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天下 作者:煌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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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天下 正文 二十章 琉屏宮II
章節字數:4400 更新時間:07-10-23 12:53
素盈在琉屏宮中住了幾天,每日想法給淳媛弄好吃又補身的東西,後來索性在琉屏宮中辟出一間幹淨的偏舍,專用來為淳媛置辦飲食。淳媛見姐姐細心可靠,漸漸吃得多起來,氣色好了許多。

宮中人多口雜,對這事頗有非議,一麵倒地認為淳媛太過驕縱。可丹嬪往琉屏宮走動最勤,三天兩頭必要去小坐,讓素盈為她做點心吃,顯然對這姐妹二人格外回護。宮裏其他人忌憚丹嬪,也不好再說什麽。

這天丹嬪又來探望,提起宮人暗地裏說的話,說是麗媛、柔媛也跟著宮人們起哄,指責自己妹妹過分精貴。她笑著向淳媛道:“我就是偏心眼,她們兩個能把我怎樣?有本事她們也做幾件讓我偏心的事情出來!麗媛柔媛這兩個沒用的東西,前幾年剛進來的時候還好,不管性情招不招人喜歡,好歹都是生動機靈的人。最近越來越惹人心煩,一個動不動就哭得稀裏嘩啦,一個看見別人的臉色就大氣也不敢出——一對窩囊廢,每天怕這怕那。我要是男人,也不會喜歡她倆!”

淳媛因她是長輩,說什麽都無關緊要,可自己總不能跟著她指責姐姐們的不是,於是隻笑笑,不答話。

丹嬪略坐了一會兒,笑道:“淳媛也該出去走動走動。前些天身體不硬朗,走多了怕傷身,這幾天外麵天氣很好,就該出去透透氣,別每天窩在屋裏。”

素盈在一旁讚同她的提議,淳媛也有這心思,便讓宮女們拿了戶外需用的東西,一手攙著丹嬪,一手拉著素盈往宮外走。

哪知剛走到琉屏宮門口,一個宦官突地從外麵攔住素盈,說:“小姐請留步。”

丹嬪被他嚇一跳,沒好氣地嗬斥道:“你是哪裏來的?怎敢在宮裏衝撞妃嬪?”

那宦官忙連聲請罪,又道:“皇後娘娘的口諭:素六小姐本不是宮裏人,因為照應淳媛娘娘才進來,隻在琉屏宮中走動就罷,不得到宮中其他地方亂走。”

素盈一聽就明白:這分明是把她拘禁在琉屏宮裏。

丹嬪沒有好脾氣好耐性,向素盈冷笑道:“我前天才跟你說,榮安那小潑婦不舍得讓你在這裏好過,你還不信呢!這事情肯定是她唆掇她娘幹出來的。我倒要去丹茜宮問個清楚——她把我們家素盈當成密探還是囚犯?”

淳媛原本興致不錯,此刻杵在門口左右為難。若說“姐姐不能走出去,我也不去”,那丹嬪必然更加不肯善罷甘休,非要鬧出一場風波;若說“此事就這樣罷了吧”,那就是當麵駁了給素盈做主的丹嬪,讓丹嬪難堪不說,還不知素盈會怎樣看自己。

素盈見一幹人為自己僵住,心中知道她們各有打算,隻有她自己是個無名無分的小人物,這時候合該退步,於是忙說:“丹嬪娘娘不必動氣。皇後娘娘做事一向周到,不管下什麽樣的口諭,都有她的道理。”

丹嬪轉念一想,皇後既然做得出來,自然已經想好了對策應付她的質疑,去了也是自討沒趣。她看著素盈一笑:“你倒是好脾氣!”

素盈婉轉笑道:“今天天氣這麽好,就請娘娘帶著淳媛娘娘四處走走。我在這裏準備點心,恭候二位娘娘回來。”的79

淳媛心裏其實撇不下姐姐,總覺得沒她在身邊,丹嬪和一幹宮人不知會對自己做什麽,忙道:“在門口站這一會兒,我已經覺得累了,恐怕到外麵走動反而要傷了精神——姑姑一片美意,侄女不得不辜負了。”

丹嬪見她氣色確實像是無力,也不好勉強,又瞪了守在琉屏宮前的宦官一眼,才帶著自己的宮女們離去。

淳媛目送她走遠之後,握著素盈的手說:“我們就在後麵的小花園裏走走吧。”

素盈心想,那裏也能稱為花園嗎?就隻有幾棵稀疏的春槐夏柳,一條石子鋪砌的小道而已。她不能拂了淳媛的興致,攙著她在琉屏宮後院慢慢地走了幾圈。

“榮安公主真是沒趣!”淳媛一邊走一邊譏誚道:“這點氣度也不怕被別人笑話!如果駙馬還在丹茜宮就職,她的擔心還有幾分道理。可駙馬已經調出內宮,她還怕你在宮裏走動做什麽?”

“娘娘想得太多了。”素盈輕聲道,“我與駙馬沒緣分,在這件事情上夾纏不清又有什麽益處?公主大約隻是小小報複我,氣我留了白家的翡翠。”

“姐姐也太順她的心了!”淳媛歎了一聲。

“誰讓她是公主,就是有那能耐,能管住我呢?”

她們繞回琉屏宮正麵,正好見皇帝帶著兩三個隨侍進來。素盈忙伏地行禮,淳媛因有身孕,免了大禮,無比愉悅地走到皇帝身邊。

皇帝見淳媛從宮殿一側繞出來,好奇地問:“你怎麽想起來去那又陰又狹的地方走動?”

淳媛看了素盈一眼,為難地笑了笑,沒有說話。

皇帝知道她有話想說,拉起她的手走到陽光明媚處,見她氣色好了許多,心中快慰,問:“你這幾天覺得怎麽樣?夜裏睡得踏實麽?胃口呢?好點沒有?”

淳媛見他神情關切,滿心歡喜地說:“妾的身體好多了。皇上沒見過妾的姐姐吧?這就是妾的六姐素盈。”

素盈跟在淳媛身後兩步遠的地方,聽她叫到自己,忙又向皇帝行了一個禮。

皇帝隨意答應了一聲,目光仍是聚在淳媛身上,款款道:“這宮裏的人太沒用,既然你姐姐清楚你想要什麽、想吃什麽,盡管讓她吩咐下麵的人準備。後宮傳來傳去那些流言,我也聽見了——不管哪個妃嬪有孕,她們都是這樣不讓人清靜,也不是針對你一個。你別理會。”

淳媛眼圈一紅,壓低聲音柔柔地說:“聖上惦記著妾,妾自然高興。妾也聽到外麵說聖上的那些話……若不是情非得已,妾也不願意在後麵弄出動靜,讓聖上心煩。”

素盈知道,淳媛所謂“外麵那些話”,說的是近日來朝臣們的爭議。

這幾天朝臣除了力諫皇帝狩獵一事,又在奏折中添上他太寵愛淳媛一事——原本是後宮私事,可他們見淳媛破格受封,又有破格的待遇,已將淳媛視為紅顏禍水,更怕她產下皇子,禍亂皇儲繼承——這沒影子的事情讓他們十分不安。朝臣總是在事情發生之前幾年,甚至十幾年就開始預料事情的結果,而結果總是非常可怕……於是他們不遺餘力地反複陳述十幾年後可能產生的危害,逼迫皇帝在一切都沒有發生的時候立刻就範。

皇帝近來過得也不順心。他不勝其煩,不得不做出妥協,近來不太親近淳媛。可朝臣猶自窮追猛打,更進一步要求他將淳媛的姐姐送出宮去,弄得他大為光火,打定主意不再回應他們的言論。

他歎口氣,撫摸著淳媛的臉龐,溫柔地唏噓:“眼下就隻有你的心是向著我的。我該多陪你才對,可外麵那些人也不願讓我清靜。要不是這樣,我天天陪著你也是應該的。”

素盈見他們二人情真意切,著實意外——她原以為隻有自己的妹妹喝了迷魂湯,沒想到皇帝也繾綣其中。

淳媛笑著搖搖頭,“妾知道聖上的‘心意’在這裏陪著妾呢!”她開朗地說:“妾這兩天精神不錯,剛才還打算跟姐姐一起去禦花園走走。”

皇帝頷首道:“要走動,就挑些賞心悅目的地方,別往那陰涼處去。既然你放心你姐姐,就讓她跟在左右——你這身體可不能大意。”

淳媛向素盈眨眨眼,素盈也回她一個微笑。有皇帝的金口玉言,任誰也不能攔著素盈了。

淳媛正與皇帝有說有笑,丹嬪忽然走進來,看這情景不由得愣了一下,旋即笑道:“碰巧我剛才丟了一顆明珠,急著來尋。不然還見不到聖上的金麵。”

皇帝知道她一向膽大,口齒又厲害,一會兒不定會說出什麽話來讓大家臉上難看。他與丹嬪、淳媛寒暄幾句就走了。

他的背影剛離開,丹嬪就冷冷地哼了一聲,轉臉看著淳媛。那目光連素盈見了都心慌,淳媛卻麵不改色,笑嘻嘻問:“姑姑的明珠什麽樣?我讓人找找。”

“你這孩子怎麽也犯糊塗?”丹嬪的臉上涼冰冰,口氣有些遺憾,“若是平常人家的姑娘,我可以當她少不更事。可我們素家的女孩兒都是從小調教出來的——你的女先生就是這樣教你?送你進來,是讓你在這種地方鬼迷心竅?”

淳媛咬著下唇不作聲。丹嬪從手腕上褪下一條珊瑚鏈,向素盈道:“阿盈,這條鏈子上原本是三顆一模一樣的夜明珠,掉了一顆。你給我找找。”

素盈知道她這是要支開自己,剛要伸手去接,手臂卻被淳媛似有力似無力地拉住。

“姑姑要急在這一時,我讓宮裏的人一起給您找。要是不急,就讓姐姐在這兒陪著說話吧。我們三個人熱鬧一些。”淳媛嘴角含著一點若有若無的笑,定定地望著丹嬪。

丹嬪見她神情從容,又歎一聲:“阿槐呀阿槐!你要知道:在這地方,‘寵你’跟‘愛你’是兩回事。被他‘寵’的人,能在宮裏呼風喚雨,被他‘愛’的人可沒有那樣的好下場!指望他的愛情保佑你,是最不可靠的!”

“這道理,我跟姑姑一樣學過。”一陣輕風掠過,淳媛微微仰起頭,去尋風的去向,不再看丹嬪。

丹嬪搖頭苦笑:“我說的話你不信也罷。自己多加個心眼吧。”

見丹嬪怏怏不樂地走了,淳媛才對素盈說:“姐姐,外麵起風了,我們進去。”

素盈攙著她慢慢走回屋裏,剛剛坐下,手上忽然落了一滴水珠。素盈吃驚地看看淳媛:她已經無聲無息地流了滿麵淚痕。

“娘娘,姑姑那不吐不快的性格你也知道,何必為這傷心呢?”素盈一麵給她擦拭眼淚,一麵寬慰。

淳媛緩緩搖頭:“姐姐,你不懂。你小的時候不是像我這樣被養大的。有些事情,沒有人教你,你永遠不會知道。”

素盈溫和地笑笑,說:“沒學過那麽多,我才能從最簡單的地方看真相——我看得出來,聖上對您好,您對他也……”

“可是,錯就錯在這點上。”淳媛抹了抹眼淚,憂愁地說:“崔先生教我們許多,卻沒教過我們姐妹去愛他——他不是我們能夠愛的人。我們可以做任何事情討他的歡心,唯獨不能愛上他。”

素盈軟語道:“是誰規定這世上有不能讓你愛的人?崔先生?她又怎麽會知道你的姻緣在哪裏?”

淳媛隻是一個勁搖頭:“所以我說姐姐不懂——我們素家的姐妹進來不是找姻緣的。這宮裏的女人一個比一個精,因為她們心裏最重的是自己,為自己、為自己的家人,當然能夠強硬起來。哪怕就是愛了別人,也比愛上他要好——愛了他,還怎麽能狠下心在他麵前陰謀算計、向他提條件、向他要榮華富貴?”

她深深歎口氣,又落下兩顆大大的淚珠:“不瞞姐姐——我現在這顆心,已經糊塗得不會權衡了。若是不愛他,我自然懂得趁現在得寵,為自己、為父親、為哥哥們要這要那。可這心裏最重的是他——他若是遂了我的心願,不知又要受多少非議。我不舍得為難他。”

素盈聽了隻覺得無限糊塗,不住搖頭。

“我知道姐姐心裏現在想什麽。有時候我也覺得自己太傻——這裏不是平常人家,最無用的大概就是這一點癡心。可要我絕情拋開,也太難了。”淳媛一邊揉額頭,一邊說:“這些話可千萬不能傳到爹的耳朵裏。他雖然不會像姑姑那樣教訓我,卻少不了又要異想天開,胡亂盤算。”

素盈點點頭。一想起爹,她就覺得:他要是知道皇帝與淳媛的情形,恐怕真會指望淳媛有朝一日被立為皇後。

這種想法對誰都沒有好處。



一年天下 正文 二一章 淳媛之死
章節字數:5429 更新時間:07-10-26 01:50
皇帝見淳媛身體漸漸有起色,挑了九月十九這個黃道吉日為她誦經祈福,求各路神佛保佑她安產。

各宮妃嬪乃至後宮受教的選女們紛紛解囊,或贈經幡,或贈法器,表麵上都向淳媛示好。

後宮不便張羅法事,皇帝又下令召集十位高僧在安濟殿為淳媛做法。屆時,安濟殿上為淳媛設一玉座,淳媛到時要在玉座上聆聽僧人誦經,接受祝禱。

淳媛料想到時候人員蕪雜,生怕出差錯。可事情出了琉屏宮,其間種種事宜,她全然無法插手,隻能委婉拜托管事的宦官多多盡心。

十九這天一早,宮女們為淳媛裝扮起來,一行光華燦爛的麗裝宮人簇擁著她前往安濟殿。

在淳媛執意堅持下,素盈也陪侍在側。她穿了身簡潔的素色長裙,跟著淳媛身後一步遠的地方左右留心。

安濟殿早已布置妥當,彩幡、垂簾、香花素果一應俱全。為淳媛身體著想,皇帝特意下令殿內不得燃香,生怕煙熏火燎的味道讓她難受。

玉座上麵鋪滿各色描金繡銀的茵褥,大多是蓮花或吉祥文。素盈知道那是各宮各院送給淳媛的,便多了一個小心,趕在淳媛前頭用手掀起來翻看。淳媛待她點頭之後,才在宮女的攙扶下入座。玉座四麵的紗幃一齊放下,連素盈也被攔在外麵。她隔著一層薄紗看著淳媛,隻見妹妹的臉朦朦朧朧,仿佛隔著夢境看另一個世界裏的人似的,讓素盈心頭有點不安。這是一個什麽樣的預兆,素盈也說不清楚。

她向四下看看,無意中瞥見一名宮娥從窗欞邊晃過。那服色不是安濟殿或琉屏宮的宮人,大概是哪個院中派來看熱鬧的。那張臉有點印象,素盈沒有多想。

十名高僧低著頭走進殿中,在淳媛麵前不遠處的蒲團上趺坐,用悠遠而空冥的梵音低頌祝福。素盈雖看過佛經,卻未聽過梵音,一時被那新奇沉和的語調吸引。他們手中的木魚徐徐地發出仿若含有深意的木聲,素盈聽了一會兒,心思也隨著寧和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身邊有什麽東西清脆地響了一下,素盈才在她的飄忽境界中一驚,急忙去看淳媛——她的身子晃了一下,素盈聽到的聲音是她頭上的金飾互相撞擊。

“娘娘!”透過薄紗,素盈看到妹妹的臉色蒼白,籠著一層黯淡的灰暗。那不是安濟殿在她臉上投下的陰影,而是血色消褪留下的敗績。

“姐姐……”淳媛輕微地呻吟一聲,向素盈伸出手,尖尖的指甲撕破了那層薄紗,緊緊扣住素盈的手腕。“……姐姐!”淳媛的身子一側,歪倒在胡床上。

素盈一聲驚呼,宮女們立刻擁上前,將淳媛團團扶住。

然而血還是流下來——淳媛側身的刹那,從她身下的堇色繡褥上落了幾滴在深青色的玉石地麵。

安濟殿中立刻亂成一團。素盈心中再沒什麽超凡脫俗的聖音,隻有悶悶的一團雜音,仿佛來自混沌的交錯轟鳴,轟得她眼前發黑。

“阿槐!”她渾渾噩噩僵立著,大叫了一聲。

淳媛已經在宮人們七手八腳地攙扶下離開安濟殿,素盈隻看見一片青色宮衣當中露出她的一點金色衣領。她慘白的容色在素盈的視野中一晃而過,深青色的地板在她離去之後血跡斑斑。

沒人有心思招呼素盈。那幾個高僧手足無措地呆坐在原地,安濟殿內的小宦官們麵麵相覷,目瞪口呆。

素盈回過神,渾身撲簌簌地發起抖來。她回身對一個尚未離開的宦官說:“煩勞公公看好安濟殿內所有物事,一樣都不可少。這事情非同小可,公公要盡心。”

那宦官莫名其妙地瞪著素盈,“小姐這時候還有心思管這些?還是趕快去看看淳媛娘娘吧!”

“公公就當是幫娘娘一個忙,不會錯的。”素盈又叮囑一句,才急匆匆一路小跑趕回琉屏宮。

短短一刻,琉屏宮外已聚了好些人,想必是得了消息立刻趕來看情況的。素盈遠遠看見其中有丹嬪,眼圈一紅,迎上去握住丹嬪的手腕,一聲“姑姑”還沒叫出來,眼淚已經落下。

丹嬪見禦醫已入宮為淳媛救治,便把素盈拉到一旁,厲色問:“這是怎麽回事?”

素盈把方才的景況一說,丹嬪立刻向身後的丫鬟道:“映榮,你馬上把安濟殿的東西都要過來——就說是我要的。”

丹嬪見素盈擔心,拉著她的手走到淳媛的寢室門前。可守在門口的宦官無論如何不準她們進去。丹嬪知道這是規矩,也不便強來,隻得與素盈二人心急如焚地守在外麵。

素盈等了好久不見屋裏傳出消息,心頭越來越寒,忍不住啜泣道:“姑姑……阿槐的孩子,是不是……”

“不準亂說。”丹嬪不比素盈從容,而且她從來也不會說幾句寬慰人的話,這時候想說也說不出,隻得恨恨地跺腳:“真是急死人了!我說了要周太醫過來,他們偏偏說找不到人。這個方太醫到底能不能行?”

她兩人正著急,裏麵走出一位太醫,一見丹嬪忙躬身施禮。

丹嬪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問:“方太醫,淳媛娘娘如何?”

方太醫不敢抬頭,顫巍巍道:“回稟娘娘……淳媛娘娘她……她……她……”

丹嬪見他吞吞吐吐,哪裏有心思跟他耗著,一把將他推到一邊,拉著素盈跨入宮內。她們前腳剛進門,便聽到宮人一起痛哭出聲。丹嬪怔怔地頓在原地,素盈也呆了——與失聲的宮人們形同天壤,淳媛靜靜地躺在床上,無聲無息。在一片哭聲之中,她的寧靜讓素盈遍體生涼。

“阿槐……”素盈胸中發出艱難的一聲喚,向前邁了一步,卻打個趔趄跌坐在地。眼淚模糊了視線,眼前金碧輝煌的琉屏宮化成一片燦爛冰冷的昏黃。她的手觸到地上一片濕冷的液體,攤開掌心,才發現那是素槐的鮮血,紅得讓人心悸。

素盈在那個瞬間又想起了小時候的某一天:午後的素府格外安靜,素盈不願睡午覺,偷偷溜到後院的楓樹林玩耍。誰知素槐已經在那裏。她小小的身子站在一株楓樹下,仰頭望著天。聽到素盈的腳步,她靦腆地向素盈笑笑,伸出小手指向樹巔,帶著一絲欣喜和羞怯,柔柔地說:“姐姐,看!”——梢頭是一片半紅的楓葉。她發現了秋天的第一片紅葉,無限歡欣地把這個秘密和素盈分享……

再也不會有人用那樣溫暖的聲音說“姐姐,看”……再也不會有了。

隻為妹妹做過的這一件事,素盈狠狠地抽泣起來,仿佛琉屏宮中所有的冷氣都吸入胸腔,刺得她五髒六腑都劇痛無比。

“你們都出去!”丹嬪的聲音冷冰冰的,帶著她一貫的霸道。

宮人不敢違逆她,紛紛從素盈身邊退了出去。

素盈呆呆看著丹嬪走到淳媛的床邊,看著她摸了摸淳媛的臉,扶起淳媛的頭,把她腦下的軟枕抽了出來。

“姑姑?!”素盈看得不明白,撐起身走到她身邊,“姑姑……你……”

丹嬪不理素盈,伸手在枕頭上輕輕摩挲,嘴角慢慢掛上一絲寒冷殘酷的笑。“你來摸摸看——”她把枕頭遞給素盈,“這一片,還濕著呢。”她的聲音又低緩又陰森,素盈聽了害怕。

“姑姑什麽意思?”

丹嬪疲憊地閉上眼睛,用乏力的聲音說:“即便是孩子保不住了,阿槐的命也不該這麽容易就沒了——何況這也太快。不到一個時辰,大小兩個都沒了……這怎麽可能?”她倏然睜開眼,“我看他們……就是用這個悶死你妹妹的。”

素盈手中的軟枕“撲”的落在地上。

“是誰?!是誰要這麽做?”她渾身顫抖,不知自己是怒還是怕。

“誰知道呢。”丹嬪定定地看著淳媛的臉,“也許是某個妃嬪,也許是許多個妃嬪聯手……”

“姑姑!”素盈跪在丹嬪麵前,無聲地用淚眼凝視著她。

丹嬪卻無奈地搖搖頭,軟軟地拉起素盈的手:“阿盈,我做不到……不是我不想為阿槐報仇,隻是我無能為力。這宮裏死去的孩子還少嗎?可又有幾次能抓住凶手?我若是有那樣的本事——八皇子又怎麽會……怎麽會稀裏糊塗地墜樓而死?我隻能告訴你,阿槐這事與我沒有關係。除此之外,我再也不能告訴你更多。”

素盈一邊聽一邊用力搖頭,“不,阿槐不該這樣……她什麽也沒做錯……”

“是不該這樣。”丹嬪的口氣一變,陰沉沉地說:“我不會,決不會這樣罷休。隻是,縱然我們說她是被悶死的,恐怕也找不到什麽憑證。即使揪出幾個人治罪,想必也是對方白給我們,送給淳媛陪葬的。”

素盈不住地搖著頭,猛然站起身,向琉屏宮外跑去。

眼淚流在被風吹幹的皮膚上,更加疼。

“素盈,你看,即使是丹嬪,也有無能為力的時候。可是,我能讓你無人可及!”那白色的女子從天而降,蒼白刺眼的長袖在她身邊飄飛,像是要把她重重裹住。

素盈停下腳步,深深地看著她,問:“你要我怎樣?”

白色的女人眼睛一亮,滿含笑意:“十年忍耐,十年寂苦。”

素盈沉默了。過了片刻,她才搖頭說:“我……不要。”

“小姐……小姐!”不遠處有個聲音忽高忽低地傳來,素盈心思一凜,回過神來,身邊那白色的女人已經不見。

“六小姐!”映榮正與幾個宦官夾纏不休,遙遙看到素盈,忙向她求助。

素盈快步走上前,見那些宦官是司庫服色,不明白他們為何捧著安濟殿中的彩幡、繡褥等物。

“各位公公,這是做什麽?”她高聲道:“丹嬪娘娘正等著小女拿這些東西過去……”

“小姐是在宮裏呆過的人,怎麽糊塗了?”為首的宦官向素盈笑笑,“安濟殿的法事做完了,東西自然該歸回庫府。與丹嬪娘娘何幹?”

素盈心知規矩雖然沒錯,但也不全然如此,“公公這話欠妥。這些東西是各宮娘娘送與淳媛娘娘的,若要歸置,也該由琉屏宮保管。”

那宦官不懷好意地瞥了素盈一眼,冷冷道:“可琉屏宮一時無主,萬一出了差錯,該如何是好?”

素盈被他的話刺痛,忙緊緊咬住下唇,手在袖中已攥成了拳。

映榮忽然一拉素盈的衣袖,向她使個眼色。

素盈回頭一看,整個人便呆了一刹——東宮睿洵正帶著兩個隨侍向她走過來。

素盈與一眾宮人忙跪下叩拜。

睿洵走到她身邊,深深地看了一眼,問:“出了什麽事?”

映榮聽出東宮的口氣和緩,又是向素盈問話,分明有些偏袒的意思,忙把事情來龍去脈說了一遍。她伶牙俐齒,說得又快又清晰,不容司庫宦官們插嘴。東宮聽罷,向司庫宦官們道:“把東西給她。”

宦官為難道:“殿下也知道,這位小姐並非琉屏宮的人……小的們便是就地將東西毀了,不過各挨一頓重板。若是將宮中物事交與外人,卻是要逐出宮門的。”他看了東宮一眼,鼓足勇氣道:“恕小的直言:按宮規,庫府的事情自有內官管理,即使是殿下,若無重大事由,也不該過問的。”

“公公的意思是,寧可將東西毀了,也不願交給小女了?既然這樣,小女也不敢連累公公。”素盈冷眼看著他,淡淡地側身向睿洵欠身道:“殿下的佩刀可否借奴婢一用?奴婢今日哪怕是死,也要明白一事。”

“阿盈,何苦這樣衝動?”東宮蹙眉道:“你到底在找什麽?你以為那些東西,跟淳媛……有關係?”

素盈堅定地看著睿洵,深深一拜,“求殿下成全。”

睿洵別過身,“你現在的身份,毀損禦製物品是什麽罪,你可知道?”

素盈又向他一拜,“求殿下,成全阿盈!”

睿洵的手抖了一下,終於摘下佩刀,緩緩道:“你起來。”

他緊緊握著刀鞘,把刀遞到素盈麵前。素盈去接時,他卻不放手。

“阿盈,我要提醒你——如果你真的看到什麽,即使是我,也無力保你走出這個宮廷……”

素盈一咬牙,伸手去抽刀。可睿洵比她身手更快,一瞬間已抽刀出鞘,手起刀落,一道寒光直劈宦官雙手捧的那一疊繡褥。宦官嚇得跌倒,絲絮棉絮飛飛揚揚蕩了起來。

他收刀歸鞘時,默默地看了素盈一眼。素盈望著他,口唇微翕,來不及說什麽就聽映榮“咦”一聲,像是有所發現。

映榮眼尖,彎腰從一張繡褥中抽出一塊黃紙——那是一個寫著淳媛生辰八字的小紙人。映榮一驚,把紙人捧到睿洵麵前:“殿下,有人在宮中行巫祝之事!”

睿洵見繡褥中真的找出異物,臉色一沉,道:“再找!”

素盈跪在地上,把繡褥一張一張抖開,在那些殘絮中摸索,手指剛觸到一些不知名的東西,便聽有人厲聲道:“住手!”

素盈聞聲輕輕一顫——是皇後帶著榮安公主和東宮妃來了。

皇後掃了東宮一眼,大聲喝問:“宮廷禁地,被你們當成了什麽地方?!”

睿洵忙把那紙人送到母後麵前,低聲說了幾句。皇後眉頭緊蹙,又道:“就算如此,也不該弄成這樣——成何體統!”她向身後做個手勢,“去把那些東西收起來——後宮的事情,自有中宮皇後來處理。你是東宮,也該有幾分儲君的樣子!”

素盈見丹茜宮的宮人來奪繡褥,隻得袖手站在一旁,任由她們將所有東西都收了去。

皇後冷冷地盯著素盈,不疾不徐地說:“素六小姐,我一直當你是個聰明人,沒想到你也犯這樣的糊塗——你該明白自己的身份,怎麽敢在宮中放肆?你該知道,對輕慢之人,我一向不會輕饒。”

“母後……”睿洵正要說什麽,皇後一抬手製止了他,又說:“好啦,我知道,為她在宮內動了刀的人,自然會為她求情。素盈,你妹妹的事情,我自然會給你家交待。既然淳媛仙去了,你還留在這裏做什麽?”

素盈靜靜地向她叩頭,“奴婢這就收拾東西出宮。”

皇後不再看她一眼,反而冷冷地瞪著東宮道:“你跟我來。”

睿洵無語地隨皇後一行人離去,庫府的宦官們也提心吊膽地走了,素盈仍伏在地上,好一會兒,她才攤開手——手中是她從繡褥中摸出的一片黑色絲絮。



一年天下 正文 二二章 羅網
章節字數:4178 更新時間:07-10-26 01:50
“她們也真動了腦筋……”

丹嬪從黑色的絲絮上撕下一縷,湊近蠟燭。那絲絮立刻在跳躍的燭火上發出“嗞嗞”聲,化為一團黑煙。丹嬪哆嗦一下,受驚似的將手立刻縮回,吸了一口冷氣:“竟動這麽大心思去害人!”

素盈在一邊看著,心不住下沉,又聽丹嬪這樣說,更加有不祥的預感。“姑姑,”她低聲問:“這是什麽東西?”的19

丹嬪咬了咬嘴唇,飛快地掃了素盈一眼,說:“不要問。單是想知道這是什麽東西的念頭,就該遭天遣。我要是告訴你,一樣要虧陰德。隻盼知道這東西的人都不要說,世上再沒人惦記它才好。”

素盈見她嘴緊,也無心打聽,何況她真正惦記的也不是它叫什麽名字。“姑姑,是不是這東西害阿槐小產?”她問的時候,聲音忍不住顫抖起來。

丹嬪搖搖頭:“用上這東西的人,害人的心思是夠狠,可這也不夠把阿槐害成那樣……隻怕其中還有其他隱情。”的6a

素盈驚道:“還有其他?”她一向知道宮廷裏的變故防不勝防,卻也沒想到:那些笑臉盈盈饋贈各色器用的女人們竟然包藏這許多禍心。

“單是一疊繡茵,就找出一張咒符,還有這個。隻怕你看不到的東西還多得很呢。”丹嬪失去了貫常的飛揚的語調,仿佛忽然泄了氣,緩緩地搖頭道:“你永遠算不明白有多少人眼紅阿槐的肚子。”她的口氣充滿失望,素盈暗自覺得她這一次對素槐的孩子過分關心,看她的時候眼光裏夾雜上些許疑惑。

丹媛察覺素盈的心思,悠悠地說:“原本,我想等阿槐的孩子生下來之後,求聖上讓我收養。”她歎了口氣,“可惜……”

素盈的身子抖了抖,覺得宮中驟然冷了下來。丹嬪所生的八皇子蹣跚學步時,宮女們一刻沒有看緊,他不知怎麽爬上樓梯又跌落,一命嗚呼。以丹嬪與皇帝的關係來看,她想要再生一個皇子很難。而阿槐在宮中立腳還不夠牢固,本身受那麽多非議,養這個孩子又要擔許多風險……由丹媛來養她的孩子,這個打算原是不錯,對她們都好。可素盈知道這位姑姑對自己的侄女無微不至也是別有用心,終究覺得不舒坦。的71

她的十指緊緊交扣在一起,盡量放緩聲音說:“今天皇後擱下話,趕侄女走,侄女這就要回家了……姑姑,您要多保重。”

丹嬪抬起眼睛看了看站在身邊的素盈,苦苦一笑道:“你還想走嗎?他今天大發雷霆了,所有進出琉屏宮的人,一個都不準少,全都要送到宮正司問話。”

素盈大吃一驚,連道幾聲“姑姑”,其他話卻沒說出來。

“放心。宮正司那邊的人不會為難你。”丹嬪平靜地說,“那邊的人,多少還會給我一個麵子。再說了,那些繡褥、錦墊什麽的,都是列在冊子上的,是誰送的都有數,也不幹你的事。”

素盈剛鬆了口氣,見映榮苦著臉走進來,一看就不像有好事。映榮也不避諱素盈,向丹嬪道:“娘娘,柔媛娘娘在外麵求見呢。奴婢跟她說您今日心情不好想清靜清靜,可她怎麽也不走,在外麵說著說著就哭起來。”

丹嬪蹙眉道:“她也不看看今天是什麽日子!不為她妹妹哭兩聲,倒跑到我這裏哭!”她氣哼哼嘀咕兩聲,揮手道:“讓她進來吧。天注定我今天要難受。”

映榮見她點頭,二話不說就去領柔媛。

素盈心裏一直隱約覺得有件事情放不下,這時候靈光一閃,“啊”一聲道:“姑姑,說起列冊子的事,侄女忽然想起來:安濟殿的管事為了討好阿槐,曾經送過一份副本給阿槐看,我當時也看了……包含那東西的墊子很不起眼,是個紫色挑銀絲的——冊子裏並沒有這一樣。”

丹嬪神情一聳,微微張著嘴瞪著素盈。

素盈鼓起勇氣又道:“我在安濟殿的時候,看到一個宮女,是丹茜宮的阿璞!我第一次進宮,就是她領我到丹茜宮門口的。”

丹嬪輕輕搖頭:“丹茜宮的人去看熱鬧,也不稀奇。”

“可她那天穿的不是丹茜宮的服色。”素盈把聲音壓得更低,“她換了最末一等小宮女的衣服。”

“你沒有看錯?”丹嬪目光一閃,還想說什麽,可就這三兩句話的功夫,柔媛抽抽答答地一邊揩眼淚一邊走了進來。丹嬪便收住話,什麽也不說了。

柔媛見素盈也在,猶猶豫豫地隨便拉扯幾句,好一會兒都沒說出來意。丹嬪見狀將桌子一拍,大聲嗬斥:“你哭上半天,就為到我麵前說這些?有話便說,給彼此省省心思。”

映榮看苗頭不對,立刻悄悄退了出去。素盈料想二姐不願當著她的麵說話,也趁勢告辭,卻被丹嬪攔住。

“現在這裏都是自家人了,還有什麽好支吾的?”丹嬪冷眼看著柔媛,“說罷!我就知道你用不著我的時候,不會來我這裏。”

柔媛聽了,渾身不住顫抖,眼圈一紅,重重地跪到丹嬪腳下,邊哭邊說:“姑姑救我!侄女的性命就在姑姑一念之間了。”

丹嬪吃了一驚,連忙問:“這是怎麽了?你又怎麽會有性命之憂?”

柔媛不敢說,隻是一個勁抽泣,直哭得氣促。丹嬪由她哭了一陣,終於不耐煩起來:“不見你,你站在門口哭;見了你,你到我麵前哭。就知道哭啊哭的!你今天到底是要找我說話,還是要哭死給我看?”

素盈在一旁又是開解又是擦淚,勸了半天才把柔媛的眼淚勸住。

“姑姑……”柔媛聲音喑啞,吞吞吐吐地說:“宮正司那邊,開始查驗安濟殿的東西和禮單……”

她一說,丹嬪就明白幾分,臉色不由微微變了:“你這傻瓜,該不會送了什麽忌諱的東西吧?”

柔媛用手帕將臉捂住,又哭道:“那個夾帶紙人的繡褥,在禮單上寫著是、是、是我送的……”

丹嬪謔的站了起來,眼睛仍直直瞪著柔媛,恨不得將她吞了似的。“素淳!你夠狠心!好啊……你連自己的妹妹都不要,還來求我這個姑姑做什麽?”

“姑姑,姑姑!”柔媛拉著丹嬪的衣襟聲淚俱下,“侄女是一時嫉恨阿槐,一念之差做了糊塗事……我隻是泄憤而已,沒想過真去害她……姑姑,你救救我!”

丹嬪慢慢地坐下,無可奈何地搖頭:“你知道宮中祝詛是什麽罪?你以為姑姑能救得了你嗎?……你忘了?我雖然能多使喚幾個人,但我並不是這個後宮的主人——皇後才是。你把這樣的大事向我坦白,要我幫你,那我也跟你說句實話:我幫不了你。我若是為你做些什麽,隻怕連自己也要陷進去。”

她的神情充滿惋惜,像是已經預見到柔媛的未來。

柔媛從這裏沒有看到希望,眼中的悲戚就變成了絕望,絕望又變成了冰冷。她一言不發地站起來,再不多看丹嬪一眼,踉踉蹌蹌地往外走。

丹嬪也不留她,默默聽著她的腳步聲消失,又沉默了片刻,才用非常輕微的聲音說:“這不是頭腦發熱做傻事的地方……”

素盈黯然道:“侄女也不信柔媛真心要把阿槐害死。姑姑難道真的一點辦法也沒有?”

丹嬪看了素盈一眼,歎道:“辦法不是沒有——要救她,就要用另一個人來為她頂罪。我就是不願意做這些事情,才走了另一條路在後宮裏攀升。”

不消一日,琉屏宮內的宮人已全被宮正司問過話。有四個宮女因在淳媛小產時守在一邊,被宮正問過話後就沒再露麵。不僅琉屏宮,整個後宮之內上至貞妃的凝華宮、文妃的凝芳宮,下至選女們所在的晏雲宮,幾乎時時可見小宦官來來回回叫人去問話。一時間後宮中人心惶惶,連皇後也坐不住了,對幾個找她的選女說:“出了事情固然可恨,但這樣翻天覆地也太過了。”

其中一個選女迎合她的意思,接口道:“是呀!龍胎豈是人人都能養的?隻有娘娘這樣福澤深厚的人,才養得住。要說就說淳媛福氣淺,沒有那個命,把自己的性命也搭了進去——天下坐不住胎的多了去了,她偏巧在宮裏而已。弄得好像是誰成心害她似的。”

皇後掃了她一眼,一邊把玩手裏的玉佩,一邊說:“是不是有人作怪,大家心裏清楚。那紙人就在宮正司收著呢!誰敢說後宮裏沒人安壞心?”

另一個選女忙順著她的話,緊跟著說:“是啊!既然罪證都有了,是誰幹的很清楚,幹嘛還要興師動眾,攪得大家都不得安寧?”

皇後不緊不慢地摩挲她的玉佩,輕輕一笑道:“你們又沒有做虧心事,怕什麽?”

——這些話原封不動地從丹茜宮傳到丹嬪的流泉宮,又經丹嬪的口傳到了素盈耳朵裏。

“你說見過丹茜宮的阿璞,我特意讓人去打聽了丹茜宮的動靜:阿璞早因為犯了事,從丹茜宮調到內織染那邊去了。像你看見的那樣,她現在就是一個末等的宮女。”丹嬪說,“如此一來,她當時在安濟殿出現也無可厚非。再說,丹茜宮並沒什麽異樣的氣氛——這種事情我知道,要真跟丹茜宮有牽連,皇後再有本事,也沒法禁得密不透風。”

聽她這樣講,素盈雖覺得耿耿於懷,可也無話可說,否則就是無理取鬧了。

丹嬪見她神不守舍,問:“宮正找你問話了?”

素盈點點頭。“今天一早問過了。宮正、司正、典正都在,對侄女還算客氣。”她此時已不為自己擔心,卻又擔心起柔媛來:“姑姑,我聽那些在宮正司等問話的小宮女們說,柔媛自前天晚上離了這裏,就被軟禁在宮中,任何人都不準去探望……”

丹嬪有些傷感地輕歎道:“去的是咱們阿槐,造孽的又偏偏是咱們家的她!讓人怎麽為她求情呢?”

“二姐她會怎樣?”素盈忐忑不安地望著丹嬪。她心裏其實清楚,隻是想聽丹嬪親口告訴她。

丹嬪手中捧著一隻白玉茶盞,端起又放下,放下又端起,稍稍地喝了一點,雙眼失神地看著盞中茶葉,柔聲說:“阿盈,其實宮正司的人已經來我這裏通過消息……你大概很快就能回家去。至於柔媛,一時半會兒也不會怎麽樣。你爹問起來,你如實說就好,他自然明白。”

素盈聽得真切,不禁心中酸楚,落下兩滴淚來。“當真沒人能救救柔媛?”

“救?”丹嬪橫了她一眼,冷笑道:“你幾時在這裏見過大慈大悲的菩薩顯靈?阿盈,這裏是修羅場——沒人是為救人來的。”

事情果真如丹嬪所說,素盈隻等了兩天便等到命她出宮的口諭。

她別了丹嬪,去同麗媛柔媛辭別。麗媛的蕊珠宮氣氛十分緊張,素盈不知大姐麗媛為什麽憂心忡忡,隻當她為柔媛的事情難受,還說了幾句寬慰的話。可麗媛由始至終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素盈便告退,又往柔媛的蕊琦宮去。

柔媛的軟禁至今未解,蕊琦宮依舊門禁森嚴不容靠近。素盈隻得央求把門宦官捎話進去,然而半晌不見柔媛送個回話出來。素盈出入有時辰卡著,不敢逗留太久,無奈隻好怏怏離去。





一年天下 正文 二三章 素二公子
章節字數:5986 更新時間:07-10-26 01:51
素槐出事不過三日,況且宮中連日來氣氛緊張,人人自顧不暇,因此並沒有誰特別想起來給素府捎個信。丹嬪、素盈二人怕紙上說不清楚,徒增家人恐慌,索性也沒有向家中報信。

直至素盈的牛車行至素府門口,府裏才知道她自宮中歸家。素府的人都見過世麵,知道六小姐驟然回還一定事出有因,一時間上下都有些緊張。十來個下人婢女將素盈送入後堂內室,見她神色淒涼,便知道沒有好事,個個都不敢出大氣。

素老爺快步走進室內,眉頭深鎖,把心中不祥的預感都放在臉上。素盈一見父親就跪下哭泣,素老爺看這光景,登時像遭了雷轟電亟,麵如土灰。

“淳媛娘娘她……”他勉強問出一句。

素盈無聲地搖搖頭,淚珠不住滾落。

素老爺的胸膛一起一伏,顫抖片刻失聲喝問:“怎麽?連阿槐也沒了?!這是什麽時候的事?!”

“前天……”素盈不願向父親細說其中的黑暗卑鄙,而素老爺抑製不住震驚和悲愴,不等素盈多說便用那洪鍾般的聲音大哭起來。素盈聽窗外腳步雜亂,明知是各處派來探聽消息的下人往主人那裏散布這驚人的大事,她也顧不上那麽多,扶住父親坐在椅子上,一邊為他捶後背揉胸口,一邊陪著他掉眼淚。

不消片刻,素府裏裏外外都鬧騰起來。遠遠的有個婦人一路嚎啕大哭,向素盈的所在靠近。素盈不用猜也知道那是素槐的生母十二姨娘。

果然,十二姨娘很快就被人攙進屋中,哭得驚天動地。素老爺見她肝腸寸斷的樣子,心中更加難受,叫一聲“棠君”,也不避外人就將她攬在懷裏抱頭痛哭。

其餘眾位姨娘在一旁紛紛用言語開解,十二姨娘隻是偎在素老爺懷中一味大哭,並不說一個字。哭到傷心處,她一口氣接不上,昏厥過去,嚇得素老爺與眾位姨娘又是掐人中又是潑涼水,半晌才將她救醒。

素盈心中本來就難受,見十二姨娘痛不欲生的樣子就更加傷心,當即跪在她腳邊啜泣道:“姨娘怪阿盈吧!是我沒用,沒照顧好妹妹。”

十二姨娘淚流滿麵,邊搖頭邊道:“其實我早知道——我早知道這是禍不是福……阿槐走的時候有你在,也算她的福氣。”她用力擦眼淚,可總也擦不幹淨,索性不再擦了,急急地問素盈:“你妹妹,她去得苦不苦?”

素盈不敢對她說真相,輕輕地搖頭說:“阿槐最後……神色很安寧……”

“那就好……”十二姨娘捂著心口叫了一聲:“我的女兒!”便再度昏厥過去。眾位姨娘又是驚叫著手忙腳亂地救她。

素老爺拭去眼淚,向素盈說:“阿盈啊,這幾天你肯定受了不少苦。回去歇著吧——等你姨娘緩過來,我還有話問你。”

素盈垂淚點頭,見眾位姨娘都顧不上理她,就不向她們見禮告退,徑直返回自己的小院。

軒芽早在小院門口等她。這孩子雖然隻有十二歲,卻機靈得很,見素盈一路流著淚,神情淒愴,她一句話也不問,隻是攙著素盈進屋,為她端來一盆熱水,替她抹過臉,便將素盈扶上床。

“小姐累了吧?先休息一會兒,用晚飯時奴婢喚您起來。”小丫頭說著,為素盈放下一半床幃。

素盈心亂如麻,仿佛所有的力氣都隨眼淚流走了,身子一沾床便昏昏沉沉地睡去。

這一覺她一直睡到點燈時分,清醒時不知自己身在何處,茫茫然看了看周圍,才想起這是自己家中。

軒芽就守在她床邊,聽到動靜立刻問素盈餓不餓,見素盈點頭,她迅速端了一碗肉粥回來。

“芽兒,外麵怎麽樣了?”素盈有氣無力地吃了兩口,心中還是惦記十二姨娘。

軒芽對她毫無隱瞞,輕聲說:“聽說十二夫人病倒了——她原本身體就弱,也不是那種遇事能扛過去的性子……這一次恐怕傷心傷神,一時半會兒難好,要仔細調養一段日子。”

素盈聽著她說,一口粥含在口中,半天咽不下去,眼淚又撲簌簌落下來。

軒芽忙拿銀盅過來,讓她吐進去,連聲說:“小姐可別哭了!再把你哭壞了,那還了得!”她努力想說點高興事,靈機一動:“小姐,小姐,家裏也有件大事,你還不知道呢——二公子回來了。”

素盈的身子猛然一顫,手一抖,粥灑在床上。軒芽叫了一聲,急忙收拾,手臂卻被素盈抓住。

“他……什麽時候回來的?”

軒芽見素盈問得急促,忍不住驚慌失措,怕自己說了什麽不該說的。素盈雙目晶晶直瞪著她,她隻得囁嚅道:“回來七八天了……三公子在宮中沒跟您提起嗎?”

素盈不知聽到她的話沒有,怔怔地出神。軒芽慌忙抽出手,把髒被子撤換下來,又岔開話題說:“郡王剛才差人來看過小姐,見小姐睡著就沒驚動。駙馬、二公子、三公子也都讓人來看過。”

素盈支吾兩聲,又倒在床上。軒芽見她行為蹊蹺,也不敢問,服侍她簡單洗漱,就由她去睡,自己躡手躡腳地合上門,在房外守著。

素盈一夜輾轉反側,似睡非睡,加上怪夢連連,仿佛見柔媛、淳媛走來探望,兩人心平氣和,溫和誠懇地與她說話。又仿佛見三個哥哥依次來到,或從容安慰,或溫柔無語,或心疼憐惜……又覺得自己掛心十二姨娘,走去她房中,見到一個女子與十二姨娘聊天,一看之下沒認出來,再仔細看,卻是她死去的母親……她又喜又驚,幾次三番睜開眼,屋中卻總是一片漆黑。折騰到天亮,她安穩地睡了一陣,待醒來時,昨晚那些夢一個都記不清楚。

早上素盈剛少少吃過一點東西,素老爺就派人來找。

軒芽忙為素盈打扮整齊,攙著她往素老爺那邊走。

走在路上,素盈腳步輕浮無力,全仗軒芽出力扶著,走不出幾步就覺得心口突突直跳。

“小姐!”軒芽忽然輕聲說:“二公子走過來了!”

素盈精神一震,果然見一個便裝青年立在不遠處,身後跟著一個俊俏的丫鬟。她深深吸了口氣,向他遙遙地施了一禮。

素震也遠遠地點了點頭,算是還禮,卻並不靠近,向那丫鬟低聲說了一句什麽,那丫鬟便走向素盈,笑吟吟對軒芽說:“我來替妹妹一會兒。”說著伸手攙住素盈的手臂。

素盈隻覺得她身上一陣不濃不淡的香氣撲鼻而來,也不同她推搪,又向素震欠了欠身,慢慢地走開。

軒芽並不認識這個貿然走上前的丫鬟,不敢多話,好奇地回頭看了一眼,才追上素盈。

素盈與那丫鬟也無話可說,一路默默地走到素老爺書房,道聲:“有勞姐姐。”

“奴婢不敢當!”那丫鬟笑嘻嘻道:“奴婢在將軍身邊,從沒拿過比茶碗更重的東西,就怕沒能伺候好小姐。”

素盈本來就不是個多話的人,雖不嫌別人口齒伶俐,偏偏這丫頭一開口就惹她討厭——她自己也說不上是什麽緣故,隻覺得與她沒緣分。在父親的書房門口不好表現出來,她就淡淡一笑,不再多看那美婢一眼。

素老爺昨晚也沒有睡好,目光有些混濁,雖然強打起精神,也像是老了幾歲。見素盈進來,他做個手勢打發走所有人,沉默了一會兒才啞著嗓子說:“你說吧,淳媛的事情,還有什麽沒有告訴我的?”

素盈穩了穩心神,這才把宮中的種種一五一十向父親說了。她說到有人在繡褥中藏紙人詛咒淳媛時,素老爺一隻巨掌用力拍在桌子上,震得案頭清供搖搖欲墜。

“我不會善罷甘休!”他紅著眼睛,氣咻咻地說:“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妖孽!我要讓她們給我的女兒償命!”見素盈不敢吭聲,他又道:“繼續說呀!”

素盈百般不情願,猶猶豫豫地向父親靠近一步,低低地說:“爹,那紙人,是二姐放的。”

素老爺的嘴角抽動,重重地向後靠在椅背上。

素盈又說:“如今二姐被軟禁在蕊琦宮,前途未卜……爹爹,我們該如何搭救姐姐?”

素老爺久久無語,最後又氣又痛地大聲歎道:“真是冤孽!冤孽!”他用手不住在額頭上揉,將那些愁紋越揉越重。“你姑姑,她怎麽說?”

“姑姑說她幫不了。”

素老爺的手停了下來,坐在那裏一動不動。

就在素盈琢磨他的心思時,他忽然說:“阿盈,你向你義父賠個不是吧!”

素盈咬緊牙,一言不發。

“爹知道,自從與白家的婚事不成,你心裏就遷怒你義父,再也不跟相府來往。可現在,除了他,誰還能幫你姐姐說句有份量的話?”

不論他說什麽,素盈隻是不聲不響,也無所表示。

“漫不說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不忍心就這樣不管你二姐……就是為我們家想想,也不能不管她——淳媛已經死了,不能再死一個柔媛。”

“爹爹真以為宰相大人會在乎女兒認不認他?”素盈看著地麵,冷淡地說:“女兒對他毫無好處,他又怎麽會為沒好處的人插手後宮的事,讓皇後不快?爹爹還是想想其他辦法。”

素老爺對拜托宰相也不是很有把握,聽素盈這樣一說就更加猶豫。素盈要說的話已經說完,趁機告退。

素老爺又道:“對了,阿盈——你二哥回來了。”

聽他突然提起這個,素盈有點不自在,把頭微微低下。

“既然他回來了……你裙腳上怎麽沒係鈴?我已叫人把銀鈴給你送過去,你這就回去係上吧。”素老爺說罷,托著額頭陷入沉思,不再理素盈。

素盈鼻尖一酸,滿腹委屈:“難道爹爹還是以為……”

她話才說一半,素老爺就很不耐煩地揮揮手,似乎一點都不想聽她說出後麵的話。

素盈賭氣瞪了他一眼,連禮也不施,恨恨地轉身跑走。

還沒進房門,素盈就聽見一個中年婦人在跟軒芽說話——她一聽這聲音就頭疼:這是從前伺候她母親的軒枝。自從素盈的母親死後,原先她身邊的人被分到別處,軒枝被分去管庫房。等素盈年長一點,她就時不時跑來向素盈抱怨自己的活兒有多辛苦、擔子有多重。素盈知道軒枝想到自己身邊,但她在家中做人一向小心翼翼,實在不喜歡軒枝那麽多嘴的人跟在一旁,於是一直無所表示。

今天聽見軒枝的聲音,素盈就在門外頓了頓腳,沒立刻進去。她正想著該怎麽把軒枝打發走,卻聽軒芽在裏麵說:“我看二公子好奇怪!小姐向他行禮時愛理不理的,等小姐走了,他又一直看著——我都瞅在眼裏了……心裏別提多納悶。”

素盈心裏騰起一股怒氣,怪這小丫頭在她背後說三道四。她一氣,身子反而更僵直不動,木然站在門外聽軒芽繼續說:“還有二公子身邊那個婢子,真是妖精!她不過扶了我們小姐一把,小姐跟她點個頭,是小姐有教養。她倒登鼻子上臉,擺起譜了!”

軒枝的本性熱衷於四處打聽風言風語,也算素府當中消息最靈通的,軒芽這頭剛說罷,她那頭立刻接了上去:“仗著二公子寵她!聽說那馨娘雖出身小戶,但也是清白人家,況且又識幾個字,自跟在二公子身邊,公子待她就比其他下人要好幾分。我聽公子自薊城帶回來的人說:她原本脾氣也不差,就是這一年來被公子給慣壞了。”

素盈聽到這裏,心裏不痛快,更不能走進屋內了。

軒芽哼了一聲:“難不成她還想攀上高枝變鳳凰呀?也不看看我們是什麽人家。”

“我們府裏的厲害,她還沒見識到呢!再說了,說難聽一點,那二公子在家裏又算什麽?”軒枝輕蔑地說,“上麵有駙馬,下麵有三公子——都比他有出息。不然當初郡王怎麽就把他打發到薊城?還不是嫌他在家裏礙眼!”

不等軒芽發問,軒枝就倚老賣老,用老資格的口吻,神神秘秘地說:“你年紀小,來了沒多久,很多事情不知道。我跟你說的,你可仔細記著,免得以後犯了小姐的忌諱。”

軒芽忙搖著軒枝的手央求道:“枝姐快說說!”

素盈心裏越來越惱這個小丫頭,嫌她小小年紀就學著蜚短流長。可她從沒聽別人在她麵前對二哥評頭論足,這時候心中發狠,想:下人們搬弄口舌是難免的,若是隻說些陳年往事就罷了,若是敢辱及二哥,一定不輕饒她們!

“你看這是什麽?見過沒有?”

素盈聽到軒枝“哢啪”打開一隻盒子,很快屋裏就傳出“叮呤呤”一陣鈴響。

“這是什麽?”軒芽沒見過,口氣中是十二分好奇。

軒枝嘿嘿一笑,說:“這是給六小姐裙腳上係的!係上這些鈴鐺,別人遠遠就知道她走過來了。”

“幹嘛給我們小姐係這個?”軒芽沒好氣地說:“……總覺得不是好東西。”

軒枝故意賣關子,又道:“因為二公子回來了嘛!”她停了一會兒,大概是喝了口水,又繼續說:“老爺想這主意,就是讓二公子離小姐遠點兒——你說,小姐又不是二公子的親妹妹,他對小姐也太好了。”

“那有什麽不對?”

“要是三公子,對小姐再好,老爺也沒話說。這二公子原本就不是我們家的人——他是二夫人從自己娘家親戚那邊領養的,比三公子才大二十八天……二夫人自己不會生,纏著郡王答應她養了這麽一個兒子。”軒枝連連歎氣:“可公子長到兩歲半,二夫人就過世了。你說把這孩子打發回去吧,也不合適。再說他看起來挺聰明,也討人喜歡,郡王就讓四夫人一直養著。哪裏想到六小姐一出世,這兩個孩子就不對勁——要說二公子真是實實在在疼小姐,有什麽好吃的、好玩的都惦記著小姐。但他跟小姐大概八字相克,別人給小姐什麽東西都沒事,他送個糖,就差點把小姐噎死;拿個果子給小姐吃,又讓小姐連著三天上吐下瀉;逮隻麻雀給小姐玩,差點把小姐的眼睛啄瞎……你看見小姐右邊眉梢上那個缺沒?那是二公子小時候送小姐彈弓玩,不知怎麽沒弄對,彈子彈了一下,直直打在小姐眉毛上,當時就血流披麵,差點破了相!那時候小姐的娘——九夫人——正得寵,哪兒容他這樣禍害小姐?就慫恿郡王把二公子養在外麵,不許他回來。”

軒枝又停下喝了口水,繼續說:“等到九夫人去了之後,四夫人惦記二公子,提了好幾年,郡王才讓他回來住。可他的性子已經在外麵養壞了,郡王讓他回來,他偏不回來,隻偶爾來看看四夫人。後來竟然一聲不吭,自己去從軍,把郡王氣得直跳腳。好在他有兩下子,這幾年下來竟然也升至襄武將軍——話說回來,要是有他這能耐,一直跟在郡王身邊,豈止是一個六品武將……”

軒芽聽她說得遠了,不耐煩道:“枝姐,你說了半天,我就沒聽出來這位公子什麽地方對我們小姐好!”

軒枝捂著嘴一笑,不懷好意地說:“這可是府裏放不到明處的閑話——我倒是沒看見過,不過聽其他人說,二公子在外麵從軍那幾年,隻惦記府裏兩個人,一個是四夫人,一個就是六小姐。時不時寫幾封家書回來,都是給她們倆。郡王多心,想問問小姐他寫了些什麽,可小姐死也不說,連三公子來問都沒轍。幾次下來,下麵的人就有閑話了。”

軒芽鬆了口氣,“我當是什麽事!就這些,你還賣關子?這有什麽好嚼舌頭的?”

軒枝見她不當一回兒事,臉上下不去,幹脆放開膽子道:“你個缺心眼的丫頭!讓你像四夫人那邊的亭鵑那樣,撞見二公子把六小姐抱在懷裏,被郡王趕出去才好!”

素盈在外麵早已聽得手足冰涼,索性也不進去,轉身飛快地跑出小院。

軒枝的大嗓門卻一直傳到她耳朵裏:“那是三年前,二公子剛升了襄武將軍,回京謝恩,順便回家來……”



一年天下 正文 二四章 漩渦
章節字數:5426 更新時間:07-10-26 01:52
素府北園中有棵桂樹。當年隻為四夫人桂娘一句戲語,素老爺就為她從南國尋來幼樹,發願與她花下賞月。可惜的是它隻開過一次花,稀稀落落的幾朵,像四夫人得到的寵愛,雖然不能說從未有過,但也隻有一度綻放。

那次桂花開放時,是素盈十三歲那年的夏末,素瀾素槐尚未出嫁。盡管隻是寥寥無幾的幾朵桂花,素老爺仍將它們視為珍寶,安排妻妾兒女們賞了一番——素盈那時在父親眼中早已失寵,這樣的場合她仿佛一個陪客似的,看著別人熱鬧。

賞完了花,素老爺讓人把枝頭的桂花小心折下,送給他珍視的兒女們,討個吉利。素盈並未得到。

過了幾天之後,她偶然路過這裏,竟發現較高的枝頭又露出幾朵淡得發白的花朵,那麽柔弱,仿佛隨時會被風帶走,不被任何人知道它們曾經開放過。

素盈不知自己那一刻著了什麽魔,一門心思要在旁人發現那幾朵花之前將它們采摘。四顧無人,她便扔了外褂,興衝衝地爬上樹,平日思前想後的習慣也扔到了九霄雲外。

她幾經努力,終於折到了那枝桂花,然而還未來得及欣喜,就聽到“哢啪”一聲,旋即握著桂枝直直下墜……

素盈逃跑似的跑到了北園,這裏幾乎是全府最僻靜的地方。

看到那棵桂樹,素盈就有點無奈。她走上前撫摸它的枝幹:若是它三年前就像今日這樣結實,大約什麽都不會發生。或者,若是它沒有生出那幾朵晚開的花……也許,她不會那樣衣衫不整地落入他的懷中……

寂寂北園裏忽然傳來纏綿的笛聲。

素盈歎了口氣,走到桂樹旁的長廊下,坐在闌幹上出神。

清幽的笛聲讓她心裏一片微涼——那是緬懷荒夜的樂曲,唯有見過星垂闊野、冷月如雪、銀甲結霜的人,才能吹出這樣的曲調。

這樣的人,整個素府隻有一個。

素盈聽著聽著,心裏就有一處針尖大的地方發酸,跟著吹笛的人一起感慨起來。待一曲終了,她才發覺坐久了,手有些冷,可心裏卻靜了許多。她喜歡這時候的心境,安詳平和。於是她坐在那裏沒有動,靜靜看著雲天在桂樹的枝頭變幻。

“……阿盈。”

有人這樣叫了她一聲,聲音那麽柔軟,像是怕驚動了落在**上的蝴蝶。

素盈卻受了驚,呼地站起,怔怔地不能動彈。

素震仍是那身便裝,青色的外衣沒半點花紋,玉色的腰帶簡單結實,除此之外,他渾身上下一件裝飾也沒有,樸素得不像素氏公子。他身後的馨娘,頭上手上有幾件不錯的首飾,倒比他更像大戶人家的兒女。

素盈這時才認真望了素震一眼:那天匆匆錯過,她隻覺得二哥比上次見麵更威嚴,更穩重,此刻卻懷疑那天隻是錯覺。他的神色較從前更堅毅,可雙眼卻更溫和。

“二哥……”素盈訥訥地喚了一聲,稍稍欠身。

他向她走近一步,素盈忙向後退了一步。

他再走進一步,她為難地看他一眼,又向後一退。

他不容她連連退步,兩步走到她身邊,拉著她並肩坐在回廊低矮的闌幹上。“二哥!”素盈注意到馨娘詫異的神色,急促地低呼一聲:“這不行!爹不準……”

“阿盈,你近來還吹笛子嗎?”素震並不接茬,反將手中的玉笛送到素盈麵前,含笑說:“來,吹那支《送秋聲》吧!我見過的人,沒有一個比你吹得更好。”

素盈局促不安地又看了馨娘一眼:這婢女竭力裝作鎮定無事,可她分明也在奇怪兄妹二人的言談舉止。

“妹妹好久沒吹過。”素盈沒接那支玉笛,淡淡地說,“已經記不清調子了。”

素震看著她的側臉笑了笑,轉身對馨娘道:“去我房裏把曲譜拿來。”

素盈深深看了他一眼,又瞥見馨娘露出那種古怪的神情。素盈仿佛虧心似的把頭低下,直到聽不到馨娘的腳步聲,才歎一聲:“二哥……要讓爹知道,又該不高興了。”

“你總是怕別人不高興,總是想著讓別人高興——你自己何時高興過?”素震將玉笛的吹孔在袖上輕輕一拭,“這玉笛好久沒與舊主重聚,大約也想念你。”

素盈接過來,撫摸著隱隱透出青色的白玉笛,將它送到唇邊。

《送秋聲》是素盈的亡母最擅長吹奏的曲子,這支“送秋”也是她最心愛之物。這兩樣都為素盈繼承,可它們帶給她母親的命運,她無法繼承。

素盈記得母親曾說,她借著“送秋”與《送秋聲》遇到了素盈的父親,也許不是最圓滿的結果,但也無悔無怨。那時有個婢女打趣,說六小姐不用進宮,沒準有朝一日也靠這兩樣覓得一個如意郎君。

那時素盈多大?三歲?太小了,以至於她有時也懷疑回憶中的事情是否真的發生過。可她記得那麽清楚:她記得母親說,“傻瓜!難道不進宮,她就不是素氏的女兒了麽?……素氏的女兒,結果都是一樣的……”

一曲《送秋聲》在低徊的尾音中漸漸飄渺遠去,素盈放下玉笛,拭去眼眶中尚未垂下的一滴淚,默默無語。

素震也沒有說話,靜了片刻才緩緩道:“白家的事,我聽說了……”

素盈一愣,不曾想他忽然提起這一樁。她淡淡地笑著搖了搖頭:退婚時仿佛天崩地裂,如今已如同往事經年。

“你若恨他,不必忍著……”素震說著,定定望向素盈。

素盈仿佛從那目光裏看到殺機,忙搖頭;“我不恨信默。”

“那麽就是愛他?”

素盈臉紅了,不太習慣聽到哥哥如此直率地說出那個字。“哥哥,別再問這個!”素盈收斂容色,道:“如今家裏出了八妹的事,大家都心煩意亂的,你怎麽還有心思說這些?”

“我連淳媛的樣子都記不清,隻怕她也認不出我。”素震笑了笑,望著素盈,望得她心慌。“況且,她的事,結果也不難猜測。”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素震又問:“你很久沒給我寫信。是不是家裏的人又說那些無聊的話?”

素盈輕輕搖頭,低聲說:“我們寫的不過是家常小事,他們有什麽好說?”

“可我聽四夫人來信時說,你的倔脾氣犯了,偏不告訴父親我們寫些什麽……結果把他惹急,拿那些信撒氣,一把火給燒了。四夫人說,你為那灰燼大哭一場,鄭而重之地埋了——是不是真的?”素震問。

素盈把頭低下,不答他。素震伸手握住素盈的手,正欲說什麽,忽然聽一樣東西夾著風飛過來。他連忙把素盈抱在懷裏往一邊躲閃。

那樣東西狠狠打在素震肩膀上,他悶哼了一聲。

“二哥!”素盈掙脫他的雙臂,一眼見到擊中素震的是一柄劍鞘。

劍還提在素老爺手中。他氣得臉色鐵青,大概原本想拔劍傷人,最終隻是用劍鞘小小地教訓。那是素颯的佩劍。素颯站在他身邊,望向素盈時帶著責備,調轉目光看素震時,卻變成了冰冷。

“你這禽獸不如的東西!”素老爺大喝一聲,將劍擲在地上。

“爹!”素盈叫了一聲,立刻被素老爺怒斥:“你馬上回房裏呆著!颯兒,把你妹妹帶走!”

素盈見他蠻不講理,知道同他爭辯是白費口舌,黯然看著素颯沉著臉走過來——三哥也是武官,但與經曆風霜雪雨的素震相比,就好像溫弱的書生一般。他並不多看素震一眼,拍了拍素盈的肩說:“先回去吧。”

仍坐在原處的素震忽地拉住素盈的袖子,慢悠悠說:“何必時時討人歡心,委屈自己?”

素盈並未答話,素颯已推開素震的手腕,沉聲道:“二哥,阿盈不像你這麽傻。”

素颯拉著素盈走了兩步,素盈忍不住回頭,正好看見素老爺一掌摑在素震臉上,素震的臉上立刻紅了一片。

“爹!”素盈想摔開素颯的手折回去,但素颯卻牢牢抓住她不放。

素老爺冷眼看著素震道:“我不管你心裏想什麽!阿盈名分上是你妹妹,這一輩子就隻能是你妹妹!我在名分上是你爹,你這輩子都不能忤逆我——我說過,不準你靠近阿盈十步之內,你怎麽敢坐到她身邊?!”

素震緩緩地站起身,比素老爺還要高半頭。他居高臨下地望著素老爺,一字一句說:“因為我從來沒打算照你的話去做。”

“畜生!”素老爺拾起劍鞘,反手便向素震劈頭蓋臉地打。

“爹!別打了!”素盈見素震並不反抗,不由得大叫起來:“哪有這樣打人的?!”

“老三,還不把你妹妹帶走!”素老爺氣呼呼地瞪著素颯。

素颯勸了素盈兩句,她根本不聽,隻是用含怒的雙眼狠狠望著父親。素颯見勸也沒用,索性將她攔腰抱起,扛在肩上便走。

“哥!你、你放下!”素盈驚叫了兩聲,素颯根本不理會。

素盈眼看父親又打素震,劍鞘尚未落下,就被人擋住——竟然是捧著一疊曲譜的馨娘。她想看接下來會如何,但素颯扛著她轉個彎,她眼前隻餘一道牆壁,再看不見素震。

素老爺心知:就是把素震打上三天三夜,他的牛脾氣也不會收斂。所以他不過想隨便教訓教訓這個養子,打一打他的氣焰,待到有人來勸解,差不多就是收手的時候。

可他定睛一看才發現:擋在素震前麵的竟是個麵生的婢女。素老爺愣了一下,怒喝道:“放肆!”

他氣勢洶洶,把馨娘嚇了一跳。素震沉聲說:“這裏沒你的事——你讓開。”

馨娘鼓起勇氣,睜著一雙大眼睛直視素老爺道:“郡王不能打將軍!將軍這一兩天內還要去相府做客,臉上有傷如何見人?”

素老爺眨了眨眼,著實意外。“你、你去相府做什麽?”

素震並不理他,對馨娘道:“走吧。”竟撇下素老爺若無其事地走了。

這邊,素颯走出老遠,把妹妹放下,靜靜地為她理了理頭發,開口時口氣已柔緩許多:“你知道現在是什麽時候?現在與二哥夾纏不清,絕非明智。”

見他心平氣和,素盈也沒了脾氣,委委屈屈地說:“我沒有……難道我願意惹爹生氣嗎?是爹胡思亂想!我知道家裏人都正為八妹的事情傷心——”

素颯望著她搖頭道:“我說的不是這件事。人死不能複生,再吵也沒意義。別說阿槐死了,即便是聖上,也有駕薨之日。隻有目光短淺的人,才在這件事上糾纏不休。我想的是更長遠的——東宮妃今年七月搬入東宮,算是正式完婚了。今年年底,東宮要選一位太子側妃。”

素盈呆呆地看著哥哥,忽然有些心灰意冷,淡然道:“哥哥為何說這個?”

“宮中隻有東宮妃與側妃是隨東宮的狀況應時而定,不必在七月進行、不必按年紀選定。”素颯雙眼流轉亮晶晶的光彩,滿懷自信地對素盈道:“阿盈,你不能在這時候傳出半點有辱名聲的消息——你要做東宮側妃,絕不能讓人抓住半點話柄!”

“我不去!”素盈一口拒絕,“我絕不再踏入宮廷!”

素颯看著妹妹,嘴角慢慢勾起一絲笑:“真的?你真的是這麽想嗎?”

素盈把臉別到一旁,又道:“再說,哥哥如何認定我就是那唯一一個被選中的側妃?”

“因為,我從到東宮身邊的那天,就為這件事情做準備。”素颯托起妹妹的下頜一笑,道:“我相信,天下再沒有人下到我的功夫。所以,天下再沒有誰的妹妹比我的妹妹更有勝算。”

“你……你說什麽?”素盈的心一沉,沉到了一個很陰冷的地方。

素颯見她的表情難看,柔聲道:“你的生日不好,注定不能隨侍帝王。東宮正妃也難輪到我們家,所以……”

“所以你從十年前做太子侍讀時起,就打算讓我做他的側妃?”素盈看著哥哥,越看越心寒,“所以,你總是在他身邊說我的好話,說我喜歡讀書,有才氣,還願意親手調羹,很賢淑。連我被逐出宮廷的時候,你也在他麵前說我不願連累他,不願讓他為我求情——你是故意的……你是故意這樣說!”

“而你,出現在他麵前時,沒有讓他失望,也沒有讓我失望。”素颯用雙手抓住妹妹的肩膀,溫和地說:“阿盈,你聽我說——東宮並不喜歡東宮妃。他不喜歡素氏刻意調教出來的女人,不喜歡那種精於應對、善用心計、像是名匠精心雕琢出來的工巧女人。你沒受過那種教育,你單純、柔弱,有時勇敢,可以為救他不顧一切,有時膽怯,會說錯話、落眼淚……你做的一切都讓他喜歡!他忘不了你!”

“然後呢?”素盈冷笑著問。

素颯不以為意,繼續說:“你看不出來嗎?所有的跡象都在說:隻要你的名字出現在玉冊上,那麽你就是那唯一一個。阿盈,你該知道:東宮側妃待東宮登基之後,就是日後的貴妃!”

“哥哥你太天真了!”素盈不耐煩地搖頭,“事情怎麽會這樣簡單!我現在就可以預見——東宮側妃將是東宮妃的妹妹或者堂妹,而不是你的。你的妹妹,根本不想參選。”

素颯一把抓住素盈,不準她走開,“傻丫頭!東宮為你做的還少麽?你做奉香被皇後冷落,他為你求情;你被逐出宮,他想要收留你;你跟司庫吵鬧,他為你在後宮動了刀——東宮受宮廷約束,並不能像尋常少年那樣隨心所欲,他為你做的已經讓人印象深刻。他很明白地表示了對你的心意!”

“所以皇後不會允許我去他的身邊。”素盈一邊搖頭一邊說,“哥哥以前對我說過,皇後早認定東宮屬於她的侄女。怎麽到這時候,又把這一層忘了?”

“如果,皇後對這件事情放手不管呢?”素颯笑得高深莫測,伸手在妹妹鼻端一刮,“你隻要乖乖在家裏,不生事、不跟二哥傳出閑言碎語就好——其他的,不用多想。”

“哥哥!”素盈還要抗議,素颯的神情已變得嚴肅,不容她多話。

素盈無奈,悵然歎道:“那時……當我想要嫁人的時候,哥哥說信默不是好人——其實,不管我想嫁給誰,你都能找到一大堆毛病,不願讓我出嫁,對吧?你隻想讓我嫁給東宮。”

素颯一句話也沒有說,抿緊嘴唇,伸手在素盈肩上溫柔地輕拍一下,立刻收回手,轉身走了。



一年天下 正文 二五章 收網
章節字數:5107 更新時間:07-10-26 01:52
宮中對淳媛一事的處斷,經由素瀾傳回家中——柔媛是她的親姐姐,她又身在相府,比素府的人更早知道了結果。的81

據素瀾說,死去的淳媛很有可能被追封為淳嬪。目前尚不確定,是因為朝中有人作梗,以為她以選女之身受封淳媛已是特例,以此封號入葬就是極大的恩典,再加封為嬪實在不合情理。而皇帝看似已拿定主意,一定要追封。

“不過這事情也難說。他拿定主意的事情多了,有多少辦不成的,大家心裏清楚。”素瀾這樣說。

素盈忙狠狠白了妹妹一眼:“別亂說話!讓別人聽去多不好——宰相的兒媳婦不把聖上放在眼裏,別人會怎麽揣度宰相?”

“姐姐,你真夠有決心——自打白家退婚之後,你再沒叫過他一聲‘義父’!”素瀾看著姐姐歎道:“虧我婆婆還經常提起你,想讓你過去走動呢!我跟她說你這脾氣不同別人。”

“等著聽你說二姐的事呢,誰跟你閑扯?”素盈放下臉。“你剛才怎麽跟爹講的?他都不讓別人進去聽……”

素瀾低聲道:“這次一共抓住四個對阿槐做手腳的選女,據說是恨阿槐升得比她們快——我看也不一定。這裏麵的水深著呢!搞不好是皇後借此機會提前處理那些出類拔萃的選女……我這是瞎猜,你隨便聽聽就罷了。”

“別費勁去瞎猜,說二姐!”

“二姐還沒定下來。”素瀾有點傷感,“我聽說她自從軟禁在宮裏,整天神經兮兮地胡思亂想,自己嚇自己……大姐常去看她,可她一次都不見。也不知道她如今怎麽樣了。”說著她忍不住落淚。

素盈忙拿絲絹為她拭淚:“別哭別哭!小心動了胎氣!”

素瀾止住眼淚,勉強笑道:“拖久了是好事!說明聖上還舍不得她。隻要保住命,一切都好辦。”

“哪裏會有那麽嚴重?”素盈微哂道:“應該、應該不至於有性命之虞吧?”

素瀾不作聲,半晌才恨恨道:“我求了宰相好多次,求他幫幫柔媛。好歹他兒媳婦我與柔媛是親姐妹,我現在又懷著他們家的骨肉,給他跪來跪去也怪可憐的吧?他竟根本不把我的話當一回事——我跟雲垂鬧了好幾天,可雲垂對他爹根本無計可施。看他那樣我就恨——真想知道有朝一日他被人踩在腳底下,是什麽臉色!”

“他可是你公公,他垮了對你有什麽好處?又說傻話!”素盈急忙連聲勸解道:“別動氣!我才看著阿槐因為身孕壞了性命,最怕見你挺著肚子還毛毛躁躁、心急火燎,你小心傷身!”

素瀾反來安慰她:“姐姐,淳媛、柔媛的事自然有爹來操心——你隻是個女兒家,早晚要從家裏出去,何苦為她們想那麽多?就是天塌下來了,自然有爹和哥哥們擋著呢!你都十六歲了,過兩個月一過年,又長一歲。這年紀該愁著嫁人才對。前一陣還見爹為你忙活著找婆家,現在他焦頭爛額的,對你的終身大事不聞不問,這不是耽誤你麽?我讓雲垂留心幫你物色——他朋友多,大多與咱家門當戶對,與你年紀也相仿。你安心等著嫁人才是正經。”

素盈自然不把素颯要她參選東宮側妃的話告訴素瀾,隨意應付了兩句。

素瀾見她並不熱心,歎道:“難不成你還惦記著白公子?哦,現在該改口叫‘駙馬’才對!姐姐……說實話:他人是不錯,但還沒好到讓別的公子黯然失色。你也拿正眼看看別人吧!”

軒芽這時候埋頭走進來,低聲道:“小姐,二公子來了,在小院門口呢。”

素盈站起身,一陣鈴聲隨她搖動:“請二公子進來吧。”

素瀾笑道:“我說呢,姐姐怎麽又把這些鈴鐺掛上了……”

素震進屋時,軒芽立刻搬了一張椅子放在素盈幾步開外的地方,說:“二公子請坐這裏吧。”

素瀾仔細看著素震,向素盈奇道:“這是二哥?多年不見,我都認不出了!”又向身邊一個貼身丫鬟說:“——這不是前天在府裏遠遠看見的那位公子麽?”

那丫鬟捂著嘴笑道:“可不是嘛!少夫人還說,這位麵生的公子跟六小姐倒是般配!”

素瀾嫌她多嘴,白了她一眼,向素震笑道:“原來竟然是哥哥!小妹真是有眼無珠,連自家哥哥都不認得了。哥哥這七八年來沒回家幾次,偶然回來一次也不惦記妹妹,恐怕也不認得我了吧?”

素震默默一笑,“那天我見到相府女眷就避開了,想不到是妹妹。”

素瀾又笑道:“原來送給相爺一名美婢的就是你——哥哥要小心了!我婆婆對你恨得咬牙切齒呢!”

“那便要煩勞妹妹從中說和。”素震淡淡地回了一句,神色還是穩如泰山。

“怎麽?哥哥將馨娘送給宰相了?”素盈乍一聽說,稍感吃驚,心想難怪這兩天沒看見馨娘的影子,更想不到二哥竟然也去向宰相獻殷勤。

“那婢子叫馨娘?”素瀾看了看素震,對素盈道:“要說往相府裏送美女的人也不少,一出手就是十個八個、十對八雙,相爺很少放在眼裏。唯獨二哥送來這位……漂亮是漂亮,但也不至於傾國傾城,巧在她與相爺很投緣……不知二哥所托何事,我看,成功的把握很不小啊!”

素震仍是笑笑,並不透露什麽。他當著素瀾的麵拿出一隻樸實無華的木盒,盒麵不帶一點花紋裝飾,跟他的作風很一致。

“聽說六妹這兩天夜裏又睡不著,我剛好有一根不錯的首烏藤,還有些茯苓、龍齒什麽的……你拿去用吧。”素震放下木盒,就要起身告辭。

素瀾聽了笑道:“我婆婆這兩天也睡不好,正在找好的首烏藤呢。哥哥定是沒下足功夫打聽相府的消息——要不然,你這盒東西往宰相夫人麵前一送,她估計也沒那麽大的火氣怪你送宰相一個美人。”

“那你給琚夫人捎去吧,記得要說是二哥送的——”素盈不想收素震送的東西,剛把木盒往素瀾手邊推了一寸,素震已一步跨到她身邊,將她的手按在木盒上,道:“難道我不會送人情麽?給你的,你就留著!”

素瀾怕下人看見這場麵不好,忙打圓場道:“是呀是呀,我婆婆想找什麽藥材找不到?姐姐不用操心,先養好自己的身體。”

素震見素盈不再說什麽,才轉身離開。素瀾又坐了一會兒也回家去了。

素盈打開木盒一看:裏麵是幾個格子,每格中都是極難得的藥材。尤其當中一段首烏藤,在北方很少見這麽大而好的。素盈數了數各樣藥材,心裏已猜到這原本是素震為宰相夫人準備的禮物。這麽一想,她就更為難,爽性放任自己一次,什麽也不想,對軒芽道:“拿給府裏的範先生,讓他煎好——你在旁邊看著他。”

又過了幾天,素府忽然來了一名相府的家人,說是琚二公子派來的。

素老爺這時如驚弓之鳥,一聽是素瀾的夫婿派來的,就怕是素瀾的身子出差錯,忙將來人請入後廳。

誰知那人帶來的卻是另一個天大的消息:柔媛在宮中自盡了。

柔媛向淳媛下咒的事,素老爺原本就沒在家中聲張,隻有素盈、素颯與他知道實情。素瀾是從婆家聽說此事,也沒敢對母親說實話,隻告訴她柔媛受了點牽連。素老爺怕十二姨娘與三姨娘鬧騰起來,還特別留心防著這兩人。

如今柔媛一死,紙再也包不住火。

素府的夫人們平常也算厚道,並不說長道短。可這把火一燒起來,她們便紛紛坐不住。何況柔媛是三姨娘的女兒,而三姨娘一向不得人緣,更不用說有幾位夫人打從七八年前就懷疑她毒害三小姐、四小姐、五小姐。如今柔媛自盡,素府中竟是冷笑的人居多。

十二姨娘自淳媛死後就纏綿病榻,素老爺特別關照過下人,不準讓她傷心動氣。可偏有人搬弄是非,竟將柔媛說成暗害淳媛的主謀,所以才畏罪自殺。

十二姨娘一聽就掙紮起身,要與三姨娘拚命。

素府當中又鬧哄哄為她們拉架——三姨娘驟然受到喪女的打擊,本就像瘋了似的,一口咬定有人栽贓誣陷柔媛,還害死了她。這時見眾人偏袒十二姨娘的多,她不免口不擇言,說了許多難聽的話,更惹人生厭。

素盈起初為二姐之死大吃一驚,原是為勸架而來,見場麵鬧得太難看,心中厭惡,便退到僻靜處,命人找來琚府的下人,問:“少夫人可知道此事?”

那下人搖頭回答:“二少爺怕少夫人動了胎氣,還沒有告訴她。”

素盈點頭道:“這事是瞞不住的,要提前讓她有點準備,慢慢讓她知道。不知琚二公子還有沒有說過別的什麽?——柔媛娘娘怎麽沒了的?她宮中就沒人發現麽?怎麽沒救過來呢?”

那下人道:“小的不清楚——我家二公子寫了一封信給郡王,大概郡王已知道其中詳情。”

素老爺今日心情極差,無力聽一群女人們吵鬧,把自己悶在書房裏。素盈打發了那人,便前往父親的書房。

她裙上係了十幾個銀鈴,一路上叮叮當當,在安靜的南園勾出清脆的回響。

素老爺連日勞心費神,正獨自在書房裏踱步。聽見銀鈴聲由遠及進,他知道是素盈來了,停下腳步等她。

“爹——”素盈低低地喚了一聲,見父親神情冷峻,心裏不由顫了一下,說不上為何心中生出不好的預感。

素老爺用極慢的腳步走到素盈身邊,像是沉重得邁不開腿。“阿盈,”他拉起素盈的手輕輕拍了拍,用一種聽天由命的口吻道:“我們家,大約是要完了……”

素盈驚道:“爹在說些什麽?!”

素老爺苦笑著拿一封信在她眼前一晃:“你二姐,柔媛,是服藥自盡。”

素盈連連搖頭:“不會!柔媛被軟禁宮中,哪裏來的毒藥?若真是中毒斃命,那更像是有人暗害!”

“藥,是麗媛給她的。”素老爺淡淡地說,“是你大姐麗媛給她的……據說,柔媛連著幾天白日見鬼,神誌不清。麗媛不忍心,給了她一些安神的藥。誰知柔媛一口氣全吃了,以致中毒身亡……我不忍心告訴你三姨娘——麗媛因為在宮中私傳藥物鬧出人命,昨天已被剝了封號,沒入丹茜宮為奴。”

素盈驟然聽到這噩耗,怔怔看著父親,隻反複說著“不可能”,再說不出其他話。

“你大哥和三哥剛才進宮去了。”素老爺拉著素盈的手,頹然跌坐在一張椅子中,“我看,他們去也惘然,隻能為你二姐收屍而已……我把活生生的女兒送進去,她死在裏麵,皇家連她的屍身也不要,給我們送出來了。”

素盈一陣心寒——隻有獲罪的嬪妃才以席卷屍身送歸,沒想到姐姐在宮中過得小心翼翼,最後竟是這般下場。打盡了!”

“爹爹你太多心!”素盈去一旁為父親倒了碗茶,跪在父親身邊寬慰:“後宮素氏那麽多,人家何苦專門來為難我們?”

素老爺一口也喝不下,將茶碗放到一旁,不住自責:“我如今後悔啊——是我當初得意忘形,事做得太絕,話說得太滿!惹了人也不放在心上,才有今日咎由自取!”

“爹爹說到哪裏去了?!”素盈陪笑道:“大哥是駙馬,三哥又在東宮任要職,七妹是宰相大人的兒媳——隻要這三人在,我們家就沒事。在後宮從始至終未曾揚眉吐氣的素氏多了,還不是一樣過日子?”

素老爺看了她一眼,哀聲歎氣:“你這傻丫頭!要像你說的那麽簡單,素氏先人們也用不著幾百年來不斷把女兒送進宮去。不說別家,就說我們家——鳳燁公主的身體你也知道,那麽弱,不知哪天就沒了;你三哥從小陪伴太子,並無什麽功勳,如今做到右衛率,至多再升上左衛率,這就是頂到頭了;再說阿瀾,不管多風光,也隻是人家的兒媳婦,不是人家供的菩薩!她在宰相麵前連為她姐姐說句話都不管用,更何況來保我們家?”

說罷他閉上眼睛,長久地沉默著,半晌才說:“你下麵那三個弟弟如今還小,待到長大,怕是要吃苦……”

素盈有三個弟弟,比素瀾素槐小七歲,生在好年份,可惜沒有一個女孩兒。如今他們才八歲,都在別院中讀書。

素盈脫口道:“像二哥那樣曆練一番,不是也很好?雖然在邊城過了幾年苦日子,如今任期完滿,也能調回京中了。踏踏實實地升遷,終歸讓人放心一點……”

不等她說完,素老爺就冷冷地看著她。素盈一接觸他的目光,便噤聲不語。

“要我的兒子每個都像素震那樣吃苦?要他們戰戰兢兢倚仗有權勢的人、盡心竭力看別人臉色?他們萬一出了事,連一個在天子身邊為他們求情的人也沒有?你……簡直不像素氏的女兒!”素老爺短促地哼了一聲,素盈卻從這一聲之中聽到另一重意味。她垂下眼睛,聲音喑啞:“爹爹想要女兒怎麽樣呢?”

“家裏現在隻剩你一個女兒,你說我想要你怎樣?”素老爺從容地說:“你三哥跟我提起過今年年底為東宮選側妃的事。他說你不大願意。”

素盈緩緩地站起身,冰冷的聲音夾在顫抖的鈴音裏:“爹爹……你可想過:女兒若是進去,一樣要吃苦。女兒一樣要戰戰兢兢、盡心竭力看人臉色,一樣會出事,一樣會遇到無人求情的局麵……甚至,女兒也許和姐妹們一樣,死在裏麵……”

素老爺靜靜地看著她陰沉的臉,一字一句說:“那要看我們父女的造化——我必須放手一搏,而你,要,又將收入一條叫素盈的小魚。



一年天下 正文 二六章 東宮側妃
章節字數:5045 更新時間:07-10-27 13:17
素震不知從何時起站在父親的書房外。素盈出來時沒有看見他,自顧自茫茫然地往前走。素震就默默地跟了她一路。

行至一處安靜的地方,素盈回過神,聽見了素震的腳步——不需要回頭確認,她就知道是他。

她停下來,背對著他問:“二哥,什麽事?”

素震看著她一頭長發披在背上,她的雙肩那麽嬌小,忍不住心疼,輕聲道:“你和他的話,我聽到了——你又勉強自己,做那不願意做的事情……”

素盈仍是背對著他,口氣有些遺憾:“二哥是男子,不願聽、不願照辦,可以走,可以獨自去闖。我隻是一個女兒家,不願聽又如何?我隻能聽。不願照辦,也隻能照辦。”

“阿盈……”素震走到素盈背後,低低地說:“不能拖延些時日麽?”

素盈有些奇怪,問:“為什麽拖延?要拖到何時?”

“不必很久——我帶你走,不會讓你入宮,不會讓你步上宮裏那些女人的後塵。”素震的聲音越沉越低,最後幾乎是在素盈耳邊幽幽地歎氣。

素盈心裏有一刹那的溫暖,心想:畢竟還是有一個人,不會將她視作放入後宮的工具。可她明白素震無非是癡人說夢,於是這溫暖轉瞬即逝,她勉強笑道:“二哥又在說笑了……”說著向前走了幾步,將素震留在身後。

素震大步追上她,小聲說:“你若願意,就表示給我看——不去參選的辦法有很多,我們家的姐妹就有好幾個沒能踏入後宮,不是麽?”

他這樣一說反而讓素盈不安心,轉身問:“二哥,你……你想做什麽?”

素震並不說破,仔仔細細地看了素盈一眼,轉身走開了。

那天晚上,素沉與素颯帶著柔媛的屍身歸家。兩人臉色都不好看,隻與父親在書房短短地談了一會兒,就各自去休息。

三姨娘伏屍痛哭了一場,親手為女兒梳洗打扮,仿佛她還是生人一般。眾婢女都被她的樣子嚇到,不敢靠近。下人們怕她傷心過度出了什麽亂子,去請大夫人作主,可素夫人及眾姨娘都嫌死人晦氣,並不理睬。

下人們又找到素盈那裏,可素盈心中也怕見死人,何況她原本就不願入宮,卻要不得已進去,怕見了姐姐的屍身之後對宮廷更加恐懼。但思及姐妹一場,終究血濃於水,素盈從妝匣裏挑出一付最好的首飾,是七寶金銀錯的一對發簪、一對耳墜、一雙鐲子和一隻帶鉤。她向軒芽道:“這還是當日離開宮廷的時候,皇後娘娘賞賜的——也算一件珍貴東西。讓姐姐戴去吧,也算妹妹我一點心意。”

軒芽膽小,很不情願地去了,不久就臉色蒼白地跑回來,失了魂似的向素盈說:“小姐,三夫人那樣子,簡直嚇死人了!”

素盈忙問:“不會出什麽事吧?”

軒芽幾乎哭出來,說:“奴婢進屋的時候,就她與二小姐……在屋裏,連她身邊的丫鬟都不敢進去——回想起來,奴婢也不知自己膽大還是膽小……總之,奴婢與三夫人說了一句客套話,放下東西就跑了。”

素盈一陣難過,又問:“三姨娘在做什麽?沒與你說什麽嗎?”

軒芽一臉苦相,像是想要嘔吐:“三夫人根本沒看見奴婢——她、她在看二小姐的、的屍身……她把二小姐的衣服都扒了,嘴裏還嘟嘟囔囔……”

素盈心中驚奇,“她這是做什麽?”

軒芽揉著胸口道:“奴婢不知……好像聽她在說:‘痣呢?痣哪兒去了’……”

素盈驟然渾身冰冷,厲聲問:“你聽清楚了?”

軒芽嚇一跳,慌張地連連搖頭:“奴婢,奴婢什麽都沒聽到!什麽都沒聽到!”

素盈怔了怔,和顏悅色道:“我不過隨便問一句,看把你嚇成什麽樣了!……算了,今晚這趟差事也夠你受的——小廚房裏還有些點心,你吃兩塊壓壓驚,趕緊去睡吧。”

軒芽如蒙大赦,急忙走了。

這天夜裏,素盈總覺得自己能聽見府中某個地方傳來不安的響動。她心裏發毛,悄悄起身點上燈,睜眼躺在床上,不敢睡。這樣躺了一會兒,她心裏越發清醒,幹脆披衣下地,輕手輕腳從箱中翻出一隻布包。

她習慣把貴重的東西分開來放,這樣萬一有個閃失,不至於蕩然無存。正是因為這個習慣,素震寄來的信也隻被素老爺奪去一半付之一炬,還有一疊保存在素盈的箱底。

素盈坐在燈旁,一封一封挨著看。隻看一眼信封,她就能想起其中說了些什麽——素震從前每兩個月寄來一封信,每封信中都寫著兩個月來的點點滴滴,每天寫一小段。素盈覺得他這寫法十分新鮮,也照樣給他回信。雖是兩月與他通信一次,卻像是每天都在攀談。

那時候素盈的年紀不大不小,正是心思敏感的時候,與三哥雖然親,但正因為太親,有些話反而不情願說與他聽。素震一則與她似兄妹又不似兄妹,從不對素盈的事情指手畫腳;二來他遠在千裏,少了當麵言談的難堪;三是信的內容不會為外人知道,如此又少了許多尷尬。於是,素盈有些不與素颯說的事情,也對素震講過。

思及此處,素盈臉紅了紅,展開一封信看。

紙上寫的內容,素盈已看不到心上,隻將素震的一手好字從頭看到尾:他的字大而磊落,下筆沉穩有力,不帶一點花哨。素盈小時候曾偷偷地模仿過,但女孩兒的字較之終歸娟秀幾分,始終學不像。

遠處忽然傳來一聲淒厲的尖叫,在深夜中傳得格外遠……素盈嚇得心驚肉跳,坐在桌邊一動也不敢動。

房門嘣嘣響,素盈跳起來,幾乎是尖叫:“誰?!”

“小姐……小姐,我、奴婢害怕……”原來是軒芽也沒睡,可憐兮兮地來敲素盈的門。

素盈慌忙把信包好,重新放入箱中,才道聲:“進來。”

軒芽嚇得快要哭出來,甕聲甕氣地問:“小姐……你聽見剛才那聲音沒有?”

素盈係好衣服,拉著軒芽說:“不怕!咱們去看看——在這裏瞎想,越想越嚇人,去看看到底出了什麽事,就不怕了。”

軒芽死也不敢與她同去,素盈又安慰了兩句,小丫頭才拎出燈籠與素盈一道前往三姨娘那邊。

素盈走到三姨娘的小院不遠處,恰好看見幾個粗壯有力的婦人把三姨娘推推搡搡塞入一輛牛車。她看得驚詫莫名,急忙快步走上前問:“你們這是做什麽?”

沒人理她。

素老爺從小院中走出來,向那些人道:“走吧!”駕車的人低低吆喝一聲,車輪便緩緩地轉動起來。

素盈聽見牛車內的三姨娘發出咿咿唔唔含糊不明的悶聲,分明是被塞住了嘴,不禁心虛地叫了聲:“爹……”

素老爺目光灼灼,像夜裏最冷的星星。“大半夜的,你來做什麽?”

“女兒睡不著,聽到這邊有動靜。”素盈覺得手足有些涼,說話的聲音也越來越低:“姨娘她,怎麽了?”

素老爺不說話,素盈又追問一句:“姨娘到底怎麽了?”

“你三姨娘太傷心,扛不過去,瘋了。”素老爺望著壓在宅院上方的幽黑的夜空,輕聲說,“我送她去別邸休養,那邊清靜。”

他這樣說,素盈不敢再多話,訥訥地領著軒芽折回自己的小院。她心中有底,一關上房門便提醒軒芽:“今晚這不是什麽值得聲張的事,你切記不要跟別人提起。”

軒芽不住點頭。素盈又道:“還有……你也知道,三夫人瘋了,她的話是不能當真的。你聽去的那些,更是萬萬不能再提——我知道你這孩子愛說話,當心讓郡王知道了,為難你。”

軒芽這一夜已受夠驚嚇,這時哪裏還經得住她說,徑直跪下向素盈央求道:“奴婢以後再也不敢跟那些大丫鬟老婆子們胡說八道了!奴婢什麽也不說——奴婢什麽都沒看見!”

素盈忙扶她起來,為她擦了眼淚,柔聲道:“我知道你這孩子心不壞,隻是有時候管不住嘴巴。我看得出你常偏袒我、說我的好話,所以我也不舍得見你有個三長兩短……在這家裏,說些閑話倒也無傷大雅,隻是養成了習慣、管不住嘴,終歸要吃苦的!”

“奴婢再也不敢了……”軒芽哭哭啼啼地賭咒發誓,素盈見她真心怕了,又說了她幾句,將她打發去睡。

第二天全府都知道:三夫人因傷心成狂,被素老爺連夜送往祁城的消夏別墅去了。

轉眼十月,素府為柔媛下葬,因她死得不光彩,也不能為她鋪張,隻做到不失體麵。忙完了這件,又為素盈籌備參選東宮側妃的事宜,人人忙得暈頭轉向。

這時候素盈聽說:皇帝又帶隊出獵。

原本她對皇家狩獵並不在意,這時聽來卻不免憤憤:淳媛柔媛屍骨未寒,這個讓她們爭來奪去的男人卻已經把她們拋到了九霄雲外。

這次出獵讓素老爺同樣覺得不是滋味,但他的著眼與素盈不同:他看到的是丹嬪未能隨行——這是她入宮之後第一次沒能跟皇帝同去,素老爺不免有些擔心,與此同時就更加不遺餘力地為素盈的事操勞。

十月底,東宮側妃人選內定在素氏七個支脈,每家一人。自素盈列入候選,宮中就有謠傳說素盈與東宮早有交情,雀屏中選的勝算極高。素老爺這次學乖,人前人後都不敢有半分猖狂,遇到有人向他提起此事,他便敷衍過去。

這年冬天的雪來得很晚,直到素盈生日前一天,才落了冬天第一場雪,且一下就下得鋪天蓋地,不消一日便沒住膝蓋。

素盈年年在這天一大早起來,立在窗邊看雪,看在雪地上撲騰的小鳥。今日看不到一刻,小院的門口就熱鬧起來,把鳥兒都驚飛了。

自素盈的母親死後,她就未曾過一個這樣熱鬧的生日:下人們來來往往,有的是代各位姨娘、兄弟送禮,有的是向素盈道賀,一時間喜氣洋洋,讓素盈不習慣。素老爺派人送來各種各樣的衣料、首飾,把素盈的床上都堆滿。素颯這天恰在宮中當值,也未忘記讓丫鬟送來他為素盈準備的一對明珠。

待得人少一點的時候,一個丫鬟捧著紅木托盤進來,向素盈道:“這是二公子送給小姐慶生的。公子交待:小姐要是無心留著,就讓奴婢原樣端回去。”

素盈掀了托盤上的紅緞,見素震送來的是一隻小木匣,打開一看,裏麵是二十顆大小如一的褐色藥丸。她不動聲色地合上木匣笑道:“二哥送的禮物,我為什麽不要?我收下了。代我謝謝他的心意。”

臘月十二,就是素盈入宮參選的日子。素盈大概是生日那天被人吵鬧一整天傷了神,加之連日緊張,已經渾身乏力地在床上躺了好些天,竟有些病怏怏、無法出門的傾向。素老爺急得焦頭爛額,就怕她到時有閃失。的8c

沒想到十二這天一早,丫鬟來稟告說:六小姐早早起來梳洗打扮,精神爽利,全然像個沒事人似的,容色比往日還柔美幾分。素老爺鬆了口氣。按習俗,今天他不能見素盈的麵,於是派八九個老練的老奴婢為她收拾停當,安排了牛車送她出門。

素盈在丫鬟們簇擁下走到車邊,停下來不知在等什麽。丫鬟們摸不透她的心思,催了幾句,她還是定定地不動。

直到看見素震疾步走來,素盈才輕輕笑了一下,向丫鬟們道:“你們退開吧。”

素震大步走到素盈麵前,見她裹了一件薄紅銀花麵的白狐領鬥篷,襯得肌膚如粉雕玉琢,唇上一點淡淡的胭脂,像盛放的花。她的一呼一吸都靜靜的,仿佛從花瓣上輕盈掠過一絲香風,吹動了頜前長長的狐毛領子。的67

素震的雙目炯炯,呼吸急促粗重,帶著熾熱,在周圍的冷氣裏染出一片白霧。

素盈看著他,默默從袖中抽出一隻細長的小木匣——正是十天前素震送她的禮物。

素震一掂份量就知道其中的藥丸一顆未少。他將匣攥在手裏,聲音無喜無悲:“你沒有吃……”

素盈沒答他,卻說:“這十幾年來,有三個男子說要帶我走——第一個是三哥,他從小就說要帶我離開這個家,可最遠隻帶我走到南郊的楊樹林;第二個是白公子,他帶我走到一匹馬精疲力竭能走到的最遠處;第三個是你,震……”她有生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因為她知道,他說要帶她走的時候,並不是以哥哥的身份。她看著他身子一震,笑了一下,搖著頭說:“可是,二哥……你又能帶我走多遠?你是我的二哥,這一點無法改變。當哥哥的你,能帶我去哪裏呢?”

素震眼中的熾熱漸漸冷了,“我說過,隻要你信我這一次……”

“我是想相信你,所以才收下這個匣子——可是你不能坦誠地告訴我,要我相信什麽。”素盈緩緩地說,“我‘病’了這幾天,想等你來探望,順便給我一個解釋。但你沒有。你……隻要我順從你的主意,卻什麽也不對我說……”

她苦笑著搖了搖頭,再沒什麽話想對他講,慢慢地轉身跨上車。

下人們忙跟上來走在車旁。牛車輕晃著,輾過積雪。

素盈聽到雪咯吱吱被車輪壓實,聽到車出府門時下人們的招呼吆喝,聽到外麵的街道上有幾個行人匆匆地路過……她聽到一切,唯獨聽不到自己心裏的聲音——心又靜又冷,仿佛從前生日時,小院中一大片無人踏足的雪地。



一年天下 正文 二七章 意外8226;洵
章節字數:5122 更新時間:07-10-27 13:17
素盈進宮之後,被安排在東宮一間暖融融的偏殿裏,等候皇後與東宮召喚。

她知道其他六位小姐也被安置在某處,一一等待傳召。她並不在意那些小姐是誰,也不在意自己與她們相比孰優孰劣。她知道這宮裏此刻應該是很熱鬧的,一定有很多宮女宦官在暗處看熱鬧,隻等她們一露麵,就對她們評頭論足……可她什麽都不在意,隻覺得,要是這偏殿裏的火再旺一點就好了,她的前胸後背就不會一直這麽涼……

她僵直地坐著,直到脖子、後背和腰都疼起來。

一個宦官推門進來,垂著頭道:“素六小姐請吧。”

素盈便木然跟在他身後。

她機械地步入東宮,走到皇後與東宮夫婦麵前大約五步的地方,行了一個完美無瑕的大禮,靜靜地跪在那裏一動不動。

按理說,皇後應在這時候隨意與素盈聊幾句,問問她的家人,問問她的喜好。可皇後也一言不發,冷冷地看著素盈。

偌大的東宮一時靜如宇外,素盈聽見輕微的“嗶”的一聲,卻是宮中生火的銅盆裏迸裂了一塊木炭。

“素六小姐的家人,我是知道的。”皇後嘴角帶笑,向周圍的女官宮女們說:“她是淳媛的姐姐,麗媛和柔媛的妹妹。”

周圍的宮女大多早就知道這一層,這時候還是若有所思地交換眼色,看素盈的眼光也有些異樣。

皇後又道:“不過素六小姐前些年在我身邊呆過一段日子,她的人品,我也知道——是個伶俐、懂規矩的孩子,與她姐妹們不一樣。”

素盈隻是無聲無息地跪在那裏,將她的話都當耳旁風。

“不知素六小姐平常喜歡做些什麽呢?”皇後微笑著問。

素盈尚未回答,東宮妃笑著插嘴道:“娘娘這不是多此一問?六小姐喜歡調香啊!以前在您身邊不就是做這個嗎?”

有幾個宮女聽了便低低地笑出了聲。皇後瞪了東宮妃一眼,見素盈從始至終不發一語,終於沉下臉,向東宮道:“是你挑側妃。你自己看著辦吧。”

東宮一直坐在皇後下手,似乎並未正眼看素盈。這時聽了皇後的話,他自一旁的桌上拿起一支玉笛,走到素盈麵前柔聲道:“聽說你近來喜歡吹笛——吹一曲來聽吧。”

素盈順勢抬頭望了東宮一眼:他的目光還是她印象當中那樣,看向她時,帶著由衷的憐愛。宮中隻有他用這樣的眼神看她……

素盈接過玉笛,心想也許哥哥說的是真的,也許東宮真的有一點喜歡她——這是她從前想也不會去想的事情,因為從前的素盈看不出她與東宮的未來會有何聯係。而此刻的素盈希望,如果他真要選她,但願他確實如哥哥所說那樣,有一些喜歡她……

想著,素盈便吹了一曲《月出》,吹罷又望了東宮一眼,見他神情和緩,分明欣賞她婉轉清麗的笛聲……

“果然聲聲動情——”東宮在她交還玉笛時,用很低的聲音讚了一句,“時常能聽到的人,真是有福。”

他說了這一句,就再也沒有其他表示。然而皇後與東宮妃的臉色已怫然不悅。

“你退下吧!”皇後提高聲音吩咐,那架勢仿佛素盈仍是她身邊的奉香女官。

素盈漠然行了禮,緩緩從東宮退出,聽到皇後向東宮說:“她家的女人你是知道的……我勸你想仔細了。”

素盈聽了,竟淡淡地笑了一下,連自己都對這反應有點意外。

她出了東宮才昂起頭,寧靜的目光從一片雪景上掠過,忽然看見雪地中有個青衣宮人,遠遠地看著她——是她的姐姐,昔日的麗媛。

素盈吃了一驚,欲要張口叫她,她已飛快地轉身逃了。素盈冷眼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宮苑深處,依舊走自己的路。的8f

按祖上傳下來的習慣,被皇家挑選的女孩兒回家之後,家裏人不能問長問短,問多了減福氣。

這一天素盈回家後,家裏人隻敢察言觀色,不便多問。偏她的臉色是最難捉摸的,隻有素颯看了笑笑,其他人一概看不出是凶是吉。

軒芽伺候素盈換衣服時,小心翼翼地說:“小姐,剛才……二公子送了一樣東西……”

素盈看也沒看,隨意道:“送回去吧——”她換好了最後一件衣服,走出屏風,又是平常那個一臉淡泊的素盈。的004

軒芽為難道:“但……二公子送來那東西,送不回去……”

素盈怔了一下,問:“是什麽?”

軒芽笑嘻嘻說:“是寫在雪上的字。二公子說,小姐問了他一件事,那是答案——現在還在窗台上呢。”

“什麽字?”素盈一邊問,一邊走到窗邊。

“小姐忘了麽?奴婢不識字的。”軒芽趕在前頭為素盈打開窗。

素盈一眼看見了窗外的雪上寫著四個字:天涯海角。

她忙伸手拂去,拂了又拂,直到窗上的雪紛紛落地,露出青色的窗台,她才把冰涼的手掌放在嘴上嗬了口氣。“還有別人看見這字麽?”

“沒人了。”軒芽老實地回答。

素盈點點頭,聲音若有若無:“很好。以後,二公子來,你不要讓他進來了。”

“為什麽?”軒芽眨了眨眼睛,不知二公子寫了什麽讓小姐不高興。

“我不想讓人說閑話——大家都知道,二公子不是我的親兄長。”素盈一邊拍去袖上的雪水珠,一邊靜靜地回答。的6a

她原本不想相信旁人的話,即使連她的父親都瞧出端倪,她還是不願意相信。可如今知道旁人的話沒錯:她那二哥沒將她當作妹妹。

她原本不怕旁人的話,因為她根本不信,當那是無稽之談。可如今……

“還是不要見的好。”她小聲說著,把窗戶合上。

***

臘月十五一早,天蒙蒙亮,素颯在宮中交了班,便要出宮回家。

這天要迎東宮側妃入宮,雖用了一個“迎”字,但遠遠無法與東宮聘妃時的正式隆重相提並論,不過是一隊宦官帶一份皇家的禮物去女家,然後用兩個時辰把該做的儀式走一遍過場,將側妃接入宮中。

素颯有心拖延片刻,慢悠悠行至鄰近宮門處,果然見一隊宦官帶著煥彩斑斕的禮品正在宮門交驗憑證。為首的兩名宦官之一看見了素颯,卻把臉別往另一邊。

素颯愣了一下,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他分明私下拜托過這名宦官,若是側妃之選定為素盈,請他在這時做個暗示。

他隻是一貫小心慣了,才這樣拜托對方,其實他早已對結果十拿九穩。

但那宦官並沒有再看他一眼,驗過憑證就帶隊出了宮門。

素颯呆呆地站在原地,手指尖不由得輕輕發抖——也許是他看漏了,也許那宦官已有所表示。

“你在看什麽?”一個聲音在他身後傳來。

素颯回頭,看見東宮負手站在他不遠處。

素颯迅速定下心神,鎮靜地反問:“殿下又在看什麽?”

東宮沒有回答,怔怔看著那隊宦官的最後一個消失在宮門處。當那片彩幡在微光中閃爍的星點光彩消失,宮門再度恢複冬日清晨的冷清,東宮的眼角眉梢也染了淒寒。一片淡淡的白霧自他唇邊溜出,素颯知道他又在歎息。

“阿盈她會明白我。”東宮說。

素颯的心頓時被周圍的幽寒席卷,顫聲問:“臣……隻想問:這是殿下自己的決定麽?”

東宮點點頭,“西陵郡王的四女兒——是的,我親自選了她。”

素颯失神地望著他,喉中幹澀得發不出聲音。

“你也該出宮了。”東宮黯然轉身。

素颯忽地提高了聲音:“臣鬥膽問一句:殿下是不是因為宰相大人這一次力薦阿盈,才……”

“與他無關。”東宮的口氣飄忽,“你若不明白,就去問阿盈吧。”

素颯一路遙遙地跟在那隊宦官後麵,看著他們的儀仗在十字天街拐向與東平郡王府截然相反的方向……天街口上早有七家派來的下人冒寒等著,一見此景,便有幾家的下人拔腿跑回去報信——其中也有素府的下人。還有兩家同住在宦官去的方向,也忙不迭地跟在那一隊儀仗一側,隻待下一個路口揭曉答案。

素颯立馬在十字口,默默望著儀仗漸漸遠去。直到熹光初現,直到晨光將他的影子拖長,直到殘雪白霜染上金紅,他才輕輕抖了抖韁繩,渾身脫力似的,任由馬帶著他晃悠悠地回家。

素府中已經得到消息,素颯去父親的書房時,素老爺還是呆呆地不理人。素颯無話好說,靜靜退出。

一旁有丫鬟問:“三公子要去看看小姐麽?”

素颯沉默了片刻,搖搖頭。

他回到房中時,一眼便看到素盈早已來了,在他的桌邊看書。見他進來,她輕輕放下書,站起身望著他,眼中既沒有驚訝,也沒有傷感,甚至沒有一絲失望。

素颯看著她那一刻的眼睛,不知怎地想起了早逝的母親——她生命中的最後幾年,眼睛也是常常透著這樣無動於衷的冷靜,仿佛應該悲傷的事情都是別人的,傷不到她。

他伸手摸了摸素盈的臉龐,確定那是活生生的妹妹而不是母親還魂。

“你的哥哥,是個傻瓜……”素颯說出這句話時,心分明在痛,可他說不清這是為了誰,“我在他身邊十年,可我還是不了解他……皇家的人,竟是這麽難懂——我以為榮安,是喜歡我的,可她並不喜歡。我以為他會選你,但他卻沒有……”說到此處,他眼中有一滴眼淚險些湧出來。他忙將頭仰起——可素盈還是看見他眼角處水光一點。

素盈眼中的冷靜融化了,想要裝作不在乎,將這件事付諸一笑,然而她做不到。她想要笑著安慰哥哥,但常常能在需要時綻放的笑臉,這時卻不知藏到了何處,無論如何喚不出來。“哥哥也說過,東宮不能像尋常少年那樣隨心所欲。有些選擇,雖是他親自做的,卻不一定是他真正願意的。”

素颯低下頭,向妹妹道:“事到如今,我不妨對你實說——這一次,我請了你義父幫忙。是他勸皇後別為難你……我們做了能做的一切,所有的事情都不成問題,可是東宮卻沒有選你……他說你能明白。他沒有選你,卻說你能明白!”

素盈的睫毛抖了一下,昂然望著哥哥問:“琚大人這時候又想起幫我?連我,都覺得可疑。何況東宮。哥哥,請你告訴我:你跟琚大人做了什麽交易?他可不是閑來沒事時喜歡熱心助人的人。”

“你義父與東宮一直不和,東宮甚至想過除掉他。所以,琚大人一直籠絡東宮身邊的人,但是他覺得還不夠——他需要一個與東宮非常親近的人,非常、非常親近的人。”素颯說得毫無愧色,將這視為理所當然:“而我,我希望你能到東宮身邊,至於你願意維護東宮還是偏袒你義父,我不管,也沒人能管得了你的心。隻要進入東宮,日後的事情自有迎刃而解的辦法。現在……這一切都成泡影,說也無用了。”

素盈靜靜地聽著,忽然冷冷地扔下一句:“以後,不要再把他叫做我的義父。我沒有這樣的義父。”

“你若對他無用,便是想要做他的女兒,他也未必放在眼裏。”素颯歎道,“我從未為他出過什麽力,他一直疑心我仍然念著東宮,並非死心塌地為他效勞。你雖是他的義女,卻早與他不來往。至於姑姑,原本就不是他多麽在意的棋子……這就是人說的宮中——”

“宮中無人,朝中無靠?你什麽時候學了爹爹最近的口頭禪?”素盈哼了一聲,取笑道:“堂堂東宮右衛率,四品武官,嫁不了妹妹、討不到一個人的歡心,天就塌下來了麽?!哥哥,你這樣子——我看不起。”

“阿盈?”

素盈直直地望著他的眼睛,說:“我原以為,哥哥是與眾不同的。即便行事落入俗套,但心裏還是為妹妹好。難道,哥哥終歸不過是素家無用的兒子,隻圖挈著妹妹的衣帶步步高升?”

素颯驚訝地張了張嘴。素盈不待他說話,便道:“哥哥才二十歲,文韜武略不遜旁人,若是妹妹今日死了,難道哥哥就再也沒有上進之路了嗎?”

“不準胡說!”素颯心裏一直怕她為落選之事想不開,聽她冒出一個“死”字,忙厲聲喝止。見素盈神色坦然,並無輕生的心思,他才鬆口氣,輕拍素盈的肩膀道:“哥哥隻是……隻是一向不服氣。我自小在宮中陪伴東宮,看多了那些出入宮廷的權貴——皇後的父兄何德何能?不過就是一群……一群廢物!仗著他家出了三代皇後,那些廢物不思進取,高官厚祿,飛揚跋扈。不管怎麽說,琚大人是有所作為才有今日權傾朝野,雖然很多人不服,但對他的功績無可指摘。而那些屍位素餐的後家子弟呢?……早該有人取而代之!”

素盈邊聽邊搖頭:“單憑哥哥的才能,未嚐不能飛黃騰達——前麵那些話,還是不要再想為妙。哥哥若是念著母親臨終的囑托,從此死了送妹妹進宮的心,為我尋一位可以托付終身的人。”

素颯見她似乎絲毫不為落選難過,不禁有些驚奇:“阿盈,你一點都不傷心?難道你,從來沒有將東宮放在心上麽?”

素盈垂下眼睛,輕聲說:“其實,我那天回來就想告訴你:這事不成……東宮他曾經說過,他怕我留在宮廷裏,遲早會變得和其他嬪妃宮女一樣……他現在,還是不忍心要我進去。東宮他真是個非常、非常好的人。哥哥,你永遠也不要背叛他。”



一年天下 正文 二八章 赤馬8226;劫
章節字數:5794 更新時間:07-10-27 13:18
慈明六年剛開一個頭,天下人人都預感到這不是一個好年景,注定多災多難。南國前些年出了一種奇怪的說法,說是“赤馬紅羊多劫難”,年值丙午、丁未,天下必然有亂。慈明六年適逢丙午,人們口中不說,然而但凡遇事,心中便忍不住往那讖語上牽連。

雖有上諭一道,禁止妖言惑眾,違者嚴懲,但世上最難管住的便是人心,皇命本來就難以收攏惶惶人心,何況宮中先自多事——先是正月裏,丹嬪生辰那天,她鬱鬱寡歡,獨自飲酒飲至酩酊大醉,不知一個倒黴的宮女如何衝撞了她,竟被她失手打死。後宮之中責罰宮女並不少見,甚至有的宮女因不堪痛楚而自盡也不稀奇,因此皇帝早有明令,不準後宮妃嬪私自動刑。丹嬪錯手打死宮女引得龍顏震怒,念她曾經育有皇子,未加重罰,隻在第二天將她貶為丹媛。

素府去年在宮中損兵折將,又得這噩耗,無疑雪上加霜。唯獨素老爺得知後長出口氣,連說:“還好,還好!隻是貶了一級而已。撞在這當口上,她那樣性子的人,還是退上一步比較好。”

二月初一,國舅家正設宴宴請皇帝,已出嫁幾年的三公主盛樂又送來急報:她的駙馬征虜將軍在西陲一次出戰中,被西國所殺,她將擇日扶柩回朝。

朝中頓時又亂了兩天:西國雖然立國日淺,但一向野心勃勃,隻待兵強馬壯便要伺機而動。征虜將軍縱橫沙場十年,戰功赫赫,向來有常勝不敗之譽,駐守西陲四年從未有過閃失,沒想到竟一朝殞命。

皇帝又一連幾天召群臣商議鎮守西陲之事。

國事正焦頭爛額,後宮又出意外:這年冰河開封之後,地泉翻湧異常,宮中水井十之六七受到影響,水質不及從前清淨。起先宮人們並未在意,按著規矩以藥石淨化井水之後就照常使用。誰知不出幾日,宮中妃嬪、宮人驟然病倒一大片,連皇後、貞妃及眾多選女也未能幸免。太醫們被這奇症弄得措手不及,唯有硬著頭皮全力救護皇後及貞妃。選女們患病的太多,一時難以全數得到診斷,竟在七八日內暴斃十餘人。

星官夜測天象,稟報說星象不吉,主後宮亂。此時皇後身體稍有起色,見後宮一片愁雲慘霧,便向皇帝進言,懇請放那些年長的宮女出宮擇配,連那些選女們,若是想要歸家休養,也一並允許,待星亂過去再迎入宮。皇帝此刻無心放在這事上,便讓她作主。

宮女出宮一事沒有人不願意,然而選女們各有心思,誰也不願在這當口離宮歸家。哪知不出十日,選女又有十人暴斃,竟像是有人怕她們不走,強行來攆似的。選女們見死者容色情狀都與先前中了水毒的不盡相同,隻得紛紛求去。唯有那些家人竭力不準回去的,不得已留在宮中小心度日。這一番折騰,淑文殿受教的選女隻剩下二十來人。

素貞妃與她姐姐文妃十餘年來不參與宮中是非,日日緊閉宮門吃齋頌佛,仿佛看破紅塵似的。這次貞妃染病,也不急於康複,反倒像看透天命,早將此性命置之度外,隻等拋下皮囊西登極樂。太醫用的藥她並不拒絕,然而皇後日漸有起色,她卻漸漸衰弱,終於悄無聲息地晏駕。她姐姐文妃見狀也不悲傷,把一頭長發一刀斬斷,求皇帝送她到京城皇極寺出家,為皇家祈福去了。

後宮中一時蕭條慘淡,氣氛與從前大為迥異。

素盈早已不把心思放在後宮,可她家親戚來來往往,多少都與皇家沾親帶故,各種消息不請自到,她耳中紛紛擾擾,還是那些與宮廷有關的話題。

這日她在姨娘們那裏聽她們閑聊,聽得索然無味,獨自走到花園中透氣。

楊柳正待發芽,院中無花無雪,乏善可陳。素盈走了幾步,忽然看見一株梅樹上猶存疏疏朗朗的五六朵白梅,清爽可愛,搖搖欲墜。她看了喜歡,想把這株梅花送給鳳燁公主看看,於是走至近前小心翼翼地攀折。

鳳燁公主難得在年初診出喜脈,素沉大喜過望,比往常更加小心嗬護,幾乎連隻茶碗也不讓她去端。誰知未出正月,公主好端端坐在家中,那胎不知怎麽傷到,竟流了去,連帶著鳳燁公主的身子也大傷元氣。她自那之後又傷心又傷身,整日懨懨地臥床謝客。素沉也難過,但更怕她悶出三長兩短,便每天陪著她哄著她,又請素盈偶爾來與她作伴。

素盈在梅枝下深深呼吸——那一縷淺香令人神清氣爽,她不禁微笑著踮起腳尖,勉強夠到那枝梅,又不敢太過用力,怕震落了花。正在費勁,身後忽然伸過一隻手,將梅枝輕鬆折下。

素盈驚得一回身,正撞入那人懷裏。

她慌忙退開半步,怔怔看著那人的臉,半晌才低低地叫了聲:“白……大人……”

信默靜靜地看了她片刻,將那枝梅花送到她手上,也低聲問候:“你近來可好?”仿佛這幾句簡單的話也怕別人聽去似的。

素盈點點頭,輕聲問:“這是後宅,白大人怎麽……”問到一半,她便打住——他並不是第一次出現在這裏。想到此處,她就止不住想起上一次與他在園中相遇,他向她求婚……素盈忙用話把自己的思緒岔開:“白大人探望七姨娘麽?”

信默心不在焉地“嗯”一聲,目光還是定定地望著素盈,可又什麽也不說。素盈垂下頭歎了口氣:“大人從小徑往回走,在第一處岔口左拐,就能折回七姨娘的住處。”

“我知道路。”信默的聲音還是那麽低迷。

素盈略略欠身,又道:“那麽,小女尚且有事,先行一步。”

她捧著梅枝剛轉身,信默就一步跨到她身邊,伸手抓住她的手腕。

素盈本能地抽手掙紮,信默卻抓著她不放。那枝梅花原本就單薄,被他們一折騰,花瓣跌得七零八落,紛紛散在地上。

素盈見花已毀,無奈地把梅枝撇到一邊。信默已摸到她腕上仍掛著一塊硬硬的方形石頭,這才鬆開手。

“我聽慶源侯的公子提起你……好像是與親事有關。又好像,事情已有眉目,大約你們的父親就要確定。”信默黯然道,“……你要嫁他?阿盈,他……他並不是一個能夠托付終身的可靠人選……”

素盈搖頭:“白大人不必聽那些空穴來風的消息,也不必為我擔心。”

信默還想說什麽,嘴唇動了動,終究沒說出來。他伸手,似乎想再握一握她的手腕,可還未觸及,便被人一聲咆哮喝止。

“你是什麽人?!”素震虎視眈眈地瞪著信默,“到後院做什麽?”

素盈忙道:“二哥,這位……這位是駙馬……白大人……”她見素震神色不善,越說聲音越低,又向信默道:“這是我二哥。”

信默認真看了看素震,和氣地說:“原來是即將上任的虎賁郎——失禮了。”

素盈知道素震此次在地方上任滿,回來之後為調任之事頗費了一番功夫,卻不曾想他居然謀到虎賁郎的職位,比原先還升了一級。況且禁中武官多由虎賁郎轉升,而且升得極快,謀得這個職位,羽林郎便指日可待。素盈心中為他高興,雖然尚未見到正式公文,但信默都這樣說,一定是確鑿無疑了。

素震並不多理信默,向素盈柔聲道:“阿盈,你跟我出一趟門吧。”

素盈不太情願與他一起出入,小聲說:“我要去陪鳳燁公主。”

素震直接道:“榮安公主要去探望她,你要去湊熱鬧?”

素盈“哦”一聲,向信默笑笑:“原來大人是先公主一步來的。”說著忽然覺得自己管不著他家的事,他為什麽不與公主同行,與她根本無關。於是她向信默略施一禮,走到素震身邊道:“二哥,我們邊走邊說吧。”

她隻想借機離開信默身邊,可是走出很遠,卻總覺得他的目光在她身後徘徊,她總也走不出他的視線。

與素震繞出後園,素盈鬆了口氣,就想溜走。誰知素震將她牢牢抓住,道:“就因為與宰相鬧脾氣,你妹妹生了孩子,你也不去看麽?”

——這是今年唯一一件喜事:素瀾在月初生了一對孿生子,琚府上下喜氣衝天,素府也陪著高興。素盈為素瀾慶幸,可無論誰來勸說,她就是不登相府的門。

聽素震忽然說起,素盈立刻沉下臉,甩開他的手道:“二哥要是想拉我去相府,就省省力氣吧!”

素震無可奈何地搖搖頭,“我見識過你的倔強——那天,桂花樹下,你見我挨打時就是這樣拗著。難道要我像當時的素颯那樣對你,你才走?”

素盈嚇得向旁邊一躲,怕他真學素颯把她扛在肩上。

素震見她慌張失措,忍不住笑起來:“我知道你不願別人看見我們一起——我先過去,為你準備的車在西門外。”那口氣竟是不容她拒絕。

素盈仍有些不情願,實在因為自從素瀾臨產,姐妹倆前前後後已經一個多月沒見過麵,確實有些掛念。如今素家活著的姐妹,除了宮裏的素湄和難得回家一趟的素蕙,就隻剩素瀾與素盈還時常來往。思及此處,素盈叫了素震一聲,道:“二哥等等——我去找幾件禮物再走。去探望阿瀾,總不能空著手……”

“已經幫你準備了。”素震跨上駿馬,用馬鞭挑開馬車的簾,車內堆了不少錦盒緞匣,僅容素盈坐的一小塊地方。的1f

素盈再無話可說,側身坐入車中,放下簾,這才仔細端詳,覺得這些禮物過於華麗,很不像素震平常的風格,不過確實是素瀾喜歡的那種。

她並不十分明白素震為何一定要拉上她一起去看妹妹,反正已經上路,就不再多想。

素瀾自從產子,在相府便像金珠寶玉似的被供起來。她自己也得意,不免有頤指氣使的架勢。見素盈來了,素瀾一高興便令下人把收到的種種賀禮拿出來給姐姐賞玩。下人手腳慢了重了,都要被她數落。素盈看在眼中覺得不好,便勸她幾句:“現在要緊的是養著心性,否則老來要心煩多病!小事就別計較那麽多。”

素瀾撇撇嘴:“我心情好著呢!哎,剛巧你兩個外甥被他們奶奶抱去給吏部尚書和羽林中郎將的夫人看,不然讓你見見。”

素盈笑道:“我還怕以後見不到他們麽?倒是你這滿屋子的好東西,嚇得我都不敢把禮物拿出手了。”

素瀾抿嘴嗔怪她:“姐姐的心意與旁人不同,好壞我都要!”

見素盈叫人拿過禮物,素瀾“咦”一聲,看著素盈,微笑搖頭道:“這不是姐姐準備的。”說著打開一隻石竹色綾盒,眼睛登時亮了——盒中是一對像鑲金錯銀的翠玉鐲,說不上多名貴,難得的是花紋華貴精細。素瀾馬上將鐲子戴上,又說:“挑禮物這人倒是明白我的心思。姐姐說實話吧——到底誰送的?”

素盈隻得如實奉告。

素瀾又翻開幾個禮盒,咂舌道:“看不出二哥還有這眼光。還以為他在外麵這些年,沒什麽見識呢!”

姐妹倆說了好一會兒話,素盈見時候不早,不想在她這裏用飯,就起身告辭。

素瀾留不住她,忙讓人取了一隻銀盒,說:“這是宰相大人賜的好東西,在宮裏也隻有皇後娘娘才有呢。”

素盈打開盒子,登時一股香氣撲鼻,原來是一盒極細膩的香膏。

“這可是按琚家天價求得的秘方新配的,據說能安神。”素瀾壓低聲音說:“聽說宮裏最近鬧鬼——咱家阿槐和阿淳姐姐的亡魂都出來了,折騰得皇後每天沒法睡覺……宰相大人緊趕緊地配了一批香膏送進去。”她說著說著噗哧笑出來,可笑臉沒一瞬就變成了傷感憤恨:“這下,誰也不能說我們家的姐妹死得不明不白了——總算知道是誰害了她倆。”

素盈沒有接話,將香膏放在鼻端輕嗅,淡淡地讚道:“好香……原來是皇後娘娘用的,怪不得好像在哪裏聞過。”

素瀾又道:“我吃得好睡得好,要這也沒用。姐姐時常睡不著,拿去使吧——要是連見鬼的人都能借助這玩藝睡著,姐姐那點心緒不寧的小毛病又算得了什麽。再說,我琢磨著——我公公那樣的人,早該知道我用不到它。他肯定一早料到這東西到了我手裏,早晚給你。我們家就你跟這些香啊花啊的最有緣。”她看看素盈,勸道:“姐姐你就借個台階下吧——認了一回義父卻搞成這樣,也不好。”

素盈一直聞著那香膏,忽然問:“娘娘用這香膏有多久了?”

“好幾年了吧……”素瀾聳聳肩,“據說她從老早之前就睡不安穩。聽說……”她冷笑一聲,低語道:“聽說宰相就是為這緣故才鋪天蓋地花重金找秘方,好容易得了這一個。”

“阿瀾——你剛才說的話,我都沒有聽見。知道了麽?”素盈深深望著妹妹。

素瀾以為她不願與宰相和解,也不願摻合宮廷秘聞,隻得搖頭歎道:“好吧,我記住了。”

素盈不再說什麽,從素瀾那裏出來,便從相府中人少的偏廊走。

誰知拐個彎,她就看見琚含玄氣定神逸地坐在一處轉角亭裏。

素盈無路可換,隻得硬著頭皮走上去,向他行個禮。

琚含玄隻是隨意看了她兩眼,不讓她走,卻也不與她說話。他沒有反應,素盈便不吭氣,立定在那裏等他放話。

過了不知多久,琚含玄才站起身,似是要離開,從素盈身邊走過時,停下來掃了她一眼,冷冷說:“你這脾氣,怎麽能有出息?”

素盈淺淺一笑,並不回答。

琚含玄看見她手裏的銀盒,別有用意似的問:“這香膏如何?”

“是好香。”素盈嘴角含著一個若隱若現的微笑,“可是給您的兒媳用,未免有點……有點失了身份。”

琚含玄望著素盈笑起來:“阿瀾沒有對你說這香膏的來曆麽?“

素盈像是吃了一驚,猶疑道:“阿瀾隻說我與香有緣,便給了我……我總覺得這香味似曾相識。”

“傻孩子——這是宮裏的香。你在丹茜宮應該聞過。”琚含玄的眼中帶著一絲嘲弄。

素盈無視他的眼神,點頭道:“正是如此,我才覺得這香不是上品。不然,琴師劉若愚的身上,怎麽也是用這一種……”她未說完,偷偷望了琚含玄一眼,見他眼中驟然凝聚寒芒,錯愕道:“大人……我……我記不清了……”

“你走吧!”琚含玄用力一揮袖,自己先大步走了。

素盈向他的背影欠欠身,微笑著順著長廊離開。

素震與馬車早等在相府偏門外,見素盈出來,他扶她上車,問:“見到宰相大人了?”

素盈狠狠白了他一眼,用力把簾子放下。

素震慢慢把簾子掀開,目光柔和地望著素盈,款款道:“阿盈——我不想求人,可我不得不求他。他說,很久沒見你,有點掛念——我無法拒絕……”

素盈的臉籠在陰影裏,聲音卻很平靜:“過去的事情就別提了——以後,我再不會跟你出來。”

素震知道她正在氣頭上,也不與她爭辯,遲疑片刻才將簾子垂下,命人上路。

素盈在車中止不住渾身撲簌簌的顫抖,她又拿出那隻銀盒,打開來輕輕嗅了一下——好熟悉香氣……她絕對不會記錯。

那是一生也不會記錯的一刻——當她的雙手在那夾著黑色棉絮的繡褥中抽出一縷黑絮時,手心上沾染的,就是這樣優雅迷人的香氣……



一年天下 正文 二九章 逆劫
章節字數:5080 更新時間:07-10-27 13:18
世上的事物都是應運而生——有征戰,便有了戰士;有權力相奪,便有了成王敗寇;有王,便有後,有了皇後世家。如今有了傳言中的丙午劫數之說,世上忽然就冒出許多道人方士,為人化解劫難。

素老爺覺得,天下誰家都不如他家更需要這樣的能人異士,於是有一天,一位頗有道骨仙風的布衣神算被請進東平郡王府密室之中。

“不知郡王想化何災何難?”那神算一身道袍很寒酸,可態度從容,像是寵辱不驚、看破紅塵的方外之人。

素老爺見他眉宇軒昂,已有三分心折。

“小女出門撞邪,請先生指點解救之法。”他斟酌詞語,最後還是不得不將素盈近來的狀況歸結為撞邪——好好地去相府探望她妹妹,回來就悶在房中不住哆嗦,臉上一會兒蒼白,一會兒緋紅,身上忽冷忽熱。打那之後,別人問什麽,她能對答如流,隻是說著說著就神色飄忽,仿佛分心去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

神算點點頭,“近來京中乖戾之氣甚盛,被邪氣衝撞也不稀奇。”說著他取出一枚很大的藥丸交給素老爺,道:“每晚臨睡前在鼻端聞一碗茶的時間即可。”

素老爺收了藥丸,又問:“今年流年似乎對我家不利,家中子弟多有不順。不知先生能否指點一二?”

“這要看過八字,才好說。”神算道,“劫與非劫,因人而異。化解之術也有天淵之別。”

素老爺早備了紙筆,親自寫下兒女們的八字。然而宮中曾出過以生辰八字詛咒淳媛之事,素老爺這次多了一個心眼,胡亂寫了許多生辰混淆耳目,將素沉、素颯、素湄、素盈與素瀾兄妹五人的八字摻雜其中,令人難以對號。

道士一一看過方說:“貧道隻批這生辰,郡王將貧道批語記在心裏就是。這第一張,生在坤位,且時辰大佳,五行俱全,唯土稍欠,不利生長。若是小姐,當有左右天下之狀,可惜有無嗣之憂。若是公子,當是極大的富貴伴其一生,可惜亦有無嗣之患,且難以壽終。”

素老爺看了一眼,見是素沉的生辰,心中很不痛快,也不多話,等他繼續說。

神算又批了幾個生辰,其中有好有壞,有個極富貴長久的,可惜是素老爺杜撰出來。直到拿起一張八字,那先生掐算一番忽然笑道:“這定是郡王捉弄貧道——這紙上之人命已休矣!”

素老爺心想他果真有兩下,居然連杜撰出來的都能算出。可看那八字時,卻是仍在宮中的素湄。他心中早就有鬼,這時不免驚得神色也變了,心頭忽地生出殺意。

幸而那先生並未在意,又拿起一張八字,連連點頭微笑:“這若是位公子,那可生得好了!此人生在巽位,恰逢風生水起之時,一生不宜靜守,最宜闖蕩,且逢變則勝,無可限量!若是靜守一處,便可惜了這樣的命格。”

素老爺聽他終於說出一句好話,且說的是他偏愛的素颯,這才將心定了定。

神算手上八字無多,又拿起一張,驚得瞠目結舌:“這位命相與第一位有些相似,都生在坤位上,較前麵那位更好一層,恰是太陰之日之時,且生得圓滿——當真了得!這一位若是小姐,怕是要效仿啟運太後了!”的b6

啟運太後素氏在皇朝曆史上頗負盛名。她以宮人之身誕下皇子,也就是後來的靜帝。因啟運太後身份卑微,且正宮素後無出,便將靜帝要來撫養。靜帝登基之後奉嫡母素後為隆運太後。啟運太後自封為太後,反廢了隆運太後,以自己的家族取代了隆運太後一脈在後宮外朝綿延四代的大權。

素老爺吃了一驚,將那八字捏在手中反複看,卻聽神算繼續說:“唯一美中不足,便是天意難違:月有圓缺,運有盛衰。這位的命格,盛極時太盛,由盈轉缺時便如乾坤逆轉,隻怕……”

“先生可有轉圜的辦法?”素老爺忙問。

神算掐算一番,搖頭歎息:“若是有所生養,缺時便有依靠,足以補缺。若是無子,索性就這樣也罷,萬萬不可養別人的子孫,否則怕要履跡被啟運太後廢黜的那位。”他不再多說,拿起最後一張八字細細看了看,點頭道:“這位的命也上佳,一生能保大富大貴,且有後妃之相,頗宜子孫。”

素老爺見是素瀾的八字,更加驚疑——素瀾已是相府媳婦,又何來後妃之相?素老爺對他的話又有八分不信,索性直接問:“敢問先生,我這些孩子,要如何過今年的赤馬之劫?”

“貴府何來劫數?”神算拈須笑道:“眾位公子小姐的命格不乏富貴,此劫難以動搖。況且還有那位風生水起的公子與這位正當大盈的小姐,這二位都是遇劫則盛的命相,今年乃是一大契機,何患有劫?”

素老爺聽罷哈哈一笑,拿過早準備好的銀兩賞了先生,親自送他出門。

待先生的身影剛出府門不遠,素老爺立刻把臉一沉,找來府中死士,命他們速速將那酸道士滅口。交待完畢,他將那些寫著八字的紙小心穩妥地處理掉,才拿著藥丸去找素盈。

素颯自從知道妹妹精神不爽利,在家時,一天要來探望數次。素盈身體並無大恙,可素颯一看就知道她有心病。

“阿盈……”這天他將軒芽支開,委婉地問:“是不是受什麽委屈?不能與哥哥講麽?”

素盈神情並無異常,隻是眼中沉沉的黯淡無光。連日來別人問話她懶得回答,聽素颯也問,終於握住哥哥的手,無力地說:“哥哥,我覺得害怕……我怕我還沒有考慮周全,已經做了危險的決定。可是,可是我一點都不後悔——這讓我更怕。我不知道,我怎麽會是這樣的人……”

“怎麽?”素颯奇道:“你做了什麽?在相府又將宰相惹惱了?”他笑著拍拍素盈的手,寬慰道:“沒事!他不會把你怎樣。”

素盈笑得有些古怪:“才不是呢!這一次,是他要幫我一個大忙,幫我們家一個大忙!”

素颯更加覺得稀奇,忽然見素盈神色一斂,瞬間又有難掩的惶恐。他見狀連忙柔聲問:“阿盈,怎麽了?”

素盈避開他的目光,把臉轉往一旁——那個一年四季都穿一件白紗的女人,就坐在素颯身邊,他卻看不見。素盈深深地呼吸,刻意忽略那女人的存在,繼而向素颯微笑:“哥哥,有一件事情,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你……”

她走到門邊,看看周圍無人,又定了定心神,才坐回素颯身旁,從容地說:“我,從小就看到一個穿白衣的女人。”她用眼角餘光看到白衣女人隻是坐在那裏微笑,並不打擾她攤開這個秘密。“她總是對我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讓我很不安……她很久沒出現,我以為她再也不會回到我麵前。可是……”

素颯摸了摸她的額頭,盡量表現出相信她說的一切。他放緩聲音耐心地問:“她都說些什麽?”

素盈緊抿著嘴,不回答。

“如果隻是無關緊要的事,你不會瞞我這麽多年。”素颯用力握了握妹妹的手,鼓勵她說下去,“阿盈,說出來吧——說出來就不會再想了。”他隻當她從小有個難解的心結。

素盈的手在他的手心裏微微發冷,整個身子也輕輕顫栗,幾度張了張口,可沒說出話。

“阿盈,你怎麽啦?”白衣女人笑著用溫和輕盈的聲音說,“害怕哥哥並不相信你、把你當作瘋子?還是害怕宰相並不相信你的話,並不落入你的小小詭計之中?害怕他對皇後的感情遠遠超過你的估計,反因看透你的離間而對付你,你卻沒有為自己準備退路?那麽——我讓他們毫不遲疑地相信你,好不好?讓天下無人置疑你、反駁你,好不好?”

素盈陰沉著臉,緩緩回答:“我不怕宰相……我所做的,隻是因為我絕不原諒在我麵前害死妹妹的人!”她的口氣淩厲冰冷,讓素颯暗暗吃驚。

“但,我也不願為了報仇將未來孤注一擲。”素盈繼續說。

素颯怔怔看著她,越來越用力握緊她的手。“阿盈?”他的臉色微微發白,不願相信自己此刻看到和聽到的,更不願去猜測——若這自說自話發生在旁人身上,他不須一瞬就能斷定那人腦子出了毛病。然而他麵前的人是他妹妹,對他而言,她是這世上唯一一個無論如何也不能瘋的人。

女人看著素盈,笑得非常溫暖。“知道我為什麽總會來到你麵前麽?”她的聲音如春風和煦,“因為你一直都是這樣,不甘心把自己交給別人來擺布。你一直都是這樣,一麵覺得自己微不足道,誰都能夠踐踏;一麵又覺得自己沒有一點不如旁人,能夠做到誰也做不到的事……”

“住口!”素盈低低地呼喝一聲,手上一用力,指甲就刺入了素颯的手心,可她渾然不覺,還是僵硬地梗直身子與那女人對峙。

“我給你機會,讓你證明看,哪個才是真正的你。我可以讓你證明給所有的人看,你絕不是沒頭沒腦、任由支配的傀儡,你能夠操控天下……”

“住口!”素盈大叫一聲:“我不需要證明給任何人看!我也不需要你給的天下!”

當她喊出最後一句,那白衣女人埋頭一笑,悄然不見。素颯謔的站起身,將她的嘴捂上。

“阿盈,你發燒了。”他把妹妹抱到床上,“我讓人給你煎退燒的藥。”

“哥哥!”素盈猛然扯住他的衣袖,央求道:“哥哥,聽我說——”

“噓——不要慌亂。”素颯把她攬在懷中,輕輕拍著她的後背,堅定地說:“阿盈,你隻是在發燒而已!喝了藥,很快就會沒事。”

他退出房門,一抬頭就看見父親呆呆地立在門外,分明聽見了素盈的話。

不需多言,父子二人交換一個眼神,素颯便明白父親與他意思一致:從此刻起,素盈再不能由任何能聽會說的人來伺候。

素老爺輕手輕腳走入房內,看見女兒沮喪地坐在床上,把臉埋在膝間。

“阿盈!”他又細細端詳這個女兒,想起道士為她批的命,越想越覺得蹊蹺。

素盈抬起臉,迅速抹去臉上的淚痕,“爹?你怎麽來了?”說著便要起身。

素老爺攔住她,不緊不慢地說:“今年流年不利,能不出門就不要出去了。你沒聽人說嗎?丙午年是要出亂子的!我找了道士給你弄到一粒震邪的藥,每天嗅一嗅——撞邪的人總是看見些奇怪的東西,沒什麽稀奇可怕的,驅了邪就好。”

“爹怎麽也相信那些流言?”素盈皺眉,“自古弄出這些名堂的人,大多是庸人自擾。再說、再說……”她本想說她看見那女人也不是一日兩日,可她並不想與父親深談此事,便將話頭擱置。

素老爺見她對答如常,嗬嗬一笑,“有些事不由你不信——往遠看,聽人說商湯滅夏、周武滅商都是這年頭,也不知是真是假。隻講有據可考的——漢高祖駕崩、呂氏奪權,不是在丙午年?永始二年,漢成帝立王莽為新都侯,不是在丙午?”

他才舉兩例,素盈便笑道:“若果真如此,商周兩代建國、?王二姓之興,不也有賴這年?”

素老爺聽她這樣說,心中更加詫異,卻不表示出來,笑嘻嘻道:“女兒的見識與一般俗人不同,倒也別致。”

父女二人不著邊際地閑談了一陣,素颯端著熱騰騰的湯藥進來。素盈順從地喝了,很快就昏昏欲睡。

素老爺與素颯留她清靜地休息。一起走出小院時,兩人神色都不明朗。

“我記得廚房收留著一個不識字的啞巴丫頭,耳朵也不靈光。”素老爺說,“人還算機靈,就是手腳笨重了些,來伺候阿盈恐怕不夠周到。”

“調教幾天,應該能使喚。”素颯神情蕭索,“我本來是來向她說赴西陲的事——看她那樣,我也不知道要怎麽開口。”

“你隻管走!”素老爺斬釘截鐵地說:“哪有因為妹妹有病就耽擱了從征的?建功立業還要靠這一戰。況且這次是托東宮為你保薦,你要不能全力以赴,東宮臉上也不好看。”

素颯默默點了點頭,又懇求道:“請爹務必要為阿盈求訪名醫……”

“你不說我也會的。”素老爺撫著下頜笑了,“這孩子的出頭之日,在後麵呢!”

赤馬之厄帶來的恐慌在四月湧向頂峰——宮中女伶告發皇後素若星與宮中一名琴師私通,掀起朝野軒然大波。一向在言論中袒護皇後的宰相,這次竟唱起反調,主張廢後。忠心於他的人自然隨聲附和,他們聲勢頗有些咄咄逼人,皇帝原就氣急攻心,一經挑唆便做出決定:廢黜皇後素氏,放逐縵城。

素老爺心中喜憂參半:目前後位虛置,宮中最接近皇後寶座的正是他妹妹丹媛,若是竭盡所能為丹媛力爭,未嚐不能謀得此位。但前一段日子,那道士說過的話他也無法拋到腦後——素盈才是道士口中應劫而盛的那個。

素颯已赴西陲,驗證了道士為他做出的批語:他的才華在戰爭中展露無遺,不容任何人輕視。素老爺無法不信道士關於素盈的那一段長篇大論。

不知多少人瞄著後宮中之主的寶座,這是不容他有半分躊躇的時刻,可素老爺卻猶豫起來:妹妹與女兒畢竟有差別,他何曾不想把素盈推上那裏?

隻是這機會來得太快,他還沒有為素盈摸到門道……況且,那天,當他的死士帶著染血的道袍複命時,也帶來了道士臨終所說的最後一句話:“我做的所有批語,都隻說了一半。剩下那一半,你們永遠不會知道……”



一年天下 正文 三十章 受教8226;盈
章節字數:5675 更新時間:07-10-27 13:18
新近來侍奉素盈的丫頭剛十五歲,原先並沒有名字,因為她是個啞巴,人人叫她啞妹。這丫頭從八九歲就在廚房做粗活,手腳粗糙可心思並不愚鈍。她知道在小姐身邊做事不同於過去在廚房,所以凡事都小心謹慎了三分。即使如此,她還是常常磕磕碰碰、毛手毛腳弄出不少亂子。

素盈知道啞妹不可能在三五天內變得麻利精幹,眼見啞妹弄壞許多東西,她也隻是笑笑,並不多加責怪。啞妹雖口耳不靈,可也能看出這位貌美性柔的小姐待她寬厚,因此對素盈又敬愛幾分。

按家裏的習慣,每個姨娘、小姐院中的丫鬟都起了相似的名。素盈見啞妹敦厚,便想要她長久跟在身邊,於是為她起了名字叫軒茵。啞妹弄了半天才搞明白素盈的意思,得了這個名字如獲至寶。素盈又將這兩個字寫給她看,啞妹雖目不識丁,也知這就是名字,將那張紙小心翼翼地收藏起來。

素盈見她天真無邪,很想教她識幾個字,料想她雖不會發聲,聽人說話也費勁,但隻要多下功夫不難有成。可思及父兄如今待她,就如對一個瘋病人,分明正是看中軒茵有殘缺又不識字才送到她身邊。每一想到這點,素盈就不免心灰意冷,想做點什麽的心思也在瞬間化為塵灰。

軒茵不知小姐有什麽病,隻知道每天有兩三位大夫來為她診治,一碗一碗的湯藥不斷往她麵前送。老爺用非常大的聲音交待過——必須親眼看著小姐按時喝藥。軒茵想,那些藥的苦味光是聞一聞就可怕,若是小姐嫌苦不喝,她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然而素盈每次見藥端來,眉頭都不皺,仰脖就喝,喝罷至多苦笑一下。過了十來天,軒茵反而心疼起這位六小姐,每次煎好藥,就向過去那些廚房裏的朋友要些蜜餞甜食,給素盈壓苦味。

素老爺不準素盈看書費心,也不準她走到外麵與人多話。素盈整日禁足在小院中,除卻喝藥與睡覺便無所事事。起初她心裏埋怨哥哥與父親,後來也怪自己克製不住——若是其他姐妹對自己說了那些莫名其妙的話,也要被她當作瘋子。這些念頭都平靜之後,她在小院中已被隔絕月餘,藥也不知喝了多少。

這天,素盈百無聊賴,又從箱篋中翻出香爐與香料,隨意擺弄。正配到一半,忽聽軒茵在門口依依呀呀,不知與何人爭執。

素盈心中好奇,走到門邊張望,一看便呆了——來的兩人都是一身俐落的行裝,行囊未解,雖是風塵仆仆的巾幗,但氣度不凡。其中一個竟是從前在詠花堂傳教的崔落花。

“崔先生!”素盈驚喜地叫了一聲,將崔先生與她的同伴迎入室內。

素家從來不養無用的人,自從素槐入宮,素瀾訂婚,素府再無需要受教的小姐。素老爺毫無半分愧疚地將崔先生掃地出門,念在她與素府有十餘年主仆之情,臨行前厚贈一筆篋資。當素盈被削去奉香之銜,從宮中回來時,她已走了好些天。

素盈再見崔先生,首先就想到這件事,不禁有些臉紅:“家父那樣對待先生,先生還記掛我麽?”

崔先生笑笑:“我早想到了。再說,這樣的事情,每個崔氏都經曆過,沒什麽好稀奇的……”她細細端詳素盈,眼中滿是讚許:“不過一年多不見,小姐比從前更清麗了。”

素盈笑著與崔先生略談幾句,又打量與她同來的那位女子——她年紀不過三十,眼角眉梢已有星霜痕跡,可態度沉著,一雙眼睛格外冷靜。

“這一位是粟州世家王氏的小姐。”崔先生向素盈介紹道:“王氏醫術天下聞名……”

素盈的神色稍微變了變,勉強笑道:“原來先生這次是請人來為我看病。”

“秋瑩小姐是位不出世的神醫,六小姐隻管相信她。”崔先生微微點頭,“六小姐一向是個明理人,知道什麽對自己好。”

素盈搖搖頭,向王小姐含笑道:“可我的病怕是藥石也無功。”

王秋瑩不笑不惱,靜靜地看了看素盈,說:“令尊已將小姐的情況略說過一點。若是令尊所言不虛,那麽小姐並非我見過的第一位‘撞邪’之人——我曾見過另一位小姐,她總是看到一條白龍繞著自己的身子,與她喁喁對語。那位小姐不堪驚恐,幾乎癲狂。小姐可知事情的真相是什麽?”

素盈見她說話幹脆利索,直來直去,一時不知如何應對,隻能搖頭。

王秋瑩和藹地笑道:“其實,隻是因為那位小姐嗜吃一種珍異水果——旁人吃了並無異狀,偏偏她吃了就心生臆想,眼生幻惑。自從不吃那水果,又調養幾十天後,她就與常人無異了。”

“哦……”素盈聽罷站起身,在屋中來回踱了幾步,道:“可我從小就是自己置辦飲食,從來沒有吃過什麽稀奇古怪的東西。”

“不一定就是食物的問題。”王秋瑩道:“也許是水、也許是花——小姐可否想起最初出現症狀是在何時?”

素盈一邊慢慢地踱步,一邊道:“八歲。”

王秋瑩蹙眉與崔先生對視一眼,又問:“這些年,小姐從未請大夫看過麽?”

素盈行至窗前,望著窗外的天空淡淡一笑:“我也許瘋了,但並不傻——若是說了,我早在幾年前就要過這一個月來的日子。”

王秋瑩怔了一下,從行囊中取出紙筆,調了墨,一邊問一邊記:“一年四季,小姐何時出現幻象的次數多?”

素盈默想片刻,搖頭說:“不一定。還是在宮裏時最多。”

王秋瑩略一思忖,又問:“那麽,最後一次,是在何時?”

素盈回過頭看著她,眼中有一星寒涼:“……現在。”

崔先生與王秋瑩都驚了一刹,麵麵相覷。王秋瑩迅速鎮定,詳細問了素盈眼見的種種奇異景象,又問了素盈近來的飲食用藥,最後才問:“不知那女人對小姐說些什麽?”

素盈的身子僵硬,冷冷道:“這有什麽關係?”

崔先生見她言語生硬,忙打圓場道:“秋瑩小姐也是為您著想——畢竟看病之事,大夫知道得越詳盡越好。尤其心病,還要從心事入手。”

“我也是為兩位著想。”素盈神情溫和,話語雖誠摯,聲音卻有些寒意:“我家不是平常人家。說了不該說的、聽了不該聽的,都要付出代價。”

“那麽,等小姐願意說時,再說與我聽吧。”王秋瑩收拾東西,向素盈暖暖一笑,“我從來不怕付出代價。”她說著,隨手拿起素盈散放在桌上的香料,道:“若是小姐不介意,這些香料可否容我帶走?”

素盈點點頭,喚來軒茵包好那些香料,將崔王二人送至院門口,又問:“崔先生……你這次回來,隻是帶王小姐來為我看病?”

崔落花知道終究逃不過她這一問,早就準備,此時緩緩道:“我是來執教的——令尊請我回來,為您重開詠花堂。”

素盈默默看著崔先生與王秋瑩步步離去,又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最後在守門的兩個丫鬟催促下回到房中。

庭院寂寂,屋內暗淡,桌邊那個女人還是怡然自得地坐著。她已經一言不發地坐了好一陣,這時帶著高傲的微笑看著素盈。

“阿盈,”她說,“你看——你在他們眼裏隻是這樣一個傀儡,即使他們覺得你有點癲狂,還是不會放過你,要按自己的需要重新雕刻你——你的舉止、性格、喜好……全要按照他們的眼光改變。”

素盈不理她,坐在桌旁,眼望著對麵牆壁上的圖畫。

“可是,無論她是什麽樣的神醫,也趕不走我。”那女人微笑著說,“既然你心裏也開始懷疑這是不是一種幻覺,那麽我告訴你——我並不是一種病。”

素盈的睫毛抖動一下,輕聲問:“你到底是誰?”

“我是誰又有什麽關係呢?報上我的名字或者來曆,不會扭轉你對我的看法,也不會對我們的關係有任何改變。”那女人托著腮,眨了眨眼睛,狡猾地一笑:“有一天,你自己會明白。”

素盈胸中一悶,站起身走到門外階上遙望蒼天,忽然心生無奈無力。

軒茵正在小院中煎藥,看她神色茫茫,不知她有何吩咐,忙走到她麵前,緊緊看著她的口唇。

素盈知道軒茵大略能從口形看出她的意思,於是慢慢地道:“你去廚房把昨天剩的豆糕,用幹淨的紙包六塊。紙千萬不要用帶花色的……然後給詠花堂的崔先生送去……”說著說著,她心尖上忽然一酸,眼淚突地落下兩顆。

軒茵驚慌失措,見素盈隻管流淚也不擦,以為她手邊沒有手帕,急忙跑進屋中取了手帕。可回轉再看素盈,神情已恢複往常的寧靜。

“去吧!”素盈向軒茵笑笑。“我沒事——忽然想起了軒葉。”

軒茵從來把素盈交待的事情當作頭等大事,立刻包了豆糕送去。

“阿盈,你要去詠花堂拜那女人為師?”白衣女人身子一晃,就從桌邊晃到素盈身旁,“你想要變成‘那樣的’素氏的女兒?”

素盈目光灼灼望著她,緩緩道:“能離開此處去詠花堂走走,也好。若是違逆父親的意思,隻怕我再也別想走出去。”

第二天一早,素盈在父親派來的兩個丫鬟陪伴下步入詠花堂。

崔先生早已等著她,見素盈臉上沒有不滿或怨懟的神色,向素盈笑笑,說:“小姐,我們先去後麵花園走走。”

素盈知道她一向特立獨行,很少捧一冊書對本宣章,但不知她要自己去後園有何打算,隻得默默隨行。

春色正好,園中花正發,兩人在花園站著隨意聊了片刻,就見一對蝴蝶翩翩而來。

“小姐有沒有聽過梁山伯與祝英台的故事?”崔先生問。

素盈點點頭,含笑說:“一生得一有情郎相知,一死得一有情人相殉,此生足矣。”

“若是當初皇帝選駙馬,白公子為您拒婚,或者幹脆殉情……小姐會與他同去麽?”

素盈心中一涼,眼前一黯,本能地搖頭道:“他不會,我也不會……”

崔先生點點頭說:“是呀——並非舍不得榮華、放得開所愛,而是因為,不是每個人都能毫不猶豫地為自己的幸福獻身,不顧家人。尤其素氏的女子,背負太多責任。這些責任,也許會讓你一生也遇不到一個山伯。”

“……哦。”素盈呆呆望著那對蝴蝶出神,見它們葉底相逐,姍姍而去。

崔先生又問:“我還想問小姐第二個問題:迄今為止,小姐此生最大的遺憾,是未能嫁給白公子嗎?”

素盈緩慢地搖搖頭,說:“我最大的遺憾,是不知道軒葉為何會死。”

“小姐可曾努力探尋過真相?”

“何止一次!”素盈閉上眼睛,“然而真相總是離我太遠,我總是無法得知。”

崔先生沉默片刻,說:“這世上有些事情就是如此——你可以選擇窮盡一生去尋找,要別人給你一個答案。也可以選擇……”

“放過?”

“不!”崔先生微笑著搖頭,“放過了,隻會一生餘憾——也許,你可以選擇由你來給出答案,讓你相信的,成為眾人都無異議的答案。”

素盈啞然失笑:“可我並不知道真相……如何給人作答?”

“重要的是你自己相信。真相,很重要麽?”崔先生雙眼盈盈,看向素盈時,讓她覺得渾身浸入一泓深潭。

“據說廢後被廢,是因為她與琴師私通。”崔先生淡淡地說,“但是,真相誰知道呢?這隻是別人告訴我們的所謂‘真相’,我們或者接受,或者一無所知。因為給出這答案的人,我們無法置疑。”

素盈一驚,沉聲問:“先生並不信?”

崔先生笑笑:“我的姐姐是她的老師。我對廢後也稍有了解——愛過天上太陽的人,如何會戀上野草中的流螢?”她頓了頓,又道:“即使坐上皇後的寶座,仍有許多未知……這些事情,小姐日後慢慢會懂。”

素盈低下頭。她身邊不知何時出現的白衣女人笑了一聲:“阿盈,你看,她要改變你!”

“崔先生,為什麽要我學這些呢?”素盈問。

“小姐應該能猜到。”崔先生輕聲說,“想想現在是什麽樣的時刻,郡王的所作所為並不難理解。”

“他真想把我送進去?”素盈不住搖頭,“不合時宜,不合規矩——父親是異想天開。”

“據我這些年來的所知:郡王雖不大懂得韜光養晦,但也從不異想天開。”崔先生拂去身上的飛絮,向素盈道:“小姐,我們回去吧。”

素盈立在春光中,嫣然一笑。“崔先生請回,恕素盈不能奉陪。”

“……小姐?”

素盈伸手抓住一片柳絮,又吹開。“我不會進宮,也不需要學著變成另一個人。”

那天午後,王秋瑩帶著一碗湯藥來看素盈。

“小姐過去服的那些藥一概停用。”她的態度不容反駁,“從今起我每十日為小姐換一次藥。我想,很快能夠找出病因。”

素盈沒說話,帶笑喝下那碗藥,問:“崔先生是我父親請回來的,王小姐又是誰請來的?難道隻憑與崔先生的私交就不遠萬裏來為我看病?”

王秋瑩並不直接回答,從袖中取出一張紙單,說:“這單子我會每天換,小姐從今日起不僅不能隨意吃藥,也不能吃這張單子以外的東西。室內不可供養花草,更不能調香——小姐所猜不錯:有位大人非常擔心小姐的身體。秋瑩不敢有辱所托。”

“那麽,那位大人該如何稱呼?”素盈又問:“我一向欽佩粟州王氏一身傲骨,也很好奇究竟何人能勞動王家人。”

王秋瑩將紙單放在桌上,說:“那人在凶險時刻救過我弟弟的性命。”

“是我二哥?”素盈心中並不很詫異,“他知道我……我時常生出幻覺?”

王秋瑩未料到素盈如此敏銳,尷尬片刻不知該怎樣作答,隻得如實道:“素二公子並不知道小姐生的是什麽病。隻是見小姐被禁足,整日有大夫來來去去,所以擔心。秋瑩為小姐診看之後,也未向他透露。現在反倒是秋瑩好奇——小姐如何一猜即中?”

素盈輕輕一笑:“我隻是今早閑聊時,從崔先生那裏偶然聽說:王氏十七子醫術精湛,大多飄零天涯救死扶傷,唯有第十六子在軍中隨征。小姐諸兄何來性命之憂?而那位十六公子前些年遠赴邊關——恰好與我二哥同時同地呢。再說,我一猜,王小姐就承認了,我還有什麽不確定的?”

王秋瑩笑了:“令兄重情重義,小姐玲瓏剔透,貴府當真是藏珠隱玉之地!”

“是王小姐見過的素氏太少了。”素盈幽幽道。

“那麽小姐希望令兄知道您現在的狀況麽?”

“您看著辦吧。”素盈懶洋洋地回答。

“這樣好嗎?他也許會胡亂猜想……”

素盈靜靜地看了王秋瑩一眼,微笑著說:“我們家的事情,您不懂。您與二哥之間怎麽說,我不管。”



一年天下 正文 三一章 圈套
章節字數:5043 更新時間:07-10-28 15:17
素盈明確表示她不願入宮、不願學所謂的後宮之道,素老爺先是勸,後是嚇,始終扭不過她的心意,最後大發雷霆,咆哮道:“你在小院裏想清楚——想不清楚就一輩子別出來了!”

素盈漠然地說:“女兒知道爹會這樣說……可是,女兒寧可在自己院中不出來,也不願意把一輩子葬送在深宮。爹真舍得把這女兒條命扔進宮裏?”

素老爺連連跺腳:“你怎麽就這樣死心眼?萬一這次順利地把你送進去,萬一老天有眼因緣巧合——皇後之位唾手可得!真當上皇後,誰還能害你那麽倒黴?”

素盈冷笑:“那麽廢後如今在哪裏?”

素老爺見她冥頑不靈,氣得揮手道:“你!你仔細想想吧——我們家這樣的門第,不會讓你下嫁小門小戶。嫁入豪門,哪一家不是妻妾成群?還不是一樣勾心鬥角?素瀾先不必說了,她新婚沒多久,丈夫尚未納妾。像你四姐素蕙那樣嫁了次一等的人家,夫婿如今也有三妻四妾。若不是你姐姐自小學得精明,怎能壓住陣腳?鬥個天昏地暗,未必比宮中太平,仍隻是個三等侯爵的夫人,於己於家,什麽好處也沒有!”

“爹若是一味逼我入宮,我從今日起就不再喝藥,索性瘋一輩子。”素盈知道與他講自己的心思無異於夏蟲語冰,於是有些哀怨地擱下這句話,就整日關起院門在房中或寫寫畫畫,或與自己下棋消磨時間,連送湯藥的王秋瑩也一並關在門外不見。

素老爺大怒之下不準人給素盈做飯,她就什麽也不吃。她料定父親不會眼看她生生餓死,更不會由著她不再吃藥治病。果然,素老爺過了兩天經周遭的人一勸,心又軟下來,仍是照常按王秋瑩的單子給素盈備飯,素盈便又按時服藥,一切又恢複常態。不過素盈知道父親不會死心,素老爺也知道他總會找到讓素盈屈服的辦法。

王秋瑩的藥用了一個月,素盈果真沒有再看見那白衣女人。王秋瑩仍不滿意,繼續探究素盈的病因。她將素盈平日吃穿用的東西全部梳理一遍列成清單,一樣樣小心地讓素盈重新接觸。

素盈見她這段日子一直盡心竭力,心中對她生出幾分信賴。五天之後,素盈又見那白衣女人在遠遠的地方出現,仿佛欲言又止。若是從前,素盈不會對任何人說,這時卻如實對王秋瑩說了。

王秋瑩得知這一狀況,蹙眉思忖許久,又埋頭琢磨了一日,隔天似乎有所發現,滿麵自信地來找素盈。

“小姐可知,南國學習調香的人,在拜師之前要用一個月時間獨處燃香的室中,記錄每個時辰燃放的香料——一是為了測他的嗅覺,二是為了看他是否對特別的香料有異樣反應。”王秋瑩從容不迫地問:“聽說小姐拜的師父是位出自名門的高手。不知他可曾讓小姐做過類似測試?”

素盈以前曾聽說這種事情,但從未放在心上。聽王秋瑩這樣問,她猶豫地搖頭,繼而笑道:“家師……是被人逼著收我為徒。無論我是良材朽木,他都非收我不可,用不著做什麽測試。”

“那麽小姐並不知道薰草會讓您生幻?”

素盈愣了,呆呆看著王秋瑩道:“沒有人會因為燃燒薰草產生幻覺……薰草不是致幻的香料。”

“但是您就會。”王秋瑩肯定地說,“您要知道,人與人的身體是不同的。”

“隻是因為薰草?”素盈心中說不出是驚詫還是不信,不知為何,一時還有一絲失落。

“小姐不妨先試試——看看再也不碰薰草,是否還會出現幻覺。”王秋瑩充滿自信的微笑讓素盈不能不信。

素盈遲疑地點點頭,自那以後就將身邊的薰草盡數扔掉。

然而像是對素盈示威似的,那白衣女人過了幾天又帶笑出現在素盈麵前。

“阿盈,”她微笑著說,“其實,你心裏並不希望我隻是一場幻夢,對吧?如果我是鬼神,那麽你也許是上天選中的寵兒;如果我是幻覺,那你不過是個病人而已!你也不願意接受後者,對吧?”

素盈將她的再現告訴王秋瑩,王秋瑩得知後並不氣餒,又重新為素盈尋找新的病因。

這天王秋瑩正為素盈例行問診,軒茵跌跌撞撞捧著一封信跑進來。素盈見她激動,不明就裏,接過一看,原來是素颯寫來的。

素颯初到西陲就寫過一封信,素盈那時還在惱他把自己當作瘋子,就沒有理他。後來氣消了,也曾寫過幾封信,但素颯都沒有回信。素盈料想西陲戰況吃緊,他沒有閑工夫,就不再盼望他的來信。

此時見素颯傳來音訊,素盈滿心歡喜,誰知打開一看,素颯的筆跡顫抖,幾乎難以分辨。素盈的心頓時提起來,匆忙讀下去,才知道哥哥在寫信之時,已重傷數日,昏迷五天剛剛醒來。再看落款,已是十餘日前的事情。

素盈看得心如刀割,見哥哥字字都惦記她的身體,禁不住淚流滿麵。她將哥哥簡略提及的傷勢對王秋瑩講,王秋瑩一聽就知道凶險,不由得都表現在臉上。素盈察言觀色,明白哥哥這次命懸一線,更加傷心欲絕。

素老爺也收到素颯的信,得知他戰地負傷,也急得團團轉,然而遠水難解近渴,急也沒有辦法。好在府中有王秋瑩在,素老爺按她的建議火速籌備了許多珍惜藥材,命人飛赴邊陲探望素颯,隻求他的性命還在。

素盈為哥哥的情況寢食難安,幾乎也要病倒,所幸不銷兩日又接一信。這一封書信字跡清秀整潔,內容說的是素颯於上次寫信之後的第三天清晨退了燒,熬過一劫,想必沒有大礙,隻待靜養康複。素盈一顆心這才放下,再看此信落款,竟寫著“盛樂代書”四字,不禁詫異——萬萬沒想到與素颯同征西陲的女將盛樂公主,竟為他代寫家信。素盈不便臆測,幸而哥哥無事,她也就將此事暫放一旁。

然而素老爺卻不想放過她,把怒氣沮喪都發泄在素盈身上:“別人家的公子上戰場,家人都是依依不舍,唯獨你哥哥遠赴邊關,你不但不說一個傷心,還鼓勵他去!你那些日子腦子不大對勁,我就不說你什麽了——現在你知道了?戰場是要死人的!唉……若是我們家在朝中有人,何必讓颯兒去受這份苦。”

素盈原本仰慕那些書傳中叱詫千裏的名將,思量哥哥並非庸碌之輩,想鼓勵他成就一番事業。如今鮮血淋漓的事實放在眼前,她切實知道戰地凶險,心中也怕了幾分,況且她隻此一個一母同胞的親兄長,與旁人又不同。便問:“哥哥何時能回來?”

“不知道!”素老爺沒好氣地答了一句,更下定決心要把素盈送進宮中,以免幾個幼子日後也受這等慘罪。

素盈一心擔憂哥哥,每日寫信給他,顧不上考慮其他。直到素颯親筆寫了回信給她,證明身體已有康複的跡象,她才安心。

六月中伏那天,相府送了大量嫩藕,特意說是送給素盈的,還問起她的身體是否有起色。素老爺知道相府不會無緣無故送禮,便準備了許多回禮,親自帶素盈上門道謝。

素盈根本不願意踏入相府的門檻,可她近來與父親的關係太僵,不願與他再起爭執,隻得勉為其難與他同去。

素瀾知道姐姐不願與相府中的人打交道,一等她拜謝過宰相,就找個理由把她拉到自己房中,讓她見見自己的雙生子。

“還好你把我救出來。”素盈一邊逗弄懷中的外甥,一邊悶悶地說,“最發愁站在你公公麵前。”

“可你義父很惦念你!”素瀾咯咯笑道“自從上次你走了,他有一回還特意跟我提起來……我能看得出來:他似乎是有點欣賞你呢。”

素盈抱著的嬰兒叫了一聲,她忙低頭去哄,隨口問:“他提什麽了?”

“他說你是個有趣的人,很喜歡你的膽量——姐姐,你那次做了什麽有膽量的事?我怎麽不知道?”

素瀾眼底又閃出嫁人之前一直蘊含的那種光華,素盈一見就加了幾分謹慎,不緊不慢地答道:“我不大記得……大約是頂撞了他。”

“與那香膏有關?”素瀾的口氣不疾不徐,像是很隨意,但素盈還是立刻感覺到一絲緊張——她的妹妹並沒有因為嫁人生子而變得愚鈍。

不等素盈斟酌好詞語,素瀾便笑了笑:“我不是非要打破沙鍋問到底,隻是,姐姐下次若是用得著妹妹,千萬要支會妹妹一聲,不然妹妹被蒙在鼓裏,怕是要吃虧。”

素盈自覺上次行事衝動,的確讓她擔了風險,於是抱歉地笑一下,說:“數落完你公公、夫婿和爹,又要來念叨我了?你幾時吃過虧?妹妹是吉人天相,總能化險為夷,還能撈到後福。”

素瀾誠懇地搖頭道:“憑自己的‘運氣’和仰仗姐姐關心疼愛可不一樣,後麵這個讓我心裏舒服。”她騰出手握了素盈的手一下,又神神秘秘地說:“姐姐知道宰相大人這次叫父親來是為什麽?”

“不知道。”素盈隻顧埋頭逗弄小外甥。

素瀾的眉頭輕輕一挑,說:“是關於二哥——我還以為,二哥常來巴結宰相,隻是想謀個好職位,沒想到,原來是因為生他的謝家人丁單薄,最後一個兒郎死在了西陲。”她開玩笑似的說:“二哥不要我們了,他要歸宗呢!有馨娘在旁邊吹風,宰相已經點了頭,答應幫他跟爹談。”

素盈愣了,聽素瀾又道:“他也真是的,偏挑這種時候。眼看跟著我們家要飛黃騰達了……”

“什麽意思?”素盈警覺地問。

素瀾微微一笑:“依我看,慈明三年正月裏,為姑姑慶賀生辰的那座木雕,今年該送一座大的給她了。”

慈明三年素府送給當時的丹嬪慶賀生辰的禮物,是一座木雕的丹茜宮,那木頭還是素盈與素颯二人出的。

“當真?”素盈早盼宮中後位之爭早有結果,也免得自己整日提心吊膽。

“我瞎猜的——現在後宮那氣象,堪當重任的人選並不多。”素瀾壓低聲音笑了笑,“不過,二哥也真是妄想。他離了我們家,改回謝姓,隻是一個沒落人家的公子,一樣娶不到姐姐。”

“你胡說什麽?!”素盈被她惹惱,將孩子往她懷中一塞,道:“你一個人胡思亂想吧!我可不陪著你,不然別人會以為我又瘋了。”

她正作勢要走,恰好一個丫鬟進來說:“相爺請六小姐過去小坐。”

素盈一聽心頭就是一沉,可自己在人家家中,任性不得,隻好跟著那丫鬟轉回廊過花園,來到一處幽靜的書房。

她原以為父親定然也在,誰知書房中隻有琚含玄悠然坐著看書。素盈一聞他書房中有股淡香,就有些發愁——她近來一直不碰香料,生怕又出幻覺。

“已經通風好一會兒,應該不成大礙吧?”琚含玄見她在門口畏縮不前,悠悠說道:“聽你父親說,你以後不能再動香料。可惜了你那樣的手藝!你不做奉香之後,皇後曾經與我提過好幾次你的香料呢!當然,那都是她被廢之前的舊事了。”

素盈不知他為什麽忽然提起廢後,默默上前兩步,向他拜了一拜。

琚含玄仔仔細細地打量素盈,讓她想起了他們第一次見麵,他收她為義女的時候,他也曾這樣看她,目光裏有逼人的寒意。

“你上次說過的話,我並沒有完全信。”他說,“可我也知道,你沒有憑空捏造的本事。所以,我去查了……你並沒有說錯。”

“大人為什麽要對我說這些?”素盈有些不安。

琚含玄笑了笑:“你種了籽,收了果,卻不想知道它是怎麽長成嗎?”

素盈的嘴角輕輕牽動,但沒有說話。

“阿盈,你借了我的手為你妹妹報了仇,現在該是回報的時候了。你該不會以為我傻到任由你一句話就能擺布吧?”琚含玄站起身,走到素盈身邊,微笑著注視著她的眼睛說:“我也要你為我做一件事情。”

素盈的臉色微微泛白,強辯道:“素盈隻是在大人麵前說溜一句話。廢後這樣的大事,是大人促成。主意是大人定奪的,素盈何德何能?怎有本事勞動大人的手?”

琚含玄一聲長笑:“我欣賞別人與我討價還價的勇氣,但我總是告訴他們——我聽他們說完,隻是因為欣賞,並不意味著我還會向他們提供別的選擇。”

素盈咬了咬牙,問:“大人要我做什麽?”

“我想,素颯告訴過你我為什麽會擔保你做東宮妃。”琚含玄含笑說,“如今,我要你到另一個人身邊,去做你本該在東宮身邊做的事。”

素盈驟然失色,低呼道:“不……”

琚含玄早知她是這種反應,不緊不慢地問:“你說什麽?”不等素盈開口回答,他收斂了微笑,冷冷地問:“聽說,你哥哥前些日子受了重傷?”

素盈正心亂,又聽他這樣說,不由得怔了怔。

“你可知道——上不上戰場,由他決定;能不能回來,卻由不得他。”琚含玄一臉寒霜,緩緩地說:“信不信,我可以讓他老死在邊陲?……如果,他不會戰死的話。”

素盈又氣又痛,眼淚奪眶而出。

“阿盈,你為你哥哥做了一個愚蠢的建議。現在,該為自己做一個聰明的打算了。”琚含玄輕輕拍了拍素盈的肩膀,“回去以後,好好跟你的老師學——學得要快,要好。不然,也許我會改變主意,把好意送給其他素氏的小姐。”



一年天下 正文 三二章 逝夏
章節字數:5138 更新時間:07-10-28 15:17
六月最後的四天,京城浸在滂沱大雨之中。當然,無聊之輩照例把這場雨和傳說的劫數聯係在一起。大雨初停的那個晚上,月太明亮,不見一點黯斑。這異象由星官推算之後得出結論:月中兔與蟾蜍驟然不見,是缺失中宮的緣故,應當速立皇後。

廢後被廢已有好些日子,朝中仍有人為她申辯,要求皇帝迎她回宮。素盈聽說太子睿洵曾在殿前長跪兩日兩夜不吃不喝,為其母訴冤,最後被皇帝命人強行架回東宮禁閉,然後他就在東宮內不斷吟詩寫文,委婉陳詞,企圖打動他的父親。浮想他長跪不起的樣子和被禁居東宮的苦楚,素盈不禁為他難過。

也有人上奏皇帝,要求迎回那些歸家的選女,充實後宮。可皇帝無動於衷,不知想些什麽。他不表態,群臣就難以安心,不斷揣度他的心思,幾乎每天都有形形色色的新建議。

這個夏天對許多人來說,無疑漫長而艱澀。

薄暮時分,暑熱漸消。詠花堂外蟬鳴悠長,素盈聽著聽著就走了神,仍是挺腰立背收下頜的坐姿,心卻不知飄到了何處。

崔落花見她神思飄忽,就將手中一卷《別賦》合上,靜靜看著她。

素盈竟不知她停下不講,仍是出神地呆坐著。崔落花輕輕搖頭微笑,朗朗道:“實澹泊而寡欲兮,獨怡樂而長吟——我記得小姐原來很喜歡陳王的賦。”

“苦黃雀之作害兮,患螳螂之勁斧。”素盈的口唇微動,聲音輕緩,“小心翼翼地托身茂葉蔭蔽,卻躲不過蟲雀狡童的戕害。身生雙翅卻難以高飛……《蟬賦》一直不是我最喜歡的——太過無望。”

崔先生見她的心思不在詠花堂,便說:“今日就到這裏吧。駢文詩賦原本是小姐所長,至於史傳,小姐耳熟能詳,頗有心得,也不必再做功夫。明日起,我與小姐同讀諸子。”

素盈並不熱心,淡淡地說:“這些我也讀過。”

“有些東西,讀一輩子也不為多。”崔先生並不見怪。

素盈笑一聲,“既然如此,我又怎能在數日之間窮盡?讀完了諸子,尚有琴棋書畫、騎射韜略……”

“琴畫不過陶冶情操,若想賞玩,自有宮中伶人、畫師效勞;書棋也隻是一時雅興而已,不通,至多不能盡興,並無大礙。妃嬪的騎射技巧,多數隻用在獵場,即便空手而歸,也無人指摘。韜略嘛……若不必像前朝的憲烈皇太妃或如今的盛樂公主那樣馳騁沙場,韜略再精通,終究是紙上談兵。”崔先生不慌不忙地說,“若非有得天獨厚的出身,否則才藝再精,也難以接近後位。可以說,閑來無事時,這些才技足以討好,但萬一有事,靠它們不能保命。即便是精通六藝的廢後,也無從幸免。唯有諸子不可不讀,不可不細細品味。”

“難道通讀諸子就能保命?”素盈輕嗤,“廢後何嚐沒有學過?”

崔先生從容對道:“她雖學過,卻隻學了六分,並未學精。若真深諳韜光養晦、明哲保身的道理,明了上下百戰、以守為攻的策略,何至於今日。”

素盈聽得心中煩悶,失聲道:“您以前並不是這樣教我的姐妹。”

崔先生依舊不動聲色,悠然回答:“小姐處境與她們不同。我教她們如何在宮中穩步高升,教小姐的卻是如何才能巋然不動。”

素盈垂下眼瞼,黯然沉吟:“……難道您真的以為,宰相和我父親的企圖能得逞?”她靜靜一笑,“後家並不是那種受到暗算就甘願服輸的人家,他們勢力不弱,況且還有東宮支持……說不定哪一天聖上回心轉意,父親他們所作的一切都成枉然……”

崔先生看著素盈微笑:“小姐這是在為自己遐想。如果置身事外,以你的聰穎,決不會說出這樣的話。”

素盈與她銳利的雙眸對視一刹,立刻低下頭。

“廢後是絕對回不來了。”崔先生的口氣有點傷感,但並不加以掩飾,“先前宰相沒有保她,反而落井下石,已經得罪了後家。她若真被迎回,再度擁勢,後家一定不會放過宰相。琚相不會由著對自己不利的人東山再起——您的義父,是個敢作敢為、堅決徹底的人。”

素盈放在膝上的雙手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一下。“對他,您知道多少?”

“原本並不大知道。現在,我想,作為您的老師,我知道的足夠多——”崔先生沉穩地說:“您若是得他歡心,他會把您想要的一切送到您眼前。若是逆他的心思,他會把您原有的一點也奪走。”

那一瞬間,素盈忽然想起從前讀過的佛經上,似乎見過琚含玄的同類。

“小姐若是為自己好——不要拂逆他。”崔先生歎了口氣:“這是每個崔氏都會教給學生的基本功——最好永遠不要與那些權臣硬碰。”

素盈站起身,抖了抖裙裾,柔聲道:“我們說點別的吧……我聽素瀾說,宮中高僧勸聖上齋戒。所以自從廢後出宮,後宮妃嬪沒有一個能睹聖上金麵。”

“我聽聞的與小姐一樣。此事多半是真,不然丹媛娘娘也不會頻頻派人去相府求助。”崔先生與素盈一同走出詠花堂,邊走邊說:“不僅如此,星官說流年不吉,生肖屬鼠的女子對皇家不利。宮中所有肖鼠的宮女都要遣放——與淳媛娘娘一起進宮的選女都是鼠年所生,那些尚在宮中的雖未見逐,隻怕也不會得寵。那些出去的想要再進去,更是難上加難。”

素盈冷笑,“齋戒、生肖……這些鬼話,是琚相授意的嗎?”

“小姐這話又問得急了。您再想想看——”崔先生笑道:“若是需要事事‘授意’才能達到目的,他就不是琚相。自廢後出宮,可有哪些事不合琚相的心意?恐怕唯一需要他開口‘授意’的,就是小姐您。而您也無法拒絕他。”她頓了頓,又說:“小姐不必多慮,後位一事,想必已成定局。”

素盈緘默不語,行至一叢紫陽花畔,她伸手折下一朵,放在鼻端嗅了一下,幽幽地說:“夏天……就要過去了。”

東平郡王府再度延請女教習已經不是什麽秘密。雖然東平郡王屢次聲稱崔落花隻是暫住他府上,正在謀求新主戶,但這番虛詞難以令人置信。加上皇後被廢之後東平郡王與宰相走動很勤,有心人不難猜到其中有什麽企圖。素盈身為東平郡王府唯一未嫁的女兒,在京城貴族中變得很有名,大多數人並未了解她的優點,已經熟知她的缺陷。

於是當宰相提出宜立新後主持後宮,並且提出東平郡王的六女德才兼備的時候,立刻遭到許多或含蓄或慷慨的攻擊。

不是因為這些人不怕琚相,隻是他們更加希望他提出的人選是自家女兒。

不是因為素盈出身不好——東平郡王一脈也曾出過一位太後一位皇後。

不是因為他們懷疑素盈的德才——德才的標準原本就十分模糊,他們也很難依此對素盈加以評判。

他們提出的最確鑿的反駁理由就是:京中早就盛傳這位六小姐是個瘋子,有十餘位名醫可以證明,這位小姐在今年早些時候常發臆想,滿眼生幻——這樣一個病人,根本不合入宮的要求,如何能登上後位?

宰相一派並不急於為素盈避謠,隻偶爾回應他們的攻擊。於是那些不看好素盈的朝臣一鼓作氣,將素盈批得一無是處。既然宰相提出的人選眼看無望,那些支持廢後的人也再度蓄勢,上書懇請將廢後迎回。

朝中派係基本上一目了然,小吵大吵接連不斷。皇帝索性不再理會立後的奏章,罷朝齋戒。七天之後他再度上朝,又麵臨同樣的問題——他的朝臣並沒有同他一並清心寡欲。這讓他更加心煩。

倒是宰相委婉讓步,讓眾多朝臣有些意外。他說:“既然立東平郡王之女有諸多非議,更立他人未嚐不可。像如今這樣吵鬧絕非良策,不妨自今日起召大臣集議,有更好的人選再請陛下定奪。”

他的一進一退實在令人好奇,連皇帝也不知他葫蘆裏賣什麽藥。那天皇帝在禦書房召見琚含玄,問起他為何舉薦素盈時,他先是答道:“星官稱今年之劫需要一位八字極特別的女子平息,而東平郡王的六女恰是星官所推得的八字……”

皇帝不是傻瓜,自然知道所有的巧事背後都有玄機,因此並不驚奇。

琚含玄見他臉上平和淡泊,似乎不感興趣,於是歎了口氣:“陛下連日為此事傷神,不如暫且先放一邊……其實臣舉薦此女,不過是看她溫柔典雅,聰慧嫻靜——陛下其實是見過的,她曾在宮中陪伴仙逝的淳媛娘娘住過一段日子。”

皇帝怔忡片刻,站起身負手靜立,雙眼望入宮殿的某個幽暗角落裏,淡淡地說:“原來,就是淳媛的那個姐姐。”

琚含玄見他還有印象,緩緩地繼續說道:“自古充實後宮以廣聖嗣,原是優先考慮生養。東平郡王家的女子宜生養是人盡皆知的……”

“她果真像朝中那些人所說,滿腦子臆想、舉止不當麽?”皇帝問。

琚含玄微微笑道:“史籍所載的聖人、奇人之母常常遇到庸人難以解釋的異象,有何奇怪?與仙人語、夢瑞獸入腹,難道都是臆想?依臣之見,與其道聽途說,不如親眼一見。陛下可以看看那位小姐是否如他們所說的那樣不堪。”

皇帝輕輕地點了點頭,“後天是七月十三,朕要往西郊紮營迎節。東平郡王可在隨行之列?”

琚含玄連忙說:“在。”

皇帝沉默了片刻,忽然柔聲問:“朕從前並未格外留意……她,與淳媛長得相似麽?”

素盈與妹妹素槐不是一母所生,樣貌並不很相似。琚含玄不願貿然作答,沉聲道:“陛下見了便知。”

在七月十五中元節前兩日,皇家就開始慶祝——七月十三晚上,皇帝帶領親近的臣子前往西郊,預備十四那天的宴慶。

素盈隨父親同行,心中早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她既無法歡喜,也無法拒絕,雖然置身熱鬧之中,卻隻能冷眼旁觀。

飲宴所需的酒饌自有下人操辦,素老爺又忙著去宰相帳中拜見,素盈無事可做,在自己的帳中獨坐,一直坐到手足冰涼,才發現西郊的深夜如此寒冷。

她走出帳外,避開忙碌的下人,獨自向遠處步月——夜空澄澈,月如寒玉,距團欒隻差些許。一層縹緲的夜霧在遠處悠蕩,將風景都籠入朦朧。草上的夜露很快打濕素盈的裙腳、錦襪,陣陣涼意沁骨,她不得不停下腳步。

不知名的野花在月下綻放,白色花瓣薄得仿佛透明。素盈俯身采了一朵,迎著月光,想看看它是否晶瑩剔透,然而不等她看分明,忽聽草地沙沙作響,有人低語,隱約提到素盈的名字,又有人輕笑一聲。

素盈驚疑轉身,手裏的花跌落在地,她也雙膝跪倒,口稱“吾皇萬歲!”

皇帝帶著東宮與兩名宦官、兩名衛士,也在月下閑行。

“夜露太重,起來吧。”皇帝說著,走到素盈近旁。伶俐的宦官已為他摘了一朵小花送到手上,他向身邊的東宮笑笑,說:“我很小的時候,也喜歡把幾近透明的花放在眼前,以為這樣看到的世界會變美麗……”

他撚著那朵花在眼前緩緩晃過,歎道:“花不是一樣的花,世界還是一樣的世界。”一鬆手,那朵花飄落在素盈麵前。他的目光隨著那朵花一起下落,注視著素盈的眉眼,溫和地問:“你是素盈?……抬起頭來。”的52

素盈應聲叩首,慢慢仰頭,迎上皇帝柔和的目光——他背對明月,素盈看不清他臉上的神色,唯獨看清他這雙眼睛柔和寧靜,與她印象當中一般無二。

他端詳了一會兒,輕輕點頭,夢囈似的說:“……眉眼都像……”聲音低得若有若無。

素盈不知他說她像誰,隻聽出是稱讚,便微微垂下頭。

“時候不早了,荒郊野外的,一個女兒家不該在外麵流連。夏天……就要過去,夜太涼。”皇帝說著,向身邊的宦官道:“送她回去。”

素盈謝了恩,站起身欲走,忽然聽東宮問:“你哥哥近來還好嗎?”

她回身望了望東宮,發現他猶有戀戀不舍之情,似乎想要留她多說幾句話。素盈忙避開他的目光,欠身回答:“回稟殿下,素率自從得到殿下保薦赴邊,一直兢兢業業,唯恐辜負殿下厚望……前一陣雖然受了傷,近來已好多了。”

東宮見她容色拘謹、對答慎重,喃喃道:“那就好……”

他的聲音落落寡歡,素盈有些擔心,可是眾目睽睽,她不便多話,又向他一拜才離去。

然而她總覺得後頸暖暖的,不知是誰的目光始終落在那裏……

中元節的盛宴並沒有因為皇帝身邊缺少一位皇後而失色。除了素盈,還有幾位素氏的貴族少女隨父兄一道前來,借機拜見天顏。皇帝對這些少女一視同仁,素盈也沒有得到什麽特別對待。見這場麵,素老爺雖然有宰相撐腰,仍然免不了心中打鼓。

素盈反而坦然——若是皇帝與她不投緣,沒有選她,那麽誰也不能怪她。就算父親會嘮叨一段日子,終歸有死心的一天。

可是七月十六淩晨,送節之後,貴族們將要返城之時,素盈忽然收到一份禮物。

黃衫宦官並不避諱旁人,就在來來往往的貴族麵前,笑吟吟將一隻徑約尺許的紅木圓盒交到素盈手上。素盈見了他那身禦前的服色已忐忑不安,待打開圓盒,更不知自己是愁是喜。

盒中是滿滿的白色小花,每一朵都帶著露珠,晶瑩透亮,香氣盈麵。

禮盒並沒有附上隻言片語。然而不需要任何言語,每個人都明白了皇帝的心意。



一年天下 正文 三三章 大婚
章節字數:6162 更新時間:07-10-28 15:17
宮廷中的事情有時很簡單,隻需要一個暗示,眾人都已意會,不需更多口舌。有時又很複雜,用難以想象的繁文縟節做一件原本可以很簡單的事情。

皇家媒氏在八月初三那天登門道賀,素老爺盡管早料到事情如此,還是喜不自禁。

納後儀定於八月十三。素盈初聽說時,覺得時間太匆促。但皇家請期與民間不同,沒有商量的餘地。況且素老爺害怕夜長夢多,巴不得素盈早早進去。媒氏一走,素盈就在崔先生和一眾命婦的督導下勤修苦練。

素盈其實不太明白皇帝為什麽選了她——月下半明半暗的一次相見,他那令人似懂非懂的一句囈語,就讓她再也沒有後退的餘地。她私下將這場意外的相遇告訴崔先生,向她征詢心中的疑問——皇帝對淳媛是否還有一絲惦念?

崔先生沒有回答,隻是笑著說:“那可是皇帝!他要考慮的東西很多。他也許會因為你是淳媛的姐姐而賞賜你許多寶貝,但不會為這個緣故把皇後之位送給你。在他決定之前,後位已經在小姐手中了,他不過順水推舟、平息異議而已——除了琚相安排的人選,皇帝還能選誰?隻怕他就是選了別人,也不長久吧!”她頓了頓,又說:“不過現在有一件值得慶幸的事——得益於淳媛娘娘,他並不排斥小姐,似乎還有一些好感。”

素盈無語——對這樣一場婚姻中的皇後來說,這一點確實值得慶幸。

那盒花,不是送給她一人,而是送給許多人看的。她早該料到。

算算日子,此時已是八月初六,素盈花了三天練習皇後大婚的禮儀,背誦要對不同人說的不同話,用過晚飯才得閑。素盈原本不喜歡與人客套周旋,這天晚上難得一點閑暇,還要用來接待前來道喜的各色人等。她應付了一會兒,瞅準一個空當,立刻溜之大吉。

心裏並沒有特定的目的,腳下卻信步走到了詠花堂。堂內沒有掌燈,素盈推門進去,幽暗中恍然想起多年前,她曾許多次在窗外聽到崔先生教導她的姐妹們。那時她們離宮廷那麽近,幾乎觸手可得,而她是那麽遙遠。

“小姐,您在這裏做什麽?”崔先生秉燭而來,搖動一室光影,素盈的遐思在燭光裏破碎,輕聲道:“來這裏清靜一會兒。”

“小姐這幾日太累了,也該注意身體。”崔先生含笑說,“連郡王都很意外:前些天讓小姐研學,小姐還很不高興。如今小姐竟沒有一點脾氣,如此努力。”

素盈淺淺一笑,“前些天若不裝裝樣子,惹惱了宰相,隻怕我哥哥前途堪憂。現在,我沒有選擇。要是惹惱了我要嫁的人,搞不好全家的性命都要懸起來,怎敢掉以輕心……”

崔先生懷中抱著幾函書,放在桌上對素盈說:“眼下差不多就是我能教導小姐的最後時刻——這些書該交給小姐了,以後能用得上。”

素盈走到近前一看,原來是一函《女誡》,一函《女則》。她拿起來看了一眼,翻也沒翻就隨手扔在地上,笑說:“沒有哪個皇後是靠它們坐在後位上。”

崔先生並不著惱,將那些書揀起,拂去微塵,也笑道:“可是每個皇後都要拿它們來裝點——”

素盈的雙目瑩瑩,直視著她:“崔先生原來如果這樣教我的姐妹們……不知她們如今是什麽光景。”

崔落花的眼神一黯,口氣也沉重起來:“我曾經問過小姐,此生最大的遺憾是什麽。我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用現在的方法教導我的學生——過去我按照明後、賢後的標準教導她們,如今我隻想讓我的學生活下去。”她看著素盈,眼中露出少見的關愛,“自古以來,帝後最難。不知多少天潢貴胄慘遭摧折,後悔生在帝王家。我隻希望小姐不要落得後悔。”

素盈摸著那些書,若有所思:“崔先生今後有何打算?”

“崔氏的女子,一生隻有一個打算,就是教導素氏的女兒。”崔先生笑道,“……至死為止。”她們一向如此:寧可依附於素氏,孤老終身,也不願依附於男人。

素盈溫柔地望著她,堅定地說:“崔先生不必為以後費心打算了——我已經決定:帶你入宮。”

崔先生有點意外,但很快微笑起來:“很久以前,我就覺得小姐很像皇後……她也將自己的老師帶入宮中。”拿素盈與廢後比較時,她特意稱廢後為皇後,避開了不祥的字眼,可素盈還是輕輕蹙了一下眉。

“要成為皇後的人,不該把自己的老師留給其他素氏……”崔先生的口氣複雜,似乎有一點點讚賞,不等素盈說什麽,她躬身一拜,恭謹地說:“多謝小姐。”

素盈微微地點了點頭——這一拜她受之無愧。這些年來,崔落花已經太了解素盈,若不帶她進宮,素盈不能確定素老爺會對她做什麽。

離開詠花堂,素盈踏著一地花影,走得很慢。月色昏昧,她用目光費力描摹地上的花磚,並不是因為對它們有特別的感情,隻是覺得將要離開熟悉的一切,有些莫名惆悵。

走著走著,她踩到一個人模糊的影子,停下來,循著影子慢慢望上他的眼角眉尖。他器宇軒昂,可五官從小就與素府的老爺姨娘、兄弟姐妹沒有一點相似之處,瞞不住血緣的差異。盡管如此,素盈卻不隻一次覺得,他的臉,他的每個表情、每個眼神……她一直都很熟悉。這錯覺太危險,她從不敢深想。

“二哥……”素盈略略頷首,算是招呼。

素震的神色平靜,慢慢地說:“明日起,你不必這樣叫我了。”

許多人攀附東平郡王府時,他卻選了八月初七認祖歸宗。從明日起,世上就沒有素震,隻有虎賁郎將謝震。

素盈“嗯”一聲,不再說話。兩人在狹窄的小徑上默默地麵對麵站著,似乎都不知該說些什麽。遠處傳來一聲更鼓,素盈歎了口氣,搖了搖頭,舉步從他身邊擦肩而過。

素震猛地抓住她從他身畔掠過的手,仍是麵向著前方,呼吸卻難以平靜。

素盈感覺到手上傳來他的體溫和熱量,忽然悲從中來——她並非不明白他所做的一切。可她明白的事情太多,就因為太明白,連“一時糊塗”也沒有,所以隻能再一次搖頭。

發簪上懸著的琉璃珠輕輕撞擊出清冽的聲音,像是隨時會碎。

“放開吧……”她說。

他放開她的手,卻抱緊她整個人。

“在這時候放開,這一生就再也不能擁你入懷……”他說。

素盈被他的莽撞驚呆,不知他何時已用情至此。她想推開他,卻不及他力氣大。“我們幾年來隻見過十七次麵——”還數今年最多。從前他在邊城,幾乎不回來。

他望著她,用柔緩的聲音說:“你給我寫過三十五封信,一共十萬零四百一十六個字……我從每個字裏都能看見你。在讀完你寫的第十九封信時,我已知道:世上沒人比你更了解我。無論如何,我要娶你。”

素盈沉下臉,口氣透出寒意:“請你自重!”

她的冰冷讓他眼中的熾熱慢慢降溫。素盈在他悵然若失時擺脫他,退開一步,隻給他一個背影。

小徑上響起腳步聲——崔先生正走過來,抱著素盈沒有帶走的書。看到眼前一幕,她愣了一瞬,定神平靜地對素盈說:“小姐,雖然很多人說‘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但有些人是不能犯錯的——她們沒有改的機會。”

“我明白。”素盈幽幽地說出這三個字的時候,口齒有些含糊——她忽然有種預感:為這一個“明白”,大概,她這一生也會如崔先生曾說的那樣,遇不到一個山伯……有些人,注定隻能擦肩而過。

她靜靜深吸口氣,側身從素震身邊走過。他沒有牽她的手,輕聲說:“阿盈,再叫一次我的名字吧……像去年冬天的那個早晨,你去東宮之前。”

他的聲音那樣無奈,讓人不忍拒絕。素盈轉過臉看了他一眼,緊閉的嘴卻怎麽也張不開。她黯然垂下頭,默默地繼續走她的路,終究沒有叫出來。

謝震第二天就離開了素府。四夫人畢竟養他一場,落了幾滴眼淚。其他人對這位公子的感情一向生分,況且又有素盈的大事日日逼近,也沒有為此事分心。

素老爺特意觀察素盈的臉色,發現她也沒表現出特別,於是稍稍安心,對她說:“年少時,懵懂無知是難免的,過些日子就會變淡。以後你自己也會覺得有些事情像是胡鬧。”

見素盈無動於衷,素老爺又道:“你是個懂事的孩子——以後要更加小心慎重。哎——直到生下皇子,都不能鬆懈啊!”

素盈心中冷笑:他的打算真是長遠。

八月十三倏忽而至,素氏全族的顯貴齊集東平郡王府。皇家的使者送上精美的酒饌和豐厚的聘禮,後族遍飲皇家禦酒之後,命婦請素盈登車。

在這場盛大的典禮中,不知為什麽,素盈一直有種疏離的感覺,仿佛這不是她的婚禮,仿佛這場典禮沒有她也完全可以。她按部就班,麻木地履行學來的禮儀,走了一步之後想著下一步,除此之外更無其他念頭,悲傷喜悅都不知去了哪裏。周圍的歡歌如海,她卻隻是一座漂流的孤島,沉默地倘佯,變不成一滴海水融入其中。

直到素老爺與素夫人輪番走上東西階,無比恭敬地說“敬之戒之,夙夜無違命”,“勉之敬之,夙夜無違命”,素盈這才意識到她已經完成了在家的所有儀式——他們隻剩下擔心她今晚不能得到那人的歡心。

帷幕一垂,鼓樂再起,脾氣溫和的駱駝駕著車穩穩地向皇宮進發。

素盈的嘴角掛上一個冷笑,正襟危坐,心神飄忽,覺得這空殼般的身體已不受她的控製,想動也動彈不得。

“傀儡……”一個聲音輕輕地嘲諷她:“你以為,順從他們的心意,就能皆大歡喜?傀儡也會有感覺?”

“住口。”素盈知道那是誰的聲音。那女人沒有在香氤繚繞的日子出現,仍不忘用聲音來幹擾。

女人的聲音消失無蹤,素盈卻難以平靜。

皇宮之中還有另一場更加隆重的儀式在等待她,但她心中突然想不起該怎麽做。若是嫁入普通人家,就算做錯了什麽,她也不必害怕——至多不過是眾人嬉笑一番,日後當作笑談。惹急了她,她可以在夫婿麵前嬌嗔,不準他再提起……然而她今日的婚禮是這國家的一部分,典天象地,入史傳世,稍有差池都會被當作冥冥中可怖的暗示。

素盈一時慌了神,極力去想,卻總有一些遺漏。

將至宮門,宰相傳敕賜酒,素盈在車中飲了,心中萬般念頭都很神奇地被這一杯酒平息。

她在便殿七十步遠的地方下車,踏著黃絹從容前行。道上放置一副銀鞍,她一見就知道是哥哥素颯的。儀式裏用上他的馬鞍,不知是慰藉還是提醒。

素盈心裏輕輕歎了一聲,從鞍上跨過的瞬間才真切地感到,她從此就不再是素盈,而是皇後素氏……

黃昏初降時,盛典進入尾聲。素盈在尚宮的引領下步入禦殿。尚食進酒,尚寢設席,素盈看了一眼,心未動先寒,默默把目光投向地麵。

聽身邊眾人跪拜時衣襟婆娑,她就知道皇帝來到了她麵前。他牽起她的手,一言不發地帶她入席——隻有他們兩人的宴席,與先前的大宴截然不同,靜得可以聽到殿外一片落葉撲上窗欞,某枝角落裏的紅燭爆開燈花。他們鄭重接過尚食奉上的五穀,又接過酒祭奠神明,讓這頓晚膳看起來更像一個祈禱婚姻能保證天下五穀豐登的神聖儀式。無論他們是否喜歡盤中所盛,都象征性地吃了三口,飲過酒,漱了口。

尚儀跪奏“禮畢”,素盈的腦中驟然空了,身子不由自主地輕輕顫抖。

一位尚宮引皇帝去東房寬衣釋冕,另一位尚宮站在素盈身旁,等她起身入幄。素盈定定地坐著無法動彈,那位尚宮的目光中就帶了三分責備。她什麽也不說,輕手輕腳攙起素盈,接下來幾乎是半拖著她坐上禦床,為她褪去鳳冠禮服,然後就退出重幃。

燭光下滿室金紅,溫暖的色彩驅不走素盈身邊的一股寒氣,害隻剩一件綾衣的她不住發抖。所有的尚宮都悄無聲息地退出,素盈聽到殿門被輕輕合上,然後,周圍一片寂靜。

這份靜已讓她心慌意亂,而有人撥開層簾、向她走來的腳步聲,則險些讓她不能呼吸。她低著頭,看到他的白綾袍移至她麵前,又從她麵前轉到她身邊坐下。

也許剛才靜了太久,他們一時都不知該怎麽說話。

他的手溫柔地放在她交疊的雙手上,暖和的掌心壓住她的顫抖。

素盈牢牢記著,在她準備婚禮時,每個姨娘都交給她許多經驗,而七姨娘白瀟瀟送她的是一句話:“整個婚禮太累太鬧,他未必有空細看你的臉——當隻剩你們兩人,你一定要在他看你第一眼的時候,對他微笑。不管他以後寵不寵你,總不會忘了這個微笑。”

她想要抬起頭對他微笑,忽然聽到他沉和的聲音:“這時候,你想起了誰?”

被他一問,素盈心中就轉過幾個人影,每個都讓她笑不出來。一滴眼淚突如其來,啪噠一聲落在她的綾衫上,素盈甚至沒有強忍的機會。

“妾有罪……”她低聲告罪。

他的手指輕輕拭去她的淚痕,撫過她的下頜、唇角、眼瞼、眉梢。

“難過,就哭吧。”他把她抱在懷中,柔柔地說,“為了你我,以後,再也不能想那些人了……”

他的溫柔讓素盈意外,她的臉貼著他溫熱的胸膛,遍體寒意全消。他似乎聽到她的心跳漸漸平靜,於是起身放下最後一重床幃。

素盈以為自己已經做好準備,但一切對她而言都很陌生,他的身體和氣息讓她不知所措。盡管他的撫摸是那麽舒緩,她還是緊張得容顏失色。他比她年長十九歲,然而體魄依然強健有力,那一刻來臨時,她禁不住迸出淚水,甚至嚇得咬緊嘴唇忘了呼吸。他沒有說話,親吻她的雙頰,每個吻都像花瓣落在她的肌膚上一般輕軟。而她頭暈目眩,隻能閉上眼睛躲入黑暗,逃避眼前的一切。

終於在某個瞬間,她驟然睜開眼睛短促地驚叫一聲。似乎渾身繃緊的血管經脈都在那一瞬輕鬆下來……

一聲,兩聲……玉漏滴答,素盈睜著眼睛不知數了多久,心中卻反反複複隻念著“一聲、兩聲”。她偷偷轉臉,見她身邊的他睡得寧靜,呼吸勻淨安穩。

她輕輕起身,想要下床,衾底靠近他的手卻被他抓住。

“天還未亮,不吉利。”他閉目說道。

據說新婚之夜一定要共枕至天明,否則此生就難以白頭偕老。

素盈緩緩躺下,仰望帳頂刺繡的無數芙蓉花。

“睡不著?在想什麽?”他問。

素盈不敢告訴他——之前,她怕記不住明日受東宮、東宮妃、群臣、內外命婦朝賀的全套禮數,將它們寫在一方絲絹上,藏在裙帶中。她想拿來看,以免朝賀時出醜。

他好像明白她的企圖,握著她的手輕聲說:“記不住那些禮數也無所謂——你是皇後,什麽都不做也沒人能把你怎樣。他們會看你的臉色行事,不會讓你難堪。”

素盈抿嘴道:“陛下說笑了。”

“不。”他側頭看著她,也是一笑:“這是經驗。”

他的眼角已生皺紋,然而含笑時雙眸晶瑩如蘊春水,素盈見了臉上一紅,忙轉眼看著別處。“睡吧……”他低低地說,“不然明天你撐不住。”

他的聲音沉沉的,像有魔力。素盈很快就入睡,但隻睡了不到兩個時辰,又在不安的夢境中醒來。

窗紗微微泛白,很快染上胭脂色,素盈好容易捱到了天亮,躡手躡腳地下床來。這次他沒有拉著她,似乎他也睡熟了。

素盈又回頭看了他兩次,才放心地走出重重帷幄。路過妝台時,她順手抄起一支發簪,走到殿中噴雲吐霧的香爐前,揭開銅罩,用發簪撥了撥,挑出一塊未燃的香料。

窗外一聲“卜剌”,驚得素盈一哆嗦,待看清是一隻鳥影掠過,她鬆了口氣,又回顧帷幕深處——他仍沒有動靜。的57

桌上有昨夜的殘酒。她將那香掰碎,投入杯中和酒咽下。

辛辣的酒從喉頭流下,她緩緩吐了口氣,終於安心了。



一年天下 正文 三四章 丹茜宮II
章節字數:6619 更新時間:07-10-28 15:19
山玄玉,水蒼玦,金釵十二樹,翡翠珥,白珠璫……

出嫁之前,督導命婦就告訴過素盈:皇後的服飾隆重華貴,周身金玉繽紛,象征天地山河——這身天下最沉重的裝扮,讓皇後在第一次穿上時就知道:加在她身上的不隻是無以倫比的榮華,還有異於常人的重任。

素盈曾經滿戴金釵玉佩在家中正襟靜坐,然而那時沒有人敢讓她用真正的皇後衣冠來練習,她用的隻是平常首飾。命婦一邊在她的發間插上沉甸甸的金釵,一邊說“太輕、太輕!”直到素盈的脖頸發酸,她才停手。

今天第一次穿上真正的皇後禕衣,素盈知道命婦所言不虛。

鏡中那個富麗的身影仿佛不是她自己,隻能看見滿身霞光煥彩,麵目卻隻剩模糊的一片蒼白。

一縷香氣輕飄飄地舞入殿來。素盈知道是宮女捧香在殿外等候,她聞了一下,向立在不遠處的崔落花微微側頭。

崔落花一直目不轉睛地注意著她的一舉一動,看見她的眼神,立刻說:“尚儀,請把那香換掉。”

清朗的聲音在安靜的禦殿裏格外響亮,素盈依然不動聲色,其他人無不為崔落花那毫不客氣的口吻略感驚訝。

兩名尚儀麵麵相覷,低低地回道:“娘娘,這……不合規矩。再說,吉時就要到了。”

素盈像是失了神,沒有說話,目光還在審視鏡中陌生的自己。

“定規矩的人不知道娘娘不能聞薰草的氣味。”崔落花向她們微笑,“現在兩位尚儀知道了,不會連權變的辦法也想不出吧。”

兩位尚儀聽了連忙退下,殿外那一抹香氣也很快消弭。當素盈邁出禦殿時,兩名宮女捧著香走在她前麵,淡淡香煙隨風縈繞,已換了一種味道。

禦殿外鋪了黃緞,在初陽下閃動柔和的光彩。素盈垂著眼,由兩名女官攙扶著沿黃緞徐徐前行。

走了不知多遠,朝陽驟然隱入宮闕飛簷之後。

素盈緩緩抬起頭,嘴角掛上一個冰涼的微笑——丹茜宮……與她初次見到時一樣莊嚴,不同的是,今日的大門為她敞開。

接受眾人拜賀時素盈並不需要做什麽,有司賓司讚和尚儀引導禮儀,她隻要端正地坐著,在正確的時刻示意頒賜禮物。

當東宮一身紫袍玉帶步入殿中,素盈覺得他也有點與印象中不同。也許是因為她第一次見他穿著如此正式,連神情也一並換成與著裝相配的刻板冷漠……

他沒有看她,隨著司讚的唱禮躬行進退,目光所及最遠之處,大約是她腳下。

素盈直視前方,在他退到一旁時,她向身邊的宮女頷首,她們便將賞賜頒下——明金弓帽、玉扣弦、青玉佩,件件珍貴,卻都是內官按例準備,沒有一件是她親自挑選。

東宮妃含笑入宮,眉眼盈盈滿麵喜氣。素盈依舊麵無表情,按部就班,賞她一朵金花一付明璫。

鳳燁公主與駙馬素沉,榮安公主與駙馬白信默依次拜見。榮安公主的一臉不屑早在素盈預料之中——她拜得草率,勉強有的三分敬意,是獻給後座,而不是獻給素盈。她如此坦率的表現反而讓素盈安心。至於其他人,素盈細細看他們盛裝之下的眉目,看不出一絲喜氣,更看不出一點心事。連她的大哥素沉也一臉肅穆,有些過份收斂。素盈看得大失所望,但也沒有表現在臉上,隻是心裏暗暗自嘲——這些人在這裏都強迫自己藏住真實的心意,仿佛無欲無求似的……

一場拜賀眼看要沉悶而平靜地收場,卻在小公主真寧身上出了插曲。

這位最小的公主舉止有度,然而完成全部的禮節之後,她定定站在素盈麵前,笑吟吟地說:“我認識你——你以前在這裏調香,在我母親麵前,連頭也不敢抬起。”

她的聲音清脆,卻帶出宮中一片死寂。

素盈輕輕地微笑,雙眼彎彎,望著昂然的小公主。

她比真寧還小的時候,也曾經仗著年幼說些讓人難堪的話,以為童言無忌,誰也拿她無可奈何。

小公主在她的目光之下,起初還能夠無畏地對視,但不久就臉色泛白,將眼睛垂下。素盈對她的反應有些遺憾:她喜歡真寧的勇氣,但不喜歡她的魯莽。這孩子並沒有做好接受一切結果的準備,就冒失地為自己與後宮新主人的關係開了一個不好的頭。

司讚本該在這時候宣告覲見結束,但他見場麵尷尬,又摸不透新皇後的心意,有些不知所措。

鳳燁公主上前一步,向素盈拜倒:“真寧公主年幼無知,望娘娘恕罪。”

素盈沒有回答,看了司讚一眼,他立刻乖覺地繼續唱禮,讓這場覲見以皇後賜宴收場。

朝臣與內外命婦的朝賀讓素盈眼花繚亂。尤其是那些外命婦,大約做足了準備來吸引她的注意和好感,然而素盈還是沒能記住幾張新麵孔。所有的人仿佛都是一個模樣:金飾青衣,笑臉盈盈……

素盈覺得,自己再坐下去就要陷入一個可怖的奇陣,被一群一模一樣的人環繞。她的金冠仿佛越來越沉重,更加深了這場災難。於是她開始坐不安穩。司讚注意到她的細微舉動,便在唱禮時略微加快了速度——隻是加快了一點點,除了皇帝那個很挑剔的弟媳邕王妃之外,幾乎沒人察覺,但卻讓素盈提前半個時辰擺脫苦海。

回丹茜宮卸去正裝,素盈又換上常服,去設家宴的奉慶殿與東宮、公主們象征性地小斟。

她早知道這酒注定喝不痛快,但還是去與他們客套了一番,也懶得再去揣摩他們的臉色,漠然退場。這樣一來,整天的客套終於全部結束,素盈卸下一副擔子,突然覺得渾身乏力,走了沒有幾步,她的頭昏昏沉沉,像是酒勁上來,又像是倦怠欲睡。恰好奉慶殿不遠處有一座八角亭,她便進去小坐,順便為身邊每個宮女找了份差使,將她們全部支開,隻留崔落花在一旁。

她不言不語,崔落花也不擾她清靜。

一股爽風撲麵,直入襟懷,素盈深深呼吸,精神一震,臉上又煥發少許光彩。

“崔秉儀……”她低低地問:“拜賀時你未在場,剛才席間一切你卻看見了。有何感想?”

崔落花微笑著說:“娘娘眼觀六路,何須旁人參謀?”

素盈歎了口氣:“皇後難當!”

她這一聲歎息隨風四散,一時連風也仿佛涼了三分。

“娘娘——”崔落花以目示意,素盈舉目一望,見東宮立在亭外不遠處,遙遙地看著她出神。

素盈輕輕地點頭,東宮猶豫一瞬便走上前,崔落花則知趣地退開幾步遠。

他並沒有向素盈行禮,隻是站在她身旁,怔怔俯瞰她的側臉,半晌才黯然說:“為什麽是你?”像是無奈地問她,又像是自言自語。

素盈看他一眼,苦笑,不知該怎麽回答。

一陣風起,亭上懸鈴叮當響了起來。東宮的神情驟然一震,像是突然從一片混沌中驚醒,醒悟到以他們此時的身份不便獨處很久,隻得歎了一聲:“你要小心……”

素盈感激他的心意,仰頭道:“你也一樣。”

他轉身離去,素盈也調轉目光不再看他。崔落花望著東宮的背影,上前道:“東宮似乎知道什麽。”

見素盈不表態,崔落花壓低聲音說:“娘娘……廢後不死,總會有人處心積慮扶她東山再起。東宮眼下不忍危害娘娘,但廢後畢竟是他生母,隻怕用不了多久他就會做出抉擇……性命攸關,娘娘要為自己考慮。”

素盈默默起身,走了幾步,淒然笑道:“有時候,我忍不住佩服琚相——他擺布別人的時候,總能麵麵俱到。為什麽是我?也許……一個原因是東宮不忍加害,所以,是我?換了別人,東宮會不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廢後的死黨讓那人從後座上消失?”

“正是為此,娘娘才要利用這難得時機,早做打算。”

素盈像是根本沒有在聽她說話,又歎一聲,悠悠道:“再說吧……”

這天素盈正式入主丹茜宮。宮內女官、內官的拜見之後,時辰已近黃昏。她端正地坐在胡床上,目光靜靜地從丹茜宮內遍染金輝的器物上一一掃過。

她看得太久,旁人不知她想些什麽。崔落花輕聲問:“娘娘可有吩咐?”

素盈抿嘴微笑,輕飄飄的口氣像是唏噓:“一點她的痕跡也沒有了……”

她記得從前丹茜宮內處處擺設皇帝賜給廢後的珍奇。廢後的品味高雅,那些寶物仿佛是隨意擺放,卻讓殿內別有趣致。如今那些寶物被收歸府庫,丹茜宮顯得有些空蕩。甚至過去殿內依廢後喜好而挑選的帷幕珠簾,也換了別種顏色。

“給這宮殿換一位主人,是如此容易、徹底……”素盈心裏歎了一聲。

用過晚膳,皇帝駕到。

素盈今天受眾人拜賀,而他今天往祖廟告謁,一樣忙碌了整天,可他的神態依舊平和安穩如常,不見一點倦色。看到素盈略顯疲憊,他笑道:“習慣了就好。”

素盈知道她會習慣——這樣盛大的正式朝賀一年有四次,若無特別情形,還有大大小小數十種祭天祈雨、接見臣僚命婦、各國使節的禮儀。

“一年豈不是有大半時間在做這些?”她心裏想著覺得累,忍不住說了出來。

他看著她,微笑,“很快你就會嫌少,覺得無事可做。”

就寢時,他在枕邊問:“真寧是不是比別家的女兒任性得多?”

看來他也聽說了真寧公主今日的事跡。

素盈心想:他這輩子見過的女人,不是經過調教的素氏女子,就是素氏為他生養的女兒,大概他從小就不知道別人家的女兒是什麽品性。而她也差不多。

她無法回答,隻好說:“公主不是尋常人家的女兒,何須去比。”

他又說:“比十年前的榮安,她已經算很懂事……”說著,歎了口氣,仿佛突然察覺到歲月流逝。“過兩三年,真寧也該嫁人了。”

素盈知道他在寬慰她,可心裏忽然不好受——他與她並未見過幾次,卻對她太好,讓她無所適從。

第二天素盈起身時,他已走了。今日,她沒有什麽大事需要做,他卻還有——素盈的父親東平郡王進為平王,長兄駙馬素沉封東洛郡王,還有素盈一幹近親都要在今日受封。

真正的榮耀滿門。

素盈梳妝完畢,對鏡中自己的新模樣已有一點習慣。她向鏡中人笑笑——了結一筆債,如今不欠父親什麽了,他想要的,她已為他得到。

一隊宦官捧著各色托盤、寶匣步入宮中,拜啟道:“聖上說宮中太空蕩,送娘娘裝點宮室的器玩七十七件,請娘娘過目。”

素盈慢慢地一邊看,一邊從那些寶物前走過。他對她的喜好還不了解,琳琅滿目的寶物既有精巧華美的,也有古拙質樸的……

為首宦官見素盈難以決定,又說奉上一冊目錄:“聖上吩咐,若是沒有娘娘合意的,再從府庫中取便是。”

素盈接過卷冊時,手微微抖了一下。

他對她太好了……明明,隻離開陌生人的界限一步而已。

她暗想,也許這是一個考驗,看她與他是否誌趣相投。但她很快放棄這個念頭:若她要在這宮裏住一輩子,她不希望其中充斥著別人的喜好,而不是她自己的。

素盈饒有興致地挑選了一些擺設,宮女們很快把宮室裝飾起來。

過了一會兒,又有宦官捧了名冊入宮,請示素盈是否有需要調換的人手。

素盈正襟危坐,看過丹茜宮上上下下的名字,問:“原先在宮中走動的白公公,如今到哪裏去了?”

宦官年紀不小,說話慢條斯理,不慌不忙地回稟:“白公公自求調往宮苑司已有月餘。”

素盈的眉頭輕挑一下:“眼看就要升到丹茜宮都監,何必呢?難得的精明人,去宮苑司可惜了……”她沒有再說什麽,繼續看那卷名冊,又道:“原先在奉香名下的兩名小宮女,叫做婉微和令柔的,好像也不見了。”

宦官回道:“這兩人自奉香一職被除,就自宮中調出。婉微在年初中了水毒,已經歿了。令柔還在尚衣局。”

素盈看了他一眼,笑道:“公公好記性,連兩年前兩個小宮女的去處也記得這麽清楚。”

那宦官略一欠身,不言語。

素盈知道他們私下做過功課,隻怕已把她這些年來與宮中人物的來往摸得一清二楚,便把那名冊放到一旁,問:“素湄如今在哪裏?”

宦官果然不假思索便答:“宮內浣衣房。”

素盈怔了怔,“浣衣房?平日可苦重?”

宦官知道她惦記姐姐,心懷惻隱,答道:“浣衣房眾奴婢知她曾是妃嬪,並不為難。據說她日常隻是偶爾浣洗宮內輕簡物件。如今有娘娘在,她的日子更加不會難過。”

素盈默默聽著,歎了口氣:“不過兩三年,竟是時過境遷、物是人非……”她站起身,“我想去看她。”

身邊的女官們立刻阻止,“卑微之地,娘娘豈可踏足!”崔落花也道:“娘娘若是要見她,不如召她進來。”

素盈搖頭,“這就去吧。”說著便向宮外走。

崔落花忙走到素盈身邊,低語道:“娘娘一向明智,剛剛入主宮廷,怎可率性而為……”

素盈微微側頭,用隻讓她一人聽到的聲音說:“日子久了,更加不能率性。”

她執意不帶女官們隨駕,隻要崔落花一人同行。丹茜宮眾女官隻道她年輕,還慣於意氣用事,也不便一再堅持拂逆她的意思,以免落下怨懟,日後難做。素盈便帶了崔落花一路往浣衣房方向去。

走至一處路口,素盈忽然遠遠看見一道宮門緊閉,通向東宮的路竟被封上。她有些詫異地看了看崔落花,崔落花立刻道:“今天一早關上的——我看聖上的意思是,東宮已成年,按規矩不可隨意進出後宮。從前念他一片孝心,常入宮向廢後問安,聖上也未阻攔。如今……東宮若是有事入內,須得聖上首肯。”

“他是不是知道了?”素盈心中愕然,說話時不免壓低了聲。

崔落花低頭道:“所以奴婢才提醒娘娘要事事小心。”

素盈立在原地不作聲,崔落花問:“娘娘是否要回去?”

“已經走到這裏,就走下去吧。”素盈搖頭,“一旦退步,以後隻怕連這裏也走不到了。”

顯然已有人提前通知浣衣房皇後將大駕光臨,宦官宮女們分明已做過一番準備。素盈開門見山問了姐姐的所在,得知她在後麵洗濯,未來接駕。

素盈不與他們計較,留崔落花看住他們,不準人來打擾她,便徑直去找姐姐,果然見宮渠邊有一青衣宮人在浣洗白絹。

“姐姐——”素盈叫了一聲。

那宮人並未停下手中的活兒,素盈又叫了一聲,她才緩緩轉身問:“娘娘在叫誰?”

素盈仔細看她的麵目,是印象中的姐姐,但神情卻呆板了許多。素盈盯著她,輕輕笑道:“我也不知道我叫的是誰。”

素湄僵了一瞬,笑了笑,又去洗那白絹,“娘娘要是顧念姐妹情誼,就放過奴婢吧。”

素盈向前走了幾步,見她洗滌的都是絹帕之類,確如宦官所言,並不苦重。她看了一會兒,又柔聲道:“姐姐,我把你要到丹茜宮吧……”

素湄瞥了她一眼,冷笑:“娘娘不必客套。娘娘知道浣衣房裏都是什麽人?沒有一個不是身世特別、知道太多,既不能放出宮,也不能隨便殺掉的人。一進來,就沒有離開的道理。”

“姐姐……”的7d

“娘娘的意思奴婢明白。”素湄冷冰冰地望著素盈,說:“娘娘是想從奴婢這裏撈些消息吧?實不相瞞,奴婢自從進來,隻嫌自己知道太多,從不與旁人交談,更不想知道別人知道些什麽——幫不到娘娘。”

素盈見她的言談如此生硬激烈,既不像印象中的麗媛,也不像柔媛。她知道其中一定有重大變故,讓她性格驟變,一時忽然覺得追究到底未必就是好事,可是又不甘心就此放棄。

“姐姐可知,這幾個月來柔媛與淳媛的陰魂一直在宮中徘徊?……我經常夢見阿槐。”素盈幽幽地說,“夢見她靜靜地躺在床上,死了……”

“兩位娘娘作祟是廢後出宮前的事情。自從皇後娘娘定婚,宮中哪裏還有怪事?”素湄隻顧埋頭洗,不知把手裏一條白絹洗了多少遍,就是不看素盈。

“姐姐,”素盈緩緩四顧,確定並無旁人,才問:“我隻想知道是誰害了阿槐。”

素湄停下手,一雙烏黑的眼睛盯著素盈:“對娘娘來說,隻是求一個答案。對奴婢來說,也許要把性命搭上——娘娘要用奴婢的性命來求一個安心?”

素盈見她將話說絕,隻好不再追問,訕訕轉身,見繩上一串白絹飄飄,又歎道:“我聽說,有人在那琴師的處所發現一塊廢後題詩的宮帕——是不是這樣的白絹呢?”她上前撫弄一塊手絹,歎道:“姐姐從前那麽手巧,尤其臨得一手好字,仿佛天下的字沒有你摹不來的……如今卻要做這樣的粗活,可惜了!”

“娘娘!這樣卑賤的地方,娘娘還是少來得好,免得沾染晦氣。”素湄又動手洗起來,頭也不抬地說:“娘娘不必害怕,鬼與娘娘無冤無仇,不在娘娘身邊作祟。”

“但願如姐姐所言。”素盈說罷心中悵然——自家姐妹言談尚這般隱諱,不知宮中還有幾人能夠攀談。



一年天下 正文 三五章
章節字數:5810 更新時間:07-10-28 15:20
第二天,丹茜宮都監又呈名冊給素盈過目。素盈知道他想讓她看什麽,徑直翻去,果然看見白信則和令柔的名字填了進去。她微微一笑——能在丹茜宮中走動的人,不需要她事事開口吩咐。

都監見她笑,忙問:“今日白公公當值,娘娘可要他進來問安?”

素盈並不覺得自己應該迅速召見一個無足輕重的宦官,所以無所表示。都監立刻躬身向後退了一步,恰到好處地表示他為自己的失言而惶恐。

太伶俐了。素盈心想,隻是他伶俐得有些自作聰明,不會是琚相手底下的人。

當初琚含玄會把她放在宮中做奉香,今日也會在她身邊安插別人。不同的是,過去他並不向皇後隱瞞她的來曆,很多人知道她是琚相舉薦入宮。而現在,她不會那麽容易知道環繞身邊的人,哪個是他送進宮裏。

她小小地嘲笑自己的庸人自擾,回頭向眾女官道:“今天是各宮妃嬪拜見的日子……”

立刻有人回答:“時辰定在午後。”

很體貼——素盈若是一大早與嗡嗡擾擾的眾人周旋,一整天都沒有精神。

素盈向說話的是司賓女史素氏微微頷首讚許——她是先帝時代最後一批未充宮掖而任內職的素氏選女,年歲已大。也不會是她了。琚相啟用的人,大概不會忙著在三兩日內讓她留下印象。

崔落花見素盈仿若有心事,上前道:“娘娘今早無事,可要往宮苑中走走?”

素盈想了想,說:“既然無事,召宮伶進來吧。不知如今宮中出類拔萃的宮伶都擅長些什麽。”

周圍都是聰明人,知道她心裏惦記的是揭發過廢後的那人,便有人答:“肖月瑟那一手琵琶,無人能及。”

素盈點點頭,宮女匆匆旋身去召。

其實並不想急著去見那些舊事的主角,隻是有些按捺不住——素盈不願讓任何人知道:她那倍受寵愛的妹妹死得莫名其妙、無聲無息,她那貌似穩若磐石的前任皇後倒得不可思議、疑雲重重……她無法自欺欺人,在那張床上、那人身邊,她總是睡不安穩。

她忍不住想要盡快憑自己的判斷找出一個答案,哪怕隻是一個能讓她安心入睡的朦朧假象……

肖月瑟抱著琵琶進來時,素盈努力透過搖曳的珠簾看清她的臉。在玲瓏的珠光後麵,她勉強看到了一張小巧白皙的麵孔,安靜而文雅,令素盈小小地吃了一驚。

“奴婢肖月瑟拜見娘娘——”她的聲音低而柔和,與素盈的想象大相徑庭。

她轉軸,埋首,撥弦……宮中立時肅靜,眾人眼中唯剩一雙妙手。

起初宮裏曾傳出流言,說肖月瑟嫉妒琴師劉若愚的才華,才會去揭發他。素盈從未相信——為嫉妒而冒險,代價太大。但她曾以為,敢披露皇後奸情的人,多少會帶一股狂傲不羈。可這肖月瑟一如她的琵琶音色,像清粼粼的溪水似的。

一曲終了,她舒氣,起身,又拜倒。

素盈由衷讚道:“好一手彈挑吟揉!與泰州唐氏相似呢。”

唐氏的揉弦自成一派,較之其他流派更顯淒婉。素盈曾見過有人為練那一手揉弦而廢寢忘食。

跪在地上的肖月瑟怔忡一瞬,答道:“奴婢正是唐氏弟子。”

素盈隱約抓住了什麽,不禁微笑——有一個姐姐年少時曾延師唐氏學過琵琶,遺憾的是她天資有限,最終放棄,全情去練書法。不過,如此說來,她便與肖月瑟多少有點同門之誼。

想到此處,素盈悠然問:“要多少年辛苦,才能練成這樣一手琵琶,彈出如此清靜的曲調?”

肖月瑟仰頭微笑,恰有一抹陽光映上她的臉,那神情竟格外莊重。“不在年高,在心境。”她答,“心無雜念,唯求通達天人之境,曲調自然質樸淳靜。心若別有所求,曲調也會變浮華靡麗。”

大約正是如此,素氏的女子能撥弦弄曲的不少,卻沒有一個能奏出一手絕頂的好琵琶、好琴瑟……素盈向肖月瑟笑笑,容她告退。

這宮伶有一種驕傲和自信,讓她覺得喜歡。

從此素盈偶爾讓肖月瑟為她演奏,但並不頻繁。

喜歡一個人的音樂不需要時時表現出那聲音不可或缺。擾亂了她的心境,她的琵琶遲早會變成劉若愚的琴音,華而不實。而素盈也會因沉迷一項愛好而受到指責。

這天,除了肖月瑟,素盈還見到了久違的丹媛。

上一次相見,她還是飛揚跋扈的丹嬪,此時卻變得安靜沉悶,讓素盈又在心裏悵歎際遇遷謫的威力。

“姑姑——”素盈剛這樣叫一聲,丹媛便向她側身俯首。

皇後說話時,妃嬪原該這樣專注。可看她這陌生的舉止,素盈一時間忘了想要說什麽。這場合沒有姑姑與侄女,隻有皇後與丹媛。

“娘娘?”丹媛依舊垂著眼,側耳細聽。

素盈揮了揮手,想要撥開她們之間的沉沉悶氣,但這舉動全無效果。

“後宮太蕭條了!”素盈換了話題——妃嬪選女或死或散,有品級的後妃隻剩屈指可數的幾名,大多失寵多年,甚至有十餘年未見聖麵的。她們端端正正地坐在丹茜宮中,臉上是幾乎相同的謙和微笑,談吐也不至於冷場,眼神卻泄露了她們一模一樣的心如死灰,素盈見了忍不住生寒。

“太蕭條了……”素盈又歎一聲——活靈活現的人不知都去了哪裏。

沒有人接她的話,也不知她們的心裏有沒有為她的歎息泛起漣漪。

***

素盈對這次會麵無比失望,還有一點恐懼:她害怕當她年華老去,也變成她們那樣。

於是那晚在她夫君的懷中,她像貓一樣順從乖巧。

她很小的時候就知道:女人必須要抓住強有力的依靠,即便素氏的女兒有著大權在握的潛力,也不例外。

她對他一直很順從,但他還是察覺到今夜的不同。

“怎麽了?”他在她耳邊柔聲問。

素盈把臉貼在他的胸前,斟酌許久才問:“為什麽是我?”

她心裏早為他準備了兩個答案,一是因為她的妹妹,二是因為她的義父。他若說出其中一個,便是真心回答,足以證明誠意,讓她滿意而安心。

可他撫摸著她的長發,過了很長時間才笑著說:“為你的幻覺。”

“什麽?”素盈疑心自己聽錯,半開玩笑似的問:“難道,陛下以為我天賦異稟?”

他的手仍是在她的發絲間摩挲,不答她的問題,卻慢悠悠地說:“聽說,很久以前,也有一位貴婦有你這樣的好頭發,綠雲烏瀑,繞指成柔……可惜她失去了丈夫的歡心,被其他姬妾排擠,移居一處偏僻的領地。”的ed

素盈聽得不由屏息。他用那種很散漫的聲調繼續故事:“她從不哭泣,因為她相信哭泣會讓她容顏失色。她每天祈禱,希望丈夫能回心轉意……她年幼的兒子與她一同被放逐至那塊領地,雖然他年紀小,也能明白他與母親的前途正滑入黑暗。有一天,一個青衫少年來到他麵前……”

他停下來,深深地吸氣,“青衫少年用很憂傷的口氣問他,‘如果……我為你實現願望,你願不願意用十年的愛與是十年的被愛來交換?從此刻起,十年之內你無法愛任何人;從實現心願起,十年之內無人愛你……’”

素盈聽著聽著,身體顫抖起來。他抱緊她,輕聲說:“我不明白那孩子為什麽會向青衫少年提更多的願望和要求——大概他那樣出身的孩子都很早熟,懂得為自己要更多、更多……後來那青衫少年消失不見,一年又一年,他的願望全部實現,代價也全部兌現。他覺得理所當然,因為看到那青衫少年,本身就像是命運的垂青。又過了很久,他才隱約覺得:那許多的代價也許可以保留,也許他看到的不是他的宿命,而是他的野心……就像每一個看見異象的先人,隻是在無形中麵對了自己的企圖而已。”

他沉默下來,擁著她問:“你看到的又是什麽樣的宿命,或者野心?”

素盈蜷縮在他的懷中,難以回答。

他親吻她的額頭,“睡吧。”

然而素盈無法去睡。她知道他也沒有睡著,就在他身旁輕輕地說:“我看到的,很美,很沉重,也很危險……”

“那就不要嚐試兌現。”他閉著眼睛說。

***

轉眼秋深,一天,素盈在禦苑中漫步,忽然看見楓樹梢頭掛上一片紅葉。她微笑著在樹下佇立許久,回宮時便覺得染了風寒,有些頭疼。

“娘娘要周太醫過來麽?”崔落花深知太醫周醒是東平王知交,也是素盈一家在宮中信得過的人。

素盈卻搖頭道:“太醫院有位方太醫,叫他過來。”

她一說,崔落花便知用意,暗暗勸道:“娘娘,宮中形勢未明,何必讓太醫院也惶惶不安呢?”

素盈默想片刻,低聲說:“叫周太醫吧。”

雖是小恙,卻也難纏。素盈吃了三四天藥才痊愈。

為防她的風寒染給皇帝,這三四天皇帝都沒在丹茜宮留宿。聽說她好了,他來看她,也沒說什麽體貼的話,隻是兩人一起品一回茶,下一盤棋。

素盈不擅棋藝,向來對縱橫廝殺不在行,初次與他對弈不免有些畏首畏尾。可不過三刻她就發現,皇帝的棋路平和,竟是一派不計較勝負的氣象。既然他是消磨時間,她也放寬了心。

宮中靜謐,隻是偶爾可聞一聲不緊不慢的落子。所以宮外腳步颯遝而來時,許多人都注意到,唯獨素盈正凝神細想,沒太在意。

皇帝身邊的黃衫宦官退出宮,又進來,在皇帝耳邊低語。

他忽的站起,嚇了素盈一跳。她仰望他的臉,發現他十分高興——她見過他微笑,但這時候才知道他真正歡喜是什麽樣子。

“好!”他神采飛揚,望向素盈時雙眼仿佛透出光。“西陲全勝,他們就要凱旋。”

素盈忙與一眾宮人跪拜稱賀。

他知道她一直掛念素颯,扶起她,笑著說:“不到冬天,你哥哥就能回來了。很久沒見,不知道素颯有沒有變化。”

讓他這樣一說,素盈就喜憂參半:這一年來,許多人都在改變。她不希望看到一個陌生的哥哥。

素颯上戰場時是四品武官,歸來時已有三品廣武將軍的頭銜——不光是因他的妹妹受封皇後,也因他在西陲戰功赫赫。素盈聽說邊陲眾將對他心服口服,許多人隨他升遷,想必他也籠絡了一批死黨——性命、功勳、權力、部眾,她的哥哥現在什麽都不缺。

金鑾殿上見他活生生地在她眼前,穿那一身簇新朝服向她膜拜,素盈又是想笑,又是想落淚。冠冕堂皇的話她一句也說不出,幸好那些話皇帝自小說慣了,一番褒獎說得至情至理。末了,他頒下一紙封誥,又將素颯升為二品龍驤將軍——這消息他事先不露一點風聲,連素盈也頗感意外。再看滿朝武官,更無一人比素颯年輕顯赫。素盈靜下心,預感到其中還有事,隻是一時半會兒難以明了。

盛樂公主也一道上殿,卻是一身戎裝。素盈有些見怪,皇帝低聲對她說:“她一向這樣,不喜歡女兒家的衣裝。”

公主的相貌端麗,說話幹脆利落、擲地有聲,全身帶著一股豁達英姿。素盈一見就很喜歡,然而實在想不出這樣一位女子如何能展現溫柔一麵,為受傷的素颯代筆修書……

她心中存了這個念頭,待盛樂就親熱了幾分,況且盛樂公主又非廢後所出,自小無母,素盈更生一絲同病相憐。那些對素颯說不出的噓寒問暖的話,對盛樂反而說得真誠親切。

素盈本無他想,但這些舉動被榮安公主看在眼裏,一個勁向她冷笑。素盈起初沒察覺,後來無意中看見,知道榮安枉將她當作籠絡人心的小人。她並不介意榮安的想法,隻怕旁人也有誤會,便收住話,看了身邊的皇帝一眼:他神色平常,仿佛並不在意,她才安下心。

賜宴之後,素盈將哥哥喚至丹茜宮,周圍隻留了崔落花。這是他們分別許久之後第一次單獨會麵,素颯卻大禮跪拜口稱“娘娘”,讓素盈一陣難過。素颯也知道她不喜歡,但規矩如此,他隻好仰頭向她笑笑。

素盈攙起哥哥端詳——風雨滌蕩之後,素颯的麵孔多了幾分成熟豪爽,左眉梢多了一道細細的傷痕,顯然是用藥褪過。右耳後添了一道難看的疤,一直延入領中……

見她蹙起眉,素颯撫了撫那些傷疤,柔聲說:“這一道是城頭上中了敵箭,險些瞎了眼。這一刀是被敵將砍的,很久都止不住血,副將們都以為我沒救了。”

素盈握住他撫摸傷痕的手——那手上也有一塊巨大的疤痕貫穿掌心。

“這是有一次中了埋伏,一枝箭射向盛樂公主,我情急去抓,結果被射穿了手,很長時間都不便挽弓。”素颯說得若無其事,素盈卻掉了一串淚在那傷疤上。

“再也不要你去了!”她說。

素颯見她難過,搖頭笑道:“我若不去,娘娘日後坐在金鑾殿上也要像今日這樣,不住環顧旁人的臉色。”

原來他注意到了……素盈想要反駁,但找不到很好的理由:他需要她的庇護,她也需要強有力的外戚做為後盾。

“再說,這並沒有什麽不好——上過戰場才知道什麽是真正的男兒。”素颯提起戰場時,笑容裏多了一份光彩,讓素盈詫異。他說:“智謀用於對敵,勇氣用於殺敵——沒有比這更好的。”

素盈定定看著哥哥,他就由她看仔細——他的眼神沒有說謊,素盈歎了口氣:“太危險了!”

素颯沒有回答,因為素盈也知道,他們的立足之地沒有哪裏是絕對安全。

她笑笑,抹去他傷痕上的水漬,又問:“盛樂公主好相處嗎?”

“是位令人欽佩的女將,不遜男兒。”素颯答得很謹慎。

“哥哥!”素盈嗔怪他對她也藏著掖著。

素颯笑了,說:“她很好,非常好。”

有這句話,素盈就在心裏拿定主意撮合他們。“哥哥,你也該成家了。”她試探素颯的心意。

素颯垂下眼,歎了口氣:“看來是的——太子、娘娘和父親都這樣催促,可見我確實拖太久了。當年一起在東宮任職的同僚大多成親,太子甚至就要做父親了……”

“東宮的事情我不大清楚。”素盈淡淡地說,“東宮妃好久沒來這邊走動,大概是快生了。”

素颯看著素盈,沉聲道:“娘娘還記得第一次隨皇家出獵的情形嗎?可還記得宰相大人身上的血漬?”

素盈當然不會忘記——東宮栽培的二百死士,在剿滅宰相的行動失敗後,被當作南國刺客處理。“哥哥想說什麽?”

“娘娘曾說過他是個好人,要我永遠不要背叛他。但我希望娘娘別忘記:他並不總是那麽溫文儒雅。”素颯說,“當他下決心做一件事的時候,也會有旁人意想不到的血腥——連我也不知道他何時召集了那麽多人手。”見素盈臉色不好看,他又道:“我擔心娘娘沒有宰相那份化險為夷的能力。寄希望於他不會改變,太不可靠。”

素盈想不到他也在勸她先下手為強。

“他沒有動手,我做不出……”素盈黯然說,“不知為何,我情願寄望於他不會改變。”





一年天下 正文 三六章 鴨川河8226;迷亂
章節字數:7143 更新時間:07-10-28 15:48
臘月裏,在素盈生日那天,宮中妃嬪女官一早都來稱賀,唯獨不見東宮妃。這邊眾人還在嘀咕,那邊已傳來消息:原來東宮妃素璃就在這天清晨動了胎氣,幸好有驚無險生產順利,誕下一位皇孫。

皇帝自然欣喜,重重賞給東宮妃許多珍寶,為其家人晉封爵位,並且為皇孫賜名睿歆。

睿歆誕生之後,宮中氣氛稍稍緩和。素盈一直逃避去想她與東宮之間微妙複雜的關係,但旁人已為她想好了——崔落花有條不紊地分析了眼前的形勢:廢後與東宮妃是親姑侄,如今他們家手中不僅有東宮,還有了皇孫作為籌碼,恐怕又要異想天開。而東宮本人則可以稍微安心,原本皇位的繼承者隻有他,現在他又有了子嗣,儲君的位子更加穩固無疑。

“隻是這樣一來,娘娘若誕下皇子,就更麻煩。”崔落花不無惋惜地說。

此刻的丹茜宮中冷清不少,許多人都借故去東宮走動,素盈正好落得清靜。聽了崔落花的話,她笑笑:“生育皇子談何容易!”

她簡單地說了這樣一句,已引起崔落花的警覺:“娘娘貴為元後,正值青春,為皇家廣延聖嗣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素盈靜靜看著窗外雪花飛舞,說:“淳媛何嚐不是豆蔻年華?即使是曾經貴為元後的廢後,她所生的大皇子、五皇子、六皇子,也沒能養活……更不要說其他妃嬪了。東宮妃是順利生了皇孫,可東宮側妃入宮也快一年,我怎麽沒聽說她的身子有動靜呢?”

“娘娘想得太多了。”崔落花低聲道。“娘娘所處的境遇與她們大不相同,正該趁後宮空虛,安心生養才對。”

素盈仿佛在專注地看窗外玉樹瓊枝,沒有答話。

因這一年既有冊封新後,又有得孫的喜事,皇帝在新年頒下的賞賜比往年豐厚許多,還決定在正月攜皇室去鴨川河鉤魚。

過了幾日,素盈見到隨行的名冊,一看就知道這是故伎重演,要為盛樂公主選駙馬了。她見素颯的名字也在冊中,就命穩妥可靠的人帶給素颯“安樂”二字,暗指盛樂要循榮安的舊路,料想素颯一定能心知肚明。

為防其中再生變故,素盈又仔細翻看名冊,揣測哪位少年貴族會與素颯競爭,卻意外地看見謝震的名字。她一時沒反應過來,又看了一眼才想起他,接著便恍然失神,怔怔地看了好一陣。

掌冊宦官見她神情有異,問:“娘娘是否覺得哪裏不妥?”

素盈搖頭:“很好,就按這個吧。”

區區一名虎賁郎將,卻特意被放在近侍顯貴之間,若非有人屬意,誰也不會這樣大膽安排。素盈知道,屬意之人不是皇帝便是琚相,他們這樣做,定是看好他。但這時候隻要她開口,總有辦法讓他的名字從冊上消失,不會成為妨礙素颯的隱患。

可她卻神使鬼差地沒那麽做。

鉤魚宴是皇家傳統,每年正月或二月春冰未破時,皇帝攜親近的貴族前往鴨川河舉行頗為壯觀的鉤魚大會,並以所鉤牛魚設宴。這一年他所攜宮眷寵臣與往年不盡相同,廢後一門的幾名大臣雖然因東宮妃的緣故得以同行,但氣勢分明遠遠不及素盈的父兄平王、東洛郡王和龍驤將軍。

素盈自車中觀望,見父親的表現謙和平穩,兩位兄長也沉著審慎,不顯一絲驕逸,儀仗也恪守本分,沒有奢華之狀。待安下營帳,召見父兄時,她為此稱讚了父親兩句,怎知平王卻憂心忡忡道:“娘娘尚未誕下皇子,在宮中的根基還不穩,臣哪裏敢招搖過市……”

他這話又讓素盈堵心。幸而平王也知道今日的重頭戲在素颯身上,說不上三句便叮嚀素盈為她哥哥著想,千萬不能讓這次尚主的良機再被旁人奪去。

素沉與素颯當著父親的麵不好說些什麽,待平王為拜見宰相而告退,他們才向素盈問起她在宮中的日常生活。素盈也問起鳳燁公主,素沉隻是苦笑說公主的身體還未大好。見素盈有話想和素颯說,素沉便找個理由退出後帳。

“鳳燁公主的身體若是實在不好,你們也勸大哥考慮納妾吧。”素盈歎道:“他是我們家嫡長子,成親已經這麽多年,連一兒半女也無……”

“以前你可從不這樣說。”素颯向她笑笑,“你從前不是一直很羨慕他對公主的深情嗎?”

素盈的嘴角輕輕動了動,半嗔道:“說到底還是讓你們吵的!成日在我耳邊嚷嚷‘生子’、‘生子’。人家那麽多年沒有子息,也沒見你們挑剔一句。”

素颯默默望了妹妹一會兒,突然說:“娘娘惦念與鳳燁公主的舊情,當然不錯。但娘娘也要記得——榮安公主要嫁與您有婚約的人時,她選了維護自己的妹妹,而不是您。”見素盈表情凝住,他緩緩道:“當時娘娘是她憐愛的小姑,她尚且如此。日後若再生變故,結果可想而知……公主是個重親情的人,可惜娘娘您與她不是最親的。”

“哥哥幾時變得這樣功利?連身邊親眷的利弊也要一一計較。”素盈低下頭擺弄腰上佩戴的玉璜,那串名貴的玉石被她一撥,發出琮琮泠泠的清音。

素颯看她低頭時腮邊垂下一縷發絲不住輕顫,心生憐惜,輕聲道:“隻是怕娘娘太容易依賴舊情做出判斷。”見她神色漠然,他又說:“這也是大哥的意思——大哥雖然深愛公主,但也不希望娘娘掉以輕心……”

他沒有明說,但素盈知道——如今在他們心中,她才是家裏最重要的人,不能出半點差池。其他人都要為她的安危退居次位。

“我記住了。”素盈淡淡地回答,“隻盼大家相安無事。”

然而素盈很快就發現:相安無事是她一廂情願。

北國破冰鉤魚與南國的垂釣大不相同,三爪魚鉤係在釣繩頂端,全憑準、狠將牛魚鉤起,盡顯豪放而無閑雅之態。熱鬧的鉤魚賽一開始,青年貴族們紛紛在結實的冰麵上挑好位置鑿開冰口,手持利鉤靜候牛魚浮上水麵換氣。盛樂公主喜歡這些粗獷的活動,也加入他們的隊伍。爭強好勝的榮安公主不甘示弱,命人準備了魚鉤便加入駙馬白信默的隊列。

往年皇帝偶爾興致大發,也會動手鉤魚,但今天他似乎更願意看熱鬧。素盈陪他坐在岸邊,目光從一名名衣著光鮮的青年身上掠過,遠遠地看見謝震時,她的眼瞼抖動一下,忙調轉目光去看旁人。

冰上很快傳來一陣歡呼——素颯鉤起一尾大魚。依照風俗,鉤得第一尾牛魚的人可受重賞。素盈見哥哥身手利落瀟灑撥的頭籌,由衷歡喜,與皇帝離席,行至岸邊各自下了賞賜。

不一會兒,謝震、素沉、盛樂公主也各有收獲。

素盈專心致誌數著哥哥鉤到多少條魚,冷不防一樣東西夾著風聲向她臉上打來。

她隻聽幾個人驚呼,本能地扭頭去看時,眼前一黑,一副袍袖擋住了陽光——竟是身邊的皇帝伸手抓住那樣東西。

出此意外,人聲鼎沸的鴨川河畔立刻靜下來,冰上眾人紛紛就地跪倒。

“陛下!”素盈臉色蒼白,見血水順著他手腕滴答,驚呼一聲跪在他身邊用手接住那些殷紅。

皇帝含怒瞪著不遠處的榮安公主,狠狠將手中的三爪金鉤扔過去。染血的金鉤在冰上滴溜溜打幾個轉便滑到公主麵前。

落在榮安公主身邊的釣繩一端不知怎麽脫了扣,失了金鉤。公主伏在冰麵瑟瑟發抖,連聲道:“兒臣是無心的!是、是金鉤自己飛出……”

太醫飛快地趕來為皇帝包紮傷口,看到素盈手上有血,以為她也受了傷,便要為她清理。素盈見皇帝手上一道血口足有三寸長,不由心痛,一時也沒聽清太醫說些什麽,任由宮女與太醫弄淨了手上的血漬。

皇帝並不看自己的傷口,卻望著榮安公主不住冷笑,向一旁道:“將為公主準備鉤具的人扔到河裏去。榮安,你就在那裏跪著吧。年紀也不小了,還不知道任性莽撞的後果。”

榮安公主被他當眾嗬斥,跪在冰上低聲啜泣。她身邊的白信默向前匍匐一步之距,叩頭央求:“懇請陛下準臣代公主受罰!公主已有身孕了……”

皇帝與素盈聽了都怔住。靜默一瞬,皇帝才揮手道:“都起來。”順勢伸手將素盈拉起來,又說:“讓她向你賠罪,這事就罷了。”

素盈忙說:“公主原是無心……妾不敢當。倒是陛下的手,不要緊吧?”

他笑笑沒有說什麽,與她攜手歸座。

素颯鉤到的第一尾魚已由禦廚做好,向帝後獻上。皇帝仿佛沒有將剛才的事情放在心上,神態自若地賜宴,冰上眾人這才謝恩起身。

席間,榮安公主滿臉難堪,離座向素盈敬酒謝罪。

素盈知道榮安一向不喜歡自己,讓她低頭也算為難了她,便接酒欲飲。

她剛舉杯,素沉便站起來施禮道:“娘娘——此酒是用金波曲釀製,內含木香。娘娘不宜飲用……”

素盈一直遵王秋瑩的囑咐,飲食熏浴器用中禁用了很多香料。木香入酒曲,又經蒸釀,原本不成大礙,但素盈見大哥出麵阻攔,心中對這酒已有了提防,恐怕其中另有內容。

榮安臉色難看地瞪著素沉,一聲冷哼:“郡王是怕酒裏有毒嗎?我誠心道歉,娘娘若不願喝就算了。”說著便要奪那杯酒。

素沉穩穩地躬身道:“臣並無一絲懷疑公主之心——請聖上準臣代飲此酒。”

他是素盈的長兄,又願代飲證明他不懷疑其中落毒,素盈順水推舟將酒給他。素沉眼也不眨便一飲而盡。

榮安公主仍是一臉憤憤,卻也拿他沒有辦法,悶悶地哼了一聲,歸回座上。

酒過三旬,一直沉默的駙馬白信默忽然站起身,舉杯向素盈祝酒:“雖然郡王代娘娘飲了一杯,但娘娘不喝一杯賠罪的酒,榮安公主終難安心。臣代公主向敬娘娘一杯——此酒不帶木香、官桂,娘娘但飲無妨。”

即使他說得真摯誠懇,素盈還是暗暗怪他多事,也詫異他竟對她避諱的東西了然於胸。她眼睛一轉,將榮安的反應收歸眼中,果然見她咬牙切齒,眼中幾乎迸出火星。

素沉再沒有阻攔的道理,然而他與素颯手中原本端著一杯酒,這時卻不約而同地放下。素盈看見這小動作,知道哥哥們不願她喝,正想找個理由推搪,恰聽皇帝平淡地說:“皇後說不會怪榮安,就不會怪她。何必學那些婆婆媽媽的俗人,敬來敬去非要人喝?”

信默被不冷不熱地責備一句,隻得躬身退回座中。

素盈若無其事地繼續進宴,多了一個心眼留意榮安夫婦。她本以為信默剛才那番舉動定讓榮安不滿,卻驚奇地發現榮安對信默和顏悅色,仿佛更親熱了幾分,真是匪夷所思。

盛宴散去,素盈正在禦帳中與皇帝閑談,太醫入內為皇帝重新包紮。素盈接過藥膏與白絹親自動手。皇帝並未反對,一邊看她上藥一邊說:“素颯比從前沉穩多了——以前他也很沉著,但總讓人覺得他心機太重。看來從軍真是磨練人。日子雖然不長,可不難看出他現在是真正穩重了。”

聽他誇獎哥哥,素盈回報一個微笑,動作輕巧地為他纏上白絹。

“除他之外,虎賁郎將謝震也算得上青年俊傑。”皇帝想起來什麽,笑道:“當時你就要封後,眼看一家人要平步青雲,他卻主動與平王脫開關係——我對他倒也有幾分欽佩。可他說謝家無嗣才歸回本宗,卻不見有娶妻生子的苗頭,不知是為什麽。”

素盈埋頭為白絹打結,不動聲色地說:“也許心裏有了不能高攀的人吧……”

皇帝笑道:“謝震為人成熟,做事穩健,要真是你說的那樣,就該成全他。不如將他召來問個清楚——無論如何,他與你也是十幾年的兄妹。”

方才因見帝後二人神態親密,周遭宦官宮女已退了出去,此刻帳中沒有旁人伺候,素盈得他的吩咐,連忙點點頭,走到帳外對守在近前的宦官道:“陛下召見虎賁郎將謝震。”

那宦官疾走去傳旨。素盈又低聲向另一名宦官道:“你馬上去平王行帳,讓他即刻往後帳中等我。”說罷命人將禦帳升起,與皇帝坐在帳中,一麵等謝震來,一麵隨意聊天。

不一會兒,素盈便從帳簾卷起處看見父親匆匆向後帳走去,又見謝震在這時候向他迎麵而去。素盈目不轉睛看著他們,見父親與謝震錯身而過時,互相都不理睬。謝震品階比平王低得多,也不向他施禮。

皇帝分明也看見這一幕,素盈留意他的反應,發現他輕輕蹙了一下眉頭。

謝震入帳覲見帝後,皇帝的言談和藹,卻不像片刻之前與素盈提起謝震時那麽親切,隻簡單問了他幾句,並不似熱心為他擇配的樣子。

素盈在皇帝手邊斜斜地坐著,隻能用眼角的餘光看見謝震的大致舉動。他的聲音還是如往日那樣溫厚,她不禁垂下頭,不想讓任何人看見她此時的表情。至於謝震說的是些什麽,她反而沒大在意,隻是仔細聽他發出的每一個音節。

該說的話都說完了,他的聲音戛然而止,素盈也收回心。

皇帝含笑遣退謝震,不無遺憾地對素盈說:“謝震實在是個不錯的青年。可是——平王好歹也是養他十幾年的養父,他對平王的態度……”

素盈見他以目示疑,斂容回答:“他與平王之間一直很冷淡。”

皇帝微微搖頭:“對父親尚且如此嗎?”他說了一半就不說,但素盈已做完了她想做的,並且收效。

後帳中,平王焦急地等了許久,好容易見素盈回帳,匆匆地行過禮就迫不及待地問:“娘娘身體不適嗎?還是聖上那邊……”

“沒事了。”素盈悠悠地說,“王爺可以回去了。”

平王被她弄得莫名其妙,見素盈像是很疲憊,顯然懶於再向他解釋,他也很聰明地沒有糾纏不休就諾諾告退。

素盈在宮女服侍下換了衣裝,一時無事。她在帳中呆坐了一陣,宮女退出營帳時,一股風忽然竄進來,帶了一縷梅香。素盈心動,留下眾人,獨自往河畔去尋。

在她來之前,營帳周圍方圓百步的雪都被踏平了,以防雪下的土地有坑坑窪窪、枯枝野藤,貴族們不慎踩到絆倒崴傷腳。素盈雖走得平穩,但也沒了踏雪的樂趣。

眼見未經踐踏的雪原鋪陳眼前,她正滿心歡喜想要上前,卻聽身後有人道:“娘娘請止步。”

她一聽就知道是謝震,生生地站住了,轉身望他。

他也望著她,既不向前,也不拜見。他的眼神像是失望,又像是難過,素盈看了覺得慚愧,見四下無人,正想開口說些什麽,卻聽他說:“我原本就沒有尚主的心思。你何必呢?”

素盈臉上一紅,低下頭,踢了踢腳邊的雪,抬起頭昂然道:“我知道。可你怎麽想,並不重要。我隻是不想讓聖上有那份心思……他怎麽想才是最重要的。”

他深深注視她一眼,轉身走開兩步,又回頭道:“拿到名冊時把我的名字劃去,不是更簡單嗎?你是皇後,這一件事還是能夠做到。”

“可我——”素盈欲言又止,別過臉深吸一口冷氣,不再說話。

謝震見她一臉淡漠,狠心道:“不要告訴我,你沒有那麽做,是怕別人指責你為增強素颯的勝算排擠別人。又或者,是怕得罪了將我加入名冊的人!”

素盈有點吃驚地抬眼望著他,湛湛秋波倒映一片雪光,又添幾分清冷。謝震等她解釋,她開口時卻說:“你若是那樣想,就當是那樣吧。”

謝震大失所望,抿緊嘴唇掉頭便走。沒走上幾步,聽到身後有沙沙的踏雪聲,他忙回頭去看,果然見素盈走到了未踩實的雪地上,向不遠處的梅樹走去。他心裏剛冒出一個不安的念頭,就見她一個踉蹌,被絆了一下摔倒在地。

“阿盈!”他失聲叫出來,大步奔回去扶她。

素盈倔強地站起來,抖去身上的雪屑,並不看他。謝震僵立在她身邊,臉色陰晴不定,終於向她躬身道:“娘娘……請止步。有何吩咐,臣願代勞。”

“以後不要再叫我的名字——即使是父兄,也不能再叫我的名字,何況旁人。那是要觸罪的。”素盈望著那一樹清孤的梅花歎了口氣,不同他說什麽,徑自折返,再沒有回頭看他。

在雪地裏走了一遭再回到溫暖的帳中,素盈的鞋襪衣擺都濕了,連發梢上的雪也化成水珠。宮女們七手八腳為她把濕衣物除下。素盈將她們摒退,沒有換幹爽的衣服,隻穿一件單衣裹上一張厚實的熊皮坐在床上。她覺得心裏亂七八糟,好像一時間迷失了方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麽,更不知道自己從前做的事有什麽意義。

有人輕手輕腳走入帳中。素盈以為是崔落花或是別的宮女,待那人伸手撫摸她的頭發,她才發現是換了便裝的皇帝。她連忙直起身,熊皮滑落一旁。她想下地行禮,卻被他伸手攔住。

他坐在她身旁,拉過熊皮為她裹上,順勢將她抱在懷裏。

“我決定了。”他低聲說,“盛樂再嫁的對象——就選素颯吧。”

素盈緊靠在他胸口,默默地伸臂環抱他。他沒有問她怎麽弄濕,大概是已經知道。他似乎總是能知道很多事情,卻總是無所表示,好像什麽也不放到心上,都與他無關似的。

“陛下不是很看重虎賁郎將謝震?”素盈知道這時候可以什麽也不說,可還是忍不住著意提起。

“他……貌似還不夠穩重。”他說,“況且,他心裏已經有人了,不是?”

素盈“哦”一聲——他確實知道了。

“我問了盛樂,她自己願意嫁素颯。”他又說,“而且,她要求將素颯封為郡王——我已經答應。”

素盈不安地動了動身子。

“這些年我與盛樂一直很疏遠,她還小的時候,就讓她嫁了比她年長十一歲的征虜將軍……確實欠她太多。她不願在京中久留,想與夫婿到封地上住,也情有可原。”他托起素盈的下頜,幽幽說:“到時,你家一門三王,兩位駙馬。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

素盈點點頭:這就是說,所謂的“後黨”初露端倪。而她,必須更加小心麵對那些想操控她、利用她、打壓她的人,他們很喜歡把無法控製的勢力扼殺在雛形。素盈知道,很多人更希望她是一個無權無勢的擺設皇後,其中包括琚相。

“故伎重演是很容易的,因為大家已經接受過相同的解釋。”皇帝淡淡地說,“我不希望我的皇後總是由於令人難堪的理由而交出後璽。”

素盈顫抖一下,慢悠悠說:“不會。我答應過陛下,不該想的人,不會再想。”

他歎了口氣:“那很難吧?我隻希望,你偶爾想起那些人的時候,哪怕隻是很短的一瞬,也不要讓任何人察覺——包括我。”他說著將她抱得更緊:“你啊……確實不像素氏調教過的女兒……”





一年天下 正文 三七章 錯愛
章節字數:2171 更新時間:07-10-28 15:48
自鴨川河歸來,敏銳的宮人們察覺到皇後娘娘的些微變化——她打入宮起一直飄飄忽忽,不知把心思放在哪裏,做事也無據可循,仿佛全憑一時喜好,想到什麽做什麽,偏偏總是做到一半就收了手,讓涉事之人虛驚連連。她既不向他們施展威風,也不在私下籠絡幾個親近的人,對他們的態度模糊得很。不僅如此,她對皇帝也不明朗,幾乎從不見她千靈百巧地討皇帝喜歡。宮中還有一些未隨廢後離京的老宮人,她們偷偷回憶起廢後在素盈這年紀時如何才華橫溢、伶俐可人。那時廢後的世界是繞著皇帝轉的,他就是她的重中之重——至少她讓他生出這種感覺,所以她能夠寵冠後宮。相形之下,年輕的皇後還沒有貼近他的世界,而她也不像在做出嚐試的樣子……如此一想,宮人們便隱隱預感到素盈怕是難以令皇帝深深寵愛。

然而一趟鉤魚之行,很多宮人都發現皇後將心思攏入宮中,對她的夫君也更加關懷。

素盈本是惦念皇帝手上那道傷口,既然問到那傷,就不免問更多,漸漸對他的飲食起居也關切起來。在意的事情多了,就漸漸明白他近來的喜好——以前也曾有人在她耳邊屢次提過皇帝的習慣偏好,要她留心。但當她真的留心,卻發現他的喜好時常變換。除了打獵與誦經一直在他心頭念念不忘,其他仿佛都隻是過眼雲煙,熱鬧時看看也無妨,待煙消雲散,也不覺可惜。

雖然素盈知道,他不再提起的才媛、淳媛、廢後都曾在他眼裏如寶如珠,雖然她還沒有嫁給他時,就從丹媛和淳媛那裏取得教訓:依賴他的感情是靠不住的,素氏的女兒必須掌握比他的感情更有力的東西。

但她仍覺得悵然若失。

春末回寒,很稀罕地落了一場大雪。

皇帝見這場雪頗有趣致,命人開了塑晶閣,與一班臣子賞雪飲酒。素盈陪坐,見琚含玄每有一作,必博得滿堂喝彩,竟是氣勢最高的一個。她心中不忿,但料自己的才情不及廢後,勉強為之恐怕捉襟見肘,反而不美,於是向崔落花遙遞眼色。可崔落花一向眼色活絡,這時熟視無睹。素盈知道她不願在外朝眾官麵前出頭,也不願表明丹茜宮向宰相挑釁。

既無得力之人打一打宰相的風頭,素盈隻得冷眼看琚含玄與他那一班附徒唱酬應和。場麵自然熱鬧,但帝後夫婦倒像是遙遙在上的擺設,唯點頭稱善而已。她素知宰相在朝中的囂張,今日親眼目睹,也忍不住動氣,但看皇帝依舊神閑氣靜,她想不透他是不是真不當一回事。

正覺無趣,他忽然伸手在她腕上一握,笑道:“怎麽這樣涼?若是耐不住,不妨回宮暖暖身子。”

素盈臉上微紅,見他一雙眼眸清瑩秀澈,不似看不清眼前的局麵。她隻好佩服他的好心性。“妾倒情願看看今日的熱鬧。”她淺笑,伸另一隻手在他手上壓了一下。

這短短的一慕,眾臣當然是當作沒看見,仍是賦詩詠文。

近旁很快有宮女呈上一副灰狐毛手籠,素盈的雙手插入其中,手指立刻觸到細細一卷紙。她心裏驚了一刹,細看了那宮女一眼,見她有些麵生,不是自己宮中的人。素盈不知這又是什麽名堂,將那紙卷偷偷在手籠中展開了,靜待時機。

一場風來,萬樹千枝雪條搖曳,玉英繽紛,皇帝憑窗望得出了神,素盈忙將那紙取出瞥了一眼,一見那熟悉的字跡就知是護衛閣下的虎賁郎將。

“清塵濁水”——他自然不會忘了她將曹子建的作品倒背如流,《七哀詩》自不在話下。君若清路塵,妾若濁水泥,浮沉各異勢,會合何時諧……素盈讀罷,不動聲色地將字條藏入袖中。

恰逢臣子請題,皇帝出了“飛白”,素盈出了“清塵濁水”。如此一來,閣下之人便知她已收到他的心意,若是不幸被人勘破,她也好推脫說旁人暗托她出此題目。

一輪吟遍,再請題時,素盈想了想,向皇帝款款道:“今日詠雪,雖然風雅,終嫌蕭索。妾曾聽說‘春生殘雪間’,不如出個春題,祈願來年風調雨順。”

皇帝含笑看著她,素盈秋波一轉,說:“忽然想起一個‘陌上桑’——可會太難?”

就算她說難,在座眾臣又哪裏有拒絕的道理,領了題待做時,素盈卻向琚含玄笑道:“就算難,大約也難不倒琚相。”

她點了名,琚含玄略加思索便成一首。素盈隻是淺淺笑著,心想這題目定然已傳知閣下——她並非不知謝震癡心未死,然而糾纏又有何益?

羅敷自有夫……

一場雪直賞到夜幕降臨,四下挑起宮燈,帝後二人與群臣在閣上俯瞰燈光映射下冰雕玉砌的世界,真如在雲海之上天宇之中,滿地燈火仿若星子,俯拾可得。

眾臣對景鬥酒,盡興而歸。素盈與皇帝也飲至微醺,雙雙折返丹茜宮時,宮中已備好消食散酒的茶果——他明日還要臨朝。

素盈用象牙簽刺了清水荸薺遞給他,忽然發現指尖染了一點墨漬。她無事一般向他粲然一笑,他的目光便由那塊晶瑩剔透的荸薺移到她臉上。

“在看什麽?”他柔聲問。

她笑而不答,就勢倚在他肩頭,細細說道:“大婚的隔天清晨,陛下按住妾的手,沒讓妾起身。”

他笑了。“怎麽想起這個?”

素盈專注地看著他,溫柔地問:“陛下那時,是願意與妾白頭偕老的,對吧?”

他的容色一斂,不願再聽。素盈有些失望,便不再提這話。

見她沮喪,他淡淡地說:“夫妻相守是理所當然。”——言外之意,願意不願意卻在情理之外。

素盈心中洞明:許多在尋常人家理所當然的事情,在天下第一的夫妻之間是無法戳破的一層薄紗。



一年天下 正文 三八章 錯愛II
章節字數:5114 更新時間:07-10-28 15:49
第二天天還未亮,他就起身。素盈睡得迷糊,隱約聽到三三兩兩的低語,像是皇帝與宦官在倉促交談。她蹙眉翻個身,見服侍他穿衣的人動作匆忙,可時辰並不像是耽擱了上朝。一旁還有一名宦官躬身站著,麵貌生疏,不是常來丹茜宮走動的人。

素盈心中詫異,推枕撐起半個身子,低低地問:“陛下,怎麽了?”

他轉身麵對她時,眉間的陰鬱讓她吃驚。

“宰相遇刺。”他沉聲答了一句,全身已收拾停當,向外走了兩步,回頭對素盈說:“你也起身吧,待朕退朝之後,一起去相府。”

宰相遇刺?素盈已完全清醒,但這句話反複念了幾次還是難以相信。她掩飾不住滿心惶惑,讓宮女為自己梳洗完畢,挑選了顏色深黯莊重的首飾衣服換好,便召送信的宦官進來說話。

原來琚含玄自昨晚雪宴散後,回到府中不多時就被刺客以利刃擊傷,傷勢凶險。相府跟天塌了似的,將京中所有名醫都驚動,恨不能片刻之間把天下神醫都聚集。隨琚含玄一道往相府的還有幾名官員,於是京中官員很快也大多知道此事,整夜絡繹不絕來往於相府。唯獨宮門落鎖,相府遞消息之人將此事按十萬火急的要事奏報,但這畢竟不同於緊要軍情,宮中無人敢承擔責任,雖是得了風聲,也不敢貿然入寢宮驚擾帝後。直到帝後二人起身,才成為京中最後得知這一大消息的人。

素盈心中轉了千萬個念頭,每個念頭都說此事百害而無一利。她不由得焦急,忙問:“琚相現下怎樣?”

宦官答道:“起初很危急,據說相爺幾乎是命懸一線。但眾位名醫救治有方,一刻之前又有人來送話,說是相爺已救過來,剩下的就是慢慢調養了。”

素盈的身子一直微微前傾,聽他這樣說,才坐正了,鬆了口氣,點頭連說:“還好還好……”旋即擰眉道:“相府戒備森嚴,怎麽讓刺客潛了進去?又是哪個亡命徒敢做出這等事?可查清楚了?”

宦官搖頭,“隻聽說刺客奪路而逃時,被相府親衛亂箭射死。那刺客整張臉被火燎過,原本的麵目都毀盡了,看不出是什麽來曆。”

素盈聽了一哆嗦,失聲道:“竟連麵目也毀去了?”她定了定神,冷冷又道:“既然對方下功至此,隻怕別的線索更是一無所獲。”

宮中眾人沒有一個敢接口。宰相遇刺之事太過重大,他們生怕多嘴說錯一字半字,日後就成為旁人的話柄。

丹茜宮一時靜得尷尬,幸而女官來請素盈,說是皇帝在前麵已散了早朝,這就要往相府探望。

因宰相遇刺在皇朝曆史上絕無僅有,何況這位宰相又是史無前例的權傾朝野,連皇後也曾是他的義女——這一樁雖從未得到宰相與皇後親口承認,但宮中對此早已心照不宣。尚儀一時不好定奪,便向素盈請示:“娘娘玉輦是懸玄、懸青還是垂素?”

懸玄是皇帝或皇太後重病時的儀仗,懸青是重臣功臣去世,皇後親往吊唁時的儀仗——那樣的重臣通常是皇後的親眷。這兩樣都顯得過於鄭重。其他如懸黃、懸赤都是行吉禮喜慶的儀仗,分明不合適。而垂素則是平常不過的儀仗,又似乎有些輕率。

素盈瞪了她一眼,“宰相還活著,你怎麽問出這種話呢!”她特意加重“宰相”二字,尚儀聽了麵生驚慚,慌忙掩麵退出。

待素盈在眾女官宮娥侍奉下等輦時,很滿意地看到玉輦垂著一色素白。

帝後的龍駒鳳輦行至相府門前,空曠寧靜的門庭前已有一大片人跪接聖駕,秩序井然。素盈卻看出地上車轍淩亂,堪比鬧市——想必他們沒有來時,借此機會向琚含玄討好賣乖的人已踩平相府幾根門檻。她心裏冷笑,可臉上沒有笑,尤其看見皇帝神色凝重,就更不敢流露出些許不合時宜的表情。

她望了望那些跪著的人,其中不僅有相府中有品的誥命夫人,也有正在府中拜望的京官,素沉與白信默以駙馬都尉的品級跪在一處。琚含玄自己的幾個兒子都不做官,反而遠遠地跪在他們後麵。素盈又四下看了看,瞧見了謝震,連忙把頭別開。

帝後兩人正要入府,忽聽一陣金鈴響。皇帝聽了便皺起眉——宰相遇刺無論如何應當算一件哀事,連帝後玉輦上的兩雙金鐸、銀鐸也取了下去,以示悲傷。

素盈未見來人的車馬,已猜到是誰如此猖狂,待看清楚時,果然見到榮安公主的馬車懸黃,向這邊來。馬車用了黃色而不是最吉慶的紅色,素盈覺得這對榮安來說已經是難得的收斂,轉念又猜,大約榮安覺得這事還不配動用她出嫁時才用的紅綃。

皇帝不等公主近前,重重地冷哼一聲,甩袖走進相府。素盈跟在他身後,意味深長地看了看白信默——他滿臉難堪躋身一眾宰相的黨附之間,素盈隻得無奈地輕輕搖頭。而榮安公主竟也不在相府前停車,一雙小金鐸叮叮當當地響著,經過相府大門招搖而去。

她始終是這樣張揚又無畏,毫不掩飾她的厭惡,也不懼怕她憎惡的人,即使那人是宰相——素盈一邊想著,一邊從那些匍匐的人前麵走過。她忽然覺得,也許是這原因讓她不太討厭榮安公主,榮安的率性與任性是她一生也做不到的。

皇帝不待寒暄,與素盈徑直來到琚含玄的臥室。

房中已備好帝後的座椅,素盈坐定了,一眼就看見在床頭侍奉湯藥的馨娘——馨娘如今換了婦人發髻,在帝後二人麵前跪禮時,低斂的眉目、鼻梁和下頜讓素盈看著有些眼熟,可一時想不起像誰。

看了馨娘兩眼,她才去看床上的琚含玄,瞧一眼就嚇了一跳,此刻方知何為“麵無血色”。

琚含玄臉色灰白,雙目輕闔,馨娘連喚幾聲,他隻是低微含糊地哼了幾聲,不見轉醒。見他這樣子,皇帝歎一聲,向兩旁道:“是誰診治?朕要問話。”

門外立刻進來一位女子。素盈一看,又是一位熟人:王秋瑩。想到方才在門口看見謝震,估計這王秋瑩也是他領來獻寶。素盈看看馨娘,再看看王秋瑩,縱然一直不願相信謝震投靠琚黨,這時也沒有反駁的理由了。

“女醫?”皇帝見到王秋瑩時微微有些詫異,但並不多做他想,直截了當問到琚含玄的傷勢。王秋瑩有條不紊地從容作答,素盈也認真聽著,這才知道:琚含玄傷在胸口,略高於心髒,加上刺傷琚含玄的利劍原是淬過毒的,情勢十分凶險。所幸眾多名醫齊心合力,終將宰相救了回來。

她說得流利,態度又穩重,皇帝聽過就安心幾分,和藹地說:“想不到女醫也有如此高明的。”

素盈微笑著接口:“這一位就是妾未入宮時,為妾看過病的王小姐。”

“哦?”皇帝打量王秋瑩幾眼,向素盈道:“既然遇到舊相識,你再稍坐一會兒吧。”說罷便起駕回宮。

素盈送駕之後,又坐下,靜靜望著琚含玄,向馨娘與王秋瑩說:“你們該做什麽就做什麽吧,不必拘束。”

馨娘與王秋瑩不敢怠慢,謝過恩就各自忙活起來。素盈見馨娘舉動輕柔,哪怕是為琚含玄扶一下枕頭也小心翼翼。對她這番情意,素盈倒也有些意外,眼光不免隨著她動起來,看著看著忽然怔住,想起她像誰——

“馨兒……”琚含玄恍惚地喚了一聲,馨娘立刻跪在他身邊細聽他的吩咐。

素盈卻忍不住渾身震了一震——連名字都像……

他也曾經用這樣的口吻輕喚另一個人。

那人是廢後素若星。

馨娘從前的打扮是一派少女裝束,額前劉海遮了眉宇。此刻將發髻挽起來,竟是從鬢尖到腮邊都有廢後的痕跡。

素盈心裏有些不痛快,不想再看她。

琚含玄悠悠轉醒,王秋瑩連忙上前檢視一番,見無大礙才放心地告退。

馨娘慢慢地扶起琚含玄,這平日偉岸傲然的男人靠在她嬌小的肩膀上,她淺淺的珊瑚色衣衫襯著他蒼白的臉,讓他們兩人看起來有種異樣而含蓄的淒婉柔弱。

素盈本想說些什麽,可琚含玄費力地睜開眼睛時,漆黑的雙眸透出一道銳利的光彩直逼素盈,讓她在一刹那繃緊了渾身的神經,不由自主地警覺起來——這人仿佛永遠不會變軟弱,即使是此時此刻。

“娘娘……”他勉力向素盈點點頭,接連換了幾口氣,又閉目休息。

素盈不知他向馨娘使了什麽暗示,隻見馨娘為他身後放好幾個靠墊,又為他蓋好被子,然後就一言不發地退了出去。

室內隻剩素盈與琚含玄兩人,素盈竟有點緊張。

“琚相這樣子,過幾天是沒法隨聖上出獵了。”她細細慢慢地淺笑道,“見不到宰相的英姿,真可惜。”

琚含玄的頭微微垂著,抬起淩厲的眼睛望著素盈,冷冰冰地笑了笑:“娘娘受封後第一次伴駕出獵,臣不能隨行,確實可惜……”說了這麽長一句,他不得不停下來休息片刻,才陰沉地接下去:“獵場上滿是血汙,娘娘當心別把自己弄髒了。”

他的聲音又低又弱,但話裏有話。素盈的心提了一下,不禁浮想——難道東宮又有所圖謀,他料到屆時躲不開,才行此險招?

思及此處,她又歎息:“聞名遐邇的相府青衣衛一向得力謹慎、滴水不漏,沒想到也有百密一疏的時候,惹出了這麽大的亂子……日後要加倍防範才行。不知琚相對這次的主謀有什麽想法?會不會又是南國的刺客?”

琚含玄除了笑笑之外無所表示,像是懶於在這件事上花力氣,反將話題岔開:“臣昨日見娘娘與聖上感情甚好,要恭喜娘娘了。想必娘娘還沒忘了答應過臣的事情。”他言畢有些氣虛,見素盈神色遲疑,又深深提氣,冷笑道:“娘娘該不會以為,當上皇後,就可以不必把我放在眼裏吧?”

“我雖然不是很聰明,但還沒那麽傻。”素盈垂下眼睛,黯然道:“隻是,他的心思……不是那麽容易明白的……”

琚含玄默不作聲,神情也沒有變化,素盈看不出他是否對她失望,猜他大概開始懷念那位玲瓏剔透、總能摸到皇帝心思的廢後。

大約是見了與廢後十分相似的馨娘的緣故,素盈今天總是想起廢後。

“你隻要記得——你是我扶起來的。隻需要這一個理由,我垮的時候,你也沒有好處。”琚含玄似是氣力不支,淡淡地說:“記著這個,很多事情就容易明白了。”

素盈怨恨他說這話的口吻,將臉別過一旁。

琚含玄也知道她終歸不服他的擺布,也不步步緊逼,歇了歇又道:“賤內久未瞻仰娘娘聖容,惦念得很。娘娘若不嫌棄,請移駕內宅,容她拜見。”說罷已有八分倦意。

素盈見他逐客,虛應了幾句便起身,忽然聽他歪在枕畔又恍恍惚惚地說:“猜不透也要猜……他快要把我逼瘋了……”

素盈驚詫地頓住腳步,怔怔看著他,懷疑自己聽錯。可他已闔上眼睛,呼吸越來越平緩。素盈站在那裏又看了一會兒,見他分明已昏睡,才心事重重地離開。

宰相遇刺一事很快在京城造成一場大風波。上至朝堂下至街巷,都有謠傳說刺客是南國身懷絕技的高人,甚至有人聲稱南國已派出數十名這樣的刺客對付朝內高官乃至皇帝。還有人誇張地說那些刺客武功蓋世,一人一劍就掃平了相府一大半青衣衛……謠言越傳越神乎其神,負責京城治安的官員不得不一次又一次下更嚴重的命令來拘捕那些散播謠言的人。哪知這樣一來竟變成一場更加令人恐怖的大搜捕,京城大牢不消幾日就人滿為患……

宮中的素盈同樣惴惴不安——皇家原定於半個月後以遊獵慶祝皇孫誕生百日,一切應用俱已準備妥當。雖然京中出了這樣的事,但皇帝仍沒有打消出獵的念頭。素盈既怕謠言是真,南國真派了刺客對皇帝不利,又怕謠言不是真——萬一刺客不是“南”來,而是“東”至,她更不知以自己的處境該如何是好。

朝中對皇帝一意孤行一片嘩然,極力反對。素盈心知廢後正是因勸阻皇帝出獵而逐漸失寵,可在這節骨眼上,她也不希望他帶著她一同到那刀光劍影的地方。

“陛下,不要去……好不好?”

她在一天晚上溫柔地瑟縮於他懷中,滿臉為難地低聲說。

他不動聲色地看著她,聽她有何下文。

“萬一真有刺客伺機對陛下不利呢?”素盈說著說著,聲音越來越低。

他朗朗一笑:“那不是很有趣嗎?能見識那出神入化的劍術,也可大開眼界。”

“……讓所有的人為陛下擔憂,也有趣嗎?”素盈委屈地望著他,“妾整天提心吊膽,陛下也覺得有趣?”

他深深地看著她,手背沿著她的麵龐輕輕滑過。“皇子皇孫百日時的獵宴,是多年的習俗。為著一個謠言就改了,也太令人小窺王家。”

“百日獵宴不過是圖個吉利。若是為一個無知小兒的吉利把陛下的安危搭上,又算什麽明智之舉?”素盈想了想,說:“左右都是為祈福,不如為歆兒去皇極寺齋戒誦經,還能稱得上一樁功德。”這是崔落花今日剛搜羅來的消息,是朝中某位大人的提議。素盈權衡之後覺得不錯,才大膽提出來。

他笑而不語,對這個建議沒有立刻表態。

但素盈第二天得知,他準了那位大人的奏本,出獵取消,改在皇極寺齋戒誦經十日。

素盈這才鬆了口氣。

可她想不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個看似化險為夷的提議,竟讓她處境更難。



一年天下 正文 三九章 皇極寺
章節字數:8988 更新時間:07-10-28 15:49
既然禦駕改幸皇極寺,宮中又忙忙地重新籌備。

這天素盈剛用過早膳不久,一名管事宦官送來兩小盒香膏,問皇後打算賞賜皇極寺眾僧哪一種。兩種香膏都是素盈知道的,曉得其中沒有她的避諱,便打開看成色。哪知才聞一下,她就覺得心口一悶,來不及招呼宮女服侍,就“哇”的吐了一口,將早飯吐了出來。

旁邊宮女立刻擁上來,那送香膏的宦官嚇得伏在地上直哆嗦,連連懇求“恕罪”。

素盈吐了之後倒不覺得怎樣,可是隱隱有些心慌,隨便將香膏定下來,打發宮女去找太醫周醒。

周太醫不敢怠慢,急急帶著各樣藥箱趕來。

素盈心裏已有自己的考慮,見他來了,便將多餘宮人都摒退,連崔落花也隻遠遠地站著。周太醫知道此事定然非同小可,絲毫不敢大意,細細問了素盈的症狀,又小心為她診脈,臉上方現喜色。

他的臉色隻有素盈一人看到,不待周太醫說話,素盈便壓低嗓音厲聲道:“太醫別忙著下結論!”

周太醫一怔,看素盈神色不善,訥訥道:“娘娘……不必擔憂,此乃是——”

素盈使個眼色讓他不要說出來,伸手在茶碗裏蘸了一點水,就在托腕的小枕上寫一個“子”字,以目示意。

周太醫點點頭,不知她為何如臨大敵。

“怎麽會?!”素盈仿佛十分意外,吃驚之下神情有些怔忡。枕上的字跡很快消失,她卻還是愣愣的。

“娘娘信期不至已有段時日,想來此事也是自然。”周太醫說了半晌,卻不見素盈反應,又連喚了兩聲“娘娘”,她才回過神,說:“我自從入宮,信期很少有準的時候……近來也不當一回事了,卻沒想到是這個緣故。”她想了想,向太醫低低地說:“不可泄露。”

周太醫知道在宮中初有身孕的妃嬪都害怕遭人算計,難免在精神緊張之下為自己胡亂打算,鬧出許多亂子。他想到此處便低聲寬慰道:“娘娘勿驚。娘娘的脈象安穩,並無大礙。何況——宮中要據此為娘娘安排飲食、器用,有這些安排,總比娘娘獨立承當要穩妥……”

“太醫!”素盈提高聲音喝止,看了看遠遠分散在宮中的宮女,料想她們聽不清她的話,才道:“太醫隻管聽我吩咐。此事不要對你我之外的第三個人提起。”

周太醫此時方知她是當真,不由得緊張起來:“娘娘,隱瞞這等大事,下官擔當不起。再說,萬一一個照顧不周,損傷娘娘鳳體龍胎,那可是……”

素盈謔地站起來,踱了幾步,轉身望著周太醫,一字一頓說:“現在還不是時候。”

周太醫見她自有打算,不好執意與她較勁,隻得說:“萬望娘娘凡事以鳳體為重。”

素盈點點頭,又道:“今天錄冊時,就先寫其他病症吧——別忘了加上一句,就說我身體不適,最好留在宮中休息,不能伴駕去皇極寺。”

淳媛素槐曾經說過一句話,令素盈記憶猶新。她說:“有些事情,沒人教,你是永遠不會知道的。”

素盈小時候似乎離皇家的門檻太遠,所以沒有人特意教她宮中的規矩,尤其是閨幃中的事,更沒人對她講。直到入宮陪伴有孕的淳媛時,素盈對一件事情仍是不知道的:嬪妃一旦診出有身孕,就不再侍寢。這在她如今看來不難理解,但對過去那個素盈而言,卻是聞所未聞。她父親姬妾眾多,她們受孕之時他並不避諱,還是愛睡在哪裏就睡在哪裏。所以淳媛懷胎之後皇帝就再也不在她宮中留宿,在素盈最初看來是有點意外的。

如今輪到她。

素盈並不像昔日的淳媛那般擔心後宮裏危機四伏,但她卻不得不用更多的精力去揣摩那些她並不了解的男人們對她有身孕的反應——皇帝、東宮、琚相、她的父親,以及眾多相機而動的朝臣……

周太醫未得出結論時,素盈已在心中考慮這個可能性會帶給她的後果:本來她日間與皇帝見麵的時間就有限,若是失去了與他相聚的夜晚……她不願想象。更何況,他是那麽捉摸不定,她根本不敢妄想自己已經抓住他的寵愛、他的心。她不敢自大地以為,有了他的孩子,在未來漫長的幾個月中她就不必擔憂失去他。

甚至,她不得不考慮,這個孩子的出現會不會讓她失去更多——她早就在想這個問題,從她確定要成為東宮的繼母時起,她就開始想。

她與妃嬪不同,她是皇後。這意味著她的孩子同東宮一樣,有著嫡子的身份。這樣一個孩子會讓太多人浮想聯翩。也許尚未出生的孩子還來不及從他們危險的幻想中受益,她這做母親的已經因他罹難。

“年輕的皇後”與“皇嫡子的母親”需要承擔的風險是不完全相同的……

可是,事已至此。服食性寒香料的偏方並不像傳說中那麽有效,她已經受孕,無法挽回。

素盈並不希望這件事情來得這麽快,可這孩子來了,無論是兒是女,她亦舍不得孩子受害。

偏偏琚相又不明不白被重創——雖然素盈厭惡,但不得不承認,他在眾多人眼中,是她的有力靠山。在很多人看來,他身受重傷無暇他顧,她背後的勢力就鋒芒大減,她也一並變得容易對付。再說,假使那真是東宮放出的一枝暗箭,她更不敢在這時候讓東宮知道她有了身孕,將他的矛頭引向自己。她沒有絕對的把握去相信東宮,也沒有十足自信能躲過宰相尚且躲不過的刺殺。

為難……為難……

她思量的結果,隻能是將他的到來隱瞞——想到此處,素盈不禁啞然失笑:她的智慧並未超出妹妹淳媛,隻盼流年眷顧,讓她的運氣強過淳媛。

周太醫一走,素盈就病了,病得不重,但不能去皇極寺。

一怕皇極寺煙熏火燎、拜神跪佛傷了身體,二怕十日齋戒太長讓人看出端倪,三怕同去皇極寺的東宮當真要在鏟除宰相的過程中順手揮刀對她不利……總之她不去,鐵了心不去。

皇帝並不勉強她,隻是叮嚀她仔細留心身子,好好保養。

他的眼神讓素盈心驚,不知他是否已經有所發現。畢竟她隻是第一遭,而他前前後後作過十餘個孩子的父親——盡管其中幾個胎死腹中,還有幾個少年早夭……

但他也沒有說更多,待她一切如常,日子到了就前往皇極寺。

素盈在宮中為自己做了計劃,頭三日平安無事。每日有內侍來往於皇極寺與宮廷之間傳遞消息,寺裏的大動靜,素盈一樣能知道。每日裏消息也差不多——聖體無恙,寺中平安。

第四日上有些無聊,素盈召蕭月瑟來彈了一回琵琶,又到禦花園中散步,沒忘記囑咐一句:“若是求見,自往禦花園尋我。”大概這就是所謂的預感。

沒過多久,果然有名宦官匆匆找到素盈稟報:“娘娘,平王府送進話來,說是平王爺暴病……”

“幾時的事情?”素盈與父親雖談不上父女情深,但畢竟血肉相連,一聽之下心就繃緊,連聲問:“請了哪個禦醫?診出什麽病?”

“平王府的人隻說王爺的病來得奇怪,一個勁說胡話,不住呼喚娘娘,定要見娘娘。東洛郡王、鳳燁公主和蘭陵郡王都隨駕皇極寺,府裏的人找不出一個拿主意的,隻得先稟明娘娘,請娘娘定奪。”

素盈大為躊躇:縱使事出有因,皇後歸省也非一時半會兒就能輕易決定。父母身亡時不能在一旁盡孝的妃嬪多了,沒道理許她為父親一場病就跑回家去。她知道自己此時處境非常,凡事該以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為底限,輕舉妄動總歸沒好處。可父親病因不明,著實讓人心焦……

正左右為難,皇極寺的傳事內侍也來了,向素盈行過禮,徑直道:“聖上傳話給娘娘,說是平王府事出突然,娘娘為人兒女自該盡孝,若是宮中無事,可速往平王府探望。一切禮節從簡,不必按部就班。”言畢又道:“東洛郡王已由皇極寺回去主事,請娘娘稍稍寬心。”

素盈對“口諭”向來慎重,驗過那內侍的腰牌宮符,又將他的名姓言語、宮符編號一一錄案以備日後對驗,這才命人準備出宮鑾駕,急急地往平王府去。

雖然聖旨準平王府從簡接駕,素盈回家時的場麵仍很壯觀。平王府有頭麵的家眷下人出門跪接已成一片人海,府前的街上又擁滿了瞻仰皇後聖容的平民,素盈一下鳳輦就覺得滿眼都是人,一時也分不清誰是誰。她看了幾眼,雙手攙起大哥素沉,急切地問:“父親他怎樣了?”

素沉垂首回答:“臣剛從皇極寺回來,尚不清楚——請娘娘進來說話。”

素盈點點頭,與大哥攜手步入府中,忽然想起一件事,又問:“三哥為什麽沒有一起回來?”

自從謝震歸宗,素颯的排行該是素家次子才對,可人們都習慣了叫他素三公子,連素盈也一直叫他“三哥”沒有改口。

素沉低聲道:“蘭陵郡王代聖上在皇極寺寒露館寫經,一時走不開。臣先回來看看,若是事情不急,就不必興師動眾。”

素颯日前受封蘭陵郡王,聖上親賜一柄寶光劍,一領銀麟青霜裘,一座宏偉堂皇的蘭陵府,又準他帶劍入宮——高官厚祿寶馬輕裘,如今連進入禦用寒露館寫經也代勞,無論怎樣看,他都是年輕一輩中第一寵臣。

素盈沒有多想,與素沉入了內宅,前後走進護衛森嚴的平王臥室。

她雖然焦慮,但見父親臥室外守衛那麽多人,仍在心中起疑,脫口問:“大哥這是什麽意思?”看樣子,竟是將平王禁在室中似的。室內沒有一名婢女伺候,更加靜得讓素盈心慌。

素沉無聲地搖搖頭,行至床前掀開床帳。

素盈不禁驚叫一聲,兩步走上前:“爹!”

——平王正坐在床上,端著一碗細粥,不緊不慢地品嚐。見素盈來,他放下粥碗規規矩矩地施了君臣之禮。哪裏有半點生病的痕跡?素盈前後看了看,又望向神色凝重的大哥,莫名其妙:“這是做什麽?”

“往宮裏傳遞消息多有不便,隻得出此下策,麵見娘娘。”素沉躬身致歉,口氣沉重。

平王也從床上坐起來,向素沉道:“半夜突然傳回話來,讓我裝瘋扮傻。到底何事?”

“寺裏出事了?”素盈的心一墜,又問:“是三哥出事了?”

素沉搖搖頭:“三弟還在寺中探聽動靜……娘娘,為何不去皇極寺?”

聽他的口氣,竟像有幾分嗔怪,言下之意好像在說,如果素盈去了,就會省下很多麻煩。

“我自有道理。”素盈不與他解釋,坐下來問:“寺裏怎麽了?”

素沉想了想,說:“前天夜裏,聖上本該去寒露館寫經,已經沐浴更衣,卻忽然改主意,讓三弟代勞。昨天,禦駕所在的正光堂閉門謝客,裏麵傳出話,說是聖上體悟經書正值關鍵,不許任何人打擾。可有人透露消息給我,說,其實是寺裏來了不速之客……是廢後……”

素盈怔住,疑心自己聽錯。

平王吸口冷氣,又驚又怒卻不得不放低聲音:“素庶人私離縵城?消息可靠?是誰說的?”他邊說邊想邊搖頭,“這事情非同一般。莫不要中了別人算計。”

“消息是哪裏來的?”素盈穩住心神發問,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站了起來。

素沉從懷中取出一疊折好的紙送到素盈手上。她默默打開看,心中先是驚,又是冷,最後五味雜陳,不知該作何感想。

那是一疊圖畫,畫的是一間房屋裏有六個人。他們的麵目以寥寥數筆勾勒,沒有大分別,然而每人服飾表情不同,隻是用簡簡單單的線條描畫,卻不會讓人認錯——當中是頭戴朗月冠的皇帝,他麵前跪著一男四女:悲切的鳳燁,愁苦的東宮,激憤的榮安,幼弱的真寧,還有懷抱皇孫的東宮妃……皇帝身旁有一人用衣袖蒙臉伏在地上。

畫師妙筆生花,隻用草草幾筆就畫出每個人的神情態度。可素盈顧不上讚他的畫技,也顧不上誇他細心,在留白處添了那些人物的言語。她一頁一頁匆匆翻下去,眼前仿佛一幕幕活生生的悲歡,心跳也隨之越來越快……

她幾乎聽見廢後伏在地上隱隱啜泣,聽見她的兒女們為她哀泣、激辨,央求他們的父親為母親雪冤。她依稀產生身臨其境之感,壓抑得透不過氣。

看到最後一頁,她仿佛已置身在那房間之中,親眼見他伸手攙起被他定罪廢黜的前妻……素盈胸腔深處發出柔弱不堪的一聲呻吟,畫冊失手而落。

“娘娘!”素沉忙上前扶住妹妹。

素盈臉色慘白,顫聲問:“是誰做的?”

素沉在她耳邊輕聲說:“圖冊是琚相派人送給我的。”

素盈冷笑,仰頭道:“我不信他。”

素沉歎了口氣:“他已料到你不信,所以還有一樣東西給你。”他從袖中拿出一個小小蠟丸,“他說,娘娘看了就知道他是不是個喜歡杜撰的人。”

素盈胸中苦悶無處發泄,劈手奪過蠟丸,一用力捏碎了,見其中是一團揉皺的紙。素沉知道以蠟封緘就是不願讓他看見,於是後退兩步回避不看。素盈瞥了兩眼就呆了,慌忙把紙團成一團,藏入袖中。

那也是一張畫:一座閣樓之中坐著衣冠楚楚的一對男女,男的背向女子,麵向著窗,窗外隱約可見點點飛雪。女的也背向他,偷偷展開手中一張紙條……畫紙留白處寫著“清塵濁水”,讓素盈心中想存半點僥幸也難。

她連驚帶怒,身子不禁顫抖起來,“他這是什麽意思?!”

素沉見妹妹失態,知道事情不簡單,不得不將琚含玄的話一一轉達:“他隻說,娘娘的意思,就是他的意思。”

素盈攥緊拳,腦中嗡嗡作響。

平王一直插不上嘴,這時候忍不住埋怨:“娘娘啊娘娘!多少人勸過你:廢後不死,總歸不是辦法。如今好了,你容得下別人,別人可未必能容得下你!”

素盈一言不發將手交給素沉,由他扶自己坐下,思忖片刻,說:“我要去皇極寺一趟。”

素沉忙道:“娘娘此時再去,除了打草驚蛇又有什麽用處?真把事情鬧上台麵,娘娘想要如何應付廢後和她那些兒女們?再說,娘娘說過不去皇極寺自有道理。那些顧忌,因這一件事變得不重要了麽?”

素盈笑道:“哥哥別慌。誰要把這種醜事鬧上台麵?我隻是去給三哥送個信,告訴他父親沒事,不必擔心。”

“這樣的事情何須勞動娘娘……”平王順口接了一句,立刻拍拍腦門改口道:“娘娘有何吩咐盡管說。”

素盈淺淺一笑,心想難得父親也明白她。

“一套整齊的男裝,一封隨便寫些字的信,還有送給三哥的常用東西。”

素沉連忙按她吩咐去辦。平王與素盈父女二人四目相對,無話可說。平王歎口氣:“知道你懶得聽爹的話。這次你自己斟酌著辦吧——有時候,最可怕的敵人,就是我們一念之仁成就的。人不能自命清高、怕敵人的血弄髒自己。你隻知心中不忍,不知從那一刻起,她已認定了你是她忍辱負重也要扳倒的人。”

素盈沉默了一會兒,低聲說:“女兒有底線。”

素沉很快備好了衣物,素盈在屏風後換好了,由暗門出去。平王依舊在臥室裏裝病,素沉一路陪著素盈,說:“馬已經準備好了……”

“要車。牛車,要穩。”

素沉笑道:“哪兒有下人用車的?”

“我要牛車。”素盈淡淡地堅持。

素沉的笑容迅速收斂,隻想了一刹就微微瞪大了眼睛:“娘娘……你!”

“不要說出去。”素盈輕輕地叮嚀一句。

皇極寺規模之大,國中獨一無二。

素盈的夫君並不是王朝第一個崇佛的帝王,在他之前已有兩位篤信佛祖的皇帝,其中一位斥資修建皇極寺。後來的皇帝們不斷布施擴建,將其修為美輪美奐的皇家寺院。據說寺中樓台殿宇較之宮廷毫不遜色,亭閣風物別有意境,乃是京城美景之集萃。

皇極寺隻對皇室貴胄開放,朝中眾臣想一覽其中風光,隻能等特別的機緣——例如這次為皇孫祈福。素盈沒想到,她的提議讓許多人堂而皇之地入寺膜拜,而她自己第一次步入皇極寺,卻要這樣偷偷摸摸。

雖然平王府有皇後娘家的權威,而且人人都知道平王府出了事,素沉又早說過會讓下人捎話進來,可素盈帶著平王府的號牌想要入寺時,禁軍仍不肯讓她輕鬆過關。禁軍見過皇後儀容的並不多,何況她換了少年家仆的發式衣裝,乍一看連自己也認不出來。可他們能看得出:作為一個少年來說,她太過秀美。無論目的是什麽,偽裝本身就是一件值得懷疑的事情。

素盈靈機一動,道:“那麽請蘭陵郡王出來,小人將信與物轉交就走。這信是東洛郡王親交到小人手上,除了經小人的手,再也不能給蘭陵郡王之外的人碰一下的。”

禁軍先是不肯驚動蘭陵郡王,然而得罪平王府的使者也是一件令人為難的事。權衡之後,他們覺得蘭陵郡王為人和藹,驚動一下也無妨,竟真將素颯找來。

素颯一見素盈那身打扮,居然沉得住氣,不動聲色地解釋兩句,將素盈一路帶入皇極寺。走過一處青磚鋪地的闊地,繞過幾棟輝煌的佛殿,跨過一座九曲橋,路過一片清香撲鼻的山蘿牆,走到無人處,素颯才短促地厲聲責備一句:“莽撞!”

“雖然莽撞,卻在郡王意料之中,不是嗎?”素盈無奈地笑笑,埋頭跟在哥哥身後,無心流連周圍景色,抬頭時發現已來到一處廂房。外麵看來其貌不揚,裏麵倒是格局精巧。素颯自己坐下,卻讓妹妹站在他身邊很近的地方,素盈這才留意到他陰沉的臉。

“郡王……”她生怕隔牆有耳,不敢大膽以兄妹相稱。

素颯怔了一會兒,向妹妹歎口氣:“此處可以安心說話。相爺知道這次你們意見不會相左,無意來打聽。有他幫襯的好處就是,我們可以稍微寬心。”

“提他做什麽?”素盈想起那枚蠟丸就覺得窩火。

“你還看不出來?”素颯沉聲說,“他要你代他除掉那人。”

素盈冷笑道:“哥哥別抬舉我。我在他眼裏,怎麽能跟那人比?”

素颯的口氣平淡,說:“是不能比。可他與那人,再難假裝一團和氣。況且他也知道:那人看準了他下不了手,搶了先機。他再也拖不得。”

素盈歎道:“隻怕……人家到他麵前一求,他也跟某人似的,狠不下心了。”

“素庶人娘家的死士,沒帶著淬毒的劍去傷你說的‘某人’。”素颯淡淡地說,“這就是他與‘某人’的區別。”

“當真?!”素盈吃了一驚。

素颯點點頭,又道:“這事相爺已經查出結果,還沒有說出來罷了。”

“他是不忍把她的名字說出來吧?”素盈苦苦一笑,“不知道那刺客的臉是自己毀的,還是他給毀的——他這樣,我看了害怕,不知道該不該為他做事。萬一哪天他又想起她的好呢?”

素颯嘲諷地哼了一聲:“他首先是宰相,其次才是癡心不改的男人。”素颯加重了口氣,“再說,你以為自己是沒事人嗎?大家不過相互利用罷了。”

素盈抿著嘴,半晌才低微地抱怨一句:“你就不能讓我留一丁點指望?……一定要我相信,他會為一個罪人廢了我?那也不合情理啊。”

“你嫁的是皇帝,不是情聖。日子長了,什麽事情都有可能發生。”素颯淡淡地說:“皇後與伶人通奸合情理嗎?素庶人可曾想到自己會被廢?你又幾曾想過自己會被封後?——這世上隻有我們想不到的事,沒有什麽是不可能的。所以才有‘當機立斷’這個詞,提醒我們‘未來’永遠不及‘現在’容易把握。”他停了片刻,又說:“素庶人那樣的人,有一口吞象的野心,但不會那麽急著去做。她這次回來,已經謀劃了一年。我與父親、大哥雖然一直有準備,但總歸少不了你自己用心。”

素盈聽著聽著黯然神傷,久久沉默。

這天一直陰沉沉,此時半空傳來微微雷鳴。屋內驟然暗下來,素颯推窗望了望,見天空陰雲密布,分明要下雨。他關好窗,走到妹妹身邊拍拍她的肩膀,柔聲道:“我知道你來想親眼見見,不然總是不願相信。可今天時機不好,你還是快回去,當心著涼。”

話音還未落,天上突地打個悶雷,雨嘩嘩地落下來。

“我也沒有什麽信不信的。”素盈聲音低柔,緩緩說:“隻是想親眼看看——就當是讓自己下決心,或是死心……”

素颯盯著妹妹看了一會兒,垂頭道:“撐傘。我帶你去。”

一落起雨,寺中忽然靜下來,大約僧侶朝臣都各歸禪房廂房。院中仍有禁軍巡視,但見了素颯並不盤問。

素颯帶著素盈輾轉來到一座寧靜的佛殿,素盈收了傘,見殿中全是曆代皇族臣子題寫的石碑,一塊塊默默地佇立成林。素颯關了門拉她走到一扇窗前,示意她望出去。

素盈看到外麵是一片整齊的荷塘,幾枝早發的荷箭剛剛破水,荷葉被雨點敲打,左右搖擺,不勝嬌弱。塘中圈圈漣漪、點點綠萍,塘上水霧朦朧,飛煙若夢。據說這也是寺中一景,可素盈沒看出有多美。

直望過去,荷塘對麵是個臨水的小軒。素盈一看,心就揪了一下——她的夫君在裏麵下棋,對手是一個笑容淡雅的絕色女人。

素盈呆呆地看著他們無法動彈——他也跟她下過棋,但與她對弈時,他的神情總是讓她察覺到若有若無的漫不經心。而與那女人對弈時,他在微笑。

他的笑容第一次讓素盈覺得渾身發冷。而那女人卻是一副受之無愧的樣子,仿佛他對她笑是習慣、是自然、是天經地義。

素盈看到一局終了,他起身,那女人跪著送駕。他走開幾步,腳步慢下來,毫無疑問是有意等人。

素盈看到,那女人自自然然地跟上去,走在他身後,然後在他刻意停頓的一個刹那,她不著痕跡地加一步走到他身邊。

素盈看得呼吸凝滯——他竟默許那女人與他並肩走在一起……

她看著他們一步步遠去,隻覺得他每一步都踏在她心上,一步一痛,一片芳心不消片刻就被他踐踏得支離破碎化成塵埃。

她看過畫冊,想要知道他與素庶人之間到底如何。可這時卻期望,剛才那一幕隻是畫冊上栩栩如生的圖,不是她親眼看見。

她渾身顫抖,伸手抓住窗框,關節咯咯作響。素颯不得不扳開她的手指,將她抱住。“阿盈,不要亂動。他會發現。”

皇帝果真回過頭向這邊看了一眼,目光沒有久留,又轉身繼續走。

“他看不見。”素盈縮在哥哥臂彎裏,聲音幾不可聞:“他的眼裏,全是她。”

“他是皇帝,他的視野永遠不會被一個人填滿。娘娘不需要嫉妒。”

素盈瞪了哥哥一眼。“我才是皇後,為什麽要嫉妒一個有罪的庶人?!”

素颯注視著她的眼睛,目光中有憐愛也有輕微的責備。“娘娘若是真有皇後的覺悟,就此應該知道有什麽樣的事情待做,不要亂了心神。”

他們知道久留無益,靜靜退出碑殿。

走在雨中,素盈有些失神,腳步越來越慢。素颯不動聲色地放慢了腳步陪她,她也沒有發覺。

“哥哥是怎麽知道他們的一舉一動?”她忽然問。

素颯伸手撩了一下傘外的雨線,說:“因為我已代娘娘應承了宰相。如今他在寺中的耳目會把我需要的消息給我。”

素盈心裏沒有生氣或是不滿——這是注定的結果,其實他們都沒有選擇。



一年天下 正文 四十章 至死方休 I
章節字數:6008 更新時間:07-10-28 15:49
“如果有一天,我被廢黜……你猜,他再見到我的時候,會不會那樣看著我,那樣微笑呢?”

雨水飄灑之勢似乎略見收斂,素盈有點冷,說話的時候,聲音不覺帶了幾分顫抖。

素颯靜靜地回答:“素庶人是東宮太子和公主們的生母。娘娘不是。”

素盈勉強笑笑:“也對。”

“所以——娘娘絕不能有那一天。”素颯的表情柔和,口氣堅定,還要說下文,卻見一麵影壁前佇立著一對主仆,正堵在他們的必經之路上,直直望著他們。

素盈也看見那人,不需細看她就知道那是誰,忙用袖子將臉捂上。

素颯穩步走到那人麵前,躬身施禮:“殿下。”

東宮看看素盈,關切地問素颯:“平王的身體如何了?”

“一時半會兒難好,可也不至於太危急。”

東宮又問:“聽說救琚相一命的王小姐醫術精湛。可曾叫她去為平王看看?”

素颯忙答:“王小姐如今是相府的人了,不好去勞動她。”

“那不是跟平王府的人一樣麽?有什麽不好勞動的?”東宮笑笑。

素颯賠笑道:“殿下說笑了。”他看看四周,心知東宮守在這裏堵他,卻還是不得不問:“這樣的雨天,殿下為何在這裏?請以貴體為重,早早回房,以免受涼。”

“聽說平王府派人進來,我想親自問幾句。”東宮的眼睛一直沒從素盈身上離開,此刻向她道:“平王幾時開始說胡話?當時是癲狂還是昏迷?”

素颯微笑道:“臣多謝殿下關心。不知殿下可是見過類似平王的病人,曉得治病偏方?”

言下之意東宮的發問倒像醫生似的。

東宮裝作沒聽出他的意思,又向素盈道:“抬起頭來。”

素盈隻得抬起頭,眼睛還是避開與他對視。

東宮一點也沒吃驚,還是微笑著說:“這是平王府的下人嗎?好俊秀的孩子,與皇後娘娘倒是有八九分相似。”

“因此家父見他投緣,才買回府中使喚。”素颯答得不慌不忙。

“我也見他有緣。不如讓平王明日將這孩子送到東宮吧。”東宮若無其事地說,“我看他是個機靈人。自郡王離了東宮,我身邊正缺這樣的人。”

素颯心中作難,轉念又想出解決的辦法,便含笑點頭:“殿下抬舉他,是他的福氣。”

東宮見狀又細細打量了素盈幾眼。

這時一名黃衣宦官急匆匆冒雨走來,向素颯道:“陛下聽說郡王見過了平王府的使者,要郡王過去問幾句話。”

東宮看了素颯一眼,“既然陛下也惦記平王,郡王還是趕快過去回話吧。”

素盈機靈,忙將手中的傘交在那名宦官手上,讓他為素颯遮雨,自己淋在雨中,全然跟一名家奴似的。在這當口,素颯不願撇下素盈,不禁忐忑地看了素盈一眼。

“放心,我隻是想問問他的身世來曆,不會吃了他。”東宮笑了笑,反而讓素颯更加不安,但他難違皇命,不得不隨那宦官同去。

東宮見他走遠,向身邊的侍從道:“把傘給他,你退下。”

那侍從連眉頭也沒有動一下就照做,將傘塞在素盈手中,讓她給東宮撐傘。

素盈站在東宮身後,小心地保持著主仆之間才有的差距,於是整個身子都露在傘外,不一會兒就被雨打濕。

“你知道這影壁上畫的是什麽?”東宮悠悠地問。

素盈匆匆看了一眼,“是阿修羅。”

“逆他歡心的,必將被他滅亡——這畫的是他塗炭生靈的修羅場。”

素盈又看一眼,淡淡地說:“不知是阿修羅造就修羅場,還是修羅場成就阿修羅。”

東宮聽了一言不發,也不知在想些什麽。這時候素盈的衣服已濕透,全都貼在身上,隻覺得從沒有如此難過:他若真沒看穿也罷。然而他分明已經看透,卻讓她接受這樣的羞辱。她咬緊嘴唇,隻覺身子越來越冷,忍不住哆嗦起來。少許眼淚湧上眼眶,她也說不清是屈辱還是失望。

他忽然一把抓住她握傘的雙手,將她拉到傘下,她濕漉漉的頭發幾乎貼上他的臉頰。

“你對別人,也會這樣落淚嗎?還是說……”他與她四目相對,眼中的犀利漸漸緩和,“還是說,這就是你對付我的策略。”

素盈用力掙了一下,向後跳開。傘也啪啦一聲落在地上。

他的眼神透過雨絲,變得模糊難測。

“我發過誓,不再哭泣——然而眼淚不是一個誓言就能斷絕。”素盈淺淺一笑,從容地拭去頭臉上的雨水。“既然讓殿下心煩,我會試著以後絕不在殿下麵前落一滴眼淚。”

東宮默默看著她,搖頭苦笑:“那個與滿身是血的我共騎一匹馬的女孩兒,已經不在了,對麽?珍貴的東西總是難以保留……”

“如果殿下隻能接受當年的她,不能接受她的改變,那麽,珍貴的東西確實短暫。”素盈幽幽地說著,拾起傘塞在他手中,擋住撲麵的雨。

“別做傻事。”東宮深深凝望素盈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別做傻事!”

“由不得我。”素盈苦笑:“有人做了傻事,我就不得不奉陪。”

“阿盈……”他握住她的手,隻覺她小手冰冷,心裏不由得慌了一刹。

她就在那一刹甩開他,聲音比手還涼:“殿下請讓我走。”

他眼中閃爍的光彩驟然黯淡,將傘交在她手中:“你拿去吧……保重身體。”

素盈無言地撐著傘快步從他身邊走開,走到遠處,差點忍不住回顧來路。腳步已停頓一瞬,她還是狠下心沒有回頭。

平王府中等她已經等得沉不住氣,見素盈渾身濕淋淋地回來,素沉大驚失色,忙命人準備熱水為她洗漱。

大哥辦事周全,素盈一向信得過,梳洗已畢隨意問:“錄事官打算如何冊錄?”她這次省親,按照規矩,隨身帶了一名錄事官全程記錄。

素沉道:“已經寫上:‘平王藥方需要無根水,娘娘望天祈雨,孝心感動上蒼。娘娘心意堅決,在雨中久立,親自用白磁盆為平王接雨,一直站至周身被雨打濕’。”

素盈微微一笑——好冠冕堂皇、令人欽佩的理由。

素沉又嗔怪道:“娘娘怎麽可以這樣傷身?如今千萬不能對自己的身體漫不經心。”

素盈冷笑:“以後的麻煩還多呢,一點風寒算得了什麽?好了,時候已經不早,我這就回去了。”提到回宮,她默然歎道:“可歎宮裏連個可靠的傳話人也沒有。”

素沉似是早有準備,笑道:“娘娘記得原先服侍您的那個啞姑娘軒茵嗎?”

素盈眼睛一亮,說:“自然記得——軒茵怎麽樣了?今天都沒來得及見她一見。”

“平王前些天收她做義女。”素沉說:“如今她有姓了。”

素盈的臉卻一沉,知道父親沒那份好心,即便有好心,也不會隨便用在一個啞奴婢身上。

素沉看得出她容色不悅,又說:“既然她已經是娘娘的義妹,娘娘帶進宮去也沒那麽多閑話。”

素盈垂下眼睛,說聲:“知道了。那麽我今天就帶她一起回去。”

軒茵以王府千金的標準梳洗打扮一番,也是個清麗齊整的少女。她對素盈還是過去那樣的敦厚誠懇,看見素盈就歡天喜地。素盈原本就憐愛她,此時見她這樣倍覺親切,也沒了別的念頭,與她連比帶劃地交談一會兒,就帶她一道回宮。上鸞輿之後,素盈忍不住回首看著軒茵滿心歡喜地坐上平王府為她準備車輿。素盈一陣心酸,忙命人放下四角垂簾。

因對風寒太大意,又不敢輕易喝那些預防風寒的湯湯水水,素盈回宮之後不到兩天就頭暈腦脹,渾身酸軟無力。她讓人請了周太醫,開了謹慎的藥,連喝了三四日,才覺得稍好。

皇帝一行前往皇極寺已有九天。素盈算算他該要回來,已整理心緒,做好了麵對他的準備。

誰知道第十天午後,他傳了一句話進宮:“朕與主持言談相契,欲在寺中多盤桓三五日。”

素盈聽罷就怔了,半晌才對傳話的宦官說:“轉告聖上……”隻說這半句,她就頓住。

宦官等了一會兒,大著膽子問:“娘娘要轉告的話是?”

素盈閉目片刻才繼續說:“轉告他,我知道了。”

宦官離去後,崔落花等一幹女官都看出素盈心情不好。她們不敢在這當口多事,正提心吊膽,聽到素盈說:“你們出去,留軒茵陪著我就行了。”女官們如蒙大赦,紛紛退出。

素盈對她們的行動恍若不知,隻是握著身邊的軒茵的手,紋絲不動地坐著出神。

軒茵以前就知道她能這樣一動不動地坐一下午,好在她關心素盈,也有耐性,竟那樣陪著素盈一直坐到日影西斜。可是當殿內光線漸漸黯淡,素盈的眼淚又大滴大滴落在她手上,她還是慌了,急急跑到宮門口打手勢讓崔落花進來。

崔落花一見素盈的坐姿自女官退出之後就沒變過,心知不妙,匆匆奔上前連聲寬慰:“娘娘!娘娘這是何苦?”

素盈雙眼含淚,幽幽啜泣道:“一年,是長還是短?若是一年很長,為什麽這麽長時間,我對他來說還是無足輕重?”

崔落花忙道:“聖上還不寵娘娘嗎?聖上待娘娘好,那是有目共睹……”

“如果,他就是做出來給人看呢?”

崔落花又道:“這才一年,往後的日子還長呢。”

素盈一邊搖頭一邊楚楚苦笑:“一年不長?那麽,我竟然在這麽短的時間裏,就失去了他。竟然,隻一年的功夫,他就回到她身邊……”

“娘娘……”崔落花跪在素盈身邊,用衣袖蒙上臉,“請不要讓臣看到娘娘這副樣子——這不像是一位皇後,也不像我認識的小姐。”

素盈收斂悲容,冷冷看著崔落花:“你也知道了?”

崔落花沒有回答,但素盈知道,崔氏數代經營,也有自己的廣闊脈絡。

“素庶人不會得逞。”崔落花淡淡地說,“隻有氣數將近的人,才會這樣不計後果地拚死一搏。縱然有東宮與皇孫在,她那一家經過這一年來與相爺較量,也已經大傷元氣、難成氣候。換句話說:她的本錢,隻剩一條命。”

“我原打算留給她的。”素盈擦了擦臉上的淚痕,麵容恢複平靜。

崔落花笑笑:“一旦坐過皇後的位子,就會被它糾纏一生,再無他路可走,至死方休——或是因它被放逐、冷落、寂寞孤苦到死,或是為它搏鬥而死——而以素庶人的為人,一定會選擇後者。”

對方下了重注,素盈也不敢掉以輕心,尤其腹中那塊骨肉非同尋常,連累她遇事又多三分疑。她也看得出自己連日已有些憔悴,眾人隻當她是風寒初愈身體尚弱,隻有素盈知道:長此下去,淳媛當日那副形銷骨立的樣子就是她日後的寫照。所幸有軒茵在身邊。雖然軒茵不會說話,但手舞足蹈地比劃也很是熱鬧可愛。素盈見了她就明白妹妹當初為什麽執意要人來陪。

不知怎的,她從知道有孕後,總是想起淳媛素槐。按說這兆頭不好,淳媛畢竟是個薄福薄命的可憐人,總想起她就總添傷感,但她壓在素盈心裏揮之不去……

也許這種不安,其實不是回憶,是預感。

聽說素盈為父祈雨受涼,皇帝自皇極寺中接連傳回幾道口諭,要宮中好生看顧皇後,吃的用的不斷送到丹茜宮,但有所需,毫不吝嗇。

但他沒有回來。

平王府趁機進呈許多補品,相府讓素瀾進宮探望時也送來大大小小的禮盒。

素盈向妹妹取笑道:“該不會是旁人送相爺的補品已經多得放不下了吧?拿到我這裏做人情來了?”

素瀾急道:“娘娘說的什麽呀!先不說借一個膽子給我,我也不敢那麽做,單說娘娘與我的姐妹情分,也不容妹妹做那樣的事情。”素盈一直準她在宮中以姐妹相稱,她也就一直以妹妹自稱。

素盈見她身材依舊婀娜曼妙,不禁歎道:“真有你的——已經生了四個,還是這樣好身段。”

“誰知道是怎麽回事,那些小東西都是一雙一對地來。”素瀾撇撇嘴,“別人聽說我是三男一女的娘,還以為我多老了呢!”說著她笑嘻嘻道:“何時能聽到姐姐的喜訊?若是位公主,姐姐可別忘了我家裏有三個兒子呢。”

素盈見她有半分說笑的意思,便當她是真說笑,伸手在她臉頰上掐一下:“你幾時見過皇家的公主嫁給素氏之外的人家?”

公主下嫁別姓的事情也有,但素瀾見狀已知道姐姐的心思,就不再提這話。

姐妹二人正說著話,東宮的使者也來了。

素盈有些驚訝,沒想到在這時候東宮會送東西給她。然而見東宮送進來的是一碗蜜汁藕羹,她的心不由自主地突突直跳,摸不清這碗羹是名字中別有深意,還是裏麵加了特別的東西。

素瀾笑道:“好香啊——不知娘娘肯不肯賞妹妹一口嚐嚐。”

那一小碗藕羹不過兩三口,賞她一口之後就剩下一小半。素盈心想,除非東宮在裏麵加了致命劇毒,不然量這一點也害不死她。

她舀了一小勺放入口中:蜜汁甘甜,湯羹醇厚,碎藕清香。那一刻素盈動搖了,心想,也許這就是他一番好意。畢竟,他那天在雨中叫她“阿盈”,而不是“娘娘”……

用罷藕羹,素盈微笑問東宮的使者:“殿下還說什麽了?”

使者回答:“殿下隻說請娘娘小心:風寒這病可大可小,聽說前些天,平王府有個小仆就是在為東洛郡王送信時著了涼,回去就一命歸西。不過娘娘吉人天相,必能安然痊愈。”

素盈心頭緊了一下,總覺得他的話不像她聽到的這麽簡單。

為這一口已經下腹的藕羹,她心裏沉沉壓了一塊鉛似的,總也不能愉快。

等到夜深人靜,素盈才忍不住感慨:曾幾何時,東宮竟也變成了她心頭的陰霾……

那天晚上,素盈的夢讓她輾轉難安——她似乎被困在一個可怕的地方動彈不得,呼吸不暢,身子仿佛要被壓碎了,又仿佛被看不見的手拉著下墜……她嚇出一頭冷汗,從夢中掙紮著醒來,身上還是疼痛乏力。

她睜大眼睛完全清醒,隻覺呼吸急促粗重,周身的沉重有增無減,腹中又漲又墜。

素盈心中滿是不祥,嚇得容顏失色,忙伸手在身下一摸,竟摸了滿手的血,不禁失聲驚叫。

值夜宮娥匆匆掌燈入內,一挑起床帷就尖叫起來,險些將手中的宮燈摔在地上。

“傳……傳周太醫!”素盈臉色慘白,狠狠攥著拳,指甲深深刺入手心,讓刺痛提醒自己不可昏厥。

那痛苦的感覺沒有加重而是漸漸變輕,素盈心裏也漸漸變冷,知道自己失去了什麽——她想苦笑又想大哭:隻為,隻為他一聲“阿盈”,她竟傻得犯這樣的錯……

周太醫的臉色隔著帳子看不見,但素盈察覺到他把脈的手指微微顫抖。

“說吧——”她的聲音虛弱,口氣冰冷。

“臣死罪……”帳外衣襟婆娑,太醫定是跪地謝罪。

素盈無聲一笑:“關你什麽事?”她靜靜地想了一會兒,幽幽問道:“太醫帶朱砂了嗎?”

周太醫不明所以,“帶了。”

“朱筆報喜吧。”素盈慢悠悠地說:“現在是時候了。”

“娘、娘、娘娘——”縱是周太醫見過許多素氏女子千奇百怪的花招,也沒有見過這樣一個,簡直是瘋狂。“報喜之後,要太醫院三名太醫一起為娘娘診脈,確定龍胎無異……到時要如何?”

“你隻管做你自己的事,其他的有我呢。”素盈淡淡地說,“天一亮,就把消息送到皇極寺去。”



一年天下 正文 四十一章 至死方休 II
章節字數:1700 更新時間:07-10-28 15:49
禦駕終於回宮。

他入丹茜宮時,素盈不小心睡著了。她穿著一件珊瑚珠色的外衣,上麵繡滿花藥色的唐草,像一朵溫暖的花朵,靜靜地開放在萌黃色的繡茵上。她手上拿著一卷書,窗風一掠,片片書頁在掌上起舞。

宮娥們在他嚴厲的目光下匆忙把窗關嚴,他靜靜坐在胡床上,端詳她的睡臉。

素盈的眼瞼跳了跳,從睡中醒來,向他嫣然一笑。

“太醫們在外麵等著呢。”他柔聲說。

素盈臉上微微一紅,把書拋到一邊。“叫他們進來吧。”

他笑笑走到一旁坐下。兩邊早準備了珠簾,為素盈擋在麵前。

宮中安靜肅穆,素盈側身坐的珠簾後,目不斜視,隻聽聲音就知道三位太醫來到近前。

這三人名義上是由太醫院抽簽決定,不得與皇後私下通消息。但素盈對結果並不意外。

她把手伸出珠簾,垂眼一掃,看見托腕的小枕角上繡著一個萬字——萬太醫是琚相推薦,就算她不私下授意,也不需擔憂。

萬太醫經驗老到,診脈極快而準,但他什麽也沒說,麵無表情地把過脈就退到一旁。

第二位是方太醫。素盈瞥見他低頭上前,輕輕地冷笑了一聲。聲音雖輕,足夠他聽見。

方太醫提心吊膽地將小枕放好,見皇後的手在水青色的珠簾之間更顯蒼白,他心中起疑。忽然,她攤開手,掌上用胭脂寫著一個嫣紅的“淳”字。方太醫一驚,險些跳起來,卻被那隻蒼白冰冷的手扣住他的手腕。他坐定,心嗵嗵亂跳,飛快地產生許多可怕的聯想——她是不會忘的,不會忘記她的妹妹死時,是他在當場。他也不會忘,應該說是無法忘記:當時她還是淳媛的姐姐,她的眼神,分明打定主意要將那天發生的事情記一輩子。自從她成為後宮之主,他就再也不能安心,提心吊膽將近一年,她卻沒有給他一個了斷……他沒有有力的靠山,從始至終不過是別人擺布的工具,如今他的命,攥在這隻蒼白的手裏……

“方太醫?”皇帝見他耽擱得久,出聲發問。

方太醫額上汗涔涔,雖然心慌意亂,卻也察覺了脈象的奇怪。他恍然大悟,明白皇後為什麽要威脅他,可他還不明白這隻手要怎樣擺布他。靈機一動,他忽然想起萬太醫是琚相一派,琚相又是皇後的靠山,如此說來,萬太醫也就是跟皇後沆瀣一氣……他鬆了口氣,決定看萬太醫的反應行事。

“方太醫?”皇帝又問一聲,有點不耐煩。

方太醫忙收拾東西退下,那隻手也緩緩收入簾後。他隻覺得,此生再沒見過更加可怕的手,如果許願有用,他再也不願去碰它。

第三位是太醫院中最年輕的魏太醫。他向皇帝行禮時,皇帝納罕怎麽會讓一個剛剛升職的年輕人來,問:“為什麽沒有叫劉太醫呢?”

崔落花代答:“劉太醫是周太醫的弟子,按規矩回避了。”

素盈微微偏頭看了魏太醫一眼:她事先已找來一份他為女官開的藥方看過,用藥折中,不輕不狠。她知道這年輕人剛剛升任,做事拘謹,為人中庸,人雲亦雲——希望她別看錯他。

年輕的魏太醫切脈很久,手指一會兒向換左手,一會兒請換右手,仿佛驚訝地不能確定他的結論。素盈左右手換了兩三次,終於不耐煩地抽回手。

魏太醫隻得滿臉尷尬地退下。

皇帝掃了三位太醫一眼,微笑道:“如何?”

萬太醫一躬到地,高聲道:“恭喜聖上——”

皇帝看了看方、魏二人,問:“是喜脈?”

方太醫顫聲道:“娘娘日前受寒,身體還虛弱,加之昨晚又經曆胎氣不穩的危急情形,因此今日脈象嫌雜,不過……當是喜脈無疑。”

魏太醫也和道:“微臣所見與周、萬、方三位太醫相同。”

素盈透過珠簾,見和顏悅色的皇帝雖熱在微笑,但並未有顯著驚喜。她歎了口氣——他有兒有女,連皇孫也有了,自然不像她一樣稀罕孩子。

“下去領賞吧。”他笑著說,“丹茜宮中各等女官宮人,按常例頒賞。”

宮中眾人都歡喜地向皇帝跪下謝恩,又向素盈跪拜賀喜。素盈也不由得微笑起來,霎時間產生一個錯覺:她的孩子確實就在這裏,接受眾人祝福,沒有離開。可她又不得不立刻狠下心說:可憐的孩子,已經不在了。的d9

她該做的,不是期待,而是緬懷和……收取補償。



一年天下 正文 四十二章 衛冕
章節字數:8927 更新時間:07-10-28 15:49
既然太醫都認定素盈確鑿無疑已經受孕,自那天開始她就不再侍寢。素盈原本就怕同床共枕被皇帝看出端倪,依此規矩恰好省去麻煩。皇帝坐至掌燈時才欲離去,臨走時見她額角上一層薄薄的汗,問她是不是受寒之後還未大好。

“要是還未痊愈,不妨叫太醫小心地用些藥。”他的聲音動聽,卻讓素盈的心提了一下。

素盈情知自己身體極虛,陪他說這半天的話已大費精神,露出倦態。但她絕不肯再召太醫來——萬一他隨口指派一個心腹來診治,她腹中空空如也的秘密更加難保。於是她婉轉笑道:“昨夜沒有睡好。歇兩天就沒事了。”

“那就好好歇著,別看書看到睡著——傷神。”他這時想起素盈扔在一邊的書,拿起來看了一眼,笑著問:“讀到哪裏了?”

素盈輕輕將他手中的書抽走,說:“讀到唐明皇後妃遺事。”

他點頭,“讀史常懷誡勉之心,很好。”

素盈安靜地柔柔一笑。

因皇後有孕,丹茜宮中更加小心伺候。素盈明知這無法挽回她失去的,可還是小小地享受這格外的待遇,偶爾欺騙自己她應得厚待。

平王府不知她已小產,歡歡喜喜地進呈許多安神養胎的補品。按說皇後還未得嗣,稱賀尚早,但滑頭的內外官已經開始借機取寵,時不時進獻五花八門的稀奇玩意兒。素盈興趣索然,大多碰也不碰,尤其是那些送進來的補品,她看在眼中就覺心寒,全都紋絲不動地收起來。

依風俗,孕婦的姐妹們要送帶有佛手、鯉魚、寶瓶、蝙蝠這四寶的禮物。素盈是皇後,她的姐妹自然要盡心挑選準備,不能隨便。

隻是素盈的姐妹稀少,入宮來賀的隻有四姐素蕙一個。

素盈奇道:“阿瀾怎麽沒有一起來?”

素蕙說:“臣妾去過相府,那邊說瀾妹這兩天身子不好。”她想了想,又說:“好像是月信來了十幾天還沒有去,整個人都鬧騰得虛了。”

素盈心中明了,有些心疼,又與四姐絮絮說了幾句關於素瀾的話。素蕙將禮盒呈上,神情有些羞赧:“臣妾一點心意,願娘娘平安吉祥、早得貴子。”

盒中是一尊玉瓶,質地尚好,巧在造型別致:一雙佛手穩穩托著一隻寶瓶,瓶身上的花紋是蝙蝠和纏枝牡丹,瓶口湧出一股玉泉,泉上躍出一尾鯉魚。整尊玉瓶有靜有動,又將四寶融為一體。素盈一向喜歡奇巧的東西,見了由衷歡喜。可她也知道四姐的夫婿雖然是有爵皇族,但家境一般,籌備這樣一件禮物定是為難了一番。

“早就答應過五姨娘,要為姐夫謀個前途,可惜一直都沒碰著合適的。”她壓低聲音對姐姐說,“這幾日殿中侍禦史要出一個缺,不知姐夫肯不肯屈尊。”

素蕙大喜——盡管殿中侍禦史品級不高,但她曉得素盈隻是不願讓自己姐夫一步登天,惹人側目。既然素盈主動提出,日後自然會管他的升遷。素蕙又想了想,向妹妹謝道:“此事甚好。我們家在禦史台那邊還沒有人,娘娘要是信得過他,他自是感恩戴德,為娘娘效力。”

素盈笑笑:“瞧姐姐想到哪兒去了!”然而說了這樣一句之後也不再澄清。

送走素蕙之後,素盈在宮中靜坐片刻,突然向左右說:“去浣衣房召素湄進來。”

“娘娘,這樣妥當嗎?”女官們自然明白她的意思,但素湄身份卑賤,似乎不宜以常例來考慮。

“那也是我的姐姐。”素盈的笑容清清淡淡,看起來沒什麽深意。

很快,素湄就帶著一隻木盒入宮叩見。素盈一眼看到她鬢邊生了細細一縷白發,默默地看了很久才歎息:“姐姐,別再固執了。”她曾提過讓素湄入丹茜宮來,但素湄隻是一味冷笑。素盈有權不去征詢就做決定,但她不願與素湄最後落得不歡而散。

素湄裝作沒聽懂她的話,神色呆板地將手中木盒呈上,說:“娘娘沒讓奴婢撞見睿夫人,已是垂憐奴婢。”睿夫人就是素蕙,這姐妹二人當年為進宮幾乎反目成仇。

素盈打開木盒——裏麵是兩對銀鐲,每一隻上麵都墜著佛手、鯉魚、寶瓶、蝙蝠四個小小的翡翠墜子。

“這一對不是姐姐從小戴在身上的麽?”素盈認得,因她小時候也有一對。“那另外一對又是?”

“那是死去的柔媛娘娘的。”素湄惻惻笑道:“奴婢代她給娘娘獻禮了。”

她的神情較前些日子更為古怪,但素盈毫不介意,寬和地向她笑笑,握住她的手道:“姐姐這些天還好嗎?平日有什麽為難的地方嗎?我們姐妹好久沒說話,今天我可不輕易放你走。”

素湄抬起眼睛,黯淡無光的雙瞳黑漆漆有些嚇人。“既然娘娘此刻把我當姐妹,我就說一句有用的話送給娘娘:姐妹,是這世上最無用的東西。”

她聲音枯澀,素盈嚇了一跳。

一旁的女官厲聲喝道:“大膽!你怎麽敢在娘娘麵前放肆!”

素湄立刻匍匐在地,連連叩首。素盈勉強牽動嘴角笑笑,“這幾天,我打算去皇極寺祈福。隻是不知道聖上準不準。若是聖上準了,我想要姐姐一起去,代我為柔媛誦經超度。姐姐千萬別拒絕。”說罷揮手示意她退下,素湄如蒙大赦,立刻像一股青煙似的退出門。

素盈看著她青色的身影消失處,呆半晌才失聲道:“這人怎麽變成這樣?”

兩旁不知哪個女官笑了一聲,半開玩笑地說:“宮裏隻有死人才不變呢。”察覺失言,她立刻住嘴。

素盈歎了口氣,也沒去追究是誰說這掃興卻完全沒錯的話。

又過了五六天,宰相的傷勢大有起色。他一能行動就入宮謝恩,素瀾也一道入宮拜望姐姐。皇帝在永寧殿召見宰相,素盈也象征性地去露個麵。

琚含玄的臉色雖比臥床時強了幾分,終究不如昔日那般神完氣足,隻是態度仍然安閑自在。“相爺全無大礙,真是國家之福。”素盈客套了幾句,發現他看她的時候似笑非笑,又害她暗自胡亂猜測。

“臣還未恭喜娘娘。”

素盈全神貫注地留心琚含玄一舉一動,察覺他說話時,笑容隱約帶著幾分嘲諷。

“臣備了一份大禮呈給娘娘,已送在丹茜宮後花園內。”

素盈不知他葫蘆裏賣什麽藥,裝作饒有興致地應付了兩句,匆匆抽身回宮去見妹妹。

素瀾氣色不佳,說話也不似健康時那麽幹脆。素盈清楚其中原委,關切地詢問了半天,又打趣道:“可惜你們家什麽稀世藥材、寶貝補品都不缺,讓我少了一個關照你的機會。”

素瀾嚶嚶回答:“娘娘有這心意,妹妹就不冤了。”

她這話說得蹊蹺,素盈心中有鬼,便猜她已知道那碗藕羹的厲害。素盈不願談這話題,又道:“你家相爺送了什麽給我?我還沒見呢。”說著拉素瀾一起去後園中觀看。

原來琚含玄送的是一尊三尺多高的五色金求子觀音。素盈看見,心中滿不是滋味,忍不住問身邊的素瀾:“這是?”

素瀾不緊不慢地回答:“這座觀音經京內八大寺院加持,願娘娘早得貴子。”

隨駕女官宮娥見那尊觀音光華燦爛、巧奪天工,都嘖嘖稱奇。素瀾趁她們滿懷欣羨觀賞塑像之際,在素盈耳邊低語:“他說,要送,就送娘娘用得著的東西。”

素盈的嘴角動了動,冷眼瞪著妹妹,素瀾卻毫不在意。

“他還說——沒了就說沒了,自有人願意為娘娘報仇雪恨。娘娘何必犯欺君之罪呢?”

素盈向素瀾微微一笑,冷冰冰地說:“我猜到他是這樣打算。”

她命宮娥退下,留自己與素瀾二人說話。

皇後玉體貴重,宮娥們原本不敢退開太遠,以免照料不到。但崔落花知這姐妹二人說的話萬一泄露出去,後果更加嚴重,向宮娥們道:“郡主做事比你們細心得多,娘娘尚信得過她,你們有什麽不放心的?”

待宮娥們遠遠退開,素盈背向素瀾,低低地問:“你幾時知道的?”

素瀾默不作聲,半晌才喃喃道:“一開始……”

她話沒說完,素盈已回身,一掌打在她臉上。素瀾的身子晃了晃,臉色居然不變,仍是不驚不怒。遠處的宮娥見狀一陣慌亂,有幾名已快步上前,卻被素盈揮手斥退。

“你知道,可就那樣,看著我喝了?!”素盈紅著眼睛,努力壓抑著聲音,身子不住發抖。

素瀾望著姐姐,一雙大眼水盈盈的,分外明亮。“娘娘要是想借我出怨氣,我也無話可說。可是娘娘,捫心自問,難道那時娘娘真的全無防備、一點不知道那是什麽東西?……其實,有那麽一瞬間,娘娘心裏是偷偷希望沒有這個孩子吧?”

“住口。”

“有那麽一瞬間,娘娘心裏選了東宮,沒有選自己的骨肉。”素瀾凝望姐姐,搖頭笑道:“那一瞬間,若不是我搶了一半,這尊觀音就可以省下——娘娘這輩子也別指望有了。”

素盈怔了一怔,並未想到如此嚴重。

素瀾還是在笑,仿佛她們之間正說著愉快的話題,“他待你夠狠,也夠好。他不想要你的孩子,又舍不得傷你——碎夢膏千金難求,據說不會產生什麽痛感,就能去掉肚子裏的肉,永訣後患。”

她的聲音冷冽,素盈哆嗦一下,仿佛從她的笑容裏看到鮮血……一想到那天晚上,她再也不能裝作平靜,愴然道:“你什麽都知道……這也是崔先生教你的?”

“這些事情她大概不知。她那麽偏愛姐姐,若是她知道,姐姐自然也知道。”素瀾苦笑,“所幸,我的親娘不是什麽好人。”

素盈轉臉望著天空,無數雪白的雲絲正緩緩在蔚藍的天上搖曳。

“那個瞬間,你有機會讓我改變心意。”

素瀾緩緩回答:“但我覺得,以眼下的情形而言,舍小逐大一本萬利。”

素盈又不再說話。

許久,她漠然轉身道:“阿瀾,你知道我為什麽一直想念阿槐?——因為她至死為止,一直是我的妹妹。僅僅,是我的‘妹妹’而已。”她歎了口氣,“這觀音你帶回去,告訴你家相爺:他自己留著吧。我看,他比我更想要我的孩子。”

素瀾靜靜地施禮告退,走出幾步又走回來,對僵立不動的素盈說:“姐姐以後若是不願再看見我,我就不來惹你心煩。所以,有些話,還是這時候說了為妙——看到姐姐這樣子,我總是覺得難過。難道姐姐還沒有覺悟嗎?你嫁的不是男人,是政治。政治沒有那麽多幻想可言。夫君懦弱,你就要堅強;夫君昏庸,你就要精明……你不再隻是一個女人,也不再有軟弱的權利!可是姐姐——你太柔和無力,入宮十個月,全無作為。你有多少‘十個月’可以這樣揮霍?旁人又會給你多少時間讓你高枕無憂?”她喘了口氣,低低歎道:“我不知道阿槐怎麽做你的妹妹。我隻知道,姐姐的今天來之不易,願姐姐珍重。”的eb

素盈目送妹妹離開,心裏很靜。素瀾不愧是從小被灌輸後宮之道長大的,明白這麽大的大道理,早就不再做夢。

她望天搖頭,回到宮中,軟軟地斜躺在胡床上,喚宮娥取書來看。

宮娥們問她看哪一本,素盈說:“昨天那本,我再看一遍。”

“娘娘已看了七八遍呢!”宮娥笑嘻嘻呈上書。

素盈翻到那一頁,想:她的夢也該醒了。

這些天周太醫又來請過兩次脈,每次都私下對素盈說:“娘娘,這事情拖不得!”

素盈起初笑笑不答。

素瀾來的這天,周太醫也在下午照例請脈。素盈算算自己已經享受了十天孕婦的生活,對忐忑不安的周太醫說:“東西準備好了嗎?”

周太醫鬆了口氣,旋即又謹慎起來:“娘娘放心。”

素盈笑道:“好。”

這天皇帝到丹茜宮小坐,看出素盈心事重重,笑問:“皇後最近總是鬱鬱寡歡。有什麽心事?”

“沒有啊。”素盈低聲回答。

皇帝上下打量她一會兒,半開玩笑似的問:“外國進貢的合歡瓜、水晶梨,還沒有送來給皇後嚐鮮?上貢的縐紗羅繰不如以往好看?禦廚特別準備的膳食沒有每天換菜色?還是宮裏的人不夠機靈,害你心煩?或者……是朕粗心大意,讓你難受了?”

“這些事情怎麽可能……”素盈輕笑。她原先已是貴不可言,如今身價又贈,吃穿消遣無不是集天下之英華,每日睜眼看到的東西沒有一樣不是最好的。

“那就是皇後又自尋煩惱了。”他隨口說,“這種時候,隻管挑好東西用著玩著、挑好事情想著讓自己高興。凡事已經有人代你操勞了,你不用花那麽多心思,會過得比較輕鬆。”

素盈僵了一下,旋即染上愁容,輕聲喃喃:“妾也發覺最近心煩意亂,所以想求陛下準許妾去皇極寺許個願。”

他不假思索就平靜地否決:“你現在不是一個人,萬一有點差池怎麽好?”聲音還是那麽動聽。

素盈麵帶憂色,柔柔地說:“上次陛下與東宮、公主們都去,隻有妾沒隨行。雖說是身體不適,但讓人聽去,難免覺得妾對皇孫……有什麽不滿似的。”

她歎口氣:“偏巧這當口妾有了身孕。東宮那邊的人會怎麽想呢?妾想趁現在行動還方便,去皇極寺一趟。順便求神佛保佑腹中龍種。”

他聽了這話,容色稍稍和緩,握著素盈的手說:“你就是想得太多了。東宮是個寬厚的人,怎麽會亂猜?再說你一個人弄偌大陣仗浩浩蕩蕩去寺裏,就沒人說三道四了麽?”

素盈聽罷黯然垂首,“那就不去了。”

他想了想,輕輕拍了拍素盈的手背,說:“也罷——這時候讓你整天悶在宮裏,也無趣得很。要真想去,挑個日子,少帶些人去一兩天即可。”

素盈嫣然一笑,“謝陛下恩典。”

他微笑著點點頭:“定下來日子,提早向寺裏說一聲,讓他們仔細準備。”

皇後的隨從即便再怎麽精簡,也有八十多人。除了跟前伺候的那幾個由素盈親自選定之外,其他都交由內官去安排。待人員定妥,素盈還不放心,讓內官拿了名冊給她看。

她這舉動看似有些多餘,但宮裏人都聽說過:她妹妹淳媛有孕的時候更加神經緊張,鬧得琉屏宮惶惶不安。考慮到她現在是非常時期,脾性不穩,誰也不敢抱怨。

素盈拿到名冊就不住蹙眉,挑出一大片人,嫌他們名字太硬,將名冊扔給內官,讓他換人。

內官不敢違命,連忙重選。再將名冊交給素盈時,她又讓人把所有隨駕人員的八字查一遍,結果查出十幾個相克的,又換。

第三次拿到名冊,素盈看了半天挑不出什麽毛病,終於定下來。

鄭重籌備之後,皇後一行終於要動身。日子挑的是良辰吉日,人數也是挑了應天順時的。素盈又特意問了問,名冊上定的人是不是都跟來。她上了鑾駕還不忘厲色說:“萬一有人動不了身,可別隨便找一個湊數敷衍。”

“沒有那種事。”內官小心回話:“就這麽些人,況且又是一遍一遍清點過的。”

素盈這才向他笑笑。

她不是容不得有人出差錯,但這一次不行。

好容易,才讓她想要的人都出現在名冊上。

隻要那些人在,即使皇極寺裏早已沒有她要找的人,她也能演一場以假亂真的悲劇。

這天天氣悶熱,一行人來到皇極寺時,已近正午,恰是最悶的時候。

這一次素盈才真正見識了皇極寺的景象,可她仍然無意欣賞。那些護階花草、曲池亭台,看在眼裏卻看不到心上。她徑直往含光堂稍事休息,隨行的周太醫很快便跟入,為她略做檢查。

一會兒,崔落花出來向寺中主事吩咐:“娘娘此刻有些疲憊,請眾位大師先代娘娘為皇孫誦經。稍晚些時候天氣略涼快些,娘娘再親自祈福。”她又向一旁躬身側立的素湄道:“娘娘吩咐,你先去僻靜的殿閣中為柔媛娘娘抄《金剛經》。晚些時候,娘娘為皇孫祈福完畢,再去為柔媛誦經。”

素盈在窗邊看著眾人各自散去,闔眼睡了一會兒。

不知不覺天色暗下來,起了一陣風。素盈身邊的宮女們忙輕手輕腳把門窗關好,卻見她動了動,醒來了。一名宮女自外麵進來說:“娘娘——有人求見。”

“是誰?”

“她說是相爺身邊的人——可沒有人見過。”宮女說,“被禁衛攔在寺門口好一陣子,這時還沒走。萬一真是,下麵的人擔待不起……所以……”

“這是什麽胡話?”素盈身邊的女官斥道:“放來曆不明的人到娘娘麵前,萬一出了亂子,有誰能擔待?”

素盈淺笑道:“相府的大小夫人、夫人們身邊的貼身丫頭我都認得,她有沒有說她是哪個?”

“她說是有件事可以說給娘娘聽:她有幸攙扶過娘娘一次,在那之前,連比茶碗更重的東西都沒拿過。”

素盈愣了愣:馨娘的身份不配入宮拜見,要見素盈著實不易。隻是不知她為何趕來。“請進來。”她笑著說,“方才有誰為難了這位,趕快到寺裏拜拜,自求多福吧。”

烏雲沉沉,天光黯淡,屋內漸漸看不清東西。素盈慢悠悠看看天色,“今天看樣子回不去。向宮裏報一聲:我今晚就在寺裏住下。”

宮女們正掌燈,雨就嘩啦啦潑灑下來。素盈一直默不作聲在窗邊看雨,旁人猜不到她想什麽,也不敢擾她清思。

一股冷風衝開門扉,馨娘就隨著這股風進來,裙擺還淌著水。可素盈沒覺得她狼狽——美人即使那樣水淋淋地站著,也比旁人耐看幾分。可素盈看見她那張臉,心裏就沉甸甸。

她向素盈行了匍匐大禮。

“快快起來!”素盈笑著問,“你怎麽來這兒了?”

“聽說娘娘來祈福,奴婢送一樣東西來與娘娘助興。”馨娘笑了笑。不知是冷還是慌,她的臉色略微有些蒼白。說話時,她取出一個錦囊呈給一旁女官。

女官捏了捏,正要打開,馨娘忙說:“裏麵的東西重大,請娘娘一人過目。”

女官正要斥責,素盈已笑起來:“跟了相爺這幾日,你也變得……古怪精靈。”其實她心裏說“鬼鬼祟祟”。

“宮裏有宮裏的規矩,真那麽要緊,你也不該這樣給我。”素盈輕輕笑著搖頭。

馨娘臉色更白,提高聲音說:“若非事關重大,奴婢也不敢親身前來麵見娘娘。”

素盈看了看她,向女官伸手接過錦囊打開來看,見其中是一張有字的紙。她使個眼色,女官與宮娥各自退去兩三步。

素盈抖開紙,匆匆掃一眼,看到題目心就沉下來——《縵城感懷四首》。詩前有一段寫得很美的序:“風飄雨蕩,獨對寒窗清影。苦茗已冷,殘香方散,筆生愁、箋生哀,望帝京煙朧霧遙,前生夢幻,隨風寸斷……”

窗外雷聲轟鳴,害她無法專注,以至這幾十個字看了好半天還看不到尾。

一道耀眼的電光晃過,素盈閉上眼睛,輕聲說:“好,好。”她環顧周遭,慶幸身邊這幾個人是安分之輩。

素盈讓馨娘上前一步。雖然雷聲隆隆,她還是放低問馨娘:“你挑這麽個鬼天氣跑來,就為它?”

馨娘的眼神涼涼的,微笑著說:“想對娘娘說一句:有人在右手上吃了虧,就改用左手。”

素盈嗤笑道:“這與我何幹?”

“這詩是送給娘娘的夫君。”馨娘靜靜地說,“娘娘並不介意嗎?”

“我看介意的是你——你的主人也拿著它當寶,對不對?”素盈一邊說一邊將紙折起來,越折越小。

這個傻女人打什麽主意,她能猜到:不是每個女人都有能力反擊。

“你怎麽傻到這地步?”素盈看著馨娘,覺得難以置信——她的主人連廢後的詩都能拿到手,又怎麽會不知道她這個大活人冒雨跑到皇後麵前搬弄是非?

馨娘垂下頭,眼淚就落在膝上。素盈看了覺得可惜:好好一個人,被一隻狐狸蒙住心眼,為那狐狸耍花招、做傻事,還以為是為了自己。

想到這裏,她心中一亮;是他默許的……隻有他默許,馨娘才能來到她的麵前。

素盈忽然覺得氣餒——琚含玄知道她到皇極寺做什麽。就算不知道全部,也看得出她的目的,而且為她提供了他願意提供的東西。

“我讓人送你回去。”素盈若無其事地說,“有些事情,我們無能無力。安安分分的,才是正經。”

大雨一口氣下到晚間才收住。素盈耳中聽得宮裏下人和寺中沙彌嘩嘩的掃積水,掃了好一陣才沒有聲音。她又等了等,帶著一眾女官往正殿為皇孫禱告。

這並沒有花去很多時間——剛剛下過大雨,正殿裏濕氣重,地板冰冷,素盈隻呆了片刻,就有很多人考慮到這裏對她的身體不好,勸她早早休息。

她自然要正色道:“祈福原本就是一件以誠心為重的事,怎麽可以這樣草草結束?”

“既然是以誠心為重,娘娘有心即可,形式原本是不重要的。”——皇後身邊永遠都會有人為她著想,然後高聲說出來讓她聽到。

素盈又磨蹭了一會兒,轉往一處偏僻安靜的佛殿。

素湄在那裏抄金剛經,已抄了不少。

素盈見狀讚歎:“姐姐還是一手好字。”歎罷向隨從的人說:“你們在殿外等著,讓我們姐妹靜靜地給死去的柔媛誦一段經。”

素湄那雙空空洞洞的眼睛斜睨著素盈,充滿懷疑。

素盈向她笑笑,真跪在蒲團上低聲誦念了一陣。

“娘娘別裝了。”素湄冷哼,“娘娘帶我同行,是為死去的柔媛,還是衝著我?”

素盈閉目像佛像緩緩拜了拜,起身走到素湄身邊,低聲笑問:“有區別嗎?”她從袖中取出一塊折得很小的紙,在她麵前揚了揚:“淳姐姐……你這雙手,借我一用可好?”

素湄臉色慘白,嘴動了動,卻說不出話。

“這一刻,就當是你從陰間還魂——事完了,你還是做被沒為奴婢的麗媛素湄。”

素湄吸了口氣:“已經被你知道,就完不了了……所以我說,姐妹是這世上最無用的東西。”

“我並不是貪得無厭的人。我不過為保著自己。姐姐落到今天不也一樣是為保自己的命?”素盈安然說:“我不知道當時是怎麽回事,也不想問。”

素湄從她手裏接過那張紙,抖開一看,說:“她的字變了。”——她知道素盈要對付誰,微不足道的人不值得皇後出手。

素盈也不與她廢話。“她換了左手。”

“你要我寫什麽?”

素盈笑了笑:“如果你是她,你會寫什麽?”她不打算把她的想法說出來。

素湄看了妹妹一眼,伏在案邊動筆。

她寫得很慢,很久才寫了十來個字。把這張紙交給素盈時,她冷漠地說:“素盈,你讓我覺得害怕。”

素盈接過紙並未多看,藏入懷中,笑道:“姐姐從小學了那麽多,我怎麽能比得上?”

素湄那雙黑沉沉的眼睛盯著妹妹,搖頭說:“所以我害怕——我們靠技能,而你,靠本能。”

素盈呆了片刻,也笑道:“姐姐能活到今日,何須怕人?我以後也不會再想你是素湄還是素淳——反正,素淳也好,素湄也罷,甚至素盈……終歸要死在宮裏,不過分個先後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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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天下 作者:煌瑛 -畫眉深淺- 給 畫眉深淺 發送悄悄話 畫眉深淺 的博客首頁 (319682 bytes) () 07/02/2009 postreply 09:54:36

回複:一年天下 作者:煌瑛 -amandayuan- 給 amandayuan 發送悄悄話 (46 bytes) () 07/08/2009 postreply 14:10:37

這最後一張番外寫的別有一番意境,很好 -carolyy- 給 carolyy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7/10/2009 postreply 08:49: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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