牽掛懷念的人,其實並不多。
  我舉手推開昭文殿大門,仰望夜幕蒼穹不斷滴落的雨水,對蕭統思念之意更加深重。
  蕭綱追趕而出,在我身後立住,問:“你此刻要趕去鎮江麽?”
  我凝神輕輕吸了一口氣,說道:“是。蕭郎獨自一人在鎮江,我想早些見到他。”
  蕭綱道:“鎮江距離京城尚有數百裏,雨夜路滑難行、馬易失蹄,況且你額角還有傷,不如在我王府中歇息一晚,明日一早我命人用馬車送你前去。大哥這幾日便會返回京城,你若是願意,亦不妨在此等候著他。”
  我拾起廊簷下的一柄雨傘,說道:“多謝你一番好意,我一刻都不想等。煩勞你讓禦馬房借我一匹馬,好麽?”
  蕭綱神情猶豫,並未應允我的要求,過了半晌才輕聲道:“適才太醫替你把脈之時,說你懷有身孕,隻是脈象懸浮……你雖然化身為人,與人間女子仍有差異,這孩子想必是大哥的骨肉了?”
  我聽見他說“脈象懸浮”四字,當即驚慌不已,回過頭追問道:“太醫他還說了什麽?‘
  蕭綱道:“何必要太醫說?你自己亦該知道,過於奔波勞累,後果將會如何。”
  我心中大駭,怔怔看了他一眼,緩緩將手中雨傘放下。
  蕭綱走近我,輕輕拉著我的手,對身後小內侍道:“速備馬車,送我們出宮,回晉安王府。”
  我們的馬車馳出皇宮時,將近三更時分。
  蕭綱將我送回晉安王府中,對我說道:“父皇命我今晚留宿宮中,我稍後就回宮去。明日一早會有太醫前來替你請脈,你若是覺得身體好些了,我再送你去鎮江。”
  我獨自一人躺在王府偏殿的房間內,翻來覆去無法成眠,反反複複思慮蕭統被陷害一事,百思不得其解。
  不知此事係何人主使,那主使之人為何會對蕭統如此仇恨,處心積慮設下圈套離間皇帝與蕭統的父子之情?他們料想皇帝大怒後必定賜死魏雅,此人一死便無對證,蕭統的罪名亦無可辯白洗刷,卻不知他又是如何收買東宮小內侍魏雅,令魏雅心甘情願冒著巨大風險替他作偽證誣陷太子?
  借著微弱的燭光明滅,手腕上渡弓贈予我的那枚小金環發出明亮的金色光芒。
  我心中微微一動,想道:“爹爹對我說有此金環可暢遊三界,那麽我亦可前往地界了,若是能夠尋到魏雅的魂魄,問清其中情由,必定可以找出那幕後主使之人,揭穿蕭郎被人設計陷害一事真相。”
  我雖然如此想,卻不知前往地界之法,渡弓贈我金環之時我一心隻顧前來人間,竟然不曾向他詢問如何前去地界,不禁暗自懊悔不迭,迷迷糊糊中漸漸朦朧睡去。
  似乎是在夢中,我手腕上金環又倏地閃亮了一下。
  我睜開眼睛看四周,頓時大為驚訝,我置身於一個巨大的地下都城內,城中道路四通八達,亦有路人來往行走,與建康城幾乎毫無二致,景物亦與人間並無區別。
  隻是,人間仰首可見明亮天空,此處卻是漆黑一片,光線全部來源於燭火,略顯模糊昏暗,那些路人見我出現,徑自三三兩兩從我身邊經過,談笑風生,仿佛視若無睹。
  我驚奇抬首張望,暗自猜疑此處究竟係何地,卻見一人身著宮中內侍服飾,懷抱著一個水罐,自集市南端而北,我見他的形容麵貌正是魏雅,心中不由大喜,迅速奔跑過去,大聲喊道:“魏雅!給我站住!”
  他聞聲回頭,手中的水罐“當啷”一聲摔落在地,碎裂成數塊瓦片,似乎準備奪路而逃。
  我閃身截斷他的去咯,伸手擋住他道:“別走!我有事要問你!”
  魏雅麵帶惶恐之色,伏地叩首道:“娘娘……奴才雖然有罪,可是奴才在地界已受過十八種刑罰了,剛剛才出煉獄……奴才知道您是上屆仙人,您放過奴才吧,那種苦……奴才實在是受不住了……”
  我盯視著他道:“你要我放過你不難,但是你須得將那件事對我說個清楚明白!究竟是何人主使?你為何要害太子?”
  魏雅叩首不迭,說道:“奴才一定實話實說,決不敢有半點欺瞞娘娘……三年前,太子殿下命奴才尋欽天監勘察丁貴嬪娘娘的墓葬之地,靖惠王蕭宏對奴才說他亦相中了那塊墓地,讓奴才設法換一處,他便給奴才三千兩白銀……奴才當時料想好地甚多,依他之言更換了一處,誰知後來聽說新墓地側有厭禱之物……靖惠王又來尋奴才說,此事奴才橫豎脫不了幹係,難免一死,若是招認係太子殿下授意,皇上鍾愛太子,奴才或許還有一線生機……另外再給你奴才族人良田千頃……”
  我眉尖微蹙,問道:“靖惠王蕭宏?是他麽?”
  魏雅忙道:“不知娘娘是否還記得,太子殿下依照律例處斬臨川王一事……”
  我回想起那日與魏雅、小璃兒一起前往昭文殿偷窺蕭統之時,確有朝臣為處決臨川王貪贓枉法一事而爭論不休,眾臣中有人擔憂,道是臨川王係皇帝六弟靖惠王蕭宏之獨子,且與皇帝曾有父子之誼,不宜處斬。蕭統為明律法,決意下旨處決臨川王,不料竟因此招致靖惠王蕭宏的對他的仇恨與報複。
  魏雅又補充說道:“靖惠王家財萬貫,富可敵國……奴才曾見過他家中使用器具,較皇宮還要奢華百倍……”
  我盯視著他道:“那些身外之物,對你真的如此重要麽?蕭郎對待身邊之人向來溫和寬厚,你竟然為了區區數千兩白銀,泯滅天良謀害他,你於心何忍?你收受蕭宏的白銀與良田,卻因此葬送了自己的性命,亦未曾享用過幾日,卻又是何苦來!”
  魏雅無言以對,涕淚交流,麵帶無限愧悔之色,說道:“奴才如今受過地界刑罰,明白道理了……娘娘若是見到太子殿下,請替奴才帶一句話,奴才魏雅對不起殿下,來世必定為牛為馬,為殿下赴湯蹈火、萬死不辭,以贖己罪……”
  我見他模樣可憐,搖搖頭道:“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殿下向來仁善,想必不會怪你,你不必如此傷心了。隻是那蕭宏尚在人間,此事我必定要他還我蕭郎一個公道!”
  魏雅哭泣不止,不停叩首。
  我正欲說話,耳畔傳來侍女的輕喚之聲,道:“娘娘醒來了麽?”
  8.弱影掣風斜
  昨夜一場大雨過後,天空已然放晴,空氣中帶著一種清新的氣息。
  數道清晨曙光穿透淺粉色的薄紗照射進房間內,我睜開眼睛見日照紗窗,急忙翻身坐起,問那侍女道:“三王爺回王府了麽?他有沒有吩咐你們借我車馬?”
  那侍女舉止溫柔沉靜、說話穩重得體,似乎並不畏懼我的狐族身份,一邊替我拿來更換的衣服,一邊輕聲答道:“三王爺尚未回府,昨日王爺吩咐太醫前來替娘娘診脈,太醫已到了,正在外麵等候娘娘傳詔。”
  我向她點一點頭,說道:“請他進來吧。”
  我將手移動到依然纖細的腰間,細心感受著一個小小生命的微弱顫動,喜悅之中卻帶著淡淡的憂慮,我在天界渡過了相當於人間四載的光陰,腹中胎兒也隨之長大了四年,如今孕期即將過半,它所需要的能量一定越來越多,我擔心我的修煉功力太過單薄,無法保全這個孩子。
  我挽袖伸出手讓他號脈時,無意中低頭看了他一眼,見他的形貌與昔日我在金華宮中所見尚藥典禦徐士茂有七分相似,年紀卻略小一些,頓覺十分驚訝,說道:“你是……”
  他屏息診視完畢,才撤回手道:“臣之兄長係原尚藥典禦徐士茂,如今已辭官回鄉,臨行前將臣舉薦入宮侍奉諸位娘娘。”
  那侍女在一旁言道:“徐大人尤其精於藥劑、婦產二科,宮中娘娘們凡有小恙,皆是徐大人妙手回春。”
  我點頭道:“原來如此,果然是家學淵源!請問徐大人,我的孩子此時情形如何?”
  徐之範並無諱飾之辭,直言相告說:“娘娘左右脈象皆懸浮,腹中胎兒碾轉難安,娘娘須得多加小心,注重飲食調攝,更須勞逸適度、調理心神,慎重養胎為上。”
  我早已有此預感,卻不知他是否看出我身為異類,試探著問他道:“以你之見,我腹中胎兒何時能夠出生?”
  
  徐之範略有猶豫,才回答說:“臣雖可斷定娘娘確有喜脈,但是無法確定此胎何時成形……不過,臣聞堯舜之母皆是妊娠數載方生二帝,娘娘洪福齊天,必定能為三王爺誕育小王子。”
  他似乎並不知道我就是昔日東宮內的狐族女子“謝妃”,見蕭綱請他前往王府替內眷診視,以為我是蕭綱反而妃嬪,他為了寬慰我竟以堯舜生母作比,隱隱有巴結逢迎蕭綱之意。
  我身旁侍女輕輕咳嗽了一聲,示意徐之範不可再言,他立刻會意住了口。
  我假裝不曾看見她的眼色,問徐之範道:“你可有藥飲調攝之法麽?”
  徐之範忙道:“臣有一劑家傳安胎藥房,十分靈驗,亦並不傷身,可常年飲用。臣即刻就替娘娘將此藥配製齊全,請娘娘安心。”
  正午時分,我登上晉安王府前備好的車轅,卻見前方一匹馬飛馳而至,蕭綱的鬢發被風吹得有些微亂,匆匆下馬。
  他見我尚未啟程,輕舒了一口氣,問道:“今日太醫前來看視過你麽?他如何說?”
  那侍女忙近前稟道:“徐太醫來看過了,娘娘適才飲用過了安胎藥,奴婢遵王爺吩咐備好了車馬,正要送娘娘前往鎮江去。”
  蕭綱一手掀起馬車帷幔,黑眸注視了我片刻,才緩緩說:“萱兒,一路小心。父皇今日一早下旨有要事交與我處理,我此次不能親自護送你出京了,現有王府中精銳侍衛八名,應該可以保你平安見到大哥。”
  我向他微微一笑,將帷幔合起,輕聲說道:“多謝三王爺。”
  馬車一路飛馳,建康距離鎮江不過數百裏之遙,我料想不久即可見到蕭統,心中稍覺寬慰,倚靠著馬車背墊,隨著車身顛簸搖搖晃晃打盹。
  忽然,我聽見馬車長嘶不止,隨即傳來數人相鬥之聲,急忙掀起馬車帷幔一角向外張望,我們此時正行走建康郊外的一條僻靜小路上,那些護送我的王府侍衛們紛紛拔劍出鞘,與數名黑衣蒙麵之人激烈相鬥。
  一名王府侍衛身中數刀,含怒喝道:“何人如此大膽!竟敢冒犯晉安王府的車駕!”
  那些黑衣人並不回答,似乎並非尋常劫匪,他們身形皆高大魁梧,與中原人迥異,手中所持寶刀皆係精鋼所鑄,他們出手十分迅速、狠毒無比,招招將人置於死地,那八名王府高手漸漸不敵,或死或傷。
  一名黑衣人向馬車飛掠過來,一手掀開帷幔,一邊冷笑著道:“我今日倒要看看,馬車中究竟藏有何物,能勞梁國三王爺如此慎重,派遣數名高手護送出城?”
  帷幔掀起,他看見了我的麵容,竟然略怔了一怔。
  隨後,他的雙眸立刻迸發出詭異難測的光彩,一手將我衣袖抓住,說道:“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你隨我走一趟吧!”
  我微微側身閃避,將衣袖收回,含怒道:“你是何人?我身邊並無貴重珠寶玉石,你們若要打劫,未免尋錯人了!”
  那黑衣人眸露得意之色,低聲道:“雖非珠寶玉石,卻遠遠勝之多矣!實在想不到我今日竟機緣巧合尋覓道皇上日夜思慕之人,恕我對你不住,要將你帶回去見皇上了!”
  我見他欲動手挾持我,情急之下顧不得此時身體狀況不宜動用法術,揮袖將他的手掌打落,隨後從馬車內飛躍而出。
  偏僻道路兩旁,分布著連綿不斷的數座小山丘,山丘雖然不高,卻生滿綠樹,我迅速奔逃至密密層層的樹林中,縱身躍上一株高大的香樟樹,輕輕緩過一口氣,向樹下張望。
  那些黑衣人果然紛紛追趕而至,那發現我之人眸光銳利深邃,正在林中四處梭巡窺探我的蹤跡。
  他身旁一黑衣人道:“金獅護法,你適才所見果真是皇上禦筆所繪之人麽?”
  
  
  
  那人冷眼觀看林中,說道:“我決不會看錯。今日不曾劫到我們所想之物,卻有意外收獲!她此時必定尚未走遠,你們小心尋找,皇上早有旨意,十二護法中才誰能將此女尋覓入宮,即刻榮升大國師之位,隨從人等另加爵三級,你們都用心些尋找。”
  那些黑衣人聞言忙領命繼續在林中細細尋覓。
  我躲藏在濃密的樹蔭內,腹中傳來一陣陣若有若無的絞痛感覺,心頭頓時無限焦急慌亂,不敢再輕舉妄助。
  他們尋覓了許久,終於發現了我的落在樹下隨風輕揚的一片綠色衣裙,紛紛向我所藏之樹飛掠而來。
  我一動不動,心中無限淒苦,幾乎要落下淚來。
  雖然我很想利用法術逃走,可是我很清楚,此刻隻要我再動用半分真氣,我腹中胎兒一定難以保全,為了這個來之不易的孩子,我已經不能再反抗他們,隻能柔弱無奈地停留在原地。
  他們順利虜獲了我,將我的雙手束縛住,帶到郊外一座民宅之中。那民宅並不顯眼,外麵看似並無特殊之處,進入院落內,卻見無數腰懸寶刀的侍衛排列整齊站立在正房門外。
  那名為“金獅護法”的黑衣人一手拉著我,一麵急速前行,在房間外叩首回稟道:“臣啟奏聖上,有大喜之事!”  房間內傳來一名男子的聲音道:“有何喜事?梁國邊防布陣圖拿到了麽?”
  這個聲音柔脆而爽朗,我曾經在夢中聽見過。
  我思忖之間,早有一人將房間門推開,移步向金獅護法與我走過來。
  他年約二十開外,兩道劍眉飛入鬢,身上所穿雖是中原服飾,與他的氣質卻並不相符,他年輕的臉龐散發著英姿勃發的光彩,身上透出一種豪邁的王者之氣。
  是當今的北魏皇帝――元翊。
  北魏與南梁自大通元年在徐州一戰敗北後,不敢再犯中原,兩國相安無事甚久,北魏人此時為何前來中原?元翊竟然親自悄悄潛入建康,並且言及“梁國邊防布陣圖”,莫非他心中再起大動幹戈之意?
  元翊看見我的瞬間,雙眸霎時一亮。
  他匆匆飛身步下台階,在我麵前兩尺開外處停下腳步,帶著驚喜與質疑仔細凝注著我,仿佛不敢相信一般,喃喃自語道:“朕看錯了麽?真的是你麽?”
  金獅護法躬身向他行胡禮,說道:“啟奏聖上,臣在建康城外設伏多時,今日見晉安王府內數名侍衛鄭重其事護送一輛馬車出城,料想那蕭綱詭計多端,此事必有蹊蹺,遂在前方不遠處劫住了他們。意外見到此女,臣猶記皇上昔日所描畫之圖像,因此才將她帶回皇上麵前。”
  元翊終於回過神來,臉龐上浮現開心的微笑,對金獅護法稱讚道:“此事做得很好!朕回京後一定重重賜賞你!”
  金獅護法忙叩首謝恩,說道:“臣叩謝聖恩,蕭綱手下尚有負傷逃脫之人,他失去此女蹤跡,必定會四處搜尋,皇上不如及早返回……”他向前一步,對元翊細聲耳語數句。
  元翊聞言向我看過來,熱情的眸光不停打量著我,向我說道:“你別怕,朕帶你回朕的皇宮去,隻是眼下要暫且委屈你一些時候了。”
  我尚未來得及驚叫出聲,元翊身旁的兩名護法同時向我出手,我眼前一黑,頓時失去知覺。
  不知過了多久,我緩緩睜開眼眸,審視著所在之處。
  這是一座黃金嵌飾的圓拱形宮殿,呈八角之形,每一個拐角處都懸掛著臣大的銅鏡,直立的圓柱上端擱置著數顆明亮璀璨的夜明殊,。四麵軒窗皆被淡黃色的錦鍛所掩蓋,四周一片金碧輝煌。
  我所躺的圓形的床榻位於大殿中央,懸掛著一幅水粉色的鮫綃帳,一陣陣馥鬱的幽香襲來,令人神思倦怠、昏昏欲睡。
  隱約聽見帳外傳來侍女們的叩拜之聲:“奴婢參見皇上。”
  我抬起頭,見元翊身穿一件深紫色的胡服皇袍,推開一扇金色的殿門邁步向我走來,他揮手示意後,殿中侍女立即紛紛退出。
  元翊舉手掀起鮫綃帳一角,眼眸中帶著掩藏不住的驚喜,仿佛得到了一件思念甚久的寶物一般,他靜靜注視著我,仔細凝視著我的黑發、麵頰、頸項和肩膀,漸漸移至我的身上。
  他似乎準備伸出指尖撫摸我的臉頰,對我輕輕說道:“夢中的小仙女……朕終於找到你了!朕的名宇叫元翊,你還記得朕麽?”
  我閃身躲過他的撫觸,對他不理不睬。
  元翊在我身旁坐下,輕聲問道:“你不認識朕了?五年前朕在行宮內夢見了一個仙女,還與她……自從那一夜之後,朕心中再也放不進其他女子,惟有她……惟你的影子!朕得神人指點才知你在南方梁國,因此派遣國中的十二大護法前往梁國尋你,隻找到了那晚贈予你的信物……”
  我聽他低聲細訴衷情,假裝與他素不相識,說道:“你是何人?此處是何處?你為何要將我從江南扮掠來?”
  元翊見我開口說話,眸中笑意更加溫柔,向我靠近一些,說道:“朕終於聽見你的聲音了,果然像小鳥兒的鳴叫聲一樣動聽……那天晚上你一直忍住不肯說話,朕還以為你是啞女……”
  我思及那晚他對我肆意輕薄、百般溫存的情形,心頭不禁隱隱作痛,含怒截斷他的話,矢口否認道:“我從來不曾見過你,你夢中女子怎會是我?你先回答我的問題。”
  元翊注視著我說:“此處是魏國都城盛樂,大魏國的疆土和這座宮殿都是我的。你能告訴我你的名宇麽?你與梁國三皇子蕭綱之間是何關係?”
  我仰頭看他,如實說道:“我叫紫萱,是梁國太子蕭統的妃子。除此之外,我與蕭綱並無關係。”
  元翊聞言神色略變,重複一句道:“梁國太子蕭統?朕曾經聽說過此人。”他言畢驟然站起身,緊簇著眉頭在殿內踱了數步。
  衣明珠將他高大挺拔的身影投射在地麵的大紅色羊絨地毯上,不停移動搖曳,他行至一麵銅鏡前,頓足恨聲道:“梁國太子又如何?朕實在意想不到,朕的愛妃竟然被他占據數載,元翊今生若不消此恨,豈能甘心!”
  我隻覺莫名其妙,質問他道:“誰是你的愛妃?”
  元翊輕輕轉過頭,他本來麵帶不悅之色,轉身之際神色卻溫柔和藹,對我說道:“還能有誰?朕在行宮便已寵幸過你,隻是未曾正式賜你名份而已,將來朕的鐵騎踏遍中原、大魏國一統江山之時,朕亦可賜封你若妃。”
  我無奈叫道:“你要我說多少遍才肯相信?我從來都不曾見過你,亦不是你所說的夢中女子,蕭郎他才是我的夫君。”
  元翊不屑一顧道:“近年來那梁帝蕭衍昏庸無能,國中官員無不存私斂財,民不聊生,破梁指日可待。我若早知你在梁國蕭統身邊,早已派人前去將你奪了回來。”
  我聽他言及梁國“蕭衍昏庸無能,國中官員無不存私斂財,民不聊生,破梁指日可待”,搖頭說道:“我不相信,蕭郎昔日在東宮決斷國政,朝野清明,天下子民莫不敬其威而稱其仁。徐州、壽陽之役,你們亦應見識了梁軍上下齊心、軍容整肅之狀,想要覆滅梁國,豈會如你所言一般容易?”
  元翊雖然見我直言四年前北魏慘敗徐州城下一事,卻並不生氣,麵帶肅重之色道:“彼時朕剛剛親政,年輕氣盛未免輕敵,不過如今的北魏騎兵早已非昔日可比!朕四年來厲兵秣馬,隻為一雪昔日兵敗徐州之辱,你且拭目以待,看蕭梁一族如何被朕打敗吧!”
  他言語之中頗有信心,仿佛早已有備而來。
  我在郊外民宅中早已見到那些北魏人皆形容彪悍、隨身所佩戴的刀劍虎虎生威,相較於南梁的儒雅之風更顯淩厲之勢。元翊身為北魏皇帝,當此風華正茂之年,極欲將昔日戰敗之恥辱抹去,且意圖逐鹿中原、稱霸天下,將南梁的半壁河山據為己有。
  我向元翊道:“梁國皇帝絕非昏庸無能之輩,況且還有蕭郎……”
  元翊倏地轉過身,截斷我的話道:“梁太子蕭統不是已經離開宮廷數年了麽?廢立太子不過是遲早之事,那蕭衍年近七十,若非老邁昏聵,豈會如此對待他!倘若此人在朝,朕滅梁或許還有幾分難度,如今朕卻並不擔憂了。”
  他言及此處突然俯身靠近我,幾乎是貼著我的臉頰說道:“愛妃,你口口聲聲‘蕭郎’,喚他喚得如此親切……你可知道,此處是朕召幸妃嬪的寢宮?你就不怕朕會生氣吃醋麽?”
  我聽見“召幸”二宇,頓時驚慌不己,向後輕輕閃躲,說道:“不,我真的不是她!你不可以如此對我!”
  元翊見我如此慌張惶恐,麵容帶著開心的微笑,握住我兩隻冰涼的手,說道:“你怕什麽?我們又不是沒有……無論你肯不肯承認,朕知道你一定是她,那晚的情形你一定記得,對麽?”
  我怔視著他,默然不語。
  他看著我,又笑道:“後宮多有絕色佳人,朕從不逼迫任何女子順從於朕。不過,朕一定要讓你忘記蕭統,然後將你的心和你自己,一起都交給朕。”
  9胡服何葳蕤
  元翊命幾名侍女將我帶離寢宮,她們將我安置在偏殿一間小房間內,隨後將門合上離去。
  我漸漸安定下來,心中暗暗想道:“這位北魏的年輕皇帝元翊,真的能夠如他所言不強行欺負我麽?無憐如何,今晚終究是逃過了一場大劫,況且此事不過是他一廂情願而已,我決不會承認曾經與他相識,除了蕭郎,我亦決不會對任何人間男子動心。”
  可是,以我如今的身體狀況,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至江南與蕭統相見。即使我心急如焚,亦不能有一絲一毫的衝動,我必須保護好我腹中胎兒,以防因一時不慎失去我與蕭郎這個珍貴的孩子而遺憾終生。
  惟今之計,隻有默默等待,尋找機會返回梁國。
  次日,我晨起梳妝之時,幾名侍女手托著金盤,邁步走近我,其中一名侍女跪地稟道:“皇上有旨,請娘娘更衣後一起覲見太後。”
  金盤內的衣飾皆是胡服,雖然不及南方的衣飾飄逸柔美,剪裁卻極為精細,領口和袖口所繡的圖紋皆是連綿起伏的山川樹木之形,衣袂下墜著一排排整齊的琉璃珠,十分圓潤可愛。
  我換好衣服後,在銅鏡前轉了一個圈,見鏡中女子與那些胡服侍女頗為相似,忍不住微笑著伸手去撫摸那些細碎的琉璃珠,耳畔響起元翊的聲音道:“愛妃,你換好衣服麽?”
  我見他依然如此喚我,收斂了笑意,對他說道:“我可不是你的妃子!”
  元翊並不介意,拉起我的手一邊向殿外行走,一邊說道:“是或不是可由不得你,你隨朕去見母後,朕還要母後為我們主婚。”
  他牢牢鉗製住我的手,我被他拖拉著前行,急道:“主婚?元翊,我有夫君,我不能嫁給你……”
  元翊突然頓住腳步,年輕俊朗的麵容微帶一絲不悅,回頭向我說道:“你最好莫要在朕麵前提及梁國的任何人,否則,朕一定會提前讓他們知道何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語氣很決,似乎並非一時意氣。
  我追問一句道:“難道你想要率軍南下進攻大梁麽?”
  元翊將我的手拉得更緊,目視前方繼續邁步,語氣斬釘截鐵,說道:“是!"
  我繼續追問:“什麽時候?”
  元翊並不回答我,徑直將我帶到一座氣派恢弘的紅頂宮殿前,那此宮人侍女急忙跪地迎接,稱道:“奴才叩見皇上!”她們雖然恭敬,卻借列隊跪迎之勢將殿門遮擋住。
  他神色微冷,問其中一名內侍道:“母後不在宮中麽?”
  那內侍支支吾吾道:“啟稟皇上,太後娘娘在……”
  元翊拉著我欲進內殿時,那內侍急忙上前一步,阻止道:“皇上恕罪……太後娘娘此時尚未起身……”
  元翊劍眉一簇,怒道:“誰要你這奴才多事!”
  他眸光移動掃視殿前侍立的宮人,見她們皆是惶惶不安之態,挺秀的眉宇間霎時流露出一縷淡淡的憤懣與無奈之色,沉默了片刻,突然高聲對著殿內喚道:“兒臣在外等候,有要事啟奏母後,請母後賜見!”
  過了不久,我聽見殿內傳來一聲嬌嫩婉轉的女子聲音道:“是翊兒麽?你進來吧。”
  
  那女子聲音清甜嫵媚,似乎不過十八、九歲。
  
  元翊應聲答道:“兒臣遵旨!”
  我們一起進入內殿時,我一眼就看見殿中的寬大貴妃榻上鋪設著純白色的羊絨錦氈,一名年輕貌美的女子身著一襲金色綢衣,慵懶臥於其上,元翊的麵容與她極為相似,連身上那種隱隱的霸氣都酷似其母。
  我不禁暗暗訝異,這垂簾聽政掌管魏國朝政數年的胡太後竟是如此嬌滴滴的一名纖弱女子,元翊此時二十有餘,魏國胡太後身為他的生母,至少亦有四十歲,看上去仍是風華正茂的妙齡佳人。
  更令人訝異的是,胡太後榻旁侍立者並非宮中內侍或侍女,竟是兩名唇紅齒白、清俊異常的美少年,他們見元翊進殿,立刻垂首伏地叩拜他,說道:“臣參見皇上!”
  元翊仿佛沒有看見他們一般,亦並無賜起之意,那二人見狀急忙看向胡太後,胡太後將玉手輕揮,示意他們退下,他們立刻悄無聲息從殿後退出,頃刻功夫消失得無影無蹤。
  胡太後支起半個身子,注視了我半晌,說道:“翊兒,何事如此匆忙?”
  元翊躬身行禮,說道:“母後可記得,兒臣昔日夢中曾遇見一名仙女,且因此失去九龍環之事?兒臣曾向母後請旨,派遣十二護法前往中原尋覓她的蹤跡,母後亦曾應允過兒臣暫且不立中宮,日後若是尋到此女,將其立為皇後。”
  胡太後用塗染著桃紅色蔻丹的指尖按揉著太陽穴,星眸半合,懶懶答道:“似乎是有過這麽一回事,我事情多,記不太清了。”
  元翊依然恭敬答道:“母後的話,兒臣句句銘記在心中,如今兒臣已經找到了她了,前來叩請母後為我們主婚。”
  他言畢將身子微側,不再遮擋著我,讓胡太後看見我的真容。
  胡太後的眸光向我直直投射而來,從我頭頂的發飾一直看到腳上的小靴,幾乎連一個細節都不曾放過,她凝視了我足足一盞茶時分,才展現一絲微笑,對元翊道:“這就是令你魂牽夢縈的江南女子麽?”
  我被她那種無限挑剔的苛刻眼神看得無比尷尬,惶惶不安。
  元翊道:“正是,母後難道不覺得她很好麽?”
  胡太後突然發出一件爽朗的笑聲,說道:“好是好,隻恐她心中另有所愛,辜負了你一片深情!”
  我聞言立即抬頭,不知胡太後是如何看出我對元翊並無情意,卻見胡太後美眸中光華逼人,看著我道:“我生於江南,長於北國,平生見過無數美人,你的姿色的確出眾,怨不得翊兒因夢中一夕之情對你如此掛念……隻可惜你眉溢離愁、眼含秋水,想必是與心愛之人分離所致,莫不是翊兒將你強行奪回魏國京城的?”
  我見她所言正中事實,暗自佩服他之慧眼,說道:“一切皆如太後娘娘所言,我本是梁國有夫之婦,此前亦從未見過皇上,萍水相逢時被貴國護法虜獲來此地。請太後娘娘開恩賜我返回江南!”
  元翊神情緊張,急忙向胡太後道:“母後萬萬不可答應她!兒臣並不在乎她在梁國有無夫婿,整整四載,兒臣晝夜思念著她,今是方能得償所願,怎能輕易放她離開?”
  胡太後遠遠看著我們二人的表情,突然問道:“你在梁國的夫君是何人?”
  元翊似乎不情願提及“蕭統”這個名宇,淡淡應道:“不過是蕭梁一族後裔而已。”
  胡太後點了點頭,對我微笑道:“我知道了,皇上既然如此喜歡你,我就替你們主婚吧。不過,我有一個條件。”
  元翊的眼畔中透出驚喜,忙道:“母後請講。”
  胡太後麵帶笑容,櫻唇微啟,轉聲說出八個字道:“欲娶此女,先滅南梁。”然後又說:“翊兒,你有此信心麽?”
  元翊傲然抬首,說道:“兒臣當然有,請母後拭目以待,看我大魏鐵騎如何一統山河!”
  胡太後擊掌讚道:“好皇兒,如今正是滅梁的大好時機,等到天下平定、梁國覆亡時,不要說此女,就是天下美人皆可任你取求,母後一定為你今今日午時就召集大臣廷議吧!”
  元翊朗聲應道:“兒臣遵旨。”
  我萬萬沒有料到,,北魏對南梁的攻擊計劃竟然如此迅速,他們早已暗中籌備好了一切,準備突然發動對梁國的猛烈攻擊,不知梁國邊關防守的將領們是否有應對之策?
  元翊神采飛揚,帶著我走出宮門,躍上一匹高大的駿馬,說道:“朕帶你去看一看北國山河,一定不輸與江南。”
  藍色天幕下風起雲湧,魏國都城盛樂,座落在一大片莽莽蒼蒼的大草原上,一眼望去,不見草原盡頭。春光明媚之時野外綠草豐茂,地麵盛開著各種各樣美麗的野花,成群的牛羊低頭啃吃著牧草。
  元翊手持韁繩,帶著我策馬飛馳,一路向我講述草原中的風土人情、各種神奇傳說。
  我從未見過這般開闊壯麗的人間景象,聽得十分入神,不禁微有讚歎之意,說道:“原來草原風光這麽美。”
  他舉目四顧,說道:“朕自幼在草原上長大,見慣了成群的牛羊,倒不覺得它們有多美,今日有你陪伴著朕,這些尋常風景在朕眼中亦是美景了。”
  他言及此處,雙手略緊了一緊,在我耳畔輕聲道:“隻是不知……北國尚需多久才能取代你心目中南疆的地位?”
  元翊突然而來的親密舉止讓我嚇了一跳,急忙掙脫他的懷抱,不料他本未用力抱我,我掙紮之際那馬兒受驚向前加速,我身體向後傾側,元翊順勢將我抱起躍下馬背,任其奔馳遠去。
  我們一起跌落在綠油油的草地上,元翊擁著我翻滾了幾下,在一個突起的小山丘處停下來,我發覺自己趴伏在他的胸膛上時,他黑黝黝的眸子帶著熱切的渴望,麵帶微笑注視著我,說道:“是朕不好,讓愛妃受驚了。”
  我急忙閃身到一側,糾正他道:“你要我說多少遍才肯改口?我有名宇,我叫紫萱……”
  他唇邊浮現一抹溫煦的笑意,仲手取下龍袍衣襟上沾染上的幾根青草,看著我說:“朕知道,朕隻是不想用一個別人曾經喚你的名字而已!你若不肯做朕的愛妃,朕該如何喚你才好?”
  我靈機一動,想起阿紫在人間的名宇“樊葛”,說道:“小葛,你可以叫我小葛。”
  元翊站起身,將手向我麵前伸過來,點頭說:“好,小葛,你等著朕親自出征滅了南梁回來娶你……”
  他一語未了,我看見遠方有數匹駿馬急速奔馳而來,馬背上幾名黑衣人與那金獅護法裝扮一模一樣,腰間都懸掛著光亮耀眼的寶刀。他們走近元翊,紛紛下馬拜倒,其中一人將一個木盒呈遞拾元翊,說道:“臣已設計盜取梁國邊防布陣圖,恭請皇上禦覽!”
  元翊急忙接過木盒開啟,仔細察看其中圖形,眉目之間帶著喜色,說道:“太好了,此次天佑大魏,梁國必敗無疑!”
  我從草地上站起時,另一名黑衣人恰好向我看過來,二人目光相對之際,我們都覺得驚訝無比,元翊身後的黑衣人竟然是昔日在蓮心庵發現了我卻相助我隱瞞身份的魏國金狼護法酈道成。
  酈道成見我身著胡族服飾,向我微微一笑,我向他眨了一下眼晴,示意他假裝不認識我,酈道成點了點頭,將眸光轉向一側。
  元翊抬頭見紅日當頂,不再猶豫,向那些護法們說道:“你們速速隨朕回宮議事,共商破梁之計!”
  當天夜晚,我心神不定,難以入眠。
  一名侍女躡手躡腳走進房間,聽見我仍在輾轉反側之聲,靠近床畔低聲道:“娘娘,皇上適才來過,見娘娘安睡著,回正殿去了。
  我輕應了一聲。
  那侍女又道:“皇上今晚並沒有點召哪位貴人……”
  我正閑得心中發悶,見她聰穎機靈且語帶暗示,於是對她說道:“我睡不著,你能陪我說說話麽?”
  那侍女急忙將燈盞移過,轉輕坐在床榻前的小幾上,問我道:“奴婢給娘娘講故事吧,皇上小時候,最喜歡聽奴婢給他講故事……”
  我借著燈火微光,見她年約三十開外,相貌清秀、舉止溫柔,料想她是元翊一直隨身侍候的婢女,於是對她說:“你能給我講你們魏國的故事麽?”
  那侍女微笑著帳幔放下,說道:“奴婢給娘娘講太後娘娘的故事吧!”
  她隔著薄薄的輕紗對我說話,聲音娓娓動聽:“昔日太後娘娘入宮時,先帝尚無子嗣,隻因魏國先祖有遺訓,妃嬪中凡生長子者,立其子為嗣後便須斬殺其母,因此宮中妃嬪雖多,皆畏懼此訓不敢承歡聖駕之前。後來,太後娘娘入宮為胡貴人,每日精心梳妝侍候先帝,且有言說‘能為太子之母,雖死何懼’,先帝十分寵幸太後娘娘,頒下聖旨改了這祖製,還將太後長子、就是如今的皇上立芳為太子……”
  我點了點頭,示意她繼續往下說。
  那侍女接著說道:“先帝晏駕之時,皇上才三歲,太後娘娘獨自支撐起魏國天下,直至四年前皇上親政,如今皇上臨朝,亦十分尊敬太後,遇有疑難之事便問計於太後,可謂是我們北魏國的女中豪傑了,太後一向便有逐鹿中原之心願……”
  我見她提及“逐鹿中原”,心中更覺鬱悶不堪,說道:“南北本相安無事,為何一定要為了區區數府之地,如此混戰不休?因戰禍而受苦受難者,依然還是那些無辜百姓!”
  那侍女仿佛觸動心事,語氣微帶感傷,說:“娘娘所言不錯,奴婢的父兄,皆戰死於徐州一役……兩國若能和平相處,自然是好,可是奴婢聽說南梁近年來曾頻頻侵擾魏國邊境,隻恐他們亦有吞並魏國之心。”
  她見我沉默不語,忙拭淚道:“奴婢不說了,娘娘困了,請早些歇息,奴婢明日一早再來侍候娘娘。”
  她將門輕輕帶上,我依然毫無睡意,遙望著窗外的清明月光,想起蕭統身在千裏之外,又是好一陣黯然神傷。
  10 長袖入華裀
  將近三更時分,我突然聽見窗外傳來一聲若有若無的呼哨聲響,正在疑感之際,又聽見一下類似於狼嘯之聲。
  我想起午時在草原上遇見酈道成之事,心中微動,立即披衣而起,打開軒窗縱躍出去,跟隨那隱隱的聲響一直追尋到皇宮內僻靜之處,果然見到一個高大的黑衣人影,他腰間佩著一柄寶刀,其上鑲嵌著一顆純金所鑄狼頭。
  我料定是酈道成無疑,向他說:“酈大哥,好久不見了。”
  酈道成轉過身來,揭開麵上黑巾,向我領首微笑,問道:“皇上終於還是找到了你。今日在皇上麵前相見,我很是意外,你怎會隨他來到盛樂?”
  我將別後種種情形及無意遇見金獅護法被他認出帶至元翊麵前、隨後被元翊挾持回魏國等等情形向他大致述說了一遍。
  酈道成聽聞我曾嫁與蕭統,臉色微肅,沉吟道:“梁國太子蕭統……我曾久聞其‘美姿貌、善舉止’之名,隻是不曾會過麵,他既然能贏得你的芳心,想必是人中俊傑……如今他知道你被皇上擄來魏國麽?”
  我無法肯定蕭綱是否會將我重返人間之事告知蕭統,搖了搖頭道:“或許他還不知道。”
  酈道成一邊眼觀四周動靜,一邊對我說道:“聽說太後有旨攻襲梁國,皇上早有準備,欲明日禦駕親征,隻等此戰告捷便回宮冊立你為魏國皇後,此事可當真麽?”
  我答道:“太後雖如此說,我決不會答應嫁給他的。況且兩國尚未交戰,怎見得魏國必勝?”
  酈道成輕歎道:“你身為宮妃,或許不知梁國政事情形,蕭衍勤於佛事而疏於朝政,幾次三番舍身佛門坐等眾臣捐資贖回,朝中官吏莫不貪汙斂財,那臨川王父子居所之富麗繁華遠遠勝似梁國皇宮百倍!你夫君蕭統本係監國太子,卻被人陷害排擠遠離京城,三皇子蕭綱縱有通天本領,終究是名不正、言不順,無法立太子威儀,亦難取代東宮。他們內政如此腐朽不堪一擊,莫非還有取勝之機會麽?”
  他見我依然微帶質疑之色,猛然拔出腰間飾有金狼圖案的佩刀。
  暗夜中,那刀身閃爍出耀眼光芒,寒意逼人,酈道成目視寶刀,截取自己的一根發絲置於寶刀之上,輕輕吹了一口氣,那根頭發竟然斷為兩截飄落地麵。
  我暗自心驚,脫口而出道:“好鋒利的刀刃!”
  酈道成“嗆啷”一聲將寶刀歸鞘,說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此刀係皇上遣人自海外求來精鐵,召集魏國中最出色的能工巧匠耗盡心血、曆時四年所鑄,其刃銳不可擋,以一敵十亦足矣!況且此次禦駕親征,士氣高昂,試問梁國那些殘兵破刃,如何能抵擋得住魏國的百萬雄獅?”
  我見此情景,心中更加焦急無比。
  
  魏國大軍即將壓境,若梁國朝中境況果然如元翊及酈道成所言,此次北魏大舉襲梁,梁國情形著實危險。雖然人間戰事孰勝孰負與我無關,可蕭郎畢竟是梁國太子,我怎能眼見他國破家亡卻袖手旁觀?可是,若想以我一己之力相助梁國取勝,希望近乎渺茫。
  況且,即使梁國此次戰勝了北魏,誰又能保證日後兩國之間不會再起幹戈?如何才能一勞永逸,讓兩國子民不再受戰火紛飛之苦?
  
  我凝神思索了片刻,心中浮現一個念頭,對酈道成說:“南梁與北魏難道就不能和平相處麽?為何一定要征戰?你們皇上進攻梁國,走為略地還是自保?倘若南梁與北魏之間締結盟約,劃地而治、互不侵擾,你覺得有幾分可行?”
  酈道成沉默良久,才緩緩搖頭道:“此事恐怕十分不可行。皇上雖然年少卻有雄韜偉略,早已立誌統一天下,他厲兵秣馬數載隻為此一戰,怎肯就此放棄?況且南梁近年亦有擾亂邊境之舉,他們何嚐不想吞並魏國?又豈會議和!”
  我眸光轉動,目視酈道成腰間寶刀,問他道:“倘若將你的寶刀與金獅護法的寶刀互斫,不知後果將會如何?”
  酈道成略怔了一怔,似乎覺得我的問題過於奇怪,仍是回答道:“兩虎相鬥,必有一傷。若是兩柄寶刀互斫,難免會互銼銳氣,更為嚴重之時,或許便是兩敗俱傷。”
  我點頭道:“不錯,如今南梁與北魏便是如此。南梁地產豐沃富饒,且以長江為天險;北魏騎兵勇猛,長於征戰。我聽說梁魏兩國交戰不下二十載,互有勝負,並無高下之分。若是一方過於孱弱,勝負應該早見分曉,何須反反複複交戰不休?倘若戰火連綿不滅,兩國內耗不止,受苦的永遠是黎民百姓,國力如何繁榮?”
  酈道成認真傾聽我說完,思慮了片刻, 出聲稱讚道:“好!我竟從未如此設想過。你一名南國弱女子竟有如此見識,我被你說服了!倘若你能將這番話對梁魏二國皇帝說一遍,讓他們似我一般心服,此事便十分可行。”
  我不禁展顏一笑,頑皮說道:“大哥走想讓我去做蘇秦張儀麽?”
  酈道成凝視著我,眸光意味深長道:“擔當此事之人恐怕非你莫屬。除了你,誰能對梁國宮廷如此熟悉,又能與我們皇上如此接近?隻要你努力勸說他們,或許他們肯聽你之言,締結盟約、平息幹戈。”
  我沉吟著說道:“蕭郎身為梁國太子,雖然他如今不理朝政,其太子威望卻仍在,朝中大臣莫不敬服。他向來體恤民生,定會讚成此事,若是能讓他出麵聯合文武百官上書奏請議和,皇帝蕭衍應該會準許。隻是魏國此時氣勢正盛,小皇帝元翊決意親征誌在必得,若想說服他,倒有些為難。”
  酈道成見我愁眉微蹙,說道:“你一定覺得,皇上之念難以打消?”
  我點點頭道:“的確如此。”
  酈道成竟然對我微笑了一下,輕聲說:“若是別人做說客,自然難如登天;對你而言,或許易如反拿……皇上禦駕親征,難道僅僅隻為昭揚大魏國威麽?他又何嚐不是為了心愛之人盡力一戰!你如此聰明,難道還看不出他對你的心意?”
  我仰頭看著酈道成。
  他眸光中帶著信任和期盼,說道:“我相信你,你一定會有辦法說服皇上罷兵休戰的!”
  次日清晨,我早早起床梳妝整齊出了房間,站候在元翊的正殿前。
  一名值守的小內侍似乎覺得詫異,走近我悄悄低聲問:“娘娘今日起得好早……奴才愚鈍,不知是否昨夜皇上宣詔娘娘一早來此迎候聖駕?”
  我向小內侍眨眨眼晴,笑道:“他不宣詔我,我就不能來殿前候著他,向他叩請早安麽?”
  小內侍急忙解釋道:“娘娘誤會了,奴才怎敢有此意……娘娘是皇上夢中天降的仙女,皇上苦苦尋覓娘娘芳蹤多年,如今總算得償心願,奴才是替皇上開心呢!”
  我微笑不答,繼續站立等候。
  小內侍掩嘴偷笑,跟隨著站立在我身邊。
  東方晨曦初現時,正殿大門開啟,元翊身著一襲藏青色戰袍大步走出,那戰袍製作十分精細,寬肩細腰,衣領、袖口皆繡著各種遠古圖騰與紅色火焰,將他年輕的臉龐襯托得更加英武挺拔,這位年及弱冠的少年天子,儼然已是戰場上的一名威武將軍。
  我見他出門,向前數步對他嫋嫋婷婷行禮,說道:“皇上早,小葛向皇上請安!”
  元翊如我所料略怔了一霎,隨即疾步奔下殿前台階,黑眸中帶著驚喜的光芒,伸手扶起我道:“小葛,不必拘禮!你初來朕的京城,昨夜在宮中睡得可好麽?”
  我假裝害羞,輕輕退後一步,答道:“多謝皇上,我昨夜睡得很好。”
  元翊不顧宮中內侍在側,緊緊握著我的手,低頭對我說:“朕昨夜思及你就在朕身邊不遠之處,心中既激動又難過,幾乎一夜輾轉難眠……正想去偏殿探望你,不想你竟然出現在朕的眼前!你為何這麽早前來見朕?莫非你也……如朕思念你一般,思念著朕麽?”
  他說出最後一句話時,似乎鼓起了極大的勇氣,卻又帶著幾分不確定。
  我暗自咬牙,抬頭時向他嫣然一笑,聲音嬌柔無比:“皇上以為是什麽原因,便是什麽……”
  元翊得到我的肯定回答,眉梢眼角都帶著開心的笑意,幾近瘋狂地擁住我,大聲說道:“你說什麽?小葛,我沒聽清楚,你能再告訴我一遍麽?”
  他似乎欣喜已極,竟然不再稱“朕”。
  我聲音略大了一些,溫柔的話語和衣帶間淡雅的隨著縷縷和煦的春日微風,恰到好處地拂過他耳畔:“小葛聽說皇上即將率軍遠征梁國,今日一別後不知何時方能相見,所以前來送別皇上。”
  元翊大喜過望,擁著我不停旋轉,親吻如雨點般落在我的額頭和發絲上,說道:“真的麽?朕沒有聽錯麽?朕的小仙女,朕果然沒有白白等候你四載!誰說我們今日就要離別了?朕此次禦駕親征帶你一起前去,好不好?”
  我正等他這一句話,作羞澀之態略垂首道:“好是好,可我擔心……太後不準我去。”
  元翊毫不在意,朗聲說道:“你什麽都不必擔心,朕才是大魏國的皇帝,朕說帶你去便帶你去,有誰敢阻攔我們?母後已經準許我們的婚事,大軍得勝班師回朝後,我們就舉行婚禮,你就是朕的皇後了。”
  他言及此處,情不自禁在我唇上輕輕印下一吻。
  我假裝顧忌周圍宮人,用力推開他,迅速說道:“既然我們尚未成婚,請皇上不要在在大庭廣眾之下對我如此……小葛願意侍候皇上南征,不知皇上能否答應我一件事情?”
  元翊眸光灼灼視我,爽朗笑道:“你說吧,不要說一件事情,即使是一千件一萬件,朕都答應你!”
  我正欲說話時,他已在我耳畔低語道:“朕知道你害怕什麽……破梁指日可待,朕連四年都能等,又怎會在乎區區數日?雖然朕一直很懷念那天夜晚的感覺……不過倘若等到我們大婚之夜……”
  我害羞躲閃,退後說道:“我不要聽這個!”
  元翊肅了肅臉色,不再與我玩笑,回頭對身後內侍們道:“傳旨號令三軍,即刻出發。命人通傳母後,朕帶朕的愛妃一起前去,讓母後安心在宮中等候朕的捷報。”
  宮人急忙領旨而去。
  我們正欲出宮之時,一名小內侍匆匆趕來,跪伏在地道:“奴才啟稟皇上,太後娘娘說,請皇上稍候片刻!”
  元翊臉色微變,卻不得不停留在原地,等候胡太後前來送行。
  過了不久,數名侍女肩抬著一乘軟轎而至,胡太後梳理著高高的靈蛇髻,發間珠釵隨步輕搖,穿著一襲飄逸曳地的金紅色華麗長裙,扶著一名侍女的手緩緩走下軟轎。她行走之間香風拂麵,步履英姿颯爽,不同於阿紫的高貴柔媚之姿,有一種耀眼炫目的美麗風情。
  我們一起躬身迎候,胡太後直視著我,對元翊說:“翊兒,你要帶她一起出征麽?”
  元翊點了點頭,答道:“啟稟母後,兒臣等候多年才尋覓到小葛,一刻都不想與她分離,請母後體恤兒臣。”
  胡太後微微搖了搖頭,說道:“你還年輕,世事未必盡如人意。隻是多一些人生曆練,總勝似常年生長於深宮之內不知世間凶險,無論此戰結局如何,你一定會有收獲。你既然如此執著,我決不會阻攔你,你帶著她一起去吧!母後會備好慶功酒與大婚宴,等著你凱旋歸來。”
  元翊似乎並未仔細體會母親的話意,見胡太後允許他帶我一起出征,忙道:“兒臣叩謝母後,拜別母後!”
  我抬眸偷窺胡太後,見她注視兒子的眼神竟然微帶歎息之色,深恐她看出我接近元翊的本意,急忙低垂下頭,不敢與她的眸光相對。
  元翊與胡太後話別後,攜著我的手步出宮門。
  魏國軍隊在校場列隊整齊,一排排騎兵、步兵皆是鎧甲鮮明,軍容整肅,正中放置著一輛華麗車輦,酈道成與另外十一名護法各自騎乘著一匹黑色駿馬,護衛在車輦周圍。
  元翊意氣風發,向車前內侍道:“傳朕旨意,開拔!”
  那車前內侍一聲令下,數枚軍號頓時齊鳴,排列整齊的北魏騎兵高舉著碩大的“魏”宇旗幟,浩浩蕩蕩列成軍陣向南方進發。
  我登上馬車之時,酈道成恰好向我看過來,他眸光中帶著鼓勵與信任的光彩,我見到他的眼神,心中稍覺安定一些,向他微微一笑。
  11 歸雲送春和
  魏國大軍一路向南開拔,越向南走,天氣越發溫暖和煦。
  我們行至幽州城外時天色漸晚,大軍停下腳步在郊外紮營,元翊躍下駿馬,將我從車輦中拉出來,說道:“朕帶你去附近散步。”
  城外四麵荒涼,我跟隨著元翊慢步原野之上。
  傍晚的微風吹起元翊的發梢,他的黑眸閃爍著希冀的光芒,長長的黑發在風中飄拂,我仰視著他年輕而有朝氣的麵龐,暗自思忖該如何才能搓消他的銳氣,讓他放棄進攻而謀求和平,心中不由低歎了一聲。
  元翊察覺我神情黯然,關切問道:“隨我們行軍,你一定累了吧?待平定南疆後天下太平無事之時,朕就不會再出宮征戰了,一心一意在宮中陪著你,好麽?”
  他明知我曾嫁給蕭統,卻並未因我的態度突然轉變而生疑,對我依然關懷體貼,我思及自已本是前來伺機勸說他議和才對他如此親初,心中微微感動,不再因他曾乘機夢中侵占過我而討厭他。
  我見他相問,答道:“我並不覺得累,皇上整日騎馬,一定比我更累。”
  元翊麵向郊野,站立在一個山丘上,他順手解下戰盔放在我的發間,帶著幾分遊戲之意道:“這頭盔好沉,朕的確覺得累了,你是朕未來的皇後,朕將皇冠給你戴上!”
  我見他心情愉悅,將戰盔摘下還給他,向一旁閃躲著說:“皇
  
  
  
  
  上身為天子,可知君無戲言?雖然是玩笑話,我可句句都記下了。隻是不知日後皇上平定南疆之時,真的能遵守諾言與小葛一起共享尊榮麽?”
  元翊追隨著我的腳步而來,自背後環擁住我的腰,笑著說:“你以為呢?”
  我想從他的懷抱中掙脫出來,卻發覺他雙臂的力量竟然強大得遠遠超出我的想像,不由放聲尖叫。
  他並未因我的嬌嗔和驚叫而放手,堅實的胸膛緊貼著我的脊梁,溫暖的氣息在我耳畔蕩漾回旋,柔軟的雙唇不停輕吻我的頸後肌膚,隨後將我麵向著他,雙手捧起我的臉頰,毫不猶豫地吻住了我。
  雖然我並不愛元翊,但是他在我全身布下一種熟悉而迷人的感覺,勾起了我最原始的記憶,夢中的情景霎時如潮水般向我奔湧而來。
  我情不自禁接受著他的親吻,並沒有強烈掙紮和反抗,我想起了阿紫設下的那個夢遊之境,元翊似乎也是如此親吻著我,他熱情的雙手撫過我身上的每一寸肌膚,讓我時而戰栗、時而迷茫,因處忘卻了我與蕭統相愛時分的種種記憶。
  清新的青草香氣在我鼻端彌漫,頸後傳來些微刺癢的觸覺,元翊唇畔叼著一根長長的蔓草,正側躺在我身旁衝著我微笑。
  我從迷茫中回過神來,急忙看向自己,盡管並沒有衣衫不整,我依然無比慚愧,深深悔恨自己所做的一切,難道妖狐族的本性就是如此,即使與一人全心相愛,依然無法抗拒其他男子的引誘麽?
  我眼前浮現出蕭統那雙秋水般的雙眸,淚水無法抑製紛紛墜落。
  元翊注視著我,神情焦急說道:“小葛,小葛,你為何要哭?朕對天起誓,隻要是朕對你承諾,朕必定會做到!隻要你喜歡,朕將半壁河山交與你又有何妨?”
  我驚怔一下,見他已然開口,心緒紛亂無比。
  元翊對我深情如斯,我若是再進一步,引誘他與梁國締結盟約並不困難,若就此放棄,必定功虧一簣;可是,蕭統明澈的眼神卻如一柄利刃淩遲折磨著我的心,我恨不得立刻遠遠離開元翊,不讓他再碰我一下。
  我合眸忍住淚水,心道:“蕭郎,我該如何是好?是繼續引誘元翊、讓他應允與梁國結盟,還是不再辜負你對我的信任和愛意,設法逃離他身邊?”
  我思慮片刻後,橫下心撲入元翊懷中,緊貼著他堅韌的胸膛,嬌柔說道:“我不相信… … 皇上若能封我半壁河山,為何執意要攻占我的家鄉、傷害我的故土親人呢?”
  元翊的身軀突然變得僵硬起來,溫暖的聲音微微冷了一些,帶著淡淡的不悅道:“小葛,你隨朕來,原來並非真心戀幕著朕,隻是為了… … 向朕說這一句與南梁議和的話麽?原來你的心裏,還是不能忘記他!”
  他言及此處,仿佛氣憤已極,用力將我環抱他的雙手甩開,從山坡上站起身,向著茫茫夜空大聲怒吼道:“朕決不會與南梁議和!朕一定要親自率軍攻占建康,朕一定要親手殺了蕭統!你是朕的皇後,朕決不能容忍你心中還記掛了別的男子,決不會容忍! ”
  我咬住下唇,淚珠語著臉頰一串串滑落。
  元翊見我落淚,終究還是忍不住轉過身蹲在我身旁,伸手輕拭我的淚珠,說道:“不要哭,你讓朕斟酌幾日,朕再給你答複,好不好?朕看見你哭,心口就一陣陣發疼… …不要再折磨朕了。”
  我心亂如麻,止淚抬頭看著他。
  元翊無奈歎息了一聲,攜著我的手漫步返回軍中,將我送至為我準備的營帳內,叮囑侍女們道:“你們一路用心侍候著娘娘,回宮後朕皆有重賞。”
  侍女們恭聲應是。
  次日我們見麵時,元翊卻避而不談議和之事,費盡心思給我講一些新鮮有趣的故事,逗我開心玩笑。
  我暗自等待時機,並不急於向他追究答案。
  三日後,北魏兵臨魏國邊境霍丘城下,距離陳伯之鎮守的壽陽城僅有數百裏,他們若要發動對梁國的攻擊,第一個目標便是攻占壽陽。
  當天午時,我在營帳中不斷踱步行走,聽見帳外傳來一聲熟悉的呼哨聲,立即循聲來到僻靜處,果然見到了酈道成的身影。
  
  他四顧無人,低聲問道:“適才皇上在中軍帳中召集諸位將軍密議,明日一早就要進兵壽陽了!你可曾向皇上提及議和之事?”
  我搖了搖頭,說:“他暫時沒有應允。”
  酈道成目露焦急之色,說道:“萬萬不可讓皇上對壽陽開戰。此戰若是告捷,即使皇上肯同意議和,軍中將領也不會心服;若是久攻壽陽不下,皇上禦駕親征不能無功而返,他一定會調集更多大軍前來助陣。戰火一旦蔓延開來,絕非輕易之舉就能夠平息了!”
  我察覺到局勢的嚴重性,暗自下定決心,對酈道成說:“大哥不必擔心,今日我一定設法讓皇上應允此事。”
  酈道成略有猶豫,說道:“你雖然想盡力而為,亦不要太過於難為自已… … 如今已至兩國邊境,你若是後悔了,我可以助你前往壽陽,你就可以與梁國太子相聚。”
  我向他抬眸笑道:“此事本是我提議,皇上並未明確拒絕,我怎能就此放棄?議和之事須得雙方和談,我一定有機會與蕭郎相聚。”
  酈道成點一點頭,道:“你若想回梁國,我隨時可以相助你離開此地。”他說完此言即飛掠而去。
  我回到營帳中換下胡服,穿著一套粉紅色的紗裙,將發絲挽成雙髻,分別用水粉色絲帶紮係住,對鏡整飾妝容後,對一名侍女說道:“勞煩你代我走一趟,告訴皇上我在河畔等他一敘。”
  一條寬闊的淮水將霍丘與壽陽分割於河岸兩側,西岸是一片鮮豔明媚的桃花林,朵朵桃花爭奇鬥豔,河水清如明鏡,映照出一個翩翩起舞的少女身影。
  我伸手攀折下一枝桃花,迎風舒展長袖,和聲唱道:
  “江南鬱鬱兮,春草眠長;悠悠漢水兮,浮搖清光。
  雜英飛盡兮,綠楊陰重;路煙嵐隔兮,山晚花折。
  杜鵑啼咽兮,豔連空山。斜陽映樹兮,雲雨迷崖。
  
  
  杳冥青嶂兮,鍾漏紫雲。故園斷簡兮,當楹長歎!”
  我眼角餘光微轉,見到元翊悄然走近桃花林,凝神觀望我的舞姿,仿佛沉浸在歌詞所描繪的江南勝景之中,迅速動用《娘繯訣》 心法,姿態愈加妖嬈動人,引他現身來見我。
  元翊果然中我之計,向我舞蹈處走來,擊掌讚道:“清歌妙舞、佳人燕姿,朕的小葛當真是仙女下凡!”
  我假裝驚慌失措,幾乎跌倒在地。
  元翊迅疾出手扶住我,急切問道:“怎樣了?”
  我輕輕合了合雙眸,隨後向他投射去楚楚動人的光芒,說道:“我聽說皇上在中軍帳議事,以為皇上一時走不開,才會在此信步起舞… … 皇上突然出現,嚇著我了……”
  元翊笑道:“你沒有料到朕會來得如此之快,對麽?朕的軍機大事雖然重要,在朕心目中,卻遠遠不及你的邀約讓朕牽掛。”
  我佯作嬌嗔道:“我才不信!”
  元翊忙握住我的手道:“真的,你適才所唱的曲子真好聽,叫什麽名字?能再唱一首給朕聽麽?”
  我搖了搖頭,說道:“適才所唱《憶江南》 曲,隻要戰火一起,美景頃刻灰飛煙滅。我能唱給皇上聽的,隻有‘鎧甲生蟣虱,萬姓以死亡;白骨露於野,千裏無雞鳴;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之句!”
  元翊聞言臉色突變,立刻沉默不語,走近淮水之畔背對我而立。
  我早有預料,走近他身後說道:“皇上生氣了麽?”
  元翊忍住情緒,不肯回頭看我。
  我向他走近一步,柔聲低喚道:“元翊… … 那天夜晚,我的指甲… … 可管刺傷了你?”
  元翊聽見我的話,倏地回過頭來,他的眼神與我的眼神相遇那一瞬間,我從他的黑眸中看見激動與原諒的光芒,他聲音帶著微顫,說道:“小葛,朕夢中所見仙女並非虛無飄渺,真的是你,對麽?你終於肯認朕了?”
  我不再否認,說道:“是我。”
  元翊將我緊緊擁入懷中,低頭問:“告訴朕,那時候你與梁國太子蕭統成婚了麽?”
  我微微搖頭,說道:“沒有。”
  元翊沉默了一霎,說道:“小葛,朕思念你整整四載,魏宮中沒有任何女子能夠取代你在朕心中的他位。朕親征梁園,亦是想盡力贏這一戰,讓母後為我們主婚。其實這幾日朕一直在思索你對朕所言之事,但是,朕不甘心… … ”
  我依偎在他懷中,將那晚對酈道成所言道理對他述說了一遍,才道:“隻要你肯議和,梁國一定會同意的,從此二國和平相處,難道不好麽?”
  元翊的黑眸閃亮了一下,對我轉聲說道:“你要朕放棄攻梁,與他們議和,朕可以答應你。但是母後曾有言,隻有滅了梁國才能娶你,所以你也要答應朕一個條件。”
  我心中隱隱已有預感,等待著他繼續說。
  他凝神看著我,說道:“倘若你肯應允朕,從此徹底忘記蕭統,今生今世永遠陪伴在朕身邊,朕便與梁國締結盟約互不侵犯!你日後若是離開了朕,朕就立刻發兵滅梁。”
  郊外的微風吹起我的衣裙邊緣,我江視著蜿蜒東流的淮水,心中思緒起伏不定:我能應允元翊的條件麽?我能忘記蕭統麽?
  絕對不能!
  倘若沒有蕭郎,我所做的一切都毫無意義。
  可是,我若不肯答應元翊,或者蒙騙他一時讓他勉強締約,他亦可能隨時毀約,重燃戰火進攻梁國,我如今所做的一切同樣毫無意義。
  元翊見我不置可否,輕聲問道:“你想好了麽?隻要你肯答應朕,朕立刻親筆修議和書一封發往壽陽,與梁國結盟;你若不肯,朕今晚就舉兵… … ”
  我聽見“舉兵”二宇,急忙脫口而出道:“不要!我答應你,你與梁國議和吧!”
  元翊握著我的手,輕輕貼在胸口,說道:“你此時所言,便是千金一諾,朕記下了。”
  他接過我手中所執桃花,看也不看一眼即用力向後拋出,我眼睜睜看著那桃花枝落於淮水之中,迅速隨水向下遊漂去。
  我錯愕之際,他舉手摘下另一枝新鮮的桃花,連枝帶葉插在我的鬢旁,端詳著我微笑道:“新枝一定勝似舊葉,何必眷戀昨日黃花?他能給予你的,朕都會給你;他不能給予你的,朕同樣會賜給你!”
  一名內侍匆勿而至,卻不敢近前,遠遠稟道:“啟奏皇上,諸位將軍商認己定,恭請皇上禦駕回營帳,聖裁今夜襲擊壽陽之事。”
  元翊拉著我的手,向他說道:“讓他們先候著,你速替朕準備筆墨,朕要寫一封書信。”
  我心中稍安,愁眉舒展開來。
  元翊凝視著我,說道:“朕寫好書信後,由你親自送往梁國,朕會派人護送你前去,且在軍中候你一日。一日之後若是不見你回來,你應該知道朕會如何對他們。”
  
  我心中十分清楚,元翊分明是借此機會試探我。
  可是,即使是元翊的試探,我終於能有機會重返江南與蕭統相見,足夠讓我開心不已。
  
  12 繁星麗宵漢
  
  元翊派遣四名北魏侍昭佩跟隨我前往壽陽。
  我們行至壽陽城下,守城兵士列陣以待,一名侍昭佩在馬背上遠遠向他們朗聲大呼道:“我們係魏國來使,奉我國聖上之命,求見壽陽刺史陳大人!”
  那些兵士見我們為數並不多,遠眺偵察半日後,確定身後並無伏兵,緩緩將壽陽城門開啟,放我們進入城中。
  我們在刺史府中花廳內等候不大,壽陽刺史陳伯之帶著數名兵士邁步進入花廳內,他看見我的瞬間不由大為驚異,說道:“是你!”
  這些奉命鎮守邊關的將領並不了解京城內宮闈境況,陳伯之似乎並不知道蕭統設法偷梁換柱讓謝眺收我為義女、將我納入東宮為側妃,更不會知道我被三昧真火所迫化身白孤、被阿紫帶離人間。
  但是,徐州一戰時,我曾經連夜奔來壽陽,將丘遲的勸降書信交與陳伯之,足見護昭佩梁國之意,他突然看見我與北魏人在一起,難免會驚訝。
  我向他微笑一下,說道:“陳將軍,我們又見麵了。”
  陳伯之麵容嚴肅,語氣溫和卻十分冷淡,說道:“不知姑娘何時去了魏國?我聞聽魏國皇帝親率大軍五十萬駐紮在霍丘,兩軍交戰在即,姑娘突然來此,想必是替魏主下戰書來了?”
  我從衣袖中取出元翊所寫書信,交給身邊的梁國兵士呈遞給他,說道:“兩軍雖然對峙,卻不一定會交戰,此信係魏國皇帝親筆所書,並非求戰,而是議和。此事關係魏梁二國未來國運,煩請陳將軍速交與東宮太子。”
  蕭統與陳伯之私交甚篤,我十分放心將此事托付給他。
  他接過書簡,略掃了一眼納入袖中,問道:“魏國國主之信,我自會轉交太子殿下。隻是殿下此時正在京城籌備丁貴殯娘娘祭祀大典,你們須得在壽陽等候消息。”
  我身旁一名滿麵虯髯的魏國詩昭佩突然出言道:“我國聖上有旨,我們至多隻能在此等候三日便須返回,不知你們需要多久才能決定?”
  陳伯之沉吟一霎,說道:“此處快馬至建康需耗費整整一日,若要等到太子殿下回複,約是明日晚間。”
  我並無異議,說道:“既然如此,我們就在壽陽等候。”
  我們一行數人在壽陽驛館中住下,魏梁二國雖然並不和睦,對來使卻十分優待。
  驛館建在壽陽城西,臨近古與淮河、淝河連為一體的尉升湖,湖麵周五十裏,水麵茫茫無際,湖形纖窄處有連接南北湖岸的石橋一座。
  次日夕陽西下、彩霞漫天之際,我信步登上石橋,湖麵明淑氣融,流光蕩漾,湖畔柳連波綠、晴醉汀花,垂柳倒影映於金色湖波中,無限婀娜多姿,令人為之沉醉。
  我眼觀湖景,一時有感而發,隨口低吟道:“層巒列雲屏,參差對晚汀;睛痕留石色,日嵐變山形… … ”吟至此處,雖覺意猶未盡,卻苦於才思枯竭,不知如何將後半段續下去。
  身後不遠處,突然響起一縷熟悉的男子聲音道:“漁舟催晚景,牧笛送春風;行歌長堤外,遠岫淡靄中。”
  這溫柔的聲音傳入耳中,如同巨石投湖,在我心底激起驚濤駭浪,我的呼吸幾乎因喜悅而窒住,迫不及待轉過身看向來人。
  四載光陰飛逝,蕭統並沒有變化太多
  他依然身著一襲簡潔而華貴的白色錦衣,俊顏依然端莊沉穩,不同的是,他的明眸蒙上了一層淡淡的愁靄,如同請清晨彌漫著晨霧的湖水。當我們四目交接時,他深深凝視著我的眼眸中迸發出一縷熱切的光芒,猶如晨曦乍現、雲破日出。
  這一眼讓我徹底明白,我的心思從未離開過蕭郎身邊,隻須他的一個眼神,我就無法控製自己的情緒,恨不得以最快的速度衝向他所站立之處,將心中所有的相思之意向他盡情傾訴出來。
  蕭統舒展雙臂,緊緊擁住我。
  他的懷抱依然還是那樣溫暖、讓我依戀不已,我在他懷中仰起臉,眸中帶著幽怨與思念看向他,淚水幾乎決堤而出:“蕭郎……”
  我的淚水如珠串一般紛紛落下,滑過我的麵頰,落入蕭統的掌心內。
  他輕輕擦拭著我臉頰的淚水,柔聲道:“陳將軍命人送那封書簡給我,我聽他們言及送信之人的形貌,就知道是我的紫兒回來了… … ”
  我磨蹭著他的胸膛,哭泣著說:“紫兒好想好想蕭郎… … ”
  他低頭溫柔地覆蓋上我的雙唇,他的舌尖輕柔描畫著我的唇形,逐漸探入我唇間,如同一個饑渴已久的沙漠旅人啜飲著救命的甘泉,滋潤著彼此幹涸已久的身體與心靈。
  我熱烈回應著他的親吻,才發覺自己的身體竟然如此渴望、如此眷戀他。
  湖畔柳林中,茂密柔軟的青草地如同一幅細密的織錦地毯。
  我粉紅色衣裙的係帶皆已散開,全身嬌軟無力倚靠在他懷中,迷茫回應著他的親吻,主動緊貼著他的赤裸胸膛,蕭統終於放棄了矜持和顧忌,任由自己的溫熱掌心在我衣襟內輕輕滑動,親吻著我的頸間肌膚。
  此時此刻,無須更多言語,我們都能感受到對方強烈的需索意圖,惟有盡情相擁、共享巫山雲雨,才能釋放心中的思念之情。
  我嬌柔低喚他的名字,向他求取更多溫柔和甜蜜的感覺,發出一聲聲柔媚至極的輕吟。
  他毫無保留,將所有的寵愛和眷戀都傾注在我身上,往後微微喘息著道:“紫
  兒,不要怪蕭郎不顧禮儀… … 且不知節製,在湖畔山野之地如此欺負你… … ”
  我安靜伏在他懷中,嬌聲說:“湖光山色更勝似錦帳繡衾,紫兒喜歡在此處被蕭郎‘欺負’… … 隻恐分別日久,蕭郎身邊早有佳人相伴,不再喜歡小狐狸精了… … ”
  他臉泛紅潮,俊容微肅道:“在蕭郎心目中,紫兒並非異族,以後不準如此稱呼自己。四年前你懷上了我的骨肉,如今我們的孩子在何處?他還好麽?”
  
  我將他的掌心輕貼在小腹處,小心翼翼地告訴他說:“他如今一切都好。隻是,他還須五年才能降生… … 他雖然是蕭郎之後,卻不是人間的孩子,與我一樣是一隻小狐……”
  蕭統聞言,心跳倏地加快了速度。
  
  我心頭立刻一陣緊張,想起蔡蘭曦為他所生的小皇子蕭歡天真可愛、童態可掬,擔心他會因自己後嗣為異類而不悅,黯然說道:“雖然他的模樣走… … 可是,隻要他足夠努力,日後還是可以修成人形的… … ”
  
  他抬眸注視著我,以溫潤的眸光化解我心中的疑慮,溫柔說道:“隻要是我的親生骨肉,是人是狐有什麽要緊?像紫兒一樣不是很好麽?”
  我支支吾吾說:“蔡妃姐姐為你生下了那麽可愛的小皇子,你怎會喜歡一隻小狐狸……”
  他低語道:“我亦不知道為何會喜歡紫兒。但是如今既然已經喜歡了小狐狸,就隻能認命了,你替我延續血脈,我豈會不知感激,反而厭棄自己的孩子?”
  我們相擁低訴離情,幾度纏綿。
  繁星點點布滿天際時,蕭統攜著我的手站立在湖畔,將衣袖中書簡取出,問道:“魏國這封議和書,其中究竟有何內情?元翊大舉興兵犯梁邊晚,決不會隻為議和而來,難道是中途改變了計劃麽?”
  我思慮良久,將元翊與我之間相處種種情形告知了他,卻沒有貿然說出我應允元翊長伴他身邊之事。
  蕭統明眸閃動,說道:“你所言雖然有道理,南北征戰不止,結果隻會兩敗俱
  傷,若為黎民百姓計,締結盟約自然是好。可是,以魏國如今之勢,他怎會輕易放棄萬丈雄心?”
  我正在斟酌如何應答他的問題,隻見湖岸畔柳枝搖動,一人身影如飛燕飄落,恰好站立在我們麵前一丈遠處,語氣詭異,冷冷說:“若不是為了她,魏國國主的確沒有理由放棄自己的萬丈雄心!”
  來者正是那陪伴我前來壽陽投書的數名侍昭佩之一。
  此人見我茫然不解,舉手緩緩拂過麵容,他手掌移開之時,顯現出一張年輕英俊的臉,我不禁驚怔住。
  那滿麵虯髯的侍昭佩,竟然是元翊所改扮。
  元翊有心跟隨著我來到壽陽,適才我與蕭統在密密柳林中羈留多時,他想必早已猜到我們做了些什麽。
  我隻覺無限尷尬,說道:“你……你跟蹤我……”
  元翊目帶挑釁之意,盯住蕭統說道:“朕沒有偷窺你們。你的一切朕都太熟悉不過,又何須偷窺?朕隻是覺得遺憾,人言梁國太子端莊持重、性情孤潔,原來不過如此而已!一旦見到絕色佳人,無論瓜田李下、桑間浦上,皆可為苟且尋歡之所!”
  他的話鋒極其犀利,對蕭統暗含譏刺,隱隱質疑蕭統的品行,且有暗貶梁國之
  意。我並不擔心蕭統會被元翊的話語所激怒,卻擔心蕭統聽出他其中的暗昧之意,心中不由大為焦急,且見元翊臉色微沉,惟恐他因此而毀約,二國議和之事便要前
  功盡棄。
  我放開蕭統的手,向前一步道:“你不要如此諷刺蕭郎,是我不好,不該引誘他。”
  元翊眸中帶著怒意,傲然說道:“小葛,你站在一邊不要說話,朕在問梁國太子,且看他如何解釋!”
  蕭統一直麵無表情,靜靜注視著我們,見元翊如此,向我說道:“紫兒,回我身邊來吧。”
  元翊針鋒相對,喚道:“小葛,你忘記了對朕的承諾麽?”
  我心中猶豫不決,明知元翊語帶威脅,暫時沒有移動腳步,蕭統的白衣身影掠過我眼前,輕輕拉住我的衣袖,說道:“紫兒,不要害怕。”
  元翊見狀,倏地抽出腰間所佩寶刀向他急衝而來,怒聲說道:“蕭統,小葛是朕大魏國的未來皇後,請你尊重她!”
  我見蕭統身無兵刃,且不似元翊時常操練,料想他會吃虧敗於元翊手下,急忙動用法術將元翊的寶刀架住,卻不料蕭統的身形仿若一片浮雲,迅疾飄出數丈之外,元翊的招式完全無法接近他。
  我驚訝無比,說道:“你會武功麽?”
  蕭統挺身護住我,說道:“並非武功,隻是奉父皇旨意修習過一些防身之術而
  已。”他隨即揚聲向元翊道:“你我之事,非三言兩語可以說清,可否移步單獨敘
  談片刻?”
  元翊收住招式,黑眸中帶著憤懣之色,朗聲應道:“好!朕是該與你好好敘談一番!”
  蕭統示意我不必擔心,與元翊並肩走向湖心石橋上。
  我遠遠觀望著他們的身影,卻不肯依從他們之言在此靜候,於是悄悄沿著湖畔的低矮樹叢,靠近觀望他們對答情形。
  隻聽蕭統說:“我們先敘國事,再論家事,如何?”
  元翊冷冷應對道:“朕與你不同,朕已是一國之君,朕的家事便是國事,並無先後之分。”
  蕭統並不生氣他諷刺自已僅是梁國尚未登基的東宮太子,麵容依然平靜如水,說道:“請問,一國之君怎會喬裝改扮為使者侍從入梁國境內?你可以是魏國的使者,亦可以是紫兒的朋友,卻唯獨不能是魏國皇上。”
  元翊無言可辨,說道:“那我就是小葛的朋友。小葛雖然曾在梁國嫁過你,可她亦是母後為朕所定下的皇後。昔日她未嫁之時朕就已經寵幸過她,若論及先後,她該是朕的人!”
  蕭統淡然道:“我初見紫兒之時,她尚且不知情愛為何物;紫兒嫁入東宮乃是明媒正娶,父皇曾頒旨昭告天下;況且,紫兒心之歸屬本應由她自己,並非你我所能決定。”
  元翊雖然一時被他輕描淡寫的幾句話鎮住,仍不肯服輸,冷笑道:“你可知道她已經應允朕忘記你,與朕相伴終生麽?膚放她前來壽陽,正是要她與你作個了斷,以後好一心一意跟隨著朕。”
  
  蕭統微微搖頭,詢問道:“紫兒生性純真善良,或許隻因擔心魏梁二國兵連禍結導致百勝受苦受難,才會設法促成議和之事。她若非逼不得已,一定不會應允如此要求。”
  元翊微帶不悅之色,說道:“實情雖然如此,她既然允諾了朕,朕就要她遵守諾言。”
  
   微風吹起蕭統的白色衣袖,他靜默了片刻,緩緩說:“隨意允諾他人,的確是紫兒之錯,我是她的夫君,自然該替她承擔責任,你若有任何要求,我都會盡力做到。”
  元翊聲音微帶激動,說道:“你替她承擔什麽?我不要任何人的道歉,我隻想要她不離開我!你可知道,朕思念了她整整四年?朕後宮佳麗無數,朕唯獨忘不了她,雖然朕知道她心中另有所愛,或許是在欺騙朕、利用朕的感情,可朕還是願意為她嚐試賭這一次!”
  蕭統抬眸看向元翊,語氣真誠,說道:“你對紫兒的心意,我亦感同身受……我們既然都是真心疼愛她,為何不能讓她過得開心一些?倘若隻為一已之欲… … 我將她禁錮在身邊,她怎能得到真正的快樂?隻要紫兒喜歡,即使她日後選擇了你,我亦… … 決不會阻攔她。”
 
  元翊聞言怔住,久久不語。
  蕭統遠眺湖水,說道:“紫兒與我家三弟、四弟皆是知交好友,每次看見他們在一起,我雖然傷心難過,也會有按捺不住的時候,可我還是願意看著她開心歡笑的模樣。她玩累了、倦了,回到我身邊來,依然還是我最心疼的紫兒;她是人也好,是異族也好,對我亦全無分別。”
  元翊看著他,臉色微帶震驚,說道:“你… … 竟然真的如此愛她麽?”
  蕭統輕輕轉身,說道:“即使有一天,要用我的生命換取她的快樂,我也決無怨言。”
  天際繁星閃爍,元翊的神情漸漸開始變化,他眼中透出無奈與黯然之色,轉向湖麵佇立良久,終於點頭說道:“我明白了。我們不要談她了,談國事吧!”
  蕭統眸光沉靜,問道:“你放棄了?”
  元翊握緊雙拳,轉過頭對蕭統大笑道:“我怎會放棄我心愛之人?我會一直等著她,或許有一天,當你不再愛惜她的時候,就是朕的機會到來,屆時我必定要與你決一死戰!”
  他話雖如此,眼中卻不再有敵意,隻剩下和平與親善。
  蕭統俊朗的麵容抹過一絲淡淡微笑,道:“北魏與南梁,日後若是結盟為兄弟,這樣的機會,或許永遠都不會有。”
  元翊望著蕭統,緩緩伸出一隻手。
  蕭統會意,伸手與他交握,說道:“以淮水為界,互不侵擾,互通有無,如何?”
  元翊點了點頭,年輕的臉龐充溢著笑意,眼光卻向我藏身之處看來,輕聲道:
  “請告訴紫兒,隻要她能開心快樂,元翊願意為她做任何事情。我對他的情意決不
  會輸與你,元翊今生所憾,不過是遲來半步而已。”
  13 山露侵衣潤
  月朗星繁,夜風吹起湖水,蕩起陣陣漣漪。
  借著若有若無的星光,我看見蕭統獨立石橋之上,仿佛並未發覺我走近他,元翊早已不見蹤影。
  我試著出聲喚道:“蕭郎…… ”
  他轉過身來,俊容沉靜如水,明眸帶著溫柔和憐惜之色,將我輕輕擁入懷中,撫摸著我的發絲說:“紫兒,為何要那麽傻?為了梁國答應陪伴他一生一世?倘若元翊是強取豪奪之人,定要你遵守諾言嫁與他為皇後,你該如何是好?難道讓我們的孩子變成北魏王子麽?”
  我伏在他肩上,心中充溢著無限幸福之感,半合著眼眸說:“我知道錯了。”
  蕭統眼中隱然有淚,低歎道:“我並非責備你,隻是心疼你為我所受的委屈… … 你性格天真爛漫,本該生話在自由自在之地。全是我一時私心所致,才將你納入宮廷為妃,害你處處小心翼翼,還遭受了三昧真火的傷害,幾乎魂飛魄散……”
  我微笑道:“蕭郎,我在天庭遇見了我爹爹,他允諾我可以來人間陪伴你,我們今生今世再也不會分離了!”
  他心情激動無比,說道:“真的麽?我亦早已厭倦宮廷這個是非之地,此次回京正要向父皇上書辭去東宮太子之位,讓父皇另擇人選。你願意陪我去鎮江隱居山林麽?”
  我伸手攬住他的腰,嬌笑道:“若要我去並不難,我想向蕭郎提一個要求。”
  他低聲道:“紫兒想要什麽?”
  我悄聲說道:“蕭郎才名傳揚天下,我曾見過三王爺、七王爺所作宮體詩詞,
  文辭華美、情意纏綿,我想要一首蕭郎為我所作的詩……類似於陶生《閑情賦》
  、或者七王爺《采蓮賦》即可……”
 
  蕭統的俊容霎時有些微紅,說道:“這等豔麗辭賦,我從未寫過,恐怕寫不好……”
  我知道他向來端莊持重,一定不肯輕易寫豔情詩,以防流轉後世有礙聲名,在他懷中撒嬌道:“可我想要蕭郎為我寫… … 我一定不會傳揚出去,僅僅我們二人知道,好麽?好麽?”
  他終究拗不過我,微微頷首道:“好,我答應你。”
  我一時高興無比,踮起腳尖親吻他的頸項,指尖輕揉他的胸膛,他身體一件顫栗,急速說道:“紫兒,不要如此,我們適才已經… … ”
  我悄悄微笑。
  次日,我們乘坐一輛馬車返回建康。
  路上,我們仿若神仙眷侶一般,忘卻了世間種種俗務,對酒吟詩、臨風賞月,極盡甜蜜歡洽,蕭統早已做好了一切準備,隻等回到皇宮內,將這個虛有其名的太子名號辭去,他似乎並不在意自己當初受人誣陷、被皇帝冤屈之事,心境依然平和。
  
  我將丁貴殯墓地之事真相告知他後,他對魏雅與蕭宏亦無恨意,說道:“臨川王貪贓枉法,我從不覺得此事做錯,六叔痛恨我亦在情理之中。魏雅這些年來他在我身邊一直小心侍候,雖然因利叛主,我並不恨他。隻是,父皇一直以為我心存惡意,故意魘咒他人,希望日後能夠向父皇將此事解釋明白。”
  我正掀開馬車帷簾觀看沼途春天風景,見他如此說,轉身問道:“蕭郎想將此人的陰謀曝露於皇上麵前麽?”
  蕭統緩緩道:“倘若六叔僅針對我一人,我並不想過分追究;我雖然遠離宮廷,亦有朝臣暗中告知我,六叔近年來大肆積斂貨財,在王府中私藏兵器,恐怕會對父皇不利。”
  
  我眼珠轉了一轉,笑道:“這有何難?我回京後去他府中探聽探聽,便知情形如何了!”
  他急忙阻止道:“不可!你眼下最重要之事便是保護好我們的孩子,不許轉易動用法術,每日按時服用進補的湯藥,記住了麽?”
  我恐他擔憂,表麵應允,心中卻打定主意,必定要盡快找到蕭宏謀反的確鑿證據,揭穿他陷害蕭統的陰謀真相,還他清白名聲。
  馬車行駛至離京城數裏時,我瞥見一輛華麗馬車從城內方向疾馳而來,那馬車規格儀仗皆是皇家氣派,似乎是皇妃出行。
  對麵駕車的小內侍亦認出太子儀仗,急忙將馬車停下,在我們車前向蕭統叩首,拜道:“奴才叩見太子殿下!”
  
  蕭統賜起他後,問道:“你是誰家侍從?”
  那小內侍尚未來得及回答,我們早已看見對麵馬車內匆匆悅下一名白衣女子,正是湘東王妃徐昭佩,疾步行至車前,說道:“是太子殿下麽?”
  蕭統將馬車帷簾掀起一角,溫和說道:“昭佩,你上車來,看看誰回來了。”
  禦製馬車內空間尚為寬闊,徐昭佩彎腰進入馬車內坐下,抬頭見我,不禁微帶驚歎之色道:“妹妹,竟然是你!”
  我向她甜甜微笑。
  蕭統輕聲解釋道:“紫兒是天界的仙女,如今得到準許重下凡間,不會再離開我了。”
  徐昭佩眸帶歡欣之色,微有淚光,說道:“如此就好!當日我在荊州聽聞妹妹被那道人說成是妖孤化身,後隨風遁去,一直不肯相信,妹妹如此嬌態可人,怎會是妖精?想必是有人別有用心,有意誣陷設下的圈套!”
  我握住她的手,見她神色略帶憔悴,仿佛一夜未眠,問道:“姐姐今日出城,欲往何處?”
  徐昭佩輕舒一口氣,美眸中微帶憤怒之色,說道:“回荊州去。若再不走,恐怕王爺與我的性命都堪虞,王爺自己不肯走,卻要我……要我自己先行返回荊州。”
  蕭統察覺有異,詢問道:“諸位皇弟因祭奠母妃剛剛返回京城,這幾日發生了何事?你們為何性命堪度虞?”
  徐昭佩道:“貴嬪娘娘祭祀大典後,王爺本欲離開,父皇宣召王爺進宮議事,命他留在京城。昨夜晚間,我與王爺在書房中敘話之時,不知何處飛來一名黑衣蒙麵人,舉刀行刺王爺… … 我一時情急,將手中桂花酒潑灑至那刺客的眼裏,王爺徒手與他相鬥,幸而侍衛們聞聲趕至,否則王爺……就要被他所謀刺了!”
  蕭統聞言,俊眉頓時微簇。
  我心中大為驚異,暗暗思忖道:“是誰如此痛恨七皇子蕭繹?朝中人盡皆知皇帝蕭衍如今最寵信之人是三皇子蕭綱,蕭統的東宮太子之位即將不保,但是,即使蕭衍暫時對瀟什加以撫恤重用,未必就有立他為太子之意。若是有人暗中謀奪皇位之人排除異己,所謀刺的對象應該是蕭綱才對,怎會是蕭繹?難道,那暗中派遣刺客之人,正是蕭綱自己?”
  我越想越覺得可怕,不由看向蕭統。
  徐昭佩略有猶豫,才道:“王爺猜想,謀刺之人,或許就是… … 就是感覺王爺對他的地位有威脅之人!”
  蕭繹和徐昭佩與我的猜想相似,那幕後指使行刺蕭綱之人,必定是三皇子蕭綱無疑。
  他深知蕭統淡泊名利的品性,此時的蕭統對他早已全無威脅,二皇子蕭綜、四皇子蕭績、六皇子蕭綸,早已紛紛失去競爭太子之位的資格,五皇子是他的忠心附庸,八皇子蕭紀向來不為蕭衍所喜,封地偏遠,惟一有可能與他競爭太子地位的便是這個聲名遠播、才華僅僅略次於太子蕭統的七皇子蕭繹。
  況且,在這個異常敏感的時刻,皇帝蕭衍將蕭繹單獨留在京城,意味著什麽?為了保證自己順利入駐東宮,蕭綱極有可能不擇手段,利用暗殺的方式除掉自已的同胞兄弟。
  蕭統的明眸中顯出一絲隱憂,說道:“何至於此?父皇時常教導我們兄弟友愛,如今二弟、四弟、六弟均已不在人間,為何不能讓父皇晚年安寧一些?三弟行事向來穩重,此事或許還有內情。”
  徐昭佩欲言又止,沉默不語。
  我暗自揣摩蕭統心意,他似乎早已心知肚明卻不願相信殘酷事實,直言說道:
  “昔日蕭郎在東宮,他們自然不會輕易生出奪位之念,可是,一旦蕭郎自願讓出太子位,他們難免會有爭奪。”
  徐昭佩終於抬起頭來,明亮的眼眸直視蕭統,直言說道:“所以,殿下辭去太子之位,於梁國未必是幸事!倘若殿下不能擔當這個太子之位,別的王爺難道就能夠做得更好麽?難道他們就不會因秉公執法而招來朝臣的怨恨麽?難道他們不擔心終有一日,同樣會招來皇上的猜疑麽!”
  她的話字字清晰,卻不無道理。
  蕭統微有動容,卻立刻阻止她說下去,說道:“昭佩,此處臨近京師,隔牆有耳,不要再說了。我四年前心意已決,如今有了紫兒在我身邊,對權位更無留戀。三弟七弟皆有才華,父皇心中亦定有抉擇,無論將來是誰為太子,他們必定能將梁國朝政處理妥當,更勝於我。七弟讓你返回荊州,本是一番愛護之戀,你早些回去,也好讓他安心。”
  徐昭佩見他意誌堅決,不再勸說他,轉聲道:“倘若能有一知己之人相伴身邊,權位的確無可留戀… … 隻可惜這個道理並非人人皆能夠明白、皆能夠似殿下一般,傾心嗬護珍惜紫萱妹妹。”
  蕭統深深凝望我一眼,柔聲道:“紫兒為我付出了太多太多,我怎能辜負她對我這份情意?惟願此生天長地久,永不相負。”
  
  我忍不住對徐昭佩道:“姐姐,其實七王爺他對你很好,他寫那首《烏棲曲》……”
  徐昭佩凝眸看我,重重握了握我的掌心,說道:“妹妹,夫妻之情,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能與王爺有這一世的緣分,我並不曾後悔過,隻是我們之間或許是孽緣……”
  她言畢向我們道別,下車而去。
  我依偎在蕭統肩上,汲取他身上的鬱金花香氣息,說道:“蕭郎,徐姐姐與七王爺明明很相愛,可是,我總覺得他們之間有心事,不曾說明白。”
 
  
  蕭統眸光隔簾望著徐昭佩登車遠去的娉婷背影,說道:“七弟的心結不知何時才能解開。倘若七弟能夠成為太子,翌日登基為帝時,冊立昭佩為梁國皇後,他們或許就不必像現在這樣,他也不必再為昭佩的安危擔心了。”
  
  
  
  
  211-220
  我似懂非懂,親他的臉頰說:“我才不管誰當皇帝,我隻要和蕭郎在一起!”
  蕭統眼神中流露出寵溺,溫柔低語道:“我們馬上就回京了,昨夜你一直不停玩鬧……都不曾好好歇歇,小心累著腹中皇兒,趁著機會歇息片刻吧!”
  我伏在他懷中安睡,隻覺無限甜蜜安全,不久就漸漸睡著。
  馬車在一所宅院前停下時,我揉了揉眼睛,茫然看向蕭統。
  蕭統將我橫抱下馬車,行進院落之內,我看清了四周的環境,並非東宮,似乎隻是一所普通宅邸,雖然不及皇宮華麗,卻整潔幽靜、樹木蔥蘢掩映,別有一番動人景致。
  蕭統徑直將我帶進房間內,輕放在床榻上,才道:“此處是謝侍郎的別業,亦算是你的家了,你安心在此住幾日。我先將與魏國議和之事辦理妥當,再入宮覲見父皇,然後帶你一起返回鎮江。”
  我懵懵懂懂問道:“我們不會雲華殿麽?那是我們的家,還有那一片相思湖水……”
  蕭統搖搖頭道:“今生今世我決不讓你再踏入宮廷半步,決不再讓任何人傷害你。我們不會再回去了,我就在此處陪伴著你。你喜歡相思湖,我們去鎮江以後,就在湖畔結廬而居,好麽?”
  我滿心歡喜,點了點頭。
  入夜時分,徐徐微風掠過庭院,隱約傳來蘭草的清新香氣。
  書房內燈火通明,蕭統一人獨處於書房內,書寫送往諸朝廷大臣的信,讓他們聯名上書陳明與魏國結盟之利害,並且準備修書一封,以“性好山水、離宮日久,東宮之位不宜懸空”為由,向皇帝請辭太子之位。
  我替他磨好徽墨,在他身邊伺候。
  蕭統書寫了片刻,抬頭對我溫柔說道:“紫兒,去歇息吧。春寒料峭,我今晚須得將這些信函都寫好,你不要在此久站。”
  我在他身旁蹲下,搖搖頭說:“我不累!我想在此陪伴蕭郎。”
  他停下手中墨筆,站起身道:“你若不肯乖乖聽話,我就隻有將你押回房間去了。”
  我被他淩空抱起,接著他的頸項嬌笑出聲,說道:“蕭郎若親自將我押回房間,今夜恐怕一個字都寫不出來呢!”
  蕭統微微一笑,並不堅持送我回房,將我輕輕放下地,我惟恐耽誤他的正事,於是不再吵擾他,悄悄退步而出,將書房門合攏。
  謝府別業中仆人侍女並不多,我行至庭院中,僅有一名侍女向我走來,詢問道:“娘娘此刻回房歇息麽?”
  我見此刻月上柳梢,時候尚早,心中思及一事,問她道:“此處距離靖惠王府有多遠?”
  那侍女道:“不遠,靖惠王府就在東街,距離此處轉過兩條街巷既是。”
  我早有心乘夜一探靖惠王府,聽說距離甚近,料想一個時辰足夠我來回,蕭統一定不會發覺我出門,遂向她說道:“我在庭院中隨意走走,你不用跟著我了。”
  那侍女稱“是”,快步離開。
  我見庭院內四周無人,輕輕縱躍圍牆,按她所指點的路徑,向東街靖惠王府而去。
  14 江風卷簟涼
  我臨近靖惠王府不遠,就已聽見歡歌笑語、鼓樂吹打之聲,絲竹管弦聲飄數丈,美酒芳香隨風撲鼻。
  我躍上靖惠王府的屋簷,見一座高樓之上燈火通明,隨即勾住一根樹枝向樓閣中張望。
  那樓閣四麵金雕玉砌,幾案之上所用器皿無不係上好金銀玉石精雕細刻而成,連一把小小的唾壺亦是白玉所製,呈蟾蜍之狀,形態栩栩如生,蟾蜍張嘴之處便是唾壺入口,桌案上那些盛放菜肴、果碟、點心之類的金盒,皆光華璀璨、花紋精致細密,即便是皇宮之中亦難得一見。
  樓閣中所燃並非尋常燭火,卻是南海獨有的“蒺藜香”,不但光芒更亮,且散發出幽幽香氣,令人聞之欲醉,與樓閣中侍女們身上的香粉氣息混合後,自有一種迷人心神的蠱惑力量。
  那些侍女皆身著若隱若現的各色輕紗,姿態嬌嬈撩人,她們的眸光含情脈脈,投向樓閣上方一張臥榻上的中年男子,那男子年約四十開外,體格健壯魁梧,相貌堂堂,身著一件金色輕袍,扣袢微散,露出結實的胸肌,懷中擁著一名美貌女子。
  那美人正將手中酒杯送至他唇邊,撒嬌道:“快喝了這一杯,人家再和你商議正經事!”
  男子語帶戲狎之意,輕捏她的臉蛋道:“我們昔日所為之事,哪一件不正經了?你如此催促我喝酒,莫非是惦記著你那駙馬,想早些回駙馬府去不成?你若是想他,不如將他召喚來此,我們大家一起玩樂,豈不是更加逍遙?”
  那美人含嗔瞪他一眼,語氣頗為不屑道:“喚那塊不解風情的大木頭來此地?無非是讓我生氣罷了,誰會惦記著他!昨夜他還想入府見我呢,你猜我想了個什麽妙招兒將他給擋了回去?”
  男子“哦”了一聲接酒飲下,興致勃勃追問道:“你且說來聽聽看!不知我們的長公主如何設計消了駙馬的貪色之念?”
  那美人轉過頭將酒杯放置在玉石桌案上,我趁她轉身之際看清了她的臉,赫然竟是蕭統的長姊,郗後親生長女,永興公主蕭玉瑤。
  我雖然不太懂得人間禮儀,近日耳濡目染,卻也知道大概,心中頓時驚訝不已。
  那金袍男子在靖惠王府中以姿態優遊,想必是此間主人靖惠王蕭宏無疑,可是,他身為皇帝蕭衍同胞六弟,卻與蕭衍的親生女兒、自己的嫡親侄女永興公主勾搭成奸,如此不顧廉恥,實在不可思議。
  永興公主媚眼如絲,依靠在蕭宏胸前,嬌滴滴說道:“昨夜,我得到信兒知道他會前來,早將房門都關好了。我且命人些了一張大字,用朱筆書上他家逝世令尊的尊諱,張貼懸掛在大門板上!他縱然有滿腔興致,隻怕也煙消雲散了!”
  蕭宏聞言,擊掌數下,大笑出聲道:“妙哉!妙極了!還是我的小瑤兒聰明,如此一來,你那駙馬可就無計可施,隻怕一年半載都不敢再來公主府邸求見你,懇請‘敦倫’之事了!哈哈,當真是妙極了!”
  永興公主神態高傲,對蕭宏秋波暗送,說道:“這個沒用的蠢材廢物!本公主多看他一眼都覺得惡心,他若永遠不來才好呢!”
  蕭宏開心不已,舉杯說道:“來,讓我們為了公主的妙計再幹一杯!”
  永興公主飲下一杯酒,伏在蕭宏懷中,二人調笑無忌,笑成一團。
  我驚得目瞪口呆,實在難以相信這美貌公主用心如此惡毒,蕭氏皇族的其他公主雖然頑皮驕縱,卻還沒有到這般肆意胡為的地步。永興公主為了避免駙馬強行進入自己房間,竟然用朱筆寫上駙馬亡父的名諱,不但是對故人的極大侮辱,更是對駙馬的故意恥笑和打擊。
  蕭統竟然會有這樣的親姐姐,不得不讓人慨歎“龍生九子、種種不同”,永興公主那駙馬的忍耐力亦著實驚人,受此侮辱竟還能忍氣吞聲,頂著一個空空的“駙馬”名號安然度日。
  我本不欲再看,卻突然聽見蕭宏喝止那些舞樂道:“都下去!”
  那些侍女等人忙不迭將樓閣門關好,退出閣外,且聽永興公主聲音略低,說道:“我明日就要進宮覲見父皇,那件事情,你籌備得如何了?”
  蕭宏神色肅了肅,說道:“早已準備妥當。他聽從太子上諫之言,殺了我的親生兒子,我將他的親生兒子趕離宮廷,卻並未斬盡殺絕,已是對他十分體恤了。本想等到他油盡燈枯、太子聲名狼藉之時再順利接手,卻不料他意欲更立太子!”
  永興公主麵帶恨冷之色,說道:“太子被狐狸精迷失了心智,倒是他的福氣和聰明處,他倘若留在宮廷,日後必定隻有死路一條。隻是那老三老五與太子一般,皆是丁氏賤人所出,可不是個好對付的主兒。況且,還有湘東的半個瞎子在虎視眈眈著!聽說昨夜湘東王府鬧刺客,由著他們鬧去吧,最好互相殺個幹淨,倒省的我們親自動手!”
  蕭宏冷笑道:“明日一過,都用不著再鬧了!”
  永興公主點頭道:“讓你那兩名高手假扮成我的侍女,隨我一起進攻去看望父皇。我們進入寢宮後,你且聽我暗號,隻要他們一得手,我們就摔破玉杯,你帶著人馬衝進來,將遺詔換好,神不知鬼不覺將此事辦妥就是。”
  蕭宏伸手揉捏她的臉蛋道:“有你相助,何事不成?待我日後登基之時,必定封你為皇後,將你那駙馬遣送一個邊遠之地,你我二人永為夫妻,永享富貴榮華。”
  永興公主伏靠在他胸前,柔情萬千道:“你可不要忘了,我腹中已有你的骨肉,昨日產婆看視過,說是男丁……臨川王不在了,他就是你唯一的兒子,你可不能辜負我們母子!”
  蕭宏大笑道:“我當然知道,你腹中孩兒,日後便是太子,你還擔心什麽?”
  永興公主似乎指點他的額頭,輕啐道:“我為你冒險刺殺父皇,我若不有言在先,你日後登基為帝,天下美女應有盡有,你見了那些年輕美貌的宮人,心中還會記得我麽?”
  蕭宏摟住她,不停甜言蜜語,擁著她緩緩倒在榻上。
  我聽見他們刺殺皇帝的計劃,早已心急如焚,急忙匆匆忙忙離開靖惠王府,回到謝府別業中。
  我縱躍牆頭而下,見時候尚早,正在得意蕭統不會發覺我出門之事,準備偷偷溜回房間假裝安睡,剛轉過玫瑰花叢後,聽見廊簷下傳來一個溫柔的男子聲音道:“你回來了?”
  是蕭統。
  我看見他的白衣身影,不得不吐了吐舌頭,露出一個頑皮的笑臉。
  蕭統向我緩緩走進,俊容麵無表情,語氣依然溫柔卻帶著幾分嚴厲,說道:“為什麽不肯聽我的話偷偷跑出去?”
  我支支吾吾說:“我看京城夜景……”
  蕭統站立在我麵前,說道:“是看靖惠王府的夜景吧?我從書房出來不見了你,聽說你打聽靖惠王府所在,料定你必是去了那裏。我一直跟在你身後,隻不過比你早回來片刻而已。”
  我暗自沮喪不已,自從身懷有孕之後,我不但法力減退,連昔日十分敏銳的聽覺和嗅覺都遲緩了許多,竟然不知道蕭統隨我而至靖惠王府,且一直在暗中盯視保護著我。
  蕭統看著我,不再說話。
  我料他此時一定十分生氣,轉過玫瑰花叢,伸手胡亂去摘玫瑰花,不料手尚未碰觸到玫瑰花梗,那朵花已被人輕輕摘了下來,遞送到我麵前。
  他柔聲道:“玫瑰多刺,當心紮了手。”
  我接過玫瑰,撲到他懷中,睜大眼眸含笑看著他說:“我知道蕭郎最疼紫兒了!”
  他輕擁住我,叮囑道:“以後萬萬不可如此。六叔行事陰沉,府邸中機關重重,手下死士無數,他們今夜密謀必定守衛森嚴,倘若被人發覺你的行蹤,你就不能輕易脫身了。”
  我仰頭說道:“我隻是不甘心任由他們無中生有,故意冤枉蕭郎!況且今夜我並非全無收獲,我探聽到了一個重大消息,他們明日要假借永興公主探病之名,入宮行刺皇帝!”
  他略有動容道:“我聽見了。皇姐既然已經決定如此做,勸阻她亦是無用,還會打草驚蛇。莫若通知禁宮侍衛及三弟,讓他們明日多加小心,加派人手躲藏在父皇床榻帷幔後,若有風吹草動,即可將那兩名刺客拿下,將六叔繩之以法。”
  我眨了一下眼睛,說道:“你讓三王爺去安排此事,不親自去麽?”
  
  他微笑抬頭,仰望天邊明月,說道:“我的書信和上疏適才都已寫完,且命人分送各位太傅,明日收到他們的確切回音之後,我就帶你離開京城。那時候我的辭呈就會抵達父皇的禦案前,從此以後,建康城的一切都托付於三弟,與我再無任何關係。”
  
  我癡癡凝望著蕭統的優美側影,他將辭讓太子之事述說的如此輕描淡寫,仿佛隻是將一件日常使用的物品交給了自己的弟弟。
  沒有憤懣,沒有怨尤,沒有遺憾,沒有落寞。
  那一張代表著至尊無上的黃金打造的龍椅,離梁國東宮太子蕭統僅有一步之遙,以他的才能,未必不能成為一代帝君,而他,卻就這麽輕淡、瀟灑地放棄了它。
  數百載以來,人間征戰不休,天下風雲變換,南北戰亂頻仍,宮廷明爭暗鬥,隻因人人都在希翼著,有朝一日能夠坐擁浩瀚江山、稱霸天下,因此才會有源源不斷的殺戮、滔滔不絕的戰火、無休無止的災難。
  東臨碣石,以觀滄海。
  縱觀人間曆史,一代代英雄俊傑輩出,卻從未有過一人能夠似蕭郎一般,能夠輕揮衣袖而離去,從此遠離朝堂,縱情山水之間。
  努力,是一種英雄氣概。
  放棄,更令人由衷欽佩。
  我忍不住淚濕眼睫,問道:“蕭郎是為了我,才決定放棄不做太子麽?”
  蕭統替我拭淚,微笑道:“若說是為紫兒,便是為我自己……其實,我雖然自幼生長於皇家,卻從未喜歡過宮廷。你離開人間四載,我獨自在鎮江居住的時候,反而比在宮中開心得多。”
  我心中無限憧憬,說:“不知蕭郎隱居之所,是怎樣一個美麗的地方呢!”
  他麵容略帶神秘之色,輕聲說:“你隨我前去就知道了,你一定會喜歡那裏的……”
  他言猶未已,一名家丁匆匆而至,前來稟報道:“啟稟太子殿下……啟稟蕭公子,東宮蔡妃娘娘攜帶小皇子一起出宮,正在府門前求見!”
  我聽說蔡蘭曦來此,心中微覺不安,說道:“蕭郎!”
  蕭統神色從容,點頭道:“請她進來,我在花廳相侯。”
  我思緒百轉千回,料想此次會麵便是蔡蘭曦與他最後一麵,借故向他說道:“蕭郎,我累了,我想歇歇,不陪你見蔡姐姐和小皇子了。”
  我匆匆逃離花園回到房間內,和衣躺在床榻上,卻無論如何都睡不安穩。
  蕭統此生,縱使品行高潔、聲名遠播、天下稱仁,他終究還是辜負了一人,此人便是蔡蘭曦。
  他決意辭去太子之位,蔡蘭曦與小皇子蕭歡日後該如何在東宮內生活下去?雖然我知道蔡蘭曦是一個足夠勇敢、堅韌的女子,一定會將蕭歡撫養成人,可是,她畢竟是蕭統的妻子,他們之間有著不可磨滅的親情,甚至還有一個骨肉相連的孩子,蕭統對於她們,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
  此時此刻,我實在不敢麵對蔡蘭曦。
  我左思右想半日,始終無法安心,還是忍不住悄悄來到花廳之後,看見他們夫妻、父子相見情形。
  蔡蘭曦身為人母之後,僅著一襲淡妝簡服,燈光映襯之下,她的麵容依然高貴、美麗、端莊,散發出白玉蘭一般的皎潔光彩。
  她語氣平淡,說道:“臣妾剛剛聽父親傳信入宮,說殿下今日修書與他,才知道殿下秘密返回京城,因此貿然前來相擾。”
  小皇子蕭歡趴伏在蕭統懷中,睜大眼眸注視著他,怯怯低喚:“父王……”
  蕭統凝望蕭歡,對蔡蘭曦道:“辛苦你了,一直在東宮盡心照顧歡兒。”
  蔡蘭曦將蕭歡接過,低頭說道:“歡兒本是臣妾向殿下要來的孩子,何來辛苦之說?當年殿下說紫萱妹妹身懷有孕,若是論及產期該是那一日,殿下出宮時恰好看見了歡兒,便將他帶回東宮來……這孩子與臣妾有緣,自從有了他後,臣妾再不覺得宮闈寂寞了。”
  我聽至此處,才知道自己一直誤解了蕭統,這個小皇子蕭歡,原來並非他與蔡蘭曦親生的兒子,而是他所按人間產期,以為我生產當日在京城外撿回來的棄嬰。
  蔡蘭曦將這個嬰兒視同己出,對他傾注了許多感情,百般嗬護照顧,體會著做一個母親的喜怒哀樂。
  蕭統撫摸著蕭歡的額發輕聲道:“倘若紫兒的孩子能夠如歡兒一般可愛,我就心滿意足了。”
  蔡蘭曦詢問道:“殿下此時,想必已有打算?”
  蕭統緩緩抬眸,說道:“蘭曦,太子之位父皇即日就會另擇人選,或許是三弟,亦或許是七弟,他們的才能皆不下於我,無論是誰,足以擔當此位。父皇與諸位兄弟平日都對你極為敬重,必定不會慢待金華宮,你不必擔憂與歡兒日後之事。”
  蔡蘭曦搖頭道:“臣妾不擔憂日後之事,臣妾隻擔心殿下,此時一別,不知何時方能再見……”她言及此處,話語隱隱哽咽,眸中微帶淚水。
  蕭統攜著蕭歡的小手,語氣輕柔道:“你們不必為我擔心,我已經找到紫兒了。等到我們的孩子降生之時,我一定會迎接你們前來鎮江。”
  蔡蘭曦似有意外之色,說道:“她……返回人間了麽?”
  蕭統點了點頭。
  蔡蘭曦麵容柔和,將蕭歡抱起,向蕭統道:“那麽,臣妾放心了,殿下日後若有喜訊,不要忘記托人傳信與臣妾,臣妾必定攜歡兒前往看望紫萱妹妹和她與殿下新生的皇兒。”
  我悄悄跟隨而出,眼見蕭統將他們母子送上返回東宮的馬車,心中微覺酸澀,幾顆淚水順著臉頰滑落下來。
  蕭統不知何時返回,將我攬入懷中。
  夜風吹拂過庭院,風中傳來若有若無的木葉沙沙聲,我突然感覺到一陣莫名其妙的淒涼和恐懼之意,緊緊抱住蕭統道:“蕭郎,不要離開我!”
  他的聲音依然溫柔:“蕭郎決不會離開紫兒,我會看著我們的孩子出世,永遠陪伴在你們身邊,好麽?”
  我心頭卻更加迷茫無助,惟有更緊地抓住他的衣襟,借以驅散那種不適的感覺。
  15 雜花飛爛漫
  我們在謝府別業中等待了整整三日。
  蕭統看似平靜,卻時刻關心著京城中的局勢變化,我不知靖惠王與永興公主的刺殺計劃是否成功,蕭統聯合眾臣上書與北魏議和之事又是否得到皇帝蕭衍的準許,心中忐忑不安。
  第四日清晨,蕭統走近帳幔旁,俊容微帶笑意,說道:“紫兒,我們可以離開京城了。”
  我立刻從朦朧中清醒過來,問道:“真的麽?”
  他點頭道:“謝侍郎來書,朝廷六部官員聯名上奏,懇請父皇與北魏議和,父皇昨日早朝已準奏,派遣禮部尚書赴壽陽與魏國來使會晤,從此以後梁國不會再有戰亂了。”
  我心中大喜,說道:“我知道蕭郎一定能說服他們的!他們接到蕭郎的書信,見有如此利國利民之策,一定樂成其事!”
  他道:“如今兩國國力上有懸殊,若非紫兒從中斡旋說服魏國國主,他們怎肯議和?魏國胡太後向來主戰,元翊歸國後於北魏眾臣必定有過一番辯論才說服他們。”
  我思及元翊待我之誠意,仰首說道:“他將來應該會是一個好皇帝。”
  蕭統眸光柔和注視著我,我此時才發覺自己身上粉紅色的薄紗綢衣滑落至胸前,露出潔白豐潤的雙肩,長發微微散亂,深恐他對我的形容散漫心有微詞,急忙匆匆將衣裙著好,說道:“我馬上就整妝!”
  他輕輕握住我忙亂的手。說:“紫兒,在我麵前何須如此顧忌?”
  我低垂著頭,細聲說:“我擔心蕭郎會嫌棄……”
  他眼眸中透出無限真誠,聲音沉穩堅定,說道:“從今日起,我就不再是梁國太子了,僅僅隻是你的夫君而已。我們不需要再顧忌任何人的眼光,更不需要擔心聲名地位,一切盡可隨心所欲,隻要你喜歡,俗世種種羈絆,我們皆可以不必在乎。”
  我欣喜已極,撲到他肩上,盡情體會著這來之不易的巨大幸福。
  雖然曆經 艱辛,我們終於能夠得到我們想要的生活,蕭郎不再是太子,紫萱不再是妖狐,我們僅僅是一對兩情相悅的人間夫妻,攜手去往一個人間仙境,等待著我們的孩子降臨人世間。
  倘若這種幸福能夠伴隨我們一生一世,我寧可放棄修煉成仙的機會,更不會祈求永生。
  江風陣陣,霧氣蒼茫。
  我們在建康城外渡口攜手登上前往鎮江的一艘畫舫,蕭統獨立船頭,遙望皇宮的方向。
  我從船艙中走出,將一件銀白色羽緞披風輕輕披在他肩上,他回首微笑,伸手攬我入懷,對艄公道:“啟程吧!”
  畫舫緩緩離開渡口之際,我們隱約望見岸邊兩批駿馬急速奔馳而來,其中一人大聲呼喚道:“大哥!請稍等片刻!”
  蕭統聞聲,吩咐艄公停下船槳,向江岸望去,我看清了來人,他們一前一後,策馬在前之人正是三皇子蕭綱,後麵一匹褐色馬匹上乘坐之人是七皇子簫繹,他似乎不太擅長騎馬,速度略慢於蕭綱。
  他們在渡口駐馬,行走至江岸旁,江風卷起他們二人的黑色衣衫,衣袂臨風飛揚。
  三皇子蕭綱眼中微有惜別之意,向我們說道:“大哥,紫萱,你們今日離開建康,小弟特來送別!”
  七皇子簫繹清秀的麵容亦帶悲戚,抬眸注視蕭統,聲音微微哽咽道:“大哥,你真的就……如此舍下我們而去麽?”
  蕭統拉著我的手向船頭踏出一步,向蕭綱道:“父皇此時情形如何?靖惠王肯認罪了麽?我已將辭呈送往父皇宮中,父皇稍後即可見到了。”
  蕭綱麵容沉肅,應聲答道:“一切皆依照大哥之言安排置備,父皇親自審訊靖惠王,靖惠王已認罪了。父皇已知當日母妃墓地厭禱之事真相,深悔誤解了大哥……”
  我聽蕭綱所言,皇帝蕭衍雖然明白當年之事冤枉了太子蕭統,且對他心存愧疚,卻並無將他詔回東宮之意,足見蕭衍此時寵信蕭綱以及更立太子之決心。
  我心中替蕭綱覺得委屈,暗自想道:“難道蕭衍真的以為蕭綱之才能遠遠勝似蕭統麽?皇帝放棄了太子,太子亦放棄了權位遠走高飛,此時固然是各得其所,可是,對梁國日後國運而言,他們父子的決策真的是正確的決定麽?”
  蕭統絲毫不以為意,眸帶欣然之色,說道:“父皇能夠原諒我,我已經很開心了。”
  七皇子簫繹突然說道:“大哥,你若是返回京城,父皇一定願意將你留下來。為何一定要離開?”
  三皇子蕭綱聞言,神色略變了一變,沉默不語。
  
  蕭統微微側首轉向簫繹,聲音溫和道:“七符,如今隻有三弟與你能夠長侍父皇身邊,父皇年事已高,宮中諸事皆托付你們了。你的心事過了這許多年,應該可以放下了……好好珍惜身邊之人。”
  三皇子蕭綱出聲道:“小弟一定謹遵大哥之命侍奉父皇,照顧好皇嫂與皇侄,請大哥放心。”
  
  七皇子簫繹惆悵看向江麵,似乎有話想說,終於還是低下頭去,發出一聲淡淡的歎息。
  蕭統見狀,示意艄公波動船槳,向他們微微一笑,輕聲道:“一切托付與你們,我與紫萱就此告別了。”
  我們的畫舫漸行漸遠,江岸上那兩個黑衣人影越來越模糊,七皇子簫繹與三皇子蕭綱先後策馬離去,他們雖是一起前來送別蕭統,離開江畔時卻奔赴不同的方向,並未同行。
  我獨自坐在船舷,以裙帶撥弄拍擊江水玩耍,隱約聽見蕭綱的聲音道:“客行隻念路,相爭度京口。誰知堤上人,拭淚空搖手!萱兒,一路珍重!”
  我假裝不曾聽見他那聲“萱兒”的呼喚之聲。
  蕭統行至我身邊,輕聲吟道:“公子遠於隔,乃在天一方。望望江山阻,悠悠道路長。別前秋葉落,雖後春花芳。雷歎一聲響,雨淚忽成行。悵望情無極,傾心還自傷。”
  我忍不住擊掌讚道:“好詩!蕭郎所作,果然無一不是佳句,即使抒發離愁別緒,亦與眾不同呢。”
  他將我的粉紅色輕紗衣帶從江水中撈起,溫柔說道:“我帶你去我們的新家,江西風大,回船艙中去吧。”
  畫舫臨近鎮江時,蕭統帶著我換乘了一葉小舟。
  小舟順著江麵的一條直流前行,到達一麵石壁之前,我眼見前麵已無路可走,驚訝回頭道:“蕭郎,我們走錯路了!”
  蕭統微微搖頭,說道:“紫兒,你再往前看。”
  小舟行至石壁前時,我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原來那石壁之下竟然懸空,尚有丈許高度,足以將小舟通過。隻是,倘若不臨近石壁前,絕對難以發現此處還有一條通道前行。
  那艄公亦笑道:“此路等閑人不易發覺,四年前蕭公子前來鎮江尋覓清淨讀書之地,小人方將此處告知蕭公子的。”
  我們低頭穿過石壁,眼前頓時豁然開朗,我欣喜得幾
  
  
  
  
  
  乎說不出話來,拉著蕭統的手大叫道:“蕭郎,桃花源!此處是桃花源麽?”
  小舟在清溪中順水漂流,河岸兩側,是一眼望不到邊際的密密桃花林,正當春天時分,林中芬芳鮮美,落英繽紛。
  是仙境?還是人間?
  一片片粉紅色的桃花瓣隨風輕舞,漸漸飄落在溪麵上,林間間雜著低矮灌木叢,從中盛開著一朵朵白色的小野花,散發出幽幽的淡雅香氣。
  大群粉紅色的小魚兒不知是追隨落花還是追隨漿影,成群結隊聚攏來,我蹲下身逗弄它們,它們毫無畏怯之意,用尖尖的魚吻輕觸我的指尖,癢癢的感覺讓我輕笑出聲。
  小舟靠近岸邊,我迫不及待脫下腳上的繡鞋,在桃花林中飛舞旋轉。
  微風起時,漫天的桃花瓣,梨花瓣紛紛揚揚如雪,落在我的黑發間,落在我的粉紅衣袖上。
  一身白衣的蕭統佇立在一座白色砌成的大翟元倩,含笑凝視著我,然後,他從背後取出一支紫玉蕭,緩緩吹奏出悠揚動聽的樂曲。
  我如花瓣 一般飛舞至他麵前,伸手奪過紫玉蕭,嬌笑道:“此蕭不是已經折斷了麽?蕭郎從何處得來?”
  蕭統含笑凝視著我,說道:“過去種種如昨日逝水,今日一切皆為新生,成仙的紫兒能夠返回之間,折斷的玉簫亦可重新接續。紫兒莫非不想聽蕭郎為你奏曲賦詩麽?”
  我故意說道:“蕭郎的蕭曲固然美妙,可惜無琴箏相和!”
  他微微一笑,回頭說道:“紫兒怎知此處沒有琴箏?”
  一名白衣小童應聲從宅院中走出,將一架箏擱置在林間笑嘻嘻說道:“公子在此處居住四載,世間怡情怡景之物應有盡有!夫人大可不必擔心才是。”
  我端坐在石椅上,向蕭統回眸微笑,舉手輕調箏弦,悠揚的樂聲便如行雲流水一般自指尖滑過。
  一曲方歇,蕭統走近我,滴聲道:“紫兒曾對我說,要我作一首抒情之詩,不知此時可願聽麽?”
  我聞言大喜,忙道:“蕭郎快說啊!”
  他手執白色羽扇,沿著溪水緩緩踱步,輕聲吟道:“炎光向夕斂,徙宴臨前池。泉將影想得,花與麵相宜。篪聲如鳥弄,舞袖寫風枝。歡樂不知罪。千秋常若斯!”
  我心中甜蜜無以複加,伏在他懷中,嬌柔呢喃道:“歡樂不知醉,千秋長若斯……蕭郎既然承諾紫兒千秋萬世,就一定要遵守諾言!”
  良辰美景匆匆流逝,我們閑時賦詩相和,同賞落花,飲酒彈箏,泛舟吹簫,在桃園勝境內,不知渡過了多久的美好時光。
  我隻依稀記得,庭院前的桃花林凋謝過一次,如今又已怒放在枝頭。
  蕭統的石屋內藏書萬卷,月夜掌燈之時,我會依偎在他身邊,看他聚精會神,一字一句編寫《文選》。
  我幾乎已忘了時間的一切,我甚至以為,我們必定能夠如此,天長地久,相依相隨。
  16蝶舞意徘徊
  春光明媚之時,蕭統為我在桃花林中親手種下了數株相思樹。我每日晨起第一件事就是給相思樹澆水,留心觀察著樹枝一點一滴的變化,但是我不再使用法術將它們拔苗助長。
  晨曦灑落在細密的樹葉間,我彎腰將一勺清水灑落在樹根處,身後傳來蕭統親昵的呼喚聲。
  我麵帶微笑回眸的瞬間,突然感覺到腹中傳來的一陣劇痛,幾乎跌倒在地,這種隱痛近日來時常發作,我明知是何緣故,卻一直在安慰自己,希望這一天不要來得如此之快,更沒有將胎兒生長不穩的信息告知蕭統。
  一雙溫暖有力的手將我穩穩托住,我並沒有摔倒。
  蕭統將我平放在清溪旁的青青草地上,明眸透出擔憂與焦急,俊美的麵容略顯暗沉,詢問道:“紫兒,哪裏不舒服?是……孩子情形有異麽?”
  我仰躺在他懷中,咬牙忍住疼痛,向他說道:“蕭郎,不是,我不要緊……”
  他握住我的一隻手,平息體會脈息,臉色微變,說道:“我雖然不通醫理,亦能感覺到……不要一個人承擔一切,告訴我,究竟為何會如此?難道是因為你我身為異族,無法共同孕育子嗣麽?”
  身體的疼痛感覺越來越清晰。
  一種巨大的恐懼感覺襲擊而來,我緊緊抓住了蕭統的白色衣袖,嗚嗚咽咽道:“是我不好,我隻修行了一千年,本來沒有資格孕育狐族後代……孩子生長需要耗費母體元氣,我的功力不夠,隻能勉強堅持到此刻……我不知道還能保住它多久。可我不想失去它,因為它是我和蕭郎的親生骨肉……”
  蕭統俊容霎時變得有些蒼白,說道:“你明知自己不可以,為何還要如此?你是為了我,對不對?當日我在東宮之言不過是戲言,你為何要如此當真?為何要拚著性命為孕育子嗣?我的小紫兒……”
  他言及此處,明眸泛出淡淡的水光,眼神既是心疼,又是愧疚,還帶著無可奈何的蒼涼之意。
  我故作若無其事,淡然說:“我想為蕭郎生育一個屬於我們自己的孩子,若不嚐試,我怎能甘心?或許……我們的誠意能夠感動上天,我們能夠是例外呢?”
  他緊緊擁住我,聲音哽咽道:“不,我不要你用自己的性命嚐試為我完成心願!當你不能保住它的時候,你自己的元氣亦會被它消耗殆盡,對不對?你們此時情形已經非常危險了,對不對?”
  我本想安慰他,腹中的疼痛卻更加劇烈,讓我無法說出一句話。
  蕭統神情慌亂一霎,眼眸中又恢複了清明和鎮定,迅速說道:“紫兒,你曾說過,你的爹爹和母親都是上界仙人,他們若知你此時情形,一定會來救你的,你告訴我,如何才能向他們通傳消息?”
  左手腕上的金環閃爍出耀眼光華,我微合了一下眼眸,阿紫和渡弓此時身在仙界,他們一個司掌主持西王母的蟠桃盛會,一個主管天下鳥族,皆是行蹤不定,萬分繁忙,天界與人間本是殊途,此時早已法力全失的我如何能夠找到他們?
  蕭統見我眼神迷離,沉默不語,將我用的更緊一些,柔聲道:“別怕,有蕭郎陪伴著你。他們與人間必定有聯絡之法,你再仔細想想,他們可曾留下過能夠尋訪到他們的隻言片語?”
  我心神漸漸安定,腦海中開始回憶渡弓臨別時對我說過的每一句話語,驀然想起渡弓曾言:“將來你與蕭家太子替爹爹孕育外孫之時,不要忘記前往楚天台,焚香告知我”,立刻對他道:“楚天台……爹爹曾說過,若要告知他一些事情……可以前往楚天台焚香……”
  蕭統聞言不再猶豫,將我橫抱而起,向溪水畔小舟行去,點頭說道:“我知道了!你不要再說話,閉目養神,我即刻帶你前往楚天台!”
  宅院中的白衣童子駕舟將我們送出桃花源,又尋來兩匹千裏良駒,蕭統抱著我躍上駿馬急速飛馳。
  一路上,他不眠不休,唯恐耽擱了時間,快馬加鞭趕赴楚地。
  當我們遙遙望見楚地的最高山脈上昂然佇立的楚天台時,他俊朗的容顏終於露出了一絲輕鬆之意,明如秋水的雙眸中布滿紅色血絲,皎潔白衣沾染了烏黑塵土。
  我幾乎不敢相信,眼前這個麵帶憔悴,疲累,擔憂的男子,竟會是昔日端莊高潔的梁國太子蕭統,他為了救我,整整三日就如此抱著我,不肯停歇加急趕路,仿佛早已遺忘了自己隻是一個凡人。
  我伸手撫摸著他淩亂的發絲和微長的鬢須,眼淚不由簌簌而下:“都怪紫兒太任性,連累蕭郎受苦……”
  楚天台,高達千丈,下有石階 一千九百九十九級。
  蕭統不顧疲累,抱著我一步一步登上楚天台,他終於到達山頂時,將我輕柔的放在一座小亭內的青石長椅上,向我微笑道:“紫兒,我們到了!”
  我注視著他的明朗麵容,用粉色紗裙衣袖輕輕拂拭他額間滲出的汗珠,心痛如絞。
  這位從小養尊處優的梁國太子,為了救我和我腹中的孩兒曆盡艱難,拚盡全力,他的堅韌意誌早已遠遠超越了一個凡人所能達到的極限,他對我的愛意,早已無需更多的言語表白。
  我更加堅信,那年春天在蘭陵的美麗邂逅,並不是一個錯誤,而是我永生永世最為正確的一次抉擇。倘若沒有遇見蕭統,倘若沒有經曆與他這一場曲折婉轉的傾心之戀,小狐狸紫萱永遠不會懂得何謂真正的愛情。
  人狐相戀又如何?
  真正的愛情,必定能夠超越生死,我們又怎會在乎彼此的身份?
  蕭統手拈三支淨香,跪立於在楚天台上,向那一座展翅欲飛的鳳凰雕像叩首禱告。
  他焚香禮畢後,恭謹退後數步,再次叩首道:“下屆子民蕭統,今日攜愛妻紫萱前來拜祝鳳凰之神。紫萱本係尊深愛女,如今身遭困厄,望尊神念及父母血脈之情,前來下屆施以援手,蕭統無限感激之至。”
  他跪立良久,楚天台上卻無半點反應,更沒有渡弓的蹤跡。
  我心中無比失望,喚道:“也許爹爹外出雲遊,不在家中……收不到我們的訊息……”
  蕭統依然挺直跪立。
  楚地天氣變幻莫測,一場雷雨毫無預警向我們襲擊而來。
  我在小亭內見蕭統的衣衫被雨水淋的透濕,含淚喚道:“蕭郎……不要拜了,過來躲避一刻吧!爹爹不會責怪你的!”
  蕭統回頭看我一眼,溫和說道:“不要緊,我會一直等著他來的。”
  我心中一痛,伸手撫摸左手腕上金環,暗自禱告道:“爹爹,蕭郎身受之痛,便如同我所受之痛一般。我腹中孩兒是我任性而為才留下的,並非蕭郎本意所致,倘若你在仙界得知此事,就請不要再折磨他了!”
  眼前一道金光乍現時,雷雨聲竟然全部止歇。
  一名身披金色羽毛披風的高大英俊男子佇立楚天台畔,他的眼神帶著慈愛與和煦的光芒看向我,輕聲道:“我的寶貝女兒,難道是在怨責父王不該考驗未來的女婿麽?”
  我微微撅嘴,說道:“爹爹,蕭郎他快馬加鞭來楚地,不辭辛苦帶著女兒登臨高台,莫非爹爹還不夠滿意?”
  渡弓麵帶笑意,向我所在之地飛掠而來,說道:“你身體狀況如何了?讓我看看。”
  蕭統見此情景,心中早已明白大概,向渡弓叩首道:“小婿蕭統,叩見父王。紫兒修煉時日尚淺,腹中胎兒消耗元神,恐怕難以支持下去,小婿鬥膽帶她前來懇求父王相救。”
  渡弓查看我片刻後,轉身目視蕭統,眸光微露蕭然之色,沉聲道:“你們的孩子便是我渡弓的外孫,此事並不難,我自有辦法救他們母子。隻是,你既然喚我一聲父王,我就須得提醒你一件事情。”
  蕭統躬身行禮,說道:“請父王明示。”
  我與他們相距極近,雖然看見渡弓嘴唇微動,似在與蕭統對答什麽,卻連一個字都沒有聽清,隻隱約覺得蕭統背向著我的白衣身影輕輕顫動了一下,懷疑是自己眼花,急忙用手揉了揉眼睛。
  我再睜開眼時,蕭統已站立起身,神情平靜溫和,向渡弓道:“多謝父王指點,小婿知道該如何做了。”
  渡弓微微點頭,向他說道:“我要將紫兒帶回鳳凰山去,運用修行功力抱住他們母子性命。你們須得暫時分別一陣,待她平安生下孩子,我自然會設法讓你們想見。”
  
  我聽說渡弓要將我帶回鳳凰山,思及那裏本是天界,即使隻是一時三刻,蕭統在人間不知要等候多少年,心中不由大為著急,說道:“爹爹,我不要去鳳凰山!除非……我和蕭郎一起去!”
  
  渡弓臉色微沉,說道:“你若要安心養胎,須得回鳳凰山
  
  
  山才行,凡人怎可入仙界?他不能去,去了便是觸犯天條,你要置他於死地麽?
  我不禁怔住,倘若不隨渡弓回天界,我腹中胎兒必然難保;若是隨他前去,又要與蕭統生生分離。我們曆經重重險阻、他拋棄了高貴的身份地位之後,原本以為可以從此在世外桃源相伴相隨終老,卻還是敵不過殘酷的現實,不得不又一次生離死別。
  渡弓見狀,有意飛掠至楚天台後,等待蕭統勸我。
  蕭統走近我,將我溫柔攬入懷中,說道:“紫兒聽話,隨父王回天界去吧,孩子孕期已過半,隻需再過四載我們就能夠重逢了。那時候我會再來此地,迎接你們回桃源勝地去,好麽?”
  我心中百般不願,拉住他的衣袖,搖頭說:“不好。”
  他癡癡凝望著我,明眸中流露出前所未有的痛楚之意,將冰涼的唇印落在我的額頭上,語氣微帶蒼涼,緩緩道:“我的紫兒,小紫兒……蕭郎亦舍不得你,能多擁有你一刻,便是上天的恩賜!能夠在蘭陵仙人湖畔遇見你,是我此生最幸運之事,但願……但願來生,依然能夠娶紫兒為妻!”
  我從未見過蕭統如此失態擁吻我,心頭掠過一絲不詳的預感,緊緊依偎在他胸前,說道:“我們一定能夠再見的,一定能夠生生世世永為夫妻!”
  雷雨過後,山巔彩虹乍現。
  一雙美麗的彩蝶在我們身旁翩翩起舞,我注目著它們的翩翩舞姿,無限仰慕向往,說道:“若是我們能像它們一樣,該有多好!”
  蕭統唇角微帶笑意,拉著我的手走到渡弓麵前,輕施一禮,恭聲道:“小婿將紫兒與孩子都托付與父王了,請父王多加照拂,小婿必定每日焚香祝禱,為他們祈求平安福運。”
  渡弓將我帶離人間時,我透過雲層遙瞰楚天台,見蕭統的白衣身影凝住不動,思及他叮囑之言:“紫兒,無論蕭郎有沒有陪伴在你身邊,一定要讓自己快樂,不要哭,好麽?”
  我將眼淚生生忍住,心中暗道:“蕭郎,等著我回來。四年之後,我必定帶著你的孩子前來人間與你相聚,然後,我們再也不會分離!”
  17 牙弦千古絕
  鳳凰山四日,仿佛隻是彈指一揮間。
  渡弓每日將自己的真氣與法力源源不絕輸送給我,我籍著他的支持和幫助,一天一天堅持下來,腹中小胎兒漸漸長大,再沒有任何危險的征兆,我依然十分思念蕭統,盼望著孩子早日降生。
  鳳凰山中頗多鳥族精靈,渡弓身邊的兩名侍女雲雁和雪鶯,遵照著他的叮囑精心照顧著我,直至我生下一隻似我一般、通體毛色雪白的小狐狸。
  我平躺在軟軟的床榻上,隔著雪白的羽紗,看見雪鶯將它圍裹在一個金黃色的鳳凰羽毛繈褓內。
  新生的孩子雙眸微合、蜷縮著小身子安睡,雖然是初生小狐狸形狀,其嬌憨之態卻頗似人間嬰兒,它的五官輪廓清晰,下巴尖圓,眼睫毛烏黑悠長,神態之間隱隱約約有著蕭統的俊影。
  雪鶯小心翼翼將嬰兒抱至我麵前,稱讚道:“公主的小狐狸好漂亮!它日後長大了,必定是一名翩翩公子爺。隻是不知它修煉成人形之後,是似它父親更多一些呢,還是似我們公主更多一些呢?”
  我伸手撫摸著它頭頂柔細的白色狐毛,心中半是激動、半是喜悅,暗自想道:“他既然是男孩,一定更似蕭郎。”
  雲雁輕手輕腳將帳幔掀起,低聲細語道:“奴婢剛剛將喜訊稟報了大王,大王馬上就來看望公主了。大王聽見消息高興得不得了,說鳳凰山中以後可就不止有小鳥兒,還有我們的狐族小王子呢!”
  雪鶯湊近看了半日,問道:“公主,給小王子取個什麽名字好呢?”
  我正逗弄著它的小鼻尖玩耍,思忖片刻依然猶豫不決,抬眸微笑道:“爹爹說過,隻要孩子一降生就會送我們至人間與蕭郎相見,蕭郎他博覽群書、才思過人,屆時一定會為孩子取一個好名字,此事不如交與他。”
  我話音未落,渡弓的金色身影在帳外閃現,輕聲問道:“乖女兒,爹爹來看你們了,此時可以進來麽?”
  我將小狐狸抱在懷中,向雪鶯、雲雁二人點頭示意。
  她們退步行出帳外,恭聲說道:“公主請大王進去。”
  渡弓疾步行來,迫不及待地將我懷中小狐狸接過凝視了片刻,英俊的麵龐帶著滿意的笑容,說道:“此子相貌秀逸、靈氣十足,日後必定大有成就!紫兒將他交與我吧,我一定悉心栽培他。”
  我微覺疑惑,說道:“多謝爹爹一番好意,可是,蕭郎苦侯了我們母子四年,我想先帶他前往人間與蕭郎團聚。”
  渡弓將繈褓交與雪鶯,在我床榻之畔緩緩坐下,眸光溫和慈祥,亦帶著淡淡的憂慮,對我說道:“紫兒,我告訴你一件事情,但是你須得答應我,無論如何都不可以衝動、不可以意氣用事,聽見了麽?”
  一種極為不安的感覺霎時從我心底升騰而起,渡弓有何事必須如此鄭重其事告知我?難道此事與蕭統有所關聯?
  我凝望著渡弓的眼神,壓抑著劇烈的心跳,輕輕點了點頭。
  渡弓取過一麵水晶圓鏡,將掌心自其上緩緩拂過,將鏡麵朝向我,我窺見鏡中所現鏡像,就如同靈芝仙子的通天如意一般,真是我們離開楚天台後,人間四載說發生的一切經曆情形。
  我首先看見的是渡弓與蕭統當時在楚天台上、避開我的那一段對話內容。
  渡弓神情嚴肅,對蕭統道:“你可知道,我的女兒身為仙族後裔,如今她雖然修煉未成,日後必定是上界仙子,與天地同壽、日月齊光,你們本不應該結為夫妻麽?”
  蕭統語氣謙和道:“我知道自己本係凡俗之人,從未奢望能夠得到仙子垂青。數年前我於蘭陵得見紫兒,與她結下一夕情緣時……雖然心中有疑,卻依然無法忘卻她的影子,她是仙子亦可,是凡人亦可,對我並不重要。”
  渡弓道:“我不會懷疑你待紫兒之誠意。隻是,你可曾想過,紫兒對你如此眷戀情深,倘若有朝一*****魂歸地府,她該如何自處?”
  蕭統毫無畏懼之色,輕聲道:“此事我早有預料,紫兒雖然純真嬌弱卻足夠堅強,我相信即使我不在人間,她亦能……與孩子一起,開心快樂生活下去,無論我魂魄歸於何方,心念之中惟有她們母子。”
  他話雖如此,提及我們“母子”時,俊容卻微帶黯然之色。
  渡弓目光直視他,說道:“我不妨直言相告,此事於你並不遙遠,你之陽壽轉眼便盡,你在人間所剩時日已不多了……甚至,你根本就等不到紫兒的孩子出世的那一天!”
  蕭統聞言,挺直的身影不禁微顫了一下,明眸並無畏怯,卻帶著無限遺憾與惆悵。
  渡弓追問道:“你真的以為,紫兒沒有了你之後,依然能夠開心快樂生活下去麽?她能夠忘記過往的一切、不再想起與你這一段緣分麽?紫兒雖是狐族與鳥族後裔,卻是難得一見的專情之妖,相較她的母親更加……你真的能夠忍心見她永生永世孤苦伶仃、無依無靠麽?除非她能夠成為真正的仙子,才能忘卻人間痛苦和憂傷。”
  蕭統被他的話所震撼,眸中射出希冀的光彩,說道:“我並不想拋下紫兒,可是,我不知道該如何才能挽回天意,”他略停頓了一霎,突然向渡弓急促詢問道:“父王既然如此說,可有解救紫兒之法麽?”
  渡弓頷首道:“你天資過人,早已猜到我的用意,我雖有一法,卻未必能夠成功,且於你是極大考驗,不知你是否願意一試?”
  蕭統點頭應允道:“我願意一試,請父王明言。”
  渡弓緩緩說道:“我從西王母身邊仙子處得知消息,西王母曾有一種名為‘瑤果’的相思樹,卻不慎將樹種遺落人間,故而有言,凡是能尋覓到仙樹者,無論是神是鬼、是人是妖,即刻將其列入仙班。你若是想助紫兒位列仙班,這便是唯一、亦是最有可能的辦法,隻是那相思樹極難尋覓,你有此信心麽?”
  蕭統若有所思,緩聲說:“我記起了……紫兒初至人間,時常對我言及相思樹,原來便是為此。請父王放心,我必定在有生之年盡我所能代替紫兒尋找仙樹,即使曆盡艱難,亦不會輕易放棄。”
  渡弓輕舒一口氣,說道:“事在人為,結局隻能看天意如何了。”
  蕭統向他叩首,聲音堅定道:“我一定盡力而為,祈求天意垂憐,助我早日尋覓到相思樹。”
  鏡中時光飛逝,我看見了蕭統策馬奔赴大江南北、深山密林,在街頭巷陌穿行、四處尋覓相思樹及紅豆果實的翩翩白衣身影。
  鎮江的桃源勝地,種植著各種各樣的相思樹,石屋中堆滿了形狀、色澤各異的紅豆,除了編撰《文選》,他將所有的精力都耗費在尋覓和種植相思樹上。
  然而,經曆了整整一個寒暑,他依然一無所獲。
  第二個桃花爛漫的春天,蕭統突然患上了一種無名之症,他秀逸的身影更加單薄,明朗的俊顏越來越消瘦憔悴。
  我看見他獨立在桃花溪水畔,掌心緊握著一把紅豆,凝視著水中倒影,眸中落下數滴晶瑩的淚水,喃喃說道:“紫兒,蕭郎自知天命不永,隻可惜至今未能尋到仙樹的蹤跡,我們的孩子必定很可愛,可我不能見到他了……”
  身側一名白衣童子忍不住哭泣出聲,說道:“太子殿下,外麵風大,您的身體受不住,回石屋去吧!”
  蕭統微微搖頭,輕聲咳嗽了一陣,明眸依然清澄如水,向那白衣童子道:“將鐵鍁拿來……我為紫兒種幾株相思樹,明年春天恐怕再沒有機會……等到三年後紫兒返回人間時,這些樹想必都能開花結果。”
  那白衣童子掩麵低泣,卻不敢違逆他的心意,走回石屋將鐵鍁取出,雙手奉遞與他。
  蕭統接過鐵鍁,漫步行走至溪畔略高之處,用力挖掘沙土,細心將一顆顆紅豆樹種放入小坑內,伸手將其掩埋整理好。
  他靜靜凝視那些紅豆樹種良久,突然自袖中取出一把匕首,自指尖劃過,一滴滴嫣紅的鮮血隨即紛紛墜落在新填的沙土上,將暗黃色的灰土浮沙染紅了一大片。
  那白衣童子急忙呼喚著趕過來,叫道:“殿下不可傷害自己!”
  蕭統抬眸向他微微一笑,說道:“素止,你可曾聽說過古人鑄劍的傳說麽?”
  白衣童子點頭道:“素止知道,歐冶子將精光貫天、日月爭霸、星鬥避彩、鬼神悲號的五把青銅劍獻給越王,越王為五剪命名為‘湛盧、純鉤、勝邪、漁腸、巨闕’,從此歐冶子便與寶劍一起名揚天下。”
  蕭統目視沙坑,輕輕說道:“若無血祭,一劍難成。我並不奢求自己將來結局如何,惟願以血澆灌相思樹,或許能夠感動上界天神,護佑紫兒永生永世無憂無慮……”
  我清清楚楚看見,蕭統每日堅持用自己指尖的鮮血灌溉相思樹種,直至他生命的最後一刻。
  我清清楚楚看見,他在彌留之際,為了爭取更多的時間而徹夜不眠,堅持翻閱無數本相思樹種植方法典籍,心力交瘁之下,他明澈的雙眸幾近失明;
  我清清楚楚看見,他臨終前最後一刻,將我贈予他的那一方錦帕緊握在手中,以微弱的聲音呼喚著“紫兒……”
  他輕輕合上雙眸的那一刻,溫潤的麵容皎潔如美玉,手腕上的佛珠依然閃爍著璀璨光華。
  白衣童子素止哀慟不已,撫琴追憶著他,卻因悲痛而勾斷了那一架箏的所有絲弦。
  我猛地驚呼出聲,將那一麵水晶鏡丟棄在地麵上,淚水如同滂沱大雨一般潸潸而下,大哭道:“蕭郎,蕭郎,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紫兒啊!”
  渡弓向前俯身,將我擁入懷中,語帶悲涼之意勸道:“乖女兒,我的紫兒,不要如此!你適才不是答應過我,不可以衝動、不可以意氣用事麽?蕭統他本來就是凡人,遲早會有這麽一天的!”
  我拚命搖頭,痛哭失
  
  
  
  
  
  聲道:“不,蕭郎不會離開我的!他剛過而立之年,怎會如此早逝?我不相信!我不相信!爹爹,請你立刻送我去人間,我要見蕭郎,我要帶著我們的孩子去見蕭郎!”
  渡弓緩緩撫拍著我的背脊,說道:“紫兒,你可知道人間此時亂至何等地步?蕭統之逝未必便是悲哀,或者正是他之幸運……”他將水晶鏡取回至手內,送至我麵前,說道:“你且先看看,他薨逝之後梁國國中境況吧!”
  我透過模糊不清的淚眼看見了水晶鏡內的情形,不但看見了過去種種,亦看見了梁國的未來。
  鏡中所現的一幕有一幕慘烈場景,讓我幾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
  ——四月乙巳,蕭統因病而逝,時年三十一歲,皇帝蕭衍哀痛無極,為其上諡書曰:“昭明太子”,他的死訊傳至京城後,朝野婉愕,建康城內男女百姓皆奔走於宮門,號哭涕泣者積滿街道,聞喪者莫不哀痛至極。
  五月,蕭衍改立三皇子蕭綱為皇太子,正式接掌東宮之位。
  六月,魏國內亂,胡太後設計毒殺了與自己政見相左的親生兒子元翊,另立新君,拒不承認元翊與梁國所訂立的“淮水之盟”,大舉興兵犯梁,攻占九城十三州。
  九月,蕭衍與蕭綱正式下詔討伐魏國,並派蕭衍的侄子貞陽侯蕭淵明和蕭衍的孫子蕭會理分督諸將,由於蕭會理“懦而無謀”,且以直係王孫自居,與蕭淵明互生猜忌,梁軍大敗而歸,彷徨之餘,昔日魏國降將侯景在壽陽舉兵反叛,隨即大舉進攻建康城。
  七皇子湘東王蕭繹聞聽建康城被圍困,移繳其所督統的湘州刺史河東王蕭譽,雍州刺史嶽陽王蕭察,假命他們率兵勤王,其實按兵不動,坐觀其鬥,以待時機。
  次年五月,皇帝蕭衍為侯景所拘押囚困,仰躺於淨居殿內,因多病口苦欲喝一口蜜水,亦無人答應,淒淒惶惶之下崩殂而逝,時年八十六歲,蕭衍死後近一個月,侯景才允許發喪,命太子蕭綱即梁國“皇帝”之位,是為梁朝簡文帝。
  六月中,蕭綱登基為帝,侯景時刻對他嚴密監視,出屯朝堂,分兵守衛,依然將他的行動牢牢控製在自己手中。
  三皇子蕭綱成為梁國簡文帝後,並沒有如他所願一展宏圖,死於叛亂賊臣之手;七皇子蕭繹,隨後即位為帝,同樣沒有振興梁國,魏兵入城之際,將宮中數萬卷藏書付之一炬,不久被叛臣活埋而死;徐昭佩在城破之時,自投深井而死。
  蕭氏皇族所有皇子王孫,或是自相殘殺,或是被人誅殺,人丁凋落,慘不忍睹。
  唯一的例外是蔡蘭曦與蕭歡,他們遠離了皇室喧囂,安然度日。
  ——或許,渡弓所言並沒有錯。
  倘若蕭郎仍活在人世,目睹此情此景,他情何以堪?乘風歸去,對他反而是一種解脫與自在。
  可是,此時此刻,我該去往何處尋覓我的蕭郎?
  18.淚珠萬行新
  賬幔外傳來一記嬌細的交換之聲,讓我的心頭掠過一陣疼,迅速向聲音傳來處看去。
  雪鶯匆匆而入,將羽毛繈褓遞給我,說道:“小王子醒來了呢!”
  我低頭凝視著懷中柔弱乖巧的小白狐,眼淚愈加洶湧而出,對渡弓說道:“爹爹,我想見蕭郎,求您設法讓我見他一麵吧!”
  渡弓撫摸著我的發絲,輕聲道:“我與地府帝君尚有幾分交情,蕭統雖然魂魄歸於地府,卻並未讓他投胎轉世,你尚且能夠見他一麵。隻是你們若不能尋覓到仙樹,帝君亦不能護他太久,終究不能永世相伴相隨。”
  我心中計議已定,扶著床榻邊緣站起,向渡弓道:“爹爹,請送我至人間鎮江府,我要去蕭郎臨終為我種植相思樹之地!”
  渡弓利用法術將我送至桃源勝地,眼前又是陽春時節,桃花漫天飛舞,溪水清澈明晰,一如往昔。
  我懷抱著小白狐,靜靜站立在那幾株蕭統以鮮血澆灌的相思樹前,如今三載已過,昔日的紅豆早已茁出新芽,長成枝繁葉茂的參天大樹。
  令人驚訝的是,它們的枝葉雖然繁茂,卻並未開花。
  我仰視光禿禿的花冠良久,不再猶豫,取下發上金釵,將手指劃出數道血痕,心道:“蕭郎,古有幹將,莫邪夫婦舍身鑄劍,你親手所植,和血而栽種的相思樹,又怎能沒有紫兒鮮血的灌注?無論成與不成,我必定要與你生生世世永為夫妻,倘若我們不能一起成仙,就一起入地府吧!”
  小白狐雖然幼小卻極為伶俐,見我指尖滴血,不停“唉唉”叫喚,嚐試著用小舌頭舔舐我的傷口。
  我摟緊了它,眼淚如斷線珍珠,混合著狐族之血,一起落在相思樹下的塵土上。
  一道眩光突然從我眼前掠過,我忍不住合了合眼眸。
  懷中的小白狐似乎無比興奮,不停用小手拍擊我的掌心,我茫然睜開眼睛,霎時被眼前所見的情景震住了。
  相思樹梢,繁花正盛。
  仿佛就在剛才我的眼淚與鮮低落的瞬間,千千萬萬的相思花開滿枝頭,粉紅色,淺黃色,淡紫色的花朵爭奇鬥豔,簇擁著一串串嫣紅如血的相思子。
  那些果實似相思子,卻並非相思子。
  一顆顆紅豆,解釋並蒂之形,果粒圓潤飽滿,散發出一陣陣清香悠遠的異香,那馥鬱的香氣,令人幾疑自己身處仙境之中。
  瑤果。
  這就是瑤果,並非人間的紅豆。
  我的眼淚再一次傾泄而出。
  這一次,不再是哀傷,而是驚喜,為了我與蕭郎的鮮血所澆灌出的“瑤果”仙樹而驚喜。
  我一個箭步衝到相思樹下,緊緊環抱住樹幹,含淚微笑道:“蕭郎,我們終於種植出瑤果了,我們終於尋到仙樹了!”
  身後傳來一個溫柔甜潤的女子聲音道:“我的小紫萱,媽媽恭喜你,終於完成了西王母的心願,從此可以位列仙班了。”
  我驚愕回頭,竟然看見了一身紫衣的阿紫,她足踏彩雲,手執仙界佛掃,美麗的麵容帶著讚許和欣慰。
  渡弓的身影在她身後不遠處悄悄閃現,阿紫並未回頭,我卻能感覺到他們之間那種相知相許的深厚情意。
  我看著阿紫,堅決無比搖了搖頭,說道:“媽媽,我不要位列仙班,我隻要與蕭郎在一起!”
  阿紫的俏顏掠過一絲笑意,向渡弓道:“你當初是如何向中國笨女兒解釋的 ?她至今還以為種植‘瑤果’僅係她一人之力!”
  渡弓並不介意阿紫的嬌聲輕嗔,朗聲大笑道:“她明不明白並不要緊,當初若非是你托我將追尋此樹之任務交付與他們,他們怎能有機會得到西王母嘉獎?梁國太子對她確實一片真心,方能與她合植仙樹,稍後她見到心上人,自然就會知道了。”
  我驚喜已極,喚道:“爹爹,媽媽,你們是說……西王母要嘉獎我們……是我與蕭郎二人麽?”
  渡弓與阿紫相視一笑,並不回答我。
  我眼見他們的身影掠上雲端,心中焦急不已,喚道:“告訴紫兒啊,西王母她……準備如何處置我們?”
  晴空朗朗,雲彩消失不見。
  桃花飄落,溪水潺潺如故,耳畔卻傳來一陣若有若無的洞簫之聲,聲調悠揚婉轉,悅耳動人。
  我恍恍惚惚,緩緩轉過身來,遙遙望見一個白衣身影,手執一枝紫玉簫,從天邊浮雲端徐徐降落在溪畔的輕舟上,微風起處,他寬大飄逸的襟袖在風中飛揚,左手腕上,是一串散發光華的佛珠。
  他的麵容如同皎潔無暇的純潔美玉,鼻梁挺直秀逸,唇角帶著些許淡淡的笑意,輕聲曼吟道:
  “濟河之隔。載離寒暑。甫旋蘭陵。遽臨太湖。分手澄江。中心多緒。形反桂宮 。情留芳渚。
  有命自天。亦徂夢菀。欣此同席。歡焉忘飯。九派仍臨。三江未反。滔滔不歸 。悠悠斯遠。
  麵移已夕。華燭雲景。屑屑風生。昭昭月影。高宇即清。虛堂複靜。義府載陳。玄言斯逞。
  綸言遄降。伊爾用行。有行安適。義乃維城。載脂朱轂。亦抗翠旌。如朝饑謹。獨鍾予情。
  解攜襟袖。雨麵莫收。予若西嶽。爾譬東流。興言思此。心焉如浮。玉顏雖阻。相思常駐!”
  一縷淡淡熟悉的鬱金花香氣息襲近身前,我凝視著他的身影,淚水模糊了眼睛。
  小白狐在我們懷中幸福地合上小小的雙眸。
  溪水畔,粉色桃花,漫天飛舞。
  (完結)
  《蘭陵相思賦》動筆時間是2007年3月,完稿時間是2007年11月,全文共計40萬字。寫此文的初衷,本來是為了寫一篇同人文。
  《蘭陵相思賦》是一個童話故事,這也是它與《花落燕雲夢》最大的不同之處,《花落》更多的參雜了一些現實因素,而《蘭陵》的本質是構建了一個虛擬的浪漫空間。在文字方麵,《花落》比較隨意,《蘭陵》也許進行過更多的雕琢。
  所以,可想而知,喜歡這兩篇文章的讀者或許根本沒有交集,看《花落》的書友如果去看《蘭陵》,也許多半是因為《紫百合》塗鴉的緣故;同樣,看《蘭陵》的書友去看《花落》,得到的感悟和2006年在網絡上看文的朋友們必定不同。從大家留下的一些評論來看,喜歡《蘭陵》的朋友會說《花落》好看,但是她們還堅持喜歡昭明太子;支持《花落》的朋友依然是愛棣棣~~~
  無論大家更喜歡哪一篇,其實都沒有關係,某百合都是很高興地接受大家的意見~~
  再說說《唐宮外傳》,2005年一片宮廷文,曾忝居某網“古代宮廷侯爵類”榜首三甲半年之久,因此結識了許多宮廷文作者(當時榜上還有《後宮》,《淩妃》,《芳樹吟》,《轂珠夫人》等等),好像還有一片耽美的男皇後文,當時的情形著實熱鬧。某合因交遊廣闊,將此文簽約給一版商朋友,正因書號問題擱置鬱悶時,恰逢九界主編大人青眼垂顧相邀,遂改簽蘭亭文化,豈料2006風雲突變,穿越文當道,出版社安排“盛世唐朝”係列書時,有限排列了N部穿越文,然後的然後的然後才是《唐宮外傳》。
  
  羅嗦完畢,言歸正傳。
  
  《蘭陵相思賦》與《唐宮外傳》同屬紫玉蕭宮廷係列,但是相比之下《唐宮》公家現實,甚至比《花落》的現實還要現實,後麵部分的後妃之間爭鬥,出版稿基本還原了起初的構想。小狐狸是聰明的,同時她也很幸運,但是《唐宮》的女主小茉可能沒有她那麽幸運,因為她不是神仙也不是穿越女,《蘭陵相思賦》是一部可愛的童話,那是百合所能YY的理想極致。
  再說說新文,《軒轅情劍》大約會在年後開張,《西京水龍吟》的計劃暫時擱置,因為對這部小說的構思越多,偶越發覺得趙禎整個人值得大書特書一番,故而,應該好好斟酌之後再行YY~~
  貌似又偏題了~~汗~~
  說《蘭陵相思賦》,大家覺得鬱悶的時候去看看這個,一定會覺得十分揚眉吐氣~~十分得意洋洋~~十分高興~~
  童話麽~~
  寫完《蘭陵相思賦》後,很久很久都不敢回顧寫過的完結稿。
  因為,每一次翻開熟悉的文檔頁麵,腦海中都會跳躍出他們的身影。
  桃花繽紛飛舞,那手執紫玉蕭的白衣男子,那赤足旋舞的可愛小狐仙,他們隱居之地,是陶公淵明人跡罕至的桃花源,是逃避濁世的人間仙境。
  我崇拜朱棣。
  然後,我曾經真正用心愛過蕭統。
  因為熱愛,才會洋洋灑灑寫下40萬字,才會在落筆之後無法回顧。
  就像秋水在長評中說過的那樣,字字句句,皆是情深。
  蕭統為小狐狸所做到的一切,是朱棣所不能做到的,也是紫百合文中所有男主們永遠都不可能做到的,或許,終我一生香尋覓一個這樣的男子,都是所欲不能。
  他是仙人。
  所以他隻能存活於文字之間。
  截取一段文中的原話,致我親愛的蕭統和親愛的小狐狸紫萱~~~
  “他將辭讓太子之事述說得如此輕描淡寫,仿佛隻是將一件日常使用的物品交給了自己的弟弟。
  沒有憤懣,沒有怨尤,沒有遺憾,沒有落寞。
  那一張代表著至尊無上的黃金打造的龍椅,離梁國東宮太子蕭統僅有一步之遙,以他的才能,未必不能成為一代帝君,而他,卻就這麽輕淡,瀟灑地放棄了它。
  數百載以來,人間征戰不休,天下風雲變幻,南北戰亂頻仍,宮廷明爭暗鬥,隻因人人都在希冀著,有朝一日能夠坐擁浩瀚江山,稱霸天下,因此才會有源源不斷的殺戮,滔滔不絕的戰火,無休無止的災難。
  東臨碣石,以觀滄海。
  縱觀人間曆史,一代代英雄俊傑輩出,卻從未有過一人能夠似蕭郎一般,能夠輕揮衣袖而離去,從此遠離朝堂,縱情山水之間。
  努力,是一種英雄氣概。
  放棄,更令人由衷欽佩。”
  無需更多的言語,我想,蕭統回事我永遠永遠最摯愛的男主,他在紫百合心目中的地位,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蘭陵》之後,紫百合筆下,再無蕭郎。


所有跟帖: 

謝謝, 感動中。。。 -poof- 給 poof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7/21/2009 postreply 19:50:02

好看啊,可惜是個童話故事,現實生活裏那能找到這樣的蕭郎? -jhnn- 給 jhnn 發送悄悄話 jhnn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7/22/2009 postreply 20:5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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