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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 回複:後宮甄嬛傳 7 全文天涯宅女2009-07-15 12:38:35

第二十三章 前盟今約共宜休
玄淩在慎刑司整整一日一夜才出來,我與貴妃長跪於通明殿內亦足足一日一夜,貴妃日夜祝禱。每隔三個時辰便要抱起冷冷琵琶,寄托無限哀思,直到唇色發紫亦不願離去,我不知道她是在哀 悼親手傳授她琵琶的純元皇後,還是未曾能到她腹中的孩子。她深沉如海的憂思,並非我所能感同身受。
最後,是溫儀帝姬前來陪伴長跪,她才肯回宮歇息。
玄淩自慎刑司出來後並未到我宮中,長夜寂寂,星冷無光,我合眼欲寐去,然而頭痛隱隱相隨,似眠非眠中恍惚聽得更漏一聲長似一聲,久懸的心終究未能放下。
垂銀流蘇溢彩帳幃外又人佇立,是槿汐輕聲道:“娘娘,皇上召您前往儀元殿。”
我問道:“幾更了?”
“戌時三刻。”她停一停,“莊敏夫人已奉旨前去了。”
並非是侍寢的旨意,我霍然睜開眼,吩咐道:“更衣。”
去往儀元殿的路極熟了,也行的內監步伐又快又 穩,隻聽得夜風細碎入鬢,轎輦直奔儀元殿去。
二月初九的夜,依舊有些微侵上肌膚的冷意,晚風從窗棱間無孔不入地吹了進來,皇後鬢邊發絲微微浮動,不施脂粉的麵龐在一對紅燭的光照下細紋畢現,無處逃循。因為是待罪之身,一應首飾珠翠皆被摘去了,唯有皓腕上一堆翠色沉沉的碧玉鐲子安靜地伏臥著。皇後的頭發被挽成一個低垂的平髻,以銀色絲帶牢牢束住,不得自由。她穿著通身鑲黑色萬字曲水紋織金鍛邊真紅宮裝跪在地上,精致而不張揚的花疏密有致地鋪陳於領口,露出一抹因消瘦而畢現的鎖骨。
蘊蓉沉靜侍立於玄淩身側,含著一抹快意的冷笑,一言不發。
玄淩雙眸微闔,指著跪在皇後身後的繡夏與繪春道:“她們都己招認,你還有什麽話可說?”
皇後看一眼飽受刑苦的二人,伸手握起繪春被長針刺透的指甲,沉聲道:“皇上,繪春與繡夏受刑深苦,這樣的供詞算不算屈打成招?”
玄淩冷冷瞥一眼滿身鞭痕的二人:“她指上傷痕 是招供後朕所懲罰,罰她們為虎作悵,助紂為虐 。她們兩個的供詞也很清楚,若是屈打成招,招不出那麽前後一致的供詞。”
他深重的怒氣從唇角漫出一絲半縷:“你放心,若非朕親自審問,朕也不敢相信陪朕多年賢惠有加的皇後會連自己親姐姐也能狠心毒害。”
皇後冷淡道:“皇上既然己經相信,何必再來問臣妾?”
玄淩閉上雙眸,嫌惡道:“若非等你一句親口認罪,你以為朕還願意見到你這張臉嗎?”
“臣妾年老色衰,自然惹皇上嫌惡。臣妾隻是想 ,若姐姐還在,皇上是否依舊真心喜愛她逐漸老去的容顏?我真後悔,或許應該讓皇上見到姐姐如今與我一樣哀敗的容貌,或許皇上就不會這樣恨臣妾。”
“心慈則貌美,宛宛再如何老過,也一定勝過你千萬。”
皇後輕輕一笑,露出雨洗桃花的一點清淡容顏,她低首輕輕撫摸著腕上如碧水般澄澈通透的玉鐲:“這對玉鐲是臣妾入宮那日,皇上親手為臣妾戴上,——願如此鐲,朝夕相見,可如今若非皇 上以為臣妾犯錯,大約不願意再見臣妾了吧。” 她停一停,語氣愈加低微:“當年,皇上同樣執著此鐲告訴臣妾,若生下皇子,後位便是臣妾的。可是當臣妾生下皇子時,您卻己經娶了我姐姐為皇後,連我的孩子也要被迫成為庶出之子,和我一樣永遠有擺脫不了的庶出身份。”
玄淩眉頭曲折成川:“你知道朕並不在意嫡庶,其實母後也不在意,母後是庶出,朕也是庶出。 ”
“皇上您可明白女子庶出的痛苦?臣妾自幼在家中受盡委曲,爹爹眼中隻有嫡出的姐姐,因為臣妾是庶出,臣妾與臣妾的娘親很少受到重視。你如何能夠明白?”
“朕明白。”玄淩或然睜眼,迫視著她:“正因為朕明白,朕才會在你入宮後厚待於你,即使朕立宛宛為唯一的皇後,你也是僅次於她的嫻貴妃。可是你永不知足。”
皇後的聲音如浮水在水麵冷冷相觸的碎冰:“本該屬於臣妾的後位被姐姐一朝奪去,本該屬於臣妾兒子的太子之位也要另屬他人。臣妾自小就生活在姐姐的光環之下,入宮後也要永遠屈居於她之下,連自己夫君所有的寵愛也要歸於她,臣妾很想知足,卻實在難以做到。”
玄淩輕輕中籲出一口氣:“但你的確不如宛宛。 ”
“所以臣妾就要承受失敗,永遠屈居於人下嗎? ”
玄淩赫然一掌重重拍在案上,驚得青釉茶盞砰的一振,翠色茶葉如和著綠潤茶水潑灑出來,冒著氤氳的熱氣流淌下宜人茶香。玄淩的麵龐微微扭 曲:“宛宛是你親姐姐。”
蘊蓉一把握住玄淩的手輕輕吹著,柔聲道:“表哥,朱氏蛇蠍心腸,不值得您動氣!您若生氣,廢了她就是了。”
皇後兩眼明亮之極,隱隱有傲然不群之氣,看向蘊蓉的眼神鄙夷而不屑:“胡蘊蓉你再想多嘴也待你坐上皇後的寶座之後!皇上未曾廢後前本宮還是皇後,帝後說話,怎容你小小嬪妃插嘴。”
蘊蓉輕嗤一聲,笑容嫵媚:“我是有樣學樣,有 人都敢謀害皇後取人性命了,我不過插句嘴而己,不算上十惡不赦吧!”
皇後輕輕一笑冷然道:“你急著要本宮的後位也不必太心急。半分穩重自持也沒有,給了你後位你也坐不上幾天!”她眸光一轉,冷笑連連:“ 現放著貴妃和淑妃呢,你倒先眼熱起來了。”
我欠身行禮如儀:“皇後娘娘高看臣妾了,臣妾不敢眼熱後位。”
“不敢?”她沉下臉色,輕蔑一嗤:“敢與不敢你都己經做了,還有什麽可說?你敢賭咒今日本宮勢微,不是你一手造成?”
“不是。”我坦然相望:“臣妾相信,是天道輪回,報應不爽。冤有頭,債有主,欠了的終究要還。”
窗開合的瞬間,有冷風肆意闖入,橫衝直撞,重重雲錦帷幕沉沉墜落,風終是拂麵而來,不著痕 跡的帶了入骨清寒,搖動滿室燭焰紛亂。玄淩怒 且哀:“你難道不怕報應嗎?午夜夢回可夢到宛 宛與孩子向你追魂索命?”
“她若索得去便盡管來取!省得昭陽殿長夜漫漫,我總夢見我早夭的孩子向我啼哭不己。”晃動的燭光幽幽暗暗,皇後的臉在燭光裏模糊不清,像沾水化了墨跡一般,隱隱有熱淚從她幹涸而空洞的眼窩中緩緩流出,似燭淚一般滾燙滾燙連珠般落下,燙穿她早己千瘡百孔的身心:“臣妾的兒子因病夭亡時,姐姐己經有了身孕。皇上,你隻顧著姐姐有孕之喜,何曾還記得你還有個長子!皇上,臣妾的孩子死的好可憐,臣妾抱他雨中走了一整夜,想走到閻羅殿求滿天神佛拿臣妾的命換孩子的命!他還不滿三歲,就被高燒燒的渾身燙,不治而死!而姐姐卻有了孩子,不是她的兒子索了我兒子的命嗎!我怎能容下她生下皇子,坐上臣妾孩子的太子之位!臣妾是他的母親,臣妾怎能忍受。”
我從未見過皇後如此失態的情景,她也有她的錐心之痛,永不能愈合!
“你瘋了!”玄淩的麵孔被深深的哀痛浸透,不可自拔:“是朕執意要娶宛宛,是朕執意要立她為後,是朕與她有了孩子!”他疾步至皇後身前,一把狠狠揪住她的衣領:“你為什麽不恨朕?”他與她的臉近在咫尺,皇後溫熱的呼吸指在玄淩麵孔上,她的氣息漸漸變得急促而激烈,目光似貪婪一般遊離在他麵上:“皇上以為臣妾不想嗎?”她盯著玄淩,似要把他的臉他的身體嵌進自己的雙眼一般:“臣妾多想恨你,如果做得到,臣妾怎會不做!”有滾燙的淚滑下她冰涼的臉頰:“皇上眼中隻有姐姐,可曾知道臣妾對您的愛意不比您對姐姐少。”
“表哥!”蘊蓉低呼一聲,嬌俏的麵龐被強烈的憎恨所覆蓋:“不要再與她多話,惡心死人了!”
玄淩冷冷撒開抓住她衣領的手,隨手扯過一副悵帷擦了擦手,然後嫌惡的擲開。他喚我:“嬛嬛,為朕起草一道廢後旨意。”
我冷眼旁觀,隻是為了這一刻。所有的爭吵對質,都不如一道廢後詔書了卻的幹淨利落!
我鋪開金黃盤龍聖旨,飲蘸的朱筆如一箭朱紅新荷,逶迤寫下:“皇後朱氏,天命不佑,華而不實,造起獄訟,朋扇朝廷,見無將之心,有可諱之惡,焉得敬承宗廟,母儀天下?可廢為庶人,冷宮安置。刑於家室,有愧昔王,為國大計,事非得己。”
我寫完,揮筆,朗朗念於玄淩,一字一字,是從我淩厲傷口上開出的灼豔的花,皆是我滿心痛恨澆灌而成,心中微微一動,卻有更大快意傾覆了我的傷痛。
皇後以冷漠的容顏相對,彷佛那一道廢後的詔書寫的並不是她,隻喃喃呼喚她早夭的兒子:“孩子,我的孩子。”
玄淩靜靜聽完:“可以了。”他低首欲取朱印,我抬頭,正對上蘊蓉狂喜而快意的眼神,不覺悄悄別過頭去。
廢後,隻差一枚朱印而己。
深廣的殿宇中有清冷的寒香,似乎是遠遠廊下的玉蕊檀心梅開了,疏冷的香氣被冷風冷雨一浸,愈加有冷豔的氣息。
怔忡的瞬間,“吱呀”一聲幽長,殿門被緩緩推開,龍頭拐杖一步一拄,落地聲悶如驚雷。太後便帶著那咱疏冷的香氣拄著鎏金龍頭拐杖緩步踏進。
夜深而來,太後不過是家常石青鍛大袖長服,繡著金絲柳葉湖藍紫葳大團花,顏色沉穩淡雅,秋香色雲緞長裙無聲委弋於地,壓裙的兩帶碧靈錦心流蘇下垂的綠條平緩而筆直,和簡單的如意高寰髻間簪住的嵌珠雙龍點翠簪一般,連龍口的麵珠流蘇亦紋絲不動,行動間並無生出一絲多餘的褶折波瀾,襯得她姿態愈發高遠沉著。我暗暗歎息,這樣的氣度,若非數十年深宮曆練,怎會有這般玉堂高貴穩於泰山之氣。可笑市井之間演說高貴,什麽白玉為堂金做馬,出身將相深閨之家,總以為是金珠寶玉綾羅綢緞堆砌即可,那不過是世人溫飽之界上庸俗而溫暖的想象。真正的高貴氣質,須得有經曆風霜後看淡世事清遠才撐得住。玄淩見太後親臨,忙起身相迎,我與蘊蓉亦不敢怠慢,叩身請安。
太後扶著玄淩的手在正中寶座上坐下,輕咳兩聲,緩緩問道:“廢後的詔書下了嗎?”
玄淩一怔,畢恭畢敬道:“隻差一枚朱印。”
太後“嗯”了一聲道:“哀家眼神不好,蘊蓉,你來讀給哀家聽聽。”
蘊蓉微微生了些懼色,看我一眼,終究拿起詔書讀了一遍。
太後瞥她一眼:“聲音挺好,讀得也清楚,隻是不要發抖就是了。”太後轉首看我:“言簡意賅,應該是淑妃的手筆。”
我輕輕垂首:“是。”
太後滿麵沉痛,看向皇後的眼神難掩厭棄痛心之色:“淑妃倒是沒有誇大你的罪過!”她眉心一震,眸底有深重的哀痛一閃而過,舉起拐杖便要往皇後身上打下!
龍頭拐杖乃赤金鑄龍首,金絲楠木為柄,質地堅硬沉重,一杖下去,皇後不死也成殘廢。
這變故來的太突然,蘊蓉驚的險些失手掉了詔書。皇後太驚之下麵無血色,卻也不肯躲避,挺直了脊梁打算生生受這一杖。
然後,拐杖終究隻是停在了半空,太後用力往地上一拄,隻聽沉沉一聲“咚”,回聲重重不絕於耳,似太後此時滿心的憤怒與痛心。太後再不看她,隻冷冷道:“當初要你入宮,是哀家錯了。”
皇後緩緩抬起頭,呼吸漸漸沉重而急促起來,那聲音如一聲接著一聲的鼓拍,絕望地敲打在耳邊,她含著一縷無望的笑意:“母後錯的不是迎我入宮,而是不該同意迎姐姐入宮,既生瑜,何生亮,母後何等睿智,怎會不明白?”
許是殿內太空闊,太後的呼吸都帶著清冷而漫長的意味:“是哀家太看重了你們的姐妹之情。”
“姐妹之情?”皇後微微冷笑,那笑像是從胸腔底處蔓延上來的,帶著一絲窒悶的淒厲:“連肌膚之親的人都可以下手,姐妹之情也未必有多深厚!何況論起如何對待姐妹,我對母後的手段心悅誠服!”
太後衰老的麵頰蒼白如太液池凋盡的殘荷,玄淩一眼瞧見,厲聲喝道:“你怎可對母後放肆!”
皇後向玄淩微微一笑,漆黑的瞳仁中己經失散往日凝重光輝,彷佛是無窮無盡的空洞與絕望,緩緩念道:“夫唯幹始必賴乎坤成健順之功,以備外治,兼資於內髒,家邦之化始隆。唯中台之久虛,宜鴻儀之肇舉,愛稽愁典,用協彝章。谘爾攝六宮事嫻貴妃朱氏,秀毓名門,祥鍾世德,事朕久年,敬上小心恭謹,馭下寬厚平和。含章而稽著芳型,晉錫榮封,受祉而克嫻內責。提躬淑慎,恂堪繼美於蘭帷;秉德溫恭,信可嗣音於椒殿。往者統六宮而攝職,從宜一準前規;今茲閱三載而屆期,成禮式尊慈諭。恭奉皇太後命,以金冊金寶禮法於深宮。逮斯木之仁恩,永綏後福;覃蘭館鞠衣之德教,敬紹前徽,顧命有寵,鴻麻滋至。欽哉!”
這是她當年的立後詔書,每一字都是她以心血以鮮血以性命換來,背誦如流。
太後置若罔聞,隻平心靜氣的看著玄淩:“皇帝,差一枚朱印,那就是還沒有廢後。”
玄淩麵色一沉,態度愈加恭順:“母後,朱氏之罪無可饒恕,兒臣不得不廢了她以慰宛宛九泉之靈。還望母後不要勸阻。”
太後微微一笑:“你的話倒是說在了前頭,也好,你要哀家不要勸阻,哀家也無意勸阻,漏夜前來見皇上,隻是夢到宛宛昔年之事,想來說給皇帝聽。”
玄淩神色一凜,道:“是。”
太後慈愛的撫一撫玄淩的肩膀:“你對阿柔的心,哀家一清二楚,想必她說過的話,你都還記得的。所以,哀家隻是提醒你。”太後咳了一聲,低沉道:“阿柔臨死之前,伏在你的膝上告訴你的話,你還記得嗎?”
玄淩身子一震,又驚又愕,他麵色很快平靜下來,清晰道:“兒臣無有一日敢忘,隻是朱氏罪大極惡。”
冷風輕叩雕花窗檑,卷著草木被雨水浸透的濕冷氣息透過幽深的宮室。銅台上的燭火燃得久了,那燭芯烏黑蜷曲著,連火焰的光明也漸漸微弱了下去。一簇簇焰火在緋紅的麗紗的燈罩中虛弱的跳動著,那橙黃黯淡的光影越發映照著殿內的景像暗影幢幢,幽昧不明。
太後淡然道:“哀家隻是問你。”
玄淩費力咽下喉中壓抑的怨與怒,沉聲道:“當時宛宛氣息奄奄,伏在朕膝頭請求。”他閉上雙眸,一字一句皆分明道來:“我命薄,無法與四郎白首偕老,連咱們的孩子也不能保住,我唯有宜修一個妹妹,請四郎日後無論如何善待於她,不要廢棄她!”
四郎!四郎!當年便是她如此依依喚他!
太後綿長的歎息冷冷擊中我的肺腑,她道:“你親口答允了阿柔的,絕不廢棄宜修!”
玄淩憤聲喚道:“母後!”
“皇上!”太後生生壓製住玄淩的悲憤:“你若罔顧對阿柔的承諾,連她遺言也不聽從,來日黃泉相見,你還有何麵目去見她?”
玄淩麵目哀慟,不可自己,太後憐憫地看著他,口中嚴厲卻分毫不退:“你如今厭棄宜修,連名字也不願稱呼,口口聲聲稱她為朱氏,可你別忘了,阿柔何嚐不是朱氏,你母後何嚐不是朱氏?哀家隻告訴你一句話——朱門不可出廢後。”
太後眼角餘光向我與蘊蓉身上冷冷一掃:“你們兩個最好也記得。”
我輕輕垂首,坦然回答了聲:“是!”
太後再不顧我,柔聲勸玄淩道:“阿柔素性聰慧,人道臨死心智最清明,宜修的所作所為她未必不曉得,所以才這樣苦苦哀求於你。宜修所為——哀家也容不下她!哀家勸你,隻是為日後與阿柔黃泉下相見留下餘地,不要教她魂魄不巡。宜修的朱家也是阿柔的朱家——你別枉費了她一番苦心!”
玄淩隻是以深深的沉默相對,太後漫言道:“母後是行將垂死之人,我的話你大可不聽。隻是你要記得,你的母親是朱氏,你的發妻是朱氏,你身上也流著朱氏的血!”言畢,她扶住孫姑姑的手,吩咐道:“竹息,帶皇後回去。”
殿中極安靜,連沉香屑在香爐中融化的聲音亦清淅無礙,彷佛太後從未來過一般。蘊蓉猶自不甘心,握住他的衣襟苦苦哀求:“皇上,太後病糊塗了,您可不能糊塗!宮裏那麽多枉死的孩子,都是您的孩子!”
玄淩靜靜坐在座椅上,隻以沉寂而哀默的眼與我相對。
我的心,一分,一分,冷了下去。
次日,玄淩的旨意遍傳六宮:“皇後朱氏,天命不佑,華而不實,不宜母儀天下,念其乃純元皇後之妹,入宮侍奉日久,特念舊恩,安置於昭陽殿,非死不得出。淑妃攝六宮之事,貴妃,德妃協理六宮,欽此。”
不僅如此,玄淩命人取走當年封妃、封貴妃、立皇後的聖旨與後妃寶印,寶冊,吩咐內務府以最末流的更衣份例對待皇後,更曉喻六宮:“與朱宜修死生不複相見。”
恩斷義絕,隻留她皇後頭銜。
宮中紛紛議論,二朱繼寵,福極災生。後位動搖,人心浮動如潮。
而頤寧宮中的太後,在這樣紛亂而寒冷的初春,沉屙日重。
第二十四章 似曾相識燕歸來(上)
是年仲春,遠嫁涼州的真寧公主歸寧而來。帶著年方十六的承懿翁主,歸省探望病重的太後,此舉也是玄淩的一點孝心,皇後屢遭貶斥,似乎如被幽禁冷宮,太後難免心情有所不欲。為了寬慰太後,玄淩隻得星夜派人接回了真寧公主以及他唯一的女兒承懿翁主。
真寧公主的駙馬陳舜為大周駐守吉州,保一方安寧,真寧公主自從生育承懿翁主後便落下了病根,不易長途勞碌,最近一次入京便是在華妃封妃之時,然而那次回京便因勞碌大病一場,又連著數年邊地不靖,如此已有十數年未曾入京。
德妃牽著朧月逗著一隻鸚鵡,笑吟吟的道:“此番長公主回京歸寧,自然是承歡太後膝下隻是承懿翁主到該下降的年紀了,涼州偏遠之地,如何能挑出一位好郡馬。”
我給金架上的鸚鵡天了一些水,不覺含笑:“太後隻有這一位長公主,若非為了邊地安寧,如何會叫他遠嫁。她們母女連心,一拍即合,自然要為翁主挑一個乘龍快婿。”
三四月的上林苑,春光繁盛漫天匝地。莊敏夫人好聽曲,照例選了一班善歌的宮女在湖邊迎風而唱,陪在他身邊的是玄淩的新寵玥貴人,便是從前的李才人。
李氏一門與晉康翁主家有些淵源,又有些勢力在前朝,玄淩倒也抬舉,迎入宮便封了才人,同入宮風光無限的瓊貴人早已香消玉殞,薑氏小產後大不如從前了,這些日子倒是李氏隨侍玄淩的日子多了起來,蘊蓉也為此笑言:“什麽叫後福,像玥貴人這般才叫,當年瓊貴人入宮,還不是連一天的福氣也沒享上。”
玥貴人此時在旁,恭敬道:“若論福氣,誰會有想夫人懷玉而誕這般福氣,夫人才叫後福無窮”
至此宮中流言愈多,中宮不穩之後,妃嬪宮人再度關注起懷玉而生的胡蘊蓉。宮中之人多心迷信,極相信所謂“紅光滿室,帶香而生”的出生異象。且紅光與奇香都是虛無縹緲之物,怎比一塊玉壁那麽真實可信。更何況,來日中宮若真是虛懸,出身貴戚的胡蘊蓉是後位的上上之選。於是,宮中一時風向兩轉,除了柔儀殿之外,胡蘊蓉的燕禧殿亦是往來趨奉之人盈門。
我在某日聽花宜說起宮人們的關於“懷玉而生,富貴無極”的傳言之後,不覺笑問:“花宜你說,什麽才叫富貴無極?”
花宜抱著一束粉白花枝插入凍青釉雙耳瓶中,隨手拿起一把剪刀利落地剪去多餘的枝葉,她一邊剪一邊頭也不回地道:“朱氏被廢,她位臨中宮,這便是富貴無極,也是她此刻心中所求。”
槿汐輕輕在她額頭一叩,“花宜看人的眼光越來越佳,隻是口太快,恰如這把剪刀一樣。”
我輕輕一笑,理一理花宜修剪好的花枝,“下刀利落,枝形清夢,隻是一捧花束,放在眼前難免亂花漸欲迷人眼,一時無從下手,快刀斬亂麻自然簡單方便,隻是也容易下錯手。”我揀起被她剪落的數枝花苞,“眼光要準,手勢也要輕緩準確,萬事一急便會亂,所以修剪花枝也好,處理任何事也好,心靜才能做好。”
花宜側頭沉吟,“娘娘是說奴婢剪工太急?”
“剪花急可以再剪過,但有些事她一步步推著做了,未必能事半功倍。”我看著槿汐,“若真如花宜所言,胡蘊蓉心中所求所以實現,我們會如何?”
槿汐雙手奉上一盞櫻桃蜜露,盞中醉顏一般的深紅愈加襯得她雙手瓷白,“除非是娘娘自己,否則任何人做了皇後,都容不下娘娘這般會危及後位的寵妃,何況您還有子嗣。胡蘊蓉之前再如何與娘娘井水不犯河水,甚至有同氣連枝的默契,待皇後身份一定,她待娘娘不會比從前朱氏好上三分,以她的心高氣傲,恐怕娘娘處境更艱難。”
我淡淡一笑,“我沒有胡蘊蓉那樣傻,人人都道皇後尊貴無匹,母儀天下,所以千方百計前仆後繼,可是誰知道,天下女子至尊之位便是皇後,誰登上這個位子,高處不勝寒,難免成為眾矢之的。為保後位自然也要不擇手段,可人人的眼睛都盯著皇後,你今朝不出事不代表明朝也不出事,往往朝不保夕。所以我是斷斷不肯做皇後的。”
“娘娘,上事已經由不得自己了。事態所逼,你再不想做皇後,旁人都會以為你對後位誌在必得,你再推諉旁人都會以為你惺惺作態。旁人若這樣想,就不會停止對娘娘的算計。”
我緩緩摩娑著茶盞,飲下一口櫻桃蜜露,“咱們自己明白了,就不會坐以待斃,事到臨頭束手無策了。”我起身略略整理妝容,“真寧長公主已到,咱們也該去拜會了。”
慈寧宮中很安靜,大約宮中妃嬪還未得到真寧長公主歸寧的消息,一時間未來拜見,我打了簾子進去,太後正起身坐在榻上拉著一位少女的手問長問短,榻邊坐著一位盛裝的中年女子,神色極是親熱。
芳若通報了我來,太後笑吟吟抬起頭來,“都是一家人,早該見一見了。”
我屈膝向太後請安,滿麵笑容道:“恭喜長公主歸來。”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真寧長公主,玄淩唯一的同胞姐姐。真寧長公主身量修長挺拔,一襲深紅翟紋素色曳地深衣,溫婉中又有清剛的氣質。她是長相溫和的女子,眉梢眼角始終有溫潤淡薄的笑意,唯有略略削尖的下巴顯出別樣的端正剛毅。仔細望去,倒很能看出幾分太後年輕時的姿容。
母女連心,我微微慨歎,果然是相像的。
“這位便是淑妃罷。”真寧凝眸於我,片刻啟唇輕聲笑道:“淑妃果然是美人胚子,望之不俗。”
我屈膝,“長主萬福。”
她柔軟的手掌托住我的心肘扶住,笑語柔和,“淑妃是皇上心尖尖上第一要緊的人,更是孤的弟妹,何須這般客氣。”
有一把清亮動人的聲音俏生生在耳邊響起,“母親,你方才怎麽看淑妃看了這樣久?”她如水明眸在我麵上清亮亮流過,“不過淑妃的確很漂亮,原來母親也貪戀美色的。”
“美色是世間最難得也最易逝去的東西,不止你母親,連哀家也無比貪戀。你去照照鏡子,若是喜歡自己年輕容貌,你也是貪戀美色之人嗬。”太後今日興致極高,話也比平時多了不少。
那少女麵上一紅,跺足道:“慧生不依,外祖欺負慧生呢。”
我眼前驀然一濕,那樣嬌俏,仿佛昔年在外祖家居住的眉莊,人前的眉莊端方大雅,可是在素來疼愛他的老祖宗麵前,也是這樣的愛嬌呢。
長主牽過那少女,笑著撫她的肩膀,“慧生,見過淑妃吧。”
眼前的少女明豔若向陽春花,這帶著未脫的天真稚氣與自小養尊處優的嬌氣。眉眼之間承繼了她母親與太後的剛毅之色,這便是被封做“承懿翁主”的長公主之女陳慧生。她與我見過禮,銜著好奇的笑意打量著我,“即便還在涼州,我也聽聞淑妃之名,一見之下果然名不虛傳,能在舅父身邊承寵多年的必定不會是尋常顏色,難怪有人背後稱淑妃為‘妖姬’。”
長主聽她如此語言無忌,不覺微微沉下臉色,道:“慧生。”
我心中愕然,不知她是真的口無遮攔還是借機挑釁,隻好依舊微笑道:“絕代妖姬亦不是人人都做得到的,我自問沒有這樣的本事。若旁人非要這樣議論,我也隻好以為皇上就是鎮妖塔或是得道高僧,可以把我牢牢鎮住。”
慧生笑得如銀鈴一般,“淑妃好風趣,舅父和你說話一定覺得很有趣,不像旁人規規矩矩來著,我曉得母親是心疼我。旁人怎麽背地裏議論淑妃你,也不過是妒忌罷了。”
我不覺失笑,“有翁主這話,我以後也好說嘴了。還要多謝翁主呢。”
長主極是疼愛這個女兒,一邊薄責看她一眼,一邊向我笑道:“慧生打小被孤寵壞了。淑妃不要見笑才好。”
“母親就會這樣說,我何嚐不知道母親心疼我才寵我呢。”慧生穿著一裘鬱金香色真珠旋裙,一笑起來花枝亂顫,真似一朵鬱金香臨風輕擺,十分可人。
我忍不住笑道:“太後,您這位外孫女果真嬌俏伶俐,叫人愛得很。”
太後滿麵堆笑,極是開懷,“你的小妹玉嬈不也是如此?哀家看慧生與九王妃或者誌趣相投。”
我笑道:“玉嬈今日不在這裏,翁主若願意,可以去我宮裏看看幾位帝姬。”
慧生拍著手笑道:“極好。”說罷又看長公主,“終究要母親允許才算。”長主笑麵如花,“你喜歡便去吧,別吵著淑妃才好。”
我才起身,慧生也已經如小鳥兒一般飛出去了。我再三告辭,才出殿離去。
踏出殿門,身後簌簌的樹葉相觸聲裏傳來真寧細細私語之聲,“的確相像,然而兩人氣質卻迥然有異了。”
太後的歎息似輕落的鳥忌,“阿柔溫柔心腸,皇後去之甚遠;阿宜的心機謀算,阿柔亦百般不如。”
“母後,先皇後與皇後都是朱家的人。”
太後憂然歎道:“若非皇上還念著這點,若非母後還一息尚存,阿宜恐怕早已被廢了。”她轉而道:“慧生的性子太天真嬌縱,你要多教導她,否則心機不足,終究自己要吃虧。”
長主道:“兒臣知道了,會多教導慧生。”
太後輕輕笑道:“其實也是哀家多慮了,慧生嫁個好郡馬享福就是,也不必和哀家當年一模一樣,終究是這個孩子有福氣。”
聲音越來越小,我逐漸聽不清了,風吹樹葉沙沙如雨。抬頭,有雪白的鴿子在紫奧城上空飛得盎然肆意,漸漸消失在金光同樣肆意的天空之中。
第二十五章 似曾相識燕歸來(下)
真寧長公主自此便在頤寧宮中住下,慧生很是喜歡幾位帝姬,與玉嬈性子也相投,在宮中亦十分得趣。當然,真寧也幾次向玄淩提起要解禁皇後,請皇後侍奉太後病榻前。玄淩隻是搖頭,“皇姐是顧念舊時情誼,可是朕怕她再侍奉太後一日,朕要多枉死幾位皇子,實在不敢拿皇嗣的性命輕率。”於是,這話也不了了之。
四月後的一日,我與蘊蓉、德妃正在太後宮中陪著真寧長公主說話。日色燦爛若鎏金,在殿前芭蕉闊葉上流淌下金沉沉的光澤。太後揀了剝好的桂圓幹吃著,眯著眼道“今日好像是狀元郎入殿謝恩的日子。”
我微笑道“太後好記性,可見長公主來後,太後的精神越發好了。”
“本也不記得了。昨日皇帝來請安時提過一句,倒叫哀家想起從前的事。”太後側頭問真寧,“還記得你皇姐樂安長公主嗎?”
真寧笑吟吟道“自然記得,這可是宮中一段佳話呢。”
恰巧玉嬈也在,不覺好奇道“什麽佳話呢?”
真寧笑容豐豔似桃花,“九王妃新做宮中人,自然不曉得這段佳話,德妃與蘊蓉怕是知道的。”
蘊蓉含笑點頭,德妃卻是不知就裏,便笑道“我也等著長公主告訴呢。”
真寧便笑著道“素來帝姬出降,不是由聖上指婚,便是鳳台選婿自己選擇駙馬,最不幸得便要出塞和親,然而樂安長公主卻是例外,她的駙馬可知是怎麽得得?”說著,便笑盈盈喝茶。
慧生性急,便問“母親,是怎麽得的呢?”
真寧道“那一日是三年大選的狀元郎入宮謝恩,那年的狀元不比尋常,是譽滿京城的才子張先令,張先令不僅有才,更是豐神俊朗,宮中女眷聞名之後,無一不慕名好奇。先帝仁厚,便允許宮眷區城樓上看狀元郎策馬入宮謝恩。當年真是盛況如雲,合宮妃嬪並各府女眷爭相觀望,張先令果然氣度不凡,目不斜視,不窘不傲,策馬緩緩入宮。”真寧說起往日趣事,亦不覺含笑,“孤當年還小,便跟著皇姐樂安一同站在城樓最前排,當狀元郎走近時,人群歡動,後麵的人一擠,皇姐手中的團扇沒拿穩,失手落了下去。”她含笑回憶。“孤至今還記得,皇姐手中的團扇是母後給的,是一把雙麵繡鴛鴦的彩繡團扇,還是象牙柄的。結果那團扇無巧不巧落在了狀元郎張先令的頭上,痛得狀元郎抬頭去看,便看見了皇姐,狀元郎也不惱,抬首行禮,然後離去。先帝回宮之後聽聞這樁趣事,便道“姻緣難得”,做主將皇姐與張先令,成就一對恩愛夫妻,可不是佳話嗎?”
眾人聽得入神,不覺一起笑道“果然是難得的佳話呢。”
此時慧生纖細白皙的手指執這一把障麵用的泥金芍藥花樣綾紗團扇,與她豐饒多豔的麵龐相輝映,像晨曦流霞一樣動人。她聽得怔怔的,玉嬈笑著推一推她的胳膊,“翁主小心拿著團扇,別也落了。”
慧生“咦”地一聲轉過臉來,口中問著“什麽?”手中一鬆,那柄團扇輕巧巧落在地上,孫姑姑忙撿起來笑道“這裏又沒狀元在,翁主掉什麽扇子呢。”
眾人忍不住大笑,慧生羞得滿麵通紅,跺著腳便要走。太後笑著喚人攔她,“你去哪裏?”
慧生道:“你們心眼都壞,我可不理你們了”。
太後笑的合不攏嘴,指著她道:“好好坐著,你若真要走,不如和你母親和德妃她們一起去看狀元郎吧。宮中可多年沒有這樣的趣事了,咱們可樂樂也好。”她向真寧道:“哀家是有心無力起不了身了,你跟著去看看,回來好告訴哀家,今年狀元郎是如何以為美郎君呢。”
真寧笑著欠身起行,那兒臣就領命去了。
一行人逶迤隨著真寧公主往城樓上去,春光無限沉醉,正如眾人笑靨耀耀,垂翠搖搖,踏芳而去。德妃與我走在後頭,笑著掩唇悄悄向我道:“太後哪裏去要長公主去看狀元郎,分明是要為翁主相看一名駙馬爺呢。”
蘊蓉嬌小的下頜輕輕一點,似是讚同德妃的說法。我笑道:“太後費心思搭了花架子,咱們眾人能不費心抬轎嗎?這樣的美事咱們也是樂見其成的。”
德妃笑著點點頭,又去和玉嬈去說話。
不過片刻就到了城樓上。四周靜謐,天色碧藍,日色如金,城樓下的漢白玉大路筆直貫向數百米外的城門。隻聽馬蹄清脆落在漢白玉路上,清晰的曆曆可數。夾道種著無數青奈,花開燦爛。風吹過,淡白的花瓣亂落如雨,滿地都臥著溫柔的能發出歎息的落花。絢爛似一批錦毯華麗展開,馬蹄濺起落花如煙似霧般飄揚起來,吸引住城樓上各人好奇而期待的目光。
有內監低低喊了聲,來了,來了!眾人極目望去,那馬蹄聲的來源,一位紅袍少年踏著落花策高頭白馬緩緩而來,狀元袍帶,使他在藍天白雲之下格外引人注目,蘊蓉悄悄推了慧生到最前麵,“翁主眼神好看的清楚些,狀元郎是什麽模樣?”
慧生又羞又急又好奇,便道:“你們自己看便是,推我做什麽。”
狀元郎漸漸走的近了,可以清楚的看見衣冠豐麗的少年,麵如冠玉,眉眼繾綣,唇角綻出春風得意的笑容。
小廈子在旁袖著手道:“這位狀元郎才十九歲,青州人,聽說尚未娶親呢。”
“春風得意馬蹄急,一日看盡長安花。”真寧微微頷首,“少年得意,當真氣宇軒昂。”
“這也叫氣宇軒昂嘛,“慧生牢牢握著手中團扇,唇角揚起一縷譏色,“母親瞧他麵孔比我還白,眉毛比我還黑,唇角比我點了胭脂還紅,若脫下狀元袍冠換上紅妝,與我們有什麽區別。一點男子沉穩氣性也沒有”
德妃溫和笑道:“翁主不喜歡這樣清秀文氣的男子呢。不怕不怕,我們再看榜眼和探花。”
榜眼是以為五十餘歲的男子,想是苦讀了數十年,讀的兩鬢斑白身軀(),眾人自然不加注目,探花倒也二十上下,朗朗少年身姿仿若夏日驕陽,挺拔偉岸。真寧不由稱讚,“是位好兒郎,雖然隻有探花,但隻要勤勉為官,前途同樣無可限量。”
慧生的手指牢牢扣著扇柄,生怕一鬆手團扇會掉了下去砸著探花的腦袋,她撅嘴道:“什麽好兒郎,才中探花就如此得意,給他中了狀元豈不飛到天上去,太輕浮了。”
真寧與我們麵麵相覷,她好言好語道:“孤瞧今年的狀元郎與探花郎比你駙馬姑父都要好上許多,你怎麽個個看不入眼呢?”
慧生吐一吐舌頭:“我為什麽要看的入眼呢?”
狀元、榜眼、探花入宮後是一眾文官。赤、紫、青、()、烏五色官袍華彩斐然,眾人看得倦了,已是意興闌珊,正要轉身離去,玉嬈卻見慧生之事站著不動,便去牽她,” 翁主,天色不早了,我們回去吧。”
日色淡淡的光輝照在慧生的半邊臉上,纖長如鴉翅的睫毛忽閃著,露出癡惘神色。她舉起團扇遠遠一指,問道:“那人是誰?”
金紅色的日光像是溶化的碎金一樣,照的滿天深白雲層格外的璀璨炫目,連天不斷的廣闊雲彩生出一種安詳的力量,叫人心思亦沉靜下去。
團扇所指的盡頭,有亂花輕揚如霧,一時迷茫了視線。待得落花沉醉,日色下有一金黃模糊的身形,清風掠起他暗紫色的宮袍邊角飛揚起來,他穩穩策馬,拂去肩上落花,在無邊炫美的周遭景色中,顯得格外溫默。
玉嬈頗為意外,發邊的青玉鳳釵輕輕晃動淡雅的光暈,“那位是家兄甄衍。”
慧生緩緩垂下臉去,光影的炫目下,仿佛有淡淡的玫色的花朵自她臉頰漫生。真寧尚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拉過她的手道:“回去吧,好好和你外祖說一說今日的見聞。”
慧生忽然收斂了素日的頑意,心頭仿佛添了幾縷心事,緩緩回去了。
我走在後麵,遠遠見蘊容一個緩步走在最後,似有停步之意,便走到她身邊,“還不回去嗎?”
蘊容望著真寧長公主一行人赫赫在前,神情寂寥,“當初我爹爹中了金榜狀元,太宗賜婚,娶得我的母親晉康翁主為妻,又被賜予正六品上朝議郎官職,平步青雲至從三品銀青光祿大夫,家聲顯赫,何等光耀。若非隆慶十年博陵侯謀反時爹爹被人告發與博陵侯過從甚密,我家也不會中道沒落,要依賴母親維持家聲,真寧長公主這般富貴我家雖未享過,然而始十中三四,晉康翁主府也經曆些。權勢繁華如浮雲蒼狗,朝來暮散。”她停一停,似是凝聚了全身所有的力氣,,使足了勁道:“可是愈是如浮雲不可掌握,我愈要掌握,當我成了呼風喚雨之人時,還怕什麽朝來暮散呢。”
我微微含笑,“好好的妹妹怎麽生了這些感觸?妹妹已是無上榮光了。”
“是嗎?”她鳳眼中豔光輕漾,似笑非笑看著我,“隻要淑妃有心,便不會擋住我的榮光了。”
我假作不知,“各人有各人的路,我不會阻攔妹妹的。”
她輕笑一聲,“但願如此。”忽然停一停。“潤兒還好嗎?”
我驚異於她突然對予潤的關心,卻也含笑答道:“一切都好,妹妹放心。”
花開暖煦的四月,日麗風柔,深色桃花謝了滿地,櫻花、海棠又簇然綻放,花事不斷,常開常新,上林景致,從來沒有寂寞的時候。
自從城樓之事之後,承懿翁主的性子便沉靜了許多。仿佛一夜之間,無數心事長在了她的心間,也開在了她的眉心。連太後也不覺奇怪,“慧生怎麽轉性了呢?”
我心中有些不安,卻答也無從答起,隻得道:“許是春困了吧。”
德妃點點頭,“難怪,聽貴妃說起溫儀也貪睡了許多。”
太後考在秋香色金線蟒引枕是頷首道:“也許吧。哀家瞧著朧月的性子也安靜了許多。前些日子內務府說準備下了淑和的嫁妝,朧月也沒什麽興致去看。”
德妃陪笑道:“是呢,如今她隻有興致跟著貴妃學琵琶,倒是學的很有及分樣子了。”太後不再言語,隻道:“哀家素日看慣了孩子們熱鬧的樣子,不太習慣她們各自安靜。”太後抬起頭看了看無邊日色,“這樣子的天氣 ,叫他們出去走走吧。”靜,太後抬頭看一眼無邊日色,“這樣好的天氣,叫他們出去走走吧。”
德妃笑著答應了,向慧生道:“翁主,內務府紮了兩隻大蝴蝶的風箏,很好看呢,翁主你可要去放風箏嗎?”
慧生有些百無聊賴的樣子,卻架不住朧月和溫儀喜歡,隻好跟著出去,我轉身告退:“太後,臣妾陪著她們去放風箏。”
太後卻沒有答應我,她已經靠在引枕上昏昏沉沉睡著了,然而在睡中,她亦是疲憊而倦怠的神色。
春風拂欄,而太後的病,是越來越重了。
天朗氣清,連吹上麵的風也有些綿軟無力,軟撲撲的,象嬰兒輕軟拂上麵的小手,這樣的風,即便風箏放起來,也會很快墜下。
我這樣想著,慧生手上的鴛鴦大風箏便頭一栽,軟塌塌的掉了下來。線放得長,風箏便遠遠墜了開去,德妃推一推我,“快去看看吧,掉了風箏隻怕要發小姐脾氣呢。”
我笑言,“翁主雖有些孩子氣,卻也不至如此。”
我使一個眼色,溫儀先知覺,將手中風箏交到內監手中,忙拉了朧月跟了上去。
上林苑花樹開得烈烈如焚,紅紅翠翠粉粉白白交錯,原來是姹紫嫣紅開遍,曳地的裙裾使我不能很快奔走,待找到追著風箏而去的慧生時,我不覺怔住。
哥哥身上落了幾圈風箏線,手中正執著一個金紅色的鴛鴦風箏,百般擺脫不得,慧生楞楞的站在他對麵,也不曉得去幫手,隻這樣怔怔地、怔怔地站著。淺金的陽光自蓬勃花樹枝椏間流瀉而下,哥哥深厚那株開著潔白花朵的櫻花正開得驚心動魄。
我突然想起來,早起小允子告訴過我,午後哥哥會陪著玉姚進宮來看我。
朧月見是哥哥入宮,時分歡快,快步跑上來拉著他手歡歡喜喜道:“舅父。”
慧生用力攥著手中未斷的風箏線,低低道:“我知道,你是甄珩。”
哥哥滿目愕然,問道:“這位是……?”
我見得慧生如此,心中沉沉一墜,隻得道:“這是真寧長公主之女,承懿翁主。”
哥哥正欲行下禮去,奈何身上纏了風箏線,十分不便,無奈笑道:“玉姚等得心焦了,讓我出來看看娘娘,誰知走到這裏,天上便落下個風箏纏住了,失禮於翁主。”
慧生伸手欲為他扯去風箏線,一時覺得不好意思,急忙縮回了手,朧月一邊為哥哥拉去風箏線一邊笑著問慧生:“表姐你好聰明,你怎麽知道舅父的名字?”
慧生滿麵通紅,囁喏著說不出話來,溫儀攀了一枝櫻花在手,靜靜笑道:“表姐掉的是鴛鴦風箏呢。”
慧生向著哥哥輕輕笑道:“聽說你曾征戰沙場,我父親也戍守涼州,你能不能和我說說戰場上的事?”
花樹穠夭,朧月朗朗笑聲合著清風蕩漾其間,惹得那些嬌弱的櫻花花瓣零零星星地墜下,人麵櫻花相映,大約如是。

第二十六章 細雨閑花靜無聲(上)
午後的陽光已有未漸漸漫生的熟意,透過紗窗映進頤寧宮,六合同春格花長窗的影子投在地上,淡淡地似開了一地的水墨櫻花。
“混賬!”太後瞥我一眼,道:“淑妃,哀家一直分外地憐惜你,隻是看如今你把哀家給你的這份憐惜弄成什麽了?”
太後一向對我垂憐,顧及我生下了皇子,又有兩個帝姬在膝下,從來還是十分客氣,即便是皇後被幽禁,即便我因著皇後的幽禁暫攝六宮事,也從未見過太後這樣疾言厲色。
我大為惶恐,慌忙跪下道:“臣妾不知錯在何處惹太後這樣生氣,請太後明示。”
太後也不叫我起來,隻說:“你一向聰明伶俐,哀家也喜歡你這份聰明伶俐,隻是你也別伶俐過頭了。”她鬆一口氣,道:“你的侍女浣碧入了族譜嫁與六王做側妃,你的幼妹玉嬈嫁與九王為正妃,一家子光宗耀祖,你還這樣貪心不足,慫恿了你兄長去引誘惠生,惠生年幼無知,滿心天真,焉知你兄長用了什麽手段,把她引誘得一心一意隻要嫁你兄長……”她沒有說下去,隻含怒望著我。
我原本還垂著頭目瞪口呆聽著,等聽到太後辱及哥哥,鬧鍾“嗡”地一聲,血氣直湧到頭頂上去。
我尚未出聲,真寧一向溫和的麵龐已經是愁容滿麵,向我道:“那孩子簡直像著了魔了一般,前幾日放了風箏回來就心事重重的不愛說話,孤也問不出什麽,誰知前天夜裏忽然來求母後,說要求以為郡馬,惠生入京後從來沒有認識什麽男子,孤以為她回心轉意看上了那位狀元或是探花,誰知她竟說是淑妃的兄長。”她停一停,緩了緩神器道:“母後當即就生氣了,一口回絕,孤聽母後說起才知道,你兄長年過三十也罷了,還是娶妻生子過的,惠生若嫁過去,豈非,豈非……”
太後銀絲微亂,隻用一枚赤金鬆鶴長簪挽住了,沉聲道:“豈有翁主做人續弦的?實在是天下的笑話!”
白瓷?金蓋碗裏茶色如盈盈青翠的一頁新春,茶香嫋嫋。然而真寧握住茶碗的手指輕輕發顫,“可是惠生自幼主意極大,母後不肯,她也不爭,隻是這兩日減了飲食,每日悶聲不樂,人也憔悴了,孤這個做母親的,淑妃,你也做母親的人,你該明白。”
太後怒氣不減,淡淡道:“甄衍好大的福祉!淑妃好大的心胸!甄氏一門好大的榮耀!若你兄長真娶了惠生,你家一門富貴,與皇家姻緣根深蒂固,豈非你就要踏上皇後的寶座了!”
“太後喜怒。”我跪在金磚地上,膝蓋隱隱作痛,我一頭一硬,抬頭道:“太後說的對,這門親事不僅太後不滿意,臣妾也反對,臣妾不讚成這婚事並非因為臣妾想洗去太後所說的踏上皇後寶座的嫌疑,臣妾本就無意於此。臣妾反對,是因為不能亂了血親輩分。論輩分,臣妾是翁主舅母,臣妾的哥哥也長翁主一輩,翁主若嫁與臣妾兄長,臣妾是該稱呼嫂子好還是哥哥稱呼臣妾舅母好,這門姻緣斷斷不合適。且臣妾的兄長自妻室薛氏逝世後一直無意再娶,所以太後不必多慮,珍重鳳體要緊。”
太後沉著臉看著我,“淑妃,你真這樣想。”
我福壽,道:“因為此事隻是翁主想太後提起,臣妾兄長前幾日才第一次見到翁主,且臣妾與德妃和兩位帝姬都在,怎麽引誘翁主?此事臣妾兄長一無所知,所以太後如何反對,臣妾都不會有異議。”
我抑製住心頭怒氣,忍氣請安告退。
兩日真寧來柔儀殿看我,很是憂思深沉的樣子,她輕輕道:“惠生很是執意。”他苦笑,“都怪我寵壞了她。”
我與她對坐,溫和道:“長公主大可把我兄長思念亡妻之事告訴翁主,或許翁主會死心。”
真寧歎息道:“孤何嚐沒有這麽做,但是惠生更加執著,她覺得你哥哥情深意重。”
我愕然而笑:“哥哥對嫂嫂情深意重,但未必會這樣對翁主。”
真寧以手覆額,很是煩惱,“惠生不這樣覺得。”
我慢慢啜吸著杯中清茶,沉吟片刻,笑對真寧道:“其實我很羨慕公主。”
她哦一聲看我,道:“怎麽說?”
我道:“公主可以隻有駙馬一人,而我卻要與眾人分享皇上。”
她失笑:“淑妃的話聽來真心,後妃之德要求不怨不妒,淑妃何出此言?”
我微微歎道:“與夫君一心一意相對是所有女子的心願,我是常人,亦不例外。”
真寧公主笑容漸隱,“其實孤亦慶幸自己是公主,才能比旁人過的略太平些。”她看住我:“孤明白,隻有真心在意一個人才會在乎是否要與別人分享他。”
“所以,“我看著慈母憐愛的雙眸,“翁主應該明白,我哥哥心中思念嫂子,翁主若與哥哥成婚,無形之中亦要與人分享他……”
“淑妃,你說的不錯。”我的話尚未說完,惠生已一踏進柔儀殿。她步履飛快,明快的湖水藍錦衣拖曳略過光滑地麵,人已經走進內殿,隻餘身後一簾明珠在颯颯晃動。她疾步走到我麵前,氣息未平,“我喜歡甄衍並非他曾經有赫赫戰功,也不是可憐他曾經受過的疾苦,你們都以為我年紀還小什麽也不懂,其實我都懂,那日在城樓上望見他,我便覺得他與眾不同,我也聽說他對薛氏的神情。我在宮中看得明白,滿朝文武心中隻有富貴前程,舅父後宮有那麽多女人圍著,誰知真心神情為何物?我心理其實很羨慕平陽舅父和平陽舅母的神情相許,所以格外覺得甄衍難能可貴。他心裏思念薛氏,為什麽我不能陪著他一起撫平他心中傷痛?”
“惠生,你越來越不懂規矩,怎可對淑妃大呼小叫?”她放緩了語氣,柔聲道:“即便如你所言,甄衍難能可貴又如何?他心中思念他的亡妻,你即便嫁與他也是十分不值。”
“母親!”惠生一雙妙目瞪得滾圓,因著朦朧的淚意愈加波光流轉,“什麽值與不值?難道我嫁與一個狀元郎就值得嗎?若我不喜歡他,餘生與他一起度過才是最大的不值!以母親和外祖的想法,我是長公主之女尊貴無比,其實嫁與任何一人都是不值,都是下降屈就,那我何不選一個自己喜歡的,甄衍年紀是比我大許多,又曾娶妻生子,還對亡妻念念不忘,那又如何,若我喜歡才是真正值得!”
惠生是未出閣的少女,這一番話說的自己滿麵漲紫,終於忍不住落下淚來,真寧氣得發怔,“惠生,你滿口胡言什麽?女兒家說這些話也不害羞嗎?”
惠生用力拭去淚痕,倔強道:“我是真心話,有什麽可害羞的!”
真寧欲要再勸,隻聽一陣擊掌之聲,有一把沉穩的男聲朗朗讚道:“說的好!不愧是朕的外甥女!”
我轉首去看,正是玄淩,今年較往年熱得早,玄淩下朝時換過了衣服,笑吟吟立在殿門前。
我忙屈膝向他請安,他一把扶住我笑道:“幸好今兒下朝就過來了,否則錯過了咱們惠生一番宏論。”他笑得爽朗,“這話放到朝堂上去說,準叫那些迂腐老兒羞得自歎不如。”
惠生不好意思起來,“舅父笑話我!”
真寧半沉了臉,看著玄淩道:“母後也不允許,皇上該好好勸勸惠生。”
“勸?”玄淩淡薄的唇線帶著疏離的微笑,連著兩道英氣入鬢的劍眉亦微微揚起如飛羽,他在窗下坐了,笑道:“惠生的事朕也有耳聞,倒叫朕想起幾年前淑妃回宮的事了。”他含笑看著真寧,“皇姐覺得淑妃為人如何?”
真寧頷首讚道:“不錯,堪為皇上賢內助。”
“是,事情不到發生誰也不知道結果好壞,譬如朕當年執意要接淑妃回宮,太後不允,連群臣亦有極大非議,認為淑妃不詳或者狐媚惑主,誰也不知淑妃入宮後會產下皇子為朕將宮中一應事打理得妥妥當當。當時眾人反對,可是朕彼時隻想接她回宮與朕廝守,若為了那些無謂的可能會發生之事而放棄,朕覺得十分可惜。”
我心中頗為動容,抬頭,正迎上他溫和而灼灼的視線,不覺莞爾一笑,“皇上的意思是……”
他執過我的手,“朕的意思是為人父母常懷百歲憂,不如有惠生去吧。”
我微弱的反對,“可是臣妾的兄長……”
“他總是要再娶的是不是?”他溫和道:“語氣到時奉父母之命再娶一個毫無感情之人,不如惠生,終究,惠生是喜歡他的,此事,於你哥哥並無害處。”
真寧動氣道:“皇上,我也罷了,隻怕母後要動氣。”
他溫言道:“母後生氣是因為太過心疼惠生與皇姐。所以,隻要皇姐與朕一同去勸解,母後是會答允的。”他停一停,舒展的眉毛輕輕擺起,“母後心疼子孫,自然樂見子孫心滿意足,皇姐與朕一起去吧。”
真寧溫柔地歎息一聲,伸手愛憐地拂過惠生麵頰,“你自己願意,不要後悔就是。”
玄淩淡淡一笑,起身道:“自己所求,無言後悔。”惠生用力點一點頭,笑容燦若春花。玄淩伸手撫一扶我的臉頰,輕聲在我耳邊道:“你給朕一次補償你兄長的機會,也勸他放開懷抱,惠生是個好孩子。”
我深深吸一口氣,望住他,道:“好。”
許是因為太後對子孫的憐愛,許是因為玄淩的勸說打動了太後。總而言之,賜婚的聖旨下來,眾人都緩了一口氣。
哥哥負手立於斜陽之下,看著紫檀桌上織金聖旨,無奈微笑:“仿佛我每一次婚姻都由不得自己,上次是你為我選了茜桃,這次是皇上為我做主娶翁主,是半點由不得自己。”
我頷首,“的確萬般不由人。”我擔心不已,“哥哥,翁主千金之軀難免嬌慣些,是要委屈你了。”
哥哥輕輕拍一拍我的手,安慰道:“我懂得,甄氏滿門,你和玉隱、玉嬈已經分擔了許多,我這個做兄長的不能袖手旁觀。”
婚姻如此不由人,出身世家的我與哥哥如何不知?有一個萬事圓滿的玉嬈已是極不容易了。
庭前,有落花簌簌,我款款伸手為他拂去袖上的一瓣紅落花。春已過,仿佛昔年一段小兒女的繾卷時光也被拂去了。
哥哥離去良久,我隻是立於風中,柔軟的風貼著我柔軟的發絲輕輕拂過,心境也跟這風一樣忽暖忽涼,起伏不定。
槿夕輕輕為我披上一件茜紗披風,柔和道:“再這麽站著,娘娘怕是要感染風寒了。”
我輕輕點點頭,“太後其實並不喜歡這門親事,也不願意甄家權勢越來越顯赫,隻是不願意拂了兒女之心罷了。”
槿夕淨白的麵容微含愁雲,“太後為保朱氏榮華,自然不喜歡甄氏獨大,既然這門婚事已定,娘娘也要想法子如何不為太後所忌,否則娘娘日子不會好過。”
足下絲履踩著芬芳落花,我一步步緩緩走出未央宮。
有得到,必須以付出換取,這是人之常情。
恰如此刻我伏於太後麵前,心情不再是如常的坦蕩於平和。我再次叩首,聲音輕而堅決,“臣妾感激太後願意成全翁主與兄長之心,臣妾也不願意甄氏因外戚之功顯赫於朝廷,為避權位偏移,臣妾願意交出攝六宮之事。”
“交出攝六宮之事?”太後斜臥,踏上的在描金赤鳳檀木闊塌上懶洋洋飲著茶?????下仍不失深宮之主的風韻,她抬起沉重的眼簾看我一眼,“”那麽淑妃認為誰可接手協理六宮?
我沉吟片刻,緩緩數道:“貴妃與德妃慣熟宮中事宜,多年來也曾協理六宮食物,想來能得心應手,貞妃細心,也能試試妥當,欣妃心直口快辦事爽利,蘊容秀外慧中心思敏捷,有時出身大家行事果斷,更是可造之才。”
“是嗎?”太後微微揚一揚下巴,孫咕咕上來揉著她的肩膀。須臾,太後露出舒適鬆快的心情,闔目道:“德妃與貴妃哀家自然放心,隻是貴妃多病也無力可赤,貞妃與欣妃可成小就斷不成大器,都不是可以獨擋一麵之人,置於蘊容……”太後沉吟良久,終究以一聲親哼相對,“這隻鳳凰恐怕是要飛的遠了。”
我心中一驚,脊背上一陣發涼,竟已驚出滿身冷汗。宮中傳言雖多,但從不敢傳到提後麵前,開始太後如此常年臥病,竟能將這些事知曉得一清二楚。孫姑姑輕緩地為太後捶著肩,口中慢條斯理道:“德妃溫厚些,若莊敏夫人與之共同協理六宮,未必能聽德妃的意思,終究夫人還年輕些。”
太後溫和地拍一拍孫姑姑的手,問問抬起滿是皺紋的臉龐,“你不必以暫攝六種之權來換取哀家放心,哀家這顆心從未放下過,無謂再一直操心。”太後支起身子,端坐榻上,“淑妃一向聰明,哀家不妨打開天窗說亮話,皇後怎麽被幽禁你與哀家都心知肚明,後位不穩難免宮中嬪妃人心浮動。淑妃你未必不敢打皇後之位的主意,旁人比你更熱衷的也有的是,你交出權位自然可讓哀家暫時放心,可恐怕接下來的哀家會更多憂心。”太後緩一緩氣息,“哀家也吧話明明白白告訴你,皇上有生之年,絕不能廢後,你動不得這樣的主意,旁人也不行。”
我暗暗屏住氣息,“臣妾明白太後的苦心,後位不變才保得住平安。”
太後冷冷倪我一眼,“你明白就好。”她停一停,“後位不變,攝六宮事之人不變,眼前出不了大亂子。”
我再度叩首,“太後訓的是。”
她緩緩背過身去,留給我一個冰涼而筆直的背脊,“皇上說的對,不過是郡馬而已。”她揮一揮手,“你退下吧。”
第二十七章 細雨閑花靜無聲(下)
三日後,傳太後口諭,“賞莊敏夫人協理六宮之權,以安後宮。”又囑咐,“莊敏年輕,凡事要多遵循淑妃的意思,淑妃亦要讓莊敏多曆練曆練。”
我收起太後懿旨,倦倚美人靠上,輕輕歎了一口氣,花宜十分不解,問道:“太後這話好費解,既說要莊敏夫人聽娘娘的,又有叫娘娘多放權於莊敏夫人的意思,到底怎麽說呢?”
槿汐苦笑道:“太後親自下旨定了人協理六宮,除了朱宜修為貴妃時,便是莊敏夫人了”她停一停,低聲道:“燕禧殿那邊此刻熱鬧得很,宮中除了貴妃和貞妃,人人都去賀喜了呢,連德妃娘娘也卻不過情麵。”
“也難怪人心跟紅頂白,朱宜修的太後眷顧而成繼後,現在後位不穩,太後顯然對蘊蓉青睞有加,難保她不成為下一任皇後,她又是那樣的脾氣,宮中誰趕不趨奉?”我低頭看著手指上寸許長的指甲,因沒有塗染蔻丹,指甲隻是淡淡的粉紅色,偶爾流光一轉,便有淺淺的珠色光韻泛起。“貴妃位分最尊,不去道賀也就罷了,怎地貞妃也沒有去?”
槿汐盲道:“貞妃產後身子虛,不大起得來,她素性又不太與人來往,與燕禧殿交情更不深,所以隻贈了一份賀禮,未曾親自前去。”
花宜忙插嘴道:“為了這個事兒,莊敏夫人不樂意了,她也沒在人前生氣,隻道貞妃身子虛弱要安心養著,這兩個月不宜再侍奉皇上了,便叫人摘了貞妃的綠頭牌,兩個月不許侍寢。”她吐了吐舌頭道:“新官上任三把火,莊敏夫人這火可燒得夠大的,也不知道皇上生不生氣。”
我瞥了她一眼,“都什麽時候了,不許胡說。”不覺又歎:“皇上一向對貞妃不太上心,想必也無異議。”
花宜忙掩了掩口,不敢作聲。
我叮囑槿汐與小允子道:“如今燕禧殿得勢,你們萬萬不要上去於那邊爭鋒芒,凡事能避多遠就避多遠,實在避不開就一定要讓著萬不能有一句駁回的話,更不能露半分不滿的神色。上上下下都囑咐到了,絕不可出差錯。”
小允子忙答應了,覷著我的神色道:“話說回來,燕禧殿再如何也不能與咱們柔儀殿相比,連太後也說了要那邊聽娘娘的…”他見我隻是寂寂無聲,再不敢說下去。我望著窗外花樹蔥蘢,隨風幻動亂影無數,心下墜墜,我一字一字清晰道:“謹記一句話,隻要碰到於燕禧殿相關之事,必得忍耐退讓。”
槿汐輕聲勸慰我道:“娘娘不需煩心。”
我淺淺牽起唇角,劃出一抹淡淡笑意,“我不煩心,咱們安靜一陣子,也好讓那個我學學太後的權謀。”
槿汐安靜微笑,頷首不語。
胡蘊蓉正得玄淩聖寵,又得太後愛護,連我也在人前人後十分謙恭,一時間她風頭無二,在紫奧城呼風喚雨,十分得意。
太後對蘊蓉十分倚重,連哥哥與承懿翁主的婚事都交由她與我一起去辦,我趁著身邊無人,忙笑著道:“太後話雖這樣說,夫人是知道的,眼下內務府裏銀錢用度不比往日寬鬆,到底是甄家的婚事,我若辦得薄了傷了太後和長公主的顏麵,又叫人笑我拿腔作勢,若辦的厚些,又叫人議論我偏袒母家,思來想去隻能倚靠妹妹的才能為我多擔待著了。
蘊蓉含了矜持的笑意,拈著一塊金絲攢牡丹綾帕,徐徐道:“淑妃姐姐開的口,我哪裏能推脫呢?隻是姐姐也知道的,赫赫邊境上不太安靜,銀子都用到軍費上去了,我也想把那甄大人和翁主的婚事辦得風光體麵,隻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她不再說下去,隻是拿眼覷著我。
我隻是笑,“妹妹做主就是,我隻聽妹妹的安排。”
她爽利的笑顏映著滿頭步搖金翠,相映奪目,“宮中的月例向來是姐姐頭一份的,也難怪,姐姐身邊的孩子多麽,不比我隻有和睦一個。”
我微笑著客氣道:“妹妹多福多壽,和睦好福氣呢。“
她盈盈一笑,再不多言。我們各自散去,也無別話。
傍晚時分,我正在窗下對著餘暉整理一束狐尾百合。槿汐進來道:“莊敏夫人吩咐了內務府,將柔儀殿和空翠殿上下月例各削去半數,娘娘的削去三分之二,唯有四殿下的月例不少半分。“
我點點頭,“如今她要立威,我是首當其衝,削覷我的月例是意料之中,委屈了你們的我會另外補給你們,當著人前不必委屈。到是貞妃,一則她育有皇子,二則也是上回的事胡蘊蓉心裏還未放下。“
槿汐垂著道:“奴婢到不是在意這個,隻是心裏揣度著,既然柔儀殿上下都削了月例,為何獨獨留下四殿下那一份?”
我伸手揮開指尖沾染的花粉,道:“眉姐姐曾經對她有恩,她顧念情分,是應該對潤兒另眼相待些。”
槿汐嘴唇微微一動,似有猶疑,我道:“你想到什麽說就是。”
槿汐沉吟道:“奴婢也隻是揣測,莊敏夫人肯定知道自己已經不能生育,她若想登後位,家世與權勢都勝過娘娘,唯獨一樁,在子嗣上是萬萬不能與娘娘相比的。但是朱氏曾撫養皇長子為養子……”
“你覺得胡蘊蓉會效法朱宜修?”
“皇長子也年長成婚,名義上終究還是朱氏的養子,二殿下與三殿下生母都在,唯有四殿下……”她看著我,不再說下去。
我了然,隨手掬起一握清水灑在花瓣上,沉聲道:“潤兒是眉姐姐唯一一點骨血,我絕不會讓他成了別人登上後位的棋子任人擺布。”
哥哥的婚禮終究是辦的風風光光,妥妥貼貼。再見到哥哥時,已是承懿翁主與哥哥婚後一月,自涼州探望翁主父親歸來,哥哥便即刻入宮來看望我。
夏日時分,午後玉簾輕卷,窗內隻有滴漏寂寞的響聲慢慢暈染著時光。
說起涼州之行,哥哥不不免提到駙馬戍衛邊疆之事,又道:“長公主也與我提起,若我能為嶽父一同戍邊,也能同氣連枝,共同進退。”他想一想,“終究如今我與他們是親眷,女女婿為嶽父分憂也是應該的,而且,我也想……”
“哥哥,如今咱們不要兵權,連沾染也不要沾染一分,先前的教訓斷斷不能忘了。”我的手指叩在桌上嗒嗒作響,清晰的聲音似我此時分明的思緒,“皇上有多麽忌諱手握兵權的人,咱們這些吃足了虧的人最明白不過。所以,遠離兵權,多與風雅之士來往吧。”
哥哥微微疑惑,“與風雅之士來往?我原本是不擅此道的。
窗外風荷正舉,唯有蜻蜓棲息荷蕊之上,似在感知夏日炎炎中一抹難言的風露清愁。我淡然微笑:“不擅長又有什麽要緊,哥哥隻請往細處想去。”
哥哥本就聰明,這幾年來大起大落,飽受苦楚,越發通達明練,稍稍一想便明白了。
本朝向來重文,玄淩明裏不說,但自汝南王起,又經甄氏一族的變故,多少明眼人明白,當今皇上是多麽忌諱領兵打仗的武將了。於是朝中重文輕武的風氣日甚一日。與我文人士子來往唱和,一則避了皇帝的猜疑和防範,二則文人手執筆墨,代表了天下言論所向。哥哥若與他們往來親厚,那麽一國之言論必定多多傾向於我和涵兒,今後便更好打算了。本來麽,如今後宮有撫育皇子的,隻有皇後撫養的皇長子予漓,貞妃的二皇子予沛,我的予涵和予潤。予涵雖然年紀最小,但予漓本不是皇後所出,不過是畏罪而死的懋妃的孩子,又向來不給玄淩待見,雖然皇後極力要立他為太子,但是也苦於無可奈何。貞妃的予沛和我的予涵本是同日同個時辰所生,隻不過早了一刻而已,年齡上本是不相伯仲的,隻是限於貞妃的資曆和我相去甚遠,何況宮中一向是有嫡立嫡,無嫡立鹹,並無立長這一說。所以隻要不是皇後所出,年齡上的長幼之別也不打緊。另外我冷眼瞧著,貞妃的性子甚為淡泊,未必有這樣的心。
國中本對後宮妃嬪不甚了解,隻隻有皇後和我。但皇後無所出,本就說不起話來,又從來不在朝政上涉足。而我經回宮一事,朝上臣子多有風聞的,又曆來被玄淩允許看折子議朝政,再加之哥哥的襄助,隻怕還能如虎添翼了。
我對哥哥說:“哥哥向來好武,那是極好的。隻是文武兼修就跟好了。再者說,與士子們一同唱吟把酒,集設作文,再有修編文史出集子的,那就再好不過了,也容易。隻需哥哥出個由頭把才子們聚起來就好了,這是再風雅不過的事了。”我抿嘴一笑,“新嫂嫂和哥哥的嶽母大人真寧長公主或許也會很歡喜的呢。”我笑道,“ 翁主年輕,必定極喜歡詩詞歌賦的,哥哥新婚燕爾,尋些和翁主情趣相投的事來做,可不是美事一樁嗎?”
哥哥的目光突然黯淡了下去,似乎望著遙遠的天際唱出神。良久,靜靜道:“若茜桃還在,不曉得她會不會喜歡?”
哥哥的話,極好在瞬間擊中了我,我的心思遽然飛出老遠,恍惚的想起,玄淩想起什麽是不是也會想,宛宛會不會喜歡?
心底深處隆隆的響著,泛出一絲又一絲鑽心的酸楚來,無孔不入的又鑽進了心裏覷,象一條條小蛇一樣,嘶嘶地抽著冰涼的信子,肆虐在心裏。原來我們,都是這樣的可憐人,這樣可憐!
槿汐看我愣愣出神,哥哥也是默默,這樣相對無言坐著,各懷心事不已,忙招呼小宮女換了新茶上來,含笑送到我手中,道“方才那茶涼了,才換了新的,娘娘和郡馬爺趁熱喝一口吧。”
茶水滾燙的溫度透過薄薄的玉胎傳上我冰涼的指尖,有些麻麻的刺痛,痛意不甚,隻覺得癢。
我緩緩喝一口茶,知道槿汐是在提醒我,於是勉強壓製下搖曳的心神,輕聲細語道:“有句話哥哥可曾聽過?”
哥哥神色一凝,轉身過來,道:“妹妹你說。”
“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我似做不經意到:“晏同殊的詞果然是極好的,道盡人世間新舊之情。”
我口中雖然勸慰哥哥,可是自己心下到底也是淒然,不曉得這勸慰的話哥哥聽進去了沒有。
須臾,哥哥微微歎息了一聲,緩緩道:“翁主待我極好。”
我點頭,“哥哥明白就好。”
“可是茜桃……”哥哥略略思量,到底還是說了出來,“與我是結發夫妻。”
我的純金嵌珊瑚護甲映著手中雪白的剛玉杯,濺開無數細碎耀目的金紅光點。我下意識的轉過頭去,聲音漸漸沉痛下去,“我知道哥哥是傷心與嫂嫂夫妻之情,嫂嫂又為哥哥吃了這許多苦楚,最後連自己的性命也保不住。咱們苟延殘喘下來的人,不能不為她報仇,還有哥哥繈褓中的親兒子致寧,他還是個孩子,他什麽也不懂,他們竟也能下得去手?”
我見哥哥眼中大起悲痛之意,也不敢再說下去,又道:“如今哥哥娶了翁主,翁主對哥哥又十分癡心,哥哥也不該為了已逝去的人辜負了翁主,哥哥這樣的心思,萬萬不可在翁主麵前流露了半分。翁主年輕,是經不起知道這些的。”我見哥哥略有所動,繼續說下去道:“翁主若知道哥哥還這樣牽念茜桃嫂嫂,若心思明白的自然能體諒哥哥的難處,若心思不明白,糊塗著鬧起來,一來就不免遷怒茜桃嫂嫂,總是懷恨在心,那麽茜桃嫂嫂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寧;二來若皇上和長公主知道了,難免會猜疑哥哥是否還心懷怨恨--哥哥可要三思。”
哥哥沉吟片刻,道:“我明白,我即便想念茜桃,亦會將她珍藏在心底。隻是她這一生一世,到底是我對不住她了。”
我難過,輕輕道:“哥哥其實並名義對不住嫂嫂,嫂嫂在時和哥哥在一起的每一日都十分喜樂。隻是……若哥哥一定覺得對不住嫂嫂,那麽做妹妹的多嘴一句,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了。還請哥哥不要再辜負眼前愛你的人了吧。”
哥哥隻是惘然地沉靜著,窗外花葉的影子疏疏地落在他身上,似一幅淡淡的水墨山水圖,映得哥哥的身影也是這樣暗沉沉的。
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我心中反複回味著這句話中的深意,不覺心思蕭索了起來。我的眼前人,不正是玄淩嗎?可是,他又有水墨隻得我憐取的?滿目山河空念遠,那個人,從我是一心一意牽掛思念的人啊。我連自己也勸服不了,自己也做不到,怎麽還娶勸服哥哥呢?當真是最好笑的笑話一般了。笑得人心底都淒苦起來。
良久,哥哥的目光定定落在我身上,意味深長,“嬛兒這次回宮,仿佛多了許多的心事了。”
我見哥哥目光如炬,開懷之意頗濃,強笑道:“人長大了,心事總是多些。何況是三個孩子的母親了,還如未出閣的少女般懵懂無知嗎?”
哥哥目光憐惜,輕輕道:“你出宮又入宮,地位本就尷尬,幸而皇上比從前更寵愛你,又有了皇子,才能在這後宮中立穩了腳。隻是位愈高寵愈多,就更加如履薄冰――多少人對你虎視眈眈呢,你再也不是從前人人都能保護你的甄門千斤了。”
我心下安慰,笑道:“哥哥不用擔心我。從前在家中事事都由哥哥為我擔當著,如今我能和哥哥一同進退擔當了。我一定好好的,不叫哥哥擔心。
第二十八章 煙迷柳岸舊池塘
皇後被禁,形如廢入冷宮。碎舞廢後的旨意下來,然而太後日漸垂危,人人都心知肚明,一旦山陵崩,皇後便會被廢除後位,移出紫奧城別居。中宮之位動搖,嬪妃間一時留言紛亂,蠢蠢欲動。雖然明麵上尚未見後宮有什麽舉動,可是關於隆慶廢後的舊事倒是在宮中愈傳愈烈,一時間甚囂塵上。
這一日德妃在我宮裏閑坐,一邊看著貴妃調校燒槽琵琶的弦,一邊閑閑道:“這幾日宮中常說起一些舊事,昔年先帝獨寵舒貴妃,冷落六宮,廢後夏氏因妒生恨,在舒貴妃日常飲用的紅棗蜜中下了鶴頂紅,事敗後被昭憲太後袒護才算掩飾了過去。後來廢後又意圖謀害當今皇上和尚在幼齡的六王,故意趁皇上帶著六王玩耍時弄鬆了兩人常攀玩的地方的石頭,想借皇上之手摔死六王,一箭雙雕。先帝忍無可忍,不顧昭憲太後養育之恩,終究還是廢了夏氏,移出紫奧城別居,三月後,廢後幽憤難抑,墜井而死。”德妃淡淡一笑,撥弄著指上內務府新貢的一套通水玉琉璃護甲,“其實論起狠毒,廢後哪裏及朱宜休萬一。如今太後還能袒護著她,一旦太後駕崩,她這後位非廢不可。”
端貴妃抱著琵琶坐在蓮台畔,手指校著弦絲,徐徐落下散亂如珠的音符。她聞言連頭也不抬,一如既往地神情和靜,“後位不廢就罷,一旦廢後,後宮也要跟著大亂。你看眼前就知,多少人在暗地裏謀算著了。”
德妃笑吟吟道:“貴妃姐姐是最看得開的人,我也罷了,終究是上不得台麵的人,不必跟著亂。其實話說回來,有什麽好亂的,論資曆論份位論皇嗣,淑妃妹妹一枝獨秀。”
貴妃校好弦,淡淡攏煙眉揚起,“咱們倒是想不亂,可內亂一起,哪裏還有我們明哲保身的份兒。暗潮洶湧,難免不被弄潮其中。”我這看我一眼,微微歎息,“正是因為淑妃一枝獨秀,所以更易被風口浪尖上拍打了。”
德妃知她所指,接口道:“是有人太得意過了頭。昨兒晚上瑛貴嬪被燕禧殿那位申斥了,瑛貴嬪生了懷淑帝姬,皇上高興多寵幸些也是人之常情。大約是瑛貴嬪多去探望了貞妃幾回,又與她分寵,她心裏不自在。”
貴妃望著遠遠天際,漫不經心道:“人有權勢難免得意,一旦得意便會驕縱,驕縱便失了分寸。”
我與貴妃對視一眼,“浪潮洶湧,難免浮躁。”
德妃拈了一枚吹花紅寶鈿在手中把玩,輕笑道:“難為皇上也沒生氣,隻安慰了瑛貴嬪幾句。”
我淡淡一笑,拿著一枝玉搔頭撥著耳垂,“咱們的皇上是什麽性子,生氣也未必即刻說出來,何況又是平日裏最喜歡的表妹。”
貴妃取過手邊一把素紗團扇閑閑搖著,露出雪白如蓮的一截手腕,攏著明晃晃的一彎絞金絲鐲子,“瑛貴嬪是什麽出身,胡蘊蓉是什麽出身,天壤之別的兩個人,皇上能安慰幾句,你還看不出來嗎?”
德妃忍不住“撲哧”一笑,“不是我看不出,我是怕那位隻是緊著後位,是她自己看不出。”
桐蔭寂寂,蟬聲起落。我掬起蓮台下一握清水,道:“宮中近日留言甚多,不要說先帝後的事,連我昔日離宮修行之事亦被人拿來說三道四。“
原本隱隱作痛的太陽穴愈加酸脹發澀,突突地激烈跳著,仿佛有什麽東西要出來一樣。不論玄淩如何寵愛我,但出宮修行的尷尬過去依舊是無可爭辯的事實。縱使玄淩一筆勾銷且要為我盡力掩飾彌補,可是當年是他親自下的旨意,時時總會有人翻出來做一番文章。而皇後被幽禁之後六宮無主,雖然名義上由我執掌後廷,然而有份登上後位的宮中實實不止我一個。在她們眼中,我何嚐不是眼中釘、肉中刺。
德妃沉默片刻,“宮中哪一日沒有流言,妹妹不必介懷。”
貴妃輕攏慢撥,流落琴聲婉轉,“這才是開始呢。”她停一停道:“我已經聽見外頭的議論,說你不是一養育皇子,要接了四殿下去旁人那裏養著。”
我心中猛地一緊,德妃警覺道:“誰有這樣的話出來?”
貴妃言簡意賅:“沒有子嗣而登後位,不能叫人服氣。”
“氣服心不服,又能奈何!”
貴妃不再說話,隻靜靜垂首撥著琴弦,闌幹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如斯寧靜午後,倦意沉沉,在琴聲中緩緩消磨過去了。
於此,宮中關於我離宮修行的流言日日甚囂塵上,漸漸傳的離譜,起初不過是說我性情孤傲,於聖駕前放肆囂張,被(罰)離宮。漸漸言及我當日離宮是因害死華妃,逼瘋秦芳儀之事敗露,更有甚者,議論起我離宮後如何狐媚惑主,設計勾引皇上再度回宮。因有鸝妃媚藥惑主之事,也被移花接木到我頭上,也有說我用五石散迷惑聖心,更甚是我安排了與我容貌相仿的傅如吟入宮。
平常總有兩三言語漏入我的耳中,我啼笑皆非之餘 隻是置之不理,依舊專心料理宮中事物,日夜操心,隻比素日更加了幾分用心。
連這幾日勞累,這日晨起梳妝,我便不免有幾聲咳嗽。自己還未在意,玄淩倒先察覺,披了一件外裳砸我肩上,我見鏡中自己顏色不好,更著意添了一層胭脂,勉強笑道:“臣妾總當自己還年輕,原來這般經不起勞累。”
玄淩親手遞了茶杯給我,順手加了幾朵清肺去火的杭白菊,他見我喝了幾口,又為我化開茉莉花蕾胭脂,輕輕拍在雙頰,香甜馥鬱中,隻聞得他道:“你這樣憔悴,哪裏是勞累,分明是勞心過甚。”
我避開他偱偱目光,“臣妾有皇上眷顧,怎會勞心?”
“外頭流言蜚語甚囂塵上,別說是你日日在後宮,連朕在前朝亦有所耳聞,昨夜朕聽得你翻來覆去大半夜沒有睡好,必定也是為此事煩擾。”他停一停,伸手輕輕撫著我如雲堆垂的發,“那些話,實在過分,你自是沒有謀害華妃和秦芳儀,怎的連如吟與安氏的事也算在你頭上。”
他語氣隱隱的有怒氣,“朕早就說過不許再提你修行之事,如今還敢議論,針朕就是瞧著它們閑得過分了!”
我勉勵微笑,伏在他胸前,“清者自清,臣妾無需為此辯白,否則越描越黑,更叫他們閑話了。”我語意愈加低柔,“臣妾隻是害怕,涵兒和潤兒快懂事了,這些話叫他們停在耳裏,臣妾這個做母親的實在不知如何自處。”
玄淩好意撫慰,“朕知你為難,又不願朕為你煩惱,寧可自己心裏煎熬,你放心,這事朕會為你安置好。”
我低低一笑,不勝婉轉,“終究還是要皇上為臣妾操心了。”
於是這一日嬪妃們來柔儀殿請安,玄淩已早早下了朝陪我坐著。因著朝政繁忙,眾人已半月多不見玄淩了,今日不意見他在,不免有些意外驚喜,更兼玄淩抱了予涵和予潤在膝含笑逗弄,愈加笑逐顏開迎上來湊趣。玄淩也不道煩,一一笑著應付了。問了嬪妃們的日常起居,天涼時是否咳嗽,天熱時要吃降火溫和的食材,變天時要添衣減衫。我兀自含笑與貴妃說話,耳裏落進他的溫情言語,亦感慨他用心時可如此周到妥帖,叫一眾女子為他麵紅心暖。
待到眾人到齊,他愈加和顏悅色,“今日晨起聽見淑妃咳嗽了兩聲,朕心裏便不大安樂。淑妃素來為宮中瑣事操勞,十分勞累,如果在座嬪妃未能幫襯淑妃還要叫她添一絲煩惱,便是叫朕心裏更不安樂。”他一手抱著一個皇子,“如今三皇子和四皇子逐漸大了,別叫他們聽見旁人議論自己的母妃。孩子的耳朵幹淨,聽不得這些,朕也不許他們聽到這些。說起來朕的愛妃都出自名門,素習禮教,想來口中是不會有什麽蜚語流言庸人自擾的。是不是?”
他容顏端方,嘴角含著溫和的笑,一雙眼卻明如寒星,真的教人望之而生寒意。眾人無不凜然,唯唯諾諾允了,思量著話中的深意。他再次以目光逡巡,卻蹙了眉,“怎麽蘊蓉還沒來?”
眾人麵麵相覷,一時不敢答語。我含笑坐著,隻作不覺,耳邊隱隱響起槿汐昨夜的話,“朱氏被囚,中宮無主。隻怕鏖戰即起,娘娘不能不當心。”她又道:“娘娘自然是位臨四妃,生育了皇子和兩位帝姬,又最得皇上鍾愛。然而放眼六宮並非娘娘一枝獨秀,能與娘娘競爭後位者,貴妃和德妃自然最具資曆,貞妃生育了二殿下自然也不可小覷,隻是這幾位都不如那一位……”她遙遙望著燕禧殿方向,“那一位是太後的近親,出身貴戚不說,“她微一沉吟,“娘娘可還記得她出身的傳聞,仿鉤弋夫人的故事,手握玉壁書‘萬世永昌’四字的玉璧,隻怕她奪位之意,早在入宮前便有了。”
是“萬世永昌”的福氣呢,她有何必屈膝與我。何況,她一向又是自恃尊貴的。葉瀾依輕輕搖著羅扇,望著窗外流雲輕淺,“莊敏夫人身份尊貴,自然無需隨眾到來,自降身份。”
玄淩不假辭色,隻看著貴妃,“朕記得月賓你是虎賁將軍之女,開國太祖為報齊氏浴血沙場之功,特為你祖父畫像設於英武閣。”
貴妃斂衣起身,肅然正色道:“臣妾雖出身將門,也知規矩,即便列位淑妃之前,但淑妃協理後宮,臣妾並非隻尊重淑妃,更是謹記宮規教誨。”
玄淩頜首,忽而淡淡一笑,“朕這位表妹,的確是任性有趣呢。”
此事之後,宮中如沸物議即刻變得風平浪靜,嬪妃相見時諸人亦愈加恭謹,眾人本因玄淩那日的話對胡蘊蓉生了幾分敬而遠之,而我與蘊蓉見麵時常常是我更加謙和許多,連去服侍病中的太後時,亦是她坐上座時指揮東西的時候多,我反而在次座為太後端茶進藥,——自然,病得昏昏沉沉的太後自是不知的,反而是落了宮人的閑話,“淑妃與夫人獨處時,反而莊敏夫人像位高者,淑妃娘娘倒像是平常宮嬪罷了。自然,莊敏夫人是氣度高華的,大約也是貴戚出身的緣故。”
那一日玄淩對自己的評價,胡蘊蓉也不過一笑了之,還在一同伺候在太後的病床前時向我笑言,“原是我的不是,表哥還道我“有趣”,倒叫我不好見淑妃了。”
我含笑看她,“哪裏話,皇上偏疼妹妹是應該的,妹妹原是可人疼,我也不忍叫妹妹十分拘泥於規矩。”
她嫣然一笑,曳動發間金光閃閃的一枝碩大五鳳金錢玉步搖,“為了太後的玉體,我急的好幾夜都沒合眼了,到天亮才能眠一眠,難免晨起請安晚些,淑妃別見怪才好。”她掩口輕笑,“何況表哥金口玉言道我“任性有趣”,我倒不敢奉旨任性了。”
隻不過是幾句笑語罷了,待得另幾位服侍的嬪妃來,她又是人前矜持高貴的莊敏夫人了。
花宜聞言不由氣結,私下向我抱怨道:“即便皇上說她有趣,難道那任性不是指責她的話嗎?她怎麽還能這樣笑的出來。”
我失笑,“為何不能?以她的脾氣如何肯低頭服軟。何況皇上說什麽雖要緊,但宮中風向所指亦要緊。這個時候跌了麵子,她如何坐的上皇後的寶座?坐上之後又如何服眾呢?”
花宜撇嘴,“她以為自己便當定了這個皇後嗎?”
“論世家門閥,論與皇家親疏,的確無人能出其左右。”
花宜不服氣,“可論子嗣與位份,再無人能與娘娘比肩。”
我一笑,“你這樣想,她何嚐不是。”已是近午時分,我四下一看不見潤兒蹤影,忙問道:“潤兒呢?”
小尤子聽見動靜,忙打了簾子進來道:“早起娘娘去太後處請安,燕喜殿的瓊脂姑姑請了四殿下去吃點心。”他抬頭看看日色,“看這時辰按理也該送回來了。”
我默然片刻,“燕喜殿最近很愛接潤兒過去嗎?”我停了一停,吩咐道:“四殿下年幼,以後無論去哪位娘娘的宮殿裏玩耍,記得都得你親自往來接送。”
小尤子忙答應著下去了。
我心下明了,無論我肯與不肯,後位一日未定,我與胡蘊蓉都似被逼上一山的二虎,遲早不免惡鬥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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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不行了。哭啊。我恨恨恨!!! -天涯宅女- 給 天涯宅女 發送悄悄話 天涯宅女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7/15/2009 postreply 13:01:42

求求你了,快把結尾貼上來吧 -soso2008- 給 soso2008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7/15/2009 postreply 20:33:09

大姐啊, -soso2008- 給 soso2008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7/15/2009 postreply 20:34:13

大姐啊,看不到結尾今晚要睡不著覺拉 -soso2008- 給 soso2008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7/15/2009 postreply 20:35:07

Thanks a lot! -julie55- 給 julie55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7/16/2009 postreply 02:1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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