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誰家女兒字莫愁
數日後,太後病勢愈發沉重,太醫院一眾太醫守候在頤寧宮內,半步也分不開身。玄淩為盡孝道,除了處理政務之外,總有大半日伺候在太後榻前,如此連續七八日,玄淩也乏得很,每日隻歇在我與德妃處。我忙碌宮中事務之外,更要安慰玄淩,為他寬心。
這一日天氣尚好,晨風拂來一脈荷香清馨,推窗看去,蓮台下風荷亭亭,如蓬了滿池大朵大朵粉白的雲彩,我在妝台前梳妝,一時不覺看住,回眸的瞬間,晨光熹微的時分,恍惚見得是玄清這樣立於我身後,一手撫在我肩上,細賞花開,靜侯時光翩然。
心中驀然一軟,數年來粉事算術不斷地心便如一卷澄心堂紙軟軟展開,被飽蘸了色彩的柔軟的筆觸一朵朵畫上蓮香盈然。
良久的靜謐,仿佛這是在淩雲峰的時光,歲月靜好。坐得久了,膝上微微發酸,我不敢轉身,亦不忍去看,生怕一動便失去這一切,隻覺得有這樣一刻也是畢生再難求的的溫存。
他溫然道“嬛嬛,眼下事情太多,朕在你這裏才能緩一口氣,舒心片刻。”
那聲音,像是誰在清晨夢寐的混沌間敲起刺耳的金鍾,一瞬間觸破了我的美夢。我心底默默歉息了一聲,帶著還未散盡的溫柔心腸,伸手握住他的手,“這些日子皇上辛苦了。”
他感念於我這般親密的體貼,低首吻一吻我的手心,他的氣息靠得那樣近,帶著龍涎香清的氣味,與他身上的杜若氣味截然不同,我不自覺地屏住呼吸,克製著自己不別過頭去。
我見玄淩我見玄淩彷佛有些興致,便提議道“蓮台花雖美,終究不及太液池極目遠望之美,不如臣妾陪皇上同遊太液吧。”
玄淩牽著我的手一路行去,避廊曲橋曲折反複,廊下養著數十雙紅花嘴相思鳥,——那遠視安鸝容所養,如今人雖不在了,鳥卻依舊活得好好地,啁啾啼囀,交投纏綿,好不可人,清淩淩碧水裏避著紅魚,粉色的睡蓮開了兩三朵,白翹的鴛鴦?在深紅的菖蒲畔,時而拍起幾串清涼水珠。初夏的濃烈在華光流麗的皇宮中愈顯炫目,被水波??的溫馨花香更易讓人沉醉。
走得遠了,我與他在沉香亭中坐下,這時節牡丹盡已凋謝,亭畔有應季的木芙蓉次第嫣然。看慣了牡丹的雍容天香,類似牡丹的木芙蓉卻有一份小家碧玉的隨和,也是動人的。玄淩道“才至夏初,太液池蓮花不多,反不如這芙蓉開得蓬勃。”
我含笑遠望,“沉香亭中遠望可觀太液池勝景,近觀可見木芙蓉開,倒是極好的所在。”
玄淩很是愜意的樣子,頷首道“此刻若有清歌一曲就更好。”他想一想。“叫灩嬪來,也不必叫樂師跟著,由她清清淨淨唱一段就好。”
如此良日,雲牙檀板經敲,悠揚之曲娓娓漫出,玄淩端坐著,手裏擎著一盞青梅子湯,輕輕合著拍子撫掌,淡淡芙蓉香紙把開懷來散。
灩嬪的嗓子極清爽,道了尾音處往往帶著懶音,慵懶的,無心的,反而風情萬種,恰如她這個人一樣,她手執輕羅小扇,帶一色清淡的霞光色細褶裙子落梅瓣的長裙,漫不經心地唱著一曲“庭中有奇樹”
“庭中有奇樹,絲葉發華滋,攀條折其榮,將以遣所思,馨香盈懷袖,路遠莫致之,此物何足貴,但感別輕時。”
那種清雅的歌曲,輕煙薄露一樣彌漫整個庭院,絲竹成了多餘的點綴。金黃而又透明的日光漏在??花樹間,分明隻添了些許輕愁似的迷朦。
唱得久了,灩嬪停下來歇息,玄淩尤自沉醉在歌聲中不能自醒,知道齊王予漓和正妃許氏的出現。
請安過後,玄淩賜他們坐下,我才細細打量這對夫婦,成婚之後皇長子與正妃如膠似漆,並不因許氏的養女身份而失了夫妻恩愛。許氏婚後尊養舒心,許怡人更見豐腴,乳白撒桃紅底子的寬衫交領長衣,玫色鑲金抹胸上時盈潤真珠織成的月季花,瑰紫?裙外緊著鬱金色敷彩輕容花?裙,用金絲滿滿堆成鮮花豔鳥,愈加顯得她膚光勝雪,華美輕豔,我微微頷首,許怡人已非昔日孤女,寄托豪門。她已是真正的富貴人,天家金枝。
我問皇長子,“可是來向太後請安嗎?”
皇長子恭謹答了“是”,又道“怡人見皇祖母昏迷難醒,心裏一直不安,打算先不回宮,與兒臣同去通明殿偉皇祖母祝禱祈福。”
玄淩閉眼“唔”了一聲,似有讚?之意,“大婚之後你的確懂事許多。”又問“怡人可去向莊敏夫人請安了?從前你在宮中多得她照顧,莫疏勒禮數。”
怡人眼波一黯,低低道“去過了。”
玄淩又問“朕這兩天也沒空去瞧她,你在她宮裏可看見了和睦帝姬還好嗎?”怡人遲疑片刻,頗有些支支吾吾的樣子。玄淩微微疑惑,不覺張眸看她,“未曾見到也罷了,怎說話這樣含糊遲疑?”
予漓見玄淩頗有責備之色,忙起身道“並非怡人遲疑期滿,而是莊敏夫人根本未讓見臣與怡人入燕禧殿請安,燕禧殿的侍女回複說服人已去太後出侍疾了。”
“其實莊敏夫人並未去頤寧宮侍疾,因為太後處的宮人說夫人此前才離去不久,奴婢還瞧見燕禧殿的侍女出來倒洗胭脂的水,可見夫人尚在殿中更衣換妝。”予漓才言畢,怡人身後一名侍女已忍不住出言分辨。
“蘇子,不得放肆!”怡人急忙跪下,俯首道“是兒臣的不是,叫夫人意氣難平,耿耿至今。去通明殿祈福後兒臣即會去負荊請罪,請夫人責打兒臣出氣。”
玄淩頗見疑色,“為了什麽事情,你得最蘊蓉道這個地步?”
怡人盈盈含淚,隻咬唇不語。我忙扶起她道“你是王妃,才做天家新婦,怎可落淚?”予漓漲紅了臉也不說話,我雖心知肚明也不好開口,到底是灩嬪戳破,“王妃原是莊敏夫人要舉薦給皇上為宮嬪的。誰知王妃與殿下兩情相悅,殿下才向皇上求娶了王妃。夫人一腔熱心空投,怎不會怨恨王妃臨陣倒戈壞了她一番功夫。”
“臨陣倒戈?”玄淩輕嗤,“予漓與怡人的婚事是朕做主,她要怪怡人倒戈於誰?她既要舉薦怡人給朕,不過是要朕寬心罷了。如今朕賜怡人給漓兒,漓兒有佳偶朕更寬心。她不僅不能識大體,反而為此遣怒怡人,可見她舉薦怡人不過是為自己固寵而已!”玄淩舉起盞中青梅湯一飲而盡,“這樣不識大體,如何像是貴戚之女,反而不如蓬,門小女了!”
怡人語意哀婉,“夫人無論如何都是兒臣的長輩,所以怎樣有錯都不會是長輩的錯。若再為夫人之事使父皇動氣傷身,那兒臣之罪就萬死難辭了。”
予漓跪下道“還請父皇保重龍體。”
“你們起來吧。此事不要再提。”玄淩溫和道“怡人溫柔孝順,是朕的好兒媳。”他吩咐李長,“去把南詔進貢的赤荔枝手鐲賞給齊王妃。”
我挽過怡人的手讓她在身邊坐下,笑吟吟道“這赤荔枝手鐲是南詔的貢品,手鐲是赤金絞絲也便罷了,那上麵用紅寶石雕琢成三顆並蒂荔枝摸樣,晶瑩剔透,手工精致若渾然天成一般,前幾日淑和帝姬喜歡皇上也沒賞下,可見看重長媳。”
玄淩親手把手鐲戴上怡人手腕,道“你淑母妃善烹茶,今日宮中新到了上好的“青鳳髓”,你們也一同嚐嚐。”
二人一同謝過,灩嬪擇了清淡悅耳的曲子緩緩唱著,怡人似在細聽,卻不時低頭望著手腕玲瓏晶瑩的手鐲,露出喜不自勝的神奇。
“香炷龍涎,茶烹鳳髓。青鳳髓之難得堪比聖上所用的龍涎香,是極名貴的茶品。”我以產臂金攬起寬大的衣袖,煎水,熱杯,洗盞,碾茶,點碗,又以一枚純銀茶?疾疾攪攪,“陸羽《茶經》雲煎茶有備器,選水,取火,侯湯,?茶五環,其中侯湯最為要緊……其沸,如魚目,微有聲為一沸,此時加適量的鹽調味,並除去浮於表麵、狀似黑雲母的水膜,否則飲之則其味不正……緣邊如湧泉連珠為二沸,可先在釜中舀出一瓢水,再用竹莢在沸水中邊攪邊投入碾好的茶末……滕波鼓浪為三沸,加進二沸時舀出的那瓢水,再使沸騰暫時停止,以育茶水之精華,這樣茶酒算煎好了。因茶湯重濁凝其下,精華浮其上,所以宜趁熱連飲,茶藝旦冷了,則精英隨氣而竭,渝為凡品了。”
已而水腳漸露,清香盈然。我將煎好的差湯一一倒入盞中,怡人輕輕品了一口,讚道“好香!茶湯青碧明澈,比兒臣素日所飲得花茶好許多呢。”
第三十章 昨夜秋風入漢關
時光潺溪而去,到了仲夏時分,蟬鳴鼓噪,天氣越來越熾熱,玄淩的脾氣亦見長,前兩日為了些許小事斥責了隨待的汪芬儀與穆良媛,連性子最溫厚的福貴嬪亦被嗬斥了幾句,後宮不免人心惶惶。
李長在我麵前訴苦時,剛因茶水稍熱而被玄淩將茶水都潑在了身上,伴隨聖駕數十年,李長大約也是頭一回受這樣的委屈,我隻得好言撫慰。
蟬鳴一聲接著一聲,仿佛要刺破人的耳膜,花宜輕輕打著扇子,我心口煩惡,起身往後堂去午睡,吩咐道:“用粘稈將那些蟬都趕走,儀元殿也是。”
如何可以不煩憂呢?
暮春時,赫赫的摩格大汗趁著萬木竹影亂複生,水草肥美之時,自恃糧草充足,率二十萬鐵啼自都城藏京直逼距上京隻有八十裏地的“雁鳴關”。
雁鳴關西昨喜陵江,南接陽京北界,北有指仙關緊接落鐵山棧道,曆來為兵家必爭之地,落鐵山是赫赫與大周北疆臨界之地,而雁鳴關恰如一道鐵鎖屏障,一旦被赫赫衝破,舊都上京便如鐵齒被斷,連如今的京都中京亦會暴露在赫赫鐵蹄驍勇之下。
自赫赫英格大汗與大周“河池會盟”之後,太祖又遣嫁宗室女茂成宗姬封為“金山公主”嫁於英格大汗為正室大妃。赫赫與大周邊境久無戰事,一向多“互市”買賣,以牛馬換取大周茶葉、絲綢、米糧。多少年來相安無事。偶爾小占,亦不過是赫赫搶些銀錢就離開。因而百姓安居,多年不習兵刀之事。
而如今赫都摩格可汗乃英格之子,一向野心勃勃,這些年來厲兵抹馬,不斷吞並赫赫周邊的一些弱小部落,壯大自身,而玄淩這些年一直把精力放在西南戰事上,力圖收複疆土,後又為平定汝南王費了不少精力,難免對赫赫有所放鬆,因而在赫赫大軍率狼煙南下之時,雁鳴關將士不由得亂了手腳,抵抗不及。好容易勉強守住了雁鳴關。玄淩一怒之下派大周口十五萬大軍遠攻赫赫京都藏京,然後大周將士生長於富足之地,不習慣沙漠苦熱,加之今年天氣炎熱難當,士兵中暑昏厥之人不少,尚未開戰已節節敗退。
玄淩氣急交加,不由大漢。“軍中無可用之人,若是齊不遲尚在在多好!”
可惜齊不遲隻有一個!大周多年來崇文薄武,朝中將才凋零,已是無可挽回之事。
國勢危急。連太後也跟著已而憂慮交加,再度牽動沉阿,終於在五月二十七那日崩於頤寧宮西殿,駕鶴西去。
舉國哀痛,太後送入櫬宮那一日,孫姑姑觸柱而亡,陪著太後一同去了。
玄淩痛不欲生,極盡孝道,為太後上諡號“昭成”,全號為“昭成孝肅和睿聖皇後”。先帝廢皇後夏氏之後並無再立後,最後唯有昭成太後相伴同葬“禮陵”。有命大臣隆重治孝。自己則著重服為太後戴孝。並輟朝一個月不去正殿。
內憂外患。玄淩難免肝火旺盛。
喪儀之後,玄淩整個人瘦了一輪,嘴唇也因旺盛的內火幹裂而焦灼。我不免心焦,端著煎了一早上的蓮心薄荷湯往儀元殿去。
案頭奏拆堆積如山,玄淩坐在蟠籠雕花大椅上,北窗下涼風帶著樹葉草木清新自他麵上撫過,那種欲結之氣便如山雨欲來時的重重烏雲凝在了他眉心,久久不肯散去。
他的聲音有無限疲倦與懶懶,連眼皮也懶得抬,隨口到:“你來了。”
我款款溫言道:“溫了些涼茶,與皇上靜心平氣的。”
他輕輕嗯一聲,道:“擱在那裏吧。”
向午時分,一縷太陽從長窗裏透進,夏日的暑氣如溫泉執湯,蓬蓬過過的灑落下來,更叫人覺得緊閃的殿內窒悶異常。
我索性打開長窗,頓覺得視野開闊,所見之處,風動長林,滿眼蔬朗青碧,頓覺心胸暢然。
玄淩蹩一蹩眉,“關上窗,朕不喜歡聽那風聲。”
我清淡一笑,伸手在錯金小盒子裏蘸了些薄荷油為他輕輕揉搓太陽穴,“雁鳴關雖已風聲鶴唳,但皇上天賦英明,自可呼風喚雨。” 我柔聲詢問,“將帥的人選,皇上可還要更改嗎?”
他神色苦惱,“除了朕的姐夫附馬陳舜和撫遠將軍李成楠,再無他選。”
我試探著道:“皇上何不讓六王與九王一試?聽聞兩位王爺還領著京城鐵騎營的差使,還是有些擔當的。”
他焦黃的麵孔透出暗色的潮紅,手指“箸箸”扣在桌上有沉悶的聲音,遲疑道:“老九年青未見過世麵,老六麽,……”他思量片刻,沉聲道:“親王不可握兵權,你忘記了汝南王的舊事了嗎?”
我隻得斂聲:“臣妾不敢忘記、”
他沉吟道:“你兄長他……”
我心中一沉,忙道:“哥哥為著昔年之事身子坐下了病,他日夜想著為皇上盡力殺敵。奈何身子大不如前,他也是憂心如焚,眼下隻好先在附馬手曆練,實在當不得大任。”
他點點頭,頗有愧色:“當年你兄長之事,是朕莽撞了,嬛嬛,你怪不怪朕?”
若有愧意,何必到大敵當前之時才萌生?我竟然想起哥哥昔日之言。“我即便有心旁騖,也隻是盡副將之責。若要在皇上手下保全滿門平安。誰敢統帥萬軍領將帥之命?前事不敢追,我也隻能如此了。”
我轉瞬的沉思並未逃脫玄淩的目光,他再次追問,我眸光流婉,輕輕道:“臣妾想起來了。榮嬪,若非皇上寬厚,臣妾一早便容不下這慕容家的餘孽。”
他不易察覺的鬆了口氣,:“這些事莫要再去想它了。”他拋出一卷秦折到我手中,悶聲道:“你看看這個。”
我去過展開一看,不覺失色,:“摩格要上京拜會皇上?”
玄淩哼了一聲道:“他敢這樣肆無忌憚,還不是因為糧草充足之故。赫赫南下每每敗於糧草不足,此次摩格早有準備,他厲兵秣馬多年,蓄有不少糧草,又在雁門關外大四收掠,才敢放出這等狼子野心。”
我心底一沉,,急忙問:“他既糧草充足,此刻入京又意在何為?”
“名為拜見,實為向朕奪取幽州,雲二州,又要朕每年封賞,已金銀各三百萬兩,綢緞百萬匹賞賜,而他隻以劣為每年的貢禮,起飛可惡之極
我忿然道:“摩格這何當是納貢秋賞,分明是要皇上的顏麵。”他所要求的賞賜那大周每年稅共得三分其一,長久下去,大周根基自動動搖,皇上不可輕易答應。
玄淩目陰沉,閃爍著幽暗的火苗,“它是獅子大開口!隻是封賞也罷了,但幽、雲二州向來易守難攻,是何等兵家要地,朕怎會拱手相讓!他現在攻至雁門關外,如此苛求是一為探大周虛實,二是借此出兵占地,也好師出有名,胡虜蠻夷,難為他這樣心思!”
我滿意焦慮,試探著問:“皇上,他敢如此前來,恐怕早有防範吧。”
“在城外駐守兩萬精兵,這是扈從,朕原想不許,但京師已報有不少細作混進,一動不如一靜,先靜觀其變。”玄淩冷笑一聲,“太後新表,人心不安,他此刻倒要來了。也好,他既然敢來,朕就等著他。”
我不語,隻是撩起袖子為他細細研著硯中墨汁,“摩格覬覦大周已久,如今糧草豐茂喂養著他數十萬大軍,虎視眈眈,咱們實在不能坐以待斃。”
玄淩長長歎了一口氣,“朕何嚐不知道,與赫赫鐵騎相比,大周兵力並非不及,即使兵士中暑體弱,如有良將也非難事,隻是眼下良將難求,戍邊大將不過是苦撐局麵,而士兵病倒之人有一日多於一日,難道真的是天不佑大周麽?”
玄淩憂心的是國事,而我在國事之外又得多思慮一重家事,他隻求良將勇兵,而我如何要避免哥哥成為炙手可熱的良將,又能免去戰禍連年,心中太多的牽絆與顧慮,將一副心腸逼得如此時手底墨汁一樣漆黑,我側手含著如煙笑意,“怎會?皇上是天子,上天不庇佑您還能庇佑誰?譬如那年時疫,皇上正一籌莫展,就有了溫實初研習出治時疫的方子,中暑哪裏是什麽不得了的病,哪像那年的時疫那樣難醫治,說起來宮裏一個接一個,染上了那麽多,若無溫太醫的方子,可不知要賠上多少的人的性命了,到底溫太醫有心,後來把引起時疫的病症和解方都保留了下來……”我絮絮叨叨,似與他聊著家長裏短,寒暖溫涼,他隻靜靜聽著,手指比在案幾上淺淺的一劃又一劃,似是若有所思的樣子。
日影在朱壁上漸漸淡了下去,那暗紅的顏色濃鬱的似要滴流下來,生生倒灌進眼睛裏去,我暗暗想,一個人若是殺紅了眼,那眼睛可是這樣的麽?顧著日光的影跡,我的心緒隨著藍天越飛越高,滿腹憂愁之餘,我亦不免好奇,這位揮軍雁鳴管的可汗摩格,會是個怎樣的人物呢?
第三十一章 兩心之外誰人知
摩格入京是在七月二十,中京最酷熱的日子。玄淩不欲在京師與他相見,便借“避暑”之名,在 西京太平行宮召見摩格。
天氣一日日熱起來,心中也一日煩勝一日。因著 摩格入西京之事,宮中更多了幾重壓抑,即使在 日色噴薄如金的日子裏,也隱隱含著山雨欲的沉重與陰鷲。德妃來看時悄悄問我:“聽說摩格入 住行館十來日了呢,皇上好聽好喝招待著,事無 巨細周全的不得了,卻一直推脫著不肯見,可是 怎麽回事?”
她目光有頗有探究之意,我連連擺手道:“我一 個婦道人家,哪裏能知道這些?姐姐別問我!”
德妃含著憂慮道:“你也不知道,我還能問誰呢 ?”
我笑一笑:“天意難測,誰知道呢。”
德妃雙手合十,念了句“阿彌陀佛”,道:“皇 上也不知道怎麽個意思,這幾天躲在水綠南熏殿 不肯出來,說是為太後新喪傷心,又中了暑氣。嬪妃們去控望也不肯見,隻叫灩嬪陪在裏麵,也 不知是怎麽個事。我想著,既是暑氣,何不叫太 醫瞧瞧,今日問起來,說溫大人也不在。”
我道:“溫大人原是這樣,要守著惠儀貴妃的梓 宮懺罪,多少年了都這樣子。”
德妃“哦”了一聲:“也是,隻是這回走的長,好些日子不見他了,皇上這樣日夜和豔嬪在一起 ,也怕傷了身子。”
恰巧這一日玉隱、玉姚、玉嬈皆在,玉隱素來是 一人默默不出聲的,玉嬈抱了靈犀在膝頭逗弄,玉隱忍不住皺眉道:“沒了傅如吟,來了葉瀾依 ,出身微賤不說,一樣的狐媚惑主。太後新喪,皇上心裏真有不痛快也該長姊陪著,何時輪到他 了。”
我聽一句煩一句,忍不住別過頭連連皺眉,玉嬈 遞過一杯茶笑道:“二姐潤潤喉,也不知二姐怎 的,彷佛很不待見灩嬪的樣子。”
玉隱秀眉輕揚,笑道:“我何不待見她了。她是 皇上的寵妾,我怎麽不待見?隻是為長姊抱不平 罷了。”
我輕輕咳了一聲,抬一抬眼道:“這話說著就叫 人傷心了。這裏除了玉姚未嫁,玉嬈正妃之外,哪一個不是妾室?”
德妃忙笑著打圓場道:“話也不是這麽說,妹妹 是掌六宮之權的淑妃,從前除了皇後,誰有這權 威,在皇上心裏何曾把妹妹當成妾室來看。”
我含著一縷淡淡的笑意護甲“篤篤”敲在紫檀桌 上:“名份所在,不敢攢越,我有自知之明,姐 姐不必安慰我。”
玉隱兩頰飛紅,大是不好意思,隻好喝了口茶掩 飾過去。德妃歎息道:“不怪隱妃要為你抱不平 ,六宮眼下對灩嬪哪個不是怨言甚多。”她壓低 了聲音:“皇上又不肯出來給個說法,摩格的事 是一直這樣拖著……”
玉嬈抬頭道:“聽說那摩格也不急,找人陪著四 處欣賞西京風舞,悠哉得很。”她難得地愁容滿 麵托腮道:“難為九郎在王府裏氣的發狠,國危 當頭,他自然急著效力沙場,隻是遞了好幾次折 子,皇上隻是沒有半句回話。”
德妃和顏勸慰道:“九王還年輕,自然有他建功 立業的機會。”
玉嬈怒道:“我何嚐不曉得,九郎也罷了,六哥的本事外人不說,咱們是知道的。”
玉隱猛一警醒,忙笑道:“你就不必往王爺臉上貼金了,他那三兩三的本事不過是用在騎馬射箭上,哪裏真能上陣殺敵,皇上知人善用,才不會用王爺的。”
玉嬈笑一笑,再不多言。眾人正悶坐著喝茶,李長悄悄進來一拱手,喜滋滋道:“回良娘娘的話,天大的好消息,睦是天佑我大周,那些雁鳴關外的赫赫蠻夷不知怎的好些人發了時疫,一片連一片地倒下了,根本沒法治住。那赫赫可汗急了,要急著求見皇上呢。”
唇角揚起淡淡的笑意,他終於急了。
德妃忙問道:“皇上知道了嗎?”
李長笑眯了眼,“你這樣的好消息,自當娘娘在時奴才才好去回,也好讓娘娘幫著討賞啊。”
我“撲哧”一笑,“你就油嘴滑舌的吧。”
德妃忙起身道:“妹妹有要事,我便先走了。”
我忙喚:“玉嬈快替我送德妃。”
玉嬈忙出去了,玉隱跟著我進內更衣,眼見無旁人在,急道:“現在赫赫攻勢稍退,但無論如何,長姊萬不能讓王爺去邊關,沙場刀槍無眼不說,皇上忌憚王爺才華,這軍功上汝南王可是前車之鑒……”
我頷首,沉聲道:“我明白。”
行至水綠南熏殿外,隻聞得四下靜悄悄無聲,安靜得如無人一般。我正欲讓守在外頭的小內監進去通報,卻聽“吱呀”一聲,一個光臨的影子一閃,卻是灩嬪一臉倦容走了出來。
她抬頭見我,微微屈身算是見禮,我忙扶住她,“叫你受委屈了。”
她“哦”地一聲算是笑,“的確,一天一天坐在椅子上不許動,不許說話,看他滿心憂煩又發作不得,我的確是累。”
我輕輕頷首,“這個時候,皇上哪有心思寵幸嬪妃,叫你白擔了罪名。”
她輕笑,眸中卻冷冷地殊無笑意,“慣了。除了我,誰配擔這樣的罪名。”
我心中一酸,正欲說話,卻聽裏頭玄淩朗聲笑道:“好!果真得了時疫,那是天大的好消息。”
我忙回頭,卻見李長也是一臉驚訝不解。灩嬪淡淡看我一眼,道:“方才小廈子進去了。”
李長驚道:“奴才也是方才才得知的消息,小廈子那些小東西怎麽樣知道的?”
灩嬪正一正領子上的蜂花扣,低低道:“你小心些。小廈子是胡蘊容的人。”
我回過神來,笑一笑道:“李長,你趕緊進去伺候著吧。本宮乏了,先回去歇著。”
終於三日後響午,玄淩設宴於太平行宮,招待遠道而來的摩格。一早小允子便嘖嘖向我道:“聽聞摩格可汗進貢了一支熊皮,據說很是凶猛呢。”他搖頭道:“旁人進貢的多是金珠寶玉或是奇香綾羅,他倒好,進貢了一支熊皮,可見蠻夷就是蠻夷。”
我聞言隻是淡淡。
熊皮而已。會比人的殺心更可怕嗎?
無言間隻是沉默畫眉,細細的螺子黛一斛千金,化作如玉雙頰上兩道柳眉輕揚。數年生殺予奪間多了幾許戾氣,把雙眉畫得圓潤些,才更顯溫和沉穩的宮妃氣韻。
因太後新喪,即使宴會也不著喜色,披了一件芙蓉金廣袖長衣,將金芙蓉海棠沉醉於裙裾上,青翠風自花間婉轉探首。鳳衩步搖橫逸高髻間,在寶珠流光的瞬間,莫然憶起昔年與玄清一同出遊,照花前後鏡,畫麵交相輝映,何等旖旎俏麗,比照此時銅鏡中華麗的倒影,深覺時光深邃,帶走無限年華。
窗外夏花如錦,宜芙館外一捧捧紅色荷花開得密密匝匝,與往年並無區別,年年歲歲花相似,唯有人,被無法挽住的時光不知不覺侵蝕最初的容顏與心境。
今日宮宴,玄清亦要攜玉隱出席,每每這樣相見,他是否的,我與那年的甄嬛,越行越遠。
這樣一想,不覺自己也感慨,心中蕭索,手中拿著的一枝海水玉綴珠明凰亦餘味索然地方落下來,著身擱在妝台上不過是輕微一髻,瑾汐已然察覺,她秉開眾人,細心地揀來一個飛燕重珠耳墜配載我耳邊,柔聲道:“奴婢知道娘娘每每不願與王爺於宮中相見,也知隱妃嫌隙”。
她停一停,似是歉意,“從靜妃離世,王爺待隱妃依舊如常和氣,外人都道王爺夫婦恩愛,可是內裏咱們都是知道的,玢兒一回兩回說起來,王爺雖每常在隱妃處過夜,可都是相對無言,表麵功夫罷了,奴婢疑心著,王爺素來聰明,恐怕已經疑心靜妃之死了。”
我沉沉一歎,愁眉深鎖,“我何嚐不知道這個,隻是王爺既然隱忍不言,想必也是顧及甄家顏麵,何況玉隱也的確知錯,這些年悉心照料予澈,無微不至,她在王府貌似風光,可你我皆知道她人後孤苦,玉隱自小坎坷,難免言行過於謹慎多心,難道真要這樣過下去麽?”
瑾汐頷首道:“奴婢知道娘娘一番苦心,也知道娘娘百般回護隱妃的緣故,隱妃*有過錯,但有句話奴婢深感讚同,自隱妃而*,自然不希望娘娘牽掛王爺,所以娘娘每有不樂,她難免疑心,而宮中諸人觀娘娘,自然覺得娘娘貴為淑妃,深得聖寵,不應有種種憾事,奴婢明白娘娘人前強顏歡笑,心中深覺不忍,但奴婢還是要勸娘娘一句,既然人前強顏歡顏,那麽人後不要再露戚戚。宮中耳目眾多,覬覦娘娘尊貴之人大有人在,娘娘若習慣以尊榮歡笑為自己麵具,永不摘下,才能永保平安 ”
我深感歉意,“瑾汐,是你最肯明白我,提點我,身在宮掖,我的確不應憶起往事,徒增煩惱。”
瑾汐溫柔笑道:“不是不應憶起,奴婢知道娘娘畢生最欣愉是何時,若無當時,隻怕娘娘會過的更辛苦,奴婢隻是覺得,喜怒皆為合適宜所發才能在宮中過的更平安,更穩當。
她為我整理好衣裳,含笑道:“但請你能展顏一笑“
縱使相逢應陌路,隔著深宮深宮寂寂,這才是我與他最合適宜的歸宿吧。對鏡回眸,露出我如煙笑意,曾幾何時,已有幾分當年皇後的氣韻。
第三十二章 九華帳裏夢魂驚
緩緩步入設宴的翠雲嘉蔭堂時,玄淩已在,莊敏夫人拈扇半遮容顏,淡淡道:“果然是淑妃最尊貴,今日的場合也姍姍來遲。”
我隻是禮節性的一笑,也不顧她,隻朝玄淩娉婷施了一禮,“臣妾自知今日之宴甚是要緊,所以不敢草率前來,以免妝容不整,失了天家禮數。”
玄淩細細打量我片刻,頷首笑道:“很好。即便你素顏而來,亦不會失禮,隻是今日這樣打扮,更見雍容華貴。”
他沉一沉聲,握緊我的手指,“赫赫麵前,斷不能失了我天朝威儀。”
我輕盈一笑,神色舒展,“有皇上天威,赫赫斷斷不敢放肆。”
貞妃笑容綿軟如三月葉尖的雨珠,誠摯道:“有皇上在,自然一切順遂。”玄淩微微一笑,尚不及答話,莊敏夫人已盈然上前,伸手為玄淩拂一拂衣冠,睨一眼貞妃道:“有皇上在,本就一切順遂,貞妃這話多餘了,好似眼下有什麽不順遂似的。”
貞妃微微發窘,正欲辯白,莊敏夫人“咯”的一笑,仰首望著玄淩,笑吟吟道:“表哥今日神氣,叫蓉兒想起表哥當年接見四夷外臣時威震四海的樣子,當時赫赫使臣伏地跪拜,如瞻神人,蓉兒至今還記得他們戰戰兢兢的樣子呢。”她神色傲然,“赫赫蠻夷之人最是無知,表哥今日一定要好好曉以顏色。”
玄淩聞言欣悅,顧不上安慰貞妃,笑著牽過溫蓉的手,“朕記得,當年你不過八。九歲而已……”
蘊蓉俏生生一笑,微紅了麵頰,“蓉兒當時雖然年幼,欲已經深深為皇上氣度風儀所折服。”
貞妃望一眼玄淩背影,不覺黯然,我忙著看一眼她身邊的桔梗,桔梗立時會意,輕輕一推貞妃手肘,貞妃方才回過神來,急忙掩飾好神色。德妃瞧不過眼,輕輕向我耳語道:“她越來越倨傲,他日若成皇後,如何了得?”說罷不免微含憂色,望向貴妃。自皇後一事,德妃深服貴妃心胸沉穩,此時深慮溫蓉驕倨,不免有向貴妃探究之意。貴妃恍若未覺,隻是含了一縷似笑非笑之意,端坐安之若素。
片刻,乳母們領了帝姬與皇子進殿,各自在嬪妃身旁坐了,貞妃看見予沛,神色才稍露歡欣,我望著在玄淩身邊一襲淺粉衣,俏語生生的蘊蓉,再看一眼風鬢雨顏,素衣微涼的貞妃,心下亦覺淒惻。貴妃微微搖首,告了身上不耐煩不耐久坐,便告辭離去。
玄淩憐她素日多病,亦肯體恤,道:“淑妃在便可。”便讓溫儀陪著回宮去。
蘊蓉本立於玄淩身旁說話,此時見貴妃起身,笑著道:“表哥隻聽我說話,也不管我乏來。”
自皇後幽禁,玄淩身邊便不再設皇後寶座,宮中地位最尊貴乃是端貴妃,一向按座,都以東尊於西之例,貴妃之座設於禦座東側,而淑妃之座設於禦座西側,以示貴妃為四妃之首。此刻貴妃尚未出殿,胡溫蓉便旁若無人一般往貴妃座位上一坐,登時人人色變,隻噤口不言而已。
貴妃行至殿門前,恰巧溫儀帝姬聞得動靜回首,不由變了顏色。溫儀是幾位帝姬中性情最溫和安靜的,又素得貴妃調教,性子極沉穩,雖才十餘歲年紀,卻舉止沉靜,輕易不露喜怒之色。此時她見胡溫蓉這般驕囂,忍不住急道:“莊敏夫人,那是母妃之座。”
溫儀想是心疼貴妃,不喜胡蘊蓉,心急之下連“母妃”也忘了稱呼,直呼其封號:“莊敏夫人”,這一喚,連欣妃亦按耐不住,脫口道:“夫人乃從一品,不應坐正一品貴妃之位,以免失了上下之數。”
胡蘊蓉也不理底下議論紛紛,隻側了如花嬌顏,衍了天真驕縱的笑意,偏著頭道,“表哥,我可站的累了,若要坐遠些,又怕不能和表哥說話了。”
她的言語極親密溫柔,叫人難以拒絕。玄淩一時躊躇,隻望著貴妃的身影,微露詢問之色。眾人立時安靜下來,隻把目光凝在貴妃身上,看她如何應對著占位之辱。性直如欣妃,早已露出期盼之色,隻盼貴妃以後宮最尊之身份彈壓日益驕矜的胡蘊蓉。
端妃緩緩轉身,隻以清冷目光緩緩掃了胡溫蓉一眼,恍如事不關己一般,牽過溫儀之手,溫言道:“良玉,隨母妃回去吧。”溫儀到底少年心性。雖然溫順答應,清談眉宇間仍露出煩憂之色,端貴妃轉眼瞧見,語氣愈加溫和,“良玉,凡事不可急躁輕浮,以免失了分寸,今*****言語毛躁了,母妃要罰你看著爐子用文火燉藥三個時辰,以平息你心頭浮躁之氣。”
溫儀思謅片刻,紅了臉心悅誠服的答應了“是”,母女二人且言且行,漸漸走遠了。
殿中極安靜,有些年輕的妃嬪揣度著貴妃言行,不覺對胡溫蓉露出敬畏的神氣,愈發不敢多言,我念著貴妃的幾句話,心下釋然,大約是天氣熱,胡蘊蓉已經麵紅耳赤,向著拿眼觀她的玄淩撇撇嘴道:“表哥你瞧,貴妃也不說什麽呢。”
底下玄清“嗤嗤”一笑,閑閑搖著一柄水墨褶皺扇道:“夫人一言,讓清想起昨日玉隱教道幼子時講的“掩耳盜鈴”的故事,不知夫人可曾聽說過?”
胡溫蓉眉心一皺,隱有怒氣升騰,好容易忍耐住了,隻別過臉去不理他,玉隱在旁掩口笑道:“王爺說笑了,夫人博學,怎會不如區區幼童。”
玄清搖一搖頭道:“貴妃為人端方,宮中無有不敬服者,想來夫人也為此敬慕貴妃,所以喜歡貴妃之物。”他似與玄淩開玩笑,“如此,皇兄大可把披香殿與燕喜殿換一換,讓夫人稱心如意。”
貴妃不喜奢華,披香殿十年如一日地簡素,而胡溫蓉擅寵,燕喜殿之物素以奢華名貴見稱。胡溫蓉聞言不由連連冷笑,“六表哥難得肯這樣體貼我,否則我總以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呢。”她柳眉一揚,語氣更銳,“更難得六表哥苦心詩書這麽多年,想來擺夷這樣偏遠蠻夷之地,也教不得六表哥掩耳盜鈴這樣的故事。”
話一出口,玄清尚自微笑,玉隱已被刺痛心地,倏然蒼白了臉色。玄淩微微一笑,似是嗔怪幼兒一般,向蘊蓉道:“坐便坐著吧,還未喝酒就先說胡話了。”說罷又向玄清一笑,“你知道蘊蓉一向被晉康翁主寵壞了,難免嬌氣,你別與她計較。”
玄清一笑置之,“貴妃娘娘如此大度,清自當效仿,怎會與夫人計較?”
玄淩微微頷首,李長在側輕聲道:“皇上,摩格可汗已在殿外候著了……”
玄淩正色道:“宣他進來吧。”
李長忙行至殿門前,揚聲道:“宣摩格可汗覲見……”
話音未落,已聽得皮靴匝地聲“隆隆”有力不斷近前,玄淩微有不快之色,胡蘊蓉蹙眉道:“無人教他麵聖之時行禮舉止嗎?如此大聲也不怕驚了聖駕?”
我心中暗驚,在禁宮中仍如此無禮,這摩格可汗不知究竟是何等樣人物?
心中正自好奇,隻見一個身量魁梧的男子已昂首邁進。他著一身棗紅色金線密絲赫赫王服,虯髯掩映下的麵龐極富棱角,劍眉橫張飛逸,一雙黑沉沉眸子深邃如不見底,整個人渾如一把利劍,寒光迫人。
我輕輕深吸一口涼氣,隻覺那股涼氣如寒冰利錐一般生生破開五髒六腑,切破心肺,那樣驚駭。
我至死也不會忘記,即便多了幾許虯髯,摩格的這張臉,正與當年輝山上那名男子一模一樣,斷無二致。
我內心震驚到無以複加,急忙掩飾好神色,目光卻不由自主向玄清看去。我惶惑的視線正對上玄清關切的眼神,他微一頷首,伸手握住玉隱之手同置於案上。玉隱卻即刻會意,微微含笑示意於我,我微一轉念,即刻神色如常,穩穩端坐。
摩格闊步入殿,雙目直視寶座之上的玄淩,不屑旁顧,更無任何謙卑之色。他身旁一位赫赫使者躬身道:“我可汗入周,特來拜會大周皇帝。”
摩格微微一笑,既不行禮,亦不屈膝,隻雙手抱拳一拱,算是行禮。
縱然玄淩有心忍耐,見摩格如此,亦不由作色。胡蘊蓉素來心高氣傲,怎容得摩格在殿上對玄淩如此無禮,不覺勃然大怒,登時起身道:“赫赫既來覲見,怎不按大周規矩行禮麵見聖上,更不出言請安,實在大膽!”
蘊蓉一裘深紅色翟鳳出雲禮服,雖則動怒,但滿身金飾搖曳,更見明豔華貴。摩格毫不動氣,隻含了戲謔的笑意,以赫赫語朗聲向蘊蓉說了一句。
在座妃嬪並無人懂得赫赫語,不由麵麵相覷。蘊蓉亦不知摩格說了什麽話,隻見他滿臉戲謔,知道不是好話,窘迫之下,更是勃然大怒。
赫赫使者不懷好意地一笑,拱手以漢語道:“娘娘無需動怒。方才娘娘責怪我可汗不以中原禮數相見,更無問候之語。其實是我可汗深慮大周皇帝不懂赫赫之語,所以隻以行動抱拳相見。”他停一停,嘴角略含譏諷之色,“素聞淑妃娘娘掌後宮之權,因聰慧幹練深得大周皇帝寵愛,原來竟不明白這個道理。”
德妃聞言悄悄掩口而笑,方知赫赫使者見胡蘊蓉衣飾華貴,又坐於玄淩身側最尊貴之位,誤以為蘊蓉便是淑妃。蘊蓉欲辯又覺不屑,隻得含怒坐下,一言不發。
摩格大約能聽懂漢語,見使者稱呼蘊蓉為淑妃,眉心一動,輕輕搖首,不覺目光漸移向四周打量。須臾,他目光一凜,似是不信,凝神思索片刻,又細細在我麵上打量幾回,唇角微微一揚,伸手按住自己金絲紋海東青腰帶上一把七寶匕首。
他眸中精光一閃,複又如常,隻含笑看著玄淩。此時譯官雖然在旁,卻深怕落實了胡蘊蓉不識禮數之名,不敢多言一句將摩格原話說與胡蘊蓉知曉。
玄淩伸手握一握我的手,背過身吩咐蘊蓉道:“你不必近身伺候朕,回到自己座上去罷。”
蘊蓉一咬唇,起身回到自己座中,攬過和睦入懷,恨恨不再言語。
我曉得玄淩心意,起身端起一杯葡萄美酒緩緩行至摩格身前,他以為我上前敬酒,輕嗤一聲,正要伸手接過。我驀然將手一縮,將一杯上好的葡萄酒緩緩澆在摩格身前空地之上,含笑將空空如也的杯底示意與他看,方才退開兩步。
摩格微眯雙眼,眸中凝起一縷寒光,冷冷以漢語道:“漢人祭祀死者時才以酒澆地,你在詛咒本汗?“
我含了一縷端莊笑意,緩緩道:“不意可汗漢語說得如此精妙,真叫讚服!”我一見他眸中怒氣未肖,隻冷冷橫一眼玄清,心中一凜,如常笑道:“可汗誤會了,本宮並非詛咒可汗,而是以貴賓之禮迎接可汗。”我拿過青瓷琢蓮花鳳首酒壺,滿滿斟了一杯豔紅葡萄酒,端然道:“可汗乃是天朝貴賓,又是第一次入朝覲見我大周天子,我朝上至皇上,下至黎民,無有不歡迎者。所以為感貴賓到來,這第一杯酒便是要謝皇天後土引來佳可之喜。”
他輕哼一聲,目光冷冷梭巡在我麵上,口中之音不辨喜怒之情,“此話太過牽強。”
我展顏一笑,溫言道:“本宮之行惹來可汗疑心,以言語辯白也不足以使可汗釋懷,何況可汗方才見我皇上之時一言不發隻是拱手為禮,又以赫赫之語與我等終日隻處於後宮的小女子交談,難怪惹來莊敏夫人不快。本宮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不過是小女子心胸,想可汗是胸懷寬廣之人,必不會以方才之事為難我們吧?”
摩格沉默片刻,唇角微微一揚,“淑妃伶牙俐齒,口若懸河,一點也不像終日處於深宮足不出戶之人。”
我微微欠身,容色平靜無波,“可汗過獎,本宮才疏學淺,略有所懂也是皇上偶爾指點,怎敢擔當可汗如此讚許?”
他意味深長地朝我一笑,略帶責備口吻向那使者道:“這位才是大周淑妃,方才怎的胡亂認人?”
那使者滿麵通紅,連連躬身自責,我隻淡然一笑,“可汗不必過責,大周與赫赫來往不過是互市交易,多日來又兵戎相見,本是兄弟之邦卻多見殺戮,難免彼此不熟,若今日因可汗到來,使赫赫與大周能夠彼此和睦相處,兩邦情厚,不分彼此,自然日後少誤會而多親厚,黎民也會因此得福了。”
我盈然回身,將手中酒盞交與滿麵微笑的玄淩手中,他朝我微一頷首,舉杯向摩格道:“淑妃所言正是朕心所想,請可汗滿飲此杯,以盡今日相見之歡。”
我轉身回座,舉袖飲盞一杯,暗暗拭去滿手冷汗,雲袖拂落,依舊是含笑之態,落落大方。
摩格滿飲一杯,再以漢語相敬,“祝大周皇帝萬福永壽。”停一停又道“福履綏之,壽考綿鴻。”
我暗暗心驚,摩格所祝禱之言乃是《詩經》之句,可見其深通漢地文化,如此深心,恐怕不止仰慕漢學而已,狼子野心,竟可怖至此。我不自禁地望向玄淩,他神色不動,隻笑讚道:“可汗似乎很喜歡詩經,朕的六弟清河王最通詩書風雅之事,可汗有空可與他多多切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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