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如果,給你一年時間權傾天下,但是,要以十年的忍辱為前提,以十年的寂苦為結果,你要不要?
TIPS——必讀~!!
1.和大多數晉江的小說一樣:千萬別把這文當曆史來看!無良作者就是一早把YY當習慣的人,YY已成為她精神的一部分,水乳交融、難解難分,以至於她很想寫點兒正經東西的時候,在潛意識裏已經將該文YY到底……=_=||||
於是乎:本文就是一大雜燴,大遼大金北魏大明大清的東東都有,還有部分細節(比如很少上鏡的器物)來自戰國的某墳墓。結論:看故事的請進。研究古代史的,如果能夠容忍本文並給點意見,請容我膜拜您一番。
2.作者yy的水準尚待提高——如果您想看一個名叫“皇帝”實則就是個小白的男人談戀愛,或者若幹麵若桃李的雌性動物與一個錦衣玉食的雄性動物談戀愛——不用進來了。俺的YY功力,還沒能讓主人公們的生存目的是談情說愛。如果您想看一個名叫“女人”,其實是個萬能女神的家夥翻雲覆雨翻天覆地人見人愛花見花開,身邊的男人比土星的衛星還多——不用進來了。俺的想象力有限,那種女人寫不出來。
3.希望能輕鬆看文的讀者,很對不起,這個文是用來殺腦細胞的——而且,還是以非常低劣的手法將腦細胞非常痛苦地殺死。
糾結很久,終於建了一個QQ群——24205847——終於,也會建QQ群了。這是我個人邁向“電不白”的一小步,也是我個人邁向“非Q白”的一大步(hohooo)
說了這麽多,居然忘了說比上麵那些都重要的事情——
親愛的誤入或特意入或通過其他途徑方式來看本文的筒子們:如果你覺得這篇文章很雷,無論是在第一個字被雷到還是在第10萬個字被雷到,請您毫不猶豫把這個大雷扔掉,千萬別勉強自己看下去——我已經知道太多讀者抱怨太多“越看越雷”的文章,由此得知:讀者們勉強自己的唯一結果,就是與作者演變成一段孽緣——讀者覺得文章爛,作者覺得讀者沒眼光……唉,真正的孽緣啊孽緣。
我不想事情變成那樣,所以——雷的話趕快走吧!
我本人不大介意負分評,但考慮到留負分評也會害您在這顆大雷上浪費時間,因此不建議已經浪費了許多時間的您繼續浪費時間。不過如果吞下這顆雷已經讓您變成一個火藥桶,不發泄不痛快——那就讓孽緣來得更猛烈!我雷死你,你拍死我吧!(小煌於07年6月26日)
一年天下 作者:煌瑛
一年天下 楔子 楔子
章節字數:1223 更新時間:07-10-10 22:43
如果,給你一年時間權傾天下,但是,要以十年的忍辱為前提,以十年的寂苦為結果,你要不要?
是真正的權傾天下啊——你的所作所為無人反對,仿佛你所做的正是眾望所歸;你的一言一行絕不會聽到相反的聲音,宛如所有的一切正合人心,理該受到擁戴;你的任性、你的殘忍、你的荒唐,絕對沒人過問,周圍每個人對你的感情,隻剩下體諒和容忍,沒有抵觸和抗議。
當然,這樣做的代價是此前十年的隱忍——周圍所有的人都有一刻輝煌,唯獨你籍籍無名。這無名讓他們對你冷眼相看,甚至根本不把你放在眼裏。你不得不因為他們的喜好和決定而犧牲自己,隨波逐流。縱然有刹那的絢爛閃耀,也會被他們踏入更深的黑暗。這樣的日子要綿延十年。
還有,一年的豪權之後是十年的寂苦——沒有朋友,沒有親眷,沒有關心你的人……每個夜晚,你孤單、悵惘,隻能在冷冷清清中哀聲歎氣,沒有人分享你的痛苦,沒有人留意到你日以繼夜地悲泣……
如果,給你一年時間權傾天下,支配蒼生的命運,你願不願意用這樣的二十年來交換?
彩幡隨風而卷,恍若染出滿天霓虹。鼓樂隆重,響徹雲霄。宗廟外跪著上百男男女女,個個衣著華美,氣態不俗。男子在東,女子在西,共同膜拜祭壇上享受香煙的祖宗神像。
透過繚繞的香煙,素盈定定地望著那絕美的女人,不知所措。
女人有一雙冰瑩的眼睛。素盈見過許多美人,誰也沒有這樣一雙眼:看人的時候冷冷的,無言的睥睨帶著至高無上的權威,冷酷之中也有支配蒼生的憐憫。
女人的體態極美,隨意一坐,也是動人的圖畫。她軟綿綿地坐在青銅鹿背上,輕輕撫著鹿的角,十指賽過最完美的白玉。
素盈不明白,這女人怎麽會出現在那裏——那頭青銅鹿,是素氏的保護神,從來隻被膜拜,不被乘騎。素盈小的時候不明所以,在祭奠散後摸了摸鹿角,就被父親和幾位長輩厲聲嗬斥。這女人怎麽敢坐在上麵?而且是在這全族大典的日子。
“如果用二十年來交換,你要不要那一年?”女人的口唇並未有絲毫翕動,隻是眼睛直勾勾盯著素盈。
“你問的是我嗎?”素盈在祭典上大氣也不敢出,更不敢說話,隻是心裏這樣想了想,便看見美人輕輕頷首。
“素盈,你要不要一年的權傾天下?”她加上了素盈的名字,這次是準確無誤了。
素盈一怔,旋即在心中嘻笑道:“我不需要。你去問她們——”她用眼角的餘光瞥了瞥周圍屏息凝神的眾位姐妹。
而美人隻是搖頭,冷淡的聲音說:“我看中的是你。如果你回心轉意,再來膜拜我吧。”
說著,她一扭腰肢,消失在銅鹿背上。
大典司儀在此時用悠長的聲調高聲吆喝:“素氏子孫參拜始祖女神——跪——再跪……”
素盈跟著周圍的姐妹向著祭壇一拜又拜,心裏卻知道:那裏已經沒有她們跪拜的神祗。
這一樁八歲的奇遇帶來的興奮和神秘,很快在素盈心中褪色,隻餘下一句未曾減弱的承諾:“如果你回心轉意,再來膜拜我。”
一年天下 正文 第一章 丹茜宮
章節字數:4149 更新時間:07-10-10 22:47
慈明二年的冬天下了好幾場大雪。積雪未消,新雪又至,整個冬季沒見幾個晴天,人人都覺得心煩。
素盈的生日就趕上這心煩的天氣。盡管如此,她還是心情愉快地立在窗前,饒有興致地看著鳥雀在雪地上蹦蹦跳跳。素盈看了沒一會兒,那些鳥兒忽然呼啦一聲全飛走了,大公子素沉那邊的管事素明笑嘻嘻走進小院,衝她說:“六小姐,聽說您這邊有塊上好的沉香木?大公子想要借用……”
素盈還沒答話,她的貼身丫鬟軒葉已經沉著臉放話:“真有意思!別的小姐過生日,府裏上上下下忙著送禮。我們小姐過生日,沒有禮物就罷了,竟然還伸手要東西?這是什麽道理!大公子手邊什麽好東西沒有?還惦記我們小姐的一塊木頭?”她頓了頓,雙眼瞪著素明。素明剛想開口說什麽,軒葉故意搶在他前頭,又道:“我們小姐這塊沉香是九夫人留下的,能隨便出借嗎?小姐晚上睡不好,一定要枕這塊沉香安神,你們又不是不知道!”
素明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悻悻道:“九夫人的東西,還不是老爺賞的?說的好像是她家祖傳似的!不借就不借吧,哪兒來這麽多話?”他討個沒趣,這就要走。
軒葉還要搶白,被素盈攔住了。“素管事留步。”她輕聲笑著問:“大哥要這塊沉香做什麽?”
素明對素盈畢竟恭敬一點,回答道:“下個月是丹嬪娘娘的生辰,大公子要請人雕個精致東西送進去。”
“什麽精致東西?”素盈滿臉好奇,一雙水盈盈的大眼睛滿是期待。
素明看看這個精致玲瓏的小姐,心想她也就是個孩子,壞就壞在身邊的丫頭太刁蠻,老惹是生非給她添亂,其實六小姐本身沒做過什麽惹人討厭的事情。心裏這個念頭一轉,素明的神情就緩和了:“是個小宮殿,圖紙都畫好了,在三公子那裏。三公子也拿了一塊極品紫檀木給大公子——那也是九夫人留下的。”
三公子素颯是素盈的親哥哥,因為少年有為,在素家的待遇比素盈好得多。素明特意這樣說,無非是給素盈一點暗示。
“軒葉,把我那塊沉香拿給素管事。”小小的素盈眨眨眼睛,笑嘻嘻說:“既然哥哥的紫檀也用到一處,我這塊沉香正好湊個熱鬧。”
軒葉想要說什麽,最後隻跺了跺腳,賭氣回房裏抱出一塊又大又沉重的沉香木,往素明懷裏一塞,“好吧,好吧,你們兄妹就這點私房,早晚折騰沒了!”
“素管事別跟丫頭一般見識。”素盈看了素明一眼,半垂下眼睛,似乎也為軒葉的表現而過意不去。
軒葉眼睜睜看素明把沉香抱走,心裏舍不得,捫著心口歎氣:“小姐,你在這家裏也太好欺負!這真是一塊木頭都不給你留了。”
素盈的嘴角一揚,稚氣未脫的臉上立刻有種特別的光彩。“軒葉呀軒葉,你真是白白比我年長一歲!”她在丫鬟的背上拍了一把,笑道:“你沒聽到嗎?那是給姑姑的生辰賀禮!我哪兒敢阻撓爹爹一番心意。”
軒葉不服氣:“要是郡王開口,婢子當然沒話說。可是大公子……”
素盈搖頭,“你當那真是大哥要送的?你沒聽到:那是宮殿的木雕。大哥才沒這種念頭——分明是爹暗暗祝禱姑姑入主丹茜宮,才要雕這麽個東西,又不好以自己的名義明目張膽地送,才打了大哥的名義。”
軒葉咬了咬嘴唇:“小姐你想得太多了。”
“就算信不過我的推斷,你還信不過三哥?”素盈輕聲一笑,“他跟大哥一向互相看不上眼,哪兒有這份好心,成就大哥的禮物?”
“好啦、好啦。”軒葉吐口氣,“反正你決定——我不想那麽多,隻要小姐不被人欺負就行。”
素盈拉起她的手搖了搖,又是一臉孩子氣:“軒葉,既然圖紙在哥哥那邊,我們去看個新鮮。你把哥哥上次留在這裏的書找出來,順便給他送過去。”
素颯這天恰好在家,見了妹妹,第一句話就是:“來看圖紙?”
“哥哥最知道我的心思。”素盈三步兩步湊到素颯身邊,看他展開一卷圖畫——果然,是丹茜宮的模樣。
“爹爹還真是不知道避諱。”素盈微哂,“這東西擺到姑姑宮裏,不知道要招惹多少麻煩。”
素颯卻滿不在乎地笑道:“那不正好讓大姐、二姐漁翁得利?”
“還是哥哥比我想得多。”素盈嘟了嘟嘴巴,把圖紙推到一邊,“上次你給我的書,我看完了——軒葉,把書給哥哥。”
軒葉紅著臉走到這兄妹倆身邊,低著頭將一摞書放在素颯手邊。
素盈見她那樣,不懷好意地擠眉弄眼:“軒葉平常多麽伶牙俐齒,一到哥哥麵前就啞巴了。”
素颯卻並不放在心上,一笑帶過,關切地問妹妹:“看懂了麽?有不懂的就問。這些天,剛好有範家的幾位公子在府中做客——他們家幾代都是史官。”
素盈撇撇嘴,“沒有什麽不懂的——古時候的事情,來來去去就那麽幾手。這次該看《晉書》。哥哥還有什麽好書,一並給我好了。”
素颯滿意地拍了拍素盈的肩膀,歎息道:“你比七妹、八妹聰明得多,可惜。”
“我看書是為了自己喜歡,又不是為其他。有什麽好可惜?”素盈低頭摩挲那一卷圖紙,淡淡地說:“反正我這一輩子跟丹茜宮沒緣分。”
丹茜宮——正宮皇後的居所——自尚未營造時起,就醞釀著不祥的種子。
皇帝營造一座新宮殿,難免會聽到反對的聲音,這不稀奇。他已經有那麽多宮殿,而天下還有那麽多百姓頭上無片瓦、腳下無寸地。朝中當然會有臣子提出反對意見,如果沒有這種臣子,反倒是王朝的悲哀。
但這些臣子也知道:他們隻能提出意見,采納與否,隻取決於皇帝。
於是,建造丹茜宮的決定被皇帝宣布,被部分朝臣反對,但最後還是破土動工,沒有人對結果感到意外。
大多數宮殿的建造,到了這一步已無話好說,然而丹茜宮最大的爭議才正式登場:皇帝寵愛的敬妃素氏,不知是太聰明還是太愚蠢,突發奇想地建議皇帝用丹茜草汁塗染這座新落成的宮殿。
如今它叫“丹茜宮”,自然是因為敬妃的提議獲得成功。想到用丹茜草汁做紅染料,實在是一種創意。丹茜草的紅汁色澤明豔,帶有幽幽異香,而且不易褪色,是宮廷禦用的布匹染料。還沒有人想過用它來裝飾宮殿,而試驗的結果非常令人滿意。
但在當時,這個提議引起的軒然大波卻將敬妃卷入“性奢華不賢”的漩渦——她隻記得討皇帝的歡心,急於為他的新宮殿出謀劃策,頭暈腦熱之下忘了這世上不是隻有皇帝一個人能左右她的前途。
每次想到這個故事,素盈都忍不住一聲歎息:這就是宮廷。富貴不屬於那些自以為很聰明的人。
素盈知道這個故事的真相:用丹茜草做塗料是另一名嬪妃順妃的主意。順妃素氏若有意若無意地透露這個點子,又裝作十分後悔泄露出來,敬妃思量幾次,並沒有想出其中的險惡,便搶了這個創意去邀功。
她的失敗不在她走錯了第一步,而在於她太過自信,在漩渦的中心帶著勇氣和輿論鬥爭。她太過於相信自己的魅力,她要用這魅力與輿論爭奪皇帝的偏愛。爭執的最後,早已無關那座宮殿的染料,而成了朝臣對一個嬪妃品性的聲討——作為一個侍奉天子的人,賢惠禮讓才是她該做的,她怎麽可以如此輕慢朝中眾多臣子的建議?
在這樣的攻勢之下,皇帝越來越頭疼,而敬妃隻道再堅持一陣就贏得整場戰爭。她越陷越深,忘了後宮是多麽龐大的倉庫,有無數後備美人可以替代她的位置而不用讓皇帝頭疼操心。
順妃了解敬妃。順妃還是個孩子時,就從當將軍的父親那裏聽過:打贏一場戰爭的第一步,就是了解敵人。她贏了敬妃,用內宮外廷的輿論打擊了自己的勁敵——原本皇帝就沒有格外寵愛敬妃,而且在這場無底的爭吵中,他對敬妃的些許維護都被朝臣視為亂國的潛因。皇帝向朝臣屈服——因為他們義無反顧,沒有後顧之憂,越是尖銳勇敢地直諫,越可以為他們留下千古傳頌的美名,為這美名,他們不在乎被罷官或處死。反正,他們也知道:皇帝不能那麽做。要皇帝疏遠一個妃子,比要他承擔昏君的惡名容易得多。
朝臣勝了皇帝——他終於疏遠了所謂的“紅顏禍水”敬妃。
順妃勝了朝臣——他們甚至不知道:整件事從順妃一句貌似無心的快語而出,而結果又讓她十分滿意。
但順妃的結局也未好到哪裏。因為她沒有從宮中找出自己所有的敵人——這太難,很多時候,原先的盟友忽然就反目成仇,防不勝防。
當丹茜宮落成時,皇帝宣布將它賜給順妃,立刻引來一輪反對的浪潮:太後仍然住在簡樸的宮中,卻將如此奢華的宮殿賜予妃嬪,孝道何在?
太後素氏並非皇帝的生母,甚至比皇帝還要年輕一兩歲。皇帝對她一向並無特別的好感,但她是太後,是這個國家最高貴的女人。她一直自信滿滿地以為,這座新落成的宮殿非她莫屬。
圓滑的順妃立刻主動讓步,然而太後對她已經失去好感。
獲得一個人的歡心很難,失去一個人的歡心,隻需要一件事、一瞬間。
經過一段時間的爭論之後,丹茜宮成為年輕的太後的宮殿。她看著瑰偉的宮殿,冷笑丹茜宮猶在,但自作聰明的妃子們無緣得見時,連她,也不知道事情並沒有就此完結。
為保持宮殿的朱漆曆久不衰,兩年便要用草汁重新凃丹。丹茜草產量不低,但用來塗抹一座宮殿,還是比較誇張。這項大工程所需的丹茜草,由太後娘家的親戚提供,不消兩年,他們就成了眾矢之的:指責他們欺壓百姓、偷工減料、以次充好牟取巨暴利的言論充斥宮廷。
年輕的太後壓不住陣腳,又氣又急之下因病殞身。
“這世上沒有永遠能保住的東西,隻有永遠得不到的。”她在病榻上說過這樣一句話。
她駕薨之後,她的那一支素氏家族也走了下坡路。
從那以後,丹茜宮不再用芳草塗抹,一番風波終於在表麵上平息。人人都說洋溢著喜慶紅色的丹茜宮,是這個王朝的不祥之地。
但入主丹茜宮,仍是素家每一個女孩子的使命。
“素家的宿命,與我無關。”素盈咬了咬下唇,仰起頭,換上明朗的笑臉,“我現在這樣才好呢!想做什麽就做什麽,想學什麽就學什麽,不喜歡的也不用勉強去做。”
素颯什麽也沒說,笑得諱莫如深。“我這裏還有塊極好的沉香,你拿去用吧。今天不是你生日麽?哥哥就拿那個做賀禮。”
“還好娘給我生了一個哥哥……”素盈調皮地吐吐舌頭,“不然,我在這家裏可真的沒盼頭。”說完,她牽著雙頰通紅的軒葉,抱了一大摞書本走了。
一年天下 正文 第二章 世家8226;素
章節字數:3213 更新時間:07-10-10 22:50
素盈一直很好奇:世上怎麽會有“世家”這個奇妙的形態。一家人中,有一個人喜歡了一件事,其他人都前仆後繼地入了這行,著實稀奇。要知道,一個家族,少說百十號人,怎麽可能都喜歡一件事情呢?
這隻是素盈年少時的迷惘。年紀稍大,這些疑竇便徑自解開:並非其他人也喜歡這行,而是有前人鋪路,走這行便輕巧一些。久而久之,隻要提起自己是這家的人,混這行也格外容易。即使不混這行,也能讓人敬三分。
世上有很多世家。渤海郭家是律學世家,子弟能暢談從古至今的聖典。素盈常常看見郭家子弟在她父親的書房裏高談闊論。繁陽李家,時代擅長擊技,一把長劍舞得光耀全庭。素盈常見他們和大哥在演武堂上切磋。臨安馮氏一家和素家有點像——代代重女輕男。馮家女子個個歌聲曼妙、舞姿翩遷,縱聲舒袖時如天仙群列。素盈以前常在姐姐的舞榭中看到她們展歌喉、旋舞衣。姐姐們平日多麽倨傲,這時也要屏息斂容,隻把一雙眼睛仔細地看。
素盈想,花匠、石匠、廚師、樂師這種父子相承的卑微職業算不上世家,不然的話,她家裏裏外外都要被世家子弟包圍。從內院到外堂,齊集這麽多世家著實不易。以至於年幼的素盈曾經以為,世人皆以家族為劃分行業的單位。
因為從小跟他們接觸,所以素盈知道:世家都有些奇怪的氣節,仿佛世上隻有他們源遠流長,世上其他人的家譜不足為道。這種奇怪的自尊讓世家中最年輕的人也帶著一種老氣橫秋的倨傲,像是早已在世上打滾幾十年。
這也難怪。他們一出生就有了那麽多的經驗,難免會有種深邃沉厚的性格。
不過,再傲慢的世家子弟,見了幼小的素盈,也會客氣幾分。
大概是因為她也出身世家。
當然,世上沒人用“世家”這個詞形容素家,不過素盈覺得很貼切——後妃世家。不錯,她家不出文人、劍客、樂工、名姬,出後妃。
素家的曆史,和天子家一樣久遠。
據說很久很久以前,一位騎著白馬的天神和地上一名騎著青鹿的女仙在那羅河的源頭相遇,他們生下一對兒女,男孩叫睿,女孩叫素。後來,這對兄妹結為夫妻,所生的部族卻在某一年分裂為二,一個以睿為名,另一個以素為名。再後來,睿素兩家為征服天下又合二為一,他們打敗了許多部族,睿家一直是國家的統治者,而分享了他們血脈的素家則為保證神聖的血脈提供自家的女兒。
這隻是一個美化的傳說而已。事情的真相沒人能確切地說出,但要猜到九分,也不難:以白馬為圖騰的睿部落和以青鹿為圖騰的素部落結盟,統一了這片大地,建立這個國家。為了保證世代同心同德,他們創造了兩族本是同源的神話,又約為婚姻,永不變更。
總而言之,王朝的曆史是皇家的曆史,也是素家的曆史。
從開國皇帝的正妻景華皇後素氏,到二世的永孝皇後素氏,三世的睿德皇後素氏,四世的啟運皇後素氏……再到曆代皇後之外,見諸載冊的妃嬪,無非是華妃素氏、柔妃素氏、敏妃素氏,德妃、勰妃、順妃、敬妃、賢妃、淑妃……一大堆頭銜後落款“素氏”二字,像是認準素家字號,不將名分授予第二家。
民間戲語,說皇帝不知天下女子有其他姓氏。這當然隻是戲語。三世真宗有一位田貴媛,身份不高,但夾在本朝野史《後宮諸妃誌》一片素氏之中,足夠刺眼。素盈從看到她名字的那天,就佩服這個女人在宮廷中立足的能力,也佩服先帝的勇氣。若國家是一個人,素氏就是半個肉身,任誰也不敢輕易撇開。他卻在宮廷——國家的心窩裏——惦著另一個女人,雖然不能給她高貴的身份,卻給了她王朝曆史上的特例。
這樣的事情再也沒有過。
後宮是皇帝的後宮,也是素氏的後宮。
素氏的女子天生一種命運——入主後宮。安置王朝最高貴女性的丹茜宮,隻能屬於素氏。
隻要是後宮中最崇高的,一定屬於素氏。
縱然是不祥之地,素氏也不會拱手讓出。
哪怕是葬身之地,也是素氏的葬身之地,不與外人。
然而,並不是每個素氏女子都有那樣的機緣和能力。
這個世家太過龐大,譜係繁眾,即使後宮眾多嬪妃都出自素氏,彼此的血脈也相去甚遠。當沒有外姓可以和素氏女子一較高下,她們就不再顧念同姓之情。素氏要的不是榮耀全族,而是一房之尊。素氏要的,是自己這一脈可以壓倒別的姓素的人。
所以素氏家族略有一點重女輕男,但不嚴重:女孩兒是眼前的榮華,男孩兒維係這榮華的傳承。況且素家男子一向與皇族通婚,雖不如宮中的姐妹們紅極一時,卻也能保證家族榮寵不絕。
在素家,男男女女各得其所,都有無限美好的希望。隻有一種人沒有地位:不可能入宮的女子。
例如素盈。
並不是因為素盈出身不好。她這一支素氏,若幹年前也曾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丹茜宮的第一位主人素太後,就是素盈的祖父的祖父的妹妹。隻是從那時起,隨著素太後過世,這一脈的風水就轉走了。
不過沒有關係,素盈目前在宮中的姑姑已經步步高升,三個月前榮封丹嬪。兩個姐姐在宮中也站穩了腳跟,稍加時日,不愁找到脫穎而出的機會。大哥娶了皇帝的大女兒鳳燁公主。素氏其他支脈對素家或虎視眈眈,或刮目相看——這正是時來運轉的前兆。素盈的的出身,實在比某些日漸沒落的素氏好得多。
也不是因為她身體殘疾。雖然多餘的運氣沒有,但五官端正、四肢健全、頭腦清晰這一點小福氣她還是有的——想必老天爺沒打算交給她重大的任務,所以也沒用殘酷的考驗折磨她。
在素盈老爹的眼中,這個女兒唯一要命的缺陷,就是生錯了時間。
不不不,不是她的八字太硬,而是她生在不前不後的年份,浪費了這個女兒身。
皇家崇尚“七”,入宮女子七年一選,選女年齡必須“二七”——十四歲,入宮教養三年,十七歲時正式侍奉帝王。這就是為什麽每隔七年國家會迎來素氏的生育高峰。
素盈恰好不是生在高峰。上一次拔女時,她八歲。下一次拔女時,她十五歲——與選女無緣。當然,這並不意味著她摸不到宮廷的邊。想要入宮,還有很多機會:可以疏通關係,改了年紀——然而那麽低等的手段,風險大、隱患多,隨時都會被人倒打一耙,不如不做。
或者可以想辦法在皇後身邊謀個小職位,再不行,年紀大些的時候在宮中教習嬪妃,沒準就得到聖眼青睞。隻是那樣的機緣微乎其微。
何況,當今皇後雖然姓素,卻不是素盈這一支。後宮諸妃更容不得身邊有人見縫插針。再說素盈下麵還有兩個妹妹,一個是三姨娘所出,一個是十二姨娘所出,都生得極好,恰好趕上十四歲入宮。有了她們兩個,老爹對素盈幾乎不再多看一眼,省得看了之後又要氣她生不逢時。
素家的女兒得天獨厚的本錢,就是她們擁有有朝一日大權在握的潛力。素盈連入宮的第一標準都達不到,自然屬於沒有這種潛力的女孩。
她就像那武林世家中天生不能習武的男兒,書畫世家中天生辨不清顏色的殘廢。她是這後妃世家中多餘的存在,能在家中過得隨心所欲,全仗有一個同父同母的哥哥——素颯比素盈大四歲,今年十七,在東宮做太子侍從。
很小的時候,素盈就明白,哥哥的前途就是她的前途。她自己,是沒有什麽前途可言的。
女人,總是要靠男人才能活下去的——素盈死去的母親那樣說。
她在臨終的時候說這些話,不知是給素盈聽,還是給素颯聽。總之當哥哥的素颯那時起就很有男子漢的氣概。素盈想,她對哥哥的信賴,大約讓他也十分幸福。所以她盡一個孩子全部的努力去依附他、討好他,讓他關愛她、寵溺她。他們像一對孤零零的小動物,從對方身上找自己存在的意義。
素颯努力做一個值得依靠的男人,他在這個家裏保護妹妹,有朝一日,他會為素盈找一個值得托付後半生的男人,把妹妹交到那人手裏繼續嗬護。
隻是,小時候,素盈從不知道,男人長大的時候,身體裏會有另一顆心一起長大——野心。
她的哥哥,就有這樣一顆心。
她沒有看到
一年天下 正文 第三章 詠花堂
章節字數:6297 更新時間:07-10-12 14:33
臘月是一年最忙的時候,公子小姐們幾乎個個都忙得不可開交,而素盈這邊一如既往,十分冷清,隻有素颯時不時派人過來送她一些過年的應用之物。這景況也不是一天兩天。數年來,素盈對此早就見怪不怪。唯獨軒葉每到過年就要為素盈鳴不平,結果不外乎跟各處管事的下人們吵起來——吵來吵去也吵不出什麽天翻地覆,最終也隻有她自己為素盈落幾滴辛酸淚而已。素盈反倒要寬慰她。
“小姐的心性太淡。”軒葉常常搖頭歎氣,“你這樣子忍來忍去,別人不會看重你,反而更加以為你能讓他們隨便欺負。”
“大概是臘月生的緣故。”素盈輕輕一笑,打趣道:“生我那天又特別冷,所以,這是老天注定我的性情涼薄,也注定要我忍。”
軒葉為她歎了一聲,不知怎地走了神,忽然說:“老天真不公平——生日差一個來月,整個人的命都不一樣了。聽說丹嬪娘娘也是趕在一個大冷天出生的,偏巧是那年正月初七,又趕上選女,又有個‘七’字討喜……如今那風光啊……”說著說著,她察覺自己失言,忙在嘴上打一下,“不說這個!”
素盈知她單純,並未見怪,可心裏也有點淡淡的失落。
嚴冬來得凶猛,走得也利落。寒風卷著殘雪遙遙而去,北國的春天如約而至。
立春那天,素府上下都吃春餅應景。但素盈吃得乏味——今年吃到的春餅有兩種,一種是七姨娘送來的,她是灤州人,廚子給她的春餅特意做成灤州風味,薄薄的餅裏夾了蝦皮和蟹肉。素盈並不喜歡海鮮,勉強吃了一個,剩下的就分給進進出出的丫鬟們。另一種是大哥送來的:上次素盈給他一塊木頭,他就借春餅表示自己領情。然而他送來的春餅又是他中意的豬油拌油炸豆腐餡兒,素盈更加反感,又不好說出來。這一回,她隻好賠笑吃了幾個,不敢分給下人,以免大哥心生芥蒂。自那以後兩天,她覺得肚子裏發膩,什麽也不想吃。
素盈死去的娘是冕州人氏,她小時候吃的都是特意請冕州廚子做的春餅。當然,現在這種寵愛不會降臨在她身上。所幸素盈記性奇佳,隻要各種材料備齊,她也能動手做出十分好吃的春餅。
素盈今天來了興致,吩咐軒葉去哥哥那裏要點兒食材,自己先跑到偏房裏生火。
在北國,女兒家不像南國少女那樣住在繡樓裏。素家這樣有身份的人家,每個女兒都有一個小院,正房給小姐住,兩邊的偏房一個是給丫鬟們住的,另一個是灶間,負責做飯燒水——按規矩,女兒不能上飯桌和家人一起吃飯,都在各自的小院裏解決,所有食材由大廚房提供。
事實上,小姐們的心思才不會花在吃飯上,她們大多吩咐一聲,讓大廚在做全家飯的時候多做一點送來。素盈以前也是這樣吃飯,然而母親去世之後,這個規矩不得不變了。廚房送來的飯菜不佳,後來幹脆沒她的份。下人們的嘴臉一變,什麽難聽的話也敢說出來。“按規矩是小姐自己在院裏做飯”,“你以為誰都能使喚我們?”之類的話,素盈沒少聽。
素盈一直以來也是被母親當寶一樣捧著供著,沒受過半點委屈。聽他們冷言冷語聽得傻眼,哪兒還能說出話來反駁。那些日子,三哥素颯剛剛被送入東宮侍讀,整月不見回來,她和軒葉無依無靠,主仆二人硬是餓得抱頭痛哭。素盈仗著自己年紀小,去父親跟前大哭大鬧——反正童言無忌。父親拿她沒轍,吩咐廚房備食材,讓她的丫鬟們給她開小灶,不可怠慢。
軒葉從小就進府伺候小姐們,沒有學過做飯。於是父親又指派了一個會做飯的丫頭來伺候。誰知半個月後,素盈就上吐下瀉,躺在床上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軒葉又哭又罵,攆走了那個丫頭,自己琢磨著給素盈做好吃的,調養了三四個月,素盈才又養起精神。
從那時候起,她們主仆兩個凡事親曆親為,幾年下來兩人的手藝都不差。軒葉起初死活不讓素盈動手,後來想想:萬一有天自己不在了,新來的丫頭又摸不清素盈的口味,又要讓她鬧肚子。這樣一想,她也就由素盈去調羹做菜。
素盈當然不能告訴別人自己在做飯,這種自貶身份的事情讓別人知道了,隻會把她貶得更低。因此全府上下的人都以為那些好吃好喝是軒葉一手操辦,哪個小院裏遇到遊宴之類,都說幾句好話,讓她幫忙置辦幾樣。
軒葉本來就天不怕地不怕,有了這個本事,更加不怕其他下人。遇到不順眼的,別說請她做點心,就算是請她吃,也要挨她一頓臭罵。
這些年來,素府上下都知道軒葉的手藝越來越好,脾氣越來越霸道。
反倒是素盈的心眼越來越多,也學會了看人辦事,遇上惹不起的兄弟姐妹來請托,她先陪著笑答應下來,然後再勸軒葉洗手調羹。
這些年來,素府上下也都知道,六小姐素盈越來越溫馴乖巧,越來越好說話。
素盈和麵生火,一切就緒,就等軒葉拿菜來。等來等去不見軒葉的人影,她有點心焦,跑到院門口四處張望,好半天才看見軒葉氣呼呼地走回來。
“又怎麽了?”素盈看她臉色就知道沒好事。
軒葉一聲不吭,徑直走進灶間,氣鼓鼓地把各色菜蔬往鍋台上一摔,說:“大廚房那些人簡直氣死我了!跟他們要什麽都說沒有!勉強給三五蔥薑蒜,都是挑剩下的不好的!”
素盈皺眉:“不是讓你去三哥那裏要嗎?怎麽跑去大廚房?平白受氣。”
軒葉的臉紅了,“三公子那邊又不開灶,哪兒來食材?”
“你去跟他說,他自然會派人去廚房要。”素盈淡淡地說,“就算他不開灶,廚房也不敢怠慢。我就不信廚房的人連三哥也不放在眼裏。”她一邊說著一邊檢點,笑道:“我們素府廚房不會有不好的東西。這些菜蔬不過是有點小小瑕疵,不影響味道。”
軒葉一邊洗菜一邊抱怨,素盈微笑著聽,兩人很快做出二三十個晶瑩剔透的春餅。有說有笑地吃了幾個之後,素盈忽然說:“拿個好看的食盒,裝十二個。”
軒葉一聽就明白,麻利地找出一個幹淨漂亮的圓盒。“小姐要給七姨娘送去?”
七姨娘白瀟瀟收禮喜歡收十二的倍數,素府上下都知道。
素盈“嗯”一聲,挑了十二個樣子精巧的春餅放在盒中,擺成一個精致的花形,看看無可挑剔,便滿意地拉著軒葉往七姨娘的小院走去。
素盈的母親去世那年,素府七夫人白瀟瀟生的頭胎子也沒養活,而且以後不能再生了。白瀟瀟傷心欲絕,看到年幼的素盈兄妹失去母親十分可憐,便和素老爺說了一聲,將他們兩個當作自己的孩子撫養。
當初派給素盈做飯的丫鬟,也是七姨娘那邊過來的。就因為這個緣故,軒葉對七姨娘一直懷恨在心。她始終覺得,素盈那時候差點送命,是那個丫鬟在飯裏做了手腳。那時候素盈年紀小,凡事自己沒法做主,軒葉比她稍長一歲,就代她拿主意把那丫鬟攆走,因此跟七姨娘那裏也鬧得很不愉快。白瀟瀟雖然在名義上算是素盈兄妹的養母,但由始至終也沒有親近過。
素盈年紀稍大,就明白這家裏的事情複雜,當年是否中毒還很難說,即便真是中毒,也未必是七姨娘的主意。而且七姨娘白瀟瀟雖然膝下無子,卻一直榮寵不絕,在家中十分氣粗。於是最近一兩年,素盈有意和她親近。白瀟瀟也明白自己總有年老色馳的一天,到那時候,有素颯素盈兄妹倆,總比一無所有要強。兩人都有這樣的主意,一拍即合,在表麵上倒也其樂融融。
然而下人們都知道,她們貌合神離,白瀟瀟這時候寵愛未衰,還沒真正把素盈兄妹當回事。下人們是靠看眼色吃飯的,明白其中的關係,自然不會在素盈身上費心思,對她還是冷冷淡淡。
素盈也明白,自己眼下沒什麽地位,以後也未必有大出息,受點小委屈,七姨娘不會真正放在心上——畢竟不是親生的孩子。但她看準了白瀟瀟日後肯定不會虧待素颯,哥哥以後還要仰仗白瀟瀟在父親麵前說話,所以她也不在意這位姨娘怎麽看自己,隻管把表麵功夫做好。
素府每個姬妾都有自己的小院,白瀟瀟的小院位置很好,是她進門之後從先前住這裏的姨娘手裏搶來的。因為十幾年來得寵,這小院的門檻被踩得光溜溜。
素盈一進門,就看見白瀟瀟的丫鬟在整理一箱春季衣物,大概是因天氣好,拿出來翻曬——每一件都光華燦爛,攤在小院裏,像聚攏了一片片豔麗的晚霞。
丫鬟們看見軒葉手裏的食盒就明白她的來意。“夫人出去了,六小姐要送什麽東西,放下就行。”丫鬟們說,“等夫人回來自然能看見。”
素盈笑了笑沒接茬。
要是白瀟瀟回來之後真能看見這盒春餅,才是怪事呢!素盈清楚得很,隻要她轉身走人,那盒春餅立刻被丫鬟們瓜分。這種事情她不是沒遇到過。前年她和軒葉送來一盒涼糕,就是被這些丫鬟吃了。等白瀟瀟問起的時候,她們竟說:“反正那東西毫不起眼,隻配給我們這些下人嚐嚐,怎麽能拿來放在夫人麵前呢?您的腸子可是精細得很,吃壞了怎麽辦!”白瀟瀟一向放縱這些丫頭,居然什麽也沒說。這件事情素盈很快就聽說了,她氣得牙齒打顫,發誓再也不聽信這些丫鬟們的鬼話。
“七姨娘今天去哪裏走動?”素盈笑吟吟地問。
“去詠花堂找女先生。”
“正好我也要去那邊走走,順便拿過去吧。”素盈邊說邊往外走。
丫鬟們忙說:“這怎麽能勞動小姐呢!該我們送過去才對。”
“反正軒葉也沒事做,讓她拿好了。姐姐們都在忙,怎麽能勞動你們?”素盈微笑著謝絕,拉起軒葉就走。
看著她們二人走出小院,一個丫鬟嘖嘖道:“別看六小姐小小年紀,心眼可不少啊!這以後還了得?還有那個軒葉,府裏再養她幾年,隻怕沒幾人能入她眼了。”
另一個丫鬟不服氣,哼一聲道:“她再聰明也沒用!有本事進後宮跟大小姐二小姐爭去!進不了宮,心眼再多能怎麽樣!”
軒葉一邊走,一邊打了兩個噴嚏,恨恨地說:“準是那一幫死丫頭在嚼舌根!”
“省省吧!你跟她們鬥氣,能鬥到頭嗎?”素盈走了幾步,忽然說,“你趕快回去,把我們昨天晚上做的豆糕包四塊。”
“給詠花堂的崔先生是不是?”軒葉笑著答應一聲,“給崔先生,我情願多跑一趟。”
“我在這兒等你,快點兒——別拿有顏色、有花樣的紙包,崔先生會討厭。”
“我知道。”
詠花堂是素府中一處較大的庭院。素老爺年輕的時候風流倜儻,還很有情趣。某天,他在這院子裏飲酒作樂,看看身邊妻妾如花,一高興,就為此處題名“詠花堂”。不僅如此,他還為十二個妻妾用花命名。正妻當然是花王牡丹。七姨娘白瀟瀟是虞美人,素盈死去的母親九姨娘是水仙君。
年輕的歡娛很快消逝,素老爺發現:如花一般的美人們日複一日衰退,他身邊添了一群活蹦亂跳的小東西……當年的情趣很快不見了,素老爺開始盤算:這個可以送進宮,這個不成器,找個門當戶對的人家打發了就行,這個體弱,隻怕養不活……孩子們稍長,該讀書識字。素老爺開口:詠花堂閑著也是閑著,給小姐們讀書用吧。
有了書房,當然要請先生進駐。智通崔家的三小姐在一群候選人中脫穎而出,成為素家小姐們的女教習。
崔三小姐名叫落花,為自己起的號叫做西風女居士,性情也像風似的,隨意而淡泊。她今年二十六歲,一直沒嫁人。這是崔家一個奇怪的現象:崔家不少女孩兒有出息,一生沒嫁人的也很多。大概是看多了人情世故,不願意嫁人了吧——很多人都這樣說。
崔家和素家的關係極其緊密:崔氏代代為宮中妃嬪擔任教習,幾乎是素氏的專用教師。崔家的人深知素氏對後宮的執著,於是培養自己的孩子成為專門教育少女的教習。一年一年這樣做下來,崔氏諸女也積攢了很多經驗和人脈,素氏越來越看重她們,而崔氏也不甘於屈身尋常人家,索性專門在素家任職。
崔氏教的東西很多,天文地理、政治曆史、人情世故……她們自己看了很多書,看了太多之後,就悲歎女子的命運,不願委身男人。崔氏看事情的眼光十分獨到,教的東西很特殊——她們都能從任何事件中發掘出後宮的生存之道,這也是素家請她們的原因。
素盈和軒葉來到詠花堂外時,正好聽到崔先生在講漢時的故事。她的聲音很低,很溫和,但口吻中總是透著凝重嚴峻。
素盈沒聽到她講些什麽,隻聽到她問:“如果是你們,遇到這樣的事情,該怎麽辦?”
七妹素瀾咯咯一笑說:“遇到那樣的人啊,你要不讓她知道你的厲害,她總會變著法子爬到你頭上!所以,我說啊——對那些沒前途的家夥們,要讓她們知道誰說的話管用!”
八妹素槐柔聲道:“其實有時候,與其向那些人施威風,不如好好相處——以後總有用得著的時候。”
素瀾一聲冷哼,“妹妹真傻!你以為給人家一點兒好處,人家就對你念念不忘了?人家要的,你可給不起!”
素槐訥訥地回答:“妹妹不像七姐那樣聰明,沒什麽本事去惹人。”
素盈在窗外聽得心驚:兩個妹妹比她小一歲而已,卻早就不是孩子。轉念又想,軒葉比自己年長一歲,不也是時常犯傻?厲害不厲害,跟年紀可沒什麽關係。
這時聽素瀾不依不饒地問:“老師,你來說說我和槐妹誰說的對!”
崔先生淡淡地說:“兩位小姐性格迥異,接人處事當然各有分寸。”
“到底是誰的做法好?”素瀾一定要討個結果。
崔先生笑了一聲,說:“天下的事,沒有什麽好與不好、對與不對。爭辯對或不對,是這世上最無聊的事情,就算爭上一百年也沒有分斷——要是你能站在最高處呼喝後宮,不管你做什麽,都是對的。”
素瀾和素槐若有所思,都不說話了。
崔先生提高聲音問:“是誰一直在外麵?”
素盈急忙走到門口向崔先生笑道:“聽老師一直在講話,素盈沒敢進來打擾。”
崔先生和以往一樣,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幹淨俐落。她隻在教習的時候薄施粉黛,平日並不注重對顏麵的修飾。她的樣貌端正平凡,看不出勝於常人之處,但每當開口說話,就別有氣度。
崔先生向素盈微微施個禮,素槐向六姐打聲招呼,素瀾卻像什麽也沒看見,隻管看她的書。
“小姐們下午還有琴課,這就回去準備吧。”崔先生打發了素瀾素槐,向素盈微微一笑:“六小姐好久沒來了。”
素盈笑了一下,沒說什麽。因為她注定是不能進後宮的,所以也不必到詠花堂學什麽後宮之道。
軒葉道:“婢子做了一些豆糕,給您送來嚐嚐。”
崔先生看著軒葉把用幹淨白紙包好的豆糕放在桌上,向素盈點點頭,仿佛知道是她的主意,嘴裏卻說:“軒葉的心思也越來越細致了。”
軒葉隻當是誇獎她,嘻嘻一笑。
崔先生拈了一塊拇指大的豆糕嚐了嚐,對軒葉的手藝讚不絕口,素盈也在旁邊幫腔,把軒葉誇得美滋滋。說著說著,崔先生忽然問:“六小姐也聽到剛才的話了,不知道六小姐怎麽想?”
素盈詫異地反問:“我又不用為這些東西操心,崔先生幹嗎問我?”
“隨便問問罷了。六小姐要是覺得不便,不說也罷。”
素盈看崔先生麵色訕訕,從容地說:“素盈對這些事情沒什麽心得。不過,我倒是覺得……真有什麽想法,即使是老師問,也不該說出來的。”
崔先生眼睛一亮。雖然隻是一瞬的光華,但素盈已經察覺到這位老師對自己的讚賞。
崔先生立刻又變得若無其事,柔聲說:“我有一個年長許多的姐姐,也是做女教習的。她常常問學生:後宮裏的人魚龍混雜,怎麽對她們才好呢?許多小姐們都能說得頭頭是道,隻有一位小姐什麽也不回答。我姐姐私下問她有什麽想法的時候,她很平淡地笑了笑,說,老師如果是個聰明人,就不該一直追問我了。”
素盈的眼睛眨了眨,“您的這位姐姐,是哪一位?”
崔先生有許多姐妹,其中不乏出色的女教習。
“她啊,後來跟這位小姐進宮了。”崔先生一邊吃豆糕,一邊平平地說:“那位小姐就是當今皇後。”
一年天下 正文 第四章 白瀟瀟
章節字數:3139 更新時間:07-10-12 14:36
素盈知道這是崔先生在誇她,但不敢接口,忙說:“哎,正經事情被我忘了——丫鬟們說七夫人來這邊,我怎麽沒看到?”
崔先生並未糾纏不放,頷首道:“夫人去後院看花。你從側門過去就能看見。”
素盈拉著軒葉走進後院,崔先生因課已散,也抱了書一同走出去。
春風尚未催開院中花朵,放眼看去還是一片蕭條。素盈一眼看見七姨娘白瀟瀟坐在石椅上發呆,急忙過去打招呼。
白瀟瀟的年紀還不到三十,容貌可稱傾國傾城,神情總是尖刻銳利,眉宇間常帶暴戾之氣。會看相的下人們偷偷說:七夫人這樣子不像能攢住福氣。
白瀟瀟也知道自己命相不好,可是從來不放在心上。素盈聽丫鬟們傳閑話時說過,七夫人曾經大咧咧地張揚道:“反正我也沒有善終的福氣,要趁活著的時候該怎麽快活就怎麽快活。”
素盈有時候很佩服這位姨娘的膽識,但要說喜歡,卻怎麽也喜歡不起來。
此時白瀟瀟呆坐在後院,一身珠光寶氣的豔妝,不管怎麽看都美得不可方物。可素盈隱隱覺得,被那些珠光包裹起來的不是一個美人,而是一股深深的哀怨之氣,涼冰冰地拒人於千裏之外。
白瀟瀟拉著素盈的手歎了口氣:“當年你爹在這裏開玩笑,封我們十二人為花的時候,你才兩歲。你娘那時候還在呢!你爹贈她‘水仙君’的名字時,我說:‘水仙根又淺、花又弱,太沒福氣了!老爺該送九妹妹一個好名字。’可你娘什麽也沒說,笑著應允了——後來果然命薄。當初你爹要贈我‘芭蕉姬’的名字,說我這個‘瀟瀟’剛好跟芭蕉風韻相似。我可不答應——我討厭芭蕉那麽淒涼慘薄的樣子。我喜歡虞美人,葉子像是玲瓏的芭蕉,但好歹多了一朵熱鬧的花。可惜……”她輕輕地笑了一下,唇邊有一絲不大顯眼的皺紋,“可惜我還是逃不過孤零零的命。名字取不好真是誤人!阿盈的名字就很好,什麽時候都是完滿的——還是你娘聰慧,會取名。”
說著,她也察覺自己多話,“哎呀,我怎麽跟老太婆似的!”
大約是剛剛感慨過,她的微笑也比平常柔和一些:“阿盈怎麽跑到這兒來了?難道是今天來聽崔先生授課?”
素盈柔聲答:“軒葉做了些春餅,送來給姨娘嚐鮮。”
崔落花在一旁誇道:“六小姐天生聰慧,又有一份孝心,當真難得。”
白瀟瀟笑道:“先生也不必這樣誇她,小孩子都是被誇壞的。我有個侄子,四五歲就出落得聰明伶俐不同凡響。人人都說他日後定然大有出息,必能光耀門楣。誰能想到真長大了,竟是個作奸犯科的材料,最後被沒為宮奴,丟盡了他父親的臉——小時了了,大未必佳。”
軒葉看到素盈使眼色,急忙把春餅端到白瀟瀟麵前。白瀟瀟伸手拈了一個,掰開看了一眼,立刻笑道:“這餡新鮮有趣!什麽做的?”
軒葉立刻回答:“有豌豆、鮮筍、鮮菇、豆幹、蔥末、蒜白。”
白瀟瀟身邊的丫鬟庭梅聽了,笑著說:“這是六小姐的一片孝心,要是別人送這種東西,我們夫人可看不上呢。”
“行了,你不說話沒人當你啞巴。”白瀟瀟嗬斥一句,把春餅放在盒裏,和顏悅色地向尷尬的軒葉說:“她什麽也不會做,這是嫉妒你呢。軒葉,把食盒給庭梅拿著就行。我回去慢慢吃。”
素盈乖巧地接口:“是啊,這裏風大,吃了東西會不舒服。姨娘拿回去熱一熱再吃。”
“我知道。”白瀟瀟僵硬地笑了笑,說:“阿盈早點回去吧,小心受涼。”
離開詠花堂,軒葉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小姐,這種人就叫不識好歹!虧你還惦記她!看她那樣子,好像怕我們在餅裏下毒似的。”
素盈臉上沒什麽表情,不冷不熱地說:“小心是應該的。”
“那小姐幹嘛也生氣?”
“我氣她把我當傻子。她以為我是傻瓜,會這麽明目張膽地害人?”素盈冷冷地說,“我還氣她跟我死去的娘比來比去。我娘都死了那麽久,還被她拿出來評頭論足——嗬,難不成府裏的活人鬥不過她,她覺得活著沒勁,非要跟死人一較高低?!”
素盈長長出了好幾口氣,拉著軒葉的手說:“到了有人的地方,你要提醒我,不能像個怨婦似的。”
“知——道——啦。”軒葉看著素盈,口氣中滿是憐惜:“小姐啊,我有時候覺得,你活得也很吃力。”
素盈掃了她一眼,眼裏的蒼涼讓軒葉的心陡然一跳。
“至少我還活著,不是?”素盈淡淡地說,“人人欺負我的時候,都覺得我沒有出頭之日。可是不欺負我的時候,她們又怕我萬一有時來運轉的時候報複她們,所以又巴不得世上沒我……這種事情走到哪裏都一樣,也沒所謂辛苦不辛苦。”
她哼一聲,緩緩道:“真想早點離開這兒。”
軒葉笑她:“過些日子三公子幫你挑一個好人家,你想留也不行!”
這年素盈就十四歲了,因她不用進宮,也不必死守著帝王家遵循的“女十四而納”這條原則。可在素家看來,女兒十四歲出嫁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嫁人的玩笑話說了沒多久,就有人上門說媒。
來的人是白瀟瀟身邊的丫鬟庭菊。她帶了白瀟瀟為春餅送的謝禮,順便說:“我們夫人有個侄子,很有本事呢!他和三公子一樣在東宮任職,今年十九歲,尚未娶親。”
說到最後四個字,素盈當然知道這是什麽意思。她臉頰飛紅,諾諾應付了兩句。
“要是小姐有心,我們夫人就去跟老爺提這件事情了。”庭菊又說。
“姨娘的眼光我當然信得過。”素盈的聲音很小,口氣也不怎麽肯定。
庭菊嘴快,不給她思量的空暇便說:“那就這麽定了吧——七小姐、八小姐明年就進宮了,難不成你這個當姐姐的反而要落在她們後麵。”
素盈的臉上一陣發白,低聲喃喃:“說的也是。那就請姨娘跟爹爹提吧。”
那天素颯從東宮當值回來,素盈連忙過去,告訴他白瀟瀟做媒的事情。
素颯正在吃點心,慢悠悠地說:“她也太多心了!好像不做這門親事,你就不能死心塌地對她好似的!”
“我也不知道她怎麽想的。”素盈有點委屈,“前天你進宮去了,我還做了春餅給她。”
素颯聽了眉頭一蹙,口氣也嚴厲起來:“又不是過節,別隨便做那玩意兒送人——娘就是吃春餅死的,府裏人人心裏忌諱這東西。”
素盈聽了臉色也變了:“我怎麽從沒聽說過?”
素颯沉默片刻,漠然道:“當時醫生不是這麽說。他說娘是身體虛弱加上突發痢疾,沒撐過去。可我不明白:娘隻吃了一個春餅,至於嗎?別人心裏也這樣嘀咕,隻是嘴裏不會說。”
素盈默不作聲,半晌才問:“哥哥,你認識七姨娘那個親戚麽?”
素颯想了想,“姓白的有好幾個,我跟他們沒什麽交情。也不知道哪個是她侄子。如果是白信默,那確實是個不錯的人。”
素盈聽了這個名字,悄悄地記在心裏。卻聽到素颯又說:“我去跟爹爹說,讓他別想這回事。”
“為什麽?”素盈不明白。
素颯眼神炯炯,按著素盈的肩膀,緩緩道:“你配得上更好的。”
素盈搖頭微笑:“爹可不會這麽想。”
“那要看怎麽跟他講。”素颯的神情自信而高深,連素盈都看不透。
過了幾天,素盈得知這門親事果然荒了。素老爺把素盈叫到跟前,麵無表情地發話:“你七姨娘想給你說門親事,聽說你也情願。但我覺得不用這麽著急。要是對方也有這份心意,不妨稍等一等。反正你年紀還小。”
至於為什麽要等等看,素老爺卻沒說。
這門親事沒做成,七姨娘白瀟瀟十分掃興,看素盈時的眼光不免又淡了一點。
軒葉為此憤憤不平:“是老爺不答應,跟我們小姐有什麽關係?”
素盈沒表態,隻是好奇哥哥到底說了些什麽,竟然讓爹爹留她在家裏。去問素颯,素颯什麽也不提,笑道:“不用急,過些天你就知道了。”
一年天下 正文 第五章 權臣8226;琚
章節字數:7689 更新時間:07-10-14 12:16
仲春的一天,素颯忽然拿著一個包袱來找素盈,進門地一件事情就是把軒葉支開,對妹妹說:“換上這個。”
素盈詫異地解開包袱,發現裏麵是一套幹淨的男裝。“哥哥,這是做什麽?”
“換上這個跟我出一趟門。”素颯神色從容,“別多問。哥哥什麽時候害過你?”
素盈撇撇嘴——北國女兒不像南國那麽拘束,平日出門也不受什麽限製。素盈一向怕惹人閑話,所以很少出門走動。若是真想去市集上遊玩,就這樣前往也未嚐不可。幹嗎非要穿一身男裝呢?她很想問,但素颯擺明了不會告訴她。
素盈順從地換上那身衣服,素颯看了看,滿意地說:“不錯。我帶你去見一個人,不過到了那裏,你不能隨便說話。“
“我知道!我這樣子就像哥哥身邊的跟班,哪兒敢在人家麵前開口。”素盈不知哥哥要帶他去見什麽人,心中十分好奇。
素颯嘻嘻一笑:“知道你機靈。”他想了想,又說:“要是有機會單獨跟那人相處,我自然會為你引見。到時候,不管他問你什麽,你隻要往好裏說就是。”
素盈更加詫異了,脫口問道:“哥哥到底帶我去見誰?”
“是個大人物。”素颯不多說,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
身著男裝的素盈低著頭跟在素颯的馬後,總覺得別人在看自己。一路上她一直紅著臉,被素颯笑話了好幾次。
他們很快來到京城最大的酒樓富華樓前。素盈知道很多權貴喜歡在這裏飲宴聚會。誰知素颯坦然從富華樓前走過,卻在一個不起眼的小酒館前下馬,站在高大的駿馬後對素盈低低地說:“我先進去。你拴好馬之後隨便在周圍看看,要是發現容色可疑的人,進去給我使個眼色。”
雖然素盈不明白哥哥為什麽這樣緊張,但還是點點頭一一照做。素颯若無其事地進了酒館,素盈用力牽著他的馬走到一旁的馬廄。
誰知那匹馬不聽素盈使喚,一個勁搖頭擺尾,鼻中“噅噅”地噴出又濕又熱的氣,噴得素盈滿頭滿臉都是。素盈力氣小,拚命扯著韁繩不敢放手,好幾次差點被倔強的馬拉倒在地。
她正狼狽,忽然聽到身後有人笑她。素盈又羞又氣,狠狠瞪了那人一眼。
那是個十八九歲的年輕公子,服飾、馬具並不華麗,卻能看得出作工不俗。這公子相貌堂堂,分明不是尋常人,身邊卻不帶一個隨從,隻身倚在馬旁看著素盈微笑。
素盈拖不住哥哥的馬,雙手累得酸困。“公子!請公子幫個忙……”她的目光充滿央求,那位公子看在眼裏不忍拒絕,走到她身旁接過韁繩,穩穩地拉著馬兒走進馬廄,從容地把韁繩係在馬樁上。
“這匹馬我認識,是素三公子的坐騎。你是素家的下人?”他饒有興致地打量素盈,眼中滿是不相信。
素盈紅著臉點點頭,不敢多話。
“這麽說素三公子已經來了。”那位公子拍了拍身上的灰塵,問:“你怎麽還不進去?”
“小的不敢走在公子前麵。”素盈低垂著頭,模仿府裏下人們的口氣。
那位公子無聲地笑了一下,又看她一眼,也沒再說什麽,徑直走到素盈前頭去了。
素盈徐徐地舒了口氣,這才大著膽子仔細地環顧四周:有一兩個路人心不在焉地聊著天,在不遠處的富華樓前徘徊,時不時向樓中掃上兩眼,但沒留意這個不起眼的小店。素盈懸著的心放下一半,整理了頭發、衣服,這才走進去。
店麵雖然小,裏麵卻挺寬敞。光線不太好,素盈努力睜開眼睛,看見哥哥站在二樓一個灰蒙蒙的雅間門口向她招手。素盈急忙低頭快步走到他身邊,小聲說:“有兩個人神色不對,都在富華樓門口溜達呢,沒到這邊來。”她順勢從門縫中瞄了一眼:雅間中還有幾位公子,素盈一個也不認識。他們衣著都很樸素,可個個氣度不凡,像是極力避免張揚才刻意打扮成這樣。貴族的公子從小就耳濡目染受著周圍環境的教育,他們的謹慎與那些小心翼翼踏入仕途的文人不同,他們的豪氣也與身經百戰的武將或一擲千金的富豪不同——素盈見過的外人並不很多,但這樣的差別還是能察覺出來。
“你眼力挺好嘛!”素颯低聲笑道,“那兩個人我也看見了,多半是專門盯梢權臣的。”
素盈還想說什麽,忽然看到幫她係馬的公子從隔壁一個小房間走出來,手臉都已經濯洗過,更加容光煥發。她急忙把頭垂得更低,一步退到素颯身後。
“素公子!”對方向素颯行了見麵禮,瞥了素盈一眼,對素颯說:“原來素公子也在被邀之列。”
素颯淡淡一笑,“承蒙那位大人抬愛。白公子也在受邀之列,倒是令人意外。”
素盈聽說那人姓白,忍不住抬眼細看:這位白公子相貌文雅,神情開朗,應該是個很討人喜歡的青年。因為曾與白家有過婚配的意思,素盈心中對這個“白”字有些敏感,好奇他是不是七姨娘的侄子。
白公子和素颯閑談幾句,兩人的言談曖昧不明,像在對暗語。素盈聽來一知半解,索然無味。
忽然,他們都噤聲,畢恭畢敬地退到兩邊。素盈也跟著後退幾步,從哥哥身後偷偷望,發現小店中又進來一個人。這人披了一件顏色黯淡的披風,連頭臉一並遮蓋,身邊沒有隨從,來得無聲無息。若不是素颯他們有所反應,素盈才不會發現店中多了這樣一個人。
那人路過白公子和素颯身邊,隻是略略點頭,說聲:“進去坐!”便走到雅間旁邊的偏室,想必是去盥洗。
素盈滿腹疑惑,不由得想要跟著哥哥進去,卻被素颯伸手攔了一下。素颯的動作輕微,但素盈立刻明白他的意思,目不斜視地乖乖站在門口。
那位貴客一定是從偏室的另一個門進了雅間。素盈沒有再看到他,卻聽雅間裏眾位公子靜悄悄的,隻有一個稍為年長的聲音在低低地說些什麽。
小店裏十分熱鬧,他的聲音在嘈雜中難以辨認,素盈索性不再聽,一門心思觀察店裏麵來來去去的人。直到站得腿腳麻痹,她終於不耐煩了,在門口輕輕跺腳聳肩,不敢驚動了裏麵的人。正這時候門突然打開,從裏麵走出一位公子。素盈嚇得縮在一旁,兩眼定定地看著地板。
幾位公子陸陸續續走了,素盈才鬆口氣,偷眼觀察他們的背影:這些公子年紀大約都在十七八歲,最大的也不過二十出頭。能與她的哥哥相聚一堂,想必身份也不會差距懸殊。隻是素盈敏感地發覺:他們交換眼神時十分苦惱,像是有件大事難以決定。
白公子最後一個出來,經過素盈身邊時看了她一眼,輕聲笑了笑。那笑聲似乎別有用意,素盈聽了很不舒服。
他好像沒什麽煩惱似的。她鼓起勇氣抬頭看了他一眼,可惜白公子已經頭也不回地走了。
素颯沒有出來。素盈疑惑地向雅間裏張望,就見哥哥走到門邊,用很低的聲音柔聲說:“阿盈,進來拜見琚大人。”
他的聲音低微,卻在周圍一片嘈雜中令素盈大吃一驚。
第一是為那人的姓氏:琚氏在北國比較罕見。朝中有位琚宰相獨攬大權,然而他絕不準自己的親族為官,於是京城官員上上下下隻有一位琚大人,那便是宰相琚含玄。
第二,她不明白哥哥為什麽要她拜見那位大人。她隻是個閨門中的女孩兒,雖然有個非同尋常的姓氏,但京中素氏女兒數不勝數,想藉此高攀一人之下的宰相,仍是難上加難。
素盈定定心神,走進雅間,正好迎上主座上那人銳利的目光。
那人不過三十五六歲,麵容不及素颯和白公子那樣溫潤俊秀,倒也十分英朗。素盈和他目光對視,暗暗怔了一下——她識人不多,像這樣沉穩冷漠的人更是第一次見到。他隻是隨意地坐在那裏,盯著素盈看了一眼,素盈的心就不知怎麽突地跳了一下,身體也跟著輕輕顫抖。她慌忙欠身施禮,掩蓋自己的失態。
琚大人一聲不響地看了她片刻,爽朗地笑道:“右衛率的妹妹果然不同凡響,好清秀的小姐!剛才打個照麵,我心裏就奇怪:素衛率為什麽帶這麽俊秀的小僮來——現在可以明說了吧?”
素盈也一直奇怪:別的公子出身一定不尋常,卻都是隻身前來,唯獨哥哥帶著自己。她的眼睛輕輕一轉,靜靜看著哥哥,等他說說前因後果。
東宮右衛率素颯的官品算是很高——姑姑生下八皇子時、晉為丹嬪時,聖上兩次大賜素家,素家兄弟官階都各升一級;大姐二姐由選女受封麗媛、柔媛時,他們又升了一級。借著女眷緣故,素颯年紀輕輕已經在東宮官署中擔任要職。
即使平時年少氣盛,在琚宰相麵前,素颯也是恭恭敬敬,沒有半分怠慢。
“在大人麵前不敢信口雌黃,下官就直說吧。”素颯穩穩地說,“下官和妹妹從小沒有母親,妹妹心思細膩,常常因為不能侍奉慈母而遺憾。聽說琚夫人一直想要一個女兒,下官鬥膽,想請夫人收妹妹為義女。”
他的口氣波瀾不驚,像是不計較結果。素盈聽了卻無比震撼:琚夫人想要女兒的事情她聞所未聞,更不知道哥哥怎麽敢在宰相麵前直言不諱地推薦妹妹去當人家夫人的幹女兒。
即使不看,素盈也能感覺到琚含玄的眼睛在自己身上轉了幾圈——他的目光還是那樣冷漠,並沒有為素颯的建議起一絲變化。很快,他又開口說話,不是回答素颯,卻是溫和地問素盈:“你會騎馬嗎?”
素盈記得哥哥讓她什麽都往好裏說,便輕輕點頭說:“學過。”
“會射箭嗎?”
素盈微微一笑,“略懂一些。”
“會撫琴嗎?”
素盈這一次鬆了口氣,舒坦地回答:“會的。”
琚含玄似乎也知道她前麵心虛,並不追問,忽然又問:“會調香嗎?”
“咦?”調香這種事情從沒聽說過,素盈不敢貿然答應,抬起眼看了看琚含玄,低聲道:“素盈愚鈍,沒有學過。”
“我知道你沒有學過。你隻要說‘會’,然後在我要看你調香的時候不露馬腳就行了。”琚含玄竟然毫不掩飾地說:“要做我的幹女兒,不能連這點膽量也沒有。”
素盈窘得麵紅耳赤,素颯卻大喜過望,一推素盈,道:“還不趕快拜見你義父。”
素盈隻得又再行禮。
琚含玄微笑著看素颯,道:“明人不說暗話:我知道你的意思。別人要是有這樣的心思,我一定笑話他不知好歹。可你小小年紀有這樣的心計勇氣,我倒是很喜歡。可惜,你是東宮的人,我不方便認你為義子——收了你的妹妹,我還害怕別人說三道四呢。”
素颯急忙回答:“大人有這心意,素颯已感恩不盡。大人的事情,量別人也不敢蜚短流長。”
琚含玄拉起素盈看了看,讚道:“果然和丹嬪一脈相承。丹嬪一向識抬舉,早晚會晉為妃的。”素盈被他看得臉紅,不好作聲,忽然聽義父問:“你對香料知道多少?”
素颯見妹妹無從作答,便插嘴道:“不知大人為何對香料這麽在意?”
琚含玄笑笑,說:“我們北國原來不太注重這些,可是前一段日子宮中忽然流行起來。丹茜宮還專門設了一名女官為皇後調香。”
丹茜宮三個字讓素盈心旌搖曳,更加留神聽義父的話,聽到他加重鼻音哼了一聲:“偏偏丹茜宮的奉香不識好歹……我看她在宮中呆不長。女兒從今回去就學著調香吧,總有用上的時候。”
素盈連聲答應,心中暗自嘀咕:聽他這話,似乎能夠很輕易把她送進宮中頂替那位女官。可是,宰相的手能夠伸入後宮嗎?這樣的事情素盈沒聽說過。
琚含玄又和素颯寒暄幾句,便彼此告辭。他披上來時那件黯淡的披風,鋒芒頓時掩在其中,再看不到什麽過人之處。
回家的路上,素盈仍是跟在哥哥的馬後。悶悶走了一會兒,她終於忍不住問:“公子,那位大人……他為什麽說知道你的意思?為什麽說喜歡你的心計?”
素颯不動聲色地說:“這些事情你不必知道。”
素盈賭氣道:“要是不想讓我知道,就別送我去當人家幹女兒!你自己怎麽不認他當義父?”
“大人也說了,不方便認我。他肯認你,已經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原本指望他答應讓自己的夫人收下你,哪怕隻有一個承諾也好。沒想到他這樣痛快——那位大人辦事果然幹脆。”素颯感歎了幾句,話鋒一轉,對素盈說,“這件事情不要在家裏聲張。過些日子大人自然會有所表示。”
素盈跺腳道:“我就是不明白你們在搞什麽名堂!”
“你那點聰明,在大人麵前差遠了。想弄明白朝臣在做什麽,你還欠火候呢。”素颯放出這樣一句話,再也不跟素盈多說什麽。素盈沒有辦法,隻好不再問,等到以後有機會自然能知道。
她回家以後絕口不提小飯館中的聚會。過了三天,琚府果然派了一行人帶著禮物來到素家。對方沒有張揚,但素老爺還是隆重接待,得知宰相想要收他的六女兒為義女。這樣的好事豈有拒絕的道理?素老爺急忙把素盈找來,收了琚府的禮物,隻等良辰吉日讓素盈過琚府去見禮。琚府的人卻說不必,暗暗叮囑素老爺:這件事還是不要弄出很大動靜為好。
素老爺更是沒有不答應的意思——與相府攀上關係雖然值得吹噓,但朝中嫉妒、眼紅、提防的人隻怕更多。何況朝臣的派係一向不穩固,依附了宰相,不知何時何事會跟著他一並倒黴。當然,眼下畢竟沒有這種苗頭,素老爺還是歡喜多過擔憂。
“好在聽了你哥哥的話,留你在府裏。要是著著急急打發了你反倒失算。”素老爺一邊說一邊不住地拊掌:“琚大人豈會收別人家未過門的媳婦當義女?”
素盈心道:哥哥不知道搞什麽勾當,隻要是哥哥的妹子,就算是別人的媳婦、寡婦,或許宰相照樣肯認。但被爹爹一說,反而提醒了素盈:哥哥不想讓她出嫁,其中肯定還有其他蹊蹺。轉念又一想,哥哥從來都是為了自己好,他辦事又細心,不會出什麽差錯。
這一件好事立刻成了素府的大新聞,姨娘、妹妹紛紛來道喜。素盈明知她們虛偽,卻不得不應付,折騰了一整天才把來來去去的人都打發了。
最不高興的人要說白瀟瀟,她特意到素盈麵前諷刺她:“怪不得看不上我們家信默,原來是攀到高枝,等更好的人家呢!”
素盈靜靜地回話:“姨娘好歹也算我的半個娘,阿盈偶爾有一點小福氣,有什麽不好的?”
“這樣說,好像我還要沾你的光似的!”白瀟瀟冷哼一聲,很不高興地走了。素盈察覺自己說話不周到,但惱她多心,也懶得去解釋。
最高興的人要說軒葉——她先謝老天有眼,又謝死去的九夫人保佑,再來就是把那些勢利眼的人們挨個數落一遍。
素盈沒精神教訓她,晚上就寢時才說:“軒葉,得意不可忘形,否則苦頭在後麵呢。”
軒葉道:“小姐這下是宰相的義女了,能有什麽苦頭?”
素盈淡然一笑:“萬一有一天義父失勢呢?”
“那怎麽可能!”軒葉呸了幾聲,“小姐別說這樣不吉利的話。”
其實素盈在心中暗想:萬一有一天哥哥在義父眼裏一文不名呢?
這個念頭當然不能說出來。她歎口氣,幽幽道:“我寧可隻是嫁個好人家,也不想這樣——像在浪尖上似的,忽然就拔高了。隻怕哪天會摔得粉碎。”
“小姐真是的!”軒葉喜滋滋道:“這應該叫否極泰來!後麵的好事情多著呢!”
好事真像軒葉說的那樣,接連不斷地來到素盈麵前。
先是一位南來的調香高手忽然出現在門口,聲稱素府有異香傳來,上天命他收此人為關門弟子。素老爺驚疑不定地叫出家眷請他一一過目,他立刻認出素盈,當即收素盈為徒。從那天開始,素盈就認真學習調香。
難得的是她悟性很好,師父很滿意,有一次不禁露出口風:“本來被迫收徒,我還不大情願,看來上天果然已經安排好了……”素盈裝作沒有聽到,其實心裏明白:義父要她學調香,湊巧就有老師上門,其中的內情不言而喻。
又過了幾天,宮中忽然來了一位宦官要見素盈。素老爺見此人氣度非凡,更加誠惶誠恐。素颯倒是氣定神逸,可是素盈從哥哥眼裏看到一點興奮和熱切——憑素盈對哥哥的了解,看得出他對這事早有預料。
那位使者說:“聽說貴府六小姐是位調香高手,宮中有位貴人想請小姐調一味香,名字在這個錦囊中。宮中要得很急,勞煩小姐即刻調配。事成必有重謝。”他不說這位貴人是誰,素老爺試探幾次未果,也就識趣不再過問,隻是對素盈千叮嚀萬囑咐,要她務必全神貫注。
素盈自然不會大意,在自己房中摒退眾人,打開錦囊一看,裏麵有張小簽,所寫名目是“淩霄落英”或“春來芳滿庭”任選其一。簽上字體雋秀清麗,可是最後一筆蹭花了,似是寫字的人不等墨跡幹透就倉促封緘,可見確實急用。
素盈從沒聽過“淩霄落英”的配法,對另一樣倒是很有心得。她當下打定主意,用盡心思選好香料,磨的磨、碾的碾,再仔細地將一樣樣、一層層香料放進宦官帶來的香爐中,又用彩絹仔細紮緊香爐,最後認真寫了一張花箋,說明燒到何時會出現什麽樣的味道。
一切都準備妥當之後,素老爺送走了那位宦官,心中仍在驚疑。素盈卻有了三分把握,徑直去找素颯。
“哥哥,那個香爐的花紋是五彩紅龍。”她一邊說一邊看素颯的神色。
素颯不置可否,素盈又道:“來人說要香的人身份高貴。我雖然沒學過後宮製度,也知道每位嬪宮中配一個小藍地黃龍香爐、每位妃宮中配一大一小兩個綠地紫龍香爐,貴妃宮中配兩大兩小四個黃地綠龍香爐……至於五彩紅龍,那是丹茜宮才有的配置——那是皇後的使者!”
“知道得這麽清楚,還說沒學過宮中製度?肯定是什麽時候偷看姐姐們扔掉的書吧?”素颯看著妹妹微微一笑:“大概皇後不願意聲張這事,不想借別人的香爐,隻好冒險用自己的——今天後宮裏鬥香呢。”
素盈不解地看著哥哥問:“皇後身邊不是有個從南國來的奉香嗎?為什麽還要讓外麵的人為她調配?再說,她怎麽知道我會調香?”
“那個奉香啊,今天沒有了。”素颯淡淡地說:“那個人不知怎麽想的,非要出宮采辦香料。偏偏她倒黴,遇到強盜,被人家割掉鼻子。”
他的口氣平常,素盈卻已經聽得毛骨悚然:“什麽?”
“阿盈,你隻管好好地調香就行了,其他事情別問那麽多。不要枉費你義父在皇後麵前幾次三番誇你的本事。”
素颯這樣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素盈已經猜到八分:宰相的手確實能夠伸入後宮,打倒他不滿意的人,扶起他中意的人。
她深深地吸了口氣:“哥哥,你到底給妹妹找了一個什麽樣的義父啊?”
“這個義父要讓你以後的日子比過去十四年都好——我是這樣期望的。”素颯深深地看著妹妹,眼中全是溫柔。他伸手摸了摸素盈清瘦的臉龐,說:“他要保護你,再沒人敢欺負你、小看我們——我是這樣期望的。現在一切都按照我期望的那樣進行,你隻要相信我就行了。”
素盈忐忑不安地看看哥哥,欲言又止。
她總覺得有什麽不妥的地方:琚含玄那樣的人物,能從一介武夫一步步走到宰相的寶座,又怎麽會白白讓素颯滿足心願而不要他回報呢?像他那樣的人,要求的回報又怎麽會簡單呢?哥哥當初也說過,他隻求琚含玄的夫人能收素盈為義女,沒想到他本人爽快地認了素盈——妥協到這種地步,恐怕他心中所求的東西已經超出素盈兄妹的想象。
“我怕哥哥陷進去就不能自主。”她的心事一多,口氣也跟著沉重起來。
素颯的臉上滑過一絲不常見的淒涼,他努力笑笑,寬慰道:“傻丫頭,世上有幾個人能活得自由自在?我們雖然不自在,好歹還可以錦衣玉食、使奴喚婢——處在我們這樣的地位,還有什麽好求的?”
一年天下 正文 第六章 皇後8226;素
章節字數:6042 更新時間:07-10-14 12:19
素盈最初對擺弄香料有興趣,一是為了好玩,打發時間,二是因為調香雖然不是什麽了不得的大手筆,卻是她會而諸位姐妹都不會的。但自從知道香中還有自己沒聽說過的名目“淩霄落英”,反倒激起她暗暗的好勝的心性,想著既然學一次,就學出一點名堂。
再者,她私底下猜到宰相因看不慣,將奉香的鼻子割去。她學調香本就是宰相的意思,萬一一事無成,自己雖是素氏小姐,卻也不知他會如何對待,又不知她不成器會不會累及哥哥。事已至此,除了更加刻苦跟師父學習,素盈也別無他想。
調香事件過去一段日子,宮中也沒有來人回信。素老爺心裏沒底,一個勁追問素盈那隻香爐是什麽樣的。素盈避而不答,隻說香爐是銅的、沒有花紋。
素老爺想了想,以為宮中的人心細、不露馬腳。又過了幾天,丹嬪托人捎話給素老爺,請他代買各樣香料。宮中香料品種不及民間繁多,有些香料又在尚食那裏管理,不便索取。上次鬥香大會上,皇後分明是用了外麵的香料才拔得頭籌,丹嬪心中不服氣,也教訓自己的小宮女練習調香。素老爺忙不迭采購了各色香料,特意對來人說:“六小姐就善長調香,請丹嬪留心:要是有機會,讓阿盈到她身邊豈不更好?”
丹嬪還沒傳出話來,素府先來了丹茜宮的使者。
“皇後聽說六小姐調香的本事很不錯,想請六小姐進宮調香鑒賞。”宦官笑眯眯地說著,上下打量素盈之後很是滿意:“皇後最近迷這個玩藝,小姐盡心去做自然不會受虧待。”
素盈心知調香雖是無關緊要的小事,但人生契機往往就是一件小事——宮中眼下正風行調香,隻管盡力而為,未必不是她的機會。素老爺自然也曉得這番道理,連忙諾諾答應,催女兒梳洗更衣。
軒葉似乎有了預感,給素盈梳頭時十分遲疑,喃喃自語道:“小姐要是從此進了宮,那是大好事。可是婢子以後就沒法過了……”
“別胡說。”素盈低聲喝止,“你啊,總說些沒影子的事情。娘娘隻是想看看我調香,什麽時候說要我進去了?就算真讓我進了宮,家裏還有哥哥照顧你呢!”
軒葉咬著嘴唇搖搖頭:“小姐不知道,下人有下人的難處。”
“我怎麽不知道?”素盈看著鏡中的自己,歎了口氣:“萬一進宮去當奉香,我還不是人家的下人?”
軒葉咕噥道:“那你以後就知道了,現在還是不知道的。”
時候不早,素盈不敢跟她鬥嘴耽擱,一收拾妥當就隨宦官去了。
牛車在禁苑門口停下,素盈知道以她這樣的身份隻能走進去,乖覺地下車跟在宦官身後。她雖然心中好奇,也不敢隨便打量周圍。
走了一段,前麵的宦官忽然點頭誇她:“看來素小姐是個懂規矩的。這就好,我們娘娘最心煩那些自以為是的人。”
他像長了後眼似的,對她一舉一動了如指掌。素盈更是連大氣也不敢出了。
兩人沿著甬道默默往前走,宦官說:“已經能看見丹茜宮了。”
素盈心頭一熱,抬眼望去——那深紅色的宮殿佇立在不遠處,素盈幾乎能聞到它散發出古老的幽香。
啊!素盈暗自長長地歎了一聲,一顆心砰砰直跳:人人都說她一輩子和丹茜宮無緣,可她現在就站在它前麵。然而,即使站在這裏,她還是無法屬於這裏……歡喜和失落同時湧上素盈心頭,她急忙垂下眼瞼,深深地吸了兩口氣。
可是前麵的宦官又像聽到她的心聲,嘿嘿一笑:“小姐不用尷尬。素家的女孩兒看見丹茜宮,沒有不忘情的。要是裝作若無其事,反而虛偽。”他頓了頓,又說:“小姐是不是納悶我怎麽知道你在想什麽、做什麽?在這宮裏走動,沒有後眼可不行。”
素盈覺得他的話特別多,可他看她的目光還算和善,不像故意多話擠兌。
兩人走到宮前的開闊處,迎麵走來一隊侍衛。素盈看見他們的服色,急忙低頭回避。
為首那人是丹茜宮副衛尉。那位副衛尉與他們錯身而過時似乎看了他們一眼,素盈本能地抬眼了看了看他,慌忙又低下頭——那人是素盈在小店中見過的白公子。白公子大概沒有認出她,麵無表情地領著手下走過,也沒有和宦官打招呼。素盈分明聽到宦官輕輕地冷哼一聲。她對丹茜宮的事情一無所知,不敢隨便猜度這些人的關係,卻本能地察覺到他們之間有一種非比尋常的關係。
沒想到年紀輕輕的白公子竟是丹茜宮副衛尉……既然不在東宮官署,當然也不是七姨娘的侄子,也就不是那個差點成為她未來夫婿的人。素盈覺得有些遺憾——即使她很少憑樣貌做出判斷,也能感覺到白公子是個極為優秀的青年。
“不知他剛才那一眼是不是看出什麽。”有一刹那,素盈心想:“不知他是不是覺得我麵熟。”
她立刻紅著臉打住這個念頭,又想:緣分這東西沒法強求,既然交錯而過,就別念念不忘胡思亂想。第一次進宮來,可不是為了這個。
“六小姐,你在這裏等著。一會兒會有人叫你進去。”宦官把素盈帶到一條偏廊下的陰涼處,囑咐一句就走開了。
素盈揉揉額角,這才放開膽子環視周圍:時值午後,丹茜宮的琉璃瓦在陽光下光彩奪目。
這座宮殿是後宮裏最大的一座,恰似一隻緊閉的神秘寶匣。它的樣式十分別致,殿宇極高,屋頂的高度占了將近一半,周圍的巨柱微微向中心傾斜,更顯得宮殿高聳而穩定。宮門側麵有條長廊,回轉處建著一個與丹茜宮樣式相似的小亭,像一朵倒置的金鍾花,穩穩地沉浸在初夏溫暖芬芳的氣息之中
素盈知道那條長廊通向哪裏——延德殿——北國的皇朝,百官朝覲皇帝之處。這條長廊是一個象征:後宮當中,隻有丹茜宮的主人有資格從自己的寢宮直入正殿。
素盈還知道——原本這條長廊是不存在的。很多年以前,當時的皇帝年幼,不得不由母後素氏代理朝政。那位素太後嫌棄太後所住的崇儀殿離正殿太遠,不願搬出丹茜宮,下令修葺這條畫廊,便於她來往。從那以後,許多位不願離開丹茜宮的素太後和住在丹茜宮的素皇後從這裏走向正殿,或是幫助她們年幼的孩子管理這個國家,或是在她們夫君的身邊分憂解難,保證睿、素兩大家族的和睦,保證這個國家不脫離他們的掌控。皇後的丹茜宮與皇帝的延德殿一脈相連,誰也不能切斷這種維係。
素盈想了許許多多,大多是漫無邊際的幻想。
她已經等了許久,遲遲不見有人來喚她。素盈不知什麽地方出了差錯,不禁反反複複回想自己一路的言談舉止。雖然身邊沒有人看她,她也不敢有半分不耐煩的表現,神態愈加恭敬謹慎。
又過了一會兒,一個衣著豔麗的宮女向她走來喚她。素盈立刻恰到好處地行了一個禮。
“六小姐不要客氣。”那宮女的口氣很親熱,行動卻無所表示,隻是不遠不近地走在素盈前頭,說:“娘娘剛剛有空閑,立刻就叫六小姐進去。白公公很少說別人的好話,剛才娘娘麵前竟然誇了六小姐——現在宮裏上上下下都等著看看六小姐是什麽模樣。”
素盈受寵若驚,連忙說:“承蒙白公公抬舉,素盈愧不敢當。隻怕在娘娘和姐姐們麵前獻醜。”
宮女笑了笑,“六小姐太謙虛了。奴婢阿璞,不過是丹茜宮裏跑腿的,哪裏敢自稱姐姐!”
阿璞帶著素盈走到宮門口,通報之後就畢恭畢敬站在門外。原來她隻是個最下等的宮女,連進去也不行。宮內又有比阿璞高一等的宮女迎到門口,攙著素盈的手帶她入宮。
素盈跨進宮門,隻敢低頭看著腳下紅藍兩色交織的氈毯,至於往哪裏走、走到什麽地方,全要靠身邊那宮女為她決定。一直行至一掛五彩珠簾之前,那宮女才放開素盈。素盈知道這便是要她跪拜的地方,順勢跪下向珠簾內行禮。
丹茜宮彌漫著一種甘美的香氣——素盈知道這段香叫做“天山霧重”,燃到最後會散出飄渺的紫氤。這種香有安神醒腦的功效,素盈輕輕地吸了幾口,心情也舒緩下來。
珠簾後幾步開外的地方是皇後的胡床,她似乎在床上擺弄什麽,素盈聽到輕微的叮叮聲,像是金屬相擊,在這個安靜的宮中格外清晰。
“你就是東平郡王的六小姐素盈?”皇後的聲音輕快柔和,“抬起頭來,別怕。”
素盈叩頭之後緩緩抬起臉,目光仍不敢與皇後相對。
“果然跟丹嬪如出一轍。多清秀的小姐!”皇後衝兩邊的人含笑道:“讓她進來坐吧。”
馬上有兩個宮女來攙起素盈,又有兩個宮女挑開珠簾,還有兩個宮女在胡床下放了一個坐墊。素盈乖巧地坐在皇後腳下,欠身細聽皇後的吩咐。
這時候她還是沒有看到皇後的樣貌,隻看見她穿著一件白緞裙,裙上遍布深深淺淺的綠色小花,花樣十分清麗,而且這條繡裙被香熏過,仿佛每一朵花都散發著幽香。胡床上還坐著兩個少女,素盈也沒有看到樣貌,偷眼能看到一個腿長些,大約十四五歲,穿著黃緞裙,上麵繡著深紅色大花;另一個穿繡紫花的綠裙的女孩,手腳都很小,大約隻有五六歲。她不安分地在年長的少女身邊磨蹭,嘴裏嘀咕:“給我那個!給我!”
皇後輕嗤一聲:“真寧!不準這樣沒規矩!”
“姐姐不給我那個!”小女孩嚷嚷起來,一邊搶一邊和她姐姐打鬧,“她有兩個,我一個都沒有!”
“她有你沒有的東西多了,你就是搶一輩子也搶不來。要是不懂得知足,累死的人是你。”皇後淡淡地哼一句,撇開兩個女孩不再理睬。
素盈卻由此得知:那個大一點的少女正是二公主榮安,小女孩則是小公主真寧。
她沒有抬頭去看她們的模樣,更無法知道:這兩位公主日後會和她糾纏不斷。
皇後對素盈輕聲笑道:“幸虧她們是皇上的掌珠,不然的話,像她們兩個這麽沒規矩,胡亂說話,在宮裏的苦頭不知道有多少。”
素盈微微一笑不答話。皇後的話她不敢亂猜,她記得崔先生說過:這位皇後在少女時期就說過,真有什麽想法,是不會說出來讓別人知道的。
皇後伸手遞給素盈一個小香爐,正是素盈見過的那種五彩紅龍紋的。“我這裏剛調了一味香,你來品一品,看看味道如何。”她說著拔下一根金簪,一邊笑一邊送到素盈手裏:“說對了,這根金簪賞你玩。”
她的手白皙圓潤,仿佛晶瑩剔透,看不見一點骨節、經脈。素盈鎮定地接過香爐,先放在鼻端聞了聞,再揭開爐,用金簪輕輕拔開香灰看了看,讚道:“回稟娘娘:這一味香配得十分精妙,香料研磨仔細、層疊有致,如此一來,一個時辰會散出四種不同的香味——先是清涼,再是溫潤,接下來是甘甜和沉鬱——這是一味散心解憂的香。”
皇後聽了很滿意,柔柔笑道:“真會說話!我不過是讓人配一副助我安睡的香,讓你一說就變成了‘散心’、‘解憂’……好吧,這香就叫做‘解憂’吧,倒也風雅。文奉香覺得如何?”
旁邊站立的女官欠身道:“皇後賜名是此香的造化。”這人的聲音清脆動聽,若不是礙於規矩不敢抬頭,素盈真想看她一眼。
皇後輕輕拍了拍素盈的肩頭,說:“這位文奉香是丹茜宮的奉香令人,也是師出名門。你們日後要多多交往。‘解憂’就出自她的手下。”
素盈急忙向文奉香見禮,心裏疑惑不已:聽說丹茜宮奉香被割了鼻子,為何還在宮中?她趁這機會偷眼一望,卻見文奉香五官俱全,一張臉雖然稱不上天姿國色,也有九成九的美豔。
“素盈,這根金簪歸你了。”皇後一邊說一邊拉起素盈,把金簪插在她的發間。
素盈慢慢起身站在皇後身邊,眼睛一低就看見皇後的容顏,不禁渾身一震,在心中驚歎:世上竟然有這樣美的人!
按說素皇後這年該是三十二歲,因為平日精心保養,無論怎樣看也隻有二十上下的模樣。她的臉形小巧,妝容細致,眉眼無限柔美,鼻梁精致挺拔,瑩潤的紅唇微微抿著,帶著一點少女般的靦腆。
素盈臉上飛過一絲紅暈,忽然覺得在她麵前無地自容。
皇後也許沒察覺她片刻的失魂,仍然恍若無事地把玩那隻香爐道:“這隻香爐跟了我好多年,散出的香總是這麽不疾不徐——素盈,你是個跟香有緣的人,這隻香爐就送你吧。”
素盈急忙道謝。
一旁的真寧小公主卻嘰嘰喳喳說:“這是宮裏的東西,不能隨便送人!”
皇後有點不快,一邊立刻有個女官微嗔道:“公主這話不對了!娘娘宮裏的東西,要怎麽處置是娘娘的事。再說,娘娘做什麽,當女兒的是不該反駁的。”
“調教公主的女官要是有崔秉儀一半細心,我就安心多了。”皇後瞥了那女官一眼,看不出是喜是嗔。
素盈也看了那位女官一眼——那就是崔先生的姐姐,在丹茜宮掌管宣、傳、啟、奏、經、籍、紙、筆的崔秉儀。
另一名女官在皇後身邊低聲提醒幾句,皇後淡淡一笑,說:“今天還有別的事,素盈先回去吧,改天再喚你來。”
素盈正叩拜告辭,忽然聽皇後又問:“你看過我賞的香爐,怎麽無動於衷呢?難不成以前就見過更好的,沒什麽新鮮勁兒了?”
素盈忙道:“宮中的東西豈是尋常能見到的?奴婢隻是不敢在娘娘麵前喜形於色,讓娘娘見笑。”
皇後嗬嗬笑了一聲,誇獎道:“讓白公公說中了——果然是個識好歹的姑娘。”
素盈走出丹茜宮便看到一個神清骨秀的青年抱著琴等在宮外——想必是皇後的琴師,要為她獻藝。看他神態自若、不卑不亢,素盈知道他一定很得皇後歡心。從他身邊走過時,素盈自然而然地聞了一下:那人身上有一種纏綿的香氣若隱若現,與皇後繡裙上散發的花香似乎一樣……素盈心中一驚,急忙快步走出去好遠,才放心地透了口氣。
有崔先生前些天的提點,素盈早知道皇後不是尋常人物。她不露痕跡地暗示素盈不能提起上次調香的事,素盈自然明白。
低頭看看懷中的香爐:分明就是上次用過的那個。素盈暗暗猜測:皇後說,這香爐跟了她好些年。這時候把舊香爐給她——這是否暗示什麽?
素盈思來想去,猜不出其中的竅門,才感歎自己的心思還是不夠靈敏。
送她出宮的仍是白公公。素盈柔聲道謝:“多些公公在娘娘麵前抬舉素盈。”
白公公笑了笑,沒說話。
這時候他倒變成啞巴了!素盈不知這人是否可靠,便輕聲道:“素盈想向公公請教一事:不知道文奉香是何來曆?娘娘要素盈和文奉香多多來往,可是素盈對奉香一無所知……”
白公公哼了一聲:“聽說小姐的哥哥是東宮右衛率,又有宰相大人關照——小姐的消息應該靈通得很。怎麽?小姐沒聽說前任奉香出事的消息?”
素盈拜父的事情並未公開,隻有琚、素兩家心知肚明而已。京中雖有各種風言風語,但並無幾人能確鑿落實。白公公說得那麽自信,可見他的消息比其他人來得穩妥。素盈忙說:“原來文奉香是新來的。”
“就是她調的香為娘娘拔得頭籌。”白公公意味深長地看了素盈一眼,“可惜她長得太漂亮了。”
素盈不再問什麽,清楚了其中關節:她為皇後調香那天,前任奉香被人割掉鼻子。皇後總要交出一個會調香的人,給眾人一個解釋。於是文奉香被她選中。
按照素盈今天聞到的那味香來看,文奉香確實技藝高明。可是文奉香又太漂亮,皇後並不喜歡讓這麽漂亮的一個人跟在身邊。
想到這裏,素盈的雙頰飛紅,眼睛閃閃發亮:這個香爐在傳遞什麽暗號,她大概明白了。
一年天下 正文 第七章 軒葉
章節字數:5652 更新時間:07-10-18 12:54
素盈帶著皇後的賞賜回家,素府上下更加轟動,甚至平常對素盈無所表示的七小姐素瀾,也在眾人麵前顯露出嫉妒。
軒葉對素盈帶回來的金簪和香爐充滿欣羨,但素盈讓她賞玩的時候她卻不敢動手,生怕磕著碰著。素盈要用香爐燃香,她更加不答應。
晚上,素盈在妝台前擺弄自己剛剛調好的香,軒葉一邊為她梳頭一邊說:“小姐進宮的時候,婢子真是擔心死了——小姐又不像七小姐、八小姐那樣學過後宮禮儀……還好無驚無險。”
素盈抿起嘴,嘴角上勾起一個輕柔的微笑。軒葉從鏡中看見她的笑,手不由得抖了一下,問:“小姐在笑什麽?”
“沒什麽。”素盈寧靜地說,“你以後就知道了。”
軒葉一驚,心中已猜出大半,低聲問:“娘娘該不會是……真的要小姐進去伺候?”
素盈沒有說話,靜靜地點了點頭。
軒葉怔怔地把梳子放在妝台上,幽幽道:“小姐想要進去嗎?”
素盈的眼瞼微垂,緩緩回答:“我願不願意又有什麽關係?”
“婢子還以為小姐這輩子會嫁個平實人家,婢子也能跟去過一段舒心的日子。”
“世事難料。”素盈說,“雖然也許會進宮,但日後也許會出來。也許嫁一個平實人,也許,嫁了平實的人,還是跟舒心的日子沒有半點緣分——這世上的事情不會總讓我們滿意。”
“小姐也知道婢子的脾氣。你要真入宮去,他們一定會趕我出府。那這輩子也沒機會再見了……”軒葉聽著聽著忽然落下兩滴眼淚。
素盈知道:自己一旦進宮絕不可能帶軒葉一起去。軒葉在素府的人緣不好,她的擔心也並非空想。
“萬一真是那樣,我求哥哥把你要過去——不會讓你受苦的。”素盈寬慰道:“跟著哥哥可比跟著我強多了。”她嘻嘻一笑,“看我們在說什麽啊!說得好像明天就要分離似的。”
要素盈進宮的消息在一個略顯燥熱的日子來到素府。
“七日後是個吉日,請小姐早做準備。”宦官這樣說。
素盈素颯心中早就有底,並不十分驚詫。甚至素老爺和姨娘們似乎也有預感,沒有非常意外。素老爺欲言又止好幾次,終於說:“進宮伺候娘娘不比你偶爾進去一回。好自為之吧。”他的臉上看不出是憂是喜,但素盈明白他不大高興。
隻有那些喜歡說長道短的下人們十分激動。
這天許多人來道喜,素盈平淡地打發了他們,帶著軒葉一起去白瀟瀟的小院——北國要出嫁的女孩兒在離家之前要給母親做一碗肉糜,意思是說自己要離娘而去,還給娘肚子裏一塊肉。不知什麽時候起,進宮的女孩兒們也給母親做這道粥。
素盈的娘早就不在,但白瀟瀟在名義上算是收養她的養母。素盈縱然與她不親,關乎顏麵的事情卻一件也不會落下。她一早起來挑選好糯米和好肉,親自做了一碗肉粥,趁熱端到白瀟瀟那裏。
白瀟瀟知道素盈做事從不落人口舌,今天必定會來,因此她也特意打扮了一番。看到素盈端著碗跪在身邊,她笑笑道:“我知道遲早要吃素盈的肉粥,卻沒想到是為這件事。”
素盈陪笑客套:“這些年素盈讓姨娘操心了。”
一抹很淺的、異樣的笑容出現在白瀟瀟臉上,像一絲轉瞬即逝的漣漪,刹那就失去痕跡。
“阿盈……”白瀟瀟遞個眼色,旁邊的丫鬟立刻捧過一隻托盤。白瀟瀟掀開托盤上的紅綢,柔聲說,“姨娘沒什麽好東西讓你帶進宮裏,這個香爐是姨娘的陪嫁,至少能拿得出手。它跟著我也是明珠暗投,你帶到裏麵去用吧,別讓人小看了咱們東平郡王府。”
素盈接過香爐時真的吃了一驚:這個典雅古樸的八寶紐金香爐小巧玲瓏,雙手恰好能夠合握。爐蓋上鑲著一個刻成核桃樣的大琥珀,每個紋路都清晰可辨。琥珀周圍打造成凸起的菱花,十分美觀。爐身遍布繁複的蓮花紋,每個花心都點綴一顆寶石,而且每顆寶石的顏色都不同。
“這太貴重了,阿盈不敢收……”素盈誠惶誠恐地推辭,卻聽白瀟瀟說:“若是你親娘送的,你也推辭麽?”
素盈不知如何回答,旁邊一群丫鬟都出聲慫恿:“六小姐就收下吧”,“夫人這是把六小姐當親女兒看,六小姐不收就不對了。”聽她們這樣說,素盈隻好連連道謝,讓軒葉接下香爐。
“這香爐,我一次都沒用過。”白瀟瀟說,“聽說帶進宮的東西不能是全新的,你自己看著辦吧。”
北國宮規:入宮隻能帶身邊常用、離不開的東西。為了避免宮人行賄,帶進宮的東西不能是全新的,必須用過。
這天晚上軒葉從眾人贈送的香料中挑選了一些,放進白瀟瀟給的香爐中點燃,為素盈熏衣服。
“小姐真的要去了。”她憂鬱地說:“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回來一次。”
“我已經跟三哥打過招呼,這一兩天他應該會去跟總管說,把你叫到那邊。”素盈安慰她,打趣道:“這下不是剛好如你所願?早晚跟著三哥,難道不是好事?”
軒葉在苦澀中擠出一絲笑,岔開話題:“小姐,用這個熏衣可以嗎?婢子覺得這個‘月籠沙’不如‘零陵香’那麽好。”
“又犯傻了!”素盈嗔道:“我跟你說過,皇後熏衣用的是文奉香配的‘月出雲海’,我怎麽能用比皇後還好的香?就算皇後沒察覺,文奉香也不會不知道。”
軒葉愣了愣,笑道:“看小姐這樣仔細,婢子反而不大傷心——沒準這就是小姐的前途……人各有命,婢子也不再說什麽了。”
熏衣有個奇怪的規矩:最忌諱白天的嘈雜,尤其不能在日光下進行,一定要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讓香慢慢燃起,靜靜附著在衣服上。而且忌諱心急、手忙腳亂、粗心大意——香爐要緩緩移動,讓每一寸衣料都沾染香氣、深入經緯。熏好的衣物不能立刻拿來穿,一定要在陰涼處放置兩天,這樣留下的香氣才會若有若無,還有個名頭叫做“暗香浮動”。
素盈和軒葉一起在偏房裏忙活了一會兒,把衣衫架好、點燃香。素盈學調香的時候找來十七八個小香爐,這時候都派上用場,在地上吞雲吐霧十分壯觀。軒葉看素盈有些疲憊,就勸她早點休息。
“記住,不能讓夜風吹進來。”素盈叮嚀一句,便回房去睡。
第二天,天光大亮的時候素盈才醒來。一睜眼她就覺得周圍有些不對勁:她起晚了,軒葉竟然沒有來叫,而且也沒準備洗漱用具。
一縷清淡的香氣飄進房間,素盈“咦”了一聲:軒葉應該在天未亮時熄滅所有的香,看來這丫頭是睡著了。
素盈笑著搖搖頭,自己穿好衣服,沒有梳洗就跑到偏房。
“軒葉!天都亮了!”她一邊說著一邊推開門,看見軒葉歪倒在地上,忽然有種奇異的感覺——屋中彌漫灰白的煙霧,在初陽下緩慢地騰挪,帶著詭秘和不祥……軒葉在重重煙霧中紋絲不動。
“軒葉!”素盈輕輕叫了一聲,往前走了一步。
軒葉的姿態實在不像睡著。她的臉向裏,身子蜷縮著,十分古怪。
素盈又喚了一聲,聲音更加低微。她已經呼吸到某種冰冷的氣息,仿佛從陰暗的地下傳來。
素盈把顫抖的手按在軒葉身上,用力扳過她的身子……
軒葉渾身冰涼,僵硬的臉上泛起青灰色——她已經死了。
素颯急匆匆來到妹妹的門前時,那些各位姨娘派來、裏三層外三層堵在門口的丫鬟們立刻靜靜地退到一旁。素颯不看她們,徑直走上前去推門——裏麵閂上了,素颯皺皺眉,一腳踢開房門。
素盈還沒熟悉,在床上抱膝蜷坐,身邊放著幾個小香爐。她一邊撫摸那些香爐,一邊喃喃自語:“是你害死軒葉嗎?……不是?哦……”說著便抄起那個香爐狠狠扔在地上。
地上早已摔了好幾個香爐,香灰撒了一地。神情怔忡的素盈伸手撫摸下一個香爐,問它問題,再把它摔在地上。飛揚的香灰嗆得素颯皺眉,素盈並不關心他,也不看哥哥一眼。她全神貫注地向香爐們提問,迷離的目光帶著一點瘋狂。
素颯一言不發,任由妹妹繼續這古怪的行為。
最後一個香爐是白瀟瀟的禮物。素盈輕輕地撫摸著,問:“是你害死軒葉嗎?……哦,果然是……”
不等她說下去,素颯已劈掌打在她臉上。
素盈挨了一耳光,悶哼一聲重重地倒在床裏。
“你看看你這是什麽鬼樣子!”素颯惡狠狠地拉起素盈,又一巴掌打在她臉上。
房外的下人們大驚失色,卻沒有一個人敢進來勸阻。他們麵麵相覷迅速離開,隻有一兩個喜歡打探消息的老婆子還偷偷躲在窗下偷聽。
素颯大步走到門前把她們趕走,重重地把門關上。“你沒見過死人?死一個丫鬟,你也不活了是不是?你不想活就死給我看!讓我看看你這條命是不是那麽賤、隻能給丫鬟陪葬!”
“那不是隨便哪個丫鬟!那是軒葉!”素盈攥緊拳頭低聲啜泣。
“阿盈……阿盈!”素颯搖著妹妹的肩膀叫道:“你這樣子像是要進宮的人?”
素盈撲在哥哥懷裏,泣不成聲。素颯抱著她,輕輕拍她的背,就像他們小時候遇到無法忍受的委屈時那樣。“阿盈,”他說,“人已經死了,你這樣做又能怎樣?你發瘋發傻,別人就會承認他們害了軒葉?你痛哭流涕、苦不堪言,他們就會良心發現?你要真想發狠,就做點讓他們有苦說不出的事,讓他們也嚐嚐你的苦!”
素盈搖搖頭,甕聲甕氣地說:“我就是不信他們胡說八道!他們說軒葉是自盡,他們說她怕我走之後被趕出去……軒葉不會自盡!我親眼看到她的屍身那副模樣,怎麽可能是自盡?他們不止騙我,還要說服我騙自己——他們到底想些什麽?想些什麽?!”
素颯靜靜地抱著妹妹,一邊輕拍她的背,一邊說:“他們想你別把這事放心上,怕你不能大大方方地進宮去。”
“我說,哥哥會把軒葉要過去,軒葉不會死。他們又說,哥哥沒有安排軒葉的事情,哥哥根本不想讓軒葉過去伺候。他們說,軒葉是因為沒指望才死的。”素盈抽泣著抬起眼看著素颯。
“……我知道你很想讓軒葉跟著我。”素颯鎮定地說,“可是我也有自己的打算。軒葉那樣的性子,跟在我身邊不合適。”
素盈搖著頭,緩緩道:“軒葉喜歡你……”
“我一定要把喜歡我的丫鬟安排在身邊、朝夕相對才行嗎?”素颯的口氣有些冷淡,“我雖然沒要她過去,但給她找了去處,並不委屈她。”
“聽哥哥的口氣,似乎以為軒葉真是自盡?”素盈推開素颯,狠狠地說:“軒葉不會自盡!”她攤開手,掌心是一縷頭發,“是他們害死她!”
“阿盈!”素颯急忙製止她,“你非要為了一個奴婢,跟全家鬧翻?一個素氏的小姐,因為死了一個丫鬟就發瘋發傻,簡直是天大的笑話!”
素盈剛要說什麽,素颯立刻捂上她的嘴。他的神色嚴厲,目光冰冷駭人,素盈嚇得不敢作聲。
“你以為你是誰?”素颯眼中寒光閃爍,低聲說:“你在家隻是個不得寵的六小姐,進宮去做奉香,說難聽一點:不過是別人的使喚丫頭——你以為現在你有本事跟全家人鬧翻?你以為真有人怕你不成?”
素盈聽了渾身發抖,嗚嗚地哭起來。她不想承認,可她也無法否認——雖然也是進宮,但她的前途並不像她的姐妹們那樣值得炫耀。
哭了半天,她把手裏那一縷被眼淚打濕的頭發塞到素颯手裏,嗚咽道:“哥哥,軒葉不是別的丫鬟——她是惟一一個跟我一起長大、處處維護我的丫鬟。你要好好攢著這縷頭發……好歹她也真心實意地喜歡過你。”
“阿盈,別難過。”素颯接過頭發,無限溫柔地說:“日後你要見識的事情,比今天更殘酷醜惡一百倍——你要常常記得我說的話:你現在這處境,根本沒有什麽人忌憚你。你要想對她們發狠,就要忍著,直到出人頭地、讓她們拿你沒辦法。”
素颯走了之後,素盈勉強忍住傷心,卻還是無力起身,躺在床上動彈不得。
“早晚,要給軒葉伸冤!”她邊想邊流淚,迷迷糊糊就要睡著。
正在恍惚之間,有一個女人推門進來,徑直走到素盈床邊坐下,幽幽地說:“可憐的孩子,要是那時答應我的條件,你這些年的苦也不算白受……”
“你是誰?”素盈能肯定她不是素府的人,可又覺得這個女人一定在哪裏見過,拚命想她的來曆,偏偏怎麽也想不起來。
“素盈啊素盈,”那女人美得讓人目眩,她的眼中充滿憐憫,一遍又一遍輕喚素盈的名字,聲音無比溫柔:“我讓你權傾天下,如何?那時候,區區素府的人算得了什麽?全天下沒有一個人敢對你說‘不’——哪怕是皇帝、皇後,哪怕是你那個獨攬朝政的義父……誰都不能拒絕你——你願不願意?”
素盈恍然大悟:“是你!六年前,是你在大祭上對我說話。”
那女人並不回答,不住地問:“你願不願意?如果答應,從今天起,你所受的苦難都有價值——十年後的今天,就是你翻身的時候。”
“不。”素盈慢慢地搖頭道:“我不需要權傾天下。來日方長,我自然能找到害死軒葉的人,自然能為她報仇。我要天下做什麽?”
那女人無比遺憾地搖搖頭,離她而去,邊走邊說:“可憐的孩子,你不知道……你的苦還在後麵呢。”
素盈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悠悠轉醒時,驟然一驚:床邊靜靜地坐著一個人。她仔細看時認出那是白瀟瀟。
“我知道你心裏懷疑我。”白瀟瀟板著臉,生硬地說:“我是不太喜歡你。可我也沒想過要害死你。我要真想害你,巴不得你生龍活虎地進宮去,讓宮裏的人整你——那時候你連自己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她擱下這句話,站起身便走。
素盈急忙道:“姨娘!阿盈是懷疑軒葉死得不明不白——身邊的丫鬟就這樣死了,誰心裏不生疑?可我也沒針對姨娘,姨娘幹嗎特意跑來說這些?”
白瀟瀟僵在門口,淡淡地說:“就算你不懷疑,自然有人興風作浪讓你懷疑我。我若不來給自己洗脫幹係,別人隻會往我身上潑更多髒水——你以為我在家裏的日子好過嗎?”
她說了這句話之後,兩人一時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麽。白瀟瀟靜靜地走了,素盈默默起身,在妝台邊梳頭。
昨晚還是軒葉幫她梳頭,今天鏡中唯有一人。素盈梳著梳著,眼淚又要湧出來。她急忙忍住,心想:“素盈啊素盈,哭有什麽用?別人會同情你嗎?會心痛你嗎?會幫你嗎?……不哭!素盈,你再也不哭了!”
一年天下 正文 第八章 奉香8226;文
章節字數:7041 更新時間:07-10-18 12:59
奉香是帝後二人一時性起定下的名稱,並非祖製,也沒有定員。
素盈來到丹茜宮時,宮中的文奉香仍然在皇後身邊伺候。
文奉香不是什麽出身名門的閨秀,家中更無一人在朝中供職。雖然她先來丹茜宮,資格比素盈老那麽一點點,但她知道素盈出身不錯,還有一個姑姑、兩個姐姐在後宮,一個哥哥在東宮,因此見到素盈時總是有些訕訕。
素盈並沒有把文奉香放在心上——這個女人總會被皇後攆出去。她遲遲賴在宮中不走,倒是素盈沒有意料到的。
有一天她旁敲側擊地問侍奉她的小宮女:“文奉香最近是不是在用心調什麽新香料?好幾天沒看到她給皇後進香了。”
素盈身邊的兩個小宮女一個十六歲叫婉微、一個十七歲叫令柔,比素盈年紀還大,都在宮中好多年,說話做事很仔細穩重。她們對視一眼,令柔向素盈笑道:“文奉香也不隻給皇後進香,聖上那邊的香料也是她調的。”婉微說:“聖上的經堂隻用文奉香調的香料——聖上說,文奉香配的香料很有緣法。”
當今聖上很推崇佛教,三天兩頭要聚眾講經,還在宮內設置佛堂,每日供奉精美的鮮花素果。
“素奉香要跟文奉香好好相處。”婉微道,“文奉香聰明著呢,早晚要出頭的。”
“哦……”素盈低低地答應一聲,心裏對文奉香多了一分小心。
過了兩天,她對婉微說:“宮中人人都能隨口說幾句佛偈。我在家的時候沒學過這個——你們給我找兩本佛經看看。”
婉微和令柔趁素盈沒在意的時候相視一笑。素盈其實看到了,便問:“怎麽?要看佛經很可笑嗎?”
她特意說得輕鬆,臉上還帶著女童般的天真。婉微和令柔沒有多想,柔聲笑道:“奉香有所不知:自從皇上事佛,宮裏的人都挖空心思念經,可沒有一個能從中得到好處。奉香現在要經書,可能不大容易——宮裏去年冬天生火取暖都是燒經,現在不知道還有沒有了。”
素盈“噗”地笑出來:“那是聖上啊!豈是你們念一兩句經就能糊弄的?好啦,你們隻要給我去找就行,多少不拘,越多越好。”
素盈找經書的事情不知怎麽被大姐麗媛和二姐柔媛知道了,她們各差人送來一摞經書,還有其他小玩意兒。素盈急忙包了幾包配好的香料,去向兩位姐姐道謝。
麗媛和柔媛正在麗媛的蕊珠宮喝茶,素盈上一次和她們見麵,還是六年前——那一次皇家選女,大姐素湄、二姐素淳、三姐素寧、四姐素蕙、五姐素絡都是十四歲,她們五人各有妙處,素老爺對她們寄望很高。可惜三姐在大選之前突發重病,沒熬到參選就一命嗚呼。四姐和五姐也身染小恙。驚慌失措的素老爺又是求神又是拜佛。
據說神巫聽到先祖的聲音,說素蕙、素絡一定要在一個月之內嫁人才能保住性命。素老爺不相信,根本沒打算照辦。又拖了幾天,素蕙眼看不行了,素老爺急忙翻出媒人送來的名帖,為素蕙選了一個女婿,匆匆把她打發了。說也奇怪,素蕙自從過門,身體日漸恢複,沒多久就像沒事人似的。素老爺隻好感歎她命運不濟。
素絡一直強撐著,寧死也不嫁人。“爹爹要讓我嫁人,我立刻就死!左右是個死,爹爹不如別管我。”素絡當時這麽說,素老爺拿她沒辦法,隻好聽天由命。素絡後來不知怎麽忽然好轉,參加選女之後被選中入宮。可是宮中很快傳來素湄和素淳的消息:素絡身體不好,在宮中缺乏滋補,一天晚上突然死了。
至此,素家進宮的女兒隻有素湄和素淳安然無恙。她們是一對雙生女,長得一模一樣很討人喜歡,而且形影不離、感情很好。大家都覺得雙生女新鮮有趣,再加上她們說話動聽、舉止乖巧,慢慢在宮中得到好人緣。
素盈這一次見到兩個姐姐,發現她們的樣子有點不同——素湄的眉頭總是輕輕蹙著,一臉憂心忡忡的樣子。這神態似乎成了習慣,連她自己也沒察覺。素淳的神色有些輕浮,眼神時不時向左右輕飄,像是白眼,又像是警惕——她們這樣子跟素盈的記憶差了十萬八千裏,素盈差一點不敢認她們。
一見素盈,柔媛素淳立刻親熱地攙起她,左看右看讚不絕口:“好些年沒見,妹妹也變成大姑娘了。”
麗媛素湄寒暄幾句,支開周圍的人,問素盈:“妹妹有沒有去姑姑那邊走動?”
素盈看她的神情像是十分難過,便輕聲說:“一直沒得閑,還沒去姑姑那邊。”
柔媛忙關切地說道:“姑姑的性情和我們當年知道的可不一樣了——妹妹要小心才行。”
素盈對丹嬪素玉蟬沒什麽印象:丹嬪進宮的時候素盈還不記事。聽柔媛這樣說,素盈淺淺笑道:“這樣說來,妹妹應該快去姑姑那邊拜見才是,免得姑姑見怪。”
麗媛冷哼一聲道:“她見怪又怎麽樣?有我和柔媛在,不會讓她為難你。”
素盈心中暗自冷笑:她們兩人加起來也沒丹嬪的本事大,說這話不過是在她麵前裝裝樣子。可既然她說了這些好話,素盈也不能無動於衷,於是忙說:“有姐姐們照應,妹妹就放心多了。姑姑畢竟是自家人,不會怎麽為難素盈的。”
柔媛笑了笑,把話題岔開,姐妹三人東拉西扯好半天。素盈知道她們心思不在這裏,得了一個空兒便問:“妹妹雖然不像姐姐們學過那些聰明人的東西,但也看得出姐姐們有事要說——不知姐姐們有什麽需要素盈幫忙的?若是配香、調香這樣的事情,素盈巴不得為姐姐們效勞呢。”
麗媛柔媛對視一眼,麗媛道:“有些事情我們不說,妹妹日後也能發現。不如我們開誠布公說出來:丹嬪在後宮孤芳自賞,和我們姐妹不睦也有好些日子了。按理說,一家人在這後宮裏麵就該相互提攜。可丹嬪分明是指望不上……妹妹如今在皇後跟前侍奉,有機會要幫著姐姐們才是——我們是自家姐妹,不比其他人。”
素盈笑道:“我當是什麽事呢!這些話,姐姐們不說,阿盈也會這麽辦的——阿盈進宮這幾天沒人欺負,說起來還不是因為有姐姐們在?”
麗媛柔媛鬆口氣,笑著點頭:“阿盈果然聰明懂事。”
素盈知道她們要說的話都說了,自己再呆下去也沒意思,就起身告辭。
這天晚上皇帝去丹茜宮小坐,文奉香在宮中伺候。素盈得閑,精心挑選幾付香料,打扮一番就去丹嬪的流泉宮拜見姑姑。
流泉宮比蕊珠宮大了一倍,宮內金碧輝煌,四處擺放美輪美奐的擺設。侍奉丹嬪的宮人各個衣著豔麗,眾星捧月一般把丹嬪擁在當中。丹嬪正在自斟自飲,杯中想必是烈酒,酒氣很衝。
素盈規規矩矩向丹嬪行禮,聽到姑姑問:“聽說琚大人認了你當義女?”
素盈一怔,不知她為何先說這個,況且這件事情並不該張揚。她默然不語,留神細聽丹嬪的口風,聽她冷笑道:“我說嘛,他怎麽把我擱在一邊不理睬了,原來是找到好使喚的!”
素盈心中詫異,又看到周圍宮人不住向丹嬪使眼色,知道其中另有蹊蹺。
丹嬪一邊飲酒一邊笑道:“死丫頭,你來找我做什麽?有話快說!我以前喜歡揣摩別人的心思,現在懶了——凡是懶得揣摩的,我直接把那人扔出去打死!”
素盈被她一驚一乍的樣子唬到,定了定心神說:“姑姑醉了,阿盈有醒酒的薰香……”
她還沒說完,丹嬪舉起酒杯摔在她麵前,厲聲道:“問你什麽你就答什麽!你找我幹嗎?怎麽不去找你的姐姐?”
素盈沒見過女人這樣撒瘋,一時有些心慌,但迅速理了思路回答:“姑姑是長輩,素盈自然應該來拜見。再說,再過半年七妹素瀾就要進宮——她是大姐二姐的親妹妹,和我自然不同。到時候大姐二姐就沒那麽多心思放在我身上。”素盈歇口氣,口氣已恢複平靜:“在姑姑看來,我們都是侄女而已。日後就算有個大事小事,姑姑也不會特別偏心哪個、虧待哪個……”
丹嬪半晌沒說話。素盈低著頭不敢看她的臉色,隻覺得自己的心砰砰直跳。
過了好一會兒,丹嬪才嗬嗬笑道:“看麗媛柔媛那樣子,我還為哥哥惋惜:好姑娘都沒送進來,進來的這兩個一天到晚給我們家丟臉。看看你嘛,好像還有幾分福氣。阿盈,站起來讓我看看!”
素盈連忙起身。
丹嬪半睜著朦朧醉眼,前前後後看了看她,蹙眉道:“你的打扮太素了!映榮,把我昨天裝的那盒首飾拿來!”
一個宮女端來一隻小盒子,為丹嬪打開。丹嬪從裏麵挑出一些發簪、耳墜之類,在素盈身上比劃半天,說:“這樣打扮還像話——你拿去好好拾掇自己。”
素盈忙道:“侄女隻不過是個奉香,不敢打扮得太張揚。”
丹嬪冷哼一聲:“奉香怎麽了?文彩環還不是奉香?她還不是每天花枝招展的?”
素盈怕她說出難聽的話,連忙說:“姑姑的東西定是聖上所賜,阿盈不敢收。
丹嬪哈哈大笑:“他?他才不舍得給我呢!他就喜歡那些狐狸精……我也不跟你說那麽多。阿盈,在丹茜宮行走要小心,裏麵沒一個好惹的——不信你就看著吧!”
素盈從流泉宮出來,依舊心驚肉跳——姑姑的性格作風完全與她想象的不同。按理說,丹嬪那樣隨心所欲的人不容易在後宮中立足。但她卻好好的,而且誰都不放在眼裏。素盈隱隱覺得其中的原委和她義父大有關係,但也不明白究竟是怎麽回事。
回到她自己的房間時,婉微、令柔正心急火燎地等她,一見她便說:“奉香上哪兒去了?娘娘找了兩次!”
素盈吃了一驚,急問:“今晚不是文奉香在宮裏侍奉嗎?”
“皇上小坐一會兒就走了,文奉香也不知蹤影。娘娘找了幾次沒有找到,大發脾氣。偏偏讓人來找您,您也不在——娘娘這時候正在氣頭上呢!”
素盈靜下心想了想,忙把櫃子裏配好的香抱在懷中,說:“我這就進去。快看看我身上有沒有不妥的地方?”
婉微和令柔一起搖頭:“奉香快點去吧!”
這時候一個年輕的宦官來問:“素盈是哪個?”素盈料他便是丹茜宮來的,便匆匆跟了出去。
走了一段路,她覺得不對,便問:“公公要去哪裏?丹茜宮要往這邊走才對!”
那宦官道:“不去丹茜宮。我們往禦花園去。”
“難道娘娘心裏氣悶,往禦花園散心?”素盈又問一句,那宦官支吾過去,也不細說。
素盈進宮數日還沒有熟知丹茜宮每個人,不知這宦官的底細,也不好再多問。
走到一處偏僻的宮殿前,宦官忽然往腰上摸了摸,說聲:“不好!牌子掉了——奉香請稍等。”一邊轉身去找。
“公公請。”素盈剛停下等了沒一會兒,陰暗的宮殿內忽然衝出一個人,捂著她的口把她拖進殿內。
素盈拚命掙紮,那人也不勉強,把她往地上一推,立刻奔了出去,將殿門從外麵鎖上。
素盈奔到門前用力拍,大聲喝問:“你要做什麽?!”
借著月色她看到把她推在地上的那人也是一個宦官,和為她引路的那個宦官一起走遠了。
素盈恍然大悟:自己被騙了。
“喂——喂!”她大聲呼喊了幾聲,並沒有人來。想必這是一處人跡罕至的地方。她沮喪地歎了口氣,這才仔細打量殿內情形:空落落的什麽都沒有。
素盈靠在門邊不敢亂走。她想,不管主使是誰,大約不會想要她的性命。至多就是給她一點苦頭。想到這個,素盈不太害怕,索性換了一個舒服的坐姿。
夜色越來越沉,素盈昏昏欲睡,忽然聽到殿外有腳步聲。她不知自己是夢是醒、是不是出現幻覺,想要出聲求救,卻聽一個人說:“是真是假?”
另一個人沉聲道:“若不是那個緣故,左衛率怎麽會從東宮調離。”
“右衛率也在其列?”第一個人問。
素盈聽到事關哥哥,更加不敢出聲,屏息靜聽。
第二個人低低地“嗯”了一聲。
第一個人狠狠地一拳打在殿門上,在空當的宮殿裏發出一聲悶悶的回聲,嚇得素盈差點叫出來。
“真是知人知麵不知心……”他的聲音充滿失望和憤怒,“現在怎麽辦?左衛率離了東宮,右衛率又是琚賊的同黨……他真是把我重重包得密不透風!”
“幸好那件事情已有著落,您也可以稍稍放心。”
“不除他,我無法放心。”
“臣這次就是給您一個口信——下個月初五。”
“下個月初五!”身份較高的那個重複了一遍,口氣有點興奮。
他們擊掌之後便各自離去,素盈嚇得不敢作聲。她心中已經猜到這人是誰,更加不敢有絲毫動靜。
過了好久,天色漸白。殿門外又傳來匆促的腳步聲。素盈偷偷從門縫中向外看,看到一個熟悉的人——白公子正從殿外走過。
“啊——副衛尉!”素盈叫了一聲,他立刻回轉身。
“請、請副衛尉幫我!”素盈麻痹的身體忽然有了知覺,感覺到清晨的微寒,渾身顫抖起來。
“是素奉香?奉香怎麽在這裏?丹茜宮上上下下都在找你。”白副衛尉拿起殿門上的鎖看了看,“是誰把奉香鎖在這兒?”
素盈一個勁搖頭,眼淚又滴答滴答落下來。她心裏怪自己不爭氣:說過了不能再哭,竟然為這一點小事又落淚。
白衛尉兩手一用力,“嘎巴”一聲擰斷了纏在門上的鐵鏈,打開門。
素盈看得目瞪口呆——那條鐵鏈不粗,但她從未見過誰能赤手擰斷鐵鏈。
白衛尉看她淚痕未幹、瞠目結舌的樣子,忍不住笑道:“我找了一環生鏽、容易斷的。素奉香不要驚訝,趕快回丹茜宮去吧。”
素盈忙垂下頭,低聲道謝,側身從他身邊走過。
“素奉香。”白衛尉忽然說:“貴府的七夫人白氏是你的養母?”
素盈靜靜地點了點頭,聽他又說:“那是我的一位庶出姑母。”
素盈的心忽然狂跳起來,她慶幸自己背對他,不然他一定會看見自己滿臉緋紅。
“如此說來我們也算親戚。素奉香若有為難之處,白某自當幫忙。”他停了停,說:“在下白信默。”
這個名字素盈早就知道,果然是他!她心中千頭萬緒,不知姑母口中在東宮任職的侄子為何到了丹茜宮,想必內情就如方才聽到的那樣,與義父有關。她不願多想,輕聲道:“多謝副衛尉關心……天亮了,讓人看見我和衛尉在一起,不大妥當。”
她剛說完,一眼瞅見遠遠走來的兩個宦官,忙道:“就是他們!是他們把我關在這兒!”
那兩個宦官也看見他們,轉身便跑。
“奉香請先回丹茜宮。”白信默說罷就追了上去。
素盈看著他矯捷的身影有些失神,一時不知道自己該往哪裏走,在殿外站了片刻才按照昨晚的來路回去。
她蓬頭垢麵的,不敢去丹茜宮請安,先回到自己的住處。婉微和令柔見她回來,又哭又笑:“奉香跟宦官走後就不見了,讓人擔心死!”
“半路上跟丟了。”素盈驚魂未定,笑笑說:“我不認識宮裏的路,結果走失了。”
婉微搖頭道:“奉香真是厚道!我們都知道了——文奉香身邊的宮女已經向娘娘稟報,說文奉香前兩天就說過,要給您一個下馬威。這次的事情跟她脫不開幹係!”
令柔也道:“昨晚到底怎麽了?奉香,娘娘還等著你回話呢!”
“我這樣子怎麽去?”素盈不住搖頭。
婉微和令柔齊聲道:“這樣子有什麽不對?裝還裝不出來呢!奉香快進丹茜宮吧。”
素盈見她們言談大是蹊蹺,便不再多問。
素盈進宮的路上才聽說:昨晚皇上與皇後言談不睦,皇上甩袖離去之後,皇後就不痛快,想要點一爐香散心。偏偏文奉香不知哪裏去了。文奉香身邊的宮女支支吾吾,皇後著惱,便找素盈。找了三次,聽婉微和令柔說素盈已經過丹茜宮侍奉,皇後起了疑心,派人四下尋找,竟怎麽也找不到。
偏巧文奉香身邊的宮女又說出文奉香對素盈不懷好意。皇後又氣又恨,一晚上沒有合眼,要宦官衛尉一定找出素盈,活見人、死見屍。
素盈心思靈巧,立刻知道皇後要借此機會除去文奉香,心中便有了底。一進丹茜宮,她就看到白信默在一邊跪著。
皇後一夜未睡卻神采依然,她聽素盈說完事情始末,安慰了幾句,便問白信默:“副衛尉,那兩個宦官是什麽人?”
白信默跪答:“他們說是昭文閣的。”
皇後是身子輕輕動了一下:“定是胡說——你帶他們上來,我親自問!”
素盈知道昭文閣是聖上一處書房,不知這件事情和聖上有什麽關係。
信默出門去喚那兩個宦官,一名宮女與他錯肩而過,急急忙忙來到皇後身邊,附耳說了幾句。皇後臉色驟變,低聲問:“當真?”
“是昭文閣都監說的。”
皇後頹然靠在胡床邊上,長長籲了口氣:“去叫白副衛尉回來。”
信默回來之後不明所以,自然而然地看了素盈一眼。素盈並未回頭,卻知道他在看自己,便輕輕地搖了搖頭。
皇後揉了揉額頭說:“副衛尉,這件事情不用查了——你下去吧。”
這一下不止信默摸不著頭腦,連素盈也不明所以。
皇後許久沒說話,像是特別疲憊。半晌,她才說:“素盈,我看你特別有緣,才想幫你出一口氣,可是……恐怕最後還是要委屈你。”
素盈疑惑地應了一聲,又聽皇後說:“這是文才媛和聖上一句戲語所致。事關宮閨隱秘,不要張揚。”
“文才媛?”素盈心下大驚。
皇後又道:“昨晚在昭文閣,皇上臨幸文奉香,即刻封她為才媛。不知她在皇上麵前說了什麽,聖上竟然讓兩個小宦官來捉弄你!”她冷笑一聲:“這就是宮裏的好處:有點小聰明的,被皇上一碰,立刻就一步登天、為非作歹。”說罷她又對素盈歎口氣:“你受委屈,還不能跟人說,真是……這算什麽事!”
素盈忙道:“娘娘心裏替素盈叫屈,素盈已經感恩不盡。”
皇後好像很累,又休息了一下才說:“折騰了一晚,你去歇著吧,今天不用進來了。”
一年天下 正文 第九章 東宮8226;洵
章節字數:6149 更新時間:07-10-18 13:04
素盈在床上輾轉難安,合了一會兒眼睛便起身。她知道哥哥今天要在東宮當值,此刻應該忙過頭一陣,該得一點空閑。素盈在鏡中仔細端詳自己的模樣——跟一般宮女並無二樣,沒有什麽惹眼的地方。頭上的珠花似乎有些華麗,素盈把它摘下來收好,再看看鏡中身影,這才滿意地點點頭。
走這一趟,她不願讓人注意到。
她曾經在姐姐們丟掉的書裏見過一幅內宮地圖,當時並沒有用心去記,依稀記得太子東宮旁有一對極大的十步亭,前一個叫“淩虛”,後一個叫“禦風”,是幾代之前所建。素盈走了一會兒,果然看見兩個一模一樣的極大的亭。亭那邊便是東宮,來來去去很多人,十分熱鬧。
素盈走到亭中,不知該往哪邊走才能找到素颯,看看來去東宮的那些人,全都是陌生麵孔。她正在著急,忽聽身後有人喚她:“素奉香!”
素盈回頭一看:向她走來的人正是白信默。她急忙行禮——昨晚一直慌亂,被信默搭救的時候竟然忘了他的官品比她要高得多。
信默微笑著問她:“素奉香是來找右衛率麽?”
“是。”素盈道:“昨晚的事情若是被哥哥知道,他不明就裏,會擔心的。”
信默點點頭:“素奉香在這裏等著,我去找找看——右衛率這時候應該得閑。”
他原先在東宮就職,想必來往日的朋友處走動。素盈又施禮送他,心想:他絕口不問昨晚到底怎麽回事,看樣子對她的事情並不怎麽關心。素盈不知道這時候自己是鬆了口氣還是有點失望,扭頭不去看他。
她把心思放在亭外一株薔薇花上,伸手輕輕碰觸那柔弱的花瓣,輕輕歎了口氣,抽出手帕慢慢地揩去花瓣上一點灰塵。
亭外走過一個人,素盈以為是哥哥,然而那隻是一個陌生的年輕人。她急忙側過身,把臉別到一旁。
那人笑了一下便走開了。素盈並沒有把他放在心上,隻是這樣倉促被人看見讓她覺得很不習慣——以前在家裏,雖然沒人把她當一回事,但家中走動的男人也不會冒然盯著她看。
很快素颯就匆匆來了。
“怎麽?”他見左右沒人,關切地說:“今早一進來就聽說丹茜宮那邊鬧了一晚上,說是有個奉香不見了——我還擔心是你出了什麽事。”
素盈道:“我沒事。先不說這個——反正皇後也不是為了我才鬧騰。哥哥……”她忐忑不安地四下看看,才小聲問:“下個月初五……”
素颯一聽這幾個字,臉色就變了。
素盈知道其中有事,便說:“我不知道下個月初五有什麽事情,反正哥哥小心一點沒錯。”
“你從哪裏聽說的?”素颯把妹妹拉到一旁,道:“下個月初五,聖上外出打獵。皇後、姑姑、東宮、琚大人都會跟去。這些天,宮裏一直在準備。”
“哥哥要跟東宮一起去?”
“當然!”素颯敏感地問:“怎麽?”
素盈咬了咬嘴唇,說:“東宮已經知道哥哥的事……”
“我有什麽事?”素颯匆忙打斷她的話,低聲嚴厲地說:“在宮裏不比在家,有些話更不能隨便說出來!”
素盈張了張口,忽然丟個顏色。素颯知道她看見有人來了,猛地轉身,看見身後走來一個年輕人。素盈認出是剛才那個看著她笑的人,不知如何是好。素颯已躬身向那人施禮,向素盈道:“還不跪見東宮!”
素盈慌忙跪下,聽見那人笑著說:“素率,這是?”他的聲音清朗,是一種真正的好聽,一聽之後就不會輕易忘記。尤其素盈昨晚剛剛聽過,更加不會認錯。
“稟殿下,這是臣的妹妹,在丹茜宮侍奉娘娘的素奉香。”
“哦……”東宮的口氣飄忽,仿佛漫不經心,“奉香,昨晚丹茜宮那邊出了什麽事情?今天一早我去拜見母後,她竟然病倒了。”
素盈想了想,沒有立刻回答。素颯在一旁輕聲催促:“殿下問話,你還不快如實說!”
素盈裝作為難,道:“稟殿下……娘娘吩咐過不準張揚,奴婢不敢亂說。”
東宮悠悠道:“哦,可以告訴右衛率,卻不能告訴我。”
素盈不知怎麽回答,素颯已在一邊解圍:“臣妹初入宮廷,殿下就別為難她了。”
東宮也嗬嗬一笑,爽快地說:“也對。素奉香,你起來吧。素率從小就跟在我身邊,和其他人不同。你以後若是來東宮找他,不必躲躲閃閃,進去便是。”
素盈連連稱是,趁機抬頭看了東宮一眼。方才沒有看清,這時才見東宮是個極為清秀的人,和皇後有七分相似,眉宇間多了幾分男兒氣概,目光炯炯有神。那雙眼睛清冽冰涼,像是恨不得一眼把人看透,素盈與他四目一對,心中便打個突。她一時竟想不出編一個什麽樣的理由從他眼前趕緊逃開,隻能諾諾地說一句:“奴婢先告退了……”
素颯神態自若,同東宮一起走了。素盈卻在他們看不到的地方捂著心口,暗想:軒葉果然沒有說錯——當下人的難處,要親身做了才知道。她早就準備好應付種種難題,卻總是在當口上才知道自己還不夠伶俐。
她又回想了一遍剛才的對答,並沒有覺得不妥,這才從容地回住處。
皇後本來說過這天不用素盈進香,晌午過後卻派人來叫她。
素盈猜不到皇後想些什麽,進宮之後比平常更加小心。
皇後休息之後,臉色比早晨好了許多,光彩照人的笑容之下仿佛藏著什麽。等素盈行過禮,皇後便說:“下個月初五,我要隨聖上去遊獵。我本來打算讓文奉香跟著,可她現在是才媛了……事情突然,讓人連個準備也沒有。幸好宮裏還有你——素奉香,你知道出行遊獵要用什麽香麽?”
素盈回答:“奴婢知道遊獵之後要燃‘翔雲膏’熏衣。”
皇後沒有說話,她身邊的秉閣令人睿氏說道:“獵畢,聖上賞賜時要燃‘清幽’壓住獵物的血腥,設宴時要燃‘同慶’助興,撤宴後陛下的禦帳內要燃‘長夜’驅散眾臣子的氣味。這些香要各備七份。還要準備十四份‘寶朝’、二十一份‘小露’、四十九份‘白露’——這是聖上賞眾臣熏衣的。另外準備十四份香膏‘杳然’或者‘悠然’,是娘娘賞隨獵妃嬪沐浴的。”
素盈一一記在心裏。睿秉閣低聲問:“娘娘,您的香膏要準備哪種名色?”
皇後想了想,揮手道:“以前用哪一種,這次用高一等的就好。素盈,這次文才媛也要跟去……你知道,她也很擅長調香。“
素盈明白她不願意被文才媛超過,說:“娘娘放心。娘娘是後宮之主,一切應用自然是後宮之冠。”
皇後搖搖頭,緩緩道:“香的好壞跟譜上的名次沒關係,跟人投緣才算。即便是譜上最高一等的香,別人不喜歡,就不算是好香。”
素盈知她暗指文才媛——聖上曾經說過文才媛配的香很有緣法,想必皇後對此耿耿於懷。可是什麽樣的香能得到聖上的歡心呢?素盈心裏沒半點頭緒,不安地動了一下。皇後看在眼裏,微微一笑,順手從身邊拿起一樣東西,扔到素盈跟前說:“宮裏那麽多人念過經,竟沒一個人像文才媛那麽多心眼。”
素盈見那是一頁揉皺書,拾起來一看,上麵列的是佛經上寫過的一些香。素盈恍然大悟,“娘娘放心,奴婢不會讓娘娘失望。”
“你下去準備吧。”皇後笑笑,看著素盈往宮門外退,話鋒忽然一轉:“素奉香,你是個聰明人,不用我再多提點了吧?——文才媛也是聰明人,可她還不夠聰明:她不知道,在這宮裏跑得太快,一定會摔得很慘。你是素家的女孩子,應該從小就該知道這個道理。”
素盈立刻跪倒:“奴婢知道。”
素盈覺得她從未謀麵的聖上是個奇怪的人。他常念佛講經,但也喜歡打獵;他很寵愛他的皇後,三天兩頭送來各種各樣的賞賜,但他轉身便寵幸了皇後身邊的奉香;宰相琚含玄一天天權傾朝野,他可以若無其事,每天依舊燒香頌佛、計劃遊獵,但琚含玄仍然對他畢恭畢敬,好像從內心到舉止都沒有半分怠慢——他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素盈很好奇,可是不敢妄自揣測。
她坐在行帳中,擺弄著手裏的香料。腳下的大地在微微顫抖,遠處傳來震耳欲聾的呼喝——皇帝就要帶領他的衛士衝入山林。素盈的任務要在他們回來時開始,現在她靜靜地坐在帳中等候。
這是她第一次參加皇家的狩獵,卻不能離開行帳、步入山林。這有一點遺憾,但素盈寧可坐在帳中,也不願插在皇後、姑姑還有兩個姐姐之間看她們的臉色。
幾個時辰之前,丹嬪的行帳紮好之後,素盈前往姑姑那裏送一些配好的香料。她恰好撞上丹嬪怒斥麗媛、柔媛的場麵。
“兩個沒用的東西!”丹嬪尖刻地說:“虧你們從小被家裏調教!竟然轉眼讓一個奉香爬上來,跟你們平起平坐——你們是怎麽侍奉聖上的?!竟然讓一個外姓爬上龍床!”
看見素盈進來,丹嬪的口氣才和緩一些——“你們要是還知道臉麵,就好好琢磨這事情該怎麽解決!現在整個後宮都在看你們兩個的笑話。你們要是能忍下這口氣,就忍著吧!以後別叫我‘姑姑’——我可不跟你們一起忍氣吞聲。”
素盈也是奉香,丹嬪沒有當著她的麵罵文奉香是奴婢,顯然是給她極大的麵子。素盈看看她們:丹嬪一身獵裝,英姿颯爽威風凜凜;麗媛和柔媛也是獵裝,卻穿不出丹嬪那樣的風度。她們在丹嬪麵前畏畏縮縮,不敢頂嘴。柔媛更是被丹嬪一氣痛罵罵得掉下眼淚。
素盈連忙為她們開解,說了半天好話,丹嬪才冷哼一聲,向麗媛、柔媛說:“今天狩獵——既然動刀動劍,就難免有人受傷。你們要是還想說自己是素氏的人,就做出點事情讓後宮那些賤人們知道你們兩個也不好惹。”
麗媛和柔媛唯唯諾諾地退出行帳,素盈才道:“姑姑何必生氣?才媛的事情,整個後宮都會與她為難,何必要姐姐們出頭……”
丹嬪冷冷一笑,道:“是是是,整個後宮都會挑才媛的毛病。但後宮裏麵隻有她們兩個和才媛一個品級,她們不動手,別人隻當她們好欺負。別人要是有本事除去才媛,也有本事除掉她倆。不管她們有沒有腦子整才媛,至少做做樣子,也能讓其他人忌憚幾分。”她說著,淡淡地瞥了素盈一眼:“我知道你不指望這兩個姐姐,也不看好她們兩個。但現在後宮之中隻有她們跟我是一家人,我就算不喜歡她倆,也不會讓人把她倆踩扁了。”
素盈背上已滲出一層冷汗,臉上仍是笑吟吟的,說:“素盈是個沒主意的人。姑姑說怎麽辦就怎麽辦吧。”
丹嬪站起身抹平衣褶,問:“我這身衣服好看麽?”
素盈誠心誇道:“姑姑穿什麽都好看!”
“好看也沒用啊……”丹嬪忽然沒頭沒腦地歎了口氣,哀怨地喃喃:“人家心裏沒我……哎!我跟你說這些做什麽!你快回去吧,省得皇後叫人的時候找不到,又風風火火地大鬧一場。”
第一遍號角響了三次,素盈知道皇帝皇後的大隊人馬出發了。她覺得無趣,正一遍又一遍地清點香料,素颯匆匆忙忙地闖入行帳,嚇了素盈一跳。
“哥哥?!你怎麽在這兒?”她看素颯滿麵焦急,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情。“東宮那邊有事?”
“不是。”素颯簡單明了地問:“有沒有能讓人沉睡的香料?”
素盈心中一驚,本能地反問:“睡?多久?”
“你想到哪兒去了!”素颯蹙眉道:“不要多問,若是有,趕快給我。”
“今天是狩獵,出來的人恨不得長八隻耳朵十雙眼!誰會用到催眠的香料!”素盈堅決地說:“再說帶出來的香料都是有數的!怎麽給你?哥哥,你……你該不是要做什麽危險的事情?”
“我沒時間跟你多說!”素颯的神色焦躁,搓著手道:“阿盈,事情不妙!東宮要趁今日狩獵,對琚大人不利!”
“什麽?!”素盈低呼:“東宮瘋了不成?他對付義父,無異於以卵擊石!”
素颯壓低聲音道:“我不想讓東宮受害……你明白嗎?”
“知道了。”素盈點點頭,打開幾個紙包,從中取出一些未磨的整段香料交給哥哥,說:“我手邊隻有這個——點燃之後放在對方的鼻端,會致人昏厥。”
素颯接過香料,猶豫道:“如果……唉,你要知道:東宮身邊的人都被琚大人籠絡,再沒有一個可靠的。如果我沒能拖住東宮,你要想辦法轉告皇後。皇後和琚大人的交情……唉、唉!我不說了,你記住了!”
“記住了。”素盈點點頭,拉住哥哥的衣袖,瑩然欲泣:“哥……你,你不會出事吧?”
素颯想要說什麽,聽到第二遍號角響起——那是東宮即將出獵的信號。他握了握素盈的手,什麽也沒有說。
第二遍號角響過第一聲之後,過了好久才響起第二聲。素盈坐立不安地靜聽,第三聲……要是第三聲號角響起,那就是說東宮按計劃出獵,素颯失敗了。
第二聲號角響過之後,過了好一陣,都沒有第三聲……素盈怔怔地站在帳中,心裏一片空白。這段時間到底是多久?好幾次,素盈甚至出現幻覺,覺得第三聲號角早已響過,又像是正在她耳邊響起。
想必東宮帳外的侍從們也在焦急、不安吧?她算了算時間——如果素颯得手,這時候東宮已經睡著了。
忽然,“嗚嗚”的號角聲響起,遠處一片歡聲雷動,大地再次顫抖——東宮的大隊人馬士氣激昂,吼聲直衝雲霄。
素盈木然地僵立,渾身冰冷。
“哥哥!”她喉中艱難地發出一點聲音,身子晃了晃,幾欲摔倒。
如果真如素颯所說,東宮的大隊人馬隻有一個目標:宰相琚含玄。可他們的獵物不像獐子、兔子那樣不知厄運降臨、隻知道逃命。
素盈空白的心裏隻記得哥哥要她去找皇後,急往皇後行帳跑。
皇後雖然不在帳內,但留守大帳的隨從知道她往哪個方向而去。素盈不敢露出慌亂的神色,跟幾名相熟的宮女閑聊幾句,不費什麽氣力便問出皇後的下落。她急忙脫身去找馬匹——尚廄局那邊想也別想,絕對不會給她方便。丹茜宮衛尉處還有很多馬匹,素盈一心盼望信默今天也來了,可是怎麽也找不到他。
她正在衛尉的帳外著急,忽聽有人喝問:“你是做什麽的?為何在帳外徘徊?”
素盈見對方是衛尉服色,忙行個禮道:“大人,奴婢是丹茜宮令人,來找副衛尉的。”
“令人?你是什麽令人?”衛尉上下打量素盈,道:“找副衛尉做什麽?”
“奴婢……”素盈正欲作答,一眼看見信默遠遠地騎馬過來,忙說:“奴婢是副衛尉的親戚,有句話要說。”
衛尉見她吞吞吐吐,便把信默叫到跟前問:“這位令人是誰?她說認識你。”
信默看了素盈一眼,見她急得臉色通紅,便躬身答道:“這是下官一個親戚。”說著向衛尉推搪幾句,把素盈拉到一邊,問:“素奉香怎麽跑到這邊?”
“白大人,我要借一匹馬。”素盈說。
信默有些詫異:“你要馬做什麽?”
素盈眉頭緊蹙十分為難,道:“白大人,奴婢……”
“隻有我們在,你不用叫什麽‘大人’、‘奴婢’,隻管告訴我出什麽事了。”信默正色道:“是不是宮裏出了什麽事?”
素盈咬著嘴唇不知該如何是好,急得眼淚快要掉下來,她強忍著說:“大人看在白姨娘的情分上,別再問了!若是大人不願借,趁早告訴素盈。免去素盈在這裏浪費時間。”
信默無聲地看著她,無奈地歎了口氣:“你總是這樣看著人……我不問就是。”他看看左右沒人,便把披風脫下來披在素盈身上,說:“這樣上獵場可不行——別讓人看見你的服色。我的馬脾氣溫和,比你哥哥的馬聽話得多,你就騎它吧。”
素盈知道他說的是他們在小酒館的初見,忙垂下頭接過馬鞭。信默果然什麽也不問,扶素盈上馬,目送她疾馳而去。
一年天下 正文 第十章 獵變
章節字數:5692 更新時間:07-10-19 16:02
北國的貴族大多喜愛狩獵。素盈小時候也學過騎射,但她久不騎馬,騎術見絀,好在信默的馬兒確實像他說的那樣溫馴,穩穩地帶著素盈直奔草原深處。
皇家獵場位置極好:西有茂盛的草原,小動物種類很多;東邊是密林,禽鳥要多少有多少;南邊是一麵大湖,盛產魚類;北麵是崇山,有大型猛獸出沒,是皇帝最喜歡的地方。
皇後喜歡在草原上遊獵。這個季節,一人高的野草瘋狂地長起來,不管多少人進入草原,也會被它們密密麻麻地隱蔽起來不見蹤跡。
素盈在馬上四望——根本看不到皇後的蹤跡。她心中著急,輕聲催促馬兒,那馬便馱著她四處遊蕩。慢慢地尋了半晌,不止看不到皇後的蹤影,連隨同皇後的侍從也沒看見半個。素盈有點害怕:萬一皇後已經回營地去了呢?萬一皇後用得著她,正在營地裏到處找她,該怎麽辦?
風吹得她心慌意亂,長草在風中撲簌簌直響,讓她又驚又怕。馬兒感受到她的猶豫,頓足不前。素盈正欲打馬,驟然愣了一下——風帶來些許模糊不清的人語。她靜靜地凝神細聽,過了片刻,又一句話語傳來。素盈心中大喜,跳下馬,隻身向草叢深處尋去。
她走得小心翼翼,生怕驚動了說話的人。不知道對方是誰,不要讓他們發現她比較好。風撩動草原的聲音掩蓋了她謹慎的腳步聲,素盈一邊慢慢地走一邊聽,卻沒有再聽到他們說話。她剛停下腳步,便聽到身邊不遠處傳來清楚的聲音:“娘娘身邊的人都支開了麽?”
素盈嚇了一跳——她不知不覺已經走得離他們太近。她急忙慢慢蹲下,大氣也不敢出。
“我身邊的人知道什麽能聽、什麽不能聽。”皇後淡淡地說。
和她對話的人笑了笑,問:“不知素盈在娘娘身邊聽不聽話?”素盈聽出這聲音是她的義父琚含玄,心中詫異他怎麽會在這裏,而且提到了自己。
皇後冷笑一聲,道:“你還沒開始使喚她,她當然是聽我的。”
“娘娘好像話中有話。”
“你心裏清楚得很。”
他們察覺彼此口風不對,都沉默下來。
過了一會兒,琚含玄深深地歎了口氣:“星兒,你還記不記得我長什麽模樣?”
“嗬,大人的樣子……我怎麽敢忘?”
“那你記不記得上一次正眼看我,是什麽時候?”琚含玄緩緩地說,“沒旁人在的時候,你也要這樣背對著我嗎?”
皇後沒有作聲,幽幽地反問:“不然,你想怎樣?”
琚含玄不回答,仿佛是靜靜地看著她,忽然話鋒一轉,道:“你知不知道東宮今天打算做什麽?”
素盈的心頓時提到嗓子眼裏,皇後卻不緊不慢地說:“他要是有本事,愛做什麽就做什麽,我不管。”
“可他太自負——他以為二百死士就能製服我、先斬後奏。”
“唔……”皇後沉聲道:“那他確實是太天真了。”
“不過東宮竟然在暗地裏悄無聲息地養了二百死士,倒也讓我刮目相看。”琚含玄微笑道:“請皇後幫我一個忙——看緊你的兒子。”
皇後又不回答。素盈聽到有人用馬鞭輕輕抽打野草,力道很輕,大約是皇後一邊想心事一邊揮鞭。很快,那抽打野草的聲音停下了。
“好。”皇後說,“但你也要幫我一個忙。”
“娘娘有什麽吩咐,琚某自當效力。”
“你也知道文才媛的事情——我很心煩。”
琚含玄笑道:“一個不自量力的婢子而已,宮中自然有人收拾她,何勞娘娘操心?”
“可她是我身邊的人。”皇後的口氣十分曖昧,淺笑道:“我要是連身邊的人都管不住,怎麽管偌大的後宮?大人不妨把這話也告訴你的幹女兒——我身邊的人,別指望踩著我往上爬。”
琚含玄並不接茬,反問道:“娘娘要怎麽對付文才媛?”
“若她隻是個奉香……我有對付奉香的辦法。可她現在是才媛了,短短幾天就一步登天,我當然不敢怠慢。”皇後走了幾步,似乎走到琚含玄身邊,對他低聲說了些什麽,又道:“如此一來,大人這一身血跡也不用費心解釋。”
素盈聽到衣衫婆娑,猜想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一定發生了越出禮數之事。果然,皇後低喝:“放開!”
“星兒,隻要你覺得妥當,我當然不會阻撓。”琚含玄柔聲說:“有我在,這後宮就是你的……”
“沒有你,後宮一樣在我手心裏。”皇後憤憤地掙脫,道:“你若不信就試試看——看你精心栽培的丹嬪能不能搶走我的後璽!”
“早就跟你說過,我不會允許丹嬪對你不利。你是皇後,不能什麽都親曆親為吧?你前麵應該有個人替你擋箭、幫你處理礙眼的人。”
素盈聽得心驚膽顫——她早就知道自己是義父的一粒棋子,遲早要被他所用。沒想到步步高升的丹嬪,說到底也隻是別人擺布的工具。
她一時心灰意冷,隻想快點離開這裏。所幸皇後和琚含玄也沒再耽擱,各自上馬,分道揚鑣。素盈伏低身子,待周圍沒有動靜,急忙去找自己的馬。
沒想到那馬貪吃嫩草,走得遠了。素盈氣喘籲籲地走到馬跟前,不禁傻眼:馬旁倒著一個人,正是東宮。
“殿下!殿下!”素盈見睿洵一身血漬,慌了手腳,不住地喚道:“殿下快醒醒!”
睿洵像是聽到她叫,睜開眼睛看了看,遲疑道:“這是信默的馬……信默在哪兒?”
“白大人不在這裏。”素盈扶起睿洵,緩緩道:“殿下可是受傷?”
睿洵搖搖頭,仔細打量素盈,突然把她推開,冷哼道:“你是素颯的妹妹!”
“正是。請殿下容奴婢素盈扶您上馬。”
“哼!”睿洵冷笑道:“好個素率!……是他派你來?”
素盈點點頭:“奴婢不知殿下為何昏厥在此。不過,奴婢敢為右衛率作保:右衛率絕沒有半點背離東宮之心。”
“你是奉香。他用來迷我的香,是你給的?”睿洵冷冷地看著素盈,“你既然跟他是同黨,擔保何用?”
素盈鎮定地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奴婢不知右衛率要迷香做什麽。隻是——如果殿下當時被迷暈,現在就不必擔驚受怕了吧?”
睿洵眼中有一星光彩,但迅速湮滅。“扶我上馬!”
素盈助他上馬之後,手臂忽然被他拉住。
“一起上來。”睿洵漠然道。
“奴婢不敢!”
“你要走回去不成?”睿洵不由分說,將素盈向馬上一扯,她便坐在他前麵。
“放心。”睿洵在她耳邊說:“我們從營地西南回去——沒人會看見。”
素盈不明白為什麽營地西南會沒人,又不敢問,隻好由著睿洵。
信默的馬是匹良駒,馱著兩個人仍然四足如飛。素盈很快就看到皇家營地——西南角果然沒有人。
睿洵把她放下馬,說:“時候不早,你趕快回去,不要錯過進香的時辰。馬兒……我會送到信默那裏。”
素盈深施一禮,又道:“殿下,右衛率有他的難處——他隻是想好好地在宮裏有番作為,不敢得罪琚大人。可他也從沒想過背叛殿下。殿下也說過,右衛率和您是一起長大的。求您體諒右衛率的苦衷,饒他一次。”
睿洵的眼睛看著遠處,低低地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今天早些時候我身體不爽,睡了好半天。離開營地不久就回來了,獵也沒打成。”
素盈不敢多話,恭送睿洵走遠,心想:他這謊話說得太差勁!那麽多人跟他一起出獵,難不成他要一一封住他們的口?
後來她才知道:那麽多人早就死在獵場上了……
素盈生怕皇後要她進香時找不到她,回到自己的行帳後才聽一個小宮女說今天不用她進香了。
“為什麽?”素盈很詫異,擔心某個人趁她不在的空當搶走了她的差事。
小宮女卻說:“奴婢不知。這話是上麵的尚宮、令人們一層層傳下來的,奴婢隻是照傳。”
素盈心裏一動,又問:“這消息還要傳到哪裏去?”
小宮女看了看她,謹慎答道:“進膳、進樂舞也都免了。”
“啊?聖上今天沒有獵到滿意的獵物?”
“奴婢不知。”小宮女簡單地答了一句就匆忙告辭。
素盈知道事情不妙——禦帳之內正在發生一件大事。她說不上這是什麽事情,憑直覺也能猜到:她的義父和皇後娘娘都不是息事寧人的性格,定是他們在興風作浪。
她想了想,直奔禦帳而去。
禦帳周圍太過安靜,空氣中彌漫著血腥,侍衛的數目驟然增多,氣氛十分古怪。侍衛攔住素盈不準她靠近,素盈忙說:“奴婢是丹茜宮奉香令人,剛才得知今日不必進香,不知傳話是否有誤……”
“沒錯。”侍衛板著臉說,“禦膳都免了,何況進香!”
素盈見形勢森嚴,心頭的陰霾更重,情知今日遭劫的人可謂劫數難逃,能否留個全屍,尚未可知。
真是奇怪!素盈心想。她和文才媛之間絕對說不上什麽好交情。文才媛還是奉香的時候,對素盈的家世耿耿於懷,她蒙聖上臨幸那天,要兩個小太監捉弄素盈。她大概是想顯示皇帝對她的寵溺和縱容,但這一下卻得罪了後宮中上上下下所有的素氏——家族是一種奇怪的力量。原本素氏對外姓就十分排斥,一個外姓被封為媛已經讓她們憤憤不平。這個外姓竟然還敢欺負素氏的女孩,簡直是造反!——她們倒也不是為素盈出氣,隻是看不慣一個人的時候,總能同仇敵愾挑出她許多毛病。
素盈知道文才媛不會有幾天好日子,除非聖恩浩蕩為她日日加封、夜夜專寵,讓整個後宮對她又嫉妒又忌憚,不然的話,她遲早要被素氏們聯手趕進北宮——冷宮。
可是,文才媛真要受害的時候,素盈心裏卻有點為她遺憾。文彩環不過和所有美貌的宮人一樣,巴望著出人頭地而已。
皇後的話仿佛還在素盈耳邊:“若隻是個奉香,我有對付奉香的辦法。可她現在是才媛了……我可不敢怠慢。”
素盈想起她的口氣就不寒而顫。她知道在宮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盡管心裏焦急,還是回行帳中老實地等待消息。
等到日影西斜,營地又熱鬧起來。這一種熱鬧和早些時候的興奮不同,是一種帶著緊張的喧囂。
丹茜宮的白公公到素盈的行帳裏傳話:“奉香收拾東西,準備走吧。”
素盈第一個念頭是:她偷聽皇後與宰相對話時被看見了,此刻便要處置她。她手足冰涼,如遭五雷轟頂,顫聲問:“為、為什麽……”她知道在宮中問理由也是沒用,可還是想弄個明白。
沒想到白公公爽快地回答:“禦駕回宮。”
“回宮?”素盈鬆了口氣,忽然想起:她那義父還沒正式動用她,沒道理就這樣讓她離開宮廷。她原本無需這樣膽怯。
“白公公,今天是怎麽了?今天的事情不合常理啊!”
“奉香還不知嗎?”白公公故作驚詫地看著素盈,推心置腹地說道:“南國刺客行刺聖上!”
“啊!聖上現在如何?”
“沒事。”白公公笑道:“刺客恰好讓琚大人撞上,一舉軫滅——你沒看見琚大人那一身血!真是嚇人。據說刺客數以百計,幸好琚大人的隨侍青衣衛都驍勇矯健。”
素盈的心嗵嗵直跳,道:“如此說來,聖上心情一定不好,不然怎麽連禦膳也不用。”
“是啊。”白公公含糊地說:“而且,聽說才媛娘娘竟是南國的諜人——真是不可思議!”
素盈渾身一顫,驚呼:“什麽?才媛?文才媛?”
“噓——”白公公急忙製止她,“我看奉香是個守口如瓶的人,才敢說出來!奉香這樣大驚小怪,不是害我嗎?”
“才媛怎麽會是南國的諜人?”
“這種事情我們怎麽會知道?!”白公公歎道:“是琚大人拷問刺客得知的。聖上大怒,當即要查明此事。皇後娘娘命令搜才媛的行裝,搜出許多紅線——聖上出獵的路上也有許多地方係了紅線,這不是才媛給刺客留的暗號是什麽?”
“哦……”素盈驚疑不定,又問:“才媛如今怎樣了?”
“不知道。”白公公淡淡地說:“奉香趕快收拾東西吧,聖駕唯恐還有刺客,今晚要連夜回宮。”
事情果然沒有牽涉到東宮。素盈不便多問,送走白公公便收拾行李。
不一會兒,素颯來了。素盈一見哥哥立刻轉憂為喜:“哥哥,東宮那邊……”
“沒事。”素颯臉上有一塊淤青,像是早些時候挨打。
素盈找出一盒香膏,揩了一點給哥哥塗在臉上,問:“東宮沒說什麽?”
“東宮氣色不好,一直睡到剛才。此刻也要隨駕回宮了。”素颯道,“阿盈,今天實在情勢所逼,哥哥不得已才要你涉險。以後不論是誰要你做這樣的事情,千萬不能答應。你隻管好好地調香進香……”
“哥哥是不是有什麽事情要告訴我?”素盈見哥哥言辭閃爍,猜他有事瞞著自己。
素颯搖頭笑笑:“沒有。”又正色道:“你義父的手段……你也見識到了。以後小心對他。”
禦駕在夜半時分回到宮中,嬪妃各回本宮,東宮向皇帝叩安之後也回去休息。
素盈路過玉英宮時特意看了一眼——宮中一片黑暗,寂靜無聲,玉英宮的主人文才媛有去無回。按照宮裏規矩,她身邊的宮女宦官在聖駕未回時,已被宮正司帶走問話。
玉英宮吹來的風讓素盈覺得非常不舒服,她加快腳步走過去,忽然覺得宮簷上有動靜。
“誰?”素盈嚇得大叫一聲。
那是一個白色的身影,優美無雙。她靜靜地坐在玉英宮的屋頂上,向素盈道:“你看,區區一個奉香想要榮升是多麽不容易……她死了。”
素盈認出這是那個經常想和她交易的女人,不禁渾身打顫:“你到底是誰?”
那女人不答話,又說:“你看,別人想弄死一個奉香是多麽容易……可是,素盈,我給你一年天下,讓你不用怕他們,讓你可以任意擺布他們的命運。”
“我沒有怕……”
“撒謊。”那女人不動聲色,“如果沒有怕,你為什麽時時刻刻斟酌自己的舉止、一次又一次審視自己的言行?為什麽聽到才媛出事的時候臉色蒼白?為什麽一直在猜測那兩個人說話時有沒有看見你?”
“我什麽也沒有做錯,他們為什麽要針對我?我不妄圖攀上皇上,隻管老老實實做自己的事情,他們自然不會為難我。我不需要擺布別人的命運!”素盈捂上耳朵飛快地跑開。
那女人的話卻直直地傳到她腦子裏:“哦……原來你現在還不需要啊……很快,很快你就會想要的。”
一年天下 正文 十一章 東宮妃
章節字數:6562 更新時間:07-10-19 16:02
自那日狩獵歸來,素盈的身體就有些虛弱,精神也不大好,夜裏總是睡不踏實,覺得有人在敲她的窗戶。好幾次,她在半夢半醒之間聽到窗外有人低低地說:“……睡了嗎?皇後……皇後……哪裏?”她總覺得那是文奉香的鬼魂來找皇後,忙說:“我不是!我不知道!不要來我這裏!你、你為什麽要到我這裏來?”
那黑影不知是不是聽到她發問,幽幽地說:“香……好香……”
素盈房中正燃著助人熟睡的香,她急忙跳起來,抄起桌上的茶杯,把半杯水潑在香爐上。從那夜起,她房裏絕不再燃夜香。
婉微、令柔不知她是心病,隻當她夜半歸來受了風寒,幾次勸她:“娘娘近來十分厚待奉香,奉香不如向娘娘稟報一聲,休息幾日。身體不舒服還要每天調香,也不太妥當。”
素盈邊揉額頭邊說:“一點小毛病而已,還不至於病倒。娘娘近日對我很好,我更不能辜負娘娘一番好意。”
皇後這些天確實對素盈不錯。狩獵歸來第二天,她便對素盈說:“昨天熏衣的香很好!聖上似乎很喜歡,還問我近日是不是常常誦經。”由此賞了素盈幾樣小東西。
其實,那熏香隻不過是佛前供奉常用的幾種香配成。
皇帝喜歡頌佛,宮中的人挖空心思念經,卻不得要領——皇帝沒事的時候並不問他們是否誦經、是否從佛經中有所領悟。皇帝不聞不問,他們念了也是白念,便紛紛罷手。唯獨文奉香投其所好,用這些香熏衣,皇帝一嗅便知是佛前所供,以為文奉香也是個誠信禮佛的人。
素盈表麵上自然要千恩萬謝,可心裏卻在嘀咕:不知那琴師劉若愚的身上,為何也是這種香氣?
這些天裏,素盈有一次去東宮找哥哥,碰巧又遇到東宮太子睿洵。
睿洵對她和顏悅色,對素颯也溫和不少,與上次見麵時的虛情假意截然不同,甚至滿有興趣地向素盈盤問香料的事情。
素盈對答清楚,他問什麽便說什麽,隻講些選香、調香的技巧,絕口不提其他。
末了,睿洵說:“調香一事倒也很有情趣。改天要請素奉香過來演示一番。”
素盈自然不敢拒絕,心中卻猜東宮另有目的。
狩獵的餘波很快消失,宮中再沒人提起文才媛……
素盈曾問:“玉英宮那些宮人還沒被放出來?”
婉微、令柔笑道:“奉香管那些做什麽?”
“也不是要管。隻是覺得她們有些冤枉,跟了一個糊塗人。”
婉微連忙說:“奉香,‘冤枉’二字可不能隨便說。誰知道其中有沒有為文才媛牽線搭橋的人,還是謹慎些好。”
令柔也道:“況且文才媛對奉香態度苛刻,半點人情也不給。奉香如今擔心她宮裏的人,真是糟蹋力氣。有那空閑不如歇著養養精神。”
素盈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不再說話。
她最近疑神疑鬼,總覺得周遭的人都別有用心。
一個天氣晴好的日子,東宮派人喚素盈過去演示調香。
素盈這天精神不好,本來想要休息,無奈之下隻得提起精神,拿出慣用的香爐、銀板、玉板、研缽、象牙箸等用具和上好的香料。婉微和令柔為她梳洗整齊,見她麵帶病容,為她梳妝時特意弄得比平日豔麗幾分,掩蓋她的憔悴。
素盈平日隻在丹茜宮來來去去,即使偶爾到東宮尋找哥哥,也不會進去。這次踏入東宮,立刻有一種別樣的感覺——清爽的氣息撲麵而來,令素盈神情一振。東宮一切擺設盡顯古樸典雅,沒半分奢華跡象。置身簡潔的東宮之中,素盈頓時神清氣朗,情緒為之一振。
待拜見太子之後,睿洵“咦”了一聲,問:“奉香近來身體不好嗎?”
素盈道:“謝殿下垂問。奴婢大概是獵歸時著涼,不礙事。”
“起來吧。”
素盈謝恩之後站在一旁。睿洵原就一表人才,氣質文雅,今天穿著一件水色長袍,滾邊處繡著象牙色花紋,一身素淨比平日更顯利落。隻看他一眼,素盈便覺得胸中有團壓抑的氣霎時煙消雲散。“唉——”她心裏無端歎了一聲,忙垂下頭。
睿洵仿佛沒留意到她的神色,看著她懷裏的包裹問:“這就是調香的用具?”
“正是。”素盈在他麵前的打開包裹,一樣樣拿出來,說:“其實這也沒什麽難的,訣竅是把各色香料的分寸把握好。”
睿洵笑道:“今天天氣好,我們去外麵折騰這些。”他話音未落,立刻有個伶俐的宦官為素盈結好包裹,說道:“奉香請往這邊走。”
素盈知道這個宦官定是東宮的心腹,連忙恭敬地跟上去。
睿洵一邊向東宮南麵的澄瀾亭走,一邊問:“素奉香今年多大年紀?”
“奴婢眼看就要十五了。”
“原來是年紀不合適。難怪你家裏沒指望你進宮侍奉君王。”睿洵笑笑。
素盈忙答:“奴婢在宮裏當奉香,一樣也是侍奉皇家啊。”
睿洵回頭笑了笑,也不說什麽。
他們很快就走到澄瀾亭中,睿洵坐下之後,素盈恭謹地立在一邊,宦官把香爐香料放在亭中央的石桌上。
“不知殿下想要看哪種香的製法?”素盈問罷,看到睿洵以眼色表示不解,又道:“香有兩種,一種是純的,一種是混配的。純香如檀香、乳香、絲柏、山蒼子,隻需研磨均勻便是。皇後娘娘喜愛的是混配的香,奴婢常用薄荷、廣藿香混配,這是娘娘最喜愛的一種。”
“香要如何混配?”睿洵聽得津津有味,“是要分層放置?還是碾碎後摻在一起?”
“殿下說的這兩種配法都是常用的。”素盈笑道:“原來殿下懂得配香。”
睿洵搖頭笑道:“我怎麽會懂?不過時常看見香爐裏的香是這兩個樣子……”說到此處,他有點尷尬,並不說他為何會想起去看香爐裏的香,卻道:“奉香配哪種香最拿手?不妨配來看看。”
“不知殿下有沒有特別忌諱的氣味?”
睿洵搖搖頭:“奉香是個細心人,別挑那些辛辣的東西即可。”
素盈答應一聲,用幹淨的絲絹把手擦幹淨,這才挑出香料,放在玉板上用輕輕拍碎。
“這是什麽?”睿洵拈起一塊香料問。
“這是降香,是南國的東西,我們這邊沒有。”素盈道:“降香能活血行氣,當藥也可內服。”
睿洵又拈起一塊香料,問:“這又是什麽?”
“這是龍腦。”素盈道,“對付頭疼很管用。今天奴婢不用它。”
素盈說著專心致誌研磨香料,睿洵忽然又遞過一片香料,問:“這又是什麽?”
素盈瞥了一眼,眉頭便蹙起來:那不是她帶來的香料。她從睿洵手中接過那幹枯的東西,掰開來嗅了一下,臉色頓時變了。
睿洵那雙澄澈的眼睛一直緊緊盯著她不放,看她的反應已知道這不是什麽好東西,緩緩地問:“這到底是什麽?”
素盈聽他口風不善,忙跪下,口舌一時結巴起來:“奴婢不知,這、這不是奴婢準備的香料。”
“若是真不知道,你為什麽這副表情?”睿洵伸手托起素盈的下頜,柔聲說:“說吧,這到底是什麽?我不會告訴別人是你說的。”
素盈垂下眼睛,餘光瞄到一旁,才發現那宦官不知何時走了。
“那、那是冬珊瑚的果實。”素盈不明就裏,不敢隱瞞,說道:“那是不能用來作香的。”
“有毒,是不是?”睿洵收回手,眼睛調轉,仿佛去看遙遠的一棵樹或是一株花。
“這……雖然是有微弱毒性,但若不是服用,不會有什麽損傷……況且,冬珊瑚的果實並不像葉子那麽毒。”
“是這樣——”睿洵淡淡地吟哦一聲,口氣縹緲:“我並沒有說這是香爐裏發現的。”
“殿下!”
“你告訴我,冬珊瑚的葉子是什麽樣?中毒有什麽症狀?”
“殿、殿下……”
睿洵的目光從遠處收回,溫柔地與素盈四目相對:“素奉香,你是素颯的妹妹,在草原上幫過我,我信得過你,才會問這些。”
素盈知道,此時他雖是滿臉誠懇地問她,但將來定然還會私下去查證。若是她說錯了,他日後必定以為她有異心。思及此處,她流利地如實回答:“中了冬珊瑚葉的毒,會頭暈惡心,時不時覺得困倦。若是嚴重,腹中會劇烈疼痛。奴婢尚未聽說過致死之事,似乎不要再服就無性命之虞。”
睿洵默不作聲,片刻之後才咬了咬牙,道:“你起來吧。”
素盈原本就虛弱,加上一驚一嚇,站起身時便欲摔倒,急忙去扶石桌。睿洵見她站立不穩,本能地伸手一扶,恰好把素盈的手握在手中。素盈急忙甩手退開兩三步。
“好啦,奉香繼續配香吧。”睿洵見她神色尷尬,若無其事地側過身背對素盈。
素盈哪裏還有心思配香,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不知該不該說些什麽。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素盈剛開口說:“殿下……”便聽睿洵也在同時開口道:“奉香……”
兩人同時收聲看著對方,一瞬又把目光調開。素盈深深呼吸,說:“殿下有何吩咐?”
“沒什麽。”睿洵微微垂下眼睛,擺弄桌上的香料,道:“奉香說過,右衛率有他的難處,不得不奉迎宰相。那……有傳言說奉香拜宰相為義父,這又是為了什麽?”
素盈撥弄著手裏的香料,低聲回答:“奴婢不知……”
“不知?”
“奴婢隻是個沒指望的弱女子,許多事情不能自己做主。”素盈歎口氣,又道:“殿下若是不喜歡東宮的香,要用香時向奴婢要便是。”
睿洵搖搖頭,“我本來就不喜歡那些香氣……不說這個。你現在配的是什麽?”
“奴婢配的是一種混香,叫‘九華香’,能燃放五個時辰,散發九種香氣。”素盈提到香料便鬆了口氣。
睿洵問:“都用些什麽香料?”
“這一種是迷迭香。”素盈說。
睿洵拿在手裏看了看,低吟道:“播西都之麗草兮,應青春而凝暉。”
“流翠葉於纖柯兮,結微根於丹墀。信繁華之速實兮……”素盈溫和地低聲接道,“弗見凋於嚴霜。”
睿洵眼中含笑望著她,說:“素率曾經說過他的妹妹喜歡曹子建的賦。”
素盈沒有讓他知道:這首陳思王曹植所作的《迷迭香賦》當中,她最牢記的,其實是最末一句“附玉體以行止兮,順微風而舒光”——和她一樣,不甘心地想要開花結果抗拒嚴霜,結局卻隻是依托他人,為旁人錦上添花。
她努力隱藏情緒,拿起另一種香料,說:“這是龍腦。”
“龍腦?”睿洵也拿起一點放在鼻端輕嗅:“不是說今天不用它?”
素盈立即發現自己走了神,吞吞吐吐道:“奴婢、奴婢……”
睿洵見她難堪,寬厚地笑了笑:“奉香,你可真老實!龍腦可是烏萇國出產的最佳?”
“這……奴婢不知。奴婢隻知道貞觀年間,烏萇國向大唐獻過龍腦香,大約不會差。”
睿洵點頭誇她:“總是聽素率誇你博學廣記。我還想:女孩兒再見多識廣,看來看去也不過是那幾本書。沒想到你涉獵很廣。”
素盈微微一笑,正要說第三種香,睿洵忽然正色起身。素盈順著他的目光,向身後一望,連忙跪倒——
雖然從未有幸瞻仰聖容,但素盈看得出來:在一隊侍從簇擁下向澄瀾亭走來的人,當是皇帝。
“父皇怎麽到這裏來了?”睿洵行過禮,含笑問。
“隨便走走,正好遇到璃兒往這邊走,就跟她一起過來看看你。”皇帝的聲音柔和清朗,有一種令素盈意外的溫柔。她很想看看這個君臨天下的人到底是什麽模樣,但她不能在聖上麵前抬頭,方才匆匆一瞥之間,隻看見皇帝穿了一件薄紫色常服,袖口處有桔梗色的刺繡。他身邊跟著一個少女,胭脂紅色的裙子上繡滿曙色花蔓。
那少女向睿洵行過禮,大大方方地向他說:“妾見今天天氣好,做了一些小點心,是殿下喜歡的包兒飯。”
睿洵道過謝,接過那盤點心放在桌上。
“二郎,你這是在做什麽?”皇帝以小名呼太子,指著石桌上的香料問:“這香料是用來做什麽的?”
睿洵道:“兒臣一時好奇,請丹茜宮的素奉香來演示調香。”
“哦……”皇帝看了看素盈,問:“你就是丹茜宮的奉香令人素氏?”
素盈忙道:“是。”
皇帝不知想些什麽,一言不發。他不說話,周圍的人也不好說些什麽,亭中頓時一片寂靜。還是那紅衣少女挑起話頭:“近來妾對香料也很好奇。奉香,”她拿起一塊香料,笑問:“這是什麽?用來做什麽的?”
素盈俯首答道:“殿下,那是沉香。”
她已猜到,這少女是東宮妃素氏。
人和人即使有相似的出身,境遇也會差很多。
東宮妃素氏的生辰也錯過了選妃的年度。然而她是皇後的侄女,十二歲那年被聘為太子妃,十四歲那年進宮教養,目前已有東宮妃的名分。明年她十七歲,就要與東宮正式結合。
素盈偷眼看到這少女容色柔美,但與皇後相去甚遠。據說當年也有很多美人候選東宮妃,甚至有位素氏少女的美貌令皇後也動容道:“天下竟有如此麗人!”然而最後雀屏中選的是素璃而非那位美人。因為皇後說:“自古明君皆因美人身敗名裂,東宮妃德才兼備即可,無需太過貌美。”
東宮妃見皇帝無動於衷,隻得應景說些關於香的典故、逸聞來助興。
他們聊了半晌,素盈仍是跪在地上,覺得春寒從雙腿慢慢染上全身,不得不咬緊牙關。
“奉香,這是什麽?”皇帝忽然拈起一樣東西,問素盈:“好像在哪裏見過。”見他有話問素盈,眾人立刻安靜下來。
素盈仰望皇帝手中之物,目光不敢偏離半分,回答道:“稟聖上,那是甘鬆。隋有壽禪師所做‘五香飲’的最後一香就是它。”
皇帝的眼睛眨了一下,把甘鬆放下,隨意說道:“朕不記得這種東西……甘鬆可有其他用途?”
素盈心思電轉,立刻答:“想必陛下是在浴佛時見過。奴婢記得宮中香湯是以《浴像功德經》所載香料配製,其中就有甘鬆。”
不知為何,素盈說完之後隱隱覺得眾人看自己的眼光不善。
東宮妃也察覺周遭氣氛不好,連忙說:“是了是了!我也記得是有這麽一種香湯。”
“又信口開河——”皇帝微笑著嗔怪她:“那香湯是給男人用的,你何時見過?”
東宮妃急忙分辨:“妾隻是記得有這樣一種香湯,並不是親眼見過。”
“嗬!你這孩子!什麽時候都有理。”皇帝站起身道:“好了,時候不早,朕還有其他事情。你們年輕人繼續聊吧。”
素盈跪著沒動,其他人又行大禮送皇帝,鬧騰一番才靜下來。
東宮妃道:“奉香快快起來吧!我們素家的女孩,在家裏都是珍珠寶貝,進了宮哪兒能受這樣的罪。”
素盈腿腳都已麻痹,勉強慢慢地站起來,一抬頭就看到漸行漸遠的皇帝。他正側目看著遠處,頎長的背影有些落寞。他的樣貌還很年輕,十分英俊,難得的是麵目一團和氣,眼角眉梢含著一種超然脫俗的氣韻,讓人一見心折。猶如感應到素盈的目光,他掉頭看了一眼澄瀾亭,目光雖然不是落在素盈身上,但也讓她覺得一陣溫暖。
太奇妙了。素盈垂下頭心想。這些日子以來,她見到的人都好像神人一般。
一個是義父琚大人,他的目光是冷冽的,與之對視就好像是行走在寒風凜冽的冰穀。第二個是皇後,她的雙眼太美,目光太銳利,讓人根本不敢與她對視,目光相遇便無地自容。第三個是東宮洵,他的目光時而清澈如水晶,讓人覺得他無比幹淨;時而又像水霧,柔和模糊;時而充滿警覺,仿佛受驚的小動物。第四個,就是回眸一刹的皇帝。隻是一瞬,素盈不能肯定自己是否看到他真實的一麵。他的目光仿佛徘徊世外,素盈見過的所有人中,隻有一人與他神似,便是那來去無蹤的白衣女子……
東宮妃看到素盈神色變幻,以為她身體不適,便說:“這裏沒什麽事了,奉香退下去吧。”
素盈答應一聲,待到邁步時才覺得腳下虛浮無力。她不敢聲張,靜靜退出澄瀾亭。
“奉香請留步。”睿洵從地上拾起一樣東西,問道:“沒想到,奉香不止博識廣聞,在聖上麵前,還是個很健談的人。我來考考奉香,這是什麽?”
素盈看了片刻,答道:“回稟殿下,這是芸香。”
睿洵目光灼灼盯著素盈。“素奉香可曾讀過‘始以微香進入,終於捐棄黃壤’?這一句,讓人聯想起另外一位奉香。”
他明知素盈喜愛古賦駢文,故意引一句傅玄的《芸香賦》。想到文彩環以卑微之身親近聖駕,落得冤死荒野,素盈登時容顏失色,辯解道:“奴婢……”她急急地說了兩個字,驟然覺得胸中一陣發悶,眼前一黑……
一年天下 正文 十二章 是非
章節字數:5814 更新時間:07-10-21 13:58
“素盈,那句話是怎麽說的?”白色的女人在素盈眼前晃來晃去,“臣無賢愚,入朝見嫉……”
“婦無美醜,入宮見妒……”素盈不由自主地接上下文,說罷便全身一震。“走開!”她想要呼喊,可是喉嚨幹澀疼痛,發不出聲音。
白色的女人向後退了幾步,坐到素盈的桌邊,擺弄桌上的茶具。
“你為什麽總是纏著我?求你放過我吧!去找別人!”素盈幾乎是在哀求。
那女人什麽也不說,雪白的手指從銀茶壺的手柄上滑過。過了好久,她忽然用手指一戳,把一隻黑陶茶碗碰翻了。
茶碗咕嚕咕嚕的在桌麵上滾了幾圈,“啪”一聲摔落,素盈一驚,睜開了眼睛。
屋中已經點燈,並沒什麽白衣女人。
原來……是做夢。
素盈撐起身左右回顧:婉微和令柔不知去向,確實有一隻茶碗不知為何掉在地上,裏麵的殘茶灑了滿地。素盈想叫她們來收拾幹淨,喉嚨卻發不出聲音。她躺下又歇了一會兒,心裏總覺得不踏實。月光照在那水漬上,映出一層冰冷的光,晃得她難受。
她起身倒了一杯清水,順便把碎片撿起來。撿著撿著,她停下手,疑惑地蹙起眉:有些東西不像茶末。
素盈掀開茶壺,把裏麵的茶根都倒在桌上,立刻看到一些顏色特異的碎花碎葉。她不喝花茶,壺中怎麽會有花瓣?素盈怔住了,猶豫片刻才挑出一些較大的含在嘴裏。
茶葉的芳香掩蓋了那東西原本的味道,素盈嚼了嚼,沒嚐出什麽味道,直覺覺得那不是什麽好東西,急忙吐出來。
窗上映出兩個人影,低語道:“她睡了沒?”
“進去看看。”兩人說著便要進屋。
素盈怔了短短一刹,索性用力一推桌子,茶壺茶碗叮鈴哐啷摔了滿地。
“奉香!”“奉香!”婉微和令柔一齊衝入屋中,看到桌子掀翻,地上到處是碎瓷片,臉色蒼白的素盈坐在地上。
“奉香別動!小心傷到!”婉微急呼一聲。
令柔嗔怪道:“奉香怎麽下床了?”
“我覺得口渴。”素盈微微睜著眼睛,含含糊糊地說:“不知怎麽搞得,站也站不穩……”
“還好隻是摔倒的時候沒扶好,把桌子碰倒。要是傷到自己可怎麽好!”令柔扶著素盈回到床上,安頓她睡下,又問:“奉香今天又做噩夢了嗎?”
素盈閉上眼睛點點頭。
婉微道:“剛才東宮右衛率還讓人來看您呢!還有副衛尉……”
“怎麽驚動他們了?”素盈虛弱地說,“我倒了之後都不知道出了什麽事。”
“也沒多大事。”令柔笑笑說:“東宮的小宦官馱奉香回來的,說是您在那邊暈倒了。過了一會兒東宮妃讓人送來一盒點心,皇後娘娘也知道了,派人傳話說您這一兩天都不用進去。再後來就是副衛尉派人來看了看,右衛率不方便過來,也是派人來看的。”
“奉香現在餓不餓?要不,奴婢把東宮妃送來的點心熱一熱?”婉微問。
素盈點點頭,她便出去張羅。
令柔為素盈重新沏上熱茶,道:“方才東宮也讓人送來夜宵,說是免得奉香夜裏起來肚子餓。我正道謝呢,東宮妃那邊來了個麵生的丫頭,東宮的人急忙走了。那丫頭跟我寒暄幾句,說的都是些不著邊際的話。半天她才說要東宮的那盒點心。”
素盈隱隱覺得不妥,“既然她開口要,給她就是了。”
令柔點點頭說:“東宮和東宮妃都不好得罪。反正就是一盒點心而已,東宮問起來,奉香就說吃了,他也不會追究。倒是東宮妃那邊,要是當下不給她,她以後的麻煩少不了。”
素盈覺得她做事仔細,便問:“是什麽點心?”
“一整盒包兒飯。”
“哦?可曾動過?”
“沒有。”
素盈愣了愣,心想:難道是東宮妃送給東宮的那盒?東宮怎麽把妃子做的點心原封不動賞給下人呢?她不明所以,一言不發地琢磨了一會兒,更加覺得疲憊。
東宮妃親自送給太子的點心,竟然被賞給一個奉香,而這事情又被東宮妃知道,把點心追了回去——看來她對此事很不滿……素盈幾乎能想象東宮妃柳眉倒豎、怒氣衝衝的樣子。她越想越為難,一點食欲也沒有了。
“令柔,告訴婉微不用熱夜宵了。你們去休息吧。”
“可是……夜宵很快就熱好了。”
“我不想吃東西。”素盈歎口氣,苦笑道:“你們吃了吧。要是東宮妃問起來,我就說吃過了,她也不會在意。”
令柔的臉色微微變了,訥訥道:“奉香這是在怪奴婢沒收下東宮的饋贈?”
“你做得很好啊,我怎麽會怪你?”素盈仰麵躺下,“去睡吧!趁今晚還沒過去,能睡個安穩覺。”
素盈不知自己什麽地方惹了皇後,丹茜宮接連幾天傳話說不需要她進宮伺候——這是個危險的信號。被冷落的宮人若是不能讓局勢改變,必會落得牆倒眾人推的下場。素盈暗自揣測,她在宮中的地位岌岌可危,多半是東宮妃在皇後麵前放話,又或是皇後本人對她在聖上麵前耍小聰明表示不滿,以疏遠來暗示她。
她想來想去沒有頭緒,趁空閑去找哥哥商量。
素颯對於皇後的態度也毫無辦法,隻能勸妹妹小心言行,切莫讓人抓到把柄。
素盈抱怨也無用,又不能拖著哥哥一個勁陪自己閑聊,隻得告辭。
路過東宮南麵的小花園時,素盈隻顧埋頭走路,沒料到撞見東宮在花園練射箭。她急忙回避,卻還是被睿洵看見,把她召到麵前。
“奉香的氣色還不大好啊!”睿洵仔細端詳素盈一番,口氣不冷不熱地說:“怎麽不好好休養?”
素盈心中委屈,淡淡地說:“多謝東宮上次賞的點心。承蒙殿下垂愛,令奴婢受益匪淺!”
睿洵穩穩地拉開弓,向遠處的靶子連放三箭,每一箭都正中靶心。他仿佛對結果很滿意,笑著對素盈說:“知道你的處境不好。奉香難不成要怪到我頭上?”
“奴婢不敢。”
“嗬,嘴裏說不敢,心裏還不知怎麽想呢。”睿洵又搭上箭,緩緩道:“今天晚上我要去丹茜宮一趟。你回去準備準備,娘娘晚上沒準要召見你。”
素盈喜上眉梢,向睿洵行禮道謝:“多謝殿下顧念!”說罷她又低聲道:“奴婢實在不知自己做錯什麽,娘娘若是責備奴婢,奴婢反倒安心。”
睿洵又連放三箭,冷笑:“奉香進來也有些日子了,怎麽還說這種傻話?你要是眼巴巴等著別人告訴你答案,到最後連自己是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素盈神情一震,連聲道:“多謝殿下提點……”
“素盈,我這次是誠心幫你。你要跟我說實話——”睿洵垂下手臂,眼睛還是看著遠處的標靶,“點心好吃嗎?”
素盈想了想,小聲說:“奴婢……奴婢不知道。”
“你怎麽一問三不知呢?這可不像實話實說的樣子。”
“奴婢沒有吃,不知道好不好。”素盈如實答道:“殿下派去送點心的人剛好被東宮妃的宮女看見,她把點心要走了。”
睿洵哼了一聲,“想必是難吃,她才不想讓外人知道。”
素盈聽他話裏有話,不敢輕易接茬,隻道:“東宮妃一番心意,自然不想讓奴婢糟蹋了。”
“你當她真是自己做的?”睿洵放下弓箭,冷嘲道:“她一個大小姐,恐怕連菜和草也分不清,哪裏會動刀動鍋做那些。”他看了素盈一眼,笑了:“我要是當著右衛率的麵說這些,又要被他搶白——‘殿下這話就不對了,下官的妹妹就很會做菜’……你哥哥總是把你掛在嘴邊。”
素盈原以為那天的事讓他對自己已生成見,今日見他言語之間仍很關照,暗暗鬆了口氣。又聽他誇自己,心中一半高興一半警惕,麵龐也不由得飛上緋紅。她深怕言多必失,於是急忙告退,一直走到好遠,臉頰還不住發熱。
那天晚上,皇後果然召素盈進丹茜宮。素盈早有準備,不慌不忙地進宮拜見,看到睿洵坐在皇後身邊,母子二人正興高采烈說什麽。
見素盈上前,皇後隻含笑點了點頭,說:“東宮的鼻子靈,一進來就聞到宮裏的香味跟上次不一樣。他喜歡你調的香,你就在這兒調一付吧。”
素盈答應一聲,埋頭在角落裏調配香料,聽皇後對東宮說:“你說的這個故事倒也有趣,可見活在南國的宮廷裏也不輕鬆。隻是這故事太不近人情了……做好人誰不願意?要是好人容易做,天下早就太平了。”
“可是……”睿洵剛想說什麽,皇後笑了笑——她的笑容總是像藏著難以捉摸的心事。
“要知道,在這宮裏,沒有什麽‘好人’、‘壞人’,隻有‘活人’和‘死人’。”皇後說。
素盈聽了打個冷顫。
很久之後她才知道:皇後總是帶著這樣的微笑說出驚人的話。
素盈沒聽到東宮講的故事,也沒把它記在心上,唯獨皇後的這句話在她腦海裏曆久彌新。
春天匆匆過去,轉眼便是五月。
這年夏天並不燥熱,宮廷的氣氛卻十分奇異,似乎每個人都被坐立難安,同她們言談時,言辭稍有差失,她們就好像被無數荊棘刺痛,暴跳如雷。
令柔和婉微知道其中關竅,向素盈說:“七月便是選女入宮的時候,各宮各院都是心懷鬼胎,大約又該到拉幫結夥的時候了。新人一來,她們一下子就顯得老了七歲,誰都不舒坦。奉香要小心伺候。”
素盈明白這時候的嚴峻,又惦記家中兩個妹妹。七妹素瀾年紀雖小,卻是天姿國色、精通才藝,加上她在家中姐妹中行七,正好討喜,入宮的把握大些。八妹素槐一向溫雅安靜、待人謙和,與素盈的感情也算不錯,若是她入宮來,素盈自然歡喜,但也不免為這個妹妹日後的日子發愁。
她已許久沒回家,不知家中境況如何,便去向哥哥打聽。
素颯卻連連冷笑:“別人從沒把你當回事,你還為她們的事情著急?”
“我隻是有點好奇。”素盈嘀咕一句,覺得沒趣。“畢竟是自己姐妹。”
素颯冷冷地看著她,哼了一聲:“麗媛柔媛也是自家姐妹,可曾讓你沾半點好處?來了這麽久,她們隻有想要香的時候想起你——這還算容易。難的是她們還左右打聽丹茜宮的事,讓你在皇後麵前為她們討好賣乖!我看,改天她們要是大紅大紫起來,沒準還要你把命交到她們手上呢!她們隻當你好使喚,何時對你有一點感激麽?”
“哥哥這麽說,好像妹妹不懂得做事分寸似的。”素盈微哂道:“現在宮中無事,妹妹和大姐二姐多多親近不會有壞處。若是有事,妹妹自然知道跟著誰才算識時務、跟著誰費力不討好。”
素颯苦笑著搖搖頭:“宮中哪裏有過無事的時候?隻是你看不見那些事罷了。事到臨頭再四處奔走也無濟於事。”
“哥哥!”素盈笑了,緩緩說:“在宮裏我學到一個道理:什麽時候投靠別人都不算晚——隻要我還有用。她們看中的是我眼下還有沒有用、能不能幫上忙,並不在意我以前站在誰一邊。早早投靠她們又如何?沒用的時候還不是被人扔掉?好啦好啦,我們說著說著又扯遠了——素瀾和素槐到底準備得如何?”
素颯悶哼一聲,說:“爹爹那樣的人,你也該知道他——素瀾把握大,他就把十成的心思都用在素瀾身上。素槐嘛,就要靠運氣了。現在家裏上上下下都在巴結素瀾,真是難看至極!”
“想必大姐二姐在宮裏也不會少下功夫。這麽說七妹勝券在握?”素盈聽了雖然不意外,也不歡喜。她想了想,搖頭道:“這種事情一向難說。哥哥別虧待了八妹。生她的十二姨娘性情柔弱,這種時候恐怕招架不來。”
素颯點頭道:“她那邊我一直在照應。八妹自己把選女的事情料理得井井有條,很有些氣魄。我就怕看錯了她——她一向少言寡語,心思卻一點不差。如果這也是她在家裏過日子的手段……若是他日真的進來,隻怕她也不是個省心的人。”
“不管誰進來,在宮裏怎麽活是她們的事了,與我們無關。”素盈道,“哥哥在東宮,我是個奉香,左右礙不著她們。”
素颯用一種古怪的眼神看著素盈,慢慢說:“你以為哥哥想方設法送你進來,就是讓你用大好年華做個九品女官?”
“哥哥!”素盈急忙製止他,回盼四周不見人影,才嗔怪:“這話怎麽能說出來!哥哥的心思妹妹也能猜到幾分,可你該知道在這宮裏有多難!哥哥有什麽念頭,想想就罷了。凡事隨緣,豈是我們能強求的!”
二人正說話,忽然一陣馬蹄雷動。兄妹倆急忙讓道——素盈眼尖,看見馬上那個一身藍色騎裝的女子正是榮安公主。她旁若無人地策馬揚鞭在宮中四處隳突。
素盈不禁蹙眉:這公主仗著父皇母後寵愛,常常無理取鬧,攪得宮苑禁地不得安生。前兩天素盈就聽她在皇後麵前央求,想要出宮騎馬,想必是沒有得到允許,便在宮中撒起野來。
素盈正待和素颯分別,榮安公主的馬又循原路折回。她一騎飆至素盈身邊,突發奇想,用馬鞭去挑素盈頭上的花。
素盈嚇得大驚失色,忙往哥哥身後躲藏。誰知榮安公主的馬並未停下,她側身挑花之際馬兒仍帶著她向前飛奔,可她重心不穩,大叫一聲:“啊——啊!”便掉下馬背。
素颯不假思索奔上去,伸開雙臂,恰好把公主接住。他扶榮安公主站穩,便單膝跪在一旁。素盈也忙上前跪倒。
榮安公主不驚不亂,笑嘻嘻地看著素颯道:“你跑得很快啊!我還以為一定會摔慘呢……沒想到讓你救了。”
“這是臣的本份。”素颯的口氣莊重恭敬,卻不卑不亢。榮安公主又看了他幾眼,轉頭向素盈道:“你不躲不閃讓本公主挑到那朵花,本公主也不會墜馬——為一朵花害得本公主差點受傷,你擔當得起嗎?”
素盈無奈,低聲說:“請公主責罰奴婢。”
榮安公主笑了兩聲:“我可不知道該怎麽罰你。輕了沒意思,重了又惹人在我背後說閑話。你是丹茜宮的人,還是交給母後去罰比較妥當。”
素盈大感為難,正要央求,素颯已開口為她求情:“臣的妹妹隻是一個下人,便是死了也不夠為公主泄氣。皇後娘娘處事分明,此事若是交到丹茜宮,隻怕她知道原委,責罰臣妹的時候少不得要責備公主。公主又何必為她惹這些麻煩?求公主網開一麵。”
“你怎麽這麽能說呀?”榮安公主白了素颯一眼,笑眯眯地說:“我放過你妹妹,你也得替我做幾件事——這些等我以後想好了再找你清算。現在本公主忙著呢。你們趕快走得遠遠的,別惹人心煩。”
素颯連忙道謝,拉著素盈遠遠地走開。
素盈回頭望了一眼,看見公主喊過馬匹,又在那裏騎馬。她覺得榮安公主對哥哥說話時那種熟稔的口氣十分奇怪。“哥哥怎麽認得榮安公主?”
“公主有時會去東宮玩,我遇見過幾次。”素颯說得含糊不清,素盈也不再追問,隻覺得哥哥有事瞞著自己,讓她很不放心。
一年天下 正文 十三章 八妹8226;槐
章節字數:6034 更新時間:07-10-21 14:05
七月,宮中熱鬧起來——專門安置選女的宮苑一早收拾幹淨,為教育選女而特意挑選的女先生們也陸續入宮。愛湊熱鬧的宮女向參與擇女的宦官宮女們打聽今年的情況,私下評判哪個會一鳴驚人。
到七月十四這天,百裏挑一的七十名選女一起入宮,宮中不禁止觀望,素盈也跟眾人一起去看新鮮。
隻見丹茜宮外寬敞的方場上鋪了紅氈,搭起七色彩帳,當今聖上與皇後攜帶太子公主以及幾位後妃各坐在不同顏色的帳中。選女們跪在帳前十步開外的地方,被叫到名字後便上前拜見。
素盈一一辨認,但選女們都梳了宮人發髻,臉上又上著金色佛妝,一時半會兒也認不出自己的姐妹。
隻聽司禮宦官向帝後二人報上選女們的名字——七十名選女俱是素氏,再無第二個姓氏。素盈和圍觀的宮女們一起留心細聽:這些宮女要向沒來觀禮的妃嬪女官們回報,看看她們是否有姐妹、侄女入選。而素盈也想知道其中有沒有自己的妹妹。
不一會兒,她便聽到素槐的名字,可到最後也沒聽見素瀾被叫到。
素盈以為自己聽漏了,更加仔細地看那些選女們上前拜見帝後。果然,素槐很快就落落大方地低頭走上前,行了一個完美的大禮。
宮女中有認得素盈的,向她道喜,素盈匆匆地道謝,忙細看這個妹妹:素槐換了裝束,像是變成另一個人似的。選女們都上佛妝,難免麵目不明、不易分別。她的佛妝卻嬌媚精巧,更顯得眉眼秀氣,笑?可愛。她原先在家時頭發披散,這時一頭長發向腦後挽起,露出白皙纖細的脖頸,別有一種成熟韻致。
素盈又看帝後及眾妃嬪的反應:皇帝無動於衷,皇後始終笑意盈然,眾妃嬪也都不露聲色,隻有丹嬪眉開眼笑,向素槐親切地點頭。
素槐儀態萬方地退下去,素盈又等了好久,就是不見素瀾的影子,她這才相信:那最有希望的妹妹竟然落選了。
這天晚上,選女們被安頓好之後,丹茜宮就出話:按慣例,今夜後宮眾妃嬪可邀請選女敘話,不得擺宮膳、酒、點心,用茶隻限第三等。
宮中有這習慣,無非因為眾選女在後宮多有親戚,難得相見,若是不容小聚恐怕不近人情。可宮中一向對飲食十分節製,怕妃嬪們一時高興亂了規矩,又怕選女們亂吃東西鬧出什麽毛病無從查證,所以對她們的飲食也有規製。
丹嬪請了麗媛、柔媛和素槐,並沒有叫素盈一起過去。
素盈知道這種事情沒有自己的份,原本就沒期盼,倒也不失望。然而她們可以無所表示,素盈身為下位女官卻不能默不做聲。她在自己的住處備了薄禮,估摸著丹嬪那邊的小聚該散了,才出門往丹嬪的流泉宮慢慢走。
她走到半路,忽然看見遠遠的一個身影十分眼熟,走近一看,果然是白信默。
“副衛尉為何在這裏?”素盈向信默笑道,“難不成在看選女們?”
“奉香又說笑!”信默含笑把臉別過,問:“奉香是去找丹嬪娘娘麽?”
素盈搖搖頭:“不,我是來看看妹妹從流泉宮出來沒有。”
“還沒有。”信默順口回答:“不過應該快了。”
素盈詫異地看著他,取笑道:“怎麽?副衛尉難道一直守在這裏?你怎麽對流泉宮的事這麽清楚呢?”
信默不好意思地低頭笑笑,歎了口氣說:“奉香不知道麽?咳——奉香不是外人,我就不兜圈子——奉香的妹妹,似乎曾經和我有過婚配的意向。”
“什麽?!”素盈瞪大眼睛:素槐從小就為進宮做打算,何時有過嫁人的意思?
信默又說:“姑姑曾經為我向貴府的某位小姐提親,可自姑姑提起之後,這件事情一直沒有下文。前些日子家父向令尊問起此事,令尊才說,沒想到那位竟然進宮了……這是我和她無緣。可是……哎,奉香也知道,人總是有一點好奇之心。”
素盈側目望著遠處宮殿上的琉璃瓦,不住冷笑。
好個父親!想必他看到信默年輕有為,他日必然鵬程萬裏,便貪圖這位快婿,看信默與素盈的婚事不成,就打算在素槐落選的時候把她嫁過去——反正白府也不知道與信默議婚的是哪位小姐。
“奉香?”信默看到素盈神色陰沉,不知她在想什麽。
“副衛尉一向做事穩重,這時候怎麽犯糊塗了?”素盈小聲說:“素槐並不知道您與她的這些事情。就算知道……她是要侍奉皇家的人,知道這些又能怎麽樣?再說,在宮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種事情讓人知道總是不好。”
她說得誠懇,信默收斂容色向她微施一禮:“奉香說的對。信默差點犯錯——那我這就離開,免得別人妄自揣測。”
素盈微笑著向他點點頭,看他走了幾步,又走回來,對素盈說:“信默在這宮裏的日子不短,能聽得出誰是真心實意、誰是虛情假意。奉香一向對信默坦誠相待,信默自然不會忘了奉香。”
他的目光炯炯,素盈被他看得發窘,忙道:“我要走了!”她提步跑開一丈地,忍不住回頭望,見信默還在那裏站著。素盈跺了跺腳,怪他不夠果斷,又往前走了兩步,再回頭時,信默已走了。
素盈在流泉宮外等了片刻,素槐果然出來。
丹嬪派了一個小宮女為素槐引路,素槐推辭了幾句沒有帶那宮女——素家的女兒朝思暮想的就是進宮,沒有一個不知道宮中的道路,又何須別人引領?
見素槐遠離流泉宮,素盈便緊趕幾步走到她身旁。
“我以為是誰呢!原來是盈姐姐。”素槐微笑著拉起素盈的手,“怎麽不早點過來說話?一路偷偷跟著我,害我以為是什麽人呢!”
素盈仔細端詳她,發現她神情比從前開朗了許多,柔聲問:“阿槐,這些日子忙壞了吧?”
“還好有三哥一直照應。”素槐的神情蕭索,說:“姐姐托三哥帶回家的香,也幫了大忙。三哥和姐姐的關照,素槐一輩子都不會忘的。”
素盈緊緊地握了握她的手,又問:“為什麽不見素瀾?她沒進來,想必麗媛和柔媛大失所望吧?”
“那是自然。”素槐輕輕一笑:“她們是親姐妹嘛!要怪就怪我們家風水不好——七姐臨選的時候像上頭幾個姐姐那樣病得厲害。爹爹請人來看,相士又說她隻有嫁人一條路。七姐隻想嫁聖上,哪兒想過其他人?她寧死也不嫁人,想要學絡姐姐那股強勁兒,卻沒絡姐姐那麽好的運氣——眼見一天天撐不下去,她娘才著急,要爹爹給她找個好人家。爹爹想讓她嫁到白家——就是盈姐姐差一點嫁過去的那位公子。可她眼界太高,臨死還要挑三揀四,最後和琚大人的二公子訂了親,這才好轉。”
素盈聽得驚疑不已,“我怎麽沒聽三哥說起這些?”
素槐連忙搖手:“爹爹不讓說!這話傳到琚大人的耳朵裏,多不好!要是讓人知道我們家是為了救命才跟他家聯姻,這不是羞辱人家麽?”
“那素瀾好起來了沒有?”
“好起來了。”素槐訕訕地說,“又活蹦亂跳地在家裏撒潑呢!嫁給宰相的次子有什麽不好的?”
“咱們家難道有什麽邪氣?”素盈歎道:“上次就折損了三個姐姐,這次又讓素瀾給撞上了。”
素槐冷笑道:“我看這是報應。”
素盈察覺到素槐眼神不像平常,脫口問:“什麽報應?”
素槐自覺失言,忙把話岔開:“盈姐姐,這些話我們以後再說,今天時候不早,我還要趕緊回去呢。”
素盈撫額笑道:“你看看我,見了你太高興,把時辰忘了——阿槐,這是姐姐調配的香料,你拿去薰衣吧。這香在宮裏還沒人用呢!”
“盈姐姐的手藝我一向放心。”素槐笑道:“果然還是姐姐有心,盼著我與眾不同。”
姐妹倆又說了幾句,便各自走開。
周圍昏暗,素盈越走越心驚,倒不是怕黑,而是怕了自己的心事。
不知為什麽,她隱隱覺得素瀾生病和素槐有關。
其實,很久之前,素府就流傳一個隱秘的傳言:當年參選的五位小姐隻有三姨娘生下的兩位健康,是因為她們的母親在其他三位小姐的飲食中投毒,逼她們嫁人。至於熬過這一劫的五小姐素絡,最後不明不白地死在宮中,也和日後被封為麗媛柔媛的大小姐、二小姐有關。
所以素槐才會說素瀾的事情是報應——老天爺讓三姨娘的第三個女兒也體會這噩運。
可素盈卻覺得,做這件事情的不是老天爺,而是她最小的妹妹素槐。
她是怎麽做到的呢?素盈提心吊膽地想,生怕錯怪妹妹。
她是怎麽說的來著?“姐姐托三哥帶回家的香,也幫了大忙。”——那香裏含有一種讓人神思放鬆的藥材。單是這樣,並不足以傷害素瀾啊!
她越想越怕。“停下!停下!素盈,不要這樣想了!”她這樣對自己說:“那是你的妹妹啊!”
終於,那些紛繁的頭緒漸漸消褪,夜風吹著她的一頭冷汗,格外涼爽。
素盈吐了口氣,忽然冒出一個念頭:“好羨慕素瀾……好想回家。”
選女們入宮之後便要在淑文殿受教。內容無所不包,既有宮規、文章、音律、繪畫,也有騎射、兵法。這些東西選女們在家都學過,然而那些都不算——隻有在宮裏學得好,才能脫穎而出。
這種教育長達三年,三年之中也兼帶審查選女的身體狀況和品性,判斷她們是否能為國家誕下體貌健康、聰明正直的皇子。三年之後,合格的選女們便有機會侍奉皇帝。有特別原因被排除此列的選女則充實女官行列,替補那些因為年老而遣散出宮的前輩們。
幾乎所有的選女都不會安分守己地度過這三年——默默無聞的下場是可悲的,必須脫穎而出。她們會利用已入宮的親戚為她們構建的人脈,彰顯自己最好的一麵。
不多幾日,丹茜宮就變熱鬧——許多選女拜見皇後,用不同的方式獻殷勤。有時幾個選女不期而遇,彼此也都是客客氣氣,沒有什麽冷嘲暗諷,也沒有特別的親熱。素盈不得不佩服她們受到的教育,那種教育讓她們的表現幾乎無懈可擊。
有一次素盈在宮中侍奉,恰好素槐到丹茜宮,還有幾位選女也在陪皇後閑聊。
皇後見人多熱鬧,一時高興,就說:“我看你們彼此之間十分融洽,忽然想起一個故事,說是三國時候,有位將軍攻城掠地,搶了另一個城城主的愛妾。那名女子貌美如花、傾國傾城,在將軍身邊有專房之寵。將軍的姬妾們深深嫉妒她,便對她說:‘若是你時常在將軍麵前涕泣,他一定認為你心懷故土,對你格外敬重。’那女子便聽了她們的話,時常在將軍麵前垂淚。將軍憐她這份心意,對她更加疼愛。過了些日子,姬妾們便聯合起來,把那女子勒死,懸掛在房梁上——將軍隻當她傷感過度,懷節而死,哪裏知道其中的奧妙?所做的也不過是厚葬了她而已。”皇後說到這裏,看了看屏息斂容的眾位選女,笑道:“我見你們和和氣氣的當然高興,宮中女子感情好是一件大善事。隻願你們的感情別好到一起幹那些傷天害理的事情。”
眾選女都道:“娘娘多心了。”
又攀談一會兒,選女們陸續告辭,唯獨素槐像是有事,磨磨蹭蹭不走。最後隻剩她一人,皇後問:“素槐,你有什麽事嗎?”
素槐盈盈一笑,從懷中取出一包東西,說:“奴婢配了一付香料,知道宮中唯有娘娘是品評香料的個中高手,想請娘娘鑒賞。”
皇後看了素盈一眼,對素槐說:“這話可不對了!你姐姐師出名門,在宮中這些日子配的香料讓上上下下都讚不絕口。你該讓她評價才是。”
素槐含笑看了看素盈,道:“姐姐一向溫和,從不說傷人的話,即便這香有什麽不好,她也不會說的。自然還是娘娘的評論公正。”
皇後聽她這樣說,也不推辭,讓素盈拿過香爐,當即燃起來。
很快,一絲幽香從爐中散逸。素盈鼻子靈,心中立刻一沉:那正是她送給素槐的香料。
皇後“咦”一聲,衝素盈笑道:“這香味不比你調配的差。”
素盈默默地垂下頭。皇後又說:“嗯,這香味幽深無際,令人有出塵之想……可有名字?”
素槐連忙說:“正要請娘娘賜名。”
皇後想了想,說:“就叫‘淩雲霄’吧。沒想到你調香料也是好手。”
素槐笑嘻嘻回答:“姐姐離家之後,奴婢就求師傅傳教,這些日子也學了不少。”
素盈聽罷心中一顫,又不能表示出來。一直等素槐告辭,她才找個借口告退,追上素槐,笑問:“妹妹這是什麽意思?”
素槐滿臉歉意,拉起素盈的手親昵地說:“姐姐不知道:淑文殿那些人沒有一個不想法巴結皇後娘娘……妹妹沒有特別的手段和她們爭,雖然學了調香,也不像姐姐這麽精通,隻好借花獻佛——姐姐要真憐惜我,就求姐姐別怪罪。”
素盈心裏不快活,敷衍她幾句,悶悶不樂地回自己的住處生氣。哥哥今日不在東宮,她不知這個委屈跟誰說。
婉微和令柔同她並不知心,而且素盈覺得她們行事鬼祟,不知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加之素盈身體遲遲不完全康複,上次又在茶中發現不知名的東西,於是疑心她們有意加害,對她們也是提防多於坦率。況且令柔是個多心的人,自從素盈因東宮送點心一事言語有微小的唐突,她反倒疑心素盈對她有成見。
素盈閉目休息片刻,心情還是不能平靜,這才覺得自己在宮中舉目無親。她唉聲歎氣,更覺得屋中陰森壓抑,便往屋外散心。
還沒走開幾步,一個小宦官追上她,說:“奉香,東宮請你過去。”的812b4ba287f5
素盈認得他一身東宮服色,連忙答應,又問:“可要帶香料、香爐過去?”
那小宦官搖頭,“奉香人過去就行了。”
素盈跟著他來到東宮時,睿洵正在桌邊看書。她一來,睿洵就把書放下說:“今天父皇賞賜許多香料。我並不喜歡擺弄這些——你拿去用吧。”說著把桌上的綢包袱攤開。
素盈見包袱中是整塊的水沉香,大如枕頭,她知道這東西珍貴,連忙推辭。睿洵笑道:“東宮送你東西怎能拒絕?我是看這宮中再沒人有你這調香的功夫,才送你的。”
提到“調香”,素盈又有些傷心:萬萬沒想到自己最得意之作,竟是為妹妹作嫁衣。
睿洵見她神情落寞,雖然不知前因後果,但也猜得出她在宮中並不舒坦。
素盈無意間一抬頭,恰好撞上他關切的目光,心頭的某個地方忽然一酸,雙眼中淚光瑩然。
睿洵並沒有問她緣由,隻是用那樣的目光默默看著她。
宮中有一點身份的人,包括素盈的姐姐麗媛和柔媛,看著素盈時,都讓她聯想起素颯看軒茵時的神態——笑容可掬,親切隨和不言而喻,甚至有時候顯出推心置腹的樣子。但一轉頭,眼角眉梢就藏不住不屑一顧的痕跡。然而睿洵的眼睛和她們不同。他看她的眼光,是看著一個同他一樣活生生的人。
素盈勉強笑笑,拭去眼角的淚痕。
雖然他什麽也沒有說、沒有做,隻是寧靜地與她相視片刻,但素盈卻覺得釋然:至少宮中還有一個人會用這樣的眼睛看著她。
她的心情豁然開朗,向東宮道謝,抱起那塊沉香。
“素盈,”睿洵輕聲說:“要是在丹茜宮太艱難,不如到東宮如何?”
素盈感激地望了望他,黯然垂頭道:“哪個宮都是一樣的。”
“可是宮裏的人不一樣啊。”
素盈幽幽地說:“早晚都會一樣的。”
睿洵動了動嘴卻什麽也沒說出來,隻歎了口氣,揮手讓素盈走了。
一年天下 正文 十四章 出宮
章節字數:6482 更新時間:07-10-23 12:56
第二天素颯進宮,素盈早已等在東宮外。素颯見妹妹一臉淒惶,歎了口氣,問:“怎麽?”
素盈把素槐獻香的事情告訴哥哥,說到後麵已氣得聲音顫抖:“我並不是個心胸開闊的人,也沒有善良到用自己的心血為妹妹錦上添花——沒想到阿槐能做出這種事情,當著我的麵就用那香討好皇後。”
素颯搖頭道:“你隻是個奉香。阿槐是選女,又怎麽會把你當一回事?你把她當作妹妹來善待,這是你的好心。她是不是會回應你的好心,就是另外一說了。你既然送她東西,就該想到這些。”
素盈咬著嘴唇說:“我可沒想到這個妹妹也是這樣子。”
“唉……阿盈,你變了。”素颯仔仔細細端詳妹妹,口氣有點心疼:“剛入宮那會兒,是我時常去看你,怕你有為難的地方。你總是說能應付,滿臉都是自信,做事也細心大膽。你看看現在——你做事畏首畏尾,我不怪你,畢竟這比莽撞要強得多。可你三天兩頭就來東宮向我訴苦,上個月七次,這個月才沒過幾天,今天已是你第二次來找我——這還是你麽?”
素盈怔怔看著哥哥,目光中滿是哀怨。“要是連訴苦也不能,幹脆讓我死在這宮裏算了。”
“說什麽傻話!”
素盈扭頭看著別處,不論素颯如何寬慰,她就是緊緊地咬著下唇不說話。素颯拿她沒辦法,隻好說:“我在東宮還有差事,你早點回去吧。要是讓東宮妃的人看見你又在這邊流連,不知又要怎麽瞎想。”
他的話音未落,素盈的眼淚流下來,捂著臉跑開。
“阿盈!”素颯慌忙追上她,連聲問:“又怎麽了?怎麽哭成這樣?”
“這宮裏就沒有一個人盼我過得好——我幹脆死了算了!”素盈泣不成聲,哽咽著說:“我和東宮怎麽了?用得著她這樣疑神疑鬼?她已經是東宮妃,我不過是個奉香,難道她還怕我搶了東宮不成?”
素颯撫著她的背,連連歎息:“怕你倒未必。總之,你平日裏多加小心,特別是對東宮——不要早早惹惱了東宮妃。日子久了,人的想法都會變。也許日後發生什麽變化,她還巴不得你多往東宮走動。”
“夠了!”素盈恨恨道:“我一直都以為時間能夠為我證明一切,可是過了這麽多日子,什麽都沒改變。我現在算是明白了:我根本就不該試著向她們證明什麽!她們喜歡怎麽猜,就怎麽猜吧!要是對我不放心,來殺了我好了!”
素颯見她情緒亢奮,勸她:“回去點一爐清香,好好休息一會兒!”
素盈甩開哥哥的手,一邊揩眼淚一邊顫巍巍地往回走,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浮雲上,輕虛無力,似乎踏偏一點兒就會墜入地底。
發脾氣歸發脾氣,心靜下來之後,素盈還是照舊謹慎地在宮中眾人之間遊走。奇怪的是,丹茜宮一連幾天不叫她進去侍奉。
素盈前一陣剛剛遇到這樣的情形,這時候不免心慌,不知道又出了什麽亂子,一個人悶悶地著急。
婉微和令柔勸她說:“奉香真是太安分了!隨叫隨到是奴婢的本份,但宮裏不叫你,你就不能進去了麽?娘娘不召喚,你更要殷勤一些才對。這才顯得你心裏惦記娘娘嘛!我們就不信,奉香走到宮門口,娘娘會把你攆回來。”
素盈對她們雖然存著小心,這時聽了這個建議,並沒有覺得不妥,便盡心調配了一付香料,打算呈給皇後。
誰知剛剛走到宮門口,素盈就聞到一陣陣異香和笑語從宮裏飄散出來。她心中大驚,待皇後準她入宮之後,她一眼就看見素槐親熱地坐在皇後身邊,手中捧著香爐。皇後正細心嗅著爐中的香煙,見素盈進來,笑著說:“奉香,你這個妹妹的本事可不一般啊!”
她一語雙關,素盈除了無可奈何地苦笑,也無法表示什麽。
素槐一改往日在家安靜小心的樣子,在皇後麵前變得能言善道,時不時講講典故趣聞。皇後分明喜歡她活潑機靈的態度,周圍的女官也一個個含笑看她。
其實素槐配香料的技巧較之素盈稍遜一籌。但素盈在皇後麵前無法像妹妹那樣自在灑脫,更無法忘了身份說說笑笑。她要擔心態度不當讓其他女官側目,素槐可以不顧忌這些。於是素盈隻能黯然看著她在丹茜宮中談笑風生。
這天丹茜宮裏眾人都高高興興,唯獨素盈別有心事,更顯得與大家格格不入。皇後見她獨自默然,知道她在這場合尷尬,找了一個借口把她打發出去。
素盈一出丹茜宮,心思立刻活絡,越想越覺得自己危險。
她一言不發快步走去東宮,找到素颯,也不管他忙不忙、高興不高興見她,開口便說:“我在丹茜宮呆不成了——皇後娘娘本來就嫌棄文奉香取巧接近聖上,對我也格外小心。上次我在聖上麵前出言不夠慎重,她已疑心我想高攀……這次總算用不著我,她一定會把我逐出宮廷。”
素颯奇道:“怎麽就用不上你了?”
素盈幾聲冷笑:“素槐也會擺弄香料,她跟皇後一拍即合——一個想巴結,一個想借機攆走我。你說丹茜宮還有我立錐之地嗎?”
“這事情難說。”素颯蹙眉沉思片刻,說:“皇後娘娘的心思難猜。再說,盡管我不希望你的推斷成真,但她真的擺明了攆你,我們也隻好讓步。你先別急,看能不能想法挽回皇後的心意。”
“東宮殿下曾說過,要是我不願在丹茜宮,可以到這邊來。”素盈長長地歎了口氣:“哥哥不妨暗示他,想辦法要我過來。”
素颯輕輕搖頭:“事情鬧大,你想活著出宮都不行了!讓皇後和東宮妃知道你有這等手段,想進丹茜宮就進丹茜宮,想去東宮就去東宮——她們能容得下你?皇後早認定她的兒子一定要娶她那一支素氏的女人,絕不會任由東宮中存在與她侄女爭奪太子的人。逃到東宮,不是解決的辦法,反而更糟。”
素盈呆了,揉著額頭喃喃道:“我也不知怎麽了,一想到要被趕出丹茜宮,就想到東宮會收留我……就算不喜歡生活在宮裏,可我也不甘心被自己的妹妹排擠出去。”
素颯柔聲說:“隻要你開口,東宮一定會履行承諾。可是,東宮眼下也有許多不遂心願的事情。依我看,還是不要把這事牽連到他那裏,免得日後你們兩個都麻煩。”
素盈傷感道:“哥哥,不是我多心——隻怕我出宮是早晚的事情。妹妹沒用……也不知到那時是什麽景況。”
“如果那是不可避免的,就退出宮廷,避過風頭。哥哥隻希望,你在退步時,走得也是漂亮的一步。”素颯撫摸妹妹的頭發,柔聲說:“退步不是什麽奇恥大辱。退步退得漂亮,比鋌而走險有用百倍。”
與哥哥簡單說了這樣一番話,素盈心中平靜了許多。
宮中日複一日依然是老樣子,素盈卻能感覺到空氣中有不安穩的波動,一波一波向她襲來。宮裏那些宦官、宮女們看她的眼神、態度,都隨著這暗湧的波濤日漸改變,素盈從她們的眼睛裏知道:決定她前途的日子越來越近。
那天,上麵突然傳出旨意,大致是說:宮中原本沒有奉香一職,自從添了此職,宮中有玩物喪誌之勢。況且如文氏這等妖婦更是仗著這些奇巧淫技圖謀不軌。為整肅後宮,特裁去此職。奉香素氏可即日返家。
素盈平靜地接下旨意,心裏哭笑不得:事情都是他們說了算,他們說調香清雅,它便高尚;他們說這是奇巧淫技,它便成了迷亂後宮的禍根。
她去丹茜宮叩別皇後,看見東宮睿洵也在宮裏。皇後滿臉不悅,不動聲色地說:“調香本來不是什麽壞事,也算一技之長。隻是自古帝王家有什麽喜好,民間便蜂擁效仿。如今民間紛紛視調香為捷徑,費勁心機嘩眾取寵,這不是什麽好事情。宮中取消奉香一職,不過是為民表率,並不是對你有什麽成見,希望你不要誤會。”
“娘娘一番苦心,素盈當為天下人稱幸,怎敢以私心妄測娘娘的決斷。”素盈不知她為什麽不高興,想到以後不用再猜她的心思,倒也鬆了口氣。“以後娘娘若是偶爾想起來玩香,就召素盈進來。素盈一定盡心效勞。”
“這也不必煩勞你了。素槐在跟前也是一樣的。”皇後平淡地說。
素盈再想不出其他話,便俯身行大禮。
皇後受她大禮拜別之後,容色才稍稍和緩,說:“我已讓人為你準備了禮物。不管怎麽說,你在我身邊跟了這些日子,我也舍不得你。何況你一向乖巧安分,宮裏上下都喜歡你——這不,東宮還來為你說情,想要你過他那邊去呢。”
素盈看了睿洵一眼,不知他為何做這沒用的事情——聖意如此,她的去留已定,求情除了讓人疑心他們兩人曖昧之外,又有什麽用呢?
睿洵沒有看她,也不說話。
皇後又向東宮說:“聖上廢除奉香一職,怕的是宮人沉湎於此,玩物喪誌——你是東宮太子,怎麽反倒糊塗了?”的50
東宮沒有答話,素盈見他們母子尚有話要講,自己不該逗留,恭敬地告退。
回到住所,素槐早已在等她。一見素盈,她就站起身拉住她,後悔萬分地說:“那天皇後娘娘說,日後若是想要玩賞香料,偶爾叫我進去就行。我還在奇怪這是怎麽回事,沒想到姐姐竟受到這樣對待。”
素盈淡淡地看了素槐一眼,“妹妹得到皇後娘娘歡心是好事,隻管把握前途就好,還管姐姐做什麽?”
素槐神情尷尬,訥訥道:“我就知道姐姐一定要把氣出在我頭上——若是能讓姐姐高興,妹妹情願告個罪。可是姐姐也不想一想:若是姐姐有獨到之處,讓皇後、皇帝離不了你的香,即使萬夫所指,他們也舍不得把你攆出去。姐姐不妨想一想妹妹做錯了什麽?我不過是能做到姐姐能做的事情。姐姐做不到的事情,我也能勉力做上幾件而已。”
素盈看她咄咄逼人,哪裏有告罪的意思?她長籲口氣,握住素槐的手說,溫柔地說:“宮裏的是是非非,還說它做什麽?阿槐……今日沒有什麽奉香、選女,我隻是你的六姐,你隻是我的妹妹。說實話,我真不放心你——要知道,在宮廷裏,想讓別人知道你‘聰明’,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要讓別人覺得你‘傻’,才是難事。可是我得意忘形,忘了這個教訓——比我善於鑽營的文奉香死了,不及我活絡的人,此刻卻不必像我這樣無可奈何地退出宮廷。”
素槐見她說得誠懇,眼圈一紅,輕聲道:“妹妹真的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
“這點事情,想不到就罷了。以後若是還有想不到的事情,可有苦頭呢!”素盈拍了拍素槐的手背。出宮已成定局,她心裏並不為自己難過,反而覺得留在這裏的妹妹前途堪憂。
素槐緊緊拉住素盈的手,小聲說:“姐姐不要胡思亂想。你被逐出宮不是妹妹從中作梗,而是東宮妃在皇後娘娘麵前挑唆——我那天正在皇後身邊燃香,她進來之後就說這東西玩物喪誌。我被她說得發赧,就退出丹茜宮。後來她不知跟皇後又說了些什麽。我以為她是衝我來的呢……”
素盈伸手指放在她唇上,輕聲說:“這可不是嚼舌根的地方——宮裏的事情紛繁複雜,眼見了也不一定為實。我被逐出去,還不知道是為了哪樁呢。妹妹不用再想這些,好好保住自己吧。”
送走素槐,素盈動手收拾自己的東西。她的東西本來就不多,婉微和令柔一起幫忙,很快就弄完了。
素盈看屋裏還有一些小玩意,可要可不要,原想送給她們做個紀念,又想自己跟她們住了這麽多日子,卻沒交情,送了也是白送。她把那些東西包了一個包,讓令柔給素槐送過去。
婉微見了便說:“說到底,還是血濃於水。小姐到底還是惦記自己的妹妹。”
她已改口稱素盈為小姐,素盈也不介意,拉著婉微坐下,口稱姐姐,說:“我這一走,也沒什麽放不下的事情。隻有一件事情,萬望姐姐給素盈一個明白。”
婉微笑道:“小姐有話不妨直說。”
素盈正色道:“我時常在茶壺裏發現一些不知名的花葉——要向姐姐請教那是什麽?”
“奴婢不知小姐說些什麽。”婉微臉色微變。素盈靜靜地盯著她,讓婉微知道她不會這樣稀裏糊塗地放過這個話題。婉微沒辦法,囁嚅著說:“小姐這就要離宮了,問那些做什麽?”
素盈喟然:“一離了宮,我一輩子都別想知道答案。”
“小姐隻要知道,那東西在宮裏常用,沒什麽害處——小姐是個聰明人,什麽也沒表示,我們還以為小姐知道這個,所以順水推舟裝病呢。”婉微笑道:“別人要是成心想害你,怎麽會用這麽差勁的伎倆。”
素盈心裏厭惡她的說法,問:“究竟是什麽?”
“駱駝蓬。”婉微一臉無所謂的神氣,隨意回答:“若是小姐像素氏的女兒們那樣受過宮廷的教育,一早就會知道了。”
這東西素盈從來沒聽過,不知那是什麽,也不再說什麽,心裏打定主意要在回家之後問問崔先生。
時辰一到,有個年輕的宦官來負責送素盈出宮。素盈一看,正是丹茜宮的白公公。她笑道:“真是緣分!素盈進來出去,都是白公公照應。”
白公公無聲地笑了笑,一直把素盈送到一處安靜的地方,看了看周圍無人,從袖中摸出一封長箋,說:“副衛尉這時正忙,難以脫身,要我送這個給你。”
素盈接過長箋一時無語,問:“不知公公和副衛尉是……”
“小姐沒想起我們都姓白麽?”白公公似笑非笑地說。
素盈恍然大悟:“這些日子真是白過了,竟然沒看出公公與副衛尉的關係。”
“我們關係不好。”白公公飄忽地說,“小姐也別當我這是幫他。”
素盈聽了他的話,真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展開那封長箋一看:信默一定是匆匆留筆,寫的無非是對此事的不解和驚訝,內宮外廷並未發生什麽大事反對奉香,不知為何弄得這麽嚴峻。可是這些普通的話讓他一說,也變得那麽熱情誠懇。
“麻煩公公轉告副衛尉:大風起於青萍之末,宮裏的小事和大事沒什麽不同,都要有人遭殃。素盈不是被大風吹到,是摘錯了青萍。素盈心裏早有準備,並不難過。”素盈將長箋收入懷中,走到第二道宮門,忽然走過來一個小宦官,向白公公道:“公公送到這裏就好。下麵有人送小姐出去。”
白公公斜眼看了看他,見小宦官是雜役服色,卻有股傲慢。他還在遲疑,對方已不耐煩,向素盈道:“小姐請這邊走。”白公公看他態度跋扈,不敢怠慢,也不敢就此由他帶走素盈,隻得以眼暗示素盈多加小心。
素盈心道:若真是有人施計陷害,她就算有十條命也走不出去,怕有何用?她知道白公公是信默的親戚,對他多了一份關心,擔心他跟著自己受連累,忙說:“即然有人相送,白公公就請回吧。”說著跟那小宦官走了幾步,回頭見白公公還不放心離去,她又以眼色暗示,白公公才一步一回頭地走了。
小宦官一言不發帶著素盈走到臨近宮門處,指了指一個東邊一個小亭——睿洵正站在裏麵,看著他們。
素盈大驚,忙快步走上前行禮。睿洵定定地看著她行過禮側立一旁,說:“素颯說,你不願牽連我,所以沒有做聲……唉,我竟是今天,事到臨頭才知道。不過,出去也好。你也聽皇後娘娘說過,這宮裏隻有兩種人:活人和死人。趁你還活著,趕快出去也好。”
素盈掩麵道:“煩勞東宮為素盈的事費心了……這讓素盈怎麽擔當得起!東宮殿下,您也要保重。”
睿洵聲音喑啞:“我這個東宮……想除的人除不去,想留的人留不住,還值得別人為我擔心嗎?素颯也勸我說你的事情不大,不用在母後麵前多事……我沒理會他。是我太高估自己。”
“東宮切莫為一個奴婢說出這樣的話。”素盈心裏有些著慌,有些訝異,也有些感動,看著麵前這個清秀的少年,她柔聲道:“東宮是這個宮廷裏長長久久的主角,而奴婢的出現隻是曇花一現,注定要草草退場——一切都是天意,殿下何必呢?過上一年半載,殿下自然會忘了奴婢……”
“怎麽能忘了你呢?”睿洵悠悠長歎:“除了你,誰還會在淩虛亭中用絲帕拭去花上的塵埃?雖然我告訴自己:讓你出去未嚐不是好事——隻有出去,那個在長草中鎮定地救助我的少女才能保住她的勇氣和正直……可是……”
“殿下!”
睿洵不容她打斷,盯著素盈的雙眼,繼續說:“可是我也想讓你留下。這宮裏沒有幾個‘活人’,都是一些行屍走肉而已。我想時常看看活生生的人……但一切都不由我掌握。”
“這都是命中注定。”素盈心下淒然,再也想不出什麽言語。
睿洵默默地看了她一會兒,奮力一揮手:“你走吧。”
素盈向他行大禮,直到他從她身邊走開,她的眼淚才流下來——明明不必哭泣,眼淚卻沒來由地落個不停。
一年天下 正文 十五章 素氏女眷
章節字數:4937 更新時間:07-10-23 12:56
天氣漸漸轉涼,素盈赤腳踏在清晨的露水上,沒了夏日時分的清爽,隻剩沁入肌膚的冰涼。她站在花圃裏,仔細收集菊花上的露水,直到攢夠一小瓶,才活動活動腳踝,擦淨腳上的泥土穿上鞋襪。
這是五姨娘精心嗬護十幾年的菊花圃,她當年被素老爺封為菊仙,就因為她素來愛花勝過愛人。她一直認為穿著鞋襪踩踏花圃會損傷菊花的元氣,要是赤腳入內,反而會將人的體熱、靈氣渡給菊花。因此合府上下,不論時節,誰想進她的花圃,誰就得褪去鞋襪。
她在花圃門口看著素盈一舉一動,怕她稍有閃失傷了花。見素盈動作溫柔,從入圃到出來,樣樣仔細、處處留神沒弄出一點兒麻煩,她風華老去的臉上才綻開笑容:“六小姐真細心,跟我的蕙兒似的。”
四小姐素蕙是五姨娘的親生女兒,七年前出嫁了。
素盈款款笑道:“阿盈可沒有蕙姐姐的好福氣。”
五姨娘愁道:“我的蕙兒有什麽好福氣?你爹匆匆地打發她嫁人,嫁的也不是什麽有根基的人家……”
“姐夫年輕有為,一看就是日後有大出息的人。”素盈說話時,見五姨娘眼中含笑,笑得十分客氣,便問:“不知姨娘是不是有事情吩咐?”
五姨娘忙陪笑道:“哎呀,吩咐二字怎麽敢對六小姐講!隻是姨娘有一事,想厚著臉皮請六小姐幫忙。”
素盈輕輕一笑,等她的下文。
“聽說小姐自從宮中回來,常往相府走動……不知,不知小姐能不能在宰相麵前為你姐夫美言幾句。”五姨娘麵色羞赧,越說聲音越輕細。
素盈知道她一向自重,不輕易開口求人,要不是為了她的獨女,她也不會央求一個晚輩。素盈寬慰道:“說起來,姐姐們不是嫁入宮中,就是香消玉殞,隻有蕙姐姐嫁入尋常人家,阿盈敢叫一聲‘姐夫’的,也隻有四姐夫而已,這親戚不同於別人。再說蕙姐姐在家的時候也很疼我,她的日子辛苦,阿盈沒有不幫忙的道理。”
五姨娘感激地拍了拍素盈的手背,說:“你惦記著她的好處就好!”
素盈又猶豫道:“可是阿盈去相府走動,也隻是在內宅與琚夫人調調香、說說話而已。阿盈的話在相爺眼裏恐怕沒份量。”
“哎!我們哪裏敢強求宰相大人一定照顧他?!有你這份心意,姨娘和你姐姐就感激不盡了!若是宰相大人青眼有加,是他的造化。就算人家不過問他的事情,他知道你幫他說過話,也不會忘了你的好心。”
素盈又說了幾句必定要盡心盡力幫忙的話,這才告別五姨娘,順著穿過花園的小路往素府西北角走去。
走了不多時,轉過池塘、樹林,眼前的景色豁然開朗——一片楓林鬱鬱蔥蔥,尚未染上豔紅,楓林中露出一片宅院,用一道牆與素府隔開,牆上另有大門、腳門。說是鄰居,卻比鄰居親近;說是一家人,卻與家人隔牆而居。
素盈走到門前,門衛立刻讓到一邊,裏麵的家人、丫鬟客客氣氣把素盈迎進去,邊走邊說:“今天駙馬不在,公主一個人正覺得悶呢!”
素盈早知道會是如此,便問:“七小姐今天沒過來陪公主說話嗎?”
“七小姐已經來一會兒了。”丫鬟們把素盈擁進一棟美輪美奐、宛如宮殿一般的大屋,素盈繞過屏風,看到素瀾和大嫂鳳燁公主正坐在堆金繡銀的臥榻上說話。
素瀾一見素盈就滿臉堆笑地迎上前床,待素盈向公主行過禮之後,她親熱地拉著素盈的手,把她拉到鳳燁公主身邊坐下,問:“姐姐帶來那些玩意兒沒?”
素盈從懷裏拿出那瓶菊花露,還有其他幾個小盒子、小罐子。素瀾笑道:“這麽多啊?放在我身上肯定要叮當亂響。盈姐姐竟然走得安安靜靜,沒一點動靜。”
鳳燁公主看著素瀾笑:“你姐姐是在宮裏呆過的人,怎麽說也比你安穩。”
素瀾扁了扁嘴,“公主還要拿進宮的話來傷我的心呀!”
鳳燁抿著嘴笑了笑,說:“我這是高興。你要是進了宮,再跟我相見的時候,我的小姑又少一個,向我行禮的人也少一個,要跟我互相行禮、費半天力氣的人反而多一個。我這人一向懶,一見少了那麽多麻煩,當然要高興。”
鳳燁公主容貌絕佳,五官與她的母親皇後娘娘很相似,神情卻差了十萬八千裏。
當今皇帝少年時期被封為梁王,十四歲時娶了十三歲的素氏,第二年就生下頭胎女鳳燁郡主。後來皇帝即位,封素氏為皇後,鳳燁也從郡主擢升為公主。帝後二人對這個女兒十分疼愛,千挑萬選為她挑中素沉,又撥出大把金銀為她修葺宅院。可是鳳燁依舊鬱鬱寡歡——她今年二十歲,下嫁素沉已經六年,膝下還是無兒無女,不免為此寢食難安,日久天長便養成了一臉愁容。
素盈原本隻當大哥貪圖富貴才挖空心思迎娶公主,沒想打他對鳳燁一片真心,這些年來始終對她體貼入微,連蓄養一兩個姬妾的念頭都沒有。素盈真心羨慕她,說:“能像公主這樣,嫁一個疼自己的人,就是大福了!”
鳳燁點頭道:“更何況阿瀾是嫁入大富大貴、權傾朝野的相府。”
素瀾提起這事情就有點興致索然,“也隻有公主和盈姐姐會說這樣的話——我這一次馬失前蹄,府裏的人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樣了。隻有公主和盈姐姐和他們不同,之前怎麽對我,現在還是怎麽對我……唉,我這才真正知道書上說的都是真的——患難見真情。”
素盈笑著揶揄她:“人家看你的眼神不一樣,是知道你要當宰相的兒媳,羨慕你呢。”
素瀾苦笑著搖頭道:“姐姐別說笑了。妹妹這些年,別的本事沒學精,對看人還是有些心得的。不過他們的惺惺作態反而更襯托公主和姐姐非同凡響。”
“瞧這孩子!說好話都養成習慣了,什麽時候都不忘討人喜歡!”鳳燁公主一邊把玩一個小小的銀盒,一邊淡淡地說:“那些下人有什麽見識?我和你盈姐姐都是在宮裏呆過的,知道裏麵是什麽樣子。嫁進宮裏去的人未必有出息,嫁入其他門第也未必就沒有出頭之日——當年多少人打破了頭往宮裏去,隻有我的母親慧眼識珠,沒有隨大流,堅持要嫁給梁王。後來梁王登基,梁王妃不用爭、不用搶,自然而然成了皇後。沒準琚家哪天更上一層樓,你以後不廢吹灰之力就當上皇後了呢!”
素盈和素瀾驚得低呼:“公主!這話怎麽敢亂說?”
鳳燁笑笑:“也對。他現在還惦記皇位做什麽?他已經是有實無名的皇帝了。”
素盈和素瀾麵麵相覷,不敢插嘴。三人沉默了好一會兒,素瀾才勉強笑道:“這話隻有公主敢說。要是從別人嘴裏出來,那還了得!”
鳳燁拉著素瀾的手期期艾艾地歎口氣:“沒進宮是你的運氣——我真想知道那座皇宮有什麽魔力?我連自己的母親,都要認不出來了……你們幾個姐妹雖然各自有心眼,但要是沒有進宮這樁事,現在一定是一群其樂融融、天真爛漫的閨秀,讓朝野上下的貴公子搶破頭。”
素盈見她神情哀愁,忙說:“咱們三個好不容易跟宮廷沒瓜葛了,還說它幹嗎?精神都耗在這上麵多沒勁!我今天還要在公主麵前演示調胭脂呢!”
素瀾打起精神道:“對對對。盈姐姐,你的胭脂是怎麽弄的?隨便塗一點也顯得很均勻柔潤。”
“這就是技巧啦!”素盈打開瓶瓶罐罐,一邊動手一邊向講解調胭脂的手法。
不一會兒,一酡酥紅就在她的手上誕生。
“公主原本就清妍,用這個顏色顯得嬌豔一些。”素瀾拿胭脂在鳳燁麵前比劃了一會兒。
鳳燁輕輕推開她的手,微笑道:“無所謂……反正不管我什麽樣子,你們大哥都是說‘好好好’。”
“呀,這是眼氣我們呢!”素瀾衝素盈做個鬼臉:“盈姐姐,我們就不服這股氣,日後一定要嫁個好人,天天讓他誇。”
“我才是‘日後’,妹妹的良人已經近在眼前了。”素盈笑著說:“前兩天我去宰相府,正好見到琚二公子……”的47
素瀾的雙頰飛紅,素盈見狀不再取笑,認真地說:“他是個英俊穩重的好公子,妹妹有福了。”
“姐姐的福氣也不會差。”素瀾紅著臉說了一句。
姐妹二人一直逗留到晌午,陪鳳燁公主吃過午飯,見她要休息,才一並告退。
回她們各自的小院的路上,素瀾神采飛揚,說:“現在不用琢磨著進宮、進宮、進宮,也不用費腦子去想怎麽才能在無數美女之中脫穎而出……真是太輕鬆了!”
素盈默默走了幾步,小聲說:“白公子也是個好人,妹妹當時為什麽就是不願意嫁他呢?”
“也不是什麽特別的原因。”素瀾有些害羞,說:“在姐姐麵前,我也不怕說實話:我這人一直目高於頂,加上當時憋著一口氣,心想:要是隨便嫁個人,更要讓家裏人看扁了!所以一定要挑個出類拔萃的夫婿,才能勉強緩解自己的傷心。再說,離出嫁還有時日,如果我要嫁的人沒前途,我在家這些日子就會被他們欺負死!”
素盈歎了口氣。“人爭一口氣也沒什麽不對。可是有時候也未必是好事。我還不是憋著一口氣,一定要進宮——人人都說我這輩子與宮廷無緣,我就一定要進宮給他們看看。結果呢?……宮廷恍若一場心驚膽顫的夢境……好在一切都已經過去了。”
姐妹倆有說有笑地走了一路。素盈回到自己的小院時,伺候她的丫鬟軒芽跑上前道:“三公子剛來一會兒,正在房裏等小姐呢。”
素盈不知素颯有什麽事,緊走幾步走入房中,笑著問:“哥哥中午怎麽不休息?”
素颯神情冷峻,上下打量素盈,道:“前幾天來,丫鬟說你去相府。上次來,丫鬟說你又去相府。今天你這是上哪兒去了?”
素盈一邊把懷裏的小東西一一放在桌上,一邊說:“我去大哥那邊,給公主調胭脂。”
“你就打算這樣了?”素颯哼一聲:“每天調胭脂、畫畫、四處晃悠、和家裏人聊天打發日子?”
“這可是從宮裏跟姑姑學來的——我不得不擺姿態,讓家裏的人明白我不好欺負,我有個有權有勢的宰相可以仰仗,還有公主向著我。否則像我這樣進了宮又被攆出來的人,在家裏也不會好過。”素盈緩緩道:“至於調胭脂、作畫,不過是消閑罷了。現在除了嫁人、生兒育女,我這輩子也沒什麽大事可做……我還能怎麽樣?”
“阿盈!”
素盈不容哥哥插話,慢悠悠地說:“哥哥的心意我明白。哥哥不願服輸,我也無可厚非。可是,我們又不是沒試過。宮也進了,聖上和東宮的金麵也都見過了——我就是小門小戶的命,與皇恩浩蕩無緣。到今天這局麵,難道哥哥還要再打算什麽?哥哥……安分守己也是一種明智。老天自有為我安排,我們處心積慮有什麽用?”
素颯見她說得平平淡淡,深深地看著她,說:“東宮一直很惦記你。他時常問起你的身體怎樣、是不是還會哭……”
“那是因為東宮心地善良,隻要和他來往過的人,他就不會輕易忘記。”提起溫雅的東宮,素盈有點淡淡的惆悵,“也許他會一直一直惦記我,可那並不意味著他這一生沒有我就不能過。”
素颯怔了怔,無言以對。過了一會兒,他說:“既然你有這樣的心意,我也不會再說什麽了……妹妹,阿盈,哥哥一直覺得你強勝宮廷裏那些如金如玉的貴婦人——你比她們更加配得上最好的人。”
素盈笑道:“那是哥哥疼我——沒有哪個疼愛妹妹的哥哥不會這樣想。人各有命……哥哥說過,退步退得漂亮,就是好事。也許我這一步退出來,不是老天爺讓我為日後更進一步做準備,而是他給我的海闊天空——哥哥就由著我這樣走一步看一步吧!”
素颯摸了摸妹妹的臉龐,無奈地笑道:“哥哥也能看出來,這些日子你在家過得舒心多了。勉強你也不好……你有自己的主意了……”
他歎了兩聲,忽然想起什麽,說:“白信默也有好幾次問起你。”
素盈見哥哥神色不悅,奇道:“哥哥好像從以前就很不喜歡白副衛尉。我看他是個很正直誠懇的人,不知哪裏讓哥哥不滿?”
“哼!”素颯冷笑道:“人人都說他正直誠懇!可你記不記得娘臨死前說過的話?‘千萬不能相信那些幾近完美的人,不能參與那些幾乎天衣無縫的計劃!完美的背後常常是最可怕的深淵’。”
素盈低下眉頭,小聲道:“可副衛尉並非完人——他跟白公公關係就不好。”
“這就是他的狡猾之處。”素颯神情不爽,對素盈說:“你不要跟他太親近。他那個人,很難說。”
素盈調侃道:“我看哥哥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
“我寧可當小人,也不會讓那些似小人又非小人、似君子又非君子的人接近你。”
素盈笑笑,沒說話。
一年天下 正文 十六章 求婚
章節字數:6203 更新時間:07-10-23 12:56
九月,皇家又有兩次大規模的出獵,從獵隊伍浩浩蕩蕩,幾近一支精銳部隊。
素盈聽說行獵的隊伍一直遠去,早已遠遠超出了獵場的範圍。她還聽說聖上日益沉迷於狩獵,樂此不疲。
若是換了別人,素盈至多對這傳言一笑而過——她又不是什麽大人物,犯不著為皇家操心。可是,終日戎馬呼嘯於大漠深林之中的,是那位麵容文秀淡泊的皇帝,這讓素盈有些驚奇:她見過他的臉,實在無法想象那樣一個安靜的人如何馳騁於千軍萬馬之前,如何氣勢豪邁地挽弓引箭、追熊獵虎。
轉念一想,她對這些又不放在心上了:每個人都有她不熟悉的一麵。溫柔的東宮在六歲起隨同聖上出獵,那時的他就能射死一隻猛虎,讓聖上讚歎不已。雍容華貴的皇後據說有一手好箭法,百步穿楊,從不虛發。
素盈還聽說,有些朝臣對皇帝越來越濃烈的狩獵愛好提出異議。他們擔心他步上夏帝太康的後塵,他們希望他勵精圖治。可是皇帝隻用一句話就把所有的非議擋開:“朕是無為之治。”他說。“你們不是總嫌皇帝管的太多,盼著出現一個無為而治的皇帝嗎?”
盡管他以無為做幌子,朝臣們依舊有話說——說話的大多是一些沒什麽升官前途的小臣僚。說錯話大不了一死,他們才不怕。他們怕的是死後不能在史書上留名。敢於直諫的骨鯁之臣,名留青史的幾率要大得多。既然這輩子很難榮華富貴、一步登天,他們至少要為博得流芳百世的美名而努力。
皇後也加入了他們的進諫行列——素盈知道,撇開心機是否深重、待人是否誠懇不談,她的眼光一直都很長遠,多年來始終保有一國之母的自覺,明白什麽樣的事情對這個國家好。
她明白作為一個皇帝,永遠不該和官員們對峙、決裂。臣僚的勢力千糾萬結:這個官員是那個的親戚,那個官員又是另一個官員的學生,另一個官員又和再一個官員在同一支軍隊裏共同殺敵,或在同一個學館中一起受教……對皇帝順從恭敬是他們從小受到的教育,是他們習以為常的義務。但若是他們相互連結起來,他們之間的關係比他們與皇帝的關係要親近得多。
真到那時候,皇帝若不受製於他們,就會被束之高閣。素皇後看過太多的曆史,龐大的帝國昏君時不會頃刻坍塌,正是因為國家有這些臣子——他們的擔憂,是對皇室和國家的深情,若是辜負了他們的深情……她丈夫的這一生會以昏君的身份收場,至於是壽終正寢還是不壽罹難,尚且難說。
皇後希翼緩和皇帝與臣僚的關係,然而她的努力隻有一個結果——皇帝的心漸漸離她遠去。
對這些事情最為滿意的人,就是丹嬪。
素盈能夠得知的消息稍稍落後他人,但她也可以從全家的氣氛中察覺:丹嬪在宮裏正春風得意。皇帝的兩妃,素貞妃和素文妃已經失寵多年,隻是看在她們的父親當年輔佐梁王登基有著莫大的功勞,皇帝才一直對她們彬彬有禮。這姐妹二人膝下無子、年華漸衰,無論如何無法與美麗潑辣的丹嬪爭寵。
為著這個原因,素府的門前終日車馬不絕。素老爺決心再接再厲,一口氣為家門再添新的榮耀:他雖然受封東平郡王,膝下八個女兒卻沒有一個蒙受天恩、得封郡主。素老爺頻頻向丹嬪暗示:趁素盈和素瀾尚未出嫁,千萬求聖上隨便給她們一個封號,讓她們嫁人的時候能底氣十足。
丹嬪很快傳出話說:素盈在宮裏服侍過皇後,曾經為皇家做過下人的人,想再封郡主不大容易。
素瀾倒是很快得到一紙封誥,受封為德昌郡主。素瀾本就膽大尖刻,使者一走,她就提著那張黃絹冷笑道:“要是封給我一片好地方,我去琚家還能說得出口。德昌郡算什麽?地不長草、鳥不拉屎……一年撥不上幾個私房錢給我,還要我白白欠丹嬪一個人情!說出來還要被人笑話呢!真是不如不要。”
隨便她怎麽說,素老爺都不會放在心上。他正心花怒放地計劃第二件事情:榮安公主十七歲,女大不中留,眼看就要嫁人了。他連忙向丹嬪傳話說:咱們家素颯是多好的青年啊!那真是要文有文、要武又武,遍覽朝上朝下朝內朝外,再也找不到這樣一個美男子。而且素颯跟榮安公主年紀相當——到這把年紀還沒婚配的大好青年就更少了!千萬要在聖上麵前多多提起素颯!
丹嬪這次傳出來的話就有點不耐煩:榮安公主的婚事正在議,候選人雖說不多,但也不少——素颯已經在裏麵了。到最後關頭再說吧,現在說也是白說。
素老爺心中有了指望,人也快樂和氣起來。下人們見他每天喜氣洋洋,自然陪著他高興,素府上下出現了前所未有的和睦局麵。
素颯也陪伴東宮跟隨大隊人馬出獵去了。他這一趟出去,直到臘月才回來,正趕上合家上下籌備過節。他帶回來許多獵物和賞賜,更增添了素府的喜氣。他一下就給了素盈四十張極好的狐皮,一整張絕佳的熊皮,還有數不清的鹿皮、獐皮、貂鼠皮等等,素盈院裏原本空曠的雜物間頓時塞得滿當當。
宮中又為鳳燁公主送來上等熊皮狐皮鹿皮共七十七張,各色貂皮十七張,還有七箱珍玩,充當她過節的用度。鳳燁公主天性淡泊,隨便翻檢一番就分給素府上上下下,素盈和素瀾各得到七張熊皮、十張狐皮、鹿皮還有幾樣精致玲瓏的金銀玉飾。
素瀾撒嬌道:“三哥偏心,盈姐姐已經有好多啦!我可是一文不名,公主賞賜的時候也不照顧我……”
素盈笑道:“這是公主做事公允,又不是不疼你。”
鳳燁公主也笑她:“要給宰相做兒媳的人,還怕日後沒這些東西嗎?隻怕以後你連這個也看不上呢。”
姑嫂幾個又熱熱鬧鬧地挑花樣、選式樣,定下過節的服飾。
過了幾天,素颯從東宮回來,帶給素盈一隻錦盒,說:“東宮的一番心意,我代你收下了。”
素盈打開一看:盒中分為兩格,左邊是一株幹枯的香花,右邊是一株一模一樣的銀枝金花發簪。素盈不認得這是什麽花,用詢問的目光看著哥哥。
素颯靜靜地看著她說:“這是進貢來的不老香——花雖枯,香不敗,馥鬱持久,據說可存留百年。”
“難得東宮一直惦記著我……”素盈微微地有些惆悵。
素颯又說:“這是東宮送你的——若是賞賜,你收下就行。可他特別交待這是送的,那你也得回一份禮,禮尚往來嘛。”
“啊?”素盈失笑:“真是的!我哪裏能拿出配得上他的東西?”她見素颯神情鄭重,全無笑意,隻得認真地想了想,從箱子裏取出白瀟瀟贈送的香爐說:“我這兒裏裏外外隻有這香爐還算精貴,雖然不是簇新的,但跟我進宮又出來,也算有點來曆。若是東宮不嫌棄,請他放在案頭偶爾把玩,也不枉我們相識一場。”
素颯接在手裏,喟歎一聲,心事重重地走了。
進入正月,素府的親戚們紛紛來走動,也有不少人為素盈提親。素老爺這時候開始精打細算:素府眼下前途一片光明,他唯一尚未訂親的女兒可謂奇貨可居。前年他還發愁這女兒的婚配,沒想到今年時來運轉,貴胄高門紛至遝來。素盈的婚事竟變成最劃算的一樁。他並不著急,靜待最最合意的乘龍快婿出現。
素盈明白現在的形勢對她來說最好。她的年紀在未婚的閨媛當中算是大的,正所謂時不我待,錯過今年的好兆頭,再想要從出身高貴的少年中挑挑揀揀,就要看老天爺還照不照顧她了。
她每天聽來來往往的下人們在她麵前誇這個、品那個。雖然覺得羞赧,可她也在心裏認真地考量這些貴族少年們,結果總覺得這個少點什麽、那個又少點什麽,沒有一個能讓她聞名傾心。
初十那天,素盈與素瀾約定賞雪。誰料素瀾不知從哪裏打聽到:琚二公子這天要主持琚府的周濟,向窮人散發肉粥、臘肉。她竟喬裝一番,偷偷去看自己的未婚夫,把素盈一個人撇在寂靜的後園中。
素盈左右無事,索性獨自在數株梅花間流連。
她賞了一會兒花,正打算回去,卻聽到身後的雪地被沙沙地踩實。一轉身,她瞪大眼睛,驚喜地笑出來:“白副衛尉!”
信默身上沒披外氅,大概剛剛從哪個屋裏出來。他站在離她三四步遠的地方,溫柔地笑道:“遠遠看著像是奉香……啊,你看我,叫你‘奉香’叫慣了,現在都不知道該怎麽稱呼……”
“家裏人都叫我‘阿盈’。”素盈含笑打量信默,說:“白副衛尉別來無恙?”
“還好。”信默也仔細地看著素盈,柔聲道:“你看起來也很好——臉上沒愁容了,精神也爽朗許多。”
素盈帶信默到小亭中小坐,又說了些這半年來的事情。問到素槐的時候,信默的口氣有點失望,說:“她是個機靈人,跟你不怎麽像。長得不像,性格也不像。”
他頓了頓,定定地看著素盈道:“我剛剛才從姑姑那裏聽說——其實她當初為我提起的那位小姐是你。”
素盈忙把眼光轉到別處。信默的雙眼卻盯著她不放:“阿盈,要是我今天沒有來探望姑姑,她沒有提起這件事情——你是不是一輩子也不會讓我知道?”
素盈看了信默一眼,反問:“原本就是八字沒一撇的事情,還老提它做什麽?”
信默搖搖頭:“可是對我來說就不一樣了——我忍不住想起那個女孩曾經化妝成自己哥哥的隨從,卻連一匹馬也拉不住;想起那個女孩滿懷信心地進入宮廷,卻漸漸變得楚楚可憐,即使如此,她隻是更加謹慎地約束自己,從沒想過傷害別人;想起那個文靜小心的女孩差一點就成為我的妻子——其實我想這些所用的時間,不過是從姑姑的小院走到這裏的短短一刻而已。可是這短短的一刻就讓我覺得,你是那麽好的一個女孩,我不想錯過……”
素盈聽得麵紅耳赤,慢慢地撥弄披風上的緞帶。
她的神情嬌怯,精致的臉龐白裏透紅,像初夏的蓮花瓣。在周圍的冰天雪地裏,她是如此柔美可愛。信默癡癡地看了她一會兒,站起身,走到素盈身邊握住她的手。
“嫁我!”
他聲音堅定溫柔,素盈一時六神無主,不知如何回答。
“有很多人都提親呢……”她心慌意亂口不擇言,突然冒出這樣一句話。
信默靜靜地看著她,“這與你我之間有什麽關係?願意就是願意,不願意就是不願意,提親的人多人少,能左右你對我的看法嗎?阿盈,你心裏覺得好還是不好?”
在他灼灼的目光注視下,素盈的心猛烈跳動,脫口道:“好!”
信默立刻笑逐顏開,素盈卻避開他熱切的笑顏,低聲說:“可是我爹不一定覺得滿意……他還有他的打算呢!”
“我不認為令尊會用什麽我做不到的事情來阻撓。”信默自信地笑了笑,由衷舒了口氣,“我唯一怕的是我一廂情願,你並沒有格外看待我。”
素盈輕聲說:“難道我就不會想起那個總是幫我、差點成為我丈夫的年輕人嗎?”說完,她的臉已經紅到脖根。
信默心花怒放,緊緊握住素盈的手放在心口。
“一言為定。”他說,“最遲三天,白府一定會來提親。”
“一言為定。”素盈滿麵羞紅,怕呆得久了有人看見,輕輕抽出手要走。
“阿盈!”信默叫住她,解下手腕上的一塊翡翠,放在素盈手心。
晶瑩的白翡翠四四方方,上麵雕著一朵盛放的花,五個花瓣都是天然紫色,**卻帶著一點淡淡的鵝黃。素盈一見就很喜歡,深深地看著信默,柔聲說道:“白公子一片心意,阿盈定不相負……”
信默求婚的事情,素盈不敢在府中張揚,隻偷偷告訴素颯一個人。
孰料素颯一聽就大發雷霆:“我跟你說過,不要與他親近!你知道他是什麽樣的人?你竟然這樣隨便答應了他?”的5e
素盈滿心委屈,嘀咕道:“和其他公子相比,我與他還算了解。我想不到拒絕他的理由。”
“了解?”素颯嘴角帶著嘲諷,看著素盈道:“這世上了解他的人,恐怕連三個也沒有!你才認識他幾天,居然也以為自己了解他?!”
素盈氣道:“哥哥從來沒說過信默一句好話,總是覺得他居心叵測。既然如此,哥哥就該清楚地告訴我:他哪裏不好?哥哥一味埋怨我,讓我怎麽能服氣?”
素颯連著冷笑幾聲,說:“好——我不用說多少,隻告訴你一件事,你自己去想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他說:“記不記得你拜琚大人為義父的那天?……那天在那裏聚會的公子們,有東宮侍衛,還有禁中統領。聚會的意圖是什麽,大家心照不宣——宰相想拉攏我們,這件事說好也好,說不好也不好,若是處理不妥,就會變得十分棘手。白信默那時還是東宮左衛率,我的同僚。”
他看了素盈一眼,繼續說:“當大人提出他的要求時,聚會的眾位公子都不敢輕易作聲,他卻直直地頂撞。我想:如果這個人不是真正的正直,那麽他就是和琚大人早有勾結,故意用這種方式誘導那些搖擺不定的公子與他一道反對,然後琚大人對不忠於他的人一目了然。日後大人一定會殺雞儆猴,把他們統統從要職上趕下去——我在那一刻是這樣以為。我想,如果白信默真是琚大人的死忠,那麽無論人事怎樣變動,他也不會一落千丈,至多就是降一兩級而已。”
素盈輕哂道:“哥哥的心眼多,別人就一樣麽?”
素颯看了她一眼,無可奈何地說:“宮廷是什麽樣的地方,你又不是沒有見過。你說哪個人心眼不多?更何況……跟某些人比起來,我差遠了呢。”他冷笑一下,又說道:“那天,大多數公子們都與我同樣想法,沒有人敢貿然站在白信默一邊,大家都想看看他日後的下場再做反應。你不必氣憤——宮廷裏雖然說不上哪個人的命比大家賤,但也犯不著為別人把自己的命搭進去。”
素盈的嘴角冷冷地勾起來,不再看哥哥。
“可是白信默這個人太出人意料。”素颯搖頭笑道:“我不知道該佩服他,還是該畏懼他——因為琚大人的關係,他很快就無法在東宮立足。他把當日聚會的事情向東宮稟報,東宮為此萬分憤慨,誓要與宰相決裂——阿盈,連你這樣成日在家的女孩兒都明白東宮不是宰相的對手,白信默又怎麽會不知道?我不明白他為什麽要把東宮往那條路上推。我隻知道他自己如魚得水,不但得到東宮的信任,還在東宮的保薦下調任丹茜宮。”
素盈張了張了嘴,卻什麽也沒說。
素颯看出她神色猶豫,苦笑著說:“沒錯,你哥哥我,與他的境地相反。我失去了東宮的信賴。”他歎了口氣,說:“再說,調任這件事情本身就十分蹊蹺——皇後娘娘與宰相的關係很複雜,況且兩人都是舉足輕重的人物,一般來說,他們若是有了摩擦,會折中解決。唯獨對待白信默——宰相要他降,皇後卻讓他又升一級,放在自己身邊——這無疑是同宰相唱反調。宰相想借機威嚇眾位公子的計劃不成,皇後也不是不知道。隻憑東宮一句話,根本不足以讓皇後娘娘做這種選擇……這其中還有什麽事,恐怕誰也不知道了。”他看看妹妹,幽幽道:“白信默是個什麽樣的人,他在宮裏有什麽樣的根基,你根本無法想象!”
素盈輕輕咬著嘴唇,把頭別到一邊。
“阿盈,你看人也太簡單了!”素颯搖頭說:“我知道你有自己的想法,可是你知道嗎?人心就像深不可測的湖水,你自以為看透,其實不過隻看到第二層、第三層,或者第四層——真相還在千層以下呢!”
“照哥哥這樣的說法,世上有哪個是好人呢?”素盈淡淡地反問,“哪個人沒有千層之下、不讓人看透的真相呢?我不想費力,用一生去追求真相。我隻要他第二層、第三層的心對我好,這一生也能過得不錯了。”的08
素颯怔怔地看著她,素盈又說:“哥哥今天說到的事情,已經進了我心裏,我沒法裝作不知道。這些事情我會問問信默,看他如何解釋。若是我覺得他的解釋可以接受,會轉告哥哥——那時,請哥哥不要再質疑,不要再反複猜測。不然我又不能安心了——哥哥就讓我安心嫁人吧。”
一年天下 正文 十七章 白信默
章節字數:6102 更新時間:07-10-23 12:55
信默私下向素盈求婚的第三天,白府果然派人來提親。出乎素盈意料的是:她爹非常痛快地許婚,像是早就在等著白家來。
“信默這個年輕人不簡單。”素老爺私底下對素盈說:“以他的出息,不出幾年就能做禁軍統領。”
他這樣一說,素盈反倒不安:她和父親的品味一向差了十萬八千裏,迄今為止,素盈真心喜歡、她父親也能看得上的人,就隻有素盈去世的娘和素颯而已,再沒出現第三個。她心裏不住嘀咕:是信默太好,人見人愛,還是他有素老爺喜歡而素盈沒有看到的一麵?
素盈盡量不想這些事情,一想起來就心煩。她盼望信默趕快來探望她,可是信默卻在正月下旬跟隨皇室去鴨川河獵鵝。素颯也隨同東宮去參加鵝頭宴,甚至素沉和鳳燁公主也在皇後的極力邀請下一道去了。貴胄們紛紛離開京城隨行,素府中也冷清許多,就剩下素瀾有事沒事來陪素盈說說話。
自從素瀾偷偷去見過她的未婚夫,回來之後就無比歡喜——出了正月她就要嫁人。“想到這一生要和一個男人朝夕相對,有點無聊。”素瀾一提起她要嫁的人就喜不自禁,“但是琚二公子看起來真不錯!一點驕縱的樣子都沒有,無論怎麽看他,都是做事很有分寸又很寬容的人,可是他也不會對下人太親切失了身份。我對他太滿意了。”
素盈暗自想:如果隻求這一點,信默比琚二公子還要好上八分。
一想到信默的好處,她就忍不住深深地想,把所有能想到都在心裏曆數一遍,讓他的優點溫暖她的心。可想來想去,結論總是——她的未婚夫是個完人。每次想到這裏,她又不寒而顫:完人一向是最虛偽的人,他不該是個完人。前思後想,她就變得很驚慌,又有些害怕他。
素瀾見姐姐神色不定,知道她惦念信默,便笑她:“原來姐姐也會害怕成親啊!”
“我?哪兒有?”素盈反駁的口氣不夠堅定,素瀾又笑她:“我害怕,是因為我隻圖琚家的門第才嫁過去,不知道自己要嫁的是個什麽人,怕聰明反被聰明誤,把自己一生的幸福輸進去。姐姐又怕什麽?訂親之前你就知道六姐夫,還跟他一起在宮中共事……”
“可我也不知道我要嫁的是什麽人。”素盈低聲說。
素瀾見她眉宇間壓著陰雲,心知她喜歡胡思亂想,不定又想了些什麽,忙轉開話題說:“姐姐,你知道嗎?聽說這次鵝頭宴,是要為榮安公主選駙馬呢。”
“哦?”素盈果然好奇,問道:“你又是怎麽知道的?”
“猜的。”素瀾笑嘻嘻說:“前些天大姐二姐從宮裏送出來一些東西給我,我就跟宮人攀談了幾句。”
“早就知道你套別人話的本事好。”素盈笑道:“怪不得京城的少年幾乎傾巢出動。”
“是呀!往年的鵝頭宴,聖上都是帶後宮女眷和幾名大臣一起去。今年把大姐二姐都留下,卻帶了一群不相幹的小夥子——不難猜。”素瀾又說:“連大哥大嫂都被拉去了,肯定是要集思廣益,為榮安公主一生的幸福作保。”
素盈點點頭:“皇後一直覺得鳳燁公主嫁得早了,沒能多在禦前享幾年天倫之樂,所以一直舍不得讓榮安公主早早下嫁。一旦舍得把公主嫁出去,就不會隨隨便便。”
“不知三哥有沒有這個福分。”素瀾嘿嘿一笑,“不是我說話難聽:這事情隻怕有些難。我們大哥已經尚主,兩位公主嫁在一家的事情可不多。除非三哥格外優秀,無人能出其右,不然……”
素盈想起榮安公主和素颯之間的親切態度,便也笑道:“世事難料,我們等著看就是了。”
素盈可沒想到,看到最後,她也成了戲中人,讓別人來看她的熱鬧。
信默回京之後很快就來探望素盈。雖然素盈已經從哥哥那裏聽到鵝頭宴的種種趣事,但聽信默再講一遍,還是讓她興趣盎然。
素颯為人慎重,沒有張揚,但素盈猜他一定在鴨川河技壓群芳。這次果然從信默口中得知素颯的表現非凡。
“阿盈,大約連你也沒有見過素率那樣意氣風發的樣子。”信默微笑著說,“往年他代東宮獵鵝的場麵就十分精彩,今年東宮派他與丹茜宮、禦前侍衛、禁中侍衛一較高低,他的表現更令人讚歎。”
素盈眼中含笑看著信默,問:“那麽,連你也輸給他了?”
信默爽快地說:“大家都能猜到這比試是為了什麽——我已經有婚約在身,何必與人爭鋒?”
他的一句話就讓素盈喜上眉梢。她心想:不是她不懂得懷疑,是他太可愛了,她不知道該怎麽懷疑。
“咦?”信默看素盈腕上掛著一塊翡翠,眼中一亮,抓住素盈的手道:“這不是我的翡翠嗎?怎麽好像變得漂亮了?”
素盈忙抽回手,微嗔道:“哪有那種事?我連上麵的絲絛都沒換,跟以前一模一樣。”
信默快樂地看著她,說:“我爹昨天還向我要,問那翡翠去哪兒了呢。我說已經給你了——人人都知道白家的翡翠合歡是傳兒媳的,當然要給你才對。”
素盈把翡翠捧在手裏輕輕撫摸。有些事情,她想問,又不想知道答案。
可她也知道,這些事情放在心裏,早晚要成死結。她終於輕聲道:“這幾天我忽然想起來一件事情——當初離宮的時候,丹茜宮的白公公為你捎了一封長箋給我。現在我知道了:他是你大哥。可是我不懂,你們的關係怎麽像是很好又像是很不好?”
信默愣了一下,拍了拍素盈的手背,說:“這事情,連我們家裏的好多人也不大清楚底細,但你是要嫁我的,我就跟你講吧——大哥是個好人,十多年前年輕氣盛犯了錯,被沒入宮廷為奴。他的性情有些偏激,在宮中有幾個極好的朋友,但更多的是話不投機的人。我最初進東宮的時候,跟你三哥一樣大,才七八歲。他怕他這人緣連累了我,特意交待我要扮成跟他性格不和的樣子,日後也方便知道別人怎麽看我們兩人。”
素盈奇道:“要怎麽知道?”
信默笑笑,在她額前輕彈一下,“你也進過宮,可你不知道別人在背後怎麽議論你三哥,你三哥也不知道別人暗地裏怎麽說你——大家都知道你倆是相依為命的好兄妹,自然不會在你們麵前掉以輕心。我和信則就不同了,大家都知道我們不和了十年,斷然不會作假,對他有什麽不滿也不在我麵前避諱,對我有什麽不滿也不會在他麵前收聲。”
他見素盈的神色有些悻悻,便止住這個話題,柔聲道:“這些話我就是不說也行,可是你一問,我就忍不住想要照實回答。你要是因為這個看低了我,我也無話可說……”
“在宮裏行走的人,哪個不會多幾個心眼呢?白公公的想法獨樹一幟,一般人果真不會想到。這有什麽可責怪的?”素盈向信默淺淺一笑,“我原本不明白你怎麽會調任丹茜宮。現在想想,想必也是白公公從中出力?”
信默看著素盈,笑著搖頭道:“這話不是你想到的。是素率提出來的吧?”
他一語命中,讓素盈有些尷尬:“我也覺得挺奇怪。”
信默搖搖頭說:“不止你們奇怪,我也覺得不可思議呢——我也有消息靈通的朋友,事前告訴我,說是琚相已經準備好將我調出京城、駐守邊關的文書。我連行裝都打點好了,可文書下來卻是去丹茜宮——真是匪夷所思。我到現在不知是誰從中相助,隻好當其中有我不能探知的隱情。”
素盈見他的言談推心置腹,更覺得自己有些過分,便說:“我這些年習慣了小心翼翼過日子,難免多心,你不要見怪……”
“不會。”信默笑道:“如果你多心,說出來讓我知道就好,我自然會跟你解釋。你三哥就隻有這一點不好:總是疑心重重,卻又不向人說。”
他雖然是說素颯的壞話,可素盈知道他並無惡意,也沒有覺得刺耳,會心一笑:“你有個聰明的哥哥,所以能在宮中安心度日。我若是沒有這個多心的哥哥,恐怕在這家裏都過不下去了。”
素瀾在二月一個晴好天氣出嫁,婚禮壯觀到驚天動地,聖上親自頒賜許多禮物,大街小巷湧滿了看熱鬧的人,還有種種數不勝數的熱鬧場麵——素盈是從丫鬟們的口中得知的,她在家中幫忙張羅,沒有離開素府。
全家上下喜氣洋洋,可話題的中心漸漸從素瀾身上偏開,偏到了素盈的婚禮。素瀾這一嫁就是她在素府生涯的終點,再沒什麽好說的。素盈身上還有萬萬千千的未知,更引人暢想。
素盈忙完了就去找大嫂鳳燁公主——到出嫁之前,就隻有她陪鳳燁公主聊天消閑了。
不知為什麽,鳳燁自從鴨川河回來,看素盈的眼神就有些古怪,總是涼涼的,很是心痛的感覺。素盈以為她又在多愁善感,為素府兩位小姐出嫁後的日子感慨,便更加勤快地陪伴她,多盡一分心力讓她高興。
姑嫂二人談天說地,話題不離素瀾的親事。鳳燁公主幾次三番欲言又止,不知又為了什麽憂心忡忡。
素盈想要問個清楚,可忽然來了一個麵生的丫鬟,說是從相府來的,問六小姐怎麽沒過去喝喜酒。
素盈笑道:“哪兒有未出嫁的姐姐去妹妹的婆家喝喜酒的?”
那丫鬟便說:“夫人這些天惦記小姐呢!就算不是喝喜酒吧,小姐也該過去看看夫人了。”
素盈心下生疑:就算宰相夫人想念,也不該挑這樣一個裏外都忙的日子叫她過去。她知道其中另有事端,匆匆向鳳燁公主告辭。
鳳燁公主也不挽留,隻是悵然垂下頭一言不發。
相府前門堆滿了道賀的禮物,素盈的馬車停在冷落的西門。她對此處地形倒也熟悉,快步走過西花園,往後宅去。的05
誰知身邊的丫鬟一拉素盈的手臂,說:“小姐就在這裏等一下。”
素盈更加不明所以,訥訥地應了一聲,四下回顧。
按說今天是琚府的大日子,該熱熱鬧鬧才對,可這西花園異樣的安靜,像是刻意留出一塊僻靜,不容人來叨繞。這異常的場麵讓素盈暗自覺得凶多吉少。
很快,一個高大魁梧的少年步伐沉穩地向素盈走來。
素盈知道他衝著自己,但想來想去不知這是何人。
“素六小姐?”他一直走到素盈麵前才站住,用銳利的目光上下打量素盈。
素盈見他體格強健,氣勢不俗,加之神情沉著,又無俗態,猜他多半不是京中官員,大約是武將家出身的公子。她微微頷首,不知這樣一個人找自己做什麽。
“在下白信端。”
素盈一怔——這竟然是信默的弟弟,威毅將軍白信端。聽說這位十八歲就受封強弩將軍,隔年就晉升威毅將軍的少年,前天才從幽州回來,想必是特意來參加琚府的婚禮。隻是他過於老成,素盈一時沒猜到他會是那麽年輕。
“聽家兄誇小姐是個聰明人。”白信端麵無表情地說:“聰明人大都不喜歡別人說話兜圈子。恰好在下是個粗人,對拐彎抹角也不在行,所以我們就開門見山直說吧——”
素盈淡淡一笑:“正要向將軍請教來意。”
白信端抿了一下嘴唇,說:“家兄性情隨意,對身外之物從不介懷,常常一時高興就將隨身之物輕易贈人——聽說家兄將家傳翡翠送與小姐,在下受家父之命,特請小姐歸還。”
素盈大吃一驚,心中更加疑惑:為什麽是在此時?為什麽是在此地?為什麽他要提出這樣離奇的要求?
她臉上仍是自自然然的微笑,若無其事地說:“翡翠雖然珍貴,但素盈並不是貪財之輩。京中人都知道白家這塊小小的翡翠意味著什麽,素盈也不例外。既然將軍要開門見山,素盈不妨也來問一句:白府要回這塊翡翠,是打算在成親當日鄭重送給素盈,還是打算另送他人?”
白信端的嘴唇動了動,一笑道:“六小姐既然想到了,又何必說破?”
一刹之間,素盈眼前發黑,胸中似乎翻起驚濤駭浪,猛烈地衝撞她的胸腔,似乎非要把她的身子撞得支離破碎不可。
她想要強作鎮定也不行,自己都能聽到牙齒打顫的聲音。
“我與信默的婚事是按禮數定下的,將軍一個人、一句話,就要收回嗎?”素盈極力保持從容,口氣卻透出寒意:“將軍以為素盈是什麽人?東平郡王府是什麽樣的人家?”
信端原本就為難,心知這事對不起她,可實在是不得不這樣做。他見素盈一臉悲憤,滿懷歉意地說:“隻要小姐答應此事,無論小姐要什麽,白家定當雙手奉上。”
“我要信默的人頭,你拿得出來麽?”素盈厲聲喝問,眉間的愁雲頓時化為雷霆,眼中盈盈的水色也在霎時聚斂了無數刀光劍影。隻一瞬間,這弱不禁風的女孩就變得凜然不可侵犯。“除非他死,否則,退婚之事免談。”
信端是直性子,人如何對他,他就如何對人。見她態度強硬,信端的口氣也厲害起來:“小姐以性命要挾,就不怕自己有性命之虞?”
“白將軍怎麽會有這樣可笑的想法?”素盈看著信端,毫不退縮地冷笑:“這時候我若死了,全天下都會知道:是白家退不了婚,把我害死的!”
二人在這裏僵持住,誰也說不出話。
“阿盈!”琚含玄這時走到他們附近,見這兩人神色不善,向素盈溫和地說:“阿盈,退婚吧。義父幫你物色一個更好的人家。”
素盈眉頭一挑,譏誚道:“怎麽?義父就是這樣向著女兒的?——讓女兒來承擔為攀權附貴而退婚的惡名?”
琚含玄是見慣各色人物的人,並不把素盈的怒氣放在心上,鎮定自若地對她說:“你不知這其中的難處。”
“該知道的,我已經知道了。”素盈冷冷地看著白信端,哼一聲,轉身便走。
琚含玄看著她的背影,點頭笑道:“我早知道你不是幾句話能說動的。”
“可女兒今天才知道:認大人做義父有什麽樣的好處。”素盈回頭看了他們一眼,毫不遲疑地走了。
白信端不曾想到哥哥口中柔弱溫和的素盈,竟會是遇強則剛、寧折不彎的人,連琚宰相從中調和,她都不屑一顧。信端大為躊躇,忙向琚含玄求助:“此事是白府虧欠素六小姐,若是六小姐肯放過家兄,白府必將感恩戴德——求大人再為調和。”
“阿盈是個聰明人,不會無理取鬧。”琚含玄不緊不慢地說:“時候到了,順其自然就好,她不會鬧出什麽事的——她是個有理智的人,絕不會一時衝動落下後悔。”
素盈躲進馬車,這才淚如雨下。她不知自己做了什麽,竟讓白家悔婚,還以性命相脅。越想越無頭緒,越想越傷心,她索性抽泣起來。
隨從的仆人連忙勸道:“六小姐!今天是七小姐出嫁的好日子,不能哭啊!”
素盈忙強忍住眼淚,卻把自己憋得頭暈目眩。
琚府的鼓吹震耳欲聾,震得她心煩意亂,心中一痛,竟逼出一口血來。眼淚和著鮮血染汙了她的披風,素盈順手拽下披風,三下兩下狠狠地將染血的部分撕下來,伸手遞到窗外,對跑在車邊的小僮說:“你把這個送到白信默手上,告訴他:今天是我妹妹大喜之日,我不忍讓家人傷心——若不是為了這個,他兄弟一開口,我就該死給他看!”
小僮哪裏知道她經曆的事情,見那染血的碎布猙獰可怕,嚇得不敢接。
“快去!”素盈厲喝一聲,胸中又有些痛,忙坐穩了調勻氣息。
小僮沒見過六小姐這樣嚇人的神情,知道怠慢不得,忙接過碎步撒腿就跑。
素盈定了定心神,把與信默連日來的交往和眾人的表現從頭想到尾,並未發現一處不妥。唯獨一件事情讓她心中嘀咕:信默那天說過,他父親向他要翡翠。素盈當時並未多心,現在才覺得白家想要悔婚的意圖由來已久。
可是個中緣由,她還是想不透。從提親到信默的父親要翡翠,前前後後不過幾天,若是幾天之內就從中意她變成不滿意,當初幹嘛還要提親呢?
一年天下 正文 十八章 公主下嫁
章節字數:7711 更新時間:07-10-23 12:53
素盈回家還沒坐穩,信默就風風火火地衝入她的房門。
素盈原本滿腔悲憤和埋怨,不知要向何處發泄。可是一看到他的臉,看到他焦急難過的樣子,她的心就軟下來,不能像自己原先想象的那樣向他發火,隻能長長地歎口氣。
她的歎息幽深而哀傷,眼中兩顆碩大的淚珠搖搖欲墜。信默捧著她蒼白的臉,看到她嘴角還有殘存的血漬,不由得心慌:“他把你怎麽樣了?”
素盈見他這樣,相信他並不知道信端的所作所為,便苦笑著搖頭說:“他把我氣暈了……氣得我頭腦發熱,想拿你泄憤。”
“他是不是胡說些什麽?”信默一手為素盈擦去下頜的血跡,一手在袖中攥成了拳頭。
素盈把臉貼在他的手心,“他向我要你家的翡翠。我說,拿信默的人頭來換。除非信默死了,我絕不交回……”她苦笑著搖頭,“我以為,我們雖是私下約定,可也值得生死相守。可是信默,我不明白,你們家到底在想什麽?”
信默的手輕輕撫摸她的臉龐,柔聲道:“沒事,你隻要安心等我來娶你。”
“能嗎?”素盈閉上眼睛,緩緩說:“你們家白將軍怕我不答應,特意叫我去相府,要琚相從中調解——這固然可能是他忌憚我家現在的勢力,不便來硬的。但琚相竟然站在他那邊……真想不通。信默,你到底有什麽瞞著我?我心裏非常不安……”
“沒事,你有我呢。”信默握住素盈冰涼的手,“阿盈,你相信我。我會來娶你,什麽都不能改變。”
素盈手中握著那塊翡翠,歎了一聲。
從那以後,白府就不見有其他動靜。相府的人倒是來過幾次,勸素盈退婚。他們惹惱了素盈,她索性賞來人一個閉門羹。有次她這舉動把相府的人也惹惱了,在門外向素盈冷笑:“小姐不要仗著宰相夫人疼你、大人由著你發脾氣,就以為能與大人分庭抗禮。宰相大人對你也算仁至義盡,你若不識抬舉,後悔的日子在後麵呢!”
素盈聽他言談大有蹊蹺,自然也不會閑著,托素瀾為她打探。素瀾剛嫁到相府,與相府眾人還不親熱,她心裏畢竟向著姐姐,也認認真真多方打聽,可無論怎樣也問不出一個所以然。偌大的相府,上上下下近千人,竟沒一個透出一點口風。
素家姐妹都不是盲目樂觀的人,見情況如此,更覺其中大有來曆,然而這來曆密不透風,讓她們也無可奈何。
素盈越來越焦躁,雖然信默常來看她,不斷地寬慰她,可素盈見他總是閃爍其辭,對他也漸漸不放心起來。
四月的一天,素盈正在房中揀選香料,一個小丫鬟磨磨蹭蹭地走進來,結結巴巴地說:“小姐、小姐!奴婢聽說……榮安公主的駙馬定下了……”
素盈見這個不常走動的小丫鬟麵容蒼白,心知多半是壞消息,哥哥定是落選。她對小丫鬟溫和地笑笑,說:“要是好消息,也輪不到你來報信。上麵的丫鬟們遇到壞事就往下麵推——說吧,我不怪你。駙馬不是三公子,對吧?”
小丫鬟縮在門邊點點頭,說:“小姐,小姐……駙馬是、是白公子……”
素盈的身子陡然一震,呆呆地反問:“哪個白公子?”
“是白二公子……”小丫鬟見素盈麵如土灰,哪裏敢再說下去,一個勁叫:“小姐小姐,你還好嗎?”
素盈驚得幾乎要跳起來,可身子卻如鎮在大山之下動彈不得,頭上重重地頂著萬頃沉鉛,壓得她搖搖晃晃。她的手抓著身邊的桌子,手臂顫抖,連桌上的茶具也咯咯地搖晃起來。
“你胡說什麽?”她提高聲音道:“公主一向都是下嫁素氏!何時輪到白家?!”
小丫鬟被她的神情嚇得要哭出來,啜泣道:“奴婢也不知。奴婢聽其他人說,白家原本也是素氏一支,因為幾代前犯了法,被革去姓氏,改成‘白’的……”
這事情素盈也有耳聞,她再也想不出質疑的借口,頓覺心中一片空虛。
“他要當駙馬?那麽……我呢?”她的喉嚨幹澀,幾不成聲。
小丫鬟大氣也不敢出,可又不敢不答,“白三公子現在就在小姐的門外……小姐要不要他進來?”
素盈勉力抬起頭,看見小院中站著一個神采飛揚的人,不是白信端是誰?
素盈冷笑道:“他還有什麽好說的?”
白信端不等素盈邀請,已走到素盈門前,看著臉色鐵青的素盈道:“素六小姐別來無恙?”
小丫鬟見他們二人神情不善,慌忙跑開了。
“白將軍又來要那塊翡翠麽?”素盈盯著白信端的眼睛,心裏恨死他的笑容。她如此絕望,他卻還能笑得春風盎然。
白信端看看周圍無人,笑道:“榮安公主是個明理的人,說她已經有了信默,有沒有那塊翡翠無所謂。可家父怕公主心中見怪,希望小姐明白事理,把那翡翠還來,家父定當重禮道謝,公主也會明白小姐的心胸寬闊。”
“我心胸寬不寬闊,與她何幹?”素盈神情鎮定下來,沉下臉說:“我就是個心胸狹隘的人,怎樣?”
白信端沒想到事情到這份上,她還是冥頑不靈。可要說真就把她怎樣,也不大可能。他隻好婉轉地說:“皇家定下的婚事,我們也無可奈何,希望小姐體諒。小姐若是惦記與信默的情分,就不要讓白家難做。”
素盈嘴角含笑,冷冷道:“白家為了娶公主,退婚不成幹脆把我撇在一邊、蒙在鼓裏,連知會一聲都沒有——這樣的事情都能做出來,還有什麽事情讓你們難做?”
“雖然公主是個通情達理的人,可大婚之時,白家拿不出那塊翡翠,總是不大好看……”
“你家娶公主的時候好不好看,與我何關?”素盈目光陰沉,道:“你好像沒有發現,白家做的這件事,讓我們家難看得很。”
白信端來之前已經想過很多說辭、很多他可能會見到的場麵,可素盈的表現完全不像他的預期。說她氣急敗壞,她偏偏口齒伶俐咄咄逼人。信端知道口舌上占不到她的便宜,便佯裝怒道:“小姐難不成要我爹親自向你賠罪,才肯歸還那塊翡翠不成?”
素盈默默地看著他,白信端忽然覺得一股寒意逼到他心口:他並不討厭素盈,雖然沒有表示出來,他心裏其實有些為她感到委屈不平,甚至他也覺得素盈不該受到這樣的對待。他無能為力,他隻能在心裏同情這個女孩,表麵上該做什麽還得做。
可是這女孩用一種居高臨下的目光看著他——她不憎恨他,她鄙視他。
白家擁有了尚主的榮耀,可是有這樣一個女孩,在這樣一個陰暗的房間裏鄙視他們。信端是馳騁沙場、戰功赫赫的武將,提起他來,沒有一個人不服,可是因為這樣一件事情,有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孩鄙視他。
信端在她的目光下忽然覺得憤怒而不安,可他什麽也說不出來。
“……讓白信默來拿他的翡翠。”素盈緩緩地說,“我等他。”
***
素盈不知道,她和信端在小院中對峙的時候,素府已經像炸開了鍋。
素老爺壓著萬般怒火,逼視堂中的來客——白府派來的都是能言善道的家人,可無一不在素老爺的麵前偃旗息鼓。的ef
“素平,把白府的聘禮扔出去。”素老爺平平地說:“他們來這一趟,不就是想把聘禮要回去嗎?我們素府又不缺這點東西。”
白府的總管忙陪笑道:“郡王錯怪我們了——在下是奉主人之命,特來奉送貴重禮品,向郡王賠罪……”
“越說越看不起我們家了!”素老爺怒目一睜,幹笑道:“你們當素府是什麽人家?花幾個錢就算賠罪了?我家沒見過金山銀山不成?”
總管素平見氣氛不融洽,忙上前和事:“郡王,白府以後和我們就是親戚,何必讓人家擱不住臉呢?您這樣,白府那邊會誤會我們……”
“他家做下這樣的事,還怕我誤會?”素老爺怒極而笑,指著白府的總管道:“好啦,為了避免誤會,你回去明明白白地告訴你家主人——這事情我忘不了!他不要以為家裏娶一個公主就抖起來!你家就算幾輩子之前姓素,現在也不是了——我倒要讓他看看,白府是娶個公主賺來的好處多,還是惹下我這一支素氏的下場慘!”
他的話說得決絕,白家總管再也沒顏麵留下。
白總管剛站起身,素老爺又道:“素平,把這些人坐過的椅子在門口燒了。”
素平知道素老爺在氣頭上,做事難免過分,忙勸道:“郡王,六小姐的婚事已經無可挽回,何必再跟白家弄僵呢?”
素老爺“啪”地一拍桌子,大喝道:“我的女兒命再苦,也輪不到他們這樣作賤!事先竟然不跟我知會一聲,到了要娶公主的當口才跑來——這哪裏是賠罪?分明是不想讓阿盈活了!”
白總管被他罵得臉上無光,可又理屈,隻得諾諾道:“我家三公子早對六小姐提過的……”
“他怎麽不清楚地告訴阿盈:白信默要娶公主?你們要早說了,我自然明白我的女兒沒法跟公主比,會和和氣氣退婚,用得著像現在這樣不講理麽?”素老爺見白總管無言以對,冷笑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原先打什麽主意——你們白家不就是怕說出緣由之後,我們從中作梗,素颯搶了你家的公主、壞了你家的好事,才藏著掖著不敢張揚這件事嗎?你回去告訴你主人——這兩件事我都記下了!不是我不能容人,是你們做的這事容不得我忍著!”
白信端這時從素盈那邊回來,正一肚子鬱悶,見素老爺脾氣太橫,也怒道:“白家自知理虧才處處容讓,郡王不要得寸進尺!俗話說,買賣不成仁義在……”
“我要是賣女兒,哪兒能輪到你家老二!”素老爺站起來走到他麵前,狠狠地說:“我隻聽過不成親家反成仇——你在我麵前還提什麽‘仁義’?!素平,把這夥人給我轟出去!”
素平忙道:“哎,郡王呀!這可是白將軍……”
“你當我不認識他?轟出去!”
白信端見情形越發混亂,忍一口氣道:“不用勞動郡王!”說罷帶著一幹家人怒氣衝衝地揮袖離去。
“郡王……”素平想要勸解幾句,素老爺卻一伸手攔住他,無比利落地說:“馬上去看看素颯現在做什麽、素盈的情況如何。再派個人進宮去問問丹嬪娘娘,宮裏的嬪妃們對榮安公主下嫁有何反應。前天二公子剛來信問起颯兒和阿盈,你立刻著人回信給他,萬萬不要添油加醋,把來龍去脈照實說就好——素震最惱別人言不屬實。”
“郡王!”素平苦笑道:“依二公子的性格,還有他對六小姐的情分……一定不會善罷甘休。郡王當真要把這事情鬧大?”
“這事不夠大?!”素老爺怒目一瞪,“馬上照我說的去辦。”
素盈把房門緊緊關上,把自己鎖在陰暗之中。憤懣和不滿都當著信端的麵宣泄過,她隻覺得整個人空空蕩蕩,一無所有。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敲門:“六小姐……”
素盈閉著眼睛縮在角落裏,有氣無力地自嘲道:“小姐死了,晚上來招魂吧。”
“六小姐,鳳燁公主來看你。”
素盈睜了睜眼睛,旋即又黯然道:“我這裏不吉利,公主請回。”
“阿盈……”鳳燁公主在門外歉疚地說:“不是我不心疼你……可皇家公主的夫婿在昭告之前,不準任何人透露出去。我也責怪榮安,說信默已經定了親,她不該奪人所愛。可榮安從小驕縱,隻顧她自己快活,哪裏會聽別人的……信默是個好人。若是世上有第二個信默,我一定不會讓榮安來搶你這個。”
“大嫂不必內疚。”素盈一聽“信默”二字,悲從中來,“大嫂的難處阿盈能明白。”
鳳燁公主沉默一會兒,勉強笑道:“你第一次叫我‘大嫂’,不知怎麽,我聽了更傷心。阿盈,不要氣壞自己——不值得。”
公主知道說多說少都一樣,素盈若想不開,也不在於別人勸解的功夫是否高明。她又安慰幾句就離開。
素盈耳邊剛清淨了一會兒,又有人來拍門,還心急火燎地說:“六小姐,大事不好了!”
“還有多少大事不好了?一並說出來吧。”素盈幽幽地說。“我也想看看自己還能忍多少、忍多久呢。”
“三公子不見啦!刀帶走了,馬也不在廄中……不知到哪裏去。”那丫鬟邊哭邊說,“郡王已經把家裏人都派出去找他,就怕他做出傻事。”她還沒說完,素盈已“呼”地開門奔出來,“何時不見的?真是帶刀走的?”
丫鬟哭道:“三公子聽說駙馬人選不是他,倒也不太難過。可是聽說竟是白公子,就勃然大怒——他當下也沒什麽舉動,可過了沒一會兒,人就不見了。郡王讓奴婢來問問小姐,看三公子有沒有來過。”
素盈靜心一想,立刻道:“不用擔心,三哥沒走遠,我能找到他。你現在給我準備一匹溫馴的馬,要腳力快的。”的48
京城南郊有片白楊林,現在正是草長鶯飛,一片新綠。
素盈下馬四處看了看,見素颯的馬係在一顆楊樹上。她連忙疾走幾步,果然發現素颯倚著一棵楊樹坐在草地上。
素盈放下心,默默上前坐在他身邊,說:“下人還以為你不難過呢……”
“我隻是不讓他們看見。”素颯仰頭望著樹葉間的藍天,深吸一口氣,說:“我不想讓別人看到,我會為一個不愛我的女人難過。”
素盈把頭靠在哥哥肩上,輕聲說:“看榮安公主那樣子,我還以為她很喜歡你。”
“我也有這樣的錯覺。大概是因為你沒有看到,而我刻意忽略:她也是那樣子待信默。”素颯的聲音低沉舒緩,慢慢地說:“當我和信默一個是東宮右衛率,一個是左衛率的時候,她常來東宮玩耍。東宮知道,她會在我們兩人當中挑選一個——連東宮都以為她會選擇我。”
素盈輕輕歎息:“在這地方就別說這些了吧!”
“小時候我們兩個總被欺負,想著從家裏逃走,可最遠也就逃到這裏。我們總覺得再大一點就能走得更遠,誰知到今時今日也走不過這片楊樹林。”素颯長長地唏噓道:“若是沒有那麽多顧忌,我們早就浪跡天涯……可依我們兩人的性子,做什麽都不能肆無忌憚。要是我不是想得這麽多,這會兒已經提著白信默的人頭去自首了——他背棄我的妹妹,又要娶我心愛的人,我實在有足夠的理由恨死他。可我又有太多的理由讓自己忍住——殺了他,除了讓我變成一個殺人犯之外,什麽都不會改變。”
“哥,我們回家吧。”素盈抱住素颯的腰,把頭埋在他胸前。
“事已至此,我們又無力回天,除了接受還有什麽出路?”素颯沉聲一歎,“阿盈,我若是個衝動的人,定不會讓你受這樣的委屈,非要白家後悔不可。”
“委屈什麽的,是無可奈何的事。”素盈柔聲道:“我不要哥哥衝動。我們好好地活下去,總會有好事情發生的。”
***
素盈在小亭裏點了一爐最好的香——她原打算用這個熏染自己的嫁衣,可她的婚禮變得遙遙無期。即使立刻就有一個人來填補信默留下的空白,素盈也難以想象她還能用快樂的心態來薰衣。再說這爐香是為她和信默的未來準備的,現在,毫無疑問,他們已經沒有未來。
亭外柳絮楊花滿天飛舞,如同陽光下的一場浩浩雪宴。
當空中飄蕩著真正的雪花時,信默就是在這裏求婚,素盈心裏無比溫暖。可在這暮春時節,她隻是看看如雪的彌天楊花,都覺得心裏冰涼。
眼淚流下來,被風吹幹,又流下來……素盈的臉上漸漸僵硬,仿佛一張失神的麵具覆蓋了她的喜怒哀樂。
香悠悠地飄著,不知何時,她身邊多了一個共同品香、賞楊花的人。
素盈忘了上一次見到這女人是什麽時候,她幾乎要把這女人的存在當作宮廷中的幻覺。可這女人又真真切切地來到她身邊,坐在她觸手可及的地方。
“好傷心呀——”白衣女人傷感地說,“生命中剛剛有點快樂,又被人踢入陰暗的角落。有什麽辦法呢?那些比你站得高的人,就是能夠輕易踢散你頭頂的福雲。可是阿盈,我能讓你站得比他們更高……”
“你對我還不死心嗎?”素盈無神地喃喃。
那女人笑了:“因為你這個人,也是從不知‘死心’為何物。剛才你不是還在對自己說嗎?——‘阿盈,這還不是人生盡頭。隻要掙紮著,總是有希望的’……可憐的阿盈!你的力氣能掙紮多久?我立刻就把那男人給你,如何?”
素盈順著她的眼光望去,看到信默在亭外站著。他大概已經站了好一會兒,頭上身上沾了些許楊花。
縱是滿心惆悵,素盈一見他還是情不自禁地微笑——她原打算與這人共此一生,不論他是好是壞。她曾經暗自發誓要永遠看到他的優點、對他微笑。
信默見了她淒涼的笑,終於把持不住,三步兩步走上前,把她擁入懷中。
他的胸膛那麽寬和溫暖,素盈忍不住深深呼吸。也許這是今生最後一次有機會記住他的氣息。
“你拿回去吧。”素盈伸出手,蒼白的手心托著那塊冰冷的翡翠,“我強留的本意不是想讓你為難。現在……不能留了。”
“是不能留,還是不想留?”信默抱著她不願放開。
素盈歎了口氣:“二者都有。榮安公主拿不到這塊翡翠,終究不會安心。就當我成全白家的婚事,送你們家上上下下一顆定心丸。”
“我不在乎他們。”信默回握素盈的手,讓她緊緊攥住那冰涼的石頭,“你才是我選的。”
“信默——”素盈搖頭道:“別為難自己。我們隻能到此為止了。”
信默抓著素盈的肩膀,稍稍把她推開,仔仔細細端詳她的臉,搖搖頭,忽然拉起她的手,飛快地跑起來。
“信默!你要去哪兒?”素盈被他拉扯,腳步踉蹌地隨著他一路奔跑。
信默不答,一直拉著她來到馬廄。無視馬仆們大呼小叫,他躍上馬,一把將素盈拉上馬背,讓她坐在自己前麵。
素盈有些慌張,滿腹狐疑地看著他。信默一抖披風,將她兜頭罩住,撥馬便衝出素府的旁門。
“信默……信默!”素盈貼在他胸前不住顫抖,耳邊風聲呼呼,她覺得他是要把她帶到世界盡頭。
奇怪的是,她一點都不想反抗。
她數著他的心跳,不知數了多少,漸漸感到灼灼日光愈加黯淡,周遭開始旋起微涼的風,馬匹不再四足如飛,一點點慢了下來。她知道京城在他們身後遠去,他們正背對夕陽,向夜色中奔馳。
信默的馬終於疲憊地停下來的時候,素盈睜開眼睛,看到前所未有的景象:天空殘留的嫣紅正向西退卻,東邊幽蘭的夜空籠罩著一望無際的空曠和幾棵稀疏的樹,一片寧靜廣闊的湖泊倒映著瑰麗的天空。
信默掄起馬鞭,指向遙遠的地平線。“向東再走四天,我們就可以到一個不知名的山村隱姓埋名。”
素盈仰望他的臉,柔柔地說:“可是,你不能那樣做,我也不能。”
“是的。我不能帶你遠走高飛,也不能反抗與公主的婚禮。”信默垂下眼睛,緊擁著素盈,深深地親吻:“我不能選我要娶的人,但我能選我要愛的人——我這麽做,要讓所有人知道我的心在哪裏,我要讓他們知道:我隻想帶你雙宿雙飛。”
他們在馬背上靜靜相擁,直到西空最後一絲殘紅消失殆盡。幽深的夜空下多了打著火把的大隊騎士,一邊呼喝著一邊將他們團團圍住。
“公子!”“……六小姐!”
素盈和信默漠然地看著這些人,他們當中既有素府的家丁,也有白府的下人。
他們看了看這些人,又抬起眼深深對視——夜空的涼意仿佛驟然從萬丈高空降到他們中間,在他們眼中各凝結了一點涼冰冰的水光。
“保重。”素盈調轉眼睛,不想讓信默看到她在最後這一刻流淚。
信默仍抓著她的手腕,用力握了一下——他確定那塊翡翠還在她的手腕上,才忍痛放開她,由著她側身躍下馬背。的41
“保重。”
一年天下 正文 十九章 琉屏宮I
章節字數:7670 更新時間:07-10-23 12:53
七月,信默與榮安公主的婚事轟轟烈烈,素府出於禮數奉上一份厚禮——畢竟新娘的親姐姐是素家的兒媳,而新郎的庶出姑母又是素府的七夫人。
盡管有這樣的親戚關係,素府上下還是無不惱怨這場婚禮。人人都明白,素白兩家絕沒有和好的可能。
白瀟瀟的地位變得十分尷尬,素老爺對她十餘年源源不絕的隆寵,在一夜之間天翻地覆。她一向傲慢,這時候硬是咬著牙挺著,不肯讓別人小看半分。
隻在素盈麵前,她才肯放下那份冷傲,深深歎一句:“這家裏,隻有你——隻有你恨我,我無話可說。就算你恨不得把白家夷為平地,我也無話可說。可你卻是這樣子……”
素盈正在一架藤蘿下專心致誌地作畫,聞言抬眼,向白瀟瀟輕輕一笑:“我豈不知道聖命難違?我從未希翼白家會為我把公主拒之門外。要怪就怪……怪天命如此。怪姨娘有什麽用?”
她在畫上添了兩筆,淡淡地說:“我是個沒嫁成的小姐,家裏人就算為這緣故多疼我幾分,也不會真覺得我說的話添了多少份量。阿盈就算願意為姨娘抱屈,也改不了別人的心思。恐怕人家還會以為我惺惺作態——姨娘別怪我一言不發,要知道阿盈心裏沒怪你。”
“我到這地步,也不會強求誰來為我抱屈。”白瀟瀟順手拈下一片樹葉,深深地看了素盈一眼,說:“信端會看相。‘那女孩兒不是凡人,哥哥留不住她’——這是他說的。”
素盈頭也不抬地笑道:“白將軍真抬舉我了。他怎麽不把這樣的好話放到台麵上說?也省得爹爹跟他大發雷霆。”的c2
“哎……”白瀟瀟瞅瞅素盈,低聲說:“要讓你爹知道你日後無可限量,還不知道會在你身上打什麽算盤呢。”
素盈默默地為畫作收尾,並沒有把白瀟瀟的話當一回事。
不知是不是因為夏天有三次流星墜地的緣故,這年八月沒一點秋天的氣象,反而特別熱,看樣子又是一個大旱之年。素府計劃離開京城,去山間的別宅避熱浪。素老爺定了一同隨行的人數,自然又是非常浩大壯觀的一行。全家立刻忙活著準備行李。
素盈也要同去——素老爺膝下就剩這一個命運多噩的女兒,近來對她格外疼愛,特意為她準備了馬匹弓箭,讓她去山間打獵散心。素盈並不特別喜歡狩獵,不過這活動在本朝非常流行,她覺得偶爾玩一玩也不錯,便滿懷期待地等著一試身手。
眼看素府就要大舉離京,宮中忽然來了兩個宦官。
素老爺一見麵生,不是丹嬪、麗媛、柔媛宮中的人,不明白來人有何用意,驚疑不定。
素盈起初並未把這事情放在心上,隻是湊熱鬧,也跟著後院的姨娘們一道聽聽消息。
誰知偷聽消息的小丫鬟慌慌張張回來說:“娘娘有喜了!”
眾位姨娘都大喜,問:“哪位娘娘?”
小丫鬟又說:“淳媛娘娘有了——已經四個月。”
眾姨娘奇道:“我們家有丹嬪、麗媛柔媛,哪裏來的淳媛?”
小丫鬟吞吞吐吐道:“聽宮裏來的大人們說,八小姐不知怎麽懷上龍種,破格升了淳媛……因為選女臨幸的事情沒有先例,小姐又一直瞞天過海,別人也不知她有了身孕,所以直到昨天才倉促擢升……”
眾姨娘麵麵相覷,各自笑得尷尬:“真是稀奇!一時倒把我們蒙住,看不出是好事壞事了!”
她們正議論紛紛,又一個丫鬟跑來找素盈,說:“郡王讓六小姐趕快過去。”
素盈不知所以,眾姨娘特意叮囑道:“要是有什麽事情,快些給捎個話過來,我們一群老姐妹可是眼巴巴地等著呢。”
素盈笑笑,跟丫鬟來到正廳,見兩個年輕的小宦官在素老爺下手坐著,臉色也不見悲喜。
素老爺見了素盈,扁了扁嘴,道:“阿盈,你聽兩位公公跟你說件事。”
素盈惴惴不安地行了禮,兩個宦官也還禮,其中一個道:“貴府八小姐昨日已擢為淳媛。淳媛娘娘有將近四個月身孕,想要六小姐進宮照料她……”
素老爺搖頭道:“這孩子犯什麽糊塗?哪兒有姐姐進宮去服侍妹妹的!”
“爹爹不要著急。”素盈心中猶自猜度,含笑道:“妹妹向來不是無理取鬧的人,自有她的道理。爹爹且聽兩位公公怎麽說。”
兩宦官見她態度柔和,也鬆口氣,道:“淳媛娘娘封在琉屏宮,我們二人就是她身邊的。娘娘大約是有身的緣故,性情十分敏感,加上未受封時遇到一點意外,所以她近來心情煩亂得很。要說琉屏宮中也不乏人手,可娘娘指名要六小姐進去。”
他們看看素盈,苦笑道:“不是我們在您麵前嚼舌根——淳媛娘娘發起脾氣,真是什麽難聽的話也能說出來。我們在宮裏也有些年頭,知道娘娘照這樣子下去,早晚要失寵的——我們是跟在娘娘身邊的人,自然希望娘娘心情爽利,恩寵不絕。所以想著順著她的心思,請六小姐進去小住……”
素盈知道事情沒那麽簡單,靜靜地說:“兩位公公不要見怪,容我直說:我的妹妹我是知道的,她不是隨便有這樣大舉動的人。淳媛娘娘到底怎麽了?公公說明白了,我心裏也有底。”
兩宦官互相看了幾眼,說:“這個月初,娘娘險些小產。按禦醫的說法,這是天氣不和,加上眾人不知她有孕,照料不當所致。可娘娘不知怎麽,認定是有人構陷她。我們臨出來的時候,她還放話呢,說是除了小姐,她誰都不信。”
素老爺心下駭然,向宦官道聲“少陪片刻”,就拉素盈到屏風後麵。
“丹嬪、麗媛柔媛她們進去多少年了,也不見產下一男半女。我就知其中定有機關。”他省下套話,直奔主題,“阿盈,你就進去守著你妹妹吧!”
素盈想到文才媛當日的下場,就遍體生寒,躊躇道:“可是,爹……我害怕!”
“怕什麽?”的17
素盈為難地說:“文才媛不過是親近皇上,並未有一男半女,就被皇後以重罪陷害。她宮裏的人到現在還不知死活呢!我要是進了琉屏宮,隻怕要與妹妹雙雙死在裏麵了!”
“你這孩子!怎麽說不吉利的話?!今非昔比!”素老爺急道:“現在宮裏是你姑姑占盡風頭,總不會由著皇後來下絆子。”他又停了停,歎息道:“我不知丹嬪對淳媛有孕做何反應……若是她也來害阿槐,我真無計可施了。即便如此,她犯不著連你一並傷害……阿盈,你說事情到這地步,我們還能怎麽辦?眼睜睜看著你妹妹無望而死不成?”
“我不想進去。”素盈見父親口風不鬆動,委屈地想哭,低聲說:“家裏送幾個可靠人去伺候阿槐不行嗎?”
素老爺搖頭:“要是行得通,阿槐怎麽會指名找你?你再想想,這事情不急這一天。可是最遲明天,你要定下主意才行。”
送走宦官,素盈也與父親在廳中坐下,仔細商量對策。父女倆還沒坐穩,十二姨娘便哭著跑進來。素老爺知道十二姨娘性情怯懦,遇事隻知道心裏難受,是個沒主意的人。他也心疼她這模樣,便安慰道:“棠君,你女兒又受封、又懷上皇家血脈,是好事……”
“郡王別哄我了。”十二姨娘抽泣道:“若真是天大的幸運,為何宮中那許多娘娘呼風喚雨這麽多年,都沒遇上這好事?我看這是阿槐的劫數……”說著她又不住嗚咽。
素盈見她這樣子也覺得難過,不免在旁邊連聲寬慰。
十二姨娘忽然“咚”地跪在素盈麵前,嚇得素盈連忙攙扶躲閃。
“六小姐,我不知阿槐前途是喜是愁,隻知道她不求再見我這個當娘的一麵,隻盼看見你——可見六小姐就是她最後的希望。我求求六小姐,你就進去陪陪她,她就這一個心願……我的阿槐,還不知日後會怎麽樣……六小姐就讓她安心幾天吧!”
素盈手足無措地看著她,又看看爹,再看一擁而入的眾位姨娘,人人都為淳媛懸著一顆心,根本無人顧及她是否情願。素盈縱然心裏千萬個不願意,也沒法開口拒絕,隻能無聲地流淚。
素老爺見她還在猶豫,痛心道:“阿盈,那是你妹妹呀!”
他這樣一說,素盈驟然想起素槐的可愛之處,心中一酸,哽咽道:“姨娘快起來吧!阿盈也不舍得妹妹在裏麵孤孤單單地擔驚受怕,我這就準備準備……不管我去有沒有用處,陪她一段日子,總好過她一個人。”
她這番話說得情真意切,十二姨娘放聲痛哭,恨不能向素盈三跪九拜。
素盈見十二姨娘哭得悲切,心想:母子連心,恐怕她心裏是有了不祥的預感。
她也知宮裏凶險,雖說今非昔比,可自己這次進去的身份也不複往日,前途如何,真是難以料想。
第二天,素老爺挑個吉時,將素盈交與宮中來的宦官。素盈回頭望了他一眼,見他的神情像是還有很多話想要交待。她知道父親對她總算還有一絲不舍,心中也欣慰了幾分。
一路上,素盈原以為自己會感概萬千,可她心中恍恍惚惚,直到宮門口也沒想些什麽。宦官請她下車走路時,她才打個哆嗦,知道沒有回頭路了。
宮殿依舊肅穆堂皇,素盈目不斜視,隻管埋頭跟在宦官身後。
誰知拐了幾個彎,她這一行人迎麵遇到帶著幾個丫鬟的榮安公主。
榮安換了婦人發髻,妝容也大有改變。素盈一時沒認出公主,倒是公主一眼認出了她,一動不動站住路當中,冷眼瞅著素盈。
宦官向公主行過宮禮,素盈也按禮數見過公主。榮安公主沒有放她過去的意思,隻是那樣看著素盈,笑得陰陽怪氣:“聽說淳媛要你進來照顧她?嗬,你們家的排場倒是不小。我真不明白,怎麽奇怪的事情都出在你們家人身上呢?說到底,還是因為你們家的人都不懂得安分啊!”
按說女眷進宮探望妃嬪,甚至小住,都是有過先例的。況且淳媛有孕,召姐妹進來陪伴散心也無可厚非。但素盈聽她的口氣分明故意找茬,又不願和她爭執,隻是斂容站在那裏不答話。
榮安公主見她沒脾氣,心中更覺憤懣,低聲道:“看看你,就知道淳媛是什麽人。一個當不成人家的兒媳,還死乞白賴占著人家的信物;一個不過是選女,就有了身子——你們姐妹真是一個賽一個的無恥!”
素盈就知道她必定要拿這事做文章,既是早料到的,也不覺得有多麽生氣。卻聽榮安公主切齒道:“你們以為自己是誰?素盈,你以為你是什麽人物不成?信默得罪了宰相,是我在母後麵前為他苦苦央求,母後才不顧與宰相衝突,把他要到丹茜宮——是我讓他留在宮裏、留在京中,沒有到那蠻荒的地方受苦。我是公主。你呢?你能為他做什麽?”
素盈默默聽著,隻覺得往事如煙,聽到耳中,竟像隔雲觀天一般飄渺。
榮安公主見素盈像個悶葫蘆似的一言不發,憤憤之中也覺得無趣,冷哼一聲從她身邊走過。
可素盈卻神使鬼差地低語:“公主,你覺得他會在乎嗎?”她輕輕抬眼望著榮安公主,用極緩和的聲音說:“你覺得,他會在乎你能為他做什麽、我不能做什麽嗎?”
榮安公主的臉龐倏然蒼白,抬手便向素盈臉上打去。
素盈一躲,她撲了空,反手又打第二下。
“住手!”丹嬪正在這時帶著兩個宦官、四個宮女走過來,見榮安公主惱羞成怒的樣子,喝道:“堂堂公主,竟像個潑婦似的在光天化日下打人,成何體統?!”
榮安一見是她,含怒笑道:“好啊!你們一家人勾結起來了!丹嬪,你想教訓我?嗬——這後宮還不是你的呢!”她說罷,抖了抖衣袖,趾高氣昂地揚長而去,分明沒把丹嬪放在眼裏。
丹嬪也不與她理論,徑自走到素盈麵前,柔聲道:“我看看,傷著沒有?”
素盈向她行過禮才說:“沒有。”可話音未落就覺得耳垂刺痛,原來是被榮安公主的指甲刮傷了。
丹嬪見素盈耳鬢的發絲被榮安公主挑開,伸手為她撫平,遙望榮安公主的背影冷哼一聲:“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頭,以為她還是宮裏的明珠?嫁出去的人了,還是三天兩頭跑回來——也不知是誰不識體統!”她轉頭看看素盈,笑道:“淳媛等你等得著急,央我來看看,正巧就看見這情形。她以後再這樣當麵給你難看,你就告訴我。我不信治不住她!”
素盈忙說:“這回錯在侄女口不擇言,侄女以後小心就是。”
“好了,你妹妹那邊著急呢。快過去吧。”丹嬪親熱地拉起素盈的手,兩人一邊攀談一邊走到琉屏宮。
進宮之後,素盈先按規矩向淳媛行拜禮,待素槐無比歡欣地扶她起來,她才看見素槐的樣子,不禁又驚詫又心疼。的d0
“娘娘……”素盈上下打量,見素槐形神蕭索,明顯瘦了許多,哪裏像個有四月身孕的人!“娘娘怎麽、怎麽弄成這樣!”素盈心酸,想素槐初入宮廷是何等躊躇滿誌、神采飛揚,這時竟像換了一個人似的。想必今日見到素盈,她滿心歡喜,清瘦的臉上也榮光煥發,看起來還好一些。還不知平常是怎樣的滿腹憂愁。
淳媛握著素盈的手,一時說不出一句話來,帶著笑容哽咽道:“就怕姐姐不願意來。看見姐姐,我就安心了。”
素盈怕她動心動氣傷到身體,忙挑高興的話安慰她一番。
丹嬪知道她們姐妹有些話不願當著自己的麵說,坐了一會兒就起身告辭。淳媛也不強留,一心要把委屈向素盈傾訴,可到了素盈麵前又不知先說哪樁。
素盈坐了這些時候也沒閑著,她察言觀色,見琉屏宮的宮人個個機靈,不像不堪使喚的樣子,可淳媛對他們提防得很,他們端上來的茶水點心,淳媛碰也不碰一下。素盈知道妹妹自有道理,心裏也覺憐惜:照這樣子看來,淳媛吃飯一定更加謹慎,怪不得瘦成這樣。
姐妹二人訴說分別這些時日的話,一直說到進晚膳。素盈留心看,果然見淳媛不怎麽吃。她有意說:“娘娘是有身的人,這樣可不行啊!娘娘是不是覺得禦膳不合口味?”
淳媛忙答:“不知怎麽回事,我這一陣總是惦記軒葉做過的點心。”
素盈笑道:“這個容易。我在軒葉身邊沒少看她做飯做菜,就算不比她強,至少能依葫蘆畫瓢。娘娘要是不嫌棄,我為娘娘做來嚐嚐。”
淳媛欣喜萬分,說:“原來姐姐會做?真是妹妹的福氣了!”
素盈讓人要來各色材料,對淳媛道:“要是煙熏火燎的東西,免不了要傷到娘娘貴體。所幸近來天氣炎熱,我做些爽口的給娘娘吃,也不用生火什麽的。”說著當即在淳媛麵前挑選水果和炒好的麵粉。
淳媛見她無比細心,不止麵粉要在手中細細摩挲一番,確定其中沒有異物,連洗濯瓜果所用的清水都要親嚐過才用,放心地說:“我就知道叫姐姐來是不會錯的。”
素盈歎道:“娘娘信我才叫我進來的,我就該這麽仔細。可我真沒想到娘娘居然過成這樣……”
淳媛垂下頭,淚盈於睫,“姐姐心裏一定以為我這是杯弓蛇影、草木皆兵。姐姐不知道我那些事……”
她正要說,恰有個宮女進來收拾素盈用畢的做飯家什,她就什麽也不說了。
素盈做的點心清爽美味,淳媛這回多吃了些,素盈也陪著吃了一點。她們邊談邊吃,吃完一頓,已經是掌燈時分。的e9
素盈怕淳媛說話太多傷了神,夜裏難睡,便勸她靜靜冥想一會兒。可淳媛迫不及待要把這半年的心事都告訴她,一直到安寢時她也沒說完,索性道:“姐姐就睡我這兒吧!你今天剛進來,我可舍不得放你走。”
“那怎麽行!”素盈笑道:“萬一聖上過來,我來不及回避,成何體統!”
淳媛的嘴角動了動,努力擠出一個笑,悵然道:“聖上不會過來的。”
素盈看她說得傷心,不忍拒絕她的盛情,姐妹二人便一裏一外同榻而眠。
宮女為她們鋪好床就退了出去,淳媛等她一走,便把被褥掀開,一寸一寸地捏一遍。素盈看著,心裏直打突,“娘娘……你這是……”
“不是有句話,叫做‘小心使得萬年船’嘛。”淳媛不以為意,淺淺一笑,躺到床裏麵。
姐妹倆靜靜地躺了一會兒,素盈聽淳媛的呼吸就知道她睡不著,柔聲道:“娘娘現在可不比往日,不管做什麽都要先想想自己的身子。晚上陰氣重,娘娘更要好好調息休息才成。”
淳媛歎了口氣:“哎——睡不著了!我已經有好一段時間睡不踏實,總覺得晚上有人來窺探。”
素盈怕她想到不好的事情,忙把十二姨娘交待的安胎養神的話一一交待。
淳媛撫著肚子道:“要不是為聖上,我都不知道要怎麽熬。”
素盈早就好奇她是怎麽接近皇帝,這時婉轉地問:“妹妹還沒說說這是怎麽回事呢。”
淳媛靜默片刻,微笑道:“上次皇家遠獵,我也跟去了——選女們隻有兩三個能跟去,我費了不少功夫呢!可是圍獵第一天,就有人把我的弓箭藏起來……我現在已經不去想那人是誰,多虧了他,不然,我不會遇到聖上。”
素盈側頭看看,發現妹妹的神態安詳甜美,心中不禁生疑:這不像炫耀成功,倒像是她在回憶初戀的情形。
淳媛沒在意素盈的樣子,抿嘴笑道:“我身邊就隻剩一副彈弓,隻好找樹高巢多的地方,拿彈弓打鳥兒玩。聖上……哎,他就那樣突然出現在我麵前!我當時都傻眼了——他全身上下是金銀輝映的甲胄,馬背上掛滿了狐狸、野兔……那樣子就像戰神下凡似的。”淳媛想到高興處,把頭偏了偏,靠在素盈肩上,說:“姐姐,我告訴你啊——這宮裏隻有聖上是好人!他是最好的人!你不知道,他……他竟然教我打彈弓呢!就是那天,我在樹下打鳥的時候,他笑吟吟地看著說:‘你這樣打不到高處的。把彈弓給我,我教你’——哎,姐姐!我想到那一刻就死而無憾了。”
素盈見她高興,心想:四個月前,正是淳媛受孕的時候,也正是聖上一道聖旨,將她的信默點為駙馬,從她這裏奪走一樁婚事的時候……想到這個她就無法陪著淳媛一道高興。
仿佛姐妹之間心有靈犀,淳媛靠在素盈肩上就知道她想什麽,悠悠地說:“姐姐這時候一定在記恨公主擇婿的事情——那可不是聖上的錯,他知道白二公子有婚約,不想同意。是榮安公主以死相逼,加上皇後娘娘愛女心切,慫恿聖上……聖上是個心平氣和的人,討厭她們沒完沒了地聒噪,才、才找了我……”她有點羞澀,也有點苦惱,“我看聖上的意思是不答應那樁婚事。可不知宰相怎麽也摻合進來,為皇後幫腔,讓聖上難以拒絕——多半是皇後求宰相。我看他們兩個的關係很不對勁。”
“噓!”素盈輕聲製止,心中對公主下嫁的大略情形已經了然,柔聲道:“都過去了,不要提了。”
淳媛咬著下唇搖搖頭:“不。沒有過去呢!他們胡攪蠻纏的錯,都記在聖上頭上,宮裏麵的人知道底細,不說什麽。可外麵的朝臣一直在議論,說聖上因為私愛女兒,奪人之美。還說聖上違反祖製臨幸選女,有虧聖道……哎,哎!我真是,不知怎麽搞的,竟然有了……讓他,讓他又落人口舌……”
素盈見她胸脯起伏,怕她傷心氣結,忙為她按摩。淳媛說了這些話,精神有點不濟,拉著素盈的手道:“有姐姐在身邊,我有話也敢說出來,比前些日子舒坦多了。”她絮絮地說著,又問:“我生怕姐姐還記恨我,不會進來……姐姐畢竟是個大方的人。”
素盈聽了不免發怔:因為妹妹借花獻佛拿了她的香,她沒有報複,因為公主搶了她的未婚夫,她沒有抱怨——她居然跟“大方”這個詞連在一起。
“我哪裏有那麽高尚。”素盈仰麵大睜著眼睛,悠悠說:“那天,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你小時候——才四五歲的時候,有一次在我們家後院的楓樹林裏……”她說著側過臉去看妹妹,發現她閉著眼睛,呼吸安穩柔和,已經沉沉睡去。
素盈隻好笑笑,也安靜地閉上眼睛。
一年天下 作者:煌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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