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一任珠簾閑不休
瓊貴人的事便這樣不了了之,漸漸的也不再有人把他作為茶餘飯後的談資,因為新近得寵的薑氏李氏恰到好處的平分秋色,得盡了玄淩的寵愛,而相形之下,嫵媚溫柔的薑氏比起開朗爽利的李氏,似乎更得一些寵愛。
瓊貴人之後,玄淩便很少來我的柔儀殿了,自然地,隨著他的少來,柔儀殿也逐漸冷清下來,鮮少有人拜訪。與之相隨的,衛臨也被調離了我的身邊,轉去服侍一些地位地下的永巷嬪妃,對於一向心比天高的衛臨,這樣的轉變帶來的落差無疑是讓他難受的,更何況他是無辜被牽連的。
然而再不平,時光如綢緩緩展開,也到了七月流火的季節。七月的鳳凰花開,殿裏一片安靜,午後懶洋洋的風撫過窗外鳳凰花樹,纏綿的花朵落下地,發出輕微的啪嗒啪嗒的聲響。失寵後的寂靜,大約如此。連朧月跟著德妃來看我時也曉得說:“淑母妃這裏難得有這樣的安靜,連花落的聲音也聽得清。”德妃怕我聽了傷懷,急忙捂住朧月的口,想一想又撒手,歎息道“當年生你時,你母妃的境遇更可憐。”提起昔日的傷心事,我隻是微微一笑,依舊伏在紅木窗下看紅河日落,天光這樣長,仿佛被聲聲蟬鳴拉長了一般無休無止。
長日寂寂,貞妃來看我時多了幾分感慨。“沒想到,連姐姐也會有這樣的境遇。”彼時我心平氣和,輕柔地拍著熟睡在我懷中的予涵,輕輕吻一吻他的額頭,微笑道 “比起昔年的失寵,這一次已經好了許多,至少衣食周全,未曾被禁足失去自由,也未曾失去撫育的幾個孩子的權利,至於恩寵,君恩似水向東流,遲早會有這樣的一天,不值得憂俱。
茜砂窗下明澈如水的霞光,金獸熏爐的口中徐徐飄出幾縷淡淡的輕煙,是蘇合香清甜甘鬱的芬芳,霞光稀薄的燈影裏,貞妃微微垂首,坐在我的麵前,專注繡幾針“ 鴛鴦戲水”的花樣,側影柔美,她靜靜道“我入宮晚,有時見姐姐這樣盛寵,偶爾也會想,姐姐也會有失寵的時候嗎?那樣寂寞的辰光,姐姐是怎樣熬過來的?”她悄悄看我“姐姐會不會怪我,會想的這樣惡毒。”
“不會。”我伸手掐了幾多新鮮黃月季,插入她輕薄如蟬翼的鬢邊,她的鬢絲那樣柔軟,叫人心聲出溫軟的意味“宮中的人不會專寵一輩子,想明白了,便什麽也不怕了,失寵,你若覺得煎熬,那樣日子也會過的煎熬,你若坦然,日子便也過的坦然,一切隻在乎心境,無關其他。”
我為她整理好了筐中的各色絲線,一截淺色杏子輕羅袖子滑下來,腕上的纏臂金碰著赤金手鐲叮咚有響,連那聲音,回響在空蕩的宮殿裏纏綿悠長,也是那樣寂寞的。
貞妃淡淡一笑,“皇上有了薑氏,——你可知道,近日又封了小媛了,連有身孕的瑛嬪也少了看顧了,到叫我想起當年我有身孕的樣子。”
我慵懶一笑,“如今我也很少出去了,她得寵呢晉封也是應該的。瑛嬪那裏還勞煩你多看顧這些,宮中養不下孩子的事多了,不免叫人驚心。”
貞妃淺淺一笑,“即便想著我從前的境況,我也會多照顧她,德妃也很用心呢,留意著瑛嬪的飲食,瑛嬪自己呢也懶得出去,少讓人擔心些。
遠遠有喜樂聲綿綿傳來,我側耳片刻,“是什麽聲音呢?”
貞妃亦好奇,扶窗靜靜而笑,不知道,這會子難道又是有什麽喜事?她伸手招來花宜,“你去瞧瞧,是什麽事呢?
花宜嘟著嘴氣道“能什麽事呢,大清早的鬧也鬧死了,她頓了一頓,終究不敢不講,是薑小媛有孕了。
貞妃停下手中針線,看了我一眼,輕輕“哦”了一聲,我接口道“她倒是有福氣的人,正得寵的頭上,又有了身孕,以後更前途無量了”。
花宜不敢接嘴,端過幾色甜點,縷金香藥,紫蘇奈香,鬆子穰,茯苓糕、朱砂圓子並兩盞蓮子湯,皆是我與貞妃素日常吃的點心。貞妃揀喜歡的吃了幾樣,疑惑道“姐姐怎麽不吃呢?”
我細細看了一遍,實在沒什麽胃口,隻好笑道“許是平時吃絮了,沒什麽胃口。”我喚花宜,“去製碗酸梅湯來吧。”
貞妃道“姐姐不太吃酸的。”
“倒不是不愛吃,隻是夏天喝了解暑氣罷了。”
貞妃頷道笑道:“也是。等下我回宮也讓人做些送給瑛嬪,今日的事她知道或許不痛快,我也得早點回去陪著她。”
我笑道:“好。勞你費心。”我沉吟片刻,喚過槿汐,“薑氏那邊懷孕了,又這樣熱鬧,咱們不能裝作不知道,你把上次氐州都督送來的送子觀音送去給她,聊表心意吧。”
槿汐答應著去了。貞妃用過點心,便也告辭離去。
天氣炎熱似流火,然而我卻很喜歡那一抹夕陽燦爛,閑暇時便在貞妃的偏殿的藏書閣裏整理發黃的書卷,將它們放置到烈日下爆曬,以免被微氣侵染了幽雅墨香。
這一日我正埋頭於書卷間,卻聽到槿汐輕輕喚我“娘娘”
我踱步出去,問道:“怎麽了。”
她蹙著眉頭道“薑小媛午後一直喊著腹痛,鬧了好半天,結果小產了。”
“小產”,我揚一揚眉,問。
“是”,槿汐答道,“薑氏也真是沒福氣的,才兩個月大的孩子,太醫疑心是麝香所害,所發皇上動怒了,下令嚴查。”
“是該嚴查”。我用清水浣手,宮中不明不白死了那麽多孩子,早該嚴查了。”
“可是……”
黃昏的暮色落在她清秀的麵龐上,無端添了一層焦慮,槿汐的話尚未說完,剪秋也踏進門來,她似笑非笑道“又經勞煩娘娘走一回了。”
貞妃在裏間聞得動靜,急忙出來道“什麽事”。
剪秋笑吟吟請了個安,“貞妃娘娘也在呢,淑淑娘娘流年不利,總和些不大吉祥的事扯在一起,奴婢也奉命行事,帶淑妃娘娘去問一問。”
貞妃眸中有憂慮的光芒一轉,略整一整衣衫,“正好本宮得空,勞煩剪秋姑姑略等一等,本宮陪淑妃一起去。”她嘴角含了客氣而不肯退卻的笑意,“免得如上次一般,被榮嬪之流微賤之人質問淑妃娘娘。”
剪秋依舊笑著,“這樣的場合,奴婢奉勸一句,貞妃娘娘不宜去呢”。貞妃也不答話,伸手挽過我的手“黃昏路難行,我與娘娘同去。”
貞妃甚少有這樣的執意,剪秋也不敢攔,隻得由著她去。我心中並不知是何關節又起風波,然而因著心中坦蕩,照舊是備下輦轎,梳洗後盛裝前往。再失寵,我終究還是淑妃。
薑小媛居住的綺望軒在上林苑南邊,這裏地氣冬暖夏涼,到了盛夏時節依舊花木扶蔬,一蓬蓬雪白橙花如白茫茫星子妝點滌玉蘿之間,映著向南牆架上的火紅淩霄,一冷一熱,濾去不少暑氣,也俞加顯得綺望甲方漪色漪色無邊,花葉蔥鬱間有太湖奇石凸起,流水蜿蜒潺潺,不似宮中富麗景象,倒頗富江南庭院風雅韻致。
一進宮苑,貞妃倒是很合意,微微含首道:“這屋子倒是收拾得挺雅致,可見薑小媛倒不俗。”
我笑,“若俗,未必能這樣得皇上寵愛。”
貞妃唇角的弧度微微收斂,“所以赤芍終像是個例外,聽說她的攏翠園裏隻用金玉堆砌,十分惡俗。
我暗暗歎息,這樣喜歡富貴,未必真是從未擁有所致,恐怕更多的是,是害怕失去所以貪戀。
李長聞聲出來,打起了湘妃竹簾道:淑妃娘娘來了,皇上已經在此等娘娘了。
數月之間,李長臉上也多了些愁容之意,雖然他依舊是風光無比的皇帝近身內監,紫奧城大總管,可是因著與柔儀殿的關係,這些日子來,明裏暗裏的零碎委屈也不會少,他迎我進去,悄悄比了個“善自珍重”的手勢,便執了拂塵垂手立到了玄淩身邊。
屋子裏的氣氛有些沉悶,許是這個時節黃昏特有的帶給人的窒息感覺,薑小媛躺在臥室的角落裏,兩頰蠟黃,雙眼通紅,不施粉黛,如雲的發絲亂蓬蓬散落在肩頭,身上隻披一件家常的月白染花寢衣,很是楚楚可憐的樣子,她狹長嫵媚眼簾小心翼翼地垂著,唇邊哀受驚的委屈還未褪去,玄淩正坐在榻前,與她嚶嚶私語,好生安慰。
我屈膝請了一安,“皇上萬福金安”。
玄淩隨口喚了起來,問道:“在常年月到了夏天你便滯夏吃不下東西,人也消瘦,今年還是這樣嗎?”
我不想他勞師動眾喚我前來,卻是這樣溫情的言語,意外之餘隻好如實回答:“還是吃不下東西,不過習慣了也便好了。”
玄淩點點頭,“騰見你也是瘦了。”
貞妃行過禮後,微微笑道:“臣妾日日見著淑妃倒也不是很覺得,許是皇上許久沒見淑妃了,所以更覺得她顯瘦。”
玄淩不置可否,倒是縮在榻上的薑小媛“哇”地一聲哭了起來,“皇上,臣妾的孩子就這樣沒了,臣妾不甘心,不甘心!”
這樣淒厲的哭聲在小小的閣子裏左衝右突,撕心裂肺,我隻覺得頭疼和悶熱,背上沁出層層的汗來,我怔怔地想,這樣苦熱的日子,什麽時候才算完呢?
玄淩神色痛惜,安撫地拍著她的背心,柔聲道:“朕一定還你個公道就是。”
薑氏止了撕心裂肺痛哭,隻是小聲地啜泣著,啜泣著,那綿綿的抽泣聲似一枝緩緩滲透肌理骨髓的針,連我亦心酸起來,我正色道:“小媛這樣傷心,看來孩子的確失去得意外,皇上不能不還小媛一個公道。”
“既然淑妃也這樣說,”玄淩收斂了方才的溫情脈脈,他冷冷喚來剪秋,“你給淑妃娘娘看看吧,”
剪秋答應了聲“是”,將放在黃梨木桌上的一卷畫軸徐徐打開,紫檀畫軸,畫卷筆法精妙,麵容栩栩如生,衣褶紋理無不纖豪畢現,正是我送給薑小媛的“觀音送子。”
“此畫有何不妥嗎?”我問。
水藍色墜珠長簾後徐徐站起一個女子的身影,“這畫一看就出自名家之手,仿佛是前朝書院畫師沈頻之手,沈頻最擅畫觀音圖像,自然不會有什麽不妥。”簾後的女子巧笑倩兮,正是榮嬪赤芍,她安慰似的拍一拍薑氏的手,打量我幾眼,“小媛失子之痛,娘娘還盛裝前來,不怕人見了刺心嗎。”
我淡淡一笑,“原來穿衣打扮,被不同的人見到真的會生出不同的見解來,果真有心人有心生嫌隙了。本宮盛裝前來,正是不想薑小媛見了刺心,難道榮嬪覺得本宮素服前來才算是安慰小媛了嗎?倒不怕小媛更觸景傷情。”
榮嬪一時語塞,隻好道:“淑妃機變過人,心思深沉,嬪妾如何能比呢?”
“既然自知不如就要服管教。赤芍,當年你在本宮身邊時本宮是如何教導你的。”燭影搖紅,貞妃坐在窗前橫榻上,羅扇輕搖,窗外流螢點點飛舞雪白橙花之間,愈加顯得臨窗而坐的貞妃意態嫻靜,“與尊上答話,不可挑釁,不可輕浮,不可出言無狀,尤忌口出輕狂言語,你可還記得嗎?”
赤芍本是貞妃的侍女,如今舊主問話,她一時不敢抗辯,隻氣鼓鼓站著不說話,然而貞妃素來文靜少寵,赤芍又是心高之人,更兼在得寵的風頭上到底按捺不住說了一句,“嬪妾如今已非奉人巾節者,不必再按貞妃娘娘教訓說話做事了。”
貞妃輕輕搖頭,並蒂海棠花步搖上垂下的銀子流蘇晃出點點柔和的光暈,如今你已不是侍奉灑掃的宮人,得寵而成上位,這是你的福分,然而無論如何身居高位禮數教養都不可或缺,否則你位份再高,別人都不會心悅誠服。
榮嬪平生最恨被人指點是貞妃身旁伺候的舊人,如進被貞妃當著眾人一言一語教導,又一時發作不得,不由氣得滿麵通紅狠狠絞著手中的絹子。
閣中有濃重的草藥氣息,閣子太小,人又多,難免有些窒悶的氣息有小宮女上來往角落的八珍獸角的鏤空小銅爐裏添了一勺百合香屑香屑,香料才燃起來,已有年長的姑姑三步兩步的趕上來朝著後腦勺就是一掌“不要命了麽?什麽時候了還敢用香料,不怕傷了小主貴體。”她猶不解恨。雖不敢朝著我,可口中依舊碎碎罵道“狠心短命的東西,不怕再有人混了麝香進去害小主麽?“
我不說話,隻瞟了李長一眼,李長會意,一把握了那宮女的手腕出去,口中嗬斥道“雖然荷香你是小主的陪嫁侍女,但宮裏規矩怎能疏忽,即便你要管教那些不懂事的,也不能當著皇上和娘娘的麵管教,成什麽樣子,嘴裏還不幹不淨的。”他推了荷香出去,吩咐小廈子,“張嘴三十,好好叫他記著教訓。”
薑小媛一直未曾出聲,直聽到要掌荷香的嘴才露出惶急的神色,才要開口求情,見玄淩隻是毫不動容,隻好無可奈何的把話咽了下去。
榮嬪冷哼一聲,指著書卷道“這裏是淑妃娘娘所送的無疑吧?”
我瞥了一眼,從容道:“是“。
“那麽娘娘好機巧的心思,好狠毒的心思。”她掩不住眼底冷毒而得意的光芒。
“小媛緣何會小產,正是麝香熏染之故,太醫已經查過,小媛所用香料所食食物皆無沾染麝香,而小媛失子正是因為他太過看重娘娘所送的這幅畫。”
薑氏掩麵,伏在玄淩胸前痛哭不已,他小小的肩膀大力的瑟縮著。抖動的起伏像海浪樣一漲一落,“臣妾感念淑妃娘娘心意,送來這幅觀音送子圖,臣妾又求子心切,想早日為皇上誕下一子半女,便日日在畫像前誠心祈福,誰知。。。。。。”她指尖發顫,抖索著用力扯開畫卷兩端的紫檀木畫軸,“誰知這裏麵竟塞滿了麝香。。”
她手指一鬆,空心的紫檀木卷軸內滾落許多褐色的麝香,那樣濃鬱的氣味我嫌惡的秉住呼吸,別過頭去。
“這畫是淑妃遣人送來的,送來之後就懸在那裏沒人動過,除了淑妃娘娘還有誰能動手腳?”薑氏恨得死死咬了唇,目光幾欲噬人,她痛哭失聲,“皇上,皇上,臣妾好害怕,與臣妾一同進宮的()貴人不明不白死了,臣妾一直怕的做噩夢,臣妾已經很尊敬淑妃了,從不敢得罪她,凡事小心翼翼,為什麽他還要害了臣妾腹中的孩子?”她猛地抬起頭來,眼睛迸得血紅,幾乎要縱身撲到我的身上。“淑妃,你若不喜歡嬪妾,嬪妾大可退居冷宮,但你不能害我的孩子,你不能。”
我退後一步,欲避開她失子後形如瘋癲的情緒。然而玄淩上前一步,緊緊捉住了我的手腕,他的手心有黏膩的冷汗,那種濕冷的觸感有發滑的虛弱,他逼視著我,吐出喉底的暗啞,“淑妃,你有沒有?”
“不會,淑妃斷斷不會。”貞妃上前兩步,婉聲勸道:“皇上忘記了,臣妾當初有孕被禁足,是淑妃想盡辦法照顧臣妾,她既然肯與臣妾為善,又怎會去害死薑小媛的孩子?淑妃不是這樣的人。”
“娘娘,時移事易。您和小媛是不一樣的。”榮嬪笑吟吟的吐出冰冷的話語,像小蛇的信子“吱吱“的攢向貞妃,“你是無寵而有孕對盛寵回宮的淑妃有什麽威脅?而小媛是寵而有孕,萬一將來剩下位皇子,可是前途無量,對失寵而有子的淑妃而言能不防範於未然嗎?”
所謂情勢,榮嬪已經一針見血,宮中諸人大約也是這樣想的吧。
貞妃一時無言,隻是反複道:“淑妃不會這樣做。”
玄淩看她一眼,“燕宜,或許是赤芍想得太多,但的確,有時你看人未免太簡單了。”
貞妃聞言訥訥,複又底下了頭,“皇上這樣看臣妾麽?”她苦笑,終於沉默。“但臣妾始終相信,淑妃不會這樣做。”
玄淩不再理會她,隻看著我道:“朕隻要你回答,做過或沒做過?”
宮內靜極了,遙遙卻隻聽見遠處青蟬在楊柳間喋喋不休,聲聲知了知了,風動竹影移,月光漸照東天,紫銅鶴頂蟠枝燭台上的蠟燭燃的正旺,化下的滴滴紅淚,當真如紅淚一般般,靜靜低垂落無聲。
“臣妾回答了皇上就會相信麽?還是皇上心中其實早已認定是臣妾所為,那麽臣妾回答與否其實真的無關緊要。”
玄淩伸手以二指輕輕托起我的下巴,目光直欲看到我眼眸深處他的手指薄涼修長,觸在我下頜的皮膚上有森森的涼意漫出,“淑妃,朕隻要你一句話。
如此冷然相對被他逼問,於我於他都想不到的,眼角的餘光望見倚牆而立的淑妃,暗紅的燭光散落她眉間眼角,神色悲憫,是憐我,也是憐她自己。
“臣妾以為皇上和臣妾相知至此,皇上是絕不會來問臣妾這句話的,終究是臣妾看人看事太樂觀。”我的眼中不可抑製的漫上淚光,酸澀之味亦哽上了喉頭。
樹影透過輕薄的蟬翼紗映入室內,枝葉縱橫交錯,似迷茫詭異而不可知的人生,他眸中有熾熱一點彌漫上眼底深不見底的寒潭。
榮嬪急切道:“皇上斷斷不可再心軟了,上次瓊貴人的事已經不明不白饒過去了,若不狠下心腸,隻怕宮中以後是非更多。”
我轉頭望著薑小媛,“這畫是本宮半月前讓槿夕親手送到的吧。”
薑氏哭紅了眼睛,瞪著我哽咽道:“是,若非這半月來我日日對著這畫,我的孩子也不至於是這樣的下場。”
“這幅畫是氏州都督贈與本宮,在送小媛前本宮已掛在宮中數月,所以斷斷不會有問題。”
榮嬪連連冷笑,“有無問題並非你說了算,薑小媛小產,你無可辯駁。”
風吹過千葉修竹聲響沙沙,好似無數的雨點落下,我轉首,窗外確是滿天星光,銀泄千裏,我忽而微笑出來,望著玄淩深深的眼眸,“因為臣妾已懷孕兩月,如果此畫有麝香,首先受害的人會是臣妾。”
我望著來不及掩藏好震驚神色的榮嬪,“自然榮嬪也會懷疑此畫本無麝香,是本宮為小媛專門所加,可是本宮又如何得知這畫小媛回事朝夕相對還是放入庫房置之不理,本宮沒有神機妙算,更不曾在小媛有孕後踏足半步,若真行此招,實在是險之又險。”
我的話未完,玄淩眼裏頓時如倒映進滿天銀河繁星,盛滿閃閃晶瑩,他喜道:“真的?真的是有孩子了?”他伸手便要扶我坐下。
我不經意地一避,站直的那一瞬眼波冷淡地拂過他的臉,旋即安靜地垂目,臣妾沒有衛太醫在旁照拂,所以一直不敢張揚此事。”
他歡喜道:“嬛嬛,那你先坐下來,不要動了胎氣。”
我依舊垂眸,“臣妾已經被冤兩次,實在不想再有下次,皇上是否該將此事給臣妾一個交代。”
榮嬪猶不肯死心,掙紮道,“不是淑妃親手所為,也有可能是旁人,那畫不是槿夕送來的嗎?或是淑妃隻是槿夕也未可知?”
“槿夕?”我含著渺慢如煙雲的笑意,逼近了看她,“如果不是槿夕,會不會是與她交好的李長?不是李長,會不會是他的主子皇上?如你這般,何時才肯善罷甘休?豈非宮中大亂,人心思變?不當其位,亂生是非,本宮不會懲罰你,隻看皇上的旨意。”
“皇上……”榮嬪極委屈,紐了絹子嬌聲喚。
“赤勺,這一晚你咬著淑妃不放,已經鬧騰得夠厲害,淑妃說的不錯,少生是非,你該學學你的主子貞妃,學人家是如何貞靜有禮。”
貞妃清幽眼波緩緩漾人玄淩眸心,“皇上該叫赤勺靜靜心思,當初臣妾沒有教導好她,終究是臣妾的過錯。”
玄淩思考片刻,“小廈子,你送榮嬪回去,讓她每日抄寫三十遍《女訓》,不學會靜心安分,朕不會放她出來。”
榮嬪待要再說,終於被玄淩眼神嚇住,恨恨看我一眼,掀了簾子出去。
我眸光微轉,一一掃視閣中諸人,薑氏被驚的不敢再哭,隻有一聲沒一聲的啜泣著,低低壓抑著聲音。
我喚過方才伺候的小宮女,“你過來。”
那小宮女怯怯的靠著牆蹭過來,倏地腿一軟跪在我麵前,我也不看她,小媛宮中的香料都是你伺候的?是。她嚇得頭也不敢抬,怯生生答。她的手縮在背後,久久不敢動,薑氏狐疑的看我,淑妃要做什麽。我淡淡道:麝香氣味濃厚,用手觸摸後很容易被察覺,所以要害小媛的人很有心,借案檀的氣味來掩蓋麝香,但是那人肯定用手觸摸到麝香,小媛的閣子不大,人也不少,想要不被察覺,除非那個人的手本就經常沾染各種香味,我喚過李長,你仔細聞聞她的手,可有麝香的氣味。若無,那麽是本宮多心,若有,就細細審她,是誰背後主使。李長抓住小宮女的手用力掰開細細一聞,已經變了臉色。回稟娘娘,果然有麝香的氣味。薑氏淒厲的喊了一聲已經縱身撲上去,隨手抓起一把尺子沒頭沒臉的打上去,倚望軒鬧作一團。哭笑啼鬧皆是戲,平白做了他人的衣裳,我是覺倦怠,簽過貞妃的手,我倦了。妹妹陪我回去吧。
第十四章 鳳簫吹斷水雲間
次日清晨醒來,澄澈的日光瑩透深綠窗紗,衛臨已在殿外垂手伺立,我梳洗完畢,見他笑道:“本宮知道你很快會回來,隻是沒想到那麽快。”
他請了個安道:“昨天半夜就奉了聖旨專伺候娘娘的胎,所以今日一早就來向娘娘請安。”
我點點頭,臨鏡戴上一副金絲圈垂珠耳環,“永巷的日子委屈你了。”
他笑,“微臣不怕,微臣知道娘娘有足夠的本事翻轉時事,福澤微臣。”
“不是本宮有本事,而是溫實初已是自顧不暇,本宮需要你在身邊。”
家常在宮中不梳寶髻,委地長發一半用一隻玲瓏點翠珠扣鬆鬆挽住一側,一半梳的油光水滑,結成一條辮子拿一支白玉簪子緊緊挽起,再用金嵌寶插梳攏起腦後碎發,梳頭的花宜托起簪花小鏡,前後相映,襯得鏡中人明眸流轉、神采奕奕。
我披一件家常玉色印暗金竹葉紋的長衣。衛臨把了脈道:“娘娘氣色真好,無論失意得意,總是風采不減。”
我淡淡一笑,“何來風采,不過是人活一口氣罷了。”
花宜抿嘴笑道:“娘娘這樣打扮,大約是不見客了。”
“今日大約是賓客滿門吧。”
“熱鬧如初,各宮都來向娘娘請安賀喜,連太後那邊也派孫姑姑來慰問。”
“花宜,你入宮幾年了,見識不少,自然呢知道該怎麽應付”。
花宜轉身出去,我看著衛臨道:“胎兒還妥當嗎?”
“還妥當,隻是娘娘體虛時有孕,得多進溫補之藥,微臣自會去安排。”
我扶著腹部道“這孩子來的及時,是本宮的救星,沒有他,也沒有此刻的你我,你自己也擅自擔心,經過該事你該知道,在本宮身邊做事,位高,自然也越險,也容易被人算計。”
他淺淺含了笑意“富貴險中求,古來如此。”
我輕輕一嗤:“本宮最欣賞你心思坦白,”我想一想,囑咐道:“有空也幫本宮看著潁賓的胎。”
向晚時分貞妃來看望我,我閑來無事,與她執了棋子黑白相對,北窗下涼風如玉,吹起殿中湘妃竹簾青青,傳來連台下片片荷香清遠,遠處數聲蟬音,稍燥複靜,我執了白子沉吟不決,揉著額頭道“也不是第一次有身子了,不知為何,此次總覺得特別煩躁難言,神思昏虧。”
貞妃一襲玉白綃衣,清雅宜人,:“姐姐有孕以來接二連三受了許多委屈,難免分心傷身,損了元氣”她眉心微蹙“姐姐可知道薑式身邊那位荷香小宮女死掉了。”
我隨手落了一顆棋子“怎麽死的?”
“皇上下旨用了重刑,那宮女說是平時薑式苛待她,與荷香兩人動輒對她打罵嗬斥,她才發了狠下麝香害薑式。”
“那是胡說”,我一嗤“我還是那句話,小小宮女,哪裏來這樣貴重的麝香,又是誰給了她這樣的膽子,敢謀害聖上寵妃,她真的活膩了嗎?”
“皇上也是不信,再審時更用了重刑要問誰指使的,連鑽手指的竹簽子也紮短了好幾根。那小宮女熬不過刑,咬舌自盡了。結果再查下去,在和薑氏一同入宮的才女劉氏那裏找到了一模一樣的麝香,劉氏一向對薑氏得寵最有怨言,家中本也有些財勢,內務府的人便抓了她去應差事。”
貞妃心軟,不覺微露憫色。我低首彈一彈指甲,“妹妹也不相信是劉氏做的嗎?”
“以假亂真,混淆黑白,素來是半日宮中之人最擅長的。”
“可憐了劉氏,一進慎刑司的刑房,便是出來也成個廢人了。”我眸中深顯不忍之色,悄悄靠近我,“我心裏揣測了半日,那一位是皇後自己舉薦入宮的,會不會是她……她可有這樣狠心嗎?”
我怡然一笑,讚道:“妹妹素來聰明。”
花宜和品兒手中握著尺把長的翠綠蕉葉扇,一下一下地扇著風,花宜悄悄嘟囔了一句:“祺嬪跟了她半輩子,到死還是沒有過孩子,娘娘可曾記得皇後賞她的那串紅麝串,是人帶著都不會有孩子。”
貞妃麵色一變,指尖一鬆,一枚黑子便乍然落了下去。我一笑:“妹妹錯子兒了。”
她鬱然一歎,“這些年我冷眼旁觀,總以為自己是猜錯了。”
“妹妹耳聰目明,心思細膩,必定不會隻憑猜的。所以妹妹顧得好二皇子,我也請妹妹幫忙看著瑛嬪。”
她輕輕一歎,“我盡力而為吧。”她托腮良久,轉了話頭道“姐姐還不肯理皇上嗎?午後皇上在我那兒愁眉苦臉得很,其實這些事也怪不得皇上。”
“是怪不得皇上,可人在其中,自己親臨了這些事,做不到不怪皇上。”我莞爾一笑,“妹妹別舍不得,一縱一收,我自由分寸。”
目送了貞妃回去,我拾起一把團扇輕搖,道:“槿汐,陪我去給皇後請安吧。”
槿汐望一望星子明亮的夜色,笑道:“娘娘勿要勞動了,這個時辰皇後怕是要睡下了呢。”
“你以為她會睡得著嗎?”我凝望夜色下重重殿宇宮闕,輕聲喟歎。
至鳳儀宮時依舊有燈光點自昭陽殿內殿的窗格露出,仿佛不經意露出的是一星半點心思,讓人探尋。
迎出來的是繪春,她揚眉驚詫,“是淑妃娘娘,這麽晚了。”
我一笑,”皇後娘娘不也還沒睡嗎?夏夜熱得難熬,本宮來陪娘娘說說話。”
繪春知我是有身子的人,並不敢攔,隻得畢恭畢敬引了我進去,一路仔細為我看路,生怕我借機在昭陽殿生出什麽事故來。
昭陽殿大氣開闊,南北長窗對開,涼風徐來,紗幔輕拂,清涼飄逸宛如仙境。皇後穿著家常香色衣裳在北窗下納涼,她麵朝裏倚在紫檀木折枝梅花貴妃塌上,剪秋一壁為她打扇,一壁喁喁向她低語著什麽。
聞得我來,皇後尚未轉身,剪秋先是一震,忙立起身來向我行禮問安。我吩咐了剪秋起來,笑道“連著兩日見了剪秋姑姑,才曉得什麽叫前倨後恭,判若兩人。”
剪秋略顯尷尬,旋即一笑,不卑不亢,“奴才也是對什麽人做什麽事,那日淑妃身在嫌隙職中,奴婢也身不由己,還望淑妃寬宏大量不與奴婢計較。”
他恭恭敬敬扶著皇後坐起來,皇後也不看她,隻緩緩攏著頭發向我道:“對什麽人做什麽事說什麽話,淑妃言傳身教也教了剪秋不少,難得有機會,她也該學以致用,才不枉費淑妃素日的教導。”
“皇後娘娘客氣了”,我盈盈笑,“剪秋每日伺候在皇後身邊,自然受皇後耳濡目染最多,怎會有臣妾的教益,臣妾不敢妄自居功。
即便是夜來獨自納涼,皇後也是服飾整齊,頭上雖未用任何釵環,卻依舊把一個最簡單的平髻梳得油光水滑,紋絲不亂。
皇後的目光徐徐打量著我的小腹,“淑妃有身孕了,怎麽還深夜出來走動,小心身子為好。”
“有勞皇後關心,臣妾想起有身孕後還未來向皇後請安,所以即便夜深露重也要趕來。皇後是中宮之主,臣妾不能失了禮數叫宮中嬪妃群起效仿。”我平視皇後,淺淺笑道:“何況自選秀以來皇後自損兩員大將,臣妾也怕皇後心痛到難以入眠,所以特來安慰。”
皇後半倚在榻上,靠著一個塞滿了菊葉和粟米的蠶絲靠墊,微微一動,便有“沙沙”的聲音。她溫然微笑,“淑妃說話越來越有禪機,大約是心機深沉之人才能說出這樣的話來,本宮竟不明白,可別是淑妃有了身孕歡喜得說胡話了。”
“皇後聖明,既然皇後要把臣妾的話當作胡話來聽,臣妾就當是說胡話給皇後聽罷了。”我揀了瑪瑙盤中剝好的石榴子吃了幾顆,“選秀之前,皇後娘娘一定費盡心機才找到兩位與純元皇後有幾分相似的瓊貴人和溫柔嫵媚的薑氏,皇後娘娘其實也很明白皇上喜歡(?)樣的美人,才能投其所好一擊即中。至於皇上越看重瓊貴人娘娘越高興,既然期望如此之高,突然失去又怎會不勃然大怒呢,臣妾很佩服娘娘如此善於探知人心,臣妾實在是自愧不如的。”
“淑妃客氣了。本宮也自愧沒有淑妃這般機巧百變,又福澤深厚。那日妹妹如何在皇上麵前將薑氏小產之事與自己推脫得一幹二淨,本宮雖沒有親眼目睹,然而剪秋回來告訴本宮,本宮也能想見淑妃巧舌如簧的本事。”
“皇後能這樣想就是臣妾的福氣了,原來臣妾巧舌如簧可以安慰娘娘,也無需娘娘為小媛失子一事費盡心思,隻是折損了娘娘千辛萬苦尋來的兩位妹妹,臣妾也萬幸沒有被奸人暗算,思來想去,除了感謝皇後福澤庇佑之外,竟是無人可謝。倒也為娘娘心疼,這筆買賣,隻怕是娘娘虧損了去呢。”
皇後淡然一笑,理一理衣襟上攢珠流蘇,“本宮不是生意人,不懂得做買賣,所以也不知何謂虧損何謂賺取。隻是淑妃應該明白,做人做事不要因一時之事得意滿分,宮中之事恰如天氣萬變。譬如昨夜一場風雨,僥幸雲開月明,隻是並非日日都有如此好天氣,如此好運氣。”
我嫣然而笑,盈盈掬一禮,“皇後教導的是,所以不見皇後一麵,本宮又如何心安好睡呢。恰如娘娘所言,來日方長,那麽臣妾今日先告退,以後再來向娘娘請安。”我福了一福,欠身離去。
才走幾步,忽然聽得身後身後沉沉一句——“莞莞”。那聲音極冷毒,似有無線怨恨,全凝在這兩個字上。
雖然是夏夜,我仍被這語氣中的森冷激得一個激靈,明知她喚的未必是我,卻忍不住停下腳步駐足躊躇。
皇後的笑影如同鋒銳的劍氣寒氣煞人,一字一字道:“這麽多年,你以為他那一聲聲‘莞莞’叫的是你?”我紋絲不動,隻垂下眼瞼看著裙交上密密匝匝的團花刺繡,哪麽密的針腳,直纏得心也透不過氣來,一絲一線的勒上去,勒到心底麻木,麻木得泛起涼意。
我轉身,忽地抬起頭逼視著皇後,嘴角凝聚成一個無比甜美柔和的笑顏,緩緩道:“我知道。”
她微微冷笑:“你果然知道。”
那不是我,也不是你。這個後宮裏,從來沒有別人,隻有她一個,他心裏,也是如此,永遠隻是如此。”我的聲音不大,卻足以在這個花香熏然的庭院裏讓皇後聽清我所有的言語,皇後激靈靈地打了個冷顫,強自鎮定道:“本宮和你們不同,本宮是皇後,是天下之母!”
“皇後又怎樣?天下之母又如何?這個宮裏所有的女人都在鬥,拿心機鬥拿時間鬥甚至拿命鬥,誰也不例外。你以為我們會贏?錯了,所有的人永遠都隻會輸,半分贏麵也沒有。任憑你死我活,鬥得過活人卻鬥不過死人,我們一生一世也鬥不過死了的純元。這後宮裏唯一得敵手,從來就隻有純元。”嘴角淒微的笑凝結得僵硬,像開在秋風頹敗的花朵,“其實這個道理皇後比我更明白,何苦又再自欺欺人。”
皇後像是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盡了,身子一軟,重重跌坐在座上。
我盯著皇後道:“我很像她嗎?”
她目光中如同凝結了寒霜冰雪,仿佛要把我整個人都凍住。我和她,整個大周後宮最顯赫的兩個女人,這樣對視了許久,她才搖一搖頭,“你們長得並不像,隻是你站在那裏,無端端就會讓人覺得是她。”
我戚然一笑:“可是,我並不是她。”
皇後輕輕頷首,手腕上一串素金絞絲鐲子在月光下閃爍著清冷寒意,她微露倦怠之色,複又睡下,背對著我,“本宮也要歇息了,不睡好每夜的覺,哪有精神日日看淑妃的如花笑靨呢。”
連著數日,玄淩連連賞下無數奇珍異寶示好,又一日七八回地遣了李長來問我安好。我隻淡淡應對,也不甚理睬他。累得李長捶著腰向我打躬作揖,“娘娘就當是心疼奴才吧!奴才還有旁的差事,也一日七八回地被皇上當磨心使,奴才自個兒這身子也受不了了。”
我舀了燕窩慢慢吃完,方笑道:“這話,你自己回皇上去。本宮也不樂意一日七八回的見你這愁眉苦臉。”
“奴才哪敢呢!”李長討饒道:“娘娘避著皇上不肯見,皇上每回見了奴才都要問上許多話來。”
“那你便去回皇上,不必費心賞下那麽多東西來,本宮都不喜歡,全退回去吧。”
李長苦著臉道:“那可更不成了,皇上瞧奴才這點小事也做不好,肯定要殺了奴才呢。”
我忍不住“撲哧”笑出聲,“皇上這樣看重本宮是不壞,可同樣有身孕的瑛嬪隻怕會吃心呢。”
晉封瑛嬪的旨意在次日午後傳遍六宮,因著身孕的緣故,江沁水循例被晉封一級,升為從四品五儀之首的婉儀,又被遷出玉屏宮,獨居芳心院養胎。
午睡醒來沐浴後,身上玫瑰花浸泡的香氛還未散去,我便前往芳心院去看望江婉儀。芳心院與貞妃的空翠殿相距不過百步,離欣妃處也近,是座極清淨雅致的宮院。
我入芳心院時還是午後時分,炎熱的暑氣被院中鋪天匝地的仿芷藤蘿一隔,隻覺清涼愜意,別有天地。連偶爾從枝葉縫隙間落下的星星點點日光,亦是帶來溫柔氣息的橙色小光暈,我笑道:“怪道叫芳心院,原來好處皆在這芳芷藤蘿上。”
迎出來的碧禧是沁水的貼身侍女,原是太妃身邊伺候的人,因而極是得力,她陪笑道:“是呢。搬過來前奴婢已問過太醫,太醫道這些藤蘿香花皆是靜氣凝神的,對養胎格外有益,要多謝皇上和娘娘擇的好地方呢。”
我扶著她的手進去,隨和問道:“你們小主呢?”
她微微顯出憂色,“自打有身孕後就悶悶不樂的,現下在裏頭逗鸚哥玩呢,娘娘也勸勸咱們小主吧,這樣悶下著是要傷了孩子的。”
我心下疑惑,“可是因為想家嗎?”
“說不上來,也不是很像。”碧禧憂心忡忡的樣子。
“好了,”我安慰道:“宮裏是非多,難免你們小主有不高興的地方,本宮自會好好勸解她。”
碧禧悄悄兒引了我進去,院子裏靜靜的,一隻丹頂鶴縮著腳在大卷翠綠的芭蕉下睡得正酣。廊下一溜放著時新花卉,多是潔白的香花,馥鬱雅潔。青花缸裏粉色碗蓮開了兩三朵,地下遊著幾尾大眼紅泡金魚,尾巴一搐,恰如一把紅綢羽扇迤邐拖開。江婉儀繡衣錦裳,雲鬢高攏,依著美人靠坐著,抬頭百無聊賴地逗弄著鍍金架子上那隻活潑的青綠相間、黃腹紅嘴的鸚哥。
“婉儀。”我柔聲喚她。
她不意是我來,驚惶地轉頭,頰邊猶有淚痕未曾拭去。我心下疑惑,含笑拉了她坐下,道:“含情欲說宮中事,鸚鵡前頭不敢言。妹妹以後可別這樣了,幸好是本宮,若叫別人看見豈非無事也要生出許多是非來。”
她急急忙忙試幹淨眼淚,勉強笑道“多謝娘娘關心,是賓妾太不小心了。”
我一壁打量她新的住處,一壁問道“住的還習慣嗎?宮人們伺候的可上心?內務府一應照應的是否周全?”
她垂首謹慎“有娘娘照拂,皇上也很關心,一切都好。”
“既然一切都好,妹妹為何總是人前歡笑,人後傷心?”
“沒有啊。”她掩飾著笑道“賓妾隻是思念家人而已。”
“是嗎?”我看著她,仿佛不輕易道“今晨去向莊和德太妃問安,本意請妹妹的家人入宮陪伴,誰知太妃告訴本宮,妹妹早年入府便是孤兒,家中已無一個親人,不知妹妹思念的家人是誰?”
她麵上一驚,臉上的血色迅速退得無影無蹤道“因為家人早亡,所以……所以思念家人。”
我伸手扶一扶她的額頭溫柔道:“妹妹受驚了吧,所以神誌糊塗說起胡話來了。”我停一停,看向她的目光已經有了探尋的意味,“這都怪宮中守衛的羽林郎不好,不能護的妹妹周全,連讓妹妹心安也做不到。”
“娘娘說什麽?”她突然站了起來,惶恐的睜大了眼睛,極力想擠出笑容來,“娘娘說什麽羽林郎,嬪妾半句也聽不懂。”
第十五章 鳳蕭吹斷水雲間(下)
我見周圍無外人,也收斂了笑意,“前幾日偶爾聽瑃嬪說起,妹妹有孕後宮中的羽林郎格外盡心,常常在玉屏宮外巡走。瑃嬪心眼兒小,還以為是皇上特意囑咐,所以格外羨慕。幸好她沒有拿這話去問皇上,否則皇上自個兒也要疑惑起來了,幾時下這樣的旨意呢?所以隻好本宮替皇上承了情,告訴瑃嬪是本宮囑咐他們去的。自然話說白了,本宮著話時承情,也是擔了黑鍋,妹妹說是不是?”
沁水滿麵紫漲,而後燒得都透明了,低地道:“嬪妾並不知情。”
“你自然不知情。”我看她一眼,伸手佛去她耳邊垂落的碎發,“你若知情,也不必以如上林苑便目光遊離似要尋人,早知他時常砸u你宮外,豈非走出去就能想見。”
沁水驚得連連後退兩步,“娘娘怎知?”
我覆手於膝,意態閑靜,“一個人若發現了蛛絲馬跡起了疑心要查下去是很簡單的事,何況出賣自己心思的,往往是自己的眼神。 你還記得那一日六王帶靜妃入宮請安,你神思恍惚地看的那個躲在冬青樹後的羽林郎是誰?”
七月尾的天氣,懊熱到難以言語,紫奧城的天空也是如此寂寞,連白鴿也沒有了飛翔的白翅。 整個碧藍的天空也熱得像要淌下汗來,而我眼前聖上新寵江婉儀,卻冷汗涔涔如雨下。
“皇上擇給你的芳心院清涼宜人,妹妹不至於會出這樣多的汗。 至於那個人是誰,不必妹妹告訴本宮,本宮自然知道他是誰,也知道該如何處理這件事。”我拂袖離去,“妹妹隻需管好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嘴,安心養胎。 其餘的一概不用妹妹來操心。”
藤蘿寂寂,垂地無聲,因著沁水生性喜靜,周遭數來少有宮人陪侍,連近處的蟬也被宮人們粘走了。 這樣靜,靜的仿佛不是在天光下,不是在這紫奧城裏。
“娘娘,娘娘!”她死死拽住我的衣衫,忍不住淌下淚來,“嬪妾求你,球你不要殺了陸離,不要!不要!嬪妾管得住自己的眼睛,管得住自己的嘴,娘娘放心,但求娘娘不要殺了他,嬪妾已經知錯了!”他痛哭失聲,目光似垂死的小鹿哀意叢生,“嬪妾知道自己無用,優勢忍不住會去看他,可嬪妾真的不是故意的,嬪妾害怕,好害怕----嬪妾一個人守著這個秘密,守得好辛苦!娘娘……。”她忽然畏懼地低下頭去,盯著自己的肚子,死死不乏以言,隻是垂淚不已。
我的心疑惑不定,見她如此,驟然清明過來! 我簡直不敢相信,一時不敢遲疑,一把拉起她便往堂裏走。
芳心院的內堂布置得極舒適雅致,窗下一溜長桌上堆滿了玄淩賞下的古玩珠寶,猛然瞧見,定會閃花了眼睛。 然而那些東西隻是那樣堆放著,絲毫沒有人把玩過的痕跡。
芳心院沉香繞繞,華幕低垂,說不盡那光搖珠戶金鋪地,雪照瓊窗玉做宮,可江沁水的心並不在這裏。
我方坐下,她腿一軟跪倒在我麵前,我抑製不住心底的驚愕與驚異,一把握住她的手腕道:“你腹中的孩子……”
她啜泣道:“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陸離自幼與我一起在九王府長大,他是九王的陪射,而我是王府的舞姬,雖然從前我們社麽都沒說過,可我和他都明白的,隻要不離開九王府,咱們總會在一起。誰知兩年前他被九王府的教習送入宮城了羽休郎,我就知道我和他之間已經沒有辦法了,羽林郎是不能和王府中的人再來往的,更何況是娶王府的舞姬為妻,不久,六王的側妃與各府商議挑選佳麗入宮,我也被德太妃選中,送入宮中。入宮後沒多久我就遇到了陸離,那時他已是皇上看中的羽林軍,可以在紫奧城內城守衛,我不能影響了他的前途,所以彼此一直忍耐,未承相認。那一晚我奉旨去儀元殿侍寢,熱月裏冬寒剛下過大雪,誰知我的轎經過永巷時永巷積水未除冰凍三尺,幾個抬轎的小內監和碧禧都摔傷了,連我也扭傷了腳,一時又尋不到人。 天寒地凍,我既擔心皇上得不到消息要怪罪,有擔心即便前去也無法侍寢,正氣急交加的時候,我遇到了巡夜的陸離。他幫我請人去儀元殿回稟了皇上,其實那時珝嬪和瑃嬪已被召往儀元殿侍寢了。他又幫忙請守夜的永巷內監照看碧禧和小內監,我的腳傷部輕,他便背我會玉屏宮請太醫診治。 本來太醫應該很快到來的,可是……”
我接口道:“我姐的那時候太後病勢反複,宮中太醫盡數守候在頤寧宮中,並無空閑之人。”
“是。 我不敢前往頤寧宮 驚擾太後,又……實在貪戀與他相處的時光,。所以,所以……”她的眼簾輕輕垂下去,像倦了的雲朵,簾外的朵朵火紅石榴映著同樣的石榴色的紅暈慢慢飛上了她的白淨的雙頰。 唇角一絲笑意,似悔非悔,似喜還羞。
“你瘋了。”我心中頹然,低低歎道。
“隻有呢麽一次,隻有一次。”她似在夢囈一般,“可我不能不瘋那一次。”
隻有一次? 我也隻有一次。 眉莊,或許也隻有那一次。 可是如果沒有那一次,我的人生會使什麽?枯井?死水?還是無窮無盡的自製後的煎熬與後悔。
可是那一次,也會要了人的性命。
隔簾望見庭中一樹樹火紅的榴花,紅得像一灘血似的,無遮無攔潑進我的視線裏,我突然驚醒過來。
她猶自低低到:“我也不知道,竟然會有了這個孩子。”
我心中一團亂麻,“你拿得準嗎? 那段時間你時常承寵,這孩子也許是皇上的。”
“我不曉得。”她迷迷惘惘的,眼神迷離而沉醉,“或許是皇上的,或許是陸離的,可我覺得是陸離的。”
“他知不知道孩子的事?”
沁水睜大了水汪汪的眼睛拚命搖頭,“不知道! 他什麽都不知道!”
這個孩子,留不得的。 萬一這個孩子是陸離的……玉嬈,玄汾,德太妃,我,陸離和沁水,我們都會被這孩子害死。 我不能冒這樣的萬一。
“你閉上嘴,不要向任何人提這件事,也不要見陸離。”我見她馴順點頭,“你的事,太妃也是無心之失,她也不知情。 否則太妃一向心腸仁厚,斷不肯做這樣傷陰毒的事情。”
她苦笑,無限淒惶,“是我和他沒有緣分,我怨不得別人。”
我歎口氣道:“你有著孩子,別多想。 本宮自會打算。”我停了停,“你放心,我不殺陸離。“
沁水滿目淚光,怯怯而溫順地應了。
夜間煩熱難言,我在燭光下把玩著牌九,一記又一記摩梭著,心事重重,槿汐手中正捧著一隻蓮花紋亮銀盅,紅棗燕窩,熱氣(),“娘娘再翻心也該顧忌自己身子,晚飯就沒胃口,吃些燕窩吧。“
我鬆鬆地垂著頭發,係著一件薄綢碎花寢衣,心煩意亂,“這件事,我不打算告訴玉嬈。“
“娘娘做得對,宮中的事在宮中就料理掉,無需讓九王妃和王爺煩心。 德太妃年紀也大了,不必知道這些事。”槿汐緩緩勺著燕窩,“那孩子不管是誰的,但隻要有一分可能是陸離的,萬一生下來長大了和陸離長得一模一樣,皇上也不是傻子,總有一天會知道的。”
我輕歎一聲,隻是無言。 槿汐問:“娘娘還是拿不定主意嗎?”
我輕輕撫著自己的小腹,“我隻是想起了從前沒了的那個孩子,宮裏的孩子,總是難以長大。”
“孩子命薄也好,有人陷害也罷。”槿汐長籲一口氣,“薑小媛 失子的事不明不白過去了,其實若細細查下去,皇後那邊……”
我心頭恨起,沉聲道:“其實不是皇後做的,也大可以說成是皇後做的。 隻是還缺個機會罷了。”我低聲吩咐槿汐,“去準備一些墮胎的狠藥來,不能再留後患了。”
槿汐眼神一跳,低頭應允了。 我慢慢吞著燕窩,其實口中並無滋味。
夜深,漸漸有如水的涼意漫上身體,我兀自沒有睡意,槿汐一下一下打著扇子,陪在我身邊。窗外月光皎潔如清水流瀉,旁邊斜出的花樹影子影射在流光溢彩的回紋錦華帳上,蜿蜒曲折猶如無限憂慮心事倒影其上。
驟然,有兒啼的聲音大作。 我()地醒轉起身,有穿這雪白睡意的孩子赤足進殿內,一頭撲進我懷裏,露出幾顆乳牙大哭,“母妃……母妃。”
是予潤。 我心疼地一把擁住他,緊緊抱在懷中。乳母緊跟著進來,滿麵憂慮,“小殿下有做惡夢了。”我點頭,把潤兒抱在身邊睡下,柔聲哄著。孩子還還小,對我極依戀,他睡在我的臂彎裏,軟軟的小手緊緊抓著我的手指。我心中愈加憐惜,低頭去吻他汗涔涔的額頭,為他抹去汗水。
這個小小的生命,是眉莊的延續。
我緊緊擁抱孩子,一夜無眠。
次日晨起醒轉,眼下有大片暗青的眼圈,花宜一壁為我妝粉掩蓋,以壁心疼,“娘娘又身子的人了,怎能在這樣操心不睡。“
我略略整裝,向太後請安過後,便依舊往芳心院去。
沁水正忐忑不安,被碧禧硬拉著在廊下梳妝。她見我不免驚慌,險險摔了手中的梳子,碧禧笑起來,“小主快要做母親的人了,越發毛手毛腳了”
沁水揮一揮手,屏退身邊所有人,“我和淑妃娘娘說會兒話。”
我往內堂坐下,一言不發。沁水很是忐忑,隻用手下意識的護著小腹,怯怯喚我,“娘娘。”
我狠一狠心,單刀直入。我將一包墮胎的粉末()丹蔻,那暗沉的顏色,似凝固的鮮血,有血腥氣。
我沉聲道:“服下這個,你便永無煩惱。” 我頓了頓,“孩子,以後總會有的。”
她大驚失色,“為什麽?”
我不欲與她多費話,“這個孩子是皇上的,你看宮裏那麽多皇上的孩子,能活下來個,薑小媛的孩子也沒有了。若萬一是陸離的,萬一孩子又長得像他,你猜會有多少人為你腹中的孩子陪葬?”
她手指發抖,不敢伸手出拿,甚至不敢睜眼去看那包粉末。我皺眉:“這是上好的紅花,服下後痛一會兒就沒事了。長痛不如短痛。”
沁水哭得壓抑而悲傷,那種哀傷,仿佛從靈魂底處彌漫出來,她哀求:“娘娘,不要殺這孩子。”
胸中躁鬱難言,一陣一陣酸氣從胃底像沼澤一樣泛著氣泡衝上腦門。我別過頭:“你現在就要哭,隻怕孩子真的生了下來,你哭的時候更無窮無盡。”我喘一喘氣:“九王府待你不薄,你真想牽連死所有人。”
沁水驚得止住了哭,她無力的垂著頭,手心緊緊握著那包粉末,似要用全身力氣掐爛了它。良久良久,仿佛時光都被膠凝住了,那麽窒悶,叫人無法喘息。
我靜靜說著:“這個孩子沒了,本宮擔保你不會有事,陸離也不會有事。他照樣是前途無量的羽林郎,你還是皇上的寵妃,未來皇子與帝姬的母親。”
沁水艱難的思索著,太陽穴上的青筋突突的跳著:“你整日煩心,寢食難安泣涕漣漣不就擔心這個嗎?本宮替你了斷了他。”沁水低著頭,抖索著打開紙包,黃褐色的花瓣精心研磨成粉,是上好的西域紅花。她驀然一閉眼,將紙包往口邊送去,然而不過是一瞬間,那包粉末又盡數灑在地上,一地斑駁。
沁水忍著哭,神情堅毅而決絕:“淑妃,我再不見陸離,也再不軟弱哭泣叫人疑心。我會好好活著,求您讓我生下這個孩子。我真的情願不再見陸離,也情願過比貞妃更冷清寂寞的日子,哪怕讓我去冷宮也好,求您讓我有這個孩子。是皇上的孩子也好,是陸離的孩子也好,我不能失去他。”
我的雙色緞孔雀線珠芙蓉軟底鞋自那些粉末上碾過,“你做得到?”
她點頭,每一頷首,似有千斤重,然而她肯定而堅決。
“既然你懂得怎麽在宮裏活下去,本宮也無謂為難你。”我的食指在她唇上輕輕一點,“直到你老死在宮中,這都是本宮和你之間的秘密。”
兩行清淚自她眸中滑落,她再度頷首。
我長長舒出一口氣,那人不能再留在宮中做羽林郎,否則哪天你們情難自禁起來,不止本宮,連太妃和九王府也一並會被你們牽連至死。你放心,本宮說不了會要他的性命就絕不會說到做不到。而你,也要記得答應本宮的,既然下了決心,就要好好活著。紫奧城,容不得你兒女情長。”
她默然,榴花勝火中,隻以眼角一縷淚光相應。
槿汐在芳心院外等我,見我出來,院中又無任何動靜,悄悄鬆出一口氣。
“娘娘可把事情辦妥了?”她悄悄問我。
我知她不放心,“妥與不妥,都看她自己以後的造化了。”
“那包紅花……”她試探著問。
我隨手折下甬道邊一枝雪白桅子輕嗅,“可惜你為我尋的好紅花,臨出門前被我換成了一包紫褐茉莉粗,即便她狠得下心吃下去,也隻會養顏美容。”
槿汐好奇,“娘娘為何突然不心?”
我隻是淺淺笑,“昨夜抱著潤兒睡了一夜,猛然很想念他母親。”
“可是江沁水並非沈眉莊。”
“我知道,隻是物傷其類,我不忍心,我自己,何嚐不是身在其中。”
槿汐還有些憂慮:“可是為了上次懷疑娘娘送瓊貴人出宮之事,己經連累娘娘數月。”
“那還是得多謝皇後。”我冷笑:“就當我賭氣也好,不忍心也好。要不是她為我設下這個圈套,我怎麽敢再做一次比她所言罪過大十倍的事。”我叮囑槿汐:“想辦法把陸離調出紫奧城,至於調他去哪裏,你知我知即可。”
槿汐應允,陪我緩緩走回宮去。恰巧玄淩下朝歸來,見我與槿汐攜手而行,不覺又驚又喜:“你老躲著朕,朕總怕你見了朕要生氣。”
我眼波欲流,橫了他一眼:“誰愛生四郎的氣,最最不值了。”
他笑,緊緊擁抱我。我看一眼身後被無邊花木遮住的芳心院,無聲無息歎了口氣,靜靜閉上眼睛。
五個月後,江沁水順產下一個小小女嬰,封號“懷淑帝姬”,是玄淩第五女。彼時正是滿天風雪之際,她懷抱幼女喜極而泣,而陸離,正在數百裏外的館林行宮戌守,彼此再無交集。自然,這也是最後話了。
第十六章 鶯啼驚夢魂
進了八月後,連月的豔陽天也有些疲乏了,淅淅瀝瀝幾場涼雨過後,空氣裏到處都漂浮著清爽的潮濕氣息。秋意,竟這樣緩緩來了。
彼時我斜臥在庭院中,與前來探視我的德妃與端貴妃閑話家常,槿汐則為我在外含笑推拒一切無關緊要的喧擾和探視,“淑妃娘娘倦得很,正在內殿小憩,怕一時半會兒不能與各位娘娘小主相見了。”
花宜半坐在小凳子上用小銀槌子敲著核桃,德妃笑著拈過一枚吃了,道“你可自在了,隻辛苦槿汐在外頭替你應付了”
我靠在十香浣花軟枕上,懶洋洋道“我是真怕見她們那些臉,明明對你腹中的孩子忌妒得要死,偏偏湊了一張笑臉來問東問西,多少厭煩。”
德妃深受為我掖一掖身上的紅錦團絲薄被,柔聲道“也怪道你心裏不自在,前些日子那些事,擱誰心裏也是一萬分的不舒服。皇上,也的確叫你委屈了。”
我按住她為我掖著被子的手,笑道“哪裏就這樣嬌貴了,倒勞煩姐姐。”
貴妃笑道“不是德妃要格外說你嬌貴,而是你的確有福,你已是三子之母,腹中這一胎產下的即便不是皇子,哪怕是位帝姬,你在宮中的地位也已如日中天,不可輕易撼動。你細想想,兩位宮嬪的事接二連三撲你身,若非你為皇上育有三子,這事焉能輕輕放過?”她的語氣有微不可覺得哀傷,“如果有自己的孩子,萬事可依靠些。也難怪皇後要恨煞了你。”
有輕靈的笑語聲在不遠處傳來,我目光所及之處,溫儀帝姬帶著朧月在搭了七巧板玩,予涵好奇,亦半蹲著看兩位姐姐擺弄,隻有靈犀安靜坐在德妃膝頭,似懂非懂地聽著我們說話。
有疏落的風吹過,林花謝盡,唯餘一大片連綿不絕的楓葉燒得秋紅如火如荼滿上雲際。我含笑看著孩子們取樂歡愉的情景,心中亦覺舒暢。胸扣有難言的煩惡感覺湧起,我忙取了一枚海棠果醃漬的蜜餞含在口中,微微蹙眉道“花宜的手藝到底不如浣碧,這海棠果子醃的一點也不酸。”
花宜停下手,抬頭委屈道“哪裏不酸了。為了娘娘嫌不酸,這已是散會醃的了,奴婢都覺得算的下不了口”
德妃笑吟吟道“有了身孕的女人口重些也尋常。”說罷拈了一枚吃了,才入口,德妃眉頭大皺,忙不迭吐了出來,又取了茶水漱口,連聲道“好酸,好酸!”德妃素來是穩重的人,她這樣失態,可見這海棠果子有多酸了。我忙喚了宮女取綿糖?果兒來給德妃,歉然道“是我口重了,倒錯怪了花宜,也叫姐姐嘴裏不好受。”
德妃尤自蹙著眉說不出話來,連連擺手不言,貴妃“撲哧”笑道“聽說懷著皇子的人口味才這樣重,你卻比旁人還厲害,已經有了一對龍鳳雙生,還要再生一對雙龍戲珠嗎?”
端貴妃是鮮有笑容的人,如今一笑之下竟鮮妍若春曉,叫人不覺癡住。我按著心口道“此番有孕倒奇怪些,尤其容易反胃惡心,心口總悶悶的不痛快,口味也格外重。當年聲養朧月時也不曾這樣。”
端貴妃細心道“如此,也該叫衛臨來看看。雖然你生育過,凡是還是當心些好。”
德妃此時緩緩過神來,聞言便道“我記得當年安鸝容有孕的時候,她也是這樣。不過妹妹福多壽長,怎是她這樣薄命人可以比的!”
貴妃若有所思,低低道“當初純元皇後懷著第一胎的時候也是百般不適。女人生孩子如同在鬼門關上走了一遭,純元皇後當時這樣精心養著終究還是母子俱亡,宮中傷陰?的事情太多,孩子難將養。你前些日子又這樣傷身,還是多多保養為宜。”
我正欲問貴妃純元皇後當年如何養胎,卻見靈犀一溜從德妃膝上滑了下來,拉著我的手笑聲如鈴道“姐姐,姐姐追著姐姐!”
眾人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隻見朧月搶了一塊紅色七巧板滿臉得意地跑在前麵,口中笑道“沒了這一塊,溫儀姐姐的兔子便缺了耳朵了。”
溫儀既心急要槍七巧板,又怕朧月摔了,提著裙角在後麵追,“綰綰慢些跑”
靈犀劍姐姐追逐打鬧,已覺得熱鬧,口中不斷笑著,“姐姐追著姐姐,姐姐追著姐姐。”
我聽得靈犀笑語,腦海中似有一道眩亮霹靂赫然閃過,照得我目眩神移。哥哥曾想我轉述安鸝容生前最後一句話,“皇後,殺了皇後。”是安鸝容真恨毒了皇後,還是她借著哥哥之口在轉述一個石破天驚的秘密!
我一時難以分明,口中低聲喃喃道“皇後,殺了皇後。”
此刻近旁隻有貴妃與德妃在側,德妃忙來捂我的嘴低聲道“即便你恨毒了皇後也好,這些話豈能宜之於口,不要命了嗎?”
貴妃稍稍隔得遠了些,聽得不甚分明,轉首疑惑道“你說誰殺了誰?”
貴妃如此一問,我心頭疑惑的濃霧似又散去幾分,低低道“皇後殺了皇後。”
端貴妃在宮中資曆最深,一向喜怒不形於色,城府之深十分了得,此刻她乍驚之下雙頰立時變得雪白,霍然站起來道“皇後?”端貴妃起身太急,發髻上的瑙珠赤金壽字步搖累累作響,“你知道了什麽,是不是?”
夜色逐漸低迷下來,我披衣起身,端貴妃並肩走在我身邊一同走進內殿,德妃甚少見我與貴妃如此怪異的神情,忙囑咐好平娘與鍾娘看顧幾個孩子,隨即一言不發跟了進來。我半倚著梨花圓桌,點燃了一枝河陽花燭,小小一團橘色的光暈映照在我與貴妃相對而視的麵龐上。良久,我輕?一聲“並非我胡言亂語,這句話,是安鸝容生前最後一句話。”我有意掩去哥哥與鸝容最後的相見,“安鸝容自裁前,她托人將這句話轉告於我。我總以為是她恨毒了皇後想要我為她殺了皇後。”
端貴妃目光灼灼,呼吸綿長,“以她的機心,若是真恨,大可自己動手,不必臨死才來托付你。”
“我從來未細想她這句話,真到今天聽靈犀偶然一句話才想起其中有關竅,——原來,還有另一層意思。”我注視著貴妃,“看姐姐方才神情,仿佛早有此猜想。”
我雖然不知端貴妃昔日與純元皇後的情誼,然而端妃一手琵琶盡的純元皇後真傳,想必情分不淺。端貴妃似是沉浸於往事之中,並未聽到我的問話,隻低柔道“當時我還年輕,總是不明白。我十幾歲便被太後養在身邊,是最早入宮侍奉皇上的。雖然出身將門,但我心裏也明白,這一輩子,我也隻能是皇上的妃嬪,絕不會有登上後位的機會。所以,我心無旁騖,被冊為端貴嬪後隻是專心侍奉皇上與太後。太後母家有兩位適齡的女子,嫡出的純元朱柔則與庶出的皇後朱宜修。純元皇後入宮前便已芳,名動天下,更早早被許配了撫遠將軍之子,隻待成親罷了。太後自己是庶出,也覺得嫡出之女未免嬌氣些,所以屬意雖是庶出但心思沉穩的朱宜修入宮。因為皇上還年幼,朱宜修又是庶女,不宜即刻冊封為皇後,所以先立為嫻妃,隻待生下皇子便可冊封為後。其實朱宜修一入宮,這便是眾人皆知之事。而皇上也對她不錯,彼時宮中隻有我與她,日子也還順遂。不久,朱宜修便懷孕可。一切都在眾人期望之中,知道那一日……”端貴妃微微唏噓,似是不堪回首,“那一日,純元皇後奉旨入宮陪伴初有身孕的妹妹,誰知,在太液池遇上皇上,也合該是緣分,皇上竟對純元皇後一見鍾情,立時去求太後迎她入宮為後。皇上執意如此,太後也不能違拗其心意。純元皇後當年被許給撫遠將軍之子亦是為皇上登記多一份助力罷了,彼時攝政王已死,太後鐵腕任誰也不敢違背,撫遠將軍隻好以“幼子不肖”之名提出退婚,太後又好意撫慰,嫁了一位翁主出去,才保住了皇家顏麵。”
德妃問道“皇上之前沒有見過純元皇後嗎?”
端貴妃道“純元皇後早已許配人家,待嫁之女是不宜麵生的,所以一直都未見過。”她又道“皇上與太後也鬆了一口氣。柔則為中宮之主,朱宜修為四妃之首。如此這般,她生子而封後的話也成了一紙空文了。不久,朱宜修產下皇子,可皇子胎裏不足,未滿三歲就去世了。而那時,純元皇後也有了身孕。純元皇後入宮後寵冠六宮,與皇上琴瑟和諧,比她晚一日入宮的先德妃與先賢妃早已滿腹怨氣,常常尋?隻不過皇後不計較而已。那一日許是有孕易動氣,先賢妃說了幾句極冒犯的話,皇後一時動氣,罰了她兩人跪在殿外思過,結果先賢妃的孩子便沒有了。其實當時誰也不知先賢妃已經懷有身孕,皇後也是無心之失。結果皇後為此自會不已,常常心內鬱結。朱宜修略通醫術,又一向對皇後禮敬有加,皇上不放心別人照顧,就讓她侍奉左右,朱宜修也幫著太醫一同看方子。皇後有孕的時候總有不適之狀,末了臨盆之時慘痛異常,生下一個死胎便撒手人寰,臨死前仍伏在皇上膝上哀求不要遷怒太醫,更要好好照顧自己唯一的妹妹朱宜修。不要說皇上哀痛欲絕,連我們也不忍心。黃壽一直善待宮中諸人,誰知天不假年,連那孩子,我悄悄看過一眼,那孩子身上帶著好幾塊青斑,一出生便沒了氣息。”
“青斑?為何會身帶青斑,皇上知道嗎?”
“知道。太醫說是胎中受驚不足,才會如此。”
“因有皇後遺言,太後也不願皇上娶別門女子為後,便也同意立朱宜修為中宮。再後來的事,你們也知道了。”貴妃寸把長的指甲狠狠掐在軟絨福字珊瑚桌布上,“ 純元皇後去時朱宜修幾乎哭暈過去,姐妹之情何等感人。我當時年幼不明白,這些年冷眼旁觀,朱宜修極重皇後之位,難道當年被人橫刀奪去,她竟一絲也不恨啊?於是我暗中留神,越想越是害怕,隻是苦無證據罷了。”
端貴妃素來少言寡語,說到此節已屬肺腑之語,乃是平生大大破例。德妃凝神傾聽,呼吸漸漸急促起來“純元皇後懷孕之時是她陪在身邊,要收買太醫和皇後身邊之人也未嚐不可。依她的性子,我當年對她恭敬有加她尚能毫不顧惜,何況是奪走她後位之人?而她喪子之時皇後正好有孕,豈不更要叫人發狂!”德妃說到末節已有驚榷之色,然而這驚榷裏慢慢透出一些暗紅的狂熱,“如果這件事真是她做的,是她還死了純元皇後與皇子……”
貴妃截住她的話,冷靜道“咱們沒有證據”德妃緊緊握住拳頭,斬釘截鐵,“一定會有。安鸝容在皇後身邊多年,心思又最細密,她一定發覺了什麽,否則她斷斷不敢說這樣的話。”
我垂首沉思,慢慢道“未必。或許是我們多心也為可知。”
貴妃撫一撫德妃肩頭,聞言道“我曉得你恨,恨她害你再沒有孩子。然而再恨,不能一擊將敵人擊倒時一定要心平氣和,極力忍耐。”她微微自嘲,眸中閃過一絲晶瑩的亮色,“其實我們,與戲子又有什麽分別。”
我轉首,卻見軟簾下的陰影裏站著小小一個人,我一驚之下不覺低呼,“朧月,你怎麽來了!”
不知何時,朧月已悄悄進來。我不曉得她聽了多少,也不曉得她明不明白,隻看她靜靜走到德妃身邊,倚著她的臂膀小聲道“母妃,我困了。”
德妃看一眼窗外烏沉沉天色,捧著她的臉柔聲道“好,我們這就回去。”
貴妃麵色沉靜如水,“彼此先回去吧,此事還須從長計議,誰也不得大意。”
我靜靜頷首,忍住心下漸生的寒意,和自小小腹深處漫起的一縷冰涼酸楚。
夜深人靜,整個紫奧城終於沉寂於無聲無息的夜黑之中。夢境朦朧的輾轉間,恍惚聽得披香殿遠遠有劈啪聲整整一夜低續不停,恍若簾外細雨潺潺。
第十七章 花動拂牆紅萼墜(上)
中仍舊喃喃低語,“皇後,殺了皇後。”
夢中的事難以解決,采葛亦再來看望我時難掩憂心神色,“自從靜妃有了身孕,沛國公府無比托大,國公夫人常居王府照顧愛女,即便王爺不忘照顧隱妃,但難免權柄另移,隱妃的地位大不如前。”
這樣的話,玉隱自己是萬萬不肯告訴我的,她每每來看我,依舊是裝飾華麗,笑容清淡,不露絲毫近況的窘迫。
我若以話試探,她卻極敏感,笑吟吟道:“如今姐姐自己也有著身孕,多寧神靜氣才好。靜嫻也是如此,我能體諒姐姐,自然也能體諒她一些。”她輕輕沉吟,“畢竟,她腹中的孩子是王爺的。”
我愕然於她深明大義的轉變,不免更心疼她,“你若有什麽委屈,不要憋在心裏,告訴長姊就是。”
她笑得溫婉而柔順,似九月含露而開的小小縐菊,“王爺並沒有顧此失彼薄待於我,我已經很安心了。”
玉隱如此安分而柔順,太後在病中聽聞,亦不覺讚歎,“能這樣體諒,的確終於不得不請來了在為眉莊守陵的溫實初。不到萬不得已,我是不會去打擾他對眉莊的思念的。
一別良久,他似乎比上次所見又蒼老憔悴了一些。其實細細算去,他也不過才三十許熱人而已。在我感歎於他的憔悴支離時,實初亦為我的麵色和虛弱驚愕不已。
“娘娘的麵色怎如此青白?”
“是嗎?”我在小小的手鏡裏窺探自己被胭脂粉掩蓋的容顏,的確如他所言,那種青白交錯的衰弱氣息,連上好的玫瑰胭脂掩遮蓋不住,脂粉撲在臉上,似無所依靠的孤魂野鬼,淒()地浮著。
我無奈歎息,“不到萬不得已,我實在不敢勞煩你。”
他說:“你我之間,何需這樣客氣。”他的手指輕輕搭在我的手腕,我在一沉一浮的脈()桌上感受他指尖微微溫熱的粗糙與沉穩。燭火被初秋的涼意侵染,一跳有些閃爍。
良久,溫實初低低歎息一句,抬起的眼眸沾染上無可褪去的憂傷於無奈,“我相信衛臨已經盡力了。從你的脈相上看,衛臨一早就察覺你的胎氣比常人虛弱,所以一直用黃岑白術等溫厚補藥為你補養身體。隻可惜……”
“隻可惜什麽?”我追問。
“嬛兒你剛剛有身孕後便心氣浮動,五內鬱結,恐怕深受某些人與事的滋擾,以致胎象不安。再往深裏說,你懷孕之時,當年產下雙生子時的虛虧尚未完全補回來,說實話並非懷孕的好時機。所以即便有衛臨盡心補救,以大量溫補之藥續力養胎,但容我說句實話,我與衛臨都已經回天無力,隻能養得住龍胎多久是多久。”
心似一塊被凍結的冰,悠然裂出崩碎的裂痕,再無從彌合。仿佛有無數針尖從五髒六腑中深深刺入,我不自覺地伸手緊緊抱住肚腹,感受著身體裏無比虛弱的胎動,淒然流下淚來。
他不忍,溫然道:“嬛兒,自己身子要緊。”
我死死忍住指尖的顫抖,輕輕道:“你告訴我一句實話,這孩子還能保得住多久?”
他沉吟片刻,答我:“你已經懷胎四月,這個孩子,即便我與衛臨拚盡一身醫術也不能保他超過五個月,否則孩子即便生下來也是個死胎,隻怕連你也要深受其害,性命不可保。”
“五個月?那麽我們母子情分豈非隻剩下一個月了?”
“是。”溫實初滿目憫色,溫言勸慰,“你還年輕,嬛兒。以後還會有孩子的,不要過於傷心。”
茜紗窗下翠色竹影沉沉,有夜風肆意穿行而過,滿院花樹被風摧過,輕觸聲激蕩如雨。世事身不由己,我傷心又能如何呢?頰邊淚痕漸幹,若非依舊有繃澀的觸覺,誰能看得出曾淚流滿麵?我伸手,極力拭去淚痕留下的苦澀觸覺,沉聲道:“這件事,不許對任何人說,連玉隱和玉嬈也不可以。你和衛臨隻需盡力保住這個孩子,能保多久便是多久。”
他黯然頷首,“在不傷害你身體的前提下,我一定會盡力做到。”
我點點頭,“我乏了,不想再送你,你自己出去小心。”
溫實初悲憫地看著我,收身離去。
次日玄淩來看我時,我正在喝覲汐燉了許久的燕窩薏米甜湯,綿甜的滋味讓鬱結的心胸稍稍得以紓解。玄淩憐惜地撫摸我的麵頰,“朕忙於政務,怎麽兩日不見,嬛嬛你便這樣憔悴。”
“回稟皇上”,溫實初自殿外踏進,手中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湯藥,笑著道:“皇上無須多慮,娘娘腹中胎兒一切安好。”
我拉著玄淩的手按在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上,“臣妾憔悴都是被這個調皮鬼兒折騰的,皇上不知道,昨夜他在臣妾的肚子裏鬧騰了一夜,臣妾都不得好睡。”
玄淩喜滋滋地把臉貼在我的腹部,“這個孩子這樣好動活潑,必定是個身子強健的皇子。”
他以溫柔而愛護的姿勢伏著,隔著我的肚子和孩子說著話,“你好好安分些,再過六個月便能見到父皇和母妃了,現在這樣鬧,你母妃也被你鬧得沒了力氣。等你出世了,父皇一定天天陪著你玩,比陪你幾個皇兄都多,好不好?”
我趁他不注意,輕輕別過臉去,悄悄拭去眼角的淚珠。溫實初見機道:“皇上,娘娘該服安胎藥了。”
玄淩笑道:“難得你肯來照顧淑妃這一胎,朕也放心了。方才朕看你在這裏還唬了一跳,還以為淑妃的胎有什麽不妥當。”
許是動的心思太多,或是懷這個孩子時我本就氣虛,偶爾晨起或臨睡前,我嘔吐的次數總是特別多,伴隨著的,更有小腹中難以忍耐的凉滑感受。
每每問及衛臨,隻是見他越來越深鎖的兩道濃眉和鄭重的請求,“娘娘隻宜靜養,實在不能再費任何心思了。”
可以靜養嗎?我喃喃自問。
已經發生過的事,心思已經費盡。還未完結的事,連自己不顧去想都難以忘記。我夜夜夢見陵容臨終前的情狀,氣息漸微,她口是好孩子。”
我被腹中越來越頻繁的涼意折騰得寢食不安,再要管玉隱的事也有心無力,隻能婉轉請采葛轉告玄清,一定,一定要善待玉隱。
衛臨一日五六次來到柔儀殿請平安脈,我卻越來越不敢接受他略顯無力的說辭“安心靜養即可。”甚至在每日所服的安胎藥中,當阿膠的甜香被越來越濃重的苦澀藥味所掩蓋時,我也能明白無誤地感受到這一點:我的胎並不安好。
清露覆地的一個夜晚,我
(中間好像有漏掉的內容)
溫實初笑道:“正是因為小皇子太強健了,微臣才不能不來。否則娘娘便從此就不必安睡了。”
玄淩接過他手中烏黑的湯藥,一勺一勺小心喂到我唇邊,柔聲叮囑了許多。我婉轉求懇道:“臣妾有孕後便少走動,太醫也叫精心養著,實在悶得慌。”
玄淩笑道:“這有什麽難的,如果朕沒有空閑,你大可叫德妃她們多來陪你,即便你要請皇後,朕也讓她來便是了。”
我笑著睨他一眼:“皇後是什麽身份,怎能臣妾一請就來?皇上說笑也太輕易了。”
玄淩為我仔細拭去嘴角藥汁:“隻要你喜歡,沒有什麽不可以。”
十月秋風漸起的時候,我下腹的墜脹感愈加嚴重。為了掩飾我的虛弱氣色,槿汐每日必得花上兩三個時辰為我妝飾容顏,才能顯出太醫一貫所言的“身子強健,胎氣無恙”。
這一日金風送爽,恰巧西越進貢來一枝三十來尺高的珊瑚,玄淩高興之下便送到了柔儀殿給我把玩,我也覺得納罕,“宮中珊瑚並不稀罕,但大多是五六尺高的,十尺以上已經罕見,何況是這樣高大完整的珊瑚呢。”
玄淩很是得意,“正是因為罕見,所以想來想去隻有放到你的柔儀殿最合適,與朕的布置相得益彰。否則放誰的宮裏都是突兀了。”
我笑吟吟依著他,“這樣好的珊瑚臣妾一個人欣賞也可惜了,宮中妃嬪聞得有這樣的稀罕物兒,隻怕都很想看呢。”
他吻一吻我冰涼的額頭,笑道:“朕知道你喜歡熱鬧,不如請合宮嬪妃一同到柔儀殿來觀賞。”
142
我撫摸著赤色珊瑚流光溢彩的枝椏,歎氣道:“好好一樁事便給皇上弄得不好了,若臣妾廣發邀請,旁人興許要揣度臣妾持寵生嬌,借了皇上的恩典炫耀呢,反倒叫人說閑話。而且皇後如今不愛出門,旁人請她都推托的,若皇後不來呢,終究也是不合適。”我擺手道:“算了算了,何必為臣妾的興致生出許多不圓滿來。”
玄淩怕我生氣,忙擁過我道:“你若喜歡,朕請她們來就是,朕在這裏,皇後必定也會來,便再無不妥了。”
我笑,一壁也輕輕歎息:“要皇上費心了。”我伸出雙手環住他的脖子,指尖殷紅的寇丹如一簇簇跳躍的火苗,即使閉上眼,那抹殷紅亦跳躍在眼前,無從逃避。
三日後暮色深沉之時,玄淩在柔儀殿大宴後妃,同賞珊瑚。皇後之下,這兩年來頗有寵幸的嬪妃一一到場,連被玄淩要求靜心思過的榮嬪也精心打扮,著了一身清新的粉藍團繡煙霞紫芍藥宮裝前來。
我是東道主,自然也是盛裝出席。一襲瑤紅色攢心海棠吉服深淺重疊,月白“蝶舞雙菊”抹胸,底下桃紅底色繁複華麗的蹙金線長龍鳳尾裙拖拽於地,燦色宛若眼前無數女子美麗笑顏。遠山眉仿似水墨輕煙畫意盎然,襯得星子瞳仁明亮如醉,眉心中一點金箔剪成的金菊花鈿上綴著赤紅寶石更是閃耀奪目,映著兩腮的磨夷花胭脂撲成鮮豔的“桃花妝”,宛若春日桃花一片片盛開在麵上,如此盛裝打扮,再也無人能看出妝容底下的虛弱失色。
庭院中秋菊深淺,開在宮燈如星裏暈染開無限春色,火紅、粉白、淡黃、橙桔、玫紫,和擅其美。柔儀殿外青鬆與紅楓交映成輝,蒼翠與嫣紅交錯林立,似一卷斑讕錦鍛華麗鋪陳,無比壯美,比之春花爛漫的景色更加動人心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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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眾嬪妃圍著珊瑚評頭論足,嘖嘖稱趣,連一向自矜的胡蘊容亦不由笑言“從前隨你親去看東海漁民進貢的珊瑚,枝椏光潔完整,顏色通體均勻,雖然隻有十餘尺高,亦是人人稱奇,夾道觀看。”
皇後執了一杯“竹青”緩緩飲下,笑道:“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吧,彼時蘊容的父親還是先帝的寵臣呢。”
胡蘊容原本滿麵笑容,聞言不覺放沉了麵色。家門之變,父親的官途隕落,彼時年細的胡蘊容未必不知,所謂世態炎涼,即便身份高貴如她,想必也曾經飽嚐。她微微冷笑,矜持地抬起下巴,“這樣完整的珊瑚,勻稱完整更勝我當年所見那株,更何況高三十餘尺,顏色深赤通透,世所罕見。到底淑妃榮寵深重,不是旁人所能比的。”
她的目光冷冷自皇後麵上橫過,複又在玄淩身邊坐下同飲。這一夜所飲的酒大多出自皇後珍藏,她得皇上相邀,不欲壞了他興致,更拿出兩壇珍藏多年的“水仙陳 ”,顏色清澈如掬養水仙的清水,氣味清甜如盛開的水仙,入口綿甜後勁卻極大,與我所製的梅子釀一同入口,更是酒勁驚人。
貴妃體質不宜飲酒,德妃飲了幾口,問起皇後配製酒石的事,又是當作趣話連篇累牘,榮嬪甫被解了禁足,更依在玄淩身邊連連勸酒不已。
今夜月色淺淡如霧,漂漂渺渺如乳似煙,歌台舞榭,一片笙歌燕舞,月色亦就些醉去,何況人哉?
腹中的痛楚隱隱頂上胸臆,再難忍耐。留意過去,玄淩已經酩酊大醉,蘊容與榮嬪酒意深沉,一個伏在他手臂上,一個靠在他肩上。貴妃已經告了體力不支,陪著有孕的沁水和倦怠的貞妃早已回去,其餘嬪妃多半也有了醉意,清醒的幾個也隻顧看著歌舞嬉笑不止,隻有朧月十分歡快,笑著跑來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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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目霓裳羽衣,一派笙歌管弦,我目光飄然漸移,直到,觸到那一雙寒潭深水似的沉靜雙眸,那道幽深目光,似蘊了戾氣的冷箭,緩緩抵達我麵前。
我強忍著腹中下墜的冰涼疼痛,仿佛酒力不支,輕聲喚:“槿汐~”槿汐亦未聽見,她與宮人在殿外準備飲宴的酒菜。我隻好懇求似的喚那雙眼睛的主人“皇後~”
她斂衣起身,緩步踱過來,緩身和緩道:“淑妃怎麽了?”
“許是服食了寒涼的食物,腹中有些不適”
她略一思付,揚聲喚過槿汐:“扶你主子進去歇息。”
眾人皆醉,皇後不得不陪伴我進去,免得失了皇後應盡的職責。我足下無力,腳步綿軟,槿汐好不容易扶了我進內殿躺下,已經是氣喘籲籲,汗水淋漓。我一手扶了床欄,一手捂住肚腹,無力喚道:“槿汐,我腹中很不舒服。”
槿汐手忙腳亂,茶水倒了一半,趕緊來幫我撫摸著小腹,冷汗涔涔滾落,洗去麵上嬌美妝容,露出敗似棉絮的神色,槿汐嚇了一大跳,急得臉都白了:“娘娘,娘娘!”
我惶亂的揮著手,“快去快去召太醫。”
槿汐來不及喚別人來服侍,忙亂的向外跑去。我腹中痛得象亂箭鑽心一般,那種寒涼的感覺,似秋日寒霜自足底慢慢浸潤上身體。“皇後~”我死命的拉著她的手不肯放開,“我好痛~”
皇後見我痛得死去活來,滿手冷汗滑膩握著她的手不放,極力掙開我的手向後退去,“淑妃你先躺下,本宮拿水給你。”
我的手全是冷膩的汗水,手心一滑,隻聽“砰啷”一聲,無數血氣盡往我頭上衝來,疼痛似滔天巨浪花把我吞沒。
第十八章 花動拂牆紅萼墜(下)
悠悠醒轉時,已不知人事幾許。隻覺得身體裏那種空落落的痛楚無處不在——好像身心肺腑都空了一般。手無力垂落一邊,似被手溫暖的手心緊緊握住。我勉勵想睜開眼來動一動身子,身體卻好像不是自己的,沉重地一動也動不了。
眼皮微微一動,眼前人影幢幢,似有人歡喜地叫:“淑妃娘娘醒了!”
有參湯的溫熱從口中緩緩流入漫至喉嚨,胸臆,仿佛為我注入了一星半點力氣。我極力睜開眼,雙眸卻似閉合了太久,隻覺日光刺眼,幾乎要刺穿我的眼睛。已是一個秋日的午後了,晴光寂寂,慵懶散落。玄淩的聲音在耳邊驚喜想起,“嬛嬛,你終於醒了。”
我終於醒了嗎?我看到玄淩焦急而疲憊的臉,槿汐哭得如核桃一般的眼,烏壓壓的人守候在床邊。空氣裏有未散去的血腥氣,腹中的空氣逼得我暗啞出聲,“皇上,孩子還在嗎?”
玄淩的麵孔焦灼而失神,他尚未答話,德妃已悄悄背轉過身去拭淚。我愈加驚恐,聲色淒厲:“皇上,孩子呢?”
玄淩痛苦的垂下臉去,低聲道:“嬛嬛,我們還會有孩子的。”
我掙紮著撐起身子來,盡力地在小腹上摸索著,“孩子呢?孩子呢?昨夜他還在我腹中踢足伸腿,他睡著了是不是?他怎麽不動了呢?我幾近瘋狂地摸索著,淚流滿麵。
玄淩緊緊抱住我不讓我再動彈,德妃緊緊按住我的手:“淑妃,淑妃,孩子已經沒有了。你要節哀”。德妃極力安慰著我,把靈犀,涵兒抱到我麵前,“你瞧,你還有韞歡和涵兒,你別怕!”
涵兒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情,唬的睜大了眼睛,一徑往我懷裏縮,靈犀大約從未見過我如此失態,唬的放大聲哭。德妃抱了這個哄了那個柔儀殿內亂作一團。
玄淩緊緊抱住我,抱的那麽緊,似乎連我的骨頭都被硌碎了。他似要以此來發泄他和我一樣失去孩子的傷心,他低在我的耳邊後悔,“嬛嬛,是朕不好,不該在柔儀殿歡宴,以致你勞累過度沒有了孩子。”
我迷迷茫茫地抬頭,輕輕推開他,“皇上,臣妾並無勞累過度。當時隻是覺得有些腹痛而已,想是貪杯所致。”我手足無措地哭出聲,“早知道臣妾就不喝那酒了,都是臣妾自己不好,臣妾怎知道,臣妾隻喝了一杯酒,並不趕多飲,誰知……誰知……”
皇後穿著真紅金羅大秀宮裝,我在榻旁邊坐下,她撫了撫我的肩膀,“淑妃,你要節哀”
以後也不要貪杯再誤事,你曉得皇上為了你這次小產都多傷心?你昏睡了兩日皇上就陪著呢兩日。”皇後好言勸慰道:“皇上的眼睛都凹下去了,趕緊回儀元殿歇息吧。”皇後好言勸慰道:“皇上的眼睛都凹下去了,趕緊回儀元殿歇息吧。
玄淩略點了點頭,“皇後費心了,朕在陪陪嬛嬛。”
我隻無聲地啜泣著,啜泣著。()秋暖,卻似有無限的淒楚荒涼迫人而來,無窮無盡的傷心哽在喉間,恨不能盡情一吐吐,我隻是啜泣不已。
溫實初端著一碗湯藥越()進來,“娘娘該服藥了。“
我痛悔難言一手揮開他的湯藥,“砰“聲,漆黑的藥汁潑了滿地狼藉,我怔怔地垂淚,“是我不好,沒能保住孩子“
溫實初靜靜負手而立,“娘娘,那一盅酒並不能傷了胎氣,那晚的宴飲也不會傷害娘娘的玉體,娘娘忘了腹中的胎動嗎?胎氣正常,孩子十分健壯,怎會經不起一杯酒一場宴飲?”溫實初十分痛惜,“當時娘娘腹痛隻是正常的胎動,胎氣激蕩才會有些疼痛,很快就會過去,娘娘怎可痛昏了頭大力捶擊腹部,以至胎氣大洞,孩子滑胎而死。”
我驚愕無比,仿佛有雷電在頭上一個一個炸開,我攸然抬起頭來,死盯著溫實初“怎會,本宮隻是疼痛難耐,而後昏厥過去,醒來後便已沒有了孩子。”我神色懵懂而驚痛,“皇上,臣妾的孩子怎麽會是被捶落的?’”
溫實初大驚道:“皇上,臣不敢妄言,娘娘的腹部確有遭重擊的跡象,太醫院太醫皆可查證,而且娘娘腹中的孩子一向健康,皇上也經常聽見孩子的胎動,若非遭受重擊,孩子怎會滑胎?”
玄淩一語不發,他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似山雨欲來前陰沉的天色,他的手緊緊地握在身後,握成一個發白的拳頭,“是誰,當時是誰陪在淑妃身邊?”
槿汐連忙跪下道“奴婢離開去請太醫前,是皇後娘娘陪在淑妃娘娘身邊,至於後來女婢回來時,已有許多人陪在娘娘身邊。”
德妃麵色青白交加。十分不安,“臣妾本沒有喝醉,想找朧月一同回宮,誰知朧月竟站在淑妃殿外發呆,臣妾想去帶她走,恰巧皇後出來找人幫忙,說淑妃痛昏過去了。”
玄淩沉著臉又問了一遍“那麽當時誰在淑妃身邊?”
德妃一怔,不假思索道“臣妾看見時隻有皇後。”
“槿汐離開後你看到皇後時應該時隔不久,都隻有皇後一個人嗎?”玄淩口中問詢,目光卻在皇後麵上陰晴不定地逡巡。
“的確隻有臣妾,“皇後麵容沉靜如常,朗聲道“那又如何,臣妾也不知淑妃為何會捶傷自己失去孩子。”
德妃稍稍思量,不覺疑雲頓感生,“可當時皇後您明明告訴臣妾,淑妃已經痛暈過去,又怎麽會再捶自已的腹部?”
皇後亦百思不得其解,然而玄淩的目光如劍,並不肯從她麵上撤去,皇後隻得坦然道:“臣妾當時地隻有留下照顧淑妃,但無論如何,若此事涉及臣妾,都是有人蓄意陷害臣妾。”
“皇後辛苦。”玄淩淡淡道:“隻是皇後為何不叫人一同照顧淑妃?”
皇後一怔,“淑妃痛得位住臣妾的手連連呼痛,臣妾實在無法分身。”
“是嗎?”玄淩問:“淑妃隻是痛得拉住皇後的手,並不曾掩住皇後的口。”
皇後麵上的血色漸漸褪去,紫金鳳冠晶光閃耀,越發照得她麵如白紙,“皇上是懷疑臣妾?”
“朕不想懷疑皇後。可是皇後能告訴朕麽,是誰捶落了淑妃腹中的胎兒?”
皇後踉蹌了一步,笑得悲苦而自矜,她沉呤片刻,思索者道:“或許淑妃的胎象本就有異,否則怎會那晚突然大痛?”
“朕日日陪著淑妃,時常感覺淑妃腹中胎動,胎象怎會有異?”他想一想,“溫實初,把你素日給淑妃開的藥方拿來。”
溫實初轉身離去,片刻拿來一疊藥方,“皇後請過目。”
玄淩蹙眉道:“皇後亦懂得醫術,不必勞煩太醫就能看懂。“
藥方上麵,黃芪、白術、阿膠、當參、鹿角霜,每一味都是安胎補氣的藥材,並無異樣。
皇後尋不出蛛絲馬跡,她似是自言自語:或許,是淑妃在昏厥中自已不小心捶到腹部?
玄淩連聲冷笑,笑到眼角有淚珠湧出,他清晰的麵龐上滿是勃然怒意,“皇後覺得能夠自圓其說嗎?”
皇後的麵色清冷而剛毅,她一揮雲袖,不複素日溫和慈祥,傲然而立,“臣妾有何理由要害淑妃?這些年臣妾調度後宮,皇上可曾見臣妾蓄意害過誰?
貴妃輕輕屏息,聲音清越似碎冰玲瓏“此刻並未說皇後害過別人,皇後勿要多心。”
皇後神色稍稍鬆弛,“多謝貴妃直言”
“皇後誇獎”不過一瞬,貴妃的話已追到耳邊,“可是淑妃已有一子二女,又有義子四殿下已經寵冠後宮,手執協理後宮大權,若淑妃再產下一子,誰會最受威脅,權柄動搖?”
玄淩深深吸一口氣,呼出無限失望與鄙夷,“果然。”
()已,“貴妃,你向來與世無爭,為何要害本宮!”
“不是貴妃要害你”,玄淩冷然道:“皇後不解釋清楚,這就是所有人的疑惑。”
不了她此時失去血色的麵龐,“臣妾有一言不得不進,“皇後霍然抬頭,看著一味低頭飲泣的我,語義森森:“唐高宗年間,昭儀武媚娘得寵,為除王皇後,武媚娘親手扼殺尚在繈褓中的女嬰然後離去,隨後王皇後到來看望孩子,卻為發現女嬰已死邊離開,武媚娘向唐高宗哭訴女兒被王皇後扼死,當時看望女嬰時隻有王皇後一人,王皇後百口莫辯,終於被殺。臣妾今日情狀,恰如當年王皇後!”
我並未動怒,隻森森地笑著,寂靜中聽來,極像悲哭,“臣妾是武媚娘,親手殺子?”
我冷笑:“皇後好無辜!是皇後親自告訴眾人,臣妾痛昏過去,臣妾如何能在昏厥中捶殺孩子?”
有須臾的沉靜,我與她怒目相對,彼此眼中皆是噬人的恨意與狠辣。對峙多年,彼此刀光鋒刀具已施展,我與她之間,今朝比得有個了斷。
“哇”地一聲,有孩子的大哭打破死寂的沉默。眾人循聲望去,是一直躲在德妃身後的朧月,小小的朧月,縮在紫檀高架的花架地下,死死抓住德妃的裙角,哭喊著道:“我什麽也看不見!什麽也看不見了!”
玄淩素來最疼朧月,見她哭的扯心撕肺,忙一把把她抱在懷中,柔聲哄到:“綰綰,你看見什麽?快告訴父皇!父皇在這裏,別怕別怕!”
朧月隻是一徑地大哭,淚眼迷蒙中,有無限淒惶與冷清從我與皇後麵上刮過。玄淩再三詢問,她隻是拚命膩在玄淩身上,往他臂彎裏躲。
皇後聽得一線生機,伸著手極力哄道:“朧月,告訴母後,你看見什麽?”
記憶千瘡百孔的縫隙間,我猛然憶起,那一日,殿門未完全關上,小小的朧月就站在門外!
她看見了什麽?
朧月自小在德妃膝下長成,與皇後相處的時日比我多的多!而且,這孩子自小不與我親近。
宛若在朧月被人從頭頂塞入無數冰屑,那蝕骨寒意細碎而迅疾地蔓延到四肢百骸之中。
所有人都怔怔地看著朧月,她似受了極大地嚇唬,猛地推開皇後伸出欲抱的手臂,高聲尖叫起來,“母後去打淑妃母妃的肚子!她在打淑妃母妃的肚子!”
德妃唬的花容失色,趕緊抱住高聲喊叫滿頭大汗的的朧月,已經跺足喊:“快拿安神湯來來!快拿安神湯來!”
皇後高聲冷笑,指著我到:“是你教她的!是不是?”
玄淩盛怒之下抬手將皇後的手一推,有反手一揮,生生將她推開尺許,“朧月隻是八歲的孩子,她能撒謊麽!何況她自那夜起便沒和淑妃說過話,她自小不是淑妃撫養,誰能教她!”玄淩眉心預緊,眼眸暗沉極是動怒,“皇後,舉頭三尺有神明,你還有何話說!”
皇後麵如死灰:“臣妾早說過,此事臣妾便如王皇後,墜入陷阱百口莫辯!”
第十九章 芳歲歸人嗟轉蓬
這一年的秋冬,逐漸冷寂寒風被如沸如騰的流言沾染著帶上了()的溫意,那是含著脂粉香氣的口舌之間的刀光劍影,仿佛每一陣風過,都能聽見遙遙被風吹來的關於後位的種種揣測與猜度。出身高貴備受恩寵的胡蘊容亦被眾人推向雲端,暗自揣度她飛鳳淩雲的預兆。
為平息眾人對後位的揣測,胡蘊容也曾將玉璧拿出來給眾人觀賞,希望借此平息流言,“此壁上所雕繪的圖案乃是東方發明神鳥,意指本宮福氣至多登臨貴妃之位,實在與後位無關。”
春嬪捧在手心細細欣賞,極是虔誠,“娘娘說笑了,嬪妾所看到的確是鳳凰,而非發明神鳥,鳳主女中極貴,娘娘的福分怎會隻是貴妃之位?”
春嬪一語驚人,韻貴嬪忙忙湊上去看,驚異道:“果真呢,誰說是發明神鳥,的的確確的鳳凰。”她問,“娘娘聽誰說這玉璧上的是發明神鳥?”
蘊容亦吃驚,忙道:“是本宮幼時所識的一位道士,他言此時東方發明神鳥,主人間極貴。”
“老道士糊塗了吧,即是人間極貴,又怎會隻是一隻發明神鳥可比,必定是他老眼昏花看錯了,是鳳凰無疑。”韻貴嬪似有不屑。
春嬪忙去捏她的嘴,道:“道家仙風道骨,說話極有深意,怎會老眼昏花滿嘴胡言?夫人幼時那是純元皇後位主中宮之時,中宮鳳凰有主,夫人的玉璧隻能是被說成是發明神鳥,可是那位先師定然十分靈驗,曉得娘娘來日富貴,所以也說主人間極貴,至於前言後語自相矛盾,那是不可亂泄天象之意。等純元皇後仙逝,貴妃即位中宮,如今中宮動搖,隻怕廢後之後,便主人間極貴,那發明神鳥也成鳳凰一般尊貴了。”
眾人半信半疑,然而那玉璧上的圖案卻是越看越像鳳凰無疑,不由有些信服。“春嬪出身王府,的確有些見識,“蘊容亦含笑,“春嬪的話像是有些道理。”
春嬪微微得意,“嬪妾在王府時,也常見岐山王與道家先師說話,那些先師有時說話前言不搭後語,可等時日久了,竟確實都有應驗,可見是咱們凡俗之人見識淺薄罷了,那些話原是有道行的人才懂的。”
花宜將這些言論一五一十告訴我時,我正在佛前虔誠地染上一縷青煙,紀念我慘死腹中未能見世的胎兒。修長的手指點燃一卷檀香,手腕上的珊瑚紅鐲順勢滑落袖中,我用清水浣淨雙手,方才出聲道:“花宜,你在民間時未曾聽見麻雀飛上枝頭變鳳凰嗎?麻雀都能變,何況是發明神鳥,太輕而易舉了。”
花宜拖著腮道:“奴婢隻是不服韻貴嬪罷了,皇後得勢時跟著皇後,如今皇後一失勢她便馬不停蹄地去奉承莊敏夫人。”
槿夕恰巧換了奉在香爐上的時新水果,聞言不覺笑出聲來,指著窗外凜凜寒風中隨風搖動的牆頭衰草說倒:“沒有這樣的人,何來牆頭草兩邊倒之說?”
花宜忍不住噗嗤笑出聲來,不再言語。
皇後禁足之後,一向往昭陽殿往來勤快的榮嬪也安靜了不少。這一日,慶貴嬪周佩來請安時笑言,“當年瞧她策馬闖入明苑也是個有膽量的人,如今皇後被禁足,她也一聲不吭,“
周佩言語間不免有些得色,榮嬪得寵之後玄淩不免將她冷落幾分。如今榮嬪安分了,周佩在玄淩麵前侍奉的日子愈多,不覺有些春風得意。我打量她幾眼,柔儀店中暖陽如春,她脫去了大裳,隻穿著色彩豐饒的刺()金棠色()層色澤明豔的絹羅紗衣,一層粉一層紫,恰似彩虹雙色,格外妖嬈。一枚赤金雲頭合釵從輕挽的烏色迎春髻中斜飛而出,垂下數串長長的紅寶珠珞,雲鬢上珠翠玉環錚錚,映著眉心金上色鵝黃,更皎潔明亮。所謂深宮華裳貴婦,因著帝王寵愛,才能容光滿京華。
我微微含笑,雙手附在裙的雙耳同心白玉蓮花佩上,溫然叮囑,“得意也好失意也好,不驕不矜安分度日才能恩寵長遠。皇上也不喜歡惹事生非的人。”
周佩溫順地答應了,眉眼低垂,似乎若有所思片刻,她又笑生雙“娘娘該更衣了,今晚的合宮夜宴,聽聞幾位王爺也要入宮呢。
今夜,是新年後的元宵家宴呢。我轉首向窗外,看著鉛雲低垂的暗沉天空,輕輕道“好像要下雪了呢,若靜妃進宮可要格外小心些。
周佩聞言輕笑:“是啊,算起來靜妃也快到產期了呢!”
元宵之夜,紫奧城內一片熱鬧歡騰,飛簷卷翹,寶瓦琉璃,深宮重苑,金環玉(),無數明燈閃耀如星子璀璨,重重宮苑燈火通明,似銀河()錦綢,連空氣裏都漂浮著氤氳溫熱的歡喜之氣。
一年一度的元宵佳節,為求吉祥圓滿之意,宮中妃嬪上至貴妃,下至更衣宮人,無不精心打扮,花團錦簇,錦緞綾羅堆積如雲霞虹彩,金玉珠翠的光芒輝閃,盛世浮華,傾人欲醉。宮人們魚貫而入,在妃嬪親貴麵前奉上琳琅滿目的珍味佳肴,瓊漿玉露,歌舞升平,喜樂如海,整個重華殿被繁華浸染得淋漓盡致。
殿內奉養著數盆淩波水仙與寶珠山茶,白似春雪,紅若(),被暖氣一熏,欣欣向榮的花朵愈加香氣撲鼻,沁人心肺。殿中開的最盛的一盆寶珠山茶下,正坐著清河王夫婦。玉隱與靜嫻一左一右坐在玄清兩側,他是盛世華章下風采出眾的男子,她們是陪伴在他身邊的溫柔美貌的側妃,遠遠望去,恰如一花兩枝,無比妖嬈。彼時靜嫻已近臨產之期,肚腹隆然,一身茜素紅牡丹曉月宮裝襯的膚白勝雪的她略見()衣的玉隱則不免顯得有些清瘦寥落。每每有侍女奉上佳肴美酒,在兩妃之間都先恭敬地奉與有孕的靜嫻。我微微心涼,玉隱與靜嫻在清河王府中的地位可想而知,以玉隱的心性,日子必定過的不好。
我正凝神,懷中的予涵已經悄悄在我耳邊道:“靜嫻嬸母更漂亮了呢。”得意與失意,連孩子都能分辨,何況宮中慣會跟紅頂白之人呢。我輕輕撫摸予涵的臉頰,道:“二姨母今日也很漂亮。”
予涵“咯”得一笑,滿是稚氣道:“嬸母笑得好看,姨母很少笑呢”他倏地從我膝上滑下,笑著跑到靜嫻身邊,拉著她的手笑個不停,又伸手好奇地去摸靜嫻的肚子。
玄淩看的有趣,笑著附在我耳邊悄悄道:“予涵還小就這樣喜歡尤氏的孩子,怕是有緣呢”
步搖上垂下的珠絡涼涼地打在滾燙的耳邊,我淡淡笑道:“堂兄弟,自然是有緣的。”語音未落,隻聽“錚錚”()之聲亂耳,循聲望去,卻見予涵好奇地撥弄樂師手中一把(),自得其樂。小心傷了手,玄清抱了予涵在懷中,仔細去查看。但見無恙,方微笑道,你若喜歡箜篌,讓樂師彈給你聽。
靜嫻含了恬靜的微笑,伸手把予涵小小的手合在自己溫暖柔軟的掌心,涵兒若喜歡,姨母奏箜篌給你聽好不好。
予涵孩子心性,更兼喜歡靜嫻,連連拍手稱好。
靜嫻翩然起身,茜素紅長裙被身形帶動,輕揚如彤雲翩翩,映著她如十五圓月一般圓潤皎潔的麵龐,別有一番明澈澄靜之美。
她左手托著弦黑漆鑲金花箜篌,手指輕攏慢撚,身後樂技環殿而坐。琵琶四人,月琴二人,古箏二人。笙簫個一人。她舒廣袖,低眉擎弦,旋律緩緩揚起。樂聲旋即跟上。弦歌初起,隻覺得清綿綿一派皓月當空柔輝千裏的靜謐景象。一弦低低,宛若夜風下徐徐開出一支玉蘭,花萼輕張,夜露微涼,獨秀與靜謐月光之下。時而眾弦齊撥。仿佛春風暖洋洋拂麵,一夜東風急,催開姹紫嫣紅,滿園春色、。似還能聽見鳥鳴啾啾,鶯歌燕舞。奏了許久,聲音漸沉,急急有肅殺之意。冷雨瀟瀟,寒涼刺骨,百花殺盡,春殘顏色老。如此低回數次,連聽著之心也不免沉沉下墜,無限寂寥。待眾弦次第音起之時,春日的暖陽再度清冽起來,那一支玉蘭獨秀陽光之下,風姿嫣然。一席之人如深嗅出香爐中逸出的淡淡甜靜百合香。皆心馳神醉,滿心安慰。不意春殘後還有此花開不敗之景。一縷寶珠山茶的暖香幽幽蕩漾心扉間。呼吸時隻覺甘甜寧靜,箜篌聲何時停頓竟無知無覺,唯聽古箏斷斷續續。月琴回聲柔靡,方知一曲已畢。而心神獨自漂浮在雲端。
靜嫻費力欠身,花燭光焰被歌女翻飛的衣風帶的忽明忽暗,唯覺明豔月光下,她神態安寧而滿足,雙眸盈盈望向玄清。容貌柔美,勝於往昔所見。
玄清輕輕頷首,比之從前又精進了少許。我已叮囑過你,平時多養胎,勿要隻惦記著箜篌技藝。
靜嫻有雙頰微紅,妾身知道王爺喜歡聽,練習了幾曲不算費力。她低頭撫了撫高高隆起的腹部,婉約笑道,孩子似乎也喜歡聽呢。
玄清目光柔和看向她的腹部,溫和道,你也累了,坐下歇息吧。
靜嫻溫柔一笑,看向一旁的玉隱道,姐姐讓一讓吧。
玉隱一直握著白璧發怔,驀然警覺自己的位子擋住了靜嫻的路,隻得起身相讓。靜妃小心,玉隱的聲音低低無力,旋即被歌舞樂聲淹沒,絲毫不聞。
酒食飽腹,宮人們一一奉上甜點,皆是妃嬪們的素日所愛,貴妃的金絲燕窩,德妃的櫻桃酒釀,雲容的紅棗血燕,我與予涵皆是平素養身所飲的旋覆花湯。
漢張仲景《金匱要略》中記載,“旋覆花湯”是旋覆花,蜜糖,新絳煮成,主治肝髒氣血鬱滯,不唯香味清,亦有所益也。眉莊在世時,溫實初亦常用此湯為她調理身體,德妃一見,不覺輕輕歎(?實在不認得)道:“一見這湯,不覺想起惠儀貴妃在世時候的情景,淑妃真是有心。”
我輕輕舀動花湯,撫摸著予潤頭頂柔軟的頭發,“予潤還小些,等他長大我也會叮囑他,多吃些生母喜愛的東西。”我停一停笑道:“姐姐不習慣這個味道,否則吃慣了,養身是極好的。”
德妃輕笑,“溫太醫的醫術咱們難道還信不過嘛?”
我正要飲下,忽見予涵躲在盤龍金柱後頭不肯出來,連忙招手喚他,“涵兒,怎麽躲在那裏?”
平娘急的鼻尖沁出汗來,苦笑道:“殿下調皮,不肯喝湯呢。”
予涵從柱子後麵探出半個頭出,吐著舌頭道:“兒臣不喝,那湯喝絮了,兒臣不喜歡。”
平娘哄著道“殿下快喝吧,涼了喝傷胃呢。”
予涵一徑搖著頭不肯,在柱子後繞幾圈,平娘急得手忙腳亂,一疊聲地喚著“小祖宗。”予涵淘氣,予潤看得歡喜,也瞪大了烏溜的眼珠目不轉睛,嘴裏“咯咯”直笑,妃嬪亦看得有趣,唯獨一直坐在春嬪一語不發的榮嬪亦和予潤一般目不轉睛,麵色青白如她身上一襲青色綴石榴紅芍藥暗紋宮裝。
予涵一徑調皮,殿內溫暖,不覺額頭沁出晶亮汗珠。靜嫻遙遙向他招手笑,“嬸母喂你可好。”
予涵今日最喜歡靜嫻,一下飛撲到她身邊,嚷著道:“我要嬸母喂,我要嬸母喂。”
靜嫻握著絹子輕柔為予涵拭去汗珠,一壁柔聲叮屬道:“跑那麽快摔著了你可怎麽辦?你坐嬸母旁邊吧。”
予涵極聽話,忙端端正正坐好了,牽住了靜嫻了裙笑容滿麵看著她。靜嫻從平娘手中接過青花白玉盞,用赤金小勺舀起微微金黃的湯汁,輕輕吹了又吹,她神色柔和,似還有些不放心的樣子,舀了一勺含在口中試著,覺得不甚滿意,又舀起一勺細細吹了才喂到予涵唇旁。“涵兒,可以喝了。”她含笑說出,話未完,她眉心一蹙,似是極痛楚的樣子,唇角一徑流下了暗紅色的血沫,一滴滴融進她茜素紅的宮裝之中,轉瞬不見。
予涵嚇得麵無人色,一把抓住她的手愣愣大哭,“嬸母!嬸母!你怎麽樣啦?”
靜嫻說不出話來,口中一品一口嘔出血沫來,麵孔蒼白而僵直,身子軟軟地向玄清懷中倒去,手中的白玉盞倏然滑落。玄清尚不知發生何事,急得麵色鐵青,一把抱住靜嫻,喝問(後缺)
第二十章 千裏佳期難再同
太醫諸位原是守在殿外的,聽得動靜飛身便趕進來,玄清來不及將靜嫻送往安靜的地方,隻好暫時安置在重華殿後殿。事出突然,一應嬪妃宮人都被我要求留在重華殿中不許亂動,為避嫌疑,我與貴妃留在重華殿中照應事宜,德妃入內看顧靜嫻。玄淩麵色陰沉不定坐在禦座之上,嬪妃們麵麵相覷,更是不動也不敢動。原本歌舞繁華的在殿中暫能鴉雀無聲,直如死寂一般陰沉。
衛臨轉身出來,麵色憂懼,回稟道:“回稟皇上,靜紀是因為服食含有鶴頂紅劇毒的食物才會毒發驚動胎氣而胎氣破了羊水見紅,幸好她食入不多,諸位太醫一齊救治,尚有力氣產子。”
“鶴頂紅!”玄淩神色一變,厲聲問道:“宮宴之上何來鶴頂紅?”
話音剛落,己有內監取過銀針探試靜嫻方才所食的種種食物。銀針依舊雪亮,可見她的食物並無異樣。衛臨問道:“靜妃最後所食是什麽?”
有宮女指著一盤熏肘花小肚怯怯道:“是這個。”
我心中驚動,舉目一掃她岸上的飲食,己然明白過來,指著灑落在地的白玉盞道:“靜妃服食過涵兒的旋覆花湯。”
衛臨不敢怠慢,徑自取過銀針往己經灑去半碗的花湯中一探,雪亮的銀針才探入湯汁,頃刻之間變得烏黑,那如漆如墨的顏色刺得我心頭發痛,我指一指自己桌上尚未喝過的旋覆花湯齒根微微發冷:“再探這碗。”
衛臨知我意,換過一根銀針再度探入,銀針亦在頃刻間變得漆黑如夜空。我神色大變,望向玄淩:“皇上,有人要殺臣妾和涵兒,連累了靜妃。”
驚魂未定的涵兒被我牢牢抱在懷中,玄淩用力摟過我與涵兒,沉聲道:“朕在這裏。”
未止歇的,靜嫻撕心裂肺的痛呼斷續地一聲接著一聲,似撕裂了黑暗不見五指的夜色。玄清麵色蒼白如紙,倏然抑起頭來,目色如電:“是誰?誰要害她?”
玉隱緊緊攥住玄清雙手,安撫住他一楞一愣泛白暴起的指節:“王爺,太醫還在救治靜妃和孩子,您別過於擔心。”她目光冰涼涼從眾人麵上刮過:“誰要害人,皇上都不會輕饒!有皇上在呢。”
玄淩的聲音聽起寒冷如冰:“給朕立即查,這些髒東西怎麽會進淑妃和涵兒的飲食裏。”
慎刑司最擅查這些事,因為玄淩的嚴令,所以格外雷厲風行。殿中靜靜的,過於寂靜的等待格外悠長,簌簌的,競能聽見殿外有雪子撲落的聲音,是下雪了呢。
眾人皆束手茫然,或立或坐,連大氣也不敢出。大約兩盞茶的時間,李長己經執了拂塵來稟報:“皇上,飯後甜食皆由禦膳房做了由宮人送來,送淑妃和三殿下的甜湯的宮女說到,隻在路上遇見出去更衣的榮嬪小主,榮嬪小主還打開蓋子問過是什麽東西,除此之外再無旁人。”
玄淩的麵隱隱透出青色,似由春日裏草葉蔥蘢的顏色:“榮嬪!”他低低喝道:“你過來。”
眾人目光所及之處,榮嬪一襲青色華裳,端起麵前一盞酒杯,盈盈曼步上前,她三寸多長的指甲塗著明紅的蔻丹,映在琥珀酒杯上美得奪目驚心。她笑盈盈捧了酒盞款步至玄淩麵前,指甲不經意在金黃色的酒液中劃過:“皇上不要動氣,臣妾先敬皇上一杯,再作解釋如何?”
玄淩冷眼看著她嫵媚神色,隻是默不作聲。榮嬪舉起酒杯良久,神色漸漸僵硬,眼中閃過一絲無奈與絕望,終於收回伸出許久的手。她纖細的手指覆於杯口之上,手指微微一顫,舉杯,“砰啷”一聲脆聲,酒杯落在漫地金磚上粉身碎骨。玄清反手抓住宋嬪的手,灩嬪上前幾步,用力掰開她蜷曲的手掌,蔻丹指甲之下,赫然尚有沒有化去的褐色粉末。
玄淩勃然大怒,狠狠一掌劈在榮嬪麵上:“為什麽?要害淑妃?”
“為什麽?”她掙紮不得,冷笑道:“皇上不是一向很清楚嗎?”
玄淩神色冷峻,隻一雙眼底似燃著兩簇幽暗火苗,突突跳著:“朕容你至今寵渥有加,你還放不下嗎?”
我怒火中燒,滿腔滿壁燒得要灰飛煙滅一般,我喚過小允子,聲音清冷如罡風:“她要畏罪自盡由得她,你去給本宮掘了慕容世蘭的墓,將慕容氏族人鞭屍焚骨。”
“甄嬛你敢!”額上青筋幾次迸裂,她無法遏製的怒氣,向我厲聲呼喝。
“本宮為什麽不敢?”我停一停:“本宮喚你赤芍好還是慕容世芍?”
她漠然抬眼:“你早就知道了?”
“慕容家四女,慕容世蘭入宮,一姐一妹都己出閣嫁於官宦子弟。唯有四小姐年幼尚未出閣,四女之中,慕容世蘭與幼妹世芍一母同胞,憐之甚篤,因小妹名字中有個芍字,所以她愛極芍藥。慕容家敗落之時,這位四小姐還年幼,不必隨家中成年女眷為官妓,依例沒入永巷終身為奴。算算年紀這位四小姐若還活著和榮嬪你的年紀倒也相仿。不知你昔日在宮中服侍時可曾見過她?可憐豪門千金,一朝淪為奴,供人驅役,想想也很可憐。”
“你不必假惺惺!”她對我嗤之以鼻。
“本宮從前都不願假惺惺!所以本宮一直不想遷怒於你,可你為了她們要本宮和涵兒的命,本宮就要掘墓鞭屍,無需惺惺作態!”我轉眸看著玄淩:“皇上優容赤芍到今日,就是為了要置臣妾與涵兒於死地嗎?狼子野心,便是如此!”
“她是慕容氏的人?”貞妃似玉容顏驚得毫無顏色,驚懼不定道:“今日赤芍隻是為慕容氏遷怒淑妃,若是來日遷怒到皇上身上該如何是好?皇上赤芍斷斷留不得了!”
物傷其類,唇亡齒寒,貞妃不由緊緊摟住自己的予沛,以護雛的姿態牢牢對抗著赤芍冷漠的容顏。
赤芍盈盈拾裙拜倒:“即使知道二姐對皇上的心意,臣妝也不願傷了皇上。多年來,多謝皇上眷顧。可二姐被甄嬛逼死,慕容氏敗於甄氏之手,臣妾不能不能不報家仇!”
我冷笑:“你被人欺騙多年,真以為慕容世蘭是死於我手嗎?”
玄淩轉過臉去,陰晴未定的神色照映著無數流年美眷在他腦海中浮蕩的波瀾。須叟,他又恢複冷寂的神情,緊緊擁住我和涵兒,吩咐道:“賜死榮嬪。”
她低低一笑,神色淒豔,若綻放的一朵豔色芍藥:“臣妾早知有這一日,隻是不知道是皇上親口賜死臣妾。”
“赤芍,當年也是朕親自下旨賜死世蘭。”玄淩緩緩吸一口氣:“朕一直想知道,如果你可以這樣陪著朕,代替世蘭陪著朕,真的,也很好。”
赤芍怒目向我,神色淒厲而猙獰,似淩亂在疾風中的一縷花魂:“臣妾知道,是甄嬛挑唆皇上殺了二姐。”
“頑固不化!即使你己種情皇上,也無需如此遷怒淑妃!”貴妃揚一揚臉,李長會意,示意侍衛將赤芍拖走。
似乎有什麽“喀嗒”響了一聲,低頭看去,原來四雙折斷了的染了鮮紅丹蔻的指甲從榮嬪掌心落下,她拚盡了全身的力氣,似一頭凶猛困獸,向我張牙舞爪道:“甄嬛,你一定會有報應。”
這無法消彌的恨意,是榮嬪留在世間唯一的東西。
會有報應嗎?我置之不理。
我隻緊緊抱住懷中身體溫熱的予涵,他是我性命骨血,也是他的,拚盡此身,我也不能讓我孩子受到一點點傷害。
我的心恰像是這冰冷的數九寒天,淒冷蕭瑟。轉眸,正對上他關懷而悲憐的目光,些許滄桑之意便如流水一般,從心間漫生而出。
我隻要護著我們的孩子,而從不知情的他從此也要守護著他與靜嫻的孩子。
隻是我慶幸,今日的一番驚心動魄,殺機畢現,他是陪伴在我身邊的。
寶鼎香煙,輕緩吐出百合香乳白的煙霧,隨著撲入室的幾縷寒風,嫋娜如絮彌在華殿之中。
人的性命,何嚐不是如這輕煙一般,說散,便散了。
心思的迷茫散失間,隱隱聽得極細極細的一縷兒啼之聲響起,似一縷陽光豁然照開滿心迷茫深重,玄淩扶住我肩膀的手微微一緊,轉首道:“可是生了?”
產婆手上尚有未洗淨的血腥,抱出繈褓中一個孩兒來,歡天喜地的道:“恭喜王爺,是位小王子呢。”
我抬頭正對上他初為人父的歡喜笑容,我滿心酸澀,如生吞了一枚未成熟的橘子一般,連舌頭也麻木了。麻木之餘,不覺也有一縷碎裂般的歡喜,我撐出得體的笑容,靜靜道:“恭喜王爺!”
他欣慰的笑意裏漫出一絲苦澀和悵然,注視我道:“多謝淑妃。”他抱著孩子的姿勢小心翼翼的帶著些手足無措。
我忽然想起,涵兒和靈犀在繈褓中時,竟沒有福氣得他抱一抱。
玄清轉首問道:“靜妃還好嗎?”
產婆滿麵堆笑:“還好,隻是累得慌,人都脫力了。”產婆笑嗬嗬道:“王爺以後可要好好疼王妃,王妃生的很辛苦呢。”
玄清微微頷首:“我知道。”
他停一停又糾正:“靜妃不是王妃。”
產婆陪笑道:“都是一樣的,是小王子的生母呢。”
孩子初到人間隻是一味啼哭,哭得低低的,像幽幽抵在心間的一肪細針,叫人心疼而慌亂。玉隱一手摸在玄清臂彎旁邊,貪婪地看著孩子的相貌,不由自主的露出豔羨之色,格外淒楚。
恰好有宮人往後殿端了參湯去,一直插不上手的玉隱伸手接過道:“靜妃怕是睡著,閑雜人等不要進去,我端進去就是了。”
玫瑰紫的裙裾一旋,似開出一朵開到荼靡的花,極盡豔麗。她翩然轉進幾殿,過了一盞茶時分,端了空了的碗盞出來,交予宮人:“靜妃喝完了。”她像玄清盈盈一笑:“參湯可以吊氣安神,靜妃很快就會好的。”
玄清頷首,低頭又去哄孩子,神情專注。玉隱一個失神,手中一滑,碗盞己經落在地上砸的粉碎,玄淩似是覺得不祥,不悅地:“嗯?”了一聲,接盞的宮人嚇得魂飛魂散,即刻跪下哀求道:“隱妃饒命,皇上饒命,奴婢不是故意的。”李長何待機警,笑容滿麵道:“碎碎平安,歲歲平安!這麽一摔小王子定會福澤綿延,歲歲平安如意呢。”
玄清素來溫和,亦不以為意,隻含笑接納了李長的祝福。李長見玄清也未過問,忙使了個眼色,那宮人趕緊將殘渣掃走。玉隱微微鬆了口氣,麵色恢複紅潤,行至玄清身邊,熟稔地抱起孩子,笑吟吟道:“王爺抱的不妥當,所以孩子一直哭呢,應該將他的頭稍稍抬起才是。”
產婆笑著奉承道:“隱妃尚未生下貴子,可是很有做母親的樣子了呢。”
玄清亦讚:“你幫淑妃撫育過孩子,靜嫻以後帶著孩子,你要多多照指才是。”
玉隱微微一怔,很快笑道:“那是自然的。”
眾人正圍著孩子,我聽見內殿低低一聲驚呼,很快又如淹沒水中一般無聲無息,不覺轉頭。簾帷一揚,正見衛臨神色慌張從內殿走出,不覺問:“好端端的可是怎麽了?”
衛臨“撲通”一聲跪下,頹然道:“靜妃產後毒發,剛剛過世了。”
夜空有新雪飄下,潔白的雪花被凜冽的風吹的身不由己,當空亂舞,偶爾有飛落進窗內的,不過一瞬間變瑟瑟的化為一料料冰涼的水珠。生死無常亦不過是一瞬間的事。仿佛有雪珠融進玄清溫潤的眼眸,漸漸濕潤,漫成冰涼淚意。玉隱啜泣著,抱著懷中幼子,亦低低哭出聲來。
第二十一章 久行月影愁迷夢
雪連綿無盡的下著,自元宵節夜宴到今日,綿延半月。日日都有雪子紛紛潮濕而黏膩。
因在新年的喜慶中,尤靜嫻的喪事便在這樣的陰寒天氣變得簡單而極盡哀悼之情,新喪的白色融在漫天素色冰雪之中,猶叫人覺得心涼傷感。
我心生感歎,亦不免憐惜。長久的等待與仰慕之後,嫁入清河王府不足兩年的靜嫻撒手而去,生命脆弱的仿佛被陽光一蒸便即可化去的一片春雪。
窗外,紛紛揚揚的六棱雪花旋舞著輕盈落下,漫下無窮無盡的寒冷與陰沉。我伸手用黃銅挑子戳一戳暖爐的火勢大小,順手扔了幾片青翠竹葉進去,葉片觸到暗紅的爐火發出“呲呲”輕聲,隨即焚出一縷竹葉的清香。
秋香色團福錦簾垂得嚴嚴實實,忽而被掀起半邊,外頭小允子的聲音隨著冷風一同灌入入,“隱妃來了。”
我依舊端坐著,披了一件常春藤雪羅長衣在肩上,短發鬆鬆的用銀鏈綴蝴蝶抹額勒了,隻懷抱紫金浮雕手爐慢慢擺弄著,等著玉隱進來。
雪路難行,她裏裹著一件厚實的雪狐鑲邊青紅染金舍利皮鶴氅,銀灰的狐毛尖端還有融化的雪珠,亮晶晶的,一顆一顆,似水晶珠似的。
花宜上前服侍她脫下鶴氅,但見他懷裏穿著一件素色的銀青襖兒,白綾細折裙,懷中抱著個小人兒在衣服裏露出一張粉白嘟嘟的小臉來,兀自沉睡。
我也不起身,隻淡淡道:“方才見你掀了簾子進來,還以為是昭君出塞歸來了。”
玉隱明白我語中所指,勉強笑道:“昭君出塞是大紅披紅,我不過是青紅撚金衣裳,終究是新年裏來拜見太後,穿得太素讓她老人家也忌諱。”
“你很懂得體察人心。”我指著青梨木座兒讓她坐了,問道:“太後她老人家怎麽說?”
她微微露出一絲笑意,低手整一整孩子的繈褓,“太後說,讓我先照顧著孩子,定要把他當成親生孩子疼愛。”她想一想,把孩子換到我眼前,笑盈盈道:“王爺已經給孩子取了名字,叫予澈。”她喜孜孜道:“父親名清,孩子名澈,長姐說好不好聽?”
“很好聽”我伸手撫摩孩子熟睡中粉嫩的臉龐,“終究他是尤靜嫻的孩子,以後你扶養這個孩子,每天看著他的臉,想到他流著靜嫻的血,你便不怕嗎?”
“怕?怕什麽?”玉隱一愕,旋即淡淡笑道:“以後他心裏隻有我一個母親,我會好好疼他,他也會孝順我。我有什麽可怕的?”語畢,她疼愛地吻一吻孩子的額頭,渾然是一個慈愛和順的母親。
紅羅炭“畢剝畢剝”地燒著,偶爾揚起一星半點火星,那微弱的聲音襯得殿裏更加靜如積極積水,連窗外落著雪的綿綿聲響亦清晰可聞。
我的聲音雖輕,卻一字一字清晰如雪地碾痕,“人人皆知尤靜嫻死於鶴頂紅,也道是為慕容赤芍所害,可是我百思不得其解,靜嫻既有力氣生下孩子,怎會毒性複發死去?想起來靜嫻不過飲下一口湯水,按理不會中毒如此之深。”
玉隱容色不變,隻慢條斯理啜飲著杯中熱茶,紅茶灩灩如血的湯色似胭脂一般,倒映上浣碧白淨無血色的麵頰,為她添上一抹虛浮的豔色。
玉隱的聲音清淩淩的,宛如堅冰相觸“長姊是生過孩子的人,應當明白女人生孩子直如在鬼門關前遊走,長姊又哪一次不是險象環生,靜嫻已經中了鶴頂紅劇毒,生孩子難免耗盡力身子虛弱,再毒發也不足為奇。”
她雙目一瞬也不瞬,隻看著我靜靜道:“皇後被禁足,赤芍才迫不得已狗急跳牆謀害長姊,連累了無辜的靜嫻。人人都是這樣以為的。不是嗎?”
“人人都以為的事未必是真相。究竟是身子虛弱還是有人故意加害才引起的再度毒發唯有當時當事的人才能明白。”我看著玉陷幽深雙眸,直欲看到她無窮無盡的心底去,“隻要你自已良心過得去?”
“良心?”玉隱輕知一聲,險險打翻手中的茶盞,“我一直記得槿汐告訴姐姐的至理名言,活在宮中必須沒有心。“她麵頰浮起的笑容緩緩隱去,隻留下深深的蒼白與凜冽的決絕,“自從靜嫻有孕,在王府中淩駕於我之上時,我便已經沒有心了。“
銀裝素裹的冰雪琉璃天地,殿內卻是暖意融融宛如春天,唯有人心,陰冷勝雪。我輕輕呼出一口氣,“那日赤芍為了毒殺我與涵兒,在指甲裏藏下了鶴頂紅下毒。後來她恨極折斷了自已的指甲,我清楚看見有四枚落地。那麽玉隱你現在數數,我這裏還有幾枚?
我攤開手,素白的掌心赫然有三枚寸長的殷紅指甲,不容他偽飾與避閃,“你來,好好數一數!”
玉隱的神色依舊平靜如冰封的湖麵,隻餘微微發紫的嘴唇出賣她此刻心的悔意,她的聲音低微得如喘息一般,一浪逼著一浪。她喚我。“長姐……”
我迫視玉隱,冷冷道:“你自已告訴我,還有一枚含有鶴頂紅毒粉的指甲去了哪兒?
玉隱麵色大變,霍然站起,低低道:“長姊,你瘋了!“
“瘋了的那個人不是我,而是你。”我盯著她姣好的麵龐,實在難以想念如此柔婉的麵龐下藏著一顆陰毒冷酷的心,“殺母奪子,你做得幹淨利落,毫無嫌疑!誰也想不到是你做的。!”
她頹然跌坐在座椅中,緊緊抓住孩子的繈褓扣在懷中,“長姊,這一切本該是我的,是尤靜嫻奪了我的,我不過要回來而已。”玉隱眸中神色平靜得如冰凍三尺,不見絲毫波瀾,唯有轉眸的一瞬閃爛芒刺似的寒光,她喉底的語音晃出無數圈漣漪與波折,“長姊,我萬般容忍,才容下靜嫻於我平起平坐同為側妃。我等了那麽多年,我明知王爺心中隻有你,可是我已經能夠忍耐,我隻希望清河王府中隻有我與王爺,誰知我成婚之前橫刺裏插出個尤靜嫻!我憑著對王爺多年情意才會有今時今日在他身邊的位子,尤靜嫻憑什麽?憑她葉幾口血生幾次病,還是製造流言逼王爺娶她入府,賤人心機深沉不知廉恥!在王府中,隻要我一想到我與王爺共同生活的地方還有別的女人氣息,還有別的女人看向他無比深情的目光,我就想作嘔。”玉隱緊緊握緊了拳頭,她的指節寸寸發白,“多少次,我忍得牙根都發酸了,才忍得住她與我共同分享王爺的事實,——可是,她竟然偷偷勾引王爺懷了王爺的孩子。”玉隱的手狠狠一哆嗦,“眼看著王爺因為孩子對她越來越憐惜,眼看著她日漸淩駕於我之上,想到以後她會憑著這個孩子徹底得到王爺所有的關愛,徹底踩下我千辛萬苦得來的一切,我如何能夠忍耐!”
“玉隱。”我冷冷喚她:“我知道你與靜嫻共事一夫十分辛苦,但無論如何你不能要她性命。靜嫻,她也很無辜。”
“她無辜?”玉隱森森冷笑,露出雪白一口貝齒,一粒一粒,如能噬人一般,“我何嚐不無故?長姊,我嫁給六王,注定是嫁給一個心有旁屬的男子。那也罷了,你是我的親姊,我沒有辦法。我隻剩他一個軀殼,你還要我與旁人分享,還要眼睜睜看他與旁人有了孩子,我如何能忍耐!”她()看著我,幽怨含毒,“長姊,我的婚姻已經不公平了,你為何還要繼續忍受其它的不公平?”
我心下惻然,“這樣的婚姻,是你自己選擇,也無人逼迫你。”
“長姊!”她淒厲呼了一聲,尖聲道:“如果你實在看不過眼,大可拿了那一枚斷甲去稟告皇上,頂多一命賠一命,我去陪我娘親就是!我早知長姊不滿於我嫁與王爺,恨我奪你所愛,如此大好時機,長姊千萬別錯過!”
她的聲音太過淒厲尖銳,懷中的孩子被驚醒,不覺大哭。玉隱身子一震,忙抱穩孩子,口中“哦哦”地柔聲哄著,低低垂下一滴淚來。
我恨極她暗算靜嫻,又強詞奪理,怒道:“我若恨你,大可去告訴王爺你算計的種種!”
她也不看我,隻垂首低低啜泣,“我不怕長姊去告訴皇上,我早該去陪我娘親,她孤苦多年,死後猜得到她應有的名分。能與王爺名正言順地相伴,我已經比她幸運許多。我隻求長姊不要告訴王爺,王爺因靜嫻產子而死,日夜愧疚不已,若再知道我所行種種,大約真會傷心氣極。長姊若真願意王爺,萬萬勿要叫他傷心難過。玉隱犯下大錯,實在不配叫王爺為我難過”她眸光一抬,無限淒苦,“長姊若不願惜我,也請一定要顧惜王爺,更求長姊在我去後好好照顧澈兒,以後,他便沒有母親了。”她深深一拜,“也請長姊為我多向爹爹盡孝,爹爹年邁,不該知道我這些錯事為我()傷心 。
她神情哀苦,再不說話,隻是憐惜地吻著孩子傷,仿佛還是她十一歲那年,他知曉了自己的身世,在何姨娘德忌日那夜哀哀哭泣。我還清楚地記得,那是一個月圓之夜,月光如白色羽緞覆蓋在她小小的身軀上,窗外開著凝霜堆雪般的梨花,偶爾被風吹落數片,她隻是一味的哀哭,不肯背轉臉來。
她自小便是沒有母親疼愛的孩子,哪怕娘親在不知情的情況下給與她許多關愛與照拂,但那,從不是她所企望得到的母愛。
或者,玉隱是真心疼愛她懷中這個孩子,我心中不忍。幼年時,玉隱便陪伴在我身邊,也是這樣的冬日,滴水成冰的日子,她守在暖爐旁撥著火,卻依舊有些縮手縮腳。我悄悄喚了她上床來握著,用自己溫暖的手足曲暖她微涼的手足。名為侍婢,她卻實實在在是我的同胞姐妹。這麽多年,我虧欠她的,爹爹虧欠何綿綿的,的確太多……
她是我的親妹妹,難道我真要親手置她於死地?死在我手上的人已經不少,難道還要沾染我親妹妹的血,爹爹年事已高,我若這樣做,豈非是傷他老人家的心!
種種念頭再腦中如雷電疾轉,我心中一陣陣顫栗,問她,” 你真的會把予澈視如己出?”
“ 為何不會?” 她淚眼迷蒙,抬首反問我,” 我此生大約不會有怎及的孩子,澈兒會是我唯一的孩子,他隻會認我這個母親,我們一家三口會過得很好。” 她目光幽幽,深深地望著我,”這個秘密,隻有你知道,是不是?”
窗外寒雪如飛,絮扯綿,或許,我該讓這個秘密隨著大雪一起被掩埋。若真正揭破真相,玄清暉失去一位愛他的妻子,年幼的澈兒會失去一位疼愛他的養母。我心中沉沉鈍痛,不覺伸出受擁抱澈兒,沉聲道:“ 這個罪名,人人以為是赤芍作的,就當是她做得吧。”
玉隱寧折淚眼看我,稍見釋然之色,亦覺愧悔,繈褓中的孩子哭得聲嘶力竭,我伸手探到繈褓內,觸手溫熱潮濕。我忙道:“別一味抱著,孩子尿出來了呢。”
玉隱忙拭了淚,急急忙忙喚了乳母進來,熟練為孩子解開繈褓,換好尿布,我在旁幫忙料理,一眼瞥見孩子背上有兩三塊顏色極淺的青斑,不由問道:“這是胎記嗎?”
乳母是位年輕穩重的女子,見我疑問,搖頭道:娘娘,這不是胎記。小王子的生母生產前服食過劇毒,所以孩子生下來會身帶青斑……
我心中豁然一亮,似有無數雪亮閃電劈開烏墨似的天空,頓時清明。我有一個極大的疑問在胸腔中翻騰,忙問道:“聽說孩子在母腹中受驚,生下來會成死胎並身帶青斑。”
乳母點頭道:“這也是有的。但奴婢也曾聽說有些大戶人家妻妾爭寵,有用毒謀害懷孕的妻妾的,孩子生不下來是死胎也會心智受損,而且身上也會帶青斑。”她笑笑,“這種事汙穢的很,入不得娘娘的耳朵的。”
玉隱麵色不鬱,沉聲催促道:“勿要多嘴,快給小王子換好衣裳,別凍著了。”乳母唯唯諾諾,手上敏捷,再不敢多話。
我心如輪轉,有無數個念頭在腦海中滾雷一般翻湧而過,我喚進槿汐,“聽聞今日晉康翁主入宮來了,你去請莊敏富人和翁主過來敘話,說隱妃帶了小王子過來了。 ”我沉聲吩咐乳母,“莊敏夫人素來喜歡聽這些故事,你將方才與本宮說的故事再一五一十說一遍給夫人和翁主聽,他們必定喜歡。”
第二十二章 誰話塵煙綺年事
這一年天氣寒冷,到了二月初五方漸漸有了雪止之意,隻是每日早晚仍有些淅淅瀝瀝之意,陰寒亦未褪去半分。
內務府總管梁多瑞 向我稟報皇後宮中一月的用度,雖在禁足中,然而一應供應都未缺失,優渥如故,皇後,依舊是皇後。
我細細翻閱,偶爾問幾句,他都對答如流。待翻了大半我指著賬本問:“皇後宮裏每月的月銀統共是一千六百兩,都是誰管著的?”
“宮人的份例都是繪春姑姑領了,皇後那一份是剪秋姑姑保管的,記錄開支的是繡夏姑姑。”
我笑盈盈道:“這麽說本宮問你也是白問,昨兒個和貴妃說起宮中用度一月比一月大,你瞧是怎麽說?”
梁多瑞陪笑道:“奴才想著,快到年關的緣故。所以主子們要賞賜打點的地方多,手頭難免鬆些。”
我微微一笑,“那也罷了,隻是皇後既然被禁足,大用項也出不了鳳儀宮,怎還會說銀錢不足要向內務府多支了一千兩。”
梁多瑞一時語塞,吱唔著說不出來,隻好悄悄的拿袖子去擦冷汗,“奴才也實在不知情。”
我拿眼角瞟了他兩眼,豁的把賬本往桌上一揮,笑吟吟道:“本宮也不知道原來這內務府總管這樣好當,隻要會得**人情就是了。這個月這個宮裏多支五百兩,下個月那個宮裏多支一千兩,你到是漫手撒錢的活菩薩,然後跟本宮來哭窮,到教本宮難做人。”
梁多瑞下的趕緊跪下了,求道:“奴才實在不敢呀!隻因著皇後娘娘宮裏,又每常是皇後跟前的紅人繪春姑姑他們來領,奴才哪裏敢不支!”
花宜在旁笑了一聲,拿了黃楊木小槌子為我捶著膝蓋,口中慢悠悠道:“不敢也都敢了,梁公公還好意思在娘娘麵前說嘴!誰不曉得梁公公是皇後八竿子打得著的親戚,難免著鳳儀宮裏手頭鬆些。到底我們娘娘吃虧在沒有這些個號親戚,否則月底那些日子也不用領頭緊巴巴的捱了。”
梁多瑞麵色發青,忙磕了兩個頭道:“都怪奴才照顧不周……”
我揮一揮手,慢條斯理截下他的話頭,“也不敢要公公照顧周全,昨日皇上與本宮說起後宮擁堵該節儉些,本宮還怕惹著這些娘娘。既然皇後宮裏的錢你隻管給不管用,我也不來問你,你先回去就是。”
梁多瑞不意我肯輕輕放過,連忙千恩萬謝走了。我示意花宜撿起賬本。慵然閉上雙眼,“把這件事回了皇上,皇上若說要查,就回我最近身子不大好,讓貴妃主持就是。”花宜忙答應了,往儀元殿去。
這日放完天暗的早,我便攜了衛臨到玄淩宮中為他請平安脈,順便將懷淑帝姬即將滿百日的賀儀撿要緊的告訴他知道,玄淩方批閱完奏章,一首擱於藥袱上由衛臨診脈。一壁閉著雙眼聽我訴說,待我說完,他囑咐道:“的也就罷了,沁水已經進位容華,過幾日懷淑帝姬百日之喜,再封她為婕妤吧。”
沁水幾日調養的號,孩子生下來時極順利,宮中生養兒女不易,難得沁水是頭胎,懷淑帝姬生的十分清秀,玄淩倒也部分喜歡,待沁水格外優渥。我笑著答應了,道:“待帝姬滿歲時再晉沁水為貴嬪。也是正經主子了。”
玄淩淡淡一笑掩不住眉心淺淺的疲倦神色,“朕也是這樣打算的。”
春寒寂寂無聲,比之晴冬天氣愈加寒冷陰濕,連向晚的寧靜時光都似被濕冷的空氣粘結住,凝神看去,窗外涼雨慢慢灑落,似漫天飛舞著無數細小冰珠一般。有冰冷的雨絲打在窗欞,“沙沙”的聲音如春蠶吞食著碧綠桑葉一般。
玄淩側耳半晌,輕輕道:“三月的親農禮,就由你來主持吧。”
我欠身道:“臣妾隻是嬪妃而已,親農禮素來由皇後主持,臣妾不敢僭越。”玄淩輕輕一哼,並不多言,我思忖著道:“或是莊敏夫人亦可代勞,畢竟她出身高貴。
玄淩正欲說話,忽聽的廊下有絲履薄薄的聲音湧起,伴著珠翠玲瓏之聲漸漸靠近儀元殿。玄淩輕輕蹙眉:“是誰?”
我打起靈獸呈祥繡錦的珠綾簾子,正見蘊容牽著雪裏金遍地錦滾花鑲狸毛長裙在垂花長廊下醒來,步履沉沉似乎比平日凝重,可以聽見地麵上細碎的水珠在她足下瑟瑟地迸起,她素來嬌豔的麵容沉如寒水,並無一絲溫和的表情,兩梢丹鳳眼驕然揚起,眼角淡紫含金的胭脂敷的薄薄的,似孔雀打開的華麗尾翼,隨著她的行走。那扇便似在水凝般的空氣裏劃出了道無形的鋒芒,一路驚得立在廊下的宮人們紛紛跪下。
我將簾子遞給宮女掀著,回首抿嘴笑道:“可見不能背後說人,說曹操曹操就到呢。”
蘊容扶了侍女的手進來請了安,似有些不樂意的樣子,玄淩不由問道:“什麽事隻有氣鼓鼓的?()著你了。”
蘊蓉“咯”了一聲,埋怨道:“也沒什麽,隻怪奴才不濟事,臣妾想要點什麽都要不來。”
玄淩不由好奇,笑隨:“還有什麽你要什麽能要不來的東西?但凡好玩些,朕都先給了燕禧殿了,連淑妃哪裏都未必比得上你。”
蘊蓉“嗤”地一笑,複又板了臉道:“也不是什麽新鮮玩意兒,是臣妾得了一個新方子,皇上知道,臣妾身邊的瓊脂原是外()舞陽大公主的陪侍,她的妹妹瓊羅()極好,曾經伺候純元皇後的身孕,純元皇後過世後便被遣出了宮。前兩日瓊脂回去探親,聽瓊羅說純元皇後在世時吃東西十分講究天然氛圍。凡是蒸煮食物,皆用竹葉,箬葉或芭蕉葉擱在蒸籠底上,臣妾覺得極風雅,所以也學著做。”
玄淩原本懶懶地聽著,聞得“純元”二字,不知不覺便含氣了一縷溫煦的笑意,連臉龐的弧度也柔和了不少,“朕也不知她喜歡用些什麽葉子,隻是覺得她宮裏小廚房所製食物皆有草木清馨,的確氣味良佳,與眾不同。”
“是了”蘊蓉聞得玄淩亦這樣說,不覺笑起來,“臣妾想竹葉太細碎,箬葉總用在粽子上,氣味聞慣了,便想新鮮些用芭蕉葉子墊著蒸一籠桂花糖蒸新栗粉糕,誰知奴才們非說今年天氣冷,連芭蕉芯都凍壞了,所以不能得好的。臣妾好容易有些別致心思卻得到,故而生氣。”
玄淩笑著道:“那有什麽難得,一時口腹之欲而已。等天氣暖和了,朕把上林苑的芭蕉葉都給你,你想要多少有多少,隻別忘了蒸上什麽也給朕留一份。”
蘊蓉笑道:“這是純元皇後的心思,蓉兒不會忘了表哥的。”
衛臨為玄淩把完脈,回道:“皇上一切都好,隻是別勞著多了,今年時氣不好,皇上熬夜多了亦傷身,微臣會給皇上開一些調理的方子,皇上按時吃著就好。”
玄淩點點頭,“溫實初不常在,你的醫術也倒過的去。”
衛臨躬身道:“多謝皇上誇獎。”他轉首,笑吟吟向胡蘊蓉道:“微臣有句話要多嘴,不知娘娘肯聽一句否?”
蘊蓉滿麵含笑:“把玩著小指護甲上一粒明光閃閃的鴿血紅寶石,打量他兩眼道:“表哥既誇你好,你說就是。”
衛臨垂手道:“方才娘娘說起用芭蕉葉蒸煮食物,人人都以為芭蕉隻可觀賞,其實入藥也是極好的,芭蕉味甘,淡,性寒,《本草》上說可治心火作燒,肝熱生風,除煩解暑。對熱病,水腫,腳氣,()腫,燙傷皆有效。
玄淩若有所思,“純元體質燥熱,可見她的別致心思亦可養生,是極好的。”
衛臨陪笑道:“皇上說的是,隻是芭蕉性寒,平時少吃些是無妨的,隻是有孕婦人不可輕易碰了,因為芭蕉與桃仁、紅花等藥一樣,有破瘀消腫之效,雖不及紅花藥效明顯,但若蒸食,其藥效會緩緩滲入食物,天長地久,亦會傷身。”
蘊蓉微微一驚,即刻板了臉斥道:“皇上誇你一句罷了,你莫要危言聳聽,芭蕉而已麽,若真有毒,純元皇後怎還敢食?”
衛臨忙躬身道:“夫人勿要動氣,微臣所言不過是說孕婦慎用罷了。京師地寒,京人少用芭蕉入食,所以往往連醫者也不知芭蕉藥理。而微臣年輕時曾遊曆南方苦熱之地,當地山民便懂得這些,實在不是危言聳聽。”
蘊容微微一怔,神色漫生出掩飾不住的惶然,低聲一呼:“表哥,衛太醫說孕婦慎用,可是瓊羅伺候純元皇後有孕時飲食的,那麽她所見皇後用芭蕉入食蒸煮,那必定是皇後身懷六甲之時,這……”她的;臉色越來越蒼白,逐漸變成和窗外殘雪一般冰冷而倉惶,“臣妾聽聞母親說起宮中傳聞,說純元皇後產下的皇子並未存活下來,而且身帶青紫瘢痕,當年貴妃侍奉在側,連她亦是見過的。”
春意料峭,加之夜雨寒涼,玄淩早已披上了家常墨絨?底銀滾白風毛直身錦袍,鎏金蟠枝燭台上,九支花燭參差而燃,花燭外籠著鮮花宮紗燈罩,燭光透著溫暖明亮的橘色如溫泉般汩汩流在他墨色的衣裳上,無端帶出一抹淒豔的?色,他的眉心緊蹙成“川”字,似有無法負荷的痛苦記憶在眉心糾結,他輕輕的聲音如夢囈一般,“那個孩子,生下來就沒有了氣息,全身冰涼冰涼,而且帶著青紫瘢痕,十分可憐,他在朕的懷中,一點氣息也沒有,冷得似塊冰一樣,朕心裏也冷得似塊冰一樣,朕怎麽抱著他都暖不過來,太醫告訴朕,孩子在母腹中體虛,又兼之受了驚嚇,所以在母腹中夭折,身帶青斑。她受的那些驚嚇,皆是因為?德妃甘氏與?賢妃苗氏 後位,百般折辱,才使純元不能靜心養胎。那孩子,太無辜……”
“皇上節哀。”我柔聲安慰道,“過去的傷心事,皇上勿要總放在心裏,於龍體不安。”我便一個眼色,槿汐會意,端上一碗早已準備好的杏仁茶奉上,我溫言道:“甜食能寬心舒懷,皇上吃一口吧。”
玄淩一見那杏仁茶,麵色愈加沉鬱而哀傷。“這杏仁茶,亦是純元在世時所喜。”槿汐怕引得玄淩傷心,忙道:“這杏仁茶涼了,奴婢再去換別的點心來。”
玄淩輕輕接過,隻望著那微微冒著熱氣的乳白色發怔。氤氳的熱氣?在他臉上,有深入骨髓的哀痛與思念,“昔日在昭陽殿中,純元最喜晴好天氣坐在長椅下飲一杯杏仁茶,她生性不喜歡奢華,連甜點隻喜歡這道常見又普通的,昭陽殿裏用的是淺淺明藍色的軟煙羅,薄的如蜂翼一般,日光落在靠窗而坐的她身上,仿佛衣訣捏處處都有陽光流出。"他一手端著杏仁茶,一手輕輕搭上純元殿的軟煙羅紗,凝視道:“就是這樣的顏色。”眾人不敢出聲相勸,良久,玄淩輕輕綴飲一口,徐徐道:“連味道都與當年一模一樣。甜杏仁用熱水泡,加爐灰一撮,入水冷卻捏去皮,用清水漂淨,再量入清水,如磨豆腐法帶水磨碎。用絹袋榨汁去渣,以汁入調、煮熟,加白糖霜熱啖,或兌牛乳亦可,配以芝麻,玫瑰,桂花,枸杞子。櫻桃等佐料,先皇後不喜歡過甜食物,除甜杏仁外亦加少許去皮苦杏仁,因而入口略苦,回味清甜。”
這聲音沉重而略帶澀意,如數家珍一般緩緩流出,眾人轉身,正見端貴妃立在門邊,錦()帳前的她身形單薄如一縷剪影,仿佛禁不住風一樣輕輕晃動,眸底盈盈含淚,不知何時,她亦來到。
玄淩頷首,招手示意她近前,道:“是了,當年純元曾把杏仁茶的製法教給你,宜修亦曾學過。”
端貴妃聲音清冷中透出一縷悵然:“是,後來純元皇後有孕,一切飲食皆由她親妹妹,當時的貴妃娘娘親點過才能入口。”端貴妃曼步進殿,端過杏仁茶輕輕一嗅,舉袖掩住口鼻,輕輕道:“皇上,這杏仁茶是滋脾益身的佳品,可若用得到小姨子也是殺人的利器。”
我輕輕頷首:“酈妃是死在服食杏仁過多,純元皇後有孕,怎可服食杏仁茶?
端妃搖頭道:“鸝妃自裁所食的杏仁毒性很大,而杏仁茶所用是京師附近的特產的甜杏仁,反複篩製,斷無毒性,隻是孕婦不過分多食便好。”窗外雨疏風緊,春寒刺骨,恰如端貴妃此時言語,亦如長針深深刺入骨髓般疼痛,貴妃言語安靜:“莊敏夫人,你可還記得六王的小王子子澈生下來時身帶青斑?”
蘊蓉頷首:是,那日在我柔儀殿陪隱妃和淑妃說話,曾與淑妃親眼見到小王子身帶青斑,乳母說過,是因為靜妃產子前服食鶴頂紅,劇毒侵體,孩子身上也會有痕跡留下,所幸靜妃動了胎氣很快生下孩子,所以孩子身體無礙,端妃轉首瞥見衛臨:“正好你在,本宮問你,胎兒身帶青斑,有何原因?”
衛臨很少看端妃如此鄭重,不敢馬虎,忙道:“胎兒在母體中受驚,或是被些寒涼藥物間接入侵,便會身帶青斑,若此性寒藥物用得久了,孩子長期受寒,便會胎死腹中。醫者皆知,死胎比小產更傷身體,胎毒會慢慢反至母體,母體本就為寒毒所侵,又遭胎毒反吞,極是傷身,損命都也甚多。”
端貴妃麵色沉重:“即是服食寒涼藥物,身懷六甲之人自己會不會知道?孕婦自己會覺得腹中*涼,手足無力,腰肢酸軟,但這些症狀都和孕中多思受驚症狀相似,並不如山楂、紅花等物侵體那樣明顯,若非細嚓,不容易發現。”
端妃點點頭,也不多言,隻喚到:“吉祥!”
吉祥聞聲上殿,手中托盤小小一個八仙蓮花白瓷碗,碗中熱氣嫋嫋,正是一碗杏人茶。吉祥端至玄淩前,端妃低低道:“皇上嚐一嚐,這碗杏仁茶和方才的那碗有什麽不同?玄淩不知就裏,然而端貴妃也不說明,玄淩也不多問,舉起來各自品了一品,然後搖一搖頭,表示芝細差別,貴妃又道:“衛太醫試試。”
衛臨推辭不過,隻得各吃了一勺,細細品味良久,似是不能確定,又品了一品,過一會,大約有了十足把握,衛臨道:“回皇上,崔尚儀所製的是加了苦杏仁的,而端貴妃所製是加了省許核桃仁的,兩者苦味相近,若非細嚐,斷斷分不出來。”
端貴妃道:“皇上慣常吃杏仁茶都不能分別,若非醫者分別”,她一指吉祥盤中的杏人仁茶,問衛臨到:“若有產婦不知,每日所食的杏仁茶加少許桃仁的會怎樣?”
衛臨大驚失色,忙跪下道:“若真產婦天長日久服食少量桃仁,孩子既使在腹中長大也會胎死腹中,生下的死胎會身帶青紫痕跡。”
空氣裏是死水一般的沉默,所有人像是寒冬臘月被凍在了結了厚厚冰棱的湖水裏,玄淩額上青筋暴漲,原本麵容微微有些扭曲,隻唇角依然是冷冷的笑,叫人不寒而厲。
蘊蓉似想起一事,問道:“若是偶而服用,芭蕉葉蒸的食物呢?”
衛臨冷汗涔涔,忍不住舉袖去擦:“若與桃仁管齊下,胎兒必不能保,但此物是讓孕婦驚悸優思臥在床上。(——之後看不清,但隻是環境的描寫。)玄淩的眼神恍惚不定,靜默無語站了起來,甘氏與苗氏屢屢生事,純元因誤使苗氏小產之事一直常常驚悸夜不能寐。後麵也有形容詞,然後是蘊蓉說:“表哥,那隻是外因,真正的原因是這些桃仁和芭蕉,寒性日積月累,才害死純元皇後和嫡皇子。“
玄淩半邊麵孔被光線遮住,唯聽見遠處永巷傳來陣陣更鼓聲,大殿深處銅漏水滴的聲音越發清晰可聞,一滴,又一滴 ,似是要在新上砸出一個又一個坑,他的眼神看不出任何異常。 之靜靜問:“月賓,你從哪裏知道這些事?”
“皇後被禁足,可是皇後殿中用度所費銀資不減,與內務府承報之數由出入,臣妾恭居四妃之首,協理六宮,皇上命臣妾查處,臣妾不敢不用心,因而夜審皇後身邊的繪春,繡夏,剪秋三人。不曾想審出銀數目錢不對之外,嚴刑之下繪春為求活命,吐出當日有人指使她以桃仁代替苦杏仁,謀害純元皇後。”她停一停,似要平息胸臆激蕩的氣息,“臣妾為防有失,再審剪秋與繡夏,剪秋受不過刑咬舌自盡,繡夏也已吐露實情。”
時間像是被寒氣所凝,過得格外緩慢。 玄淩一字一字吐出,“是誰?”
燭火燃得久了,殿中有些暗,隻有長窗裏透進一縷琉璃瓦上的雪光,籠在端貴妃沉靜似水的麵上,如聚雪凝霜一般,“純元皇後親妹,當今皇後朱宜休。”
大殿內恍若沉溺海底般寂寂無聲,側耳,幾乎能聽到沉香屑在香爐裏崩裂的聲音,貴妃側目看我,“被朱宜修所害失子之人,淑妃不是第一個,也未必會使最後一個。”
聲音若能噬人。大約也如玄淩此刻一般,“朕記得,為保純元飲食周全,一應細節皆是宜修經受照顧,朕以為,姐妹情深。”玄淩目皆欲裂,胸口起伏如海浪潮汐。
蘊容眉梢眼角皆是雪亮如刀刃的恨意,“純元皇後如何登上後位皇上心知肚明,朱宜休豈能不恨? 豈能不報仇奪位?別看她素日恭謹,其實心腸毒辣,連親姐姐也忍心殺害!”
玄淩一把推開她,大步流星出去,一邊吩咐李長,“隨朕去慎刑司。”
殿中又寂靜下來,為餘我與蘊容和貴妃,蘊容按一按鬢上串珠花翠,懶洋洋坐下,輕笑道:“淑妃,你猜皇上親審的結果會是怎樣?”
我立在窗下,向她會心一笑,“蘊容妹妹會心想事成,不費今日這番功夫。”
她睨我一眼,“淑妃倒是坐享其成,讓我與貴妃費盡口舌。”
“我與皇後結怨已深,皇上心知肚明,若我開口,反而不妙。”
蘊容笑吟吟看著麵容已久沉靜的貴妃,“想來除了貴妃,無人說話能讓皇上這樣信服。”蘊容拍著手道:“也虧了淑妃的心思籌謀,籍口月例用度之數不足才順藤摸瓜抓得出來這些事。”
“舉手之勞而已。”我淡淡道:“放眼宮裏,哪怕是你我三人也好,水宮裏沒有些個銀錢上的虧空,不過借個由頭而已。若非皇後已被禁足,咱們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的。”
“隻是……”蘊容按著心口,似是受了驚嚇了一般,“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我好事很怕呢。”
貴妃半響無言,頃刻,靜靜道:“事涉純元皇後,如同在皇上心上同樂一把刀一般,皇上段不能忍。” 她瞥我一眼,“真要謝,咱們得謝謝死了的安氏,沒她留下那句話,咱們至死都不明白。”她揚一揚臉,吉祥上來扶住貴妃,貴妃披上竹葉青鑲金絲飛鳳大(),輕輕道:“陪我去通明殿祈福吧。皇後欠下的債,還得了你的,還得了我的,也還得了蘊容的,唯獨還不了純元皇後的,咱們走吧。”
我應聲而起,緩步出去。蘊容清淩淩的聲音直逼上我的耳後,語不傳留耳,“淑妃答允我的,不會不算話吧?”
我的話雖輕,卻落地有聲,“我說過,我無意於皇後寶座。”
她滿意,“但願淑妃說話算話!”
夜色漆黑如墨,寒夜冷雨瀟瀟,遠遠望下去是紫奧城連綿沉寂的深宮重重,無數燈火浮蕩其間,似星海萬裏。綿綿無盡。我緊一緊珠暗紫妝緞狐腋大氅,依舊覺得陰冷寒氣沁人心肺。終究——是高處不勝寒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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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複:回複:後宮甄嬛傳 7 全文 -天涯宅女- ♀ (58093 bytes) () 07/15/2009 postreply 12:44:39
• 回複:回複:後宮甄嬛傳 7 全文 -天涯宅女- ♀ (29011 bytes) () 07/15/2009 postreply 12:54:54
• 又不行了。哭啊。我恨恨恨!!! -天涯宅女- ♀ (0 bytes) () 07/15/2009 postreply 13:01:42
• 求求你了,快把結尾貼上來吧 -soso2008- ♀ (0 bytes) () 07/15/2009 postreply 20:33:09
• 大姐啊, -soso2008- ♀ (0 bytes) () 07/15/2009 postreply 20:34:13
• 大姐啊,看不到結尾今晚要睡不著覺拉 -soso2008- ♀ (0 bytes) () 07/15/2009 postreply 20:35:07
• Thanks a lot! -julie55- ♀ (0 bytes) () 07/16/2009 postreply 02:12: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