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天下 作者:煌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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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 一年天下 作者:煌瑛畫眉深淺2009-07-02 09:51:25

一年天下 外篇 番外8226;心湖 ?1? 口含黑玉的少年
章節字數:5150 更新時間:07-10-30 01:52
早就聽說宣城的秋天,寒冷勝過京城的初冬。年複一年,積雪不化的歸霞山頂吹來冽風,光顧這座不大的孤城之後,留下無盡蒼寒才向帝國的中心遠颺。

沒有人喜歡宣城寒冷的秋天,除了深泓。

他常常披著晚霞,安靜地踱到城外的草原上,由每一瞬的風雲變幻,自每一聲仿若山神擂鼓的長風呼嘯中,尋找真正的秋色。

那天他被颯颯風聲迷惑,也許是被夾雜在長草婆娑中的另一種聲響吸引,他走入草原深處,身影被高於頭頂的野蒿淹沒。

那天,他發現茂草隱藏著一麵清澈的湖泊,水麵在風音草影中顫抖。

那天,他在那裏第一次看到青衣少年。

“你……”少年望著深泓,哀憐地問:“我讓你的願望實現,如何?”

深泓貪婪地聽著,忘了驚訝。在宣城他是孤獨的,離宮中原本就沒有多少人,終日冷清。僅有的那些人總是圍繞著他的母親垂泣,不怎麽與他說話。他珍惜聽到的每一句話,願意忽略這少年稱呼他時,大膽地使用了“你”,而不是他通常聽到的“殿下”。

“我讓你的願望實現。”青色的少年又說。

深泓輕輕伸手碰觸水麵——水麵本該是他的影子,倒映出的卻是陌生的青色少年。他想知道,這奇妙的人是否生活在水下,是來自龍宮的使者,還是棲息於池塘的精魅。

少年的臉在他指端支離破碎,一道青色的陰影渙散成冰涼的粼粼波光。

“當你想要實現願望,再來尋我。”

耳邊風嘶沒有掩蓋青色少年細膩的低語,深泓繞遍湖邊,終是尋他不見。

無限晚霞向歸霞山西流,宣城離宮的殿簷擋不住它們的去勢,徒勞地在絢麗天空中烙下黑色烙印。每次仰望這座日久年深的宮殿,深泓的心就被它的陰影籠罩。

第一次踏入離宮,他聽到腳步在空曠的宮殿裏牽出回音,感到吃驚的同時也覺得好奇。這是一種新鮮的聲音。他堅強的母親握緊了拳,像是誓不被這來自命運之神的歎息擊垮。而母親身邊的宮女,當即有幾人在回聲消散時落下了淚。

“不要哭。”他的母親端妃向她們微笑,笑容和她在巍峨皇宮中展露幸福時一樣雍容華貴,沒有一絲一毫的分別。“你們還年輕,花容不該在淚水中衰減。”

她昂然走入黯淡的離宮深處,挺直的背影訴說著永不屈服。

從那一刻到如今,端妃果然沒有落過一滴眼淚。

在清寂的日子中,她把心靈交給異族傳來的佛教。深泓漸漸不大能看到她向西風祈禱,盼望寒風將她的心願帶往京城。取而代之的是木魚的聲音,在陰暗的離宮裏不疾不徐地回蕩。

當她誦完經,總是蟲鳴露重的深夜。有時深泓能從房門的罅隙裏看到她獨立中宵,朦朧月色勉強能勾勒出她綽約的身姿,漫天星光沒有一顆可與她的容顏媲美。然而她是那樣沉默。

有一回,深泓忍不住拉開房門,走到她身邊問:“娘娘,我們為什麽會在這裏?”

她低頭看著他,神情凝重地回答:“殿下,因為妾輸給了妾的妹妹,皇後娘娘。”

深泓又問:“我們什麽時候能夠回去?”

端妃俯身撫摸兒子的臉龐,微笑著回答:“當殿下不會輸給您的兄弟。”

她的世界充滿了輸與嬴,過去和未來都用輸贏衡量。

“那……會是什麽時候?”深泓有四個兄弟,他想知道無可避免的角鬥在何時開始,卻沒想到有生以來的七年早就身陷其中。

端妃一邊摩娑他的頭發,一邊親切地笑著說:“不用著急,我們等著看皇後娘娘的表演。”

深泓聽得不是很明白,端妃蹲下身,在他耳邊說:“殿下,您知道嗎?想要了解素氏,並不難。隻要數數你有幾個兒女,再看看他們的母親是誰,就差不多知道你身邊的女人各自是什麽樣的角色。您的父皇看透了我,但他沒看透皇後娘娘——我們等著吧。”

等什麽呢?深泓隱約覺得不是好事。

果然,在一年之內,他得到兩個兄弟的死訊,其中有懿妃所生的太子。

他的兩個哥哥一死於痢疾,一死於墮馬。深泓為他們感到難過,但他也發現:他成了最年長的皇子,而他下麵的弟弟是皇後所生的秀王和襄妃所生的邕王。

秀王才三歲,深泓一想到這個弟弟,就感到他自己似乎也不能活得太長久了。

“娘娘……”他跪坐在端妃麵前,雙眉緊鎖,全然沒有孩童的天真。

不等他說什麽,正在恭恭敬敬抄經書的端妃放下手中筆,嫣然一笑:“殿下放心,一年之內如果有三位皇子謝世,太反常。殿下不會有事。”

“娘娘,我不明白。”深泓像所有的孩童一樣,喜歡提問。

端妃想了想,她的兒子缺乏宮廷的啟蒙,必須由她言傳身教。於是她斂容回答:“如果殿下也在一年之內離奇死去,皇位的繼承輪到她的兒子——任誰也覺得其中另有隱情。會有人對她的品性提出質疑,襄妃也不會錯失詆毀她的良機,反倒是邕王被立的機會變大,她自身難保的危險加強。她不會輕舉妄動,襄妃也不會坐以待斃。”她微笑,說:“被幽禁宣城的我們,就清清靜靜地等著好了。”

“是皇後娘娘所為?”深泓不大相信。當她還不是皇後的時候,常常與端妃來往——她們是姐妹,長得也有些像,都是一樣的溫和典雅。她待深泓的情誼,仿佛另一個母親。端妃待她的兒子秀王,也像另一個兒子。的70

“沒有手段,她怎麽能當上皇後。”端妃淡淡地說完,又埋首於經卷。“殿下,素氏女人的真相,從臉上看不出來,從聲音裏聽不出來。但你看她周圍發生的事情,就能明白。”

自那時起,深泓忐忑不安,總覺得離宮的黑暗裏隱藏著一雙陰森的眼睛。

他更加頻繁地逃入長草深處,抱膝蹲坐湖邊,與青衣少年對望。

“我實現你的願望,但是,要少少代價。”青衣少年說,“十年的愛,十年的被愛,換你的願望成真一年——如何?”

深泓在嘴角顯出譏笑:“愛”與“被愛”是什麽呢?他可能一生也不會擁有。用這些無用的東西,就能交換實現他難以企及的願望?

“這代價太廉價,我不相信。”他說完,攪亂水麵一方天光雲影,拂袖離開。

那一刻他打算再也不惦記這些鬼話。

深泓記得很清楚,就是在同一天,離宮中沒有木魚聲,沒有誦經聲,充斥著一種特異的聲音,有節奏的、一下一下,同血腥一起隨風蕩漾。

他沒有聽過,循著那銳利的嘯響來到端妃的門前。

野草叢生的庭院裏,有兩人臉朝下綁在長凳上。端妃身邊最身強力壯的粗使宮女,正掄起皮鞭抽打那瘦弱少年的脊背。鞭梢加了哨,每一下都拉長成一聲鬼哭。

深泓從未見過血珠四濺,也從未見過這挨打的少年和他身旁另一條長凳上的女人。那女人的神情讓他不安:她咬緊嘴唇凝望皮開肉綻的少年,嘴角、眉梢、眼神、呼吸中沒有任何一處透露出屈服。

他站在庭院洞門下失聲:“娘娘!”

素麗大方的端妃正在庭院中欣賞盛放的野菊,聽到兒子的驚叫後回眸莞爾,似乎對身後的苦刑渾然不覺。

“娘娘,這是誰?是來偷竊的賊嗎?”深泓問。

端妃的手指放在嘴邊,輕輕搖頭責備:“殿下,提問就是提問,不要說出你自己的推測。不要讓人知道,你更容易相信哪種解釋。”

鞭聲沒有停止,那粗使丫鬟失聰多年,隻有端妃的手勢能指揮她的行動。

深泓的目光避開鮮血淋漓的場麵,瞪大眼睛望著母親:“他們是誰?”

端妃攜起兒子的手,說:“這個女人,是我晉封端妃之後,你外公送入宮中陪伴我的丫鬟。有一次我讓她回去探望你生病的外公,她就再也沒有出現。如今你外公抓住了她,將她送到我這裏,由我處置……逃走的奴婢被抓住,應該被打死。”

可她並沒打那女人。

端妃明白兒子的想法,幽幽地說:“我正在打她——很快,她的心就要受不住疼痛,裂成許多碎片。”

深泓憐憫地看著那女人——她還不是很老,也許和端妃的年紀相差無幾。在他觀察她時,她也像感應到似的,向他輕輕頷首。

深泓掙脫母親的手腕,走到女人麵前。

“殿下,”那女人說:“見血是非常低劣的手段。希望殿下日後不要像端妃娘娘這樣。我已經離開她七年,而她一成未變。”

深泓的詫異無法用語言表達:這女人完全不怕,她的雙眼已經看到了未來。看透的人,無所畏懼。

端妃打個手勢,一旁的宮女走到行刑者的身邊拉扯她的衣袖。粗使宮女望向端妃,停下了手中的鞭。

端妃步態優雅地走到女人身邊。

“寄籬妹妹……”端妃緩緩地說,“你的姑姑教導你,就像她教導我一樣。所以你該明白:我可以寬宥任何一個宮女的背叛,但我不能饒恕情同姐妹的你。”

她屈尊地蹲低了身子,在崔寄籬的耳邊低聲問:“這孩子的父親是誰?”

“他的父親叫做琚勇剛,是個軍士。”

端妃對答案並不滿意,搖著頭說:“崔氏的女人目高於頂,不會嫁給粗鄙的軍卒。”

“我說什麽娘娘都不信,為何還要問我?”崔寄籬的目光冰涼,不為所動。

端妃點點頭:“這倒是真的……”她站起身,頭也不回地離開。

深泓眼看著宮女們抬著綁了崔寄籬的長凳出去,從此再沒從任何人口中聽到這個人被提起。

空空蕩蕩的庭院中,他直視血肉模糊的少年——對方一動不動,不知是否已經死去。深泓走到他附近,不敢十分靠近。

少年的口中落下一團東西,裹著血水看不分明,但落地有聲。

深泓心中一動,忍著對血漬的厭惡,拾到手裏。

原來是一塊漂亮的墨玉佩,不過銅錢大小但質地非常好,他一直含在嘴裏,沒有被人發現。

深泓聽到腳步聲,手一抖,慌忙把它藏進袖中。宮女們向他匆匆行禮,抬起血跡斑斑的長凳和少年,又要去深泓所不知道的地方,處理這個秘密。

“放下他。”深泓忽然朗聲說。

宮女們回身看著他,款款道:“殿下,奴婢們是遵照端妃娘娘的旨意。”

他的母親雖然被幽禁,但在這些死忠之間,她仍有無尚權威。

深泓挺直小小的身軀,昂然說:“她隻是後宮妃嬪,皇帝的女人之一。而我,我是梁王——皇帝之子!”

他的聲音從未如此鎮定威嚴,宏亮的回音仿佛從這塊小小的庭院直逼雲霄,響徹離宮。連比他年長的宮女們都看得愣神。長凳上的少年也仿佛聽到他的聲音,微弱地咳了一聲,吐出一口血絲。

深泓的勇氣得到回報,廊下傳來不慌不忙的鼓掌聲——端妃出現在那裏,微笑著走向她的兒子。

“那麽,讓他做你的奴仆。”端妃說。“奴婢的孩子,當然還是為奴為婢。”

深泓原本並沒有這樣的打算,他隻是想放這少年一條生路。但他忽然想到,這荒蕪的離宮是如此安靜,他曾經想要一隻野兔、野鳥甚至野鼠出現。現在出現了一個野孩子,效果也不會相差很遠。

他點頭,第一次運用梁王的權威,得到了梁王的第一個扈從。

少年清醒之後到深泓麵前謝恩,是十天之後的事情。

深泓像在皇宮中一樣,鄭重地坐在主座,接受他的感恩。

“小人琚深凝,跪謝梁王殿下救命之恩。”少年的聲音聽不出喜怒哀樂,深泓疑心他是否還記得他母親,是否還惦記他母親的下落。

他的名字犯了皇子的忌諱,但小小少年的心中已經比端妃明了其中緣故。

“你是奴婢。奴婢不能有自己的名字,直到我給你一個。”深泓莊嚴地說。

少年伏在地上沒有言語。

深泓從袖中拿出洗淨的玉佩,又說:“奴婢也不能擁有自己的東西——這個歸我所有,由我處置。而且,你絕對不能讓端妃娘娘知道你曾經有這樣的東西。”

少年還是沒有言語。

深泓用桌上的硯台將那塊玉佩砸得粉碎。鑒於他的力氣,硯台重重拍了好幾下,玉佩才粉身碎骨,再也看不出本來麵目。

很多年後,深泓偶爾說到這件事,琚含玄接口道:“是八下。”深泓聽了之後,沒緣由地感到悵然若失,決定再也不能提起。

而琚含玄立刻又說:“陛下救了臣的命……在那時。”這回答似乎暗示著什麽,但深泓不能確定宰相是不是已經知道:先皇的每個兒子都有一枚那樣的玉佩,上麵刻著生辰八字。

如果端妃發現軍卒的兒子也有那樣的玉佩,她就不會寬宏大量留下奴婢的兒子。七歲的梁王確實救了六歲的少年。的37

那時,少年們看著幾案上的石末,半晌無語。琚姓少年大膽地在主人麵前抬起了頭,而梁王允許他目送玉佩的粉屑從自己袖底散落滿地。

“我賜你一個名字——‘含玄’。”少年梁王一邊說一邊把砸不爛的小玉石塊扔出窗外。

很多年後,盡管含玄已經不再為奴,但他還是叫這個名字。他給自己起的字,來自他母親為他起的名字,或許,是其他人為他起的名字……去掉“深”字,單叫做“凝”,避開了皇家的忌諱。





一年天下 外篇 番外8226;心湖 ?2? 月色霜庭
章節字數:6684 更新時間:07-10-30 01:53
含玄是個沉默的少年,但深泓很快就發現他的眼睛靈活。這個不愛說話的少年,也能在別人不說話時,發現對方需要什麽。

這敏銳的本能或者才華,讓他在冷清的離宮裏過得不是十分艱難。

為數不多的年輕宮女不去捉弄他。準備過冬的老鼠咬壞了她們的冬衣,氣得她們說出難聽的話。很快那一窩老鼠就銷聲匿跡——少年含玄用樹杈做了一支彈弓,彈不虛發。有時他會特意把那些醜陋的小動物驅趕到沒人的地方再打死,以免宮女們看在眼中花容失色。

但深泓看到了。他很好奇地看著含玄用石子把那些小動物打得四腳朝天。當含玄也看到他,匍匐在地向他行禮時,深泓恢複主人的莊重,漠然說:“你會打彈弓。”

“小人是軍卒的兒子。”含玄清晰地回答。

年紀大的三名女官也不去嗬斥含玄。春燕歸來時,她們曾向端妃抱怨所住的殿閣簷下住了鳥雀,擾人清靜。不久之後,那些鳥窩就不知去向。

深泓看到他的少年扈從把它們安置到遠處的大樹上。他還看到含玄用自製的簡陋無比的弓箭,幫新搬遷的小鳥們趕走了前來騷擾的烏鴉。

“你還會射箭。”深泓站在他的身後,不動聲色地說。

含玄立刻向他跪倒,伏在地上回答:“小人是軍卒的兒子。”

含玄漸漸成了離宮的一份子。沒人再提起他的身世,他的母親。

年輕的宮女們知道他沉默寡言,有時會故意逗他說話。春華秋實,夏蟬冬雪,每一樣引發她們懷思的事物,都把她們的話題帶向宮廷。她們向這個仿佛沒見過世麵的少年講述宮廷的繁華,其實是向陌生人傾訴對往昔的懷念。

含玄是個很好的聽眾,他的神情認真專注,從不打斷別人的敘述,而且總是靦腆地向她們微笑,誠摯的目光像是鼓勵她們說下去,把所有的心事說出來。當她們善意地取笑他的舉止沒有教養,他會羞澀地應諾,然後在她們遊戲似的指教下改過。他學得那麽快,宮廷中伶俐的內侍也不會比他更聰敏靈活。為這緣故,有些宮女喜歡他,像喜歡自己的弟弟。

隻有一名宮女與她們不同,她對這個少年無話可說。有一次深泓問她,是不是含玄有哪裏得罪了她。她很慎重地回答:“奴婢隻是覺得,殿下的扈從與眾不同。同他攀談也許能得到一刻的輕鬆,但隨之而來的恐怕是更長久的惶惶不安。”

這些話不知怎麽被端妃知道,這個宮女因次得到端妃的器重。然而端妃並沒有對那些親近含玄的人動氣。

“她們都是我挑選出來的宮女。”端妃在又一個冬季最冷的日子裏,同深泓一起呆坐在四門緊閉的殿內。來自歸霞山的風仿佛要用萬年雪寒把這座宮殿冰藏,孱弱的火焰無法抵抗它的威力。端妃似乎已變成一座端莊的雕像,麵容平靜,語氣淡然。

“我挑選她們的理由,是因她們做事穩重,守口如瓶。”端妃繼續說,“可是,她們被漫長的‘寂寞’擊垮。隻有芳鸞還記得宮女的本分。”

深泓凝望自己的母親——她好像是世上最堅固的堡壘,沒有任何力量能夠摧毀。被放逐的命運令人唏噓,她卻安之若素。

強裝若無其事,很多人都能做到。但她是真正的不屈,令離宮中所有人感到欽佩。宮女們從前也許隻是害怕她,如今則是對她那令人畏懼的頑強感到佩服。而一個能讓下人感到心折的人,也能得到深泓的敬服。

深泓想問她,是什麽樣的期待讓她屹立不動。難道她在渴望他父親回心轉意?他還沒有發問,端妃先開口說:“殿下,您要記住:被寂寞擊垮的人,隻會被同情,不會被尊敬。能夠成就大事業的人,永遠是那些能夠忍受大寂寞的人。”

深泓明白了。她的忍耐,是為了成就所謂的大事業。

“可是,忍受寂寞,就能夠讓娘娘再度得到天子垂愛?”

端妃聽了兒子的話,神秘地笑了笑。她冰涼的手抓住深泓纖細的手腕,把他向自己身邊拉了幾寸,側身對他說:“殿下,讓我偷偷告訴你一個秘密——得到天子垂愛,從來不是素氏眼中的‘大事業’。您將來也要娶素氏的女子為妻,也許還能君臨天下。所以妾要提醒殿下:您也許會看到那些女子互相踐踏、鬥得你死我活。但您也要知道:她們搶的不是您——從來就不是您。她們搶的是那座宮殿,丹茜宮!”

她的雙眼閃亮,宛如寒夜裏的星子。她的神情也讓深泓感到自己融化在夜空,冷得無法呼吸:她不在乎任何人,她的目標不是得到男人的歡心。

“搶到你的人,不算贏家。你那可憐的愛情,算得上什麽?就算得不到你的心,但還是得到了丹茜宮,那樣的女人才是真正的素氏。”端妃放開兒子的手,像是忽然覺得冷,背對著兒子向火爐靠近幾分。

深泓隱約覺得,他的生母並不是對他說話。這一瞬間的發泄,是因為她眼中看到了另一個人。他凝視她的背影問:“皇後娘娘得到了丹茜宮……她就是真正的素氏?”

“不。她隻是用了一些手段,暫時得到你的父親。而你父親暫時把丹茜宮交給她。”提起妹妹,端妃像是說到一個最平淡無奇的人,沒有怨懟,沒有嫉妒。“我的妹妹很會演戲,但你的父親也不是傻瓜。他會漸漸發現,素宛嶸不是他想象的戀人。”

她回過頭向深泓宛然一笑:“有一天,你也會發現:丹茜宮等待的主人不是你愛的人,而是你需要的人。”

宣城的四季變換並沒有天翻地覆的新奇改變。深泓對春景夏夜秋色冬寒的好奇,終於變成一種習慣。宮女們無疑也適應了這座孤城。從前她們還會向人傾訴,而現在越來越沉默。深泓不願質疑端妃的期待,但他實在想不到明年對他來說會有什麽不同。

這是他在宣城度過的第五個冬天。聽說,秀王在這年秋天隨皇帝一起打獵,射殺了一隻熊。深泓知道以後覺得驚訝:當初那個剛開始識字的小兒,居然變成了勇士。而他的時間卻像凝滯,五年來的進步,隻是在端妃的親自教導下讀完了離宮中所有的書。

一天淩晨,深泓在寒冷中猝然驚醒,發現寢殿中的爐火熄滅。他披衣起身,剛想叫人來生火,卻聽見庭院中有呼呼風聲。

深泓將門拉開一條小縫,戶外的冽風立刻見機而入。他打個哆嗦之後,看到寒霜覆蓋的中庭有個輾轉騰挪的身影。

尚未消隱的月光灑滿庭院,地上白霜閃閃發亮。少年仿佛踏在無垠的薄雲上,身姿如同起舞。霜華像無數璀璨星辰,活躍在他腳下,為他喝彩。他手中流淌著兩道銀光,時而飄忽如身生鶴翼,時而回旋若周身環電……

難以想像,這個矯捷的人曾經被綁縛在長凳上動彈不得,被打得血肉模糊、命垂一線。深泓看得瞠目結舌,直到渾身顫抖著打個噴嚏。

少年立刻發現了他,將手中兩根冰柱遠遠拋開,向他跪倒。

深泓問:“你在舞刀,還是舞劍?”

含玄低聲回答:“回稟殿下:是劍。”

“冰做的劍?”深泓微笑。

含玄還是低著頭說:“樹枝太輕。”

深泓走出房門,拾起摔碎了冰柱端詳:含玄去找了離宮簷下最大的冰柱,手握處用布纏了兩圈,就當作劍。

“是誰教你?”

含玄依舊跪著回答:“小人的父親。他是個軍卒。”

深泓覺得手心冰冷,忙把那些碎冰扔掉,又問:“你的手不會凍僵?”

“回稟殿下:小人的父親曾說,冬天邊塞戰士的劍柄,仿佛比真正的冰還冷。”

空中飛過一片雲,籠罩少年們的月光忽明忽暗。

深泓看到他的扈從身上散發出微微的白氣,在蒼涼的月色中飛散。

“你父親對你好嗎?”他問,“他總是讓你在這樣寒冷的天氣裏練習劍術?”

含玄真誠地回答:“小人的父親對小人非常好。”

深泓沒有聽到一絲猶豫,於是在那個刹那有些羨慕。

“站起來說話吧。除了彈弓、弓箭和劍術,他還教你什麽?”

“騎馬,爬樹,遊水,吹笛,鋤草,包紮傷口,還有打鐵。”含玄不慌不忙地站起身笑了笑,“小人的父親是鐵匠的兒子。”

“喔——”深泓這才發現少年不跪倒時,比他的身量還高。他在不經意間長得這樣高大,連主人也沒有發現。他在許多個深夜練習小時候學來的劍技,卻沒有人知道。深泓默默地走開,走回他的寢殿關上門,那一整天也沒有出來。

第二天月照中庭時,含玄又提著兩根冰溜出現,卻驚訝地發現他的主人手拿一根長樹枝,站得筆直。

“殿下?”他剛想要向這一本正經的少年行禮,卻被深泓製止。

少年皇子冷淡地說:“你的劍術師出名門,絕對不是軍卒所教。”

含玄深深低著頭,不敢回答。

“我不在意你從哪裏學來,但我要你教給我。你能不能做到?”

含玄的頭低著,深泓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他能感覺到他的奴仆正在難過。深泓忽然想:含玄為學習這套劍法,不知付出什麽樣的代價。但他隻用一句話,就要他解囊相授而沒有拒絕的理由……奴仆不能拒絕主人的要求。這就是身世帶來的差別。

“我不會讓你白忙。”深泓朗聲說。“所有善待我的人,我會讓他們得到回報。”

“‘不求回報’是奴仆的本分。”含玄一躬到地。深泓想:如果沒有記錯的話,那真是個連宮人也挑不出毛病的禮。

“殿下要求,小人無從拒絕。請恕小人失禮。”含玄說著,真的開始耐心講解和演示。

第四天,含玄削了一把木劍送給深泓,告訴深泓自己小時候學劍時,父親也削過這樣一把。

第七天,當兩個少年披著月光習劍,深泓猝然感到有人在看著他。

他立刻停下來,望著廊下的黑暗。黑暗中的人見他眺望,緩緩走出來。

是他的母親端妃。

含玄立刻跪在地上,不去仰望端妃的容顏。而深泓無所畏懼地看著她,發現她的目光充滿無奈和傷感。

“向奴婢的兒子學習……”端妃的聲音沉痛,用袖子捂上臉,不忍再看。

她隻說了這樣一句話,就旋身而去,留下一段冰涼的香氣。

深泓深深地呼吸——那是她在宮廷時很喜歡使用的高貴香料,她在這裏也保留這個喜好,讓周身的香雲與她在皇宮中並無二致。

即使在這冰天雪地的偏僻之地,她也從來不做有失身份的事。

深泓轉過身背對月光,對他的仆人說:“起來,繼續。”

含玄不敢隨便說話,一邊教他劍式,一邊謹慎地揣測他的臉色。

直到弦月移至樹梢,深泓的學習時間結束,也沒有什麽特別的事情發生。含玄躬身告退,打算去柴房做他平常的工作:幫忙拾柴割草,生火備炊。就在這時,他聽到深泓問:“你一定還記得你父親的長相。他什麽樣?”

含玄恭敬地回答:“雖然他是個軍卒,但並不粗暴。他對我娘很好,對我也很好,經常笑。”

“據說,我曾經見過我父皇一次——在我出生的第二天。”深泓用他的木劍挑撥地上的霜,“宮女曾經告訴我:那天他來看我,而我睜開眼睛,向他微笑。”

含玄站著轉過身,望著月光下的少年皇子。他的個頭不高,月光把他的影子拉扯得比本人還長,可含玄不覺得有趣。他看不到主人的臉,但從那道影子中看見悲傷。

“絲毫不記得他的長相……”深泓說,“後來再也沒見過他。”

含玄對皇家的家事完全無法插嘴,又不敢失禮地走開,隻能呆呆地僵立原地。

“你的母親教你什麽?”深泓又問。

含玄知道他看不見自己的臉,於是坦然流露出複雜的微笑:“我娘教的東西,比我爹更多。”

深泓在月光下玩弄他的木劍,過了一會兒才說:“我的也是。”

每個月初六,會有來自京城的馬車光臨宣城離宮。

乘車而來的是太安王妃派來的下人,他們為端妃送來大量時鮮或補給。太安王府的人知道端妃被皇後鬥敗流落宣城,他們也知道對王妃來說,手心手背都是肉,小女兒成為皇後她感到由衷高興,但大女兒的不幸還是讓她痛心疾首。

宣城離宮頹廢荒蕪,然而端妃是那麽從容寧靜,五年來的每一次出場都完全沒有落魄之感,令太安王府的家人反而代她難過。唯一的麻煩是老王妃不相信他們的稟報。她不能相信好強的女兒怎能在一處廢宮中安然度日。

所以這一次從馬車中走出來的是端妃的弟弟。他奉母命來打探大姐的真實情況,他的母親已經開始懷疑:下人們每次用謊話搪塞,其實端妃早就遇害。

看到端妃儀態萬方地從晦暗的宮殿深處走來,年輕的永寧郡王鬆了口氣。

“娘娘,太安王妃惦念您的處境,讓臣問問:近來可有不順心之事?可有想要的東西、想見的人?”開一麵,娘娘在這時著意栽培梁王,豈不是讓她平白生出忌憚?隻怕日後與家人相見也難了。”

見端妃不言語,永寧郡王又道:“況且讓宮外的人進來,被居心叵測的人知道,不知又會生出什麽風言風語。娘娘何必給自己找麻煩?”

“宛峻……”端妃托著腮,說:“梁王是皇帝之子,卻不得不向軍卒的兒子請教劍術。”

永寧郡王略感歉意地垂下眼睛,緩緩回答:“宛崢姐姐,你要知道今非昔比。宣城中,除卻外城侍衛可以帶刀佩劍,莫說劍術教習,哪怕是一柄劍、一杆槍也不能私藏。誰知道搜出這些東西,旁人會怎麽說?”

端妃冷笑一聲:“懦夫。宛嶸施舍你一丁點好處,你連勇氣都拿給她踐踏。”

“唉——姐姐……”永寧郡王一句話哽在喉頭尚未吐出,端妃已站起身棄他而去。

那一天端妃與她的弟弟不歡而散,但她還是有條不紊地把家中捎來的東西交給各處安排用途,也賞賜了宮女們預備過年的小玩意兒。

梁王從他母親那裏得到一枚金帶鉤,可以掛在腰間懸劍。端妃親手將帶鉤係在深泓的衣帶上,一個字都沒有說。可是深泓看出她下定了決心要做一件事情。

當她下定決心時,目光總是比平常更加清澈冰涼。

正月初三那天,含玄教完了所有的招式套路,深泓開始自己練習。

端妃仿佛知道他的劍術學習已告一段落,初四的半夜,深泓意外地發現母親站在月影昏黃的中庭。他吃了一驚:端妃穿戴得不同尋常,那是一身精幹利落的獵裝。她向深泓招招手,深泓不解地走到她身旁。

端妃挽開一張弓——深泓從未見過雍容典雅的母親挽弓搭箭,這時如同在幻惑的夢境中看著另一個人。

她的箭隻是一枝削直的木頭,尾端裝上簡陋的飛羽,前端沒有箭頭,而是綁了一枚布球,球在她腳邊的粉盒裏蘸了一些麵粉。端妃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瞄準遠處地草靶,然後靜靜地將扣弦的手一鬆。

深泓忍不住追著風聲跑向草靶——箭頭無法射入,“撲”一聲落地,但靶心正當中多了一塊粉白。

“娘娘!”深泓掩飾不住驚詫。他在這樣的天氣幾乎看不清靶心,而他的母親若無其事地直取目標。

“殿下,這張弓叫做‘裂鬼’,名字雖可怕,卻非強弓。我把它送給你。”端妃將弓遞給兒子,說:“從今天起,每日拉弓一百次。”

從此後每個冷徹肌骨難以成眠的夜晚,深泓就揮舞他的木劍,或是一次次拉開那張“裂鬼”。他逐漸喜愛這兩樣東西勝過他摩挲千百遍的書。

可惜這樣的日子還未長久,剛出正月,宮中就有人來。

離宮上下頓時心驚膽戰。她們已經不敢妄想能重回京城,隻盼沒有滅頂之災。這並非杞人憂天——皇帝久久不立儲君,而諸王當中最年長的梁王漸漸長大。縱然秀王討人喜歡,但隻要梁王還活著,哪怕是在地角天涯,也會成為皇後遙遠的噩夢。

然而端妃胸有成竹,從容不迫地在主殿內接待了來自丹茜宮的使者。那名中年宦官向端妃和梁王行過禮,捧上一隻雕匣,說:“這是皇後娘娘賜您的寶劍,有個名字叫‘冰洗’。娘娘望端妃娘娘清心寡欲,好自為之。”

端妃麵不改色接過劍匣,謝了她妹妹見賜之恩,又向宦官傲慢地笑笑:“潘公公氣色不錯,想必皇後娘娘待你不薄。”

潘姓宦官陪笑回答:“皇後娘娘宅心仁厚,待人一向不薄。”

“是嗎?”端妃冷漠地哼了一聲:“我怎麽聽說,我宮裏的人除了你步步高升之外,其餘人都散得七零八落呢?”的ac

潘公公訕訕地幹笑兩聲,不再多說,匆忙告辭。

深泓明白賜劍的意思,垂首道:“皇後娘娘以此威脅您,不準您輕舉妄動?是因為我的緣故嗎?”他精神沮喪,覺得以後恐怕不能隨心所欲地做他喜歡的事情,於是難掩失望。

端妃伸手按住兒子的肩頭,微笑還是那樣美好:“這算不上威脅。因為我根本沒有覺得害怕。”她打開劍匣,抽出寶劍遞給深泓,說:“它的名字叫做冰洗,是把名劍。殿下要好好愛惜。”

冰洗如同絲綢一般光滑,即使是殿內跳動的如豆燈光,倒映在它身上也像流星一樣耀眼。深泓對它愛不釋手。後來隻有一次將它遞給旁人——他的母親。

而端妃接過劍後,用它斬下了一個女子的頭顱——也就是後來被稱為懷敏皇後的女子,她的妹妹素宛嶸。



一年天下 外篇 番外8226;心湖 ?3? 沉夢/垂野星
章節字數:9745 更新時間:07-10-30 01:54
大約有人覺得,已經讓端妃又活了五年,對她已經仁至義盡。來年一個春夜,端妃像往常一樣就寢,第二天卻沒醒來。不僅宮女們慌了手腳,連深泓也頓感無措。宣城僅有一名年老昏聵的醫生救急,但他對端妃的狀況束手無策。

深泓一直站在端妃的床帷之外,不論周遭人來人往如何忙亂,他始終臉色蒼白地靜靜佇立。一道床帷隔出兩個世界,外麵的人匆忙慌張,卻透出生者才有的活力。裏麵的端妃那麽寧靜,仿佛充滿生命氣息的魂魄正姍姍前往另一個僻靜之地,一個比離宮更空曠寂寞的地方。深泓如她一般靜默,用心仔細去捕捉她的聲息,還是無法貼近她的所在,感受不到她的存在。

和暖的春風吹入窗牗,他隻覺得寒冷。直到回憶起風中那種熟悉的氣息,深泓才精神一震,向帷幕中的端妃莊重行禮道別。

那是水的氣息,帶著濕潤,清涼,還有冰開雪殘之後從湖底升起的腐朽。那複雜的氣味像是在召喚——召喚這犧牲,以及他的希望。

“喂。”深泓站在水邊,俯瞰粼粼波光中的倒影,“真能實現嗎?”

青色的少年在漣漪間微笑:“隻要你肯付出代價,沒有什麽不能實現。”

“我為什麽要相信你?”深泓仍不安心,“如果不能實現我的願望,我要去哪裏向你要回我的二十年?”

青色少年嗬嗬地笑起來:“有個詞叫做‘義無反顧’——當你許願,必須下定決心,這二十年就是祭品,絕不回頭去要。隻有那樣的你才配得到你企求的東西。”

深泓惘然地呆立片刻,點點頭說:“我已下定決心。”

“那麽就是今日起——”水波輕搖,影像渙散。深泓一陣目眩,定睛再看,隻看見水中一片深暗的苔痕,不見什麽少年。他心下忐忑,不知這是否南柯一夢。正在恍惚,聽到有人呼喚他,“殿下——殿下!”穿過長草的是芳鸞的聲音。

深泓離開池塘,走不多遠就見芳鸞容光煥發地奔過來。

“端妃娘娘醒來了!”她清晰地說。

深泓無聲地點點頭。風撥動幾步開外的湖水,嘩嘩的聲音像有個藏在水底的人代他開懷大笑。

他自己卻無論如何也笑不出來:他期待端妃醒來,但也明白,她一醒來,必定會有另一個人永遠沉睡……

在端妃醒來之後就從離宮中消失的宮女,深泓當時記得她姓甚名誰,後來漸漸忘卻。他聽說,端妃迅速地判斷出那宮女是趁夜在她枕上滴下毒液的人,然後那宮女不知何時就無影無蹤。

深泓不問也知:她去了端妃本該去的地方。

端妃即使在虛弱臥床時,臉上也總是掛著嫻雅的笑容。當她日漸康複,笑容就更加充滿勝利的光彩。

有一天她帶著奪目的光彩向深泓招手,將他喚至身邊,從袖中取出一管細細的青竹,大約兩寸長。“殿下請看——這就是差一點讓妾殞命的毒藥,它叫沉夢。”端妃拔開竹管,迅速在桌上點了一下,留下一顆晶圓的水珠。她的聲音聽起來朦朦朧朧,口氣卻毫不含糊:“在衣料、枕被上滴上數滴,不消片刻就化為清淡的毒氳,持久不散。人吸入之後,用不了多久就會死去。如是那時正在睡夢裏,則會死得毫無知覺。”

深泓盯著那顆折射出七彩日光的水珠,見它猶如有生命似的靈動可愛。一陣風來,它驟然縮小,頃刻就消失,唯有桌麵留下一塊深色痕跡。

“這是最後一滴,一丁點的危害不大。”端妃揮動衣袖,將沉夢殘留的味道一揮而盡。“原先滿滿的一管,都已用在妾的枕上了。”

“既是這樣,娘娘怎麽會醒來的?”深泓有自己的想法,但還是發問。

端妃也不大確定,遲疑道:“也許是因為……我以前有幾次也聞過這個味道,對它太熟悉,它傷不到我。”為什麽緣故聞過這味道?她沒有說。可深泓猜得到:她既然還好端端地在這裏,那幾次定是有旁人沒有醒來。

她偏頭向深泓優雅地笑笑,“殿下記住這味道了?”

“記住了。”深泓收斂容色,鄭重回答。

端妃輕輕頷首道:“以後哪怕是夢中有這香味,也要立刻醒來!……但願殿下一生不須再聞到。”

深泓垂下頭,低聲問:“娘娘,你相信佛經所說的因果嗎?一切所作所為,必將付出代價。”

端妃默默地凝視兒子,神情冷峻。

“我還會聞到……那是那些沒有醒來的人,向娘娘索取的代價。”深泓說。

端妃有點詫異地看著自己的孩子,忽地掩嘴笑起來:“殿下,如果被這麽愚蠢的念頭束縛,戰士將無法拿起劍,更別說向敵人揮動——你要麵對的是世上最無情的修羅場,你該顧忌的不是那些已經死了的人,而是還沒有死的。”

深泓沒有與她爭執。

事實上,當他在修羅場中勝利後,端妃把那支青竹管帶回了宮廷。從此沉夢的香氣在屬於深泓的宮闈中飄蕩不散,仿若那個頑強的、最終入主丹茜宮的女人永遠不會消逝,時而在深夜裏徘徊,消滅那些覬覦丹茜宮的人。

然而他一直活了下來,隻是不斷在香氣中失去,失去了他的兒子們,以及懷有他骨肉的年輕女子。

那一次他覺得格外疲憊。

“芳鸞……”他的聲音喑啞,“果然是那樣麽?”

他已經有很多年沒有質疑過芳鸞。

“康豫太後曾經教過奴婢,識別沉夢的殘跡。”芳鸞已經上了年紀,態度比年輕時更加沉著。“康豫”就是端妃的諡號。

“妾將陛下交付的才媛娘娘的衣服用藥水浸過之後,見領口留下大片的痕跡。”芳鸞說,“想必有人用沉夢替換了灑在羅衣上的薔薇水。娘娘昏厥後……已經回天乏術。陛下?”她看到出神的帝王不似平常。

“有這樣的事……”深泓悠悠地說著,眼前恍若看見美麗的文才媛在他麵前大哭著喊冤。“陛下,妾不是南國的諜人!妾沒有暗通南國——”她喊著喊著就昏厥不起,然後再也沒有睜開眼睛。

芳鸞回答,“宮正司盡是她的人,陛下自然不知。隻怕此事又會不了了之。”

深泓沉默了更久,才飄忽地回答:“才媛背叛她在先……這是她要的代價。”

“陛下可知文才媛已有身孕?”芳鸞沉聲問。

深泓怔了一瞬,沒有說什麽。那天他走在宮廷中的腳步沉重了許多,可還是不知不覺走到了丹茜宮。

裏麵的女人依然美麗,宛如白晝中敢與太陽爭輝的星辰。在群星向他膜拜時,她是坦然散發自己光芒的唯一一顆。深泓凝視這個女人,她也無言地回望他。很久之後,深泓說:“香是用來敬佛的,絕不要讓我的宮廷裏出現惡毒的香味。”

她眼中晃過一片陰翳,沒有答話。

可惜他挑明態度也沒能阻擋沉夢,它還是像噩夢一樣在深宮中飄蕩。

深泓確然在未來幾度聞到那縹緲的香氣,數次想從睡夢中掙紮醒來……卻沒能成功。盡管如此,他同他的生母一樣僥幸,也沒有因此喪命。於是他眼看著又一個年輕的女子在香氳消散時死去。

“芳鸞……”深泓這一次連追問的力氣也所剩無多。

芳鸞的聲音依舊平穩,“淳媛娘娘的領口上……”

“故伎重演?”深泓搖頭,“她不是會那樣做的人。”

芳鸞看了看她的帝王,說:“可是沉夢的配方,後宮裏隻有太安素氏知道。”

是嗎?深泓挑了挑眉頭。芳鸞見狀,從容道:“宰相大人在數年之前曾受托做過一次,他確實也知配方,但他並未陷入此事。”

“那麽相府中的人呢?”

芳鸞十分肯定地說:“宰相所藏的沉夢配方,連妾也不知,何況府中其他人。府中就算有人偶然知道,又為何向娘娘動手?又如何向後宮下手?”

深泓閉上眼睛想了想,揮手道:“……我知道了。”

芳鸞行了跪拜大禮,悄無聲息地向密室外退去。

“琚夫人——”深泓叫了一聲,“你我相識已久,可我至今不能確定,你是否恨她。”

芳鸞回身,柔柔一笑:“妾何須恨她?”

“你說呢?”深泓不動聲色地反問。

“陛下以為妾會為宰相而恨她?”芳鸞還是笑得寧靜,“妾為何要為他去恨?……宰相與妾雖在一個宅院中,但隻是妾的鄰居,不過相鄰之處沒有看得見的牆而已。”她說罷欠身告退。

深泓出神地坐了一會兒,走出密室,又走到了丹茜宮。似乎已經有些日子沒有來過,連她的麵孔看在眼中,也仿佛生疏了。

“陛下很久沒來過。”她笑著說,“可妾寧願今天沒有這份榮幸。”

深泓含笑看著二十年的妻子。

“陛下來,是為了懷疑,而不是洗脫嫌疑。”她苦笑,把手邊一隻小匣推到他麵前。“這把同心鎖一旦鎖上,必須兩支鑰匙一並使用才能打開。”她說著,從脖子上取下鍍銀鑰匙插入一個鎖眼。“——陛下,您的呢?”

深泓默默解下頸中金匙。

鎖應聲而開,匣蓋與匣身交接的縫隙中有微塵痕跡,應是很久沒有開啟。匣中那支青竹,深泓見了就覺黯然。還有一張疊好的紙,幾塊顏色各異的石頭,數片難看的枯葉。

“都在這裏……”她說,“你若選擇不信,我也無可奈何。”

不信嗎?深泓望著這個女人,如此美麗,如此傷感。他向她微笑作為安慰。“是我不好……”他沒頭沒腦地說。

她也許會錯了意,深情而感激地望了他一眼。

但他並不是說他相信她……他的不好,在於二十年前決心不要無用的感情,後來又讓她也同他一起相信寡情少難、多情多艱。於是當初仿佛泉水中倒映的月光一樣明澈的眼神,到如今變得這麽咄咄逼人。

他當初相信那個擁有一雙美麗眼睛的少女,如今無法相信這個由他締造的女人。“若星——”他輕聲說,“你曾說過,世上唯一有趣的事,就是成為丹茜宮的主人。現在還覺得有趣嗎?”

她有一刹那目光閃爍,旋即仰頭笑答:“唯有那些沒有做過的事情,才有趣。”

深泓的心一沉。一模一樣的話,當她在那十方風起的草原上笑著說出時,那樣天真而充滿理想。第一次聽到時,讓他頗感心頭悸動,如今隻讓他覺得可怕。

素若星在宣城的第一次露麵,那麽突然又特別,因此深泓無法忘記。

那天是夏季的某個初六。依稀是個數日大雨過後的清涼夏日,深泓記得不是非常清晰——似乎那天除了她之外的一切都模糊,隻有她鮮明。

模糊歸模糊,卻難以徹底忘記。深泓記得,那一天的那個時刻,太安王府的馬車上躍下一個中年人,然後一個清秀的少年跟了下來。中年人身材高大魁梧,氣度不凡,而那少年個頭不高,伶俐俊秀——深泓見他們在端妃麵前跪下時,心想:真是奇妙的組合。

端妃一見那中年男子就由衷歡喜。連深泓也強烈察覺到她真心的喜悅。“惜今!”她熱情地稱呼對方的名字,讓一旁的深泓無比詫異。

“小人李惜今拜見梁王殿下、端妃娘娘。”中年人抬起頭時,雙目透出溫和堅定的光華。深泓一見那雙眼睛,就覺得不能討厭他。

“這是繁陽李氏第六代當中的好手。”端妃向深泓介紹時,聲音裏透出別樣的韻味。深泓看了李惜今一眼,表示他知道了。這樣一個人出現在此地,當然不是來喝茶敘舊。他會成為這人的弟子。

“小人受永寧郡王所托,探望梁王殿下和娘娘。”李惜今的措辭簡短謹慎,深泓猜測那是舅父永寧郡王事先教給他的。私下為梁王請劍術老師是永寧郡王的意思,他要姐姐端妃領這個情。

端妃點點頭,也沒有多說什麽,隻問:“現在會不會太晚?”

李惜今那雙眼睛仔細在深泓身上打量一番,笑著回答:“對梁王殿下來說,足夠了。”

深泓因此鬆了口氣——他如今已經十三歲,雖然從含玄那裏學來一點皮毛,但連他自己也沒有信心能把這技能學好。不過這師父對他有信心,認為他能學到更多的東西,對一個王家子弟來說足夠用。讓深泓覺得更加輕鬆的是:他能夠毫不費力地解讀他們的對話,盡管這些成人們的對話小心而隱晦。

與此同時他也發現:李惜今身邊的小孩子也能聽得懂大人們在說的事情,他正在向深泓微笑,像是祝賀,卻帶有出於私心的快樂。深泓的心突地跳了一下,覺得這小孩子一刹的笑臉,已經明亮勝過他周遭的一切。他不知道這是誰,端妃也不知道。所以她問:“惜今,這孩子是?”

“是小人現在的弟子。”李惜今恭敬地回答,依舊惜字如金,“他無處可去,小人走到哪裏都帶著他。”

端妃“哦”一聲,不再多問。

那天離宮中舉行了皇子們通行的拜師禮,但限於條件,沒有慣常的那種隆重場麵。深泓對所有的禮儀爛熟於心,並未覺得絲毫不自在。讓他感到不安的是端妃的眼神:當它們追逐這個遠道而來的男人時,舞動出靈活的光彩。深泓不想在李惜今出現的第一天就懷疑自己的母親,然而心中已經萌發出難以抑製的陰霾。的70

端妃看出他的疑慮,平淡地說:“他曾經在我家擔任教習。不過我那時沒有學劍技,學了射術。所以,他其實是皇後娘娘一個人的師父。”

“娘娘您為什麽不學呢?”深泓當著李惜今的麵這樣問。

端妃毫不避諱,寧靜地回答:“我不敢。和宛嶸一起學劍,她也許會強求我一起練習——我沒有‘在她劍下絕不受傷’的把握,尤其不敢用這張臉冒險。”

深泓偷看李惜今的反應,發現他無動於衷。

“這柄‘冰洗’原本是李先生的。”端妃向深泓笑道:“他們都到了殿下身邊,殿下要懂得愛惜。”她說罷,攜著梁王,親自帶李惜今到他暫住的地方。可李惜今卻說:“小人不能在這裏住。日落之後,小人就到城外的馬車上休息。”

端妃怔了怔,慢慢地點頭說:“這很好。”

深泓立刻接口道:“那麽我會讓人送給先生一切應用之物。”

李惜今畢恭畢敬地又說:“馬車狹小,請殿下與娘娘收留小人的弟子。”

這件事於是圓滿解決,李惜今從當天開始教深泓一些基本的技巧,夜幕初降就趕著馬車往城外去了。

深泓又獨自琢磨他所教的東西,覺得似乎不是艱深難懂。練習一會兒之後,他看見含玄悄悄地從角落裏路過。

“你去哪兒了?”他問。

含玄從容地回答:“宮女不便四處行走,所以端妃娘娘讓小人給李先生送去一些被衾、酒菜。”

深泓不以為意,繼續練習。又過了一會兒,李惜今的那個小徒弟偷偷摸摸在暗裏觀望。深泓察覺到他的目光,就停下來問:“你跟李先生多久?”

那孩子向他甜美地笑笑,說:“七年。”

深泓大吃一驚:“那你豈不是高手了?”

“差得遠呢!”那孩子嗬嗬笑起來,聲音清爽利落,“我很不成器。”

深泓喜歡他這樣坦率的態度,柔聲問:“你叫什麽名字?”

“星兒。”他轉動黑亮的眼睛,狡黠地回答:“我叫星兒。”

李惜今是個不錯的劍術老師,即使麵對皇子,他還是一絲不苟,沒有些許輕懈。深泓原本不大喜歡他,這時候卻覺得他有值得佩服的地方——當這個魁梧的人握著劍柄的一刹,渾身立刻籠罩一種別樣的氣勢,那肅穆的氣勢好像漣漪向外蕩漾,令周圍的人精神一凜,不敢小窺。他拔劍出鞘時神情專注,不等劍端美妙的振音散去,他已經揮出一片涼風。他的劍叫做煥雯,舞動時劍光燦爛,仿佛在主人周身環護一道飛電,圓滿的光華仿佛朝陽一般……

冰洗也是一柄好劍,劍光卻像流動的冰泉。深泓不願讓這男人瞧不起他,用冰洗施展他學到的一切,但每一劍都寒意逼人,沒有那種流暢而令人向往的光彩。

李惜今沒有對他的招式發表評論,隻是讓深泓不斷調整姿勢和力道。當一天結束,他滿意地向皇子點點頭,一個字都沒有說。

深泓聽說,那天他隻說了一句話,還是在端妃與他簡短會麵,問他話時,他才開口——這都是深泓從端妃身邊的宮女那裏打探得知。端妃問他,永寧郡王為什麽在此時轉變對梁王的態度。他回答:“宮中有變。”

初九這天正午,深泓正與他的新老師短暫地休息,一向安靜的庭院忽然喧鬧起來。深泓抬頭觀望,見一群人湧了進來,為首的是他舅父永寧郡王和端妃。

風塵仆仆的素宛峻臉色蒼白,也不像深泓行禮,徑直快步走到李惜今麵前,顫聲喝問:“她在哪兒?!”

李惜今一見永寧郡王就跪下,把頭低垂。深泓看不起他的舉動,輕蔑地掃了他一眼,又瞪向舅父。永寧郡王這才向深泓施禮,可抬起頭時,又是一臉憤憤。深泓順他目光看去,見星兒從另一邊的院門走過來,淺淺地笑著向這些大人們跪下:“拜見梁王殿下、端妃娘娘——”說罷又站起來向永寧郡王躬身:“女兒見過父親大人。”

“若星……”端妃嘴角輕輕挑起,深泓也很難說那是什麽意思。“你是若星。”端妃從沒見過這個侄女,但不會搞錯。素宛峻膝下有眾多兒子,卻隻有一個女兒素若星。

“星兒!”素宛峻咬牙瞪著他的女兒,咬牙切齒地說:“成何體統!立刻跟我回去。”

深泓好奇地打量他這位表妹:素若星抿嘴一笑,仰起頭時,臉上沒有了孩子氣的天真爛漫。

“女兒已經在宣城離宮留宿三夜。”素若星昂然說道:“昨晚更是與梁王殿下同室而眠——就算父親想讓女兒入宮,怕是風言風語也不會放過女兒,讓女兒那麽順利地進去。”

深泓見眾人都望向他,隻覺得可笑可氣:這位表妹整天整夜穿著男裝,又說是李惜今多年的弟子,他也沒有多想。誰知一次不多想,就讓她鑽了空子。昨晚她確實說居所老鼠擾人清靜,懇請在梁王寢殿的外室暫息一晚。深泓隻當他是個小孩子,何況又想向她打聽李惜今的底細,就留她一宿。她隻是說了一會兒話,就到外室的坐榻上安然入睡,深泓還有短短片刻覺得她毫無心機,沒料到她有這般麵目。

眾人見梁王隻是微笑卻不辯解,一時反而尷尬。端妃泰然自若地站在一邊微笑,等著看這場麵會如何發展。素宛峻臉色灰青,伸手拉住女兒,道:“風言風語自有我應付——你以後隻管老老實實在家呆著!”

素若星一把甩開父親,笑嘻嘻說:“就算旁人沒有說三道四,皇後娘娘會怎麽想呢?”

她說了這話,旁邊立刻一片死寂。深泓知道她戳到了永寧郡王的痛處——端妃與皇後一共有五個弟弟,而素宛峻從來都是與端妃比較親,皇後總疑心他想助端妃東山再起。如今宮中似乎有什麽變故,他送來一個劍師已經有些冒險,偏偏他的女兒也迢迢地跑到宣城,到梁王殿中自薦枕席……

端妃看場麵僵硬,將不相幹的人一概遣退,半認真半打趣向弟弟道:“宛峻,你生了好女兒。現在怎麽辦才好呢?”話雖是向著永寧郡王說,眼睛卻饒有興致地看著素若星。

素若星向端妃欠身道:“侄女願從今往後侍奉姑姑與梁王殿下。”

端妃輕哦一聲,沒有表態。素宛峻歎口氣,側身向端妃道:“見過她的人,都說她的性子像姐姐小時候……”

端妃不答話,卻問素若星:“你的堂姐妹們長得比你更好看?做事比你更機靈?”素家這一代除了若星之外,還有三個女孩兒生在同年。

若星想了想才回答:“姐妹們各有千秋。”

端妃嗤笑道:“要知道,我蔑視那些看到別人優點之後,就不敢與人去爭的家夥。你若是自認入宮之際比不過她們,才來我這裏找退路,就不要在我麵前丟人現眼了。梁王他配得上最好的。”

若星坦然回答:“侄女並非膽怯,隻是碰巧和她們想要的東西不一樣而已。”她說出這句話時,臉上展露成熟的笑顏,深泓看了大為驚奇:如果她是素家準備入宮的女兒,那麽今年應該十二歲,然而那一霎完全像更加年長的女性。

端妃繞著若星轉了一圈,哼了一聲:“既然梁王看得起你——”她向弟弟點了一下頭,對深泓說:“殿下,妾上表請為您聘太安素氏的女兒若星,如何?”

還有什麽“如何”“不如何”呢?深泓心想:他這一輩子到現在為止,除卻那些卑微的宮女之外,也隻見過若星一個年紀相仿的女孩而已。

那天發生的事情還有另外一件:永寧郡王執意要狠狠處罰李惜今,端妃以為他已經是梁王的老師,不可再當作昔日素府的門客那樣對待。

深泓向若星遞個眼色,在他們討論的間隙溜出去報信:老師當眾受辱,對梁王和素若星來說也顏麵無光。

可是有人比他們更早一步。

深泓和若星看到含玄在他們前麵飛奔,跑近李惜今的馬車時,他大叫了一聲:“師父!”

午後的風掠過寂靜的原野,草尖上蕩起一片沙沙聲。清風帶著含玄的叫聲撲麵而來時,深泓恍然大悟:李惜今的教導沒有讓他覺得難以接受,並不是因為老師因材施教、擅於點撥,而是因為他一直學的就是同樣的東西。當端妃欣賞的這個男人教她妹妹劍術時,素府裏除了素氏姐妹,還有崔家年紀相仿的女孩兒寄籬。

從馬車旁轉過身的李惜今看到了深泓和若星,無可奈何地笑了一下。含玄也回頭看見他們,一愣神之後,恢複了謙卑平靜。

“你是他的老師?”深泓走上前問。

李惜今並沒有否認的意思,坦言道:“從他四歲時起。不過,隻有短短兩年。”

若星歎了口氣:“原來——前幾年的時候,先生每到雙月就要出門二十天,是拿了我家的月餉教別人去了。”

李惜今沒說什麽。深泓也不說什麽,轉身要離開。

“殿下不打算責備小人?”李惜今問。

深泓瞥了他一眼,“收什麽樣的徒弟,是你的事。與我何幹?”他笑笑:“況且不自量力的人不值得我責備——誰都知道端妃抓住崔寄籬就不會輕饒,你在素家執教,卻每年六次離開素府去崔寄籬那裏。如果我沒想錯,大概那邊的人就是跟著你,把她找到吧?素家的人,怎麽可能放心一個住在自己家裏的人自由自在地到處走?”

李惜今的嘴角抽動一下,滿臉愧疚地看著含玄。深泓覺得這裏已經沒有他要做的事情,不慌不忙地往回走。

若星似乎並不知道崔寄籬是誰,隻覺得其中不像有好事,於是指著含玄向李惜今道:“先生,你要不想讓他遭罪,教過他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

“小姐……”李惜今麵對若星時,神態自如了許多。

若星搖頭道:“原本你愛收什麽樣的徒弟,旁人無可厚非。但端妃娘娘疼愛梁王,不是最好的就不讓她兒子要。你以為她能容忍梁王跟一個仆人用同一個老師?她念著你那一點點舊情,不為難你,但她跟這人的娘可沒什麽交情,定是拿他出氣。何況他是人家門下的仆人,為難他並不需要什麽借口。”

李惜今點點頭,又蹙眉道:“但是,梁王殿下提起此事,該怎麽辦?”

若星眨了眨大眼睛說:“你看梁王殿下少言寡語,別人說與他同室而眠,他都不屑分辨,又怎麽會在這樣無足輕重的事情上多話?”

每次這個女弟子說得頭頭是道時,李惜今就忍不住向她的推斷發難,就像成年人喜歡逗聰明的小孩子。“可他隻是個孩子,難免會說溜了嘴……”

“梁王殿下不是小孩子。”含玄神情鄭重,淡淡地說,“他從來沒有說過一句沒用的話。”

若星沒有正眼看含玄,向李惜今淺淺一笑:“老師,不要拿你見過的那些舞刀弄劍的小孩同皇子做比較。”

一個是他鍾愛的第一個徒弟,另一個是與他一直很談得來的女弟子,李惜今對他們沒有戒心,還有些好奇,因此直截了當地笑著問:“那麽,‘皇子’是什麽樣的小孩子?”

男孩子一本正經地回答:“有朝一日,他會成為王。”

“他生來不是嬉戲取鬧的,他是為另一些事情而生的。”小姑娘含笑說:“所以老師待他,不可以像對待以前教過的那些素氏的女孩兒。”

看到他們的微笑,李惜今忽然產生一種錯覺:在這些孩子麵前,他的一把年紀都白活了。

梁王納妃被耽擱了一段時間,據聞有些人覺得梁王年紀尚小,不必急切成婚。但後來不知為什麽,事情又變順利。深泓常常覺得身在僻壤,不能及時知道遠方掌握他命運的人在想什麽,是一件麻煩的事情。因此他也更加佩服端妃長年累月的鎮定。

第二年春天,若星嫁到宣城。深泓在宣城的城門上迎接,放眼看到原野上一隊衣著光鮮華美的人馬,仿佛一道緩緩流動的虹霓。他笑著對身邊的侍衛含玄說:“送嫁的排場很氣派。”

“那是為了配得上您。”含玄很機靈地回答。

這道彩虹停在城下,從中分開,若星款款走出來。連見過很多宮廷美人的宮女們也不禁讚歎她的容貌和儀態。她們不明白,這女孩兒即使放在宮廷中也會熠熠生輝,何必急著嫁給放逐蠻荒的皇子。而若星在她們的疑竇中展露出堅定的笑容,步伐也充滿自信。她才十三歲就成了梁王妃,成了同年所生的選女們當中唯一一個早早嫁人的,也是日後唯一一個真正入主皇宮的女人。





一年天下 外篇 番外8226;心湖 ?4? 心湖又瀾
章節字數:5356 更新時間:07-10-30 01:55
事隔多年,深泓有一次對若星說:“你那時要是進了宮,怕是逃不過你那幾個姐妹的命。”她的堂姐妹們於次年的七月入宮,然而三年之後皇帝駕崩,選女們被遣嫁出宮。因為邕王年紀過小,她的三個姐妹散入先帝的三個弟弟府中。而那三位親王又在不久之後意圖謀反,甚至領兵打到了宮牆之外。當時深泓與若星帶兵去剿滅秀王叛亂,京城中隻剩下已經成為皇太後的端妃。她親自領兵抵抗,氣勢不凡,但三位親王還是小看了這個女人。其中一位親王在宮牆前辱及皇太後清譽,他以為這女人隻能忍氣吞聲,否則有欲蓋彌彰之嫌。可惜他還沒有說完,就死在皇太後箭下。後來,含玄帶著一隊為數不多的人馬回京救護,三親王在前後夾擊下潰敗,他們的家眷盡遭扼殺。

深泓原想寬恕若星的三個姐妹,以流放代替死。然而他的母親冷笑:“陛下還沒有長進嗎?若是當日賜死秀王,何來北郡之亂?……我們母子的經驗足可說明:把野草的種子撒在荒城,它們還是會長回京城,成為參天大樹——這樣的草,隻要我們兩棵就夠了。”

她是個能對一母同胞痛下殺手的人,當初在先皇梓宮前一劍斬下懷敏皇後的頭顱之前,她也說過同樣的話:“妹妹,你手裏拿的是什麽?是他留下的詔書嗎?……妹妹,他人都死了,一張廢紙還能保得住你嗎?現在能決定你生死的人,是我——可我們都知道,我不會放過你。這是妹妹你教給我的:就算像你當初對我做的那樣放逐你,你也可能會回來。”

深泓記得懷敏皇後那時抿著嘴,一言不發。她到死也沒有發出一聲哀求,隻是在望向深泓時,眼中隱隱乞憐——那不是為她自己,而是為她懷中的兒子。深泓動了惻隱之心。當端妃揮去劍上的血跡,把冰洗交給深泓時,他收劍入鞘,而不是像端妃期待的那樣直刺他弟弟秀王的胸膛。

“我饒他不死,到皇極寺修行。”深泓說話的口氣不容置疑。

這個決定留了秀王一條生路,卻讓他在一天夜裏銷聲匿跡,很快帶著不知怎樣聚集起來的叛黨占據了北部數郡。深泓不能容忍國家就此分成兩個陣營,決定親自去解決這個問題。皇太後因此嘲笑深泓:“你放了自己的兄弟,現在要去殺死更多人的兄弟。其中還包括你自己的。”深泓安然道:“盡管如此,我那時還是要放過他——他會不會變亂,尚未可知。他是我弟弟,卻是確鑿無疑。”

“那麽我不僅高估了陛下的善心,還高估了陛下的眼力。”皇太後冷冷地說,“‘尚未可知’?……他會叛亂,幾乎是人盡皆知!”

“就算如此——我的宮廷裏絕不能容忍血肉相殘。”深泓說,“皇後的堂姐妹免去一死,流放樵城。”

若星立刻跪下來謝他的恩典。而皇太後又是一聲冷笑:“陛下真是個仁君,對待罪人,比別人對我們要好得多呢!”宣城是最差的歸宿,而樵城相對易於安身。

“太後似乎忘了,那也是您的侄女。”深泓緩緩地說。

“我沒忘記,我的侄女都是一些可怕的人。”皇太後麵無表情地回應他,完全不顧若星這個侄女就在一旁跪著。

難得若星聽了這些話之後,臉上全無一點難堪,反而更加屏息凝神,恭敬地聆聽皇太後教訓。

深泓帶著期待看了他母親一眼。他不希望看到在這時候,曾經一起於宣城共度淒寒歲月的三人,仿佛各自獨立一角危冰之上,彼此虎視眈眈。皇太後明白他的心思,冷笑一聲,遣退皇後。

“你知道,人的改變比任何變化都可怕。”皇太後對她兒子說,“我們已經不再是端妃、梁王和梁王妃,不再是為了同一個目的,一起努力要回到這裏的那三個人。那個讓我們三人聯係在一起的宏願,已經實現,你終於君臨天下。一個願望實現之後,人們就會有更多的願望。現在,我們三個都要為自己的願望而活了。”她和藹地看了看年輕的君王,微微一笑,“你的父親隻有一點讓我由衷佩服——他從來不把素氏的女人當作知己,寧可忍受內心孤獨,也不選擇愛上素氏。”

“我並沒有愛上她。”深泓緩緩地說,“我從來不明白那種感情。”

皇太後深深注視他,目光不知是安心還是遺憾,最後隻點點頭說:“好。還是那句老話——寡情少難,多情多艱……”

深泓離開太後的宮殿,在花園的小徑上看到他年輕的妻子。若星的儀容光豔照人,神情柔和典雅,連淺淺一笑的笑渦當中都滿含體諒。無論何時看到她,深泓都對自己說:這真是個無可挑剔的皇後。

周圍人退下之後,她上前挽住他的手臂,輕聲說:“多好的花園!”

“與你一直想要的,有幾分相似?”深泓柔聲問。

她仰頭,星眸中閃爍著慧黠:“到明年春天,就會一模一樣。”

當然,她是這裏的主人了,任何東西都會隨她的心願。

深泓換個話題:“太後近來心情不好。”

“為了那個李姓的侍從。”若星說,“因為他隨秀王深凜跑到北郡。”這個消息在前天得到落實,自那一刻,若星不再承認李惜今曾經是她的劍術老師。“多奇怪的人!他原本是幫我們。”

深泓不覺痛惜,喟歎道:“他一向是個重承諾的人。也許,他與深凜的母親之間也有承諾。”他看了看妻子,又說:“太後因此有氣,你要忍讓。”

“我知道。”若星神情淡然,“她並非對我不滿。人們都說我和太後年輕時很像,大概她也這樣覺得。無論怎樣抱怨素氏女子,或者怎樣厭惡我,至多隻是痛恨自己被這樣生養塑造。”

深泓難得見她露出這般寥落的神態,輕聲問:“那麽你呢?可曾怨過?”

“我沒有。”若星將頭靠在他肩上,“我從不知道除此之外的生活是什麽模樣,所以也沒有羨慕,沒有遺憾。不過……”

“不過什麽?”

若星非常輕淡地笑了一下:“如果有一天,我的侄女步入這座宮廷,我要對她很好,很好。”

經曆秀王叛亂和三王謀反,有人懷疑深泓能夠在京城立足多久。然而深泓和他的母親妻子從來沒有對這個問題有疑問——答案是至死為止,他們一定能夠長踞國家的巔峰,最後作為最高貴的皇族以最隆重的典禮送葬。

盡管深泓屢次將秀王睿深凜的叛軍擊潰,但深凜總是能神奇地攜數騎逃亡。領軍之人總是有這種好處,他們研究戰區地形,川穀溝壑、敵我分布全都熟爛於胸,於是總能在最後關頭絕處逢生。

每次失敗之後,深凜總是很快又在其他地方召集數萬人馬,繼續頗有氣勢地造反。北郡流傳一個傳奇:秀王的母親在孕育他時,夢到一位天神,九重彩雲在他身邊繚繞,十色香花在他足下盛放。在十二種瑞獸的保護下,他投身人間化身秀王,注定成為真正的天子。但這一切都沒能對國家的曆史產生波瀾壯闊的影響。

皇太後聽過這故事之後輕蔑地一笑,向深泓說:“去吧!明天你就可以向天下散布這個故事——我在孕育皇帝陛下時,夢到滿天遍布百萬神佛,護持一位莊嚴高貴的大神入我腹中。隻不過,要等你在皇座上坐穩,這才能稱為‘神跡’,否則就隻是嘩眾取寵的一個笑話而已——就像那個愚蠢的秀王正在做的。我想,陛下可以在他的罪名當中增添一項‘妖言惑眾’。”

深泓沒有理會母親的笑話,問垂首坐在一旁的含玄:“將軍,你怎麽看?這會不會變成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兄弟鬩於牆,當這樣的事情發生在帝國最高處的兄弟之間,拖下去就會演變為一場浩劫。

含玄斂容道:“和郡一戰,實力差距已見分曉,陛下不須多慮。”

“那麽,讓這一次成為最後一戰。”深泓說,“帶他到我麵前。”

含玄深深躬身告退,像往常一樣,沉默是他最有力的保證。

皇太後目送他披著甲胄的身影從容步出殿外,若有所思地說:“每次他出現,若星都會恰好遇到事端不來……”皇家與他們的心腹會麵,是否出席全憑方便,若星不在也無可厚非。可是深泓為她的語調感到不舒服。“您在擔心什麽?”

“他比你小一歲,也該成婚了。”皇太後的口吻毋庸置疑,“我想將芳鸞賜他。”

深泓稍稍蹙眉,“芳鸞已經二十四歲……”她比含玄年長六歲,已經錯過了最動人的年華,況且她的性格又是那樣少言寡語、索然無味,看起來年齡遠遠不止二十四歲。

“有什麽關係?”皇太後冷笑,“至少芳鸞是個忠心穩重的人。像琚含玄這種人,在朝中沒有親族,日後必定營結朋黨。那時你要如何了解他的動向?”

深泓的嘴動了動,還沒有說出什麽,太後就繼續說道:“如今你格外開恩,準他劍履上殿,甲胄在身。這也許會讓他對你親近一點,感激一點,但也讓他開始自認為可以成為你的心腹。漸漸,他會認為他的意見能夠左右你……那時候,你要怎麽反手抓住他的命脈呢?誰來幫你呢?”

深泓閉上眼睛,聽到母親說:“你難道真的以為,朝堂之上,會有所謂的朋友?”

看到深泓嘴唇輕顫卻久久沉默,皇太後寬心地笑了:“那麽就這樣決定。”

那一次含玄凱旋時,帶來了秀王和李惜今。

麵見弟弟之前,深泓先去看了昔日的劍術老師。若星沒有一起去,她說她不需要再看見這個叛徒。

李惜今的麵容仍然溫和,凝望深泓時有一絲無奈。

深泓沒有問為什麽,徑直說:“你知道太後的為人……她將敵人逼到一敗塗地之後,會放過他們。但她不寬恕朋友的背叛。”他看著李惜今,開始有點同情這個男人,“她向我要了你。”

李惜今還是什麽也沒有說。深泓知道他們之間無話可說,便問:“你還想要什麽?”

“陛下可以讓我見深凝嗎?”李惜今一直把含玄叫做深凝。

深泓點頭應允,待含玄來後,他就避開。但他們談話的內容,他還是從某些途徑得知。

那時李惜今並沒有說許多,隻對含玄委婉地說:“我年輕時,因為某些的緣故,進入一個與我有天壤之別的高門之中。你知道,我是去那裏做一個特別的奴仆,教那裏的小姐學習劍術。在去之前,我的師父和父親已經告誡我,絕對不能產生非分之想。”

他靦腆地笑笑,又說:“我謹遵他們的告誡。不過,就算他們不說,我也不會有什麽非分之想——那裏的貴族小姐與我們是不同世界的人,讓我愛戀她們,就像讓人去愛戀神話中的女仙一樣不切實際。可是,那時我年輕,還是沒能逃脫旖旎的幻想……讓我心生好感的少女並不屬於那個家族。我想,這應該不是什麽禁忌,所以並沒有刻意摒棄那種感情。”

含玄靜靜地聽著,沒有出聲。

“然而她也有幻想。”李惜今沒有指望麵前這位年輕顯赫的將軍回應,猶自說,“她比我還傻——我知道另一個世界對我們這種人來說,是神話,於是我止步不前。她卻不同。明明告訴她那是一個神話,她隻是個凡人,可是她卻一定要看看自己能否走入神話。”他歎了口氣,“聽說幾代之前,有位姓田的女子在後宮留名……為這緣故,她也要嚐試。她以為,隻要有人能做到,她也可以做到。她以為,她雖然姓崔,但她與素氏明明是一樣的教育,一樣的年輕美貌……她也可以在素氏的後宮裏占據一席之地。”

含玄抿緊了嘴。

“我看得出來,她有野心。”李惜今又說,“當我問她能不能和我一起走的時候,她用一種堅定的眼神望著我,說,‘不能和你在一起。不是因為我看不起你的出身,而是因為,我一定要去更高的地方。’後來,她真的成功了,去到了那更高的地方。”

對往昔的回憶讓這個日漸衰老的男人變得溫柔安詳,“那時我說,不跟我走也沒關係——其實不是沒關係。我想要的,不再是她,而是想看她如何成功,看她如何用一對柔弱的翅膀飛到那麽陡峭的地方。還愛她嗎?不。已經不是那種心情,可還是放不下……”

含玄一言不發,轉身作勢離去。

“深凝!”李惜今叫住他,“你看,我和你的母親,都不是什麽好的榜樣。但願你……不要像我這樣,一生迷戀一個野心勃勃的女人,也不要像你母親那樣幻想。”

含玄越走越遠的腳步像往常一樣穩定,他自始至終沒有說一個字。

皇太後考慮了兩天,終於想好了對李惜今的處罰。她讓人把這男人的雙手反綁,放在一匹劣馬背上,由那匹馬向遙遠的天際奔馳。

深泓心頭冰涼,看著母親將弓拉成滿月。她絕不會射偏,她是那樣好的一個神箭手。

然而當那匹劣馬馱著搖搖欲墜的李惜今,將要逃出一箭之地,皇太後還是沒有放箭。深泓當然不敢催她,一同佇立在城門上的所有人,沒有一個敢發出半點聲音。

忽然,皇太後毫無預兆地射出了那一箭。箭帶著響哨,鬼嘯一般飛向遠方的男人。他在馬背上晃了晃,又坐穩,顛簸著化成天邊一個黑點,終於消失不見。

“射偏了……”深泓難以置信地低喃。

皇太後卻像放下心頭一塊大石,坦然把弓箭丟到一旁,對她兒子說:“是啊,射偏了——不射這一箭,我不甘心。可射死了他,我會難過。”

深泓詫異於她的坦率,卻見陽光下的母親展開笑顏。“啊——這是我近來的願望:不要為了保持一貫作風,而做讓自己後悔的事。”她輕鬆地說,“如果懲罰他,會比他的背叛讓我更難過,我就放過他。”

深泓怔怔望著這個女人,不知是否天下的母親在孩子眼中總是這麽神奇。

皇太後沒有在城頭多停留,也沒有多看天際一眼,帶著一隊侍從離去。

那個男人從此不再屬於她的世界,他們之間的一切在鬼箭的嘯響中戛然而止,她不需為老友耿耿於懷,他與素氏糾纏的時代也就此結束。

深泓立在城頭向天朗聲一笑,不知有朝一日,他是否能像他母親一樣想得開。





一年天下 外篇 番外8226;心湖 ?5? 皇權血酬
章節字數:3056 更新時間:07-10-30 01:57
與弟弟深凜闊別多年後的第一次見麵,深泓就發現這個弟弟與他的樣貌竟然那麽相似,在人丁稀疏的家族成員之間,他們最像親兄弟。襄妃與邕王同是柔弱和氣的態度。多年不見,皇後依舊文雅,眼梢微微下垂,添了幾分慈善,一身獵裝難掩溫柔風範。那次會麵,是在皇家的狩獵場上。時間是深泓成婚的第二年,他剛剛成為年輕的父親,得到他的第一個女兒。

也許是因為若星生產時還太年輕,也許因為宣城的氣候過於寒冷,一切都為女兒的生養增添了許多危機。她出世時是那麽脆弱的一個小小嬰兒,深泓和若星常常擔心她仿若遊絲的呼吸隨時會中斷。這個時常在陰陽界限上飄忽不定的生命,卻讓宣城的三個皇族捕捉到些微希望。果然,因這個小小的女嬰也是皇帝的第一個孫輩,於是皇帝恩封她鳳燁郡主,準深泓攜妻兒自宣城同赴獵場。

端妃以若星太年輕,經驗不足以照料體弱的孩兒為理由,也隨深泓一起來到獵場。她沒有資格伴駕出獵,沒有穿獵裝,而是挑了一身袍袖皆寬的長裾羅裙,把歲月帶給身材的變化全隱藏起來。

當途徑草原的風吹到營地,朝陽在端妃身上投下第一縷金光,深泓不由得向母親微笑:她衣袖飄飄,風姿綽約,同營地另一邊的宛嶸皇後相比,她與馬背上那位英姿颯爽的帝王更加般配。

深泓望向父皇時,皇帝也望向他,目光很快一轉,落在端妃身上。端妃原是側身向他,稍片刻之後像是察覺他的注視,款款旋身行禮。她動作輕盈柔雅,仿佛還是雙十年華的妙齡女子,神情間並不如何親切,也沒有顯出對多年後的重逢感慨良深。深泓密切地留意他父親的反應,卻隻見他恍若無事一般,隨意地調轉了馬頭,仿佛方才隻是和一個形似熟人的陌生人四目偶對。

深泓在他策馬轉身的瞬間,目光也冷了下來。

“跟在他身後,到你應該在的位置。”端妃對夫君的反應不以為意,拉著深泓的韁繩,不疾不徐地囑咐,“然後,你要向我保證:無論是誰,都不能讓你從那個位置離開。”

作為他父皇最年長的兒子,深泓應該到一個距離帝王很近、很親密的位置。他心中不自在,淡漠地說:“我與他已經十年未在一處……不,我們已經十五年沒有見麵。”

“那麽,我等這一刻已經等了十五年。”端妃向兒子堅定地微笑,“不要讓我失望,不要讓我等更久。”

深泓在馬背上俯視母親的笑臉,慢慢地回敬她一個微笑。

就是在同一天,深泓見識了十一歲的秀王,先是驚詫他的樣貌仿佛年少的自己,再是驚詫他在帝王身邊那樣隨意自在地嬉戲笑鬧,最後驚詫於他的騎術和箭術如此高明。

皇後望向自己的兒子時,帶著母親的自豪,而雙眼轉向深泓時,又帶著勝利者的高傲。同沉默寡言的深泓相比,深凜是眾人的焦點,作為母親和皇後,她希望深泓明白她的兒子具有別人奪不走的璀璨。

深泓對這一切全部以一個氣定神閑的微笑作為回應。他的微笑並不能稱得上溫暖,然而從容得體,讓隨行的扈從大臣覺得這位驟然降臨的皇子是那樣神秘難測,他年紀雖小可態度成熟深沉,舉止沉穩,於是不少人在心中產生一個奇妙的想法:與那個有九成把握即位的嬉笑小兒相比,這一位似乎更有帝王的風範。

皇帝對深泓的態度疏離,一路也沒有說幾句話。深泓也無意急著引起他的注意,便用這機會靜靜觀察他的父親——他看起來還很年輕,也許歲月偏愛他,留給他的痕跡那麽輕微,輕微得超乎深泓的想像。借助這優勢,他的英俊也超越了深泓的想像。深泓一直以為自己麵目中的美好都來自母親,今天才發現與他相似之處更多。他一直默默地看著,聽著,從父親的每一個傳向周遭的暗示中,揣摩他是怎樣的一個人,不知不覺,隨著他來到了半醉台。

宴飲之後,皇帝興致勃勃要往山頂前行,見幼子嬉鬧大半日已經有些倦意,他說:“時候不早,當即刻出發,早去早還。”皇後溫柔地笑了笑,拉著秀王,打算在此處好好休息。往常也是這樣,她與兒子就在這裏等皇帝帶著親衛從山頂折返。

深泓一邊站起身,一邊想:他竟然是個體貼的父親。想罷,他已經站在皇帝身邊。他答應過母親,絕不從父皇身邊離開,無論父皇走到哪裏,他也要跟去。

皇後見狀,輕輕蹙了蹙眉頭,暗暗憎惡深泓不識眼色,一時也不願由得他們父子撇下秀王同去。“泓兒不累嗎?”她的聲音溫軟,叫得親切。

深泓淡淡地笑著反問:“凜兒已經累了嗎?”他的聲音清澈,話雖讓人難堪,可話鋒中聽不出一絲逼人的氣勢,更像是長兄體恤年幼的弟弟。

深凜瞪著大眼睛看著這位陌生的皇兄。從他的眼睛裏深泓能看出來,這個孩子真是個孩子,好像並不明白哥哥與母親之間的對話有什麽趣味。“山頂上有什麽好玩的?”他的眼睛滴溜溜轉了轉,問哥哥。

深泓臉上還是那樣的微笑,“既是隨侍聖駕,自然要護持前後,豈能以一己好惡辛勞,輕離左右?秀王應當同去才是。”這話說完,周圍便有幾個年老的侍臣頗以為然。

深凜閉上嘴不再言語,不過深泓看得出來,弟弟從那一刻開始不喜歡他。

梁王的舉動被皇帝盡收眼底,他卻一直冷眼看著,不置一詞。這時候他忽然說:“便是想要護衛在朕左右,也要有那才能。潘公公,取一張弓來。”

旁邊有個近侍嗬嗬笑著走上前來,深泓瞥眼瞧見他態度自若,又見皇後神情放鬆,知道這人必定是在聖駕與中宮麵前都得寵的人,再仔細一看,認得是曾經去過宣城的潘公公。看他服色,原來又混到了禦前。

潘公公呈上一張通體漆黑的弓,皇帝和藹地向兩個兒子說:“誰拉開這張弓,射下那棵樹上的白花,誰就同我上去。”

深凜原本是無所謂,這時卻不願在皇兄麵前落下風,看了深泓一眼就拿起弓箭,然而拉了四五次,總是拉不開。他自小已同父親一道狩獵,從未遇到這種尷尬,不禁漲紅了臉。

皇帝看看深泓的體格,搖頭道:“這一張似乎太強。換一張吧。”

“君子一言,金玉不移。”深泓說著把自己的裂鬼放到一旁,拿起那張弓,決意全力一試。

狩獵並不是他的長項,射術也隻知端妃親傳的那些,至於弓,他與一張裂鬼相伴多年,並無與強弓較力的經驗。

可一箭射出,遠遠的樹梢一顫,白花飄零時,深泓恍然大悟:他母親騙了他。

她說裂鬼的名字可怕,卻非強弓。

她說了謊話。

“陛下?”若星見深泓神飄遐方,輕聲喚道,“是時候了。”

深泓這才發覺自己凝望那朵躍出宮牆的白花時,想著想著又想遠了。他歎了口氣。

這次再見深凜,距那次狩獵似乎已經很久遠。拉不開弓的恥辱,深凜早已雪清:有一次對陣時,他遠遠地向深泓連射三箭。深泓從箭風的呼嘯中,知道那必是一張強弓。他擋開了那憤怒的三箭,知道弟弟縱然看不見他的微笑,也能猜到他此刻在笑。不知為什麽,他的微笑總是能激怒深凜。

深泓決定這一次就不要再向他笑了,這場麵也不適合微笑——皇帝和他謀反就擒的弟弟會麵,誰有心思揣摩含蓄的微笑呢?

深凜被囚禁在一間幹淨整潔的牢獄中,是他從小長大的宣惠宮。曾經是愉快成長的樂園,如今是不見枷鎖的囚籠,深泓也說不清這是他給弟弟的仁慈還是殘忍。

深凜不再是那個仰望哥哥的少年,如今他也同深泓一般高,若不是深泓從來沒有露出過他那樣的表情,他看起來會與哥哥如出一轍。

侍衛嗬斥他為何不跪時,他也笑,但那冷笑與深泓截然不同。

“跪天地,不跪這弑君殺父的逆賊!”深凜收斂笑容的一刹目眥近裂,發出驚天動地的大喝,讓周圍所有人神情一震。

唯獨深泓無動於衷。弟弟這套說辭,早在他的預料。


四三章 假象

  那天發生的事,到底是什麽?
  很多宮人並不清楚。就同他們知道許多事情的大致過程,但不清楚大多數事情的底細一樣。
  這件事情的大致過程是:晚上皇後娘娘為柔媛祈福之後,覺得不大舒服。周太醫與方太醫立刻趕去,結果周太醫走得太急,不慎摔倒。剛剛下過雨,他這一跤摔了滿身泥,不得不回去換衣服。方太醫不敢耽誤,先行一步。
 
  方太醫十分不情願,還有些害怕——一想到皇後那無異於常人的脈,他就害怕:他已經犯下了欺君之罪。糊塗,真是一時的糊塗、該死的糊塗!他罵了自己千千萬萬回,可千千萬萬回當中,沒有一回能想到另一個選擇。
  他為素盈把脈,以檢查“龍胎”是否無異。他隻敢低頭看著地麵,目光卻無法集中在一點。
  “娘、娘娘禦體無恙,大約是因大雨急寒,一時略受了濕氣侵擾。”他從指尖感受不到任何危險的信息,那正常而穩定的脈搏一個勁對他說:這不是有孕之身,這不是有孕之身……
  素盈收回手,輕聲說:“可需用藥?”
  方太醫知道素盈極易受風寒,每次總要病幾天,胃口又時常不好。他搖搖頭:“娘娘眼下不合輕易用藥。臣以為用四神湯便可。”
  素盈沒有說什麽。方太醫匆匆告退,出門時恰好遇見周太醫進來,他不得不多站一會兒。
  大家都知道素盈信得過周太醫,即便別的太醫開了藥方,她也要問問周太醫的意思才用藥。周太醫一來,果然問起方太醫的診斷。
  素盈說:“並未用藥。既然不是什麽要緊的事,時候也不早了,兩位太醫下去歇著吧。”
  
  然後,宮人們所知道的是:皇後喝過四神湯就安寢,在半夜忽然呻吟,大呼來人。
  宮女們慌慌張張去看時,隻見皇後臥榻上血淋淋的。雖然前些天皇後也有一次有驚無險的出血,但再次見到這場麵,宮女們還是嚇得六神無主,匆忙去找太醫。
  可方太醫竟然不知去向。
  ◇ ◇ ◇
  “叫、叫丹茜宮衛尉!”素盈雪白的麵孔透出慌張和恐懼,聲音不住打顫。
  “娘娘,已去請周太醫了。”剛剛趕來的女官以為她驚恐之下語無倫次,卻見素盈努力搖頭。
  “丹茜宮衛尉——快!”她加重語氣,說完就不住喘,再也說不出完整的句子。
  女官們麵麵相覷,不解何意,已有機靈的宮女不想那麽多,飛快地跑去召喚。
  很快,丹茜宮衛尉匆匆衝進屋,大步走到屏風外,跪倒叩首:“娘娘有何吩咐?”
  素盈一聽他的聲音,用盡渾身力氣撐起身子掙紮著說:“謝、謝將軍——”才說了這幾個字,她就頭暈眼花,用手壓著胸口,重重倒在床上。宮娥女官一齊驚呼,不知誰撞到屏風,“哐”一聲險些砸在衛尉身上。
  謝震跪著沒動,瞪大了眼睛,目不轉睛地望著素盈。立刻有四名宮娥快步走上來,背向他站成一排,擋住他的視線。可他已經看見素盈全無血色的麵孔:冷汗與淚水將她烏黑的頭發粘在蒼白的臉頰上,大滴大滴的眼淚從晶亮的眼中不斷淌出來。她的手緊緊抓著床邊,灰白的手指上還染著血。她望著他的一瞬間,隻能噝噝地喘氣,什麽聲音也發不出。她的目光傷心欲絕,又帶著一線期待。
  這一瞥的圖景讓他的臉色也變成一片蒼白,一顆心刹那間被揪成十七八塊……
  “娘娘放心——臣一定……一定徹查!”他的牙齒咬得咯咯直響,緊握的拳頭青筋暴現。向上重重叩一個頭,他起身退下,每個腳步聲都沉重冷硬。
  皇後身邊的女官都忙著救護素盈,沒人注意到他恐怖的臉色,隻有崔落花悄悄跟了出來。
  怒氣衝天的謝震大步疾走,崔落花追不上,急忙叫聲:“謝將軍留步!”
  謝震站住,繃緊的背影依然讓人害怕。
  崔落花走到他身邊,悠悠說:“丹茜宮中從未發生過動用私刑的事情,更未因此出過人命。”
  謝震沒有回答。他的呼吸粗重,憤怒仍未平息。
  “謝將軍短短幾個月升遷丹茜宮衛尉,來之不易。相信將軍知道該怎麽做事。”
  謝震開口說話時聲音還有些顫抖:“若是他畏罪求死呢?”
  如果找到凶手又不能動刑泄恨,他就要造出那人自求死路的假象嗎?崔落花斜眼看了看他——這個人果然是這樣的。當素盈被白家悔婚時,平王曾經特意把事情透露給他,想要借助他的手給白信默一個教訓。因為幾乎所有的人都猜到,任何時候,他會殺了讓素盈受委屈的人……他後來看到的是對婚約釋然的素盈,而不是傷心欲絕的素盈,這件事才沒有像平王期待的那樣鬧大。
  今晚,素盈在他眼前,憔悴近死。
  “他若死在將軍手上,您怎樣也脫不開幹係。再說,娘娘不認為方太醫有這種膽量。將軍是個仔細人,娘娘也不想讓您為這樣一個人獲罪。”崔落花淡淡地說完,轉身就走。
  她已經說得很明白,就算謝震被怒氣衝昏了頭,也該聽出其中的意思:膽小的方太醫“一定”是受了某些人的指使,仔細的謝將軍要好好查明白。折騰一場,隻揪住這樣一個小角色,有些不值,不論為素盈還是為他自己,都不夠好。
  至於謝震能抓住什麽人——就交給他自己來思忖吧。
  手肘很疼,她忍不住伸手揉了揉。撞向屏風的時候太用力,那裏大概已經是一大片淤青。
  ◇ ◇ ◇
  接下來,宮人們得知:丹茜宮衛尉命令封鎖皇極寺所有可供出入之處,帶人挨門挨戶搜查上千間禪房廂房——沒有一個人能夠消失得無跡可尋,他發誓找到潛逃的方太醫。
  而急急忙忙趕來的周太醫宣布了一個讓所有人為自己的明天擔心的結論:皇後小產。
  ◇ ◇ ◇
  素盈伏在血跡斑斑的床上,不顧一切地大哭。周圍的宮女們無法勸她,有的看她太傷心,與她一起哭起來。
  這場淚雨,她已經忍了太久。
  素盈哭著哭著,想到所做一切,更加悲從中來——她曾經,因為在宰相麵前暗示了皇後的私情,而嚇得連日惶惶不安。至少那是一件她信以為真的事情。可現在,她作假的時候,沒有害怕。
  周太醫的酒壺是一件巧妙的東西,分為兩層,不是上下兩層,而是內外兩層。外麵那層比較薄,周太醫總是在裏麵灌滿水。即使旁人用筷子去試壺的深淺,也不會以為它另有玄機,隻當它比較厚重。
  素盈知道怎樣打開外層——這件稀奇的壺是她父親送給周太醫的禮物。周太醫並不喝酒,但總把壺帶著,向旁人表明他與平王府和皇後的關係。素盈有時候覺得,做出這種舉動的他也很無奈:他已深陷在平王的派係之中不能自拔,不能背叛,於是掛一個標誌昭告“外人勿近”……
  今天,周太醫藏在酒壺中的是牛血。素盈用水稍稍稀釋,灑在床上的時候,手沒有顫抖。
  大大的壺塞是一整塊好看的黃玉,特意弄這樣大的一塊,仿佛是為了炫耀壺的價值——但素盈知道如何旋開。
  從裏麵倒出一塊血淋淋的肉時,她不想看,把臉別過一邊,告訴自己:那隻是一頭未成形的小牛小羊或者小豬而已。
  但那一刻,害怕了麽?……好像沒有。她在做必須做的事情,害怕無用。做不好才真正該害怕。
  到底變成了怎樣的一個人呢?素盈好像又聽見姐姐說“你讓我覺得害怕”。她並不覺得姐姐的話讓她難過——每個人都在宮廷裏改變,包括姐姐。改變的人沒有權利指責她。
  但謝震的反應沒變……像她估計的一樣。
  她利用了沒有改變的他。
  素盈把臉埋在枕上,哭得喘不過氣。
  就算一場好戲能除掉所有對不起她的人,卻讓惟一一個會為她痛心的人將假戲當真、為她難過……想到這個她就沒法不哭下去。
  “娘娘!”女官當中也有見過這種場麵的,隻是沒見過誰會像素盈這樣肆無忌憚地用哭泣發泄。“娘娘,請保重身體……”
  素盈哭到筋疲力盡,哭得眼前發黑、聲音喑啞。
  “都出去。”她無精打采地說。
  她什麽也不想做,隻想獨自等她的結果。現在,她站在岔路口,她需要安靜,靜靜地看哪一條路出現曙光——是那條寫著“得逞”的路,還是那條寫著“欺君之罪”的路。
  女官們靜靜地退出去,隻有崔落花沒有走。
  “你也出去。”素盈閉上眼睛仰麵躺著。
  崔落花欲言又止,歎了口氣:“娘娘——是關於素湄。”
  素盈睜開眼睛,輕輕地問:“她怎麽了?”
  “方才,她想趁亂從寺中逃走。”崔落花低聲說,“她拿了娘娘寫的一張字條,說是要立刻送往平王府。”
  素盈不做聲。她沒有寫什麽字條。不過姐姐能夠模仿許多人的字跡,會這麽做也不稀奇。
  “禁衛還沒有放她走,衛尉就下了封禁命令。”崔落花繼續說,“況且,衛尉知道娘娘的狀況不像能夠寫字,就將她按逃宮拘禁起來。他疑心素湄與娘娘小產有關,才會在這時候逃走。”
  “去告訴她,沒素湄的事。”素盈一字一句慢慢說:“告訴他,素湄是害怕我,不敢在宮裏呆下去,才想逃。怕我的人不敢害我,至多想想而已。”
  崔落花半晌不答,素盈心疑,問:“怎麽又不說話了?”
  “娘娘,逃宮的奴婢,無論什麽緣由,都要先杖打一百……素湄如何經受得起。現在,她也就剩半條命在。”
  素盈呆呆望著上空,忽然說:“我要見她。”
  崔落花大驚:“娘娘剛剛……這樣要如何見她?”
  素盈瞥了她一眼——崔落花隻知素盈要她撞倒屏風,讓謝震下狠心除掉方太醫,卻不知道素盈連小產都是假的。
  “不知我們姐妹能活到幾時。不見一麵,太可惜了。你來想想辦法。”
  崔落花見素盈消沉,不忍強加違逆,隻得說:“有娘娘放話,下麵的人不會為難她。”說罷她就告退。
  素盈還是呆呆望著上空,仔細聆聽周遭的聲音。
  可惜太安靜了,她聽不見謝震為她大動幹戈。
  ◇ ◇ ◇
  再後來,宮人們聽說:方太醫逃不掉,躲在廁中,很快就被發現。搜查他廂房的禁衛們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在角落裏找到一些燒剩的紙灰和一角沒有完全燒掉的信。
  ◇ ◇ ◇
  方太醫的預感告訴他:事情不妙。
  今天發生的事情都不大對勁——他說不上哪裏不對,隻覺得非常不好。他今晚忽然腹瀉,對這龐大的寺院不熟悉,又不敢亂闖。迷路好幾次才找到解手之地,竟被人凶神惡煞地抓了出來。
  那時他才知皇後小產。
  “不可能!”他失控地喊了出來——她那裏明明什麽都沒有,怎麽可能小產?
  不等他喊第二聲,一根浸過水的鞭子已劈頭蓋臉打下來。這一頓鞭打,足足打掉他半條命,可揮鞭的人還不盡興。
  “將軍手下留情!”有人上前阻攔。
  鞭梢一卷,從方太醫臉頰上掃過,頓時刮得鮮血淋漓。
  方太醫的想象力不夠,想不到事情有多麽糟糕。他徒勞地為自己分辯,不住嘟噥“冤枉”——他是冤枉,可要怎麽證明呢?要向所有的人說“皇後早就小產”嗎?他自己為皇後診過脈,證明皇後有孕,那一樣是欺君之罪。有了這個念頭,他漸漸發不出聲音。
  丹茜宮衛尉拿過一隻木托盤,上麵放著許多紙灰和一塊未燒盡的紙頭。“這是什麽?”他問。
  方太醫的腦子已經不大靈光,他感到莫名其妙。“不、不知……”他的眼睛被水、汗、血糊住,勉強看見那塊紙上僅留的一行字,大多隻剩一半,但勉強可以聯係到一句話:“旁枝晚出,後患無窮……”
  他明白了。
  這是一語雙關。宮中人人都把皇帝、東宮和皇孫當作一脈相連的君王,而皇後的孩子縱然是嫡出,還是被視為這條主線上蜿蜒出的旁枝。偏偏史上從不缺乏疼愛幼子的君王。皇後的孩子日後是一大隱患,皇後也將成為一大隱患……這兩個“後”患,確實令人擔憂。
  “送信的是誰?”謝震問。
  方太醫無力地搖頭。這栽贓太嚴重,他已經不知道該怎麽分辨。
  “我沒有暗害皇後娘娘。”他提著一口氣說,“我沒給娘娘開任何藥,娘娘的四神湯也不是我動手做的……要查也該去查禦膳房的人。”
  “歹毒——”謝震見他竟然還無恥分辨,恨得咬牙,“四神湯中是不是有薏仁?有關薏仁引起小產的傳言,你身為太醫會不知道嗎?”
  “那隻是民間傳言而已,《本草》並沒有說過。況且妃嬪有孕,宮中從未將薏仁納入禁用之列。”方太醫口齒不清,還未說完就被謝震一掌打得眼冒金星。
  “她是皇後!哪怕隻有一點傳聞,也不能掉以輕心,才是太醫應該做的!”
  方太醫勉力抬眼看看這暴跳如雷的衛尉,心想:那是你的孩子麽?
  周圍一眾禁衛也覺謝震失態,好在平日與他極為親厚,並未多想,隻當他在當值時出了這樣的亂子心裏難受。“衛尉,您先歇歇。給他留口氣,讓他說誰是主使。”
  他們輪番上前,一個個凶惡地輪番發問:“早點說出來大家好受。”“你什麽都沒有做,這信算什麽?”“為什麽要躲起來?”“什麽?腹瀉?你以為這鬼話會有人相信?”……
  方太醫漸漸看清了他的處境——這不是巧合。
  宮廷裏沒有那麽多巧合,也沒有那麽多人相信巧合。
  宮廷裏有的,是讓網中魚自以為隻是“恰巧”入網的陰謀。
  “是她!是她!”方太醫歇斯底裏地吼起來。“是她的陰謀,不是我!”
  “是誰?”禁衛們湊上前。
  可方太醫已近氣竭。“……後……皇後……”
  “廢後?!”禁衛們倒吸冷氣,麵麵相覷。
  是呀——他們當然以為他叫的是“廢後”。廢後的死忠們,仍然稱廢後為“皇後”。而且看到那封信的殘餘之後,每個人都在心裏的某處悄悄懷疑“會不會是縵城的那位,或者東宮的指示?”
  聽他叫出一聲“皇後”,正合他們心中那個隱秘的猜測。誰會立刻聯想到,這個“皇後”是那位痛失胎兒的“皇後”呢?
  “衛尉……”“將軍……”禁衛們不敢做主,望向謝震。
  而謝震已經有了他需要的答案。
  ◇ ◇ ◇
  最後,宮人們知道的結局是:方太醫咬舌自盡了。
  ◇ ◇ ◇
  “娘娘將永遠無法知道淳媛死時的真正景況。”崔落花說。
  素盈一直沒有睡著,恍恍惚惚地回答:“人都死了,真相還有什麽用?到我死的時候,今天發生的事情也沒人有興趣追究。”
  “娘娘千萬不要這樣說!”崔落花連忙製止她說這些喪氣的話。“娘娘這樣年輕,還有的是機會。”
  素盈閉上眼睛長長地、長長地歎息。
  “沒有了。”

  四四章 訣別I

  皇後小產很少有悄無聲息、大事化小的,不過素盈這一胎的代價格外大一些。查出廢後在幕後指使之後,這事就移交有司推查,丹茜宮不再過問。聽說廢後私離縵城一事也被糾舉出來,朝中如火如荼地討論對她的懲罰。
  素盈留在皇極寺靜養,不準任何人在她麵前提這些事情。她覺得很累,可晚上總睡不好,白天一睡就是好幾個時辰。除此之外,她也讀書看畫或者聽聽女官們誦經,完全是一心休養、努力擺脫悲傷的樣子——她的重頭戲已經完成,剩下的事情由上天和那些男人們處理。
  最初聽到謝震稟報說方太醫供出廢後時,即使是老練的崔落花,也怔了一瞬。素盈沒有放過這一瞬,微笑著問她:“先生,你怎麽了?”隻有她們兩人時,素盈偶爾會叫崔落花“先生”。
  崔落花沒有任何回答。不過素盈能猜到——她以為謝震揪出的元凶會是東宮,沒有想到竟是廢後。畢竟,眼下東宮對素盈造成的威脅,要比一個遭到廢黜的女人大得多。
  可崔落花當下並沒有提出任何疑議。過了一陣子,她才對素盈暗示:沒有把東宮扯入此事,是不是素盈擔心與東宮對立還有些早?
  “不是。”素盈笑笑說,“先生那麽聰明,隻管往對我更加不利的地方猜。”
  崔落花明白素盈為宮中暗傳的“主脈側枝”一說煩惱。她漠然推窗,指著外麵一棵梨樹道:“娘娘從樹冠上能看得出哪裏是側枝、哪裏是主幹嗎?”
  素盈隨便指了一下。崔落花微笑著說:“樹是很奇妙的東西,折去三兩枝還不至於死掉。人都知道樹這東西,要時不時修修枝。被剪掉的,就一文不值。大家都是照料活下來的,讓它長好,沒有那麽多人去深究它原先是主是側。娘娘若是不信,立刻命人將主枝砍去,看明年側枝上是不是依然抽葉,後年是不是照樣開花。”她看著素盈,又說:“再過三年,去問旁人何處是主枝,不論是誰找到的,都隻是原先側枝上的側枝而已。”
  素盈含笑搖頭:“先生……你沒有說對。”
  不對在哪裏?她不再說下去。
  崔落花不便追問,何況周太醫這時候來拜見。
  周太醫與崔落花二人一向是素盈心腹,可崔落花察覺到:最近太醫與素盈之間有一個她無法涉入的隱秘。然而她絕不敢深究,隻盼素盈做事把握分寸,不要讓一個秘密把全家的大好前途葬送。
  “太醫辛苦了。”素盈待周太醫十分溫和。她欠他一個道謝——這位老太醫為她的計劃摔了一身水,趁換衣服的空當在方太醫的水壺裏投下瀉藥,又在為素盈問診時悄悄接了素盈塞給他的字條,趁方太醫解手的功夫在他廂房內燒剩一角……如此複雜精細的事,他竟做得絲毫不差。
  “難怪平王曾對我說,宮中隻有周太醫是信得過的人。”
  周太醫像是有些苦惱,說:“娘娘過譽。沒有照顧好娘娘,臣罪該萬死。”
  素盈望著他笑笑,“是不是昨天平王特意派人到府上,讓太醫難堪了?”
  她不問廢後的事,但對自己家的事情還在留意。
  周太醫苦笑:“平王所說一點不錯——臣確該萬死……”
  “太醫不必多心。”素盈寬慰道,“你比我還了解平王——他要真為難你,是不會光天化日跑到府上去質問的。”她笑著拿出一個大木盒,說:“這幾天平王又呈進來很多東西給我,我也用不到。這盒裏的東西,太醫拿去。”
  周太醫一邊謝恩一邊接過木盒,覺得十分沉重。他換了一個話題:“娘娘已在寺中休息五天,氣色已經大好。此時移駕已無大礙……娘娘,差不多該回宮了。”
  “怎麽?這一次,女官們讓你來做說客?”素盈拿起身邊的書,邊看邊說:“這裏多清靜!等他們吵完了,我就回去。”
  周太醫無力左右她的心意,問了問素盈的飲食就退走。回到自己住處他才打開木盒,見裏麵隻有一枝靈芝,分量不該太重。他又拍了拍木盒,發現一個暗層,裏麵放的是他的酒壺。
  素盈手裏的書已經翻得卷了邊。她也不知道已經看了多少遍,明明可以倒背,偏偏還是想要一個字挨一個字看下去。
  又看了幾頁,她放下書稍稍休息,身邊的宮女才稟報:“衛尉在外麵等娘娘召見。”
  “快請進來。”素盈說著向宮女輕輕頷首,宮女連忙捧了另一個木盒出來。
  謝震隔著屏風行過大禮,跪著不動。素盈先照常說了幾句場麵話,讚他辦事盡心,將木盒賞他,然後賜了座。
  她一時想不到什麽可說的,他也沉默。
  “你們——退下。我有話單獨問衛尉。”素盈遣退宮女時,崔落花有些擔憂地看了她一眼,她裝作沒有發現。
  以為沒有旁人,就可以隨便說些什麽,可是周圍安靜時,素盈還是想不到話題。
  “娘娘,為何不回宮?”還是他先開口。
  素盈笑笑說:“不急。”
  謝震忽然問:“難道娘娘在等聖上來嗎?”
  素盈怔了,“嗤”一聲笑道:“我從不等那些不會來的人。”
  “娘娘的聲音聽起來好多了……”他的口氣柔和下來,如實道:“前天西陲又來急報,聖上此刻正與大臣們商議大計,難以分身。”
  “這些我知道。”素盈淡淡地說。似乎,她不關心的事情隻有廢後那一件而已。
  “將軍……”素盈努力去看屏風那邊的人,依稀能看見他寬闊的肩,麵孔是無論如何也看不清了。
  “將軍為何要往內宮升遷呢?”她問,“內宮武官,升到頭,不過是東宮衛率或者丹茜宮衛尉而已。以將軍的能力,有些委屈。將軍原先出生入死頗有功績,難道就這樣終老麽?”
  其實是多此一問。她知道他為的是什麽。他們彼此心知肚明,所以他也沒有回答。
  素盈繼續問:“將軍願不願意去西陲走這趟?”
  他深深地呼吸,靜靜地反問:“娘娘在擔心什麽嗎?”怕他想多了、說漏了,讓她的事情功虧一簣?因此要把他打發到遠方?
  ——他此刻是這麽想的吧?不知為何,素盈覺得她正在想的就是他的心思,不會猜錯。
  她閉上眼睛,又緩緩睜開。
  “為你我好……”她清晰地說出這幾個字時,感到似曾相識——仿佛皇帝也曾經對她說過這樣的話,勸她忘記曾經眷戀過的人……
  “將軍,你不是一個適合留在後宮的人。”她慢慢地說。“後宮的人,把話說到三分恰好,再多一分就是犯傻。至於無所顧忌地把情緒表現出來,那簡直是不要命了。可惜,將軍是最後一種人。”
  “那麽娘娘呢?”他大膽地反問。
  素盈無可奈何地笑了笑,“我會慢慢適應——不想讓你親眼看著我改變。”
  “娘娘這句話是‘犯傻’呢,還是‘不要命’呢?”他笑了笑,素盈也跟著笑起來。
  笑聲稍縱即逝,還是沉默更適合他們。
  “那天的事……”素盈有種衝動,想把真相說出來——隻有對著這個人的時候,她非常想要說出來。可是總有個聲音說:不要魯莽!有朝一日他不像現在這樣癡迷你,你今日的話就變成了把柄。
  “娘娘什麽都不要說了。”他的聲音平靜:“那天的事臣全部知道。”
  素盈有些憂愁地說:“你知道的那是……”
  他還是沒讓她說下去:“如果那是娘娘想要我相信的——我信。”
  素盈心頭難過地輕輕地歎了一聲,低下頭繼續說遠征的事:“內宮武官想借戰功升遷,是難得的機會。要是這次赴西陲獲得戰功,將軍的前途自然比留在丹茜宮要好得多。況且這一次並無太大風險——有蘭陵郡王掛帥,料想不會有太大意外。”
  他搖搖頭,笑道:“娘娘,勝敗向來沒有定數。”頓了頓又說:“娘娘的世界隻是這一塊小小的宮廷,很多事情,您是不知道的。”
  大概是因為他口氣悲涼,素盈聽了並沒有生氣,反而有些傷感。
  “若是將軍願意,我隨時可以保薦將軍。”她低聲說:“你與蘭陵郡王同行,我就誰也不擔心了。”
  “嗯?”他沒有聽清。
  “有將軍與蘭陵郡王同行,我就‘什麽’也不擔心了。”素盈立刻改口,提高聲音重新說了一遍。
  “臣願聽娘娘安排。”沒有抱怨,沒有任何托辭,沒有用虛偽的套話暗示他努力升遷到丹茜宮才幾個月,還沒有真正穩住腳,也沒有見過她幾麵。
  “那就這樣定了。”素盈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連自己也辨不清其中的情緒。
  他知道這就是會麵的結束,向她行禮,告退。
  素盈依稀看見他挺拔的背影向外走去,叫聲:“將軍!”見他停住,她問:“你,還有什麽想要的?”
  他想了想,一字一字鄭重地說:“我想要你好好地活著。”說罷頭也不回地走了。
  素盈呆了一瞬,自言自語似的輕笑道:“又不要命了……”笑過又有些失落:這也許是丹茜宮衛尉謝震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以後,運氣好的話,他會像素颯,向更前、更高的地方走,不知道停在哪裏。
  對廢後的處斷遲遲沒有下文。廢後的運氣也不錯,恰好遇到西陲開戰,她的事情反而被冷落。素盈雖然不準宮女們在她麵前議論廢後,但或多或少也聽來一些:廢後自然不承認她對素盈的陰謀,但私離縵城卻無法抵賴。隻需私逃一個理由,就足夠她被嚴密拘禁。
  十天、十二天、十五天過去,素盈覺得失望——上天在這時候帶來戰爭,而那些男人們分明還不情願處置廢後,他們都讓素盈覺得無法信賴。
  第十六天,宰相親臨皇極寺。
  素盈知道他來勸她回宮——再過兩天就是素颯帶軍出征的日子,他們需要她出現在皇帝身旁。
  可琚含玄的眼角眉梢帶著嘲笑,沒有一絲相勸的意思。
  “回去吧。”他滿是嘲弄地說,“他並沒有你想的那麽寵愛你。拖下去是你吃虧。”
  素盈故作驚詫地瞪著他,“相爺認識我也很久了,我像是那種異想天開、以為自己能夠集萬千寵愛的女人?”
  琚含玄看了她一眼,“龍驤將軍就要帶兵出征,害他妹妹小產的元凶仍安然無恙,他的皇後妹妹卻孤伶伶在寺院中傷心靜養——這種事情任誰聽了,也覺得情理難容。隻是,身為妻子,娘娘不該讓丈夫為難。”
  她的哥哥已經能夠讓皇帝覺得難以得罪了嗎?素盈笑吟吟地看著他,“那麽相爺給我一個台階下吧。”
  “臣來皇極寺這一趟,就是娘娘的台階。娘娘要是看不見,不是臣的錯。”
  素盈微笑著不言語,偏著頭看他一會兒,才說:“其實我知道。第一天,你願意幫我陷害她。第二天,你不後悔,因為是她家先派刺客置你於死地。第三天,她真被我陷害了,你才發現:你並沒想到我會得逞。第四天,你開始希望她沒事……現在,你隻想她好好活著。相爺,你是個有趣的人。”
  他受到冒犯,看她的目光比往常更加冰冷。
  素盈迎著他的目光,微笑絲毫沒有變樣。
  他還是不放棄諷刺她:“原來,貌似很懂事的皇後,不過是個妒火中燒的女人。”
  素盈點點頭:“而且是個笨女人,不懂得自己熄滅這把火,必須讓別人幫個忙,從根源上了斷。”
  他冷冷地看著她,生硬地問:“一定要她死?”
  素盈苦澀地一笑:“你用這個問題去問她——我願意用她的回答當作我的結論。如果她說‘不須。我留素盈的性命’,我也不會揪著她不放。”
  琚含玄的臉色微微沉下來。“她一定會說:‘是的,我要素盈死’——原本也許不會,但你現在是個陷害她的人。她容不得肉中刺。”
  “那還有什麽好說的呢……”素盈悠悠地說:“二十年,也差不多是你與她說再見的時候了吧?”
  琚含玄望著素盈,幽深的目光中隱藏著不知名的感觸。“如果二十年後,謝震要將你逼死……”
  “大人。”素盈向他逼近一步,寒著臉說:“你別忘了——是你用我來取代廢後的位置。我與廢後之間,你已經做過選擇。你選了我,這是你自己的決定。現在要改,來不及了。”
  他低頭看著咄咄逼人的素盈,忽然笑了。笑聲越來越響亮,先是無奈,再是爽快,最後有一點溫柔。
  素盈被他無端的笑弄得莫名其妙。
  “娘娘有便裝嗎?”他笑著說,“臣記得娘娘很喜歡扮成少年到處亂跑。”
  “要便裝做什麽?”
  “娘娘不是要從根源上了斷?旁人做事,你會放心嗎?不如……”他收斂笑容,說:“讓我帶娘娘去看二十年後的你。”

  四五章 訣別II

  素盈在皇極寺中沒有便裝可換,於是寫了一張紙箋,交給可靠人傳了出去。
  琚含玄告退之後也未離開,找了一間禪房暫歇。旁人以為他勸素盈回宮不成,打算留在寺中待時再勸,也沒有覺得奇怪。
  用過午飯後,素盈讓人喚來軒茵——軒茵原本沒有陪她一起來,後來知道素盈一時半會兒不願離開皇極寺,就來陪她解悶。素盈有時找她一起賞畫,有時教她識字,若是時辰晚了也會留她同寢。宮女們已經習以為常,軒茵一來她們就放心退下。
  軒茵雖然口耳有殘,鼻子卻靈,一進屋就發現素盈點了香。她知道素盈用香料十分挑剔講究,從不用旁人經手的,因此並未起疑。可是與素盈一起靜靜地看了一會兒字畫,她就覺得頭暈目眩,比手畫腳與素盈交談,動作也漸漸遲滯,終於撐不住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素盈將她搬到床上,把香爐熄滅,又開窗散去屋裏的氣味,才將嘴裏醒神的草葉吐掉。看軒茵睡得香甜,她放下床上紗幔,又將屏風拉開——這樣一來,如非走到近前,無論如何也看不清床上睡著什麽人。
  她又靜坐了一小會兒,聽到外麵有人輕手輕腳敲了三聲門,在門口放下一樣東西。素盈開門拿了那個不起眼的包袱在房中打開,見裏麵是一套幹淨的龍驤將軍府裏下人的衣物,換上之後發現尺寸剛好。
  她算算時間差不多:此時丹茜宮衛尉正值午後交接,宮女們無事也不挑這時候走動。
  寺中寂靜,素盈邁出門,看到為她送來衣服的宦官還在門口守著,低聲笑道:“白公公守好了,不準任何人進去。”
  白信則既不問她去做什麽,更不問她幾時回來,隻說一句“娘娘放心”,就低頭站在門口一動不動。
  素盈轉了幾個彎,果然看到琚含玄換了便裝等在一處便門旁。
  他上下打量素盈一番,冷笑道:“好膽量,對白家的人也那麽放心。”
  素盈的嘴角輕輕向上挑了挑,不答他。
  守門的侍衛認得琚相,沒有多加盤問。可他們還沒走開兩步,忽然聽有人高聲道:“請留步。”
  琚含玄漠然回頭,見是謝震,冷冷問:“將軍不認得我?”
  謝震換了常服,已交接完畢正要離開。原本他看到琚相換了便裝從便門離開,又見他身邊跟著一名龍驤將軍府的下人,覺得其中有蹊蹺。待走到琚相身邊施禮時,見那下人刻意退到琚相身後避著他,他心中更加疑惑。
  “相爺可有需要效勞之處?”謝震躬身說話時,留意到那名下人的手很白皙。一般奴仆垂手側立時,手指都是自然地展開,這人卻有心握成拳。謝震不禁猜測:“她”一定有一手很漂亮的指甲。
  “將軍不是已經交接過了?歇著去吧。”琚含玄的口氣冷淡,但謝震沒放在心上。
  雖然早知道宰相在後宮耳目不少,但謝震沒想到他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帶宮人出入。
  “相爺……”他想要婉轉阻攔,琚含玄已不理會他,帶著那名下人轉身離開。
  謝震一抬頭,恰好看見素盈的側臉,大吃一驚。素盈也知道他看見,使個眼色讓他不要聲張。然而謝震擔心,忍不住快走幾步跟了上去。素盈歎口氣,又不便出聲攆他。
  琚含玄回頭看了他們一眼,哼了一聲:“將軍既然不放心,不妨跟著。”
  三人出了旁門之後走了幾十步,又出一道門,才走到皇極寺外的僻靜道路上。琚含玄一抬頭就看見素颯穿了一身樸素的便裝騎馬立在門外。
  “原來娘娘已經找人護駕。”他不動聲色地說,“臣為娘娘留下謝將軍,看來是多此一舉。”
  “與相爺同行,我怎麽敢怠慢。”素盈含笑跨上素颯帶來的另一匹馬。
  謝震隻當素盈小產還沒有幾天,一步上前挽住韁繩,低聲說:“娘娘不宜騎馬。”
  素盈見他目光中滿是擔憂,剛想告訴他不必跟著,素颯卻催馬到她身邊,示意她回頭看——琚含玄的兩個兒子牽著馬正走過來。
  “星展,雲垂,來見過龍驤將軍和丹茜宮衛尉。”琚含玄向兒子們點點頭,又向素盈道:“原本不需讓犬子在兩位勇武的將軍身邊陪襯,不過我一向小心慣了——想必娘娘不會見怪。”
  素盈聽素瀾說過她的夫婿雲垂身手矯健,料想星展也不會差,便向謝震道:“將軍願意跟來就不要多問,我自有分寸。”
  她這樣說,謝震當然不再多話,走開去牽自己的馬。
  素颯一直沒有開口,這時候看著妹妹,慢慢地搖搖頭歎了一聲。
  素盈與他催馬向前走了幾步單獨說話,笑道:“龍驤將軍過兩天就要出征,聖上還指望你為國出力。這當口上誰也不敢讓你的身體出了差錯。”
  “要不是這個緣故,娘娘怎麽會來找我?還不定要哪個膽大妄為的人陪你胡鬧呢。”素颯含糊地說了一句。
  素盈心裏有點委屈,低下頭說:“哥哥怎麽這樣想……妹妹覺得害怕才找你來,又不對了?”
  “既然害怕,為何不幹脆交給我做?何必自己跟去冒險!”素颯的口氣添了幾分嚴厲,“你如今還是郡王府的小姐麽?還可以到處亂跑麽?娘娘……現在回去還不遲。”
  “我幾時回過頭?”素盈說著,看見謝震騎馬過來,長出一口氣,道:“哥哥什麽也別問了。這件事我隻能自己做,你沒法代勞。”
  縵城離宮距皇城並不遙遠,快馬半個時辰就可到達。
  素盈沒有對素颯和謝震做任何解釋,但當一行人出了城門向西南飛馳,素颯和謝震就明白他們的目的地在哪裏。素颯不由擔心,幾次憂心忡忡地望向素盈,她卻一點緊張的樣子也沒有。直到他們幾人進入小小的縵城,素盈才舒口氣道:“好久沒離開宮廷,差點忘了天地之大。”
  素颯不願稱她為娘娘,沉聲道:“你,不會弄髒自己的手吧?”
  “哪個皇後會親自做那樣的事?”素盈壓低聲音笑了笑。
  素盈與哥哥都沒有來過縵城,琚含玄卻輕車熟路,帶著他們拐東拐西來到一處失修的宮門。
  “是離宮南偏門。”謝震在素盈身邊低聲說了一句,下馬之後本能地想要去扶素盈,素盈已經敏捷地跳下馬,向他略低頭致謝,就從他身邊走過。
  素颯白了謝震一眼,冷冰冰地說:“將軍好歹是丹茜宮衛尉,屈尊攙扶鄙府下人,未免太自輕自賤。”
  謝震看看他,不禁歎息:“這裏沒有旁人,將軍何必眼睜睜袖手旁觀。”
  素颯冷笑道:“要做事,就要做到滴水不漏——所以我早就說過,阿盈不像你這麽傻。”
  “她是懂事,但並不是懂事的人就不需要別人在看不見的地方扶一下。”謝震也沒好氣地瞪了素颯一眼。
  兩人話不投機,各自悶聲跟在琚含玄後麵,從南偏門走入縵城離宮。
  “相爺常來吧?”素盈見守衛離宮的那幾個侍衛對琚含玄畢恭畢敬,而且一句話也不問,就料到那是他安排的人。
  琚含玄不看素盈,仰首前行,大步走到蕭索的離宮不遠處,忽然駐足不前。
  離宮所有的窗戶都緊閉著,隻有正門開了一半。裏麵一名宮女看見他們,急匆匆跑出來,徑直跑到琚含玄身邊施了一禮。
  素盈認出這宮女原先是丹茜宮中的人,跟廢後一起到了縵城。她的衣衫已經有些褪色,領口處已經有些鬆散,繡花的地方還有不顯眼的脫線。素盈沒料到離宮的生活竟然這樣落魄,不禁蹙起眉,生了惻隱之心。
  那宮女卻沒多看素盈一眼,從袖中取出一根錚亮的銀尺,在琚含玄腳前麵劃了一道直線,一言不發地再施一禮,轉身跑回宮中把宮門緊閉。
  素盈看得莫名其妙,吃驚地望了望緊閉的離宮,又看看琚含玄。
  琚含玄的臉色分毫未變,平靜地說:“她從不見我,你自己進去吧。”
  素盈猶豫地向前走了一步,素颯與謝震立刻跟上,卻被星展和雲垂攔住。
  “雲垂,你知道她是誰。”素颯瞥了妹夫一眼,口氣不善。
  琚雲垂不為所動,淡淡地回答:“三哥,我也知道裏麵的人是誰——你還是不要靠近那裏為妙,免得給自己惹麻煩。”
  見他們執意阻攔,素颯與謝震立刻各自拉住素盈一隻手,將她拉回身邊。
  琚含玄嗤的笑了一聲:“整座離宮內外隻有五十六個人,外麵三十六侍衛,宮中十八名宮女,還有素庶人和她從前的老師崔氏。此刻裏麵隻有兩個人,一個是方才那宮女迷雁,另一個是素庶人——這裏不過是安置一個失寵被廢的女人,難道兩位將軍還怕裏麵有千軍萬馬?”
  素盈默默一笑抽回手,走到離宮台階前,發現這裏距離琚含玄麵前那條直線剛好二十步。她踏上台階,心跳忽地快起來。
  離宮的門合得並不很嚴,輕推一下就開了。
  素盈回頭看了一眼。二十步,輕輕一推——這麽簡單的兩件事情,最想做的人卻做不到。
  她再看幽暗的離宮內,又吃了一驚:雖是白天,裏麵卻黑漆漆的。一片昏暗當中,那個雪白的身影格外耀眼。素盈呆呆看著,眼睛漸漸適應了黑暗,可她忘了跨過門檻走進去。
  她第一次見到長發垂肩的素若星,這時才發現這位廢後有多好的頭發。
  “以前你一直梳著宮髻,太可惜了。”素盈由衷歎了一聲,邁進門。
  素若星轉頭向素盈笑了一下,傾國傾城的容顏沒有因幽居而有分毫減損,依舊是星眸璀璨,笑生春風。
  素盈忍不住又歎了一聲向她走近幾步,看到素若星麵對一盤棋,正獨自悠然對弈。
  “娘娘屈尊,令蓬蓽生輝。”素若星坐著沒有動,口氣也很敷衍。素盈沒有惱,笑著說:“令蓬蓽生輝的,是你的美貌。”
  素若星笑笑,又去看她的棋局,隨口問:“娘娘會下棋嗎?”
  “在你麵前——我不會。”素盈一邊說著,一邊坐到她對麵,細看那一局棋,“如此布局,我就更不敢說一個‘會’字了。”
  素若星拈一枚白子,落在一處。“你最奇怪的地方,就是從不說自己哪裏比旁人強,總是說自己哪裏不如人。”她說,“結果誘人入了你的局,才知道凶險。”
  “我幾時設局了?”素盈啼笑皆非地看著她。
  素若星又拾黑子,半晌落不下去,撇在一旁歎道:“是呀,你沒有……上天代你設局,才是最可怕的。”她一雙眼睛亮晶晶的,盯著素盈說:“有時我想,如果那時候,沒有縱容榮安奪了你的未婚夫……”
  “可你也隻是想到這裏為止,不會繼續幻想。”素盈看到那枚白子落下之後形勢大變,一邊摸起一枚黑子放在棋盤上,一邊說:“你不是個妄想嚐試後悔藥的人。你不會去想,如果我嫁給信默、如果我嫁給東宮、如果宮中生水毒的時候你沒有趁機驅逐選女——事情會是什麽樣。”
  素若星看著棋盤,神色凝重地又放下一枚白子。“結果,那些我以為是為自己精心而織的未來,不過是上天要我代你完成的嫁衣。”
  “相信命運,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素盈細細看了看棋局,胸有成竹地落下一子。
  “但有時候我不得不想:命運當真存在,隻是我們不知道。”素若星盯著那些黑白棋子看了好一陣,緩緩地吐了一口氣:“你贏了……居然。”
  素盈謙然道:“其實我並不懂如何下棋。”
  “你也不懂如何做皇後。”素若星伸手拾掇棋子,一雙手仍然修長纖細,美得讓人心動。
  素盈見她此時此刻還能如此沉靜安閑,又悵然:“你與他才是絕配。”
  “深泓?”素若星脫口而出,見素盈神色遲疑了一刹,笑道:“你從不敢叫他的名字?”
  素盈沒有做聲,素若星幽幽地說:“天下獨尊的人,不需要別人與他湊成絕配。”
  她們相對默坐了一會兒,素若星又說:“我料到你不會放過我。”
  “如果沒有想好一萬種可能和那一萬種可能將產生的十萬種後果,你不會冒險回京麵聖。”素盈笑道。“如果沒有準備好接受那十萬種結果,你不會像現在這樣悠然。”
  “可那十萬種後果之中,沒有這樣一個素盈。”素若星的目光灼灼,“聽說你變了,但我沒料到是變成這樣——我猜測中的那個素盈,不會在這裏泰然自若地微笑。”
  “你以為我會臉色蒼白、二話不說拿一杯鴆酒放在你麵前?”
  “也許是一爐香。”素若星的嘴角有一個神秘的微笑,“不是你親自拿來,而是某個相信了你的謊言、頭腦發熱的家夥,寒著臉送到我麵前。”
  見素盈笑而不語,素若星又緩緩地說:“凝……他二十年來一直相信我,可你第一個謊言就蒙蔽了他,讓他在我需要天助的時候背叛了我——不可思議……”
  素盈知道琚含玄有個表字叫“凝”,第一次聽到有人這樣叫他,有點不習慣。她漠然說道:“從不說謊的人,第一次總能夠成功。”
  素若星長長地輕籲口氣就陷入沉默,神情中忽然顯出疲憊,讓人察覺她已經不再年輕。
  素盈看了她片刻,笑出聲來,一麵搖頭一麵笑道:“娘娘——”失聲叫了她,素盈才發覺這女人的氣質仍能夠讓人將她視為皇後。素盈笑著搖搖頭,“你和琚相沒有料錯:我確實不會向一個屈服於命運、不敢與我為敵的女人動手。可惜你的演技不夠好,而我一直都知道——素若星永遠隻信自己,不信命。把‘天命’掛在嘴邊的角色,不適合你。”
  素若星出神地看著縱橫交錯的棋盤,半晌才微微一笑:“不是這角色不適合我,而是你一直都選擇不相信。”她深深地看著素盈,神情寧靜地說:“幸好,你沒有成為我兒子的側妃。”
  “這算是憐惜東宮呢,還是擔心東宮妃呢?”素盈低頭撥弄手邊那些光潤的黑色棋子,輕輕地說:“娘娘一生言語審慎,這時候就不必故弄玄虛了吧?有些話,現在不說,可就沒機會了。”
  素若星的眼波流動,素盈從容地與她對視,刹那間覺得自己好像明白了她的一些心思。
  “那麽,娘娘聽我說,看看對不對。”素盈笑笑,拾起一枚白色棋子掂了掂,放在棋盤正中心,“曾經,中宮皇後舉足輕重,牽一發動四方——”她在白子前後左右放下四枚黑子,又說:“‘皇帝’敬你,‘東宮’順從你,‘宰相’護著你,‘外家’依賴你。”
  她抬起眼睛看看素若星的表情,冷淡地搖搖頭繼續說:“可是如今不同了:‘皇帝’不再需要你;‘東宮’想保你,但他做不到;‘宰相’能把你拉下來,卻難把你再扶上去;至於‘外家’……他們已經慫恿你做了能做的一切,你對你們家來說,已經沒有什麽用處了吧?你能做的所有嚐試都已經試過,都已經失敗。現在處境艱難,你家再攥著這枚棋子,遲早要燙手。”素盈把白色棋子小心翼翼地從棋盤上拿走,換了另外一枚白子放在“東宮”身邊。“現在——東宮妃才是你們家的希望所在。”她把象征“外家”的黑子挪到了東宮妃下麵。
  “可是……”她拿了一枚白子放在正中心,又在“外家”空出的位置上放了新的黑子。“這裏還有新的中宮皇後和她的外家……看來,是我這邊比較圓滿。”
  說完,素盈向素若星笑了笑:“我沒有說錯吧?——畢竟,我的老師和你的老師雖然年歲差很多,但總歸是親姐妹,交給我們的東西也沒有很多差別。”
  “你想說什麽?”素若星用探究的目光看著素盈。
  素盈不慌不忙地說:“與你做交易。”
  素若星輕蔑地笑了笑,拿起那枚廢棋,“與要死的人做交易,有什麽用呢?”
  素盈含笑說:“偏偏我喜歡和要死的人做交易——這樣誰也不好反悔。”
  素若星看著她的眼睛,慢悠悠地問:“什麽交易?”
  “東宮妃。”素盈不慌不忙說。“她是你們家的希望——你別讓我為難,我就不去為難她,不去為難你家。”
  “素璃什麽都沒有做過,你能怎麽為難她?。”
  “文才媛也沒有做過什麽。”素盈淡淡地說,“可有人能夠讓她成為南國諜人。”
  素若星看了素盈一眼,眼睛望向離宮中最黑暗的地方,“還以為你是個什麽也不懂的孩子。原來是我小看了你。”
  “這世上沒有人是什麽也不懂的。”素盈說,“何況素氏的女兒。”
  素若星的臉色柔和,像是在談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要用什麽來換你放過素璃?”
  “你留在丹茜宮裏,為東宮夫妻充當內線的所有人。”素盈微笑。“如果自己身邊的狗總往外跑,該怎麽辦?‘殺一儆百’、‘殺掉所有背叛我的狗,重新養一窩’和‘除掉它們向之搖尾的人’——我猜,老師當年問你這個問題時,你選的應該是最後一個吧?”
  素若星的嘴唇不經意地抖了一下。
  “你選了第二個?”她看著素盈,笑得很古怪:“你不是因為嫉妒夫君的前妻,來親眼看著我死。你親自來,是為了這件事——入主丹茜宮近一年,現在終於要開始‘掃宮’。不過,你的孩子被人害沒了,下狠心‘掃宮’在別人看來也不奇怪。”她慢悠悠地點了點頭,“不想讓宮中親信代你來勒索我,是因為你根本沒有親信吧?不想讓平王府的故舊代勞,是因為不想把外家牽扯到丹茜宮內務當中?而且,隻有親眼看著我、親耳聽我說出來,你才能夠判斷名單是不是真實準確——想來想去,能相信的人隻有自己,真辛苦!”
  素盈靜靜聽她說,並不表態。
  “這是一盤特別的棋。”素若星撫摸手中的白子,垂眼看了看棋盤,“它容不得兩枚出身不同的白子。每一枚白子,隻能靠它自己和身邊的黑子——素璃和你都是這樣。”她向手上的棋子歎了口氣,“局外的棋,管不了局內的棋。你要是想把這一局下完,隻能自己去猜它留下的伏筆。”
  “這算不算逼我做和你一樣的選擇呢?”素盈搖搖頭,認真地看著素若星,見她的下頜微微揚起,堅毅鎮定的神情仿佛在說:我的兒子和他妻子並不像你想的那麽弱。
  素盈覺得自己又一次看懂了她,輕輕地笑了笑,知道再留下去也無話可說。
  “娘娘,你對我的預測,似乎都有偏差。”素盈從懷裏摸出一個紙包,放在素若星麵前,“這是我最後一次為娘娘調配香料——請娘娘慢慢品味。”
  素若星怔怔地看著那個紙包,看了好一陣才打開來,含糊地說:“已經磨成屑了。”
  這樣一來,就不易看出是些什麽香料,也難以推斷有什麽樣的效果。
  素盈走了幾步,回頭問:“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所以我一直想問你:淳媛是不是被你害死。”
  “有些事情永遠得不到答案——老師應該這樣教過你。”素若星回答說,“況且你的這個問題,我也沒有找到答案。去問你那個裝神弄鬼的姐姐,不是更簡單?”
  “是嗎?”素盈哀歎一聲,又說:“當我哥哥領軍出發,你私離縵城、勾結太醫禍害中宮的事,也將有結論。你……有沒有要對聖上說的話?也許有一天,我會告訴他。”
  “你是說,有一天,你要用我的遺言為你的良心贖罪?”素若星冷笑,雙眼望著素盈時閃爍出冷冽的寒光,“不必了。他和我們一樣,並不執著於真相。”
  她說著向棋盤冷哼一聲,把棋子慢慢掃落:“牽一發動四方?說到底不過是四麵被圍的一粒棋子。”然後起身,旁若無人地走到屋角的琴邊,錚錚地彈起來。
  素盈聽了片刻,推門走出去。
  琚含玄神情怔忡地站在原地,出神地聽著素若星的琴聲。
  素盈走到他身邊,輕聲說:“相爺,不是所有的險招都能出奇製勝。她太堅強,演不了屈服於命運的弱女子。”
  琚含玄沒有說話。
  “我知道你希望她就這樣活下去。可惜,她不情願這樣度過餘生。”素盈緩緩籲口氣,“那樣一個人,住在這麽一個地方,難怪她寧可把自己逼上死路也不願苟活呢。”
  琚含玄還是沒有理她。
  素盈聽到樂曲高潮,問:“你不過去?這首曲子是《相府蓮》!”
  “娘娘想到哪裏去了?這曲子,應該叫做《想夫憐》吧?”琚含玄漠然說:“‘曲罷問郎名為甚?想夫憐’……娘娘聽不出嗎?素庶人怨恨那些害她失寵的人。”
  “隨你。”素盈向素颯和謝震示意,正要走,卻聽琴聲戛然而止,宮門重開,迷雁又跑了出來。
  “請相爺過來,我家主人有話說。”迷雁說罷立刻跑了回去。
  琚含玄神色一震,大步走上台階,迷雁卻將宮門合上,隻準他隔門聽著。
  素盈停下腳步靜聽,沒聽清楚宮裏的人說什麽,隻聽琚含玄幾乎是立刻回答:“我答應你。”似乎素若星隻說了非常簡短的一句話。
  “哥?”素盈知道素颯耳力極好,向他一挑眉。
  素颯在素盈耳邊輕聲道:“她說,‘照顧榮安’。”
  照顧榮安。我答應你。——素若星與琚含玄之間隻說了這八個字,再也沒有第二段對話。
  素盈好像有點明白,又好像不大明白,回京時心中狐疑不定:鳳燁公主是素盈的大嫂,自是不須素庶人擔心。東宮與宰相勢同水火,已經無法和洽。但為什麽是榮安?真寧公主更加幼小需要照顧,而張揚的榮安公主從不掩飾對宰相的厭惡。
  素盈想了一路,想不到答案。
  見她心事重重,素颯趁進入京城、馬蹄放緩時到她身邊說:“你不必覺得對不起誰。”
  “嗯?”
  “害她走到這一步是她的家族,不是你。”素颯堅定不移地說,“她家接連四代皇後,已經忘了什麽是忍辱負重,一遇到挫折就不遺餘力地掙紮,把她也逼上了絕路。你不過是做皇後該做的。”
  素盈默然,“是不是所有的皇後……都有被逼上絕路的一天?”
  “我答應你,不會讓你落到她那地步。”素颯說。
  平安回到皇極寺後,素颯與謝震在門外告辭。素盈溜回去時,軒茵還未醒來。素盈沒有驚動她,換了衣服往正殿去拜佛。
  琚含玄又來求見。
  “有人告訴我,對素庶人的處斷是——處死。聖上還在猶豫,不過,也不會猶豫很久了。實在沒有什麽理由,能讓他放過她。”他是聲音在空蕩蕩的大殿裏回響。
  素盈默默地在佛前禱告,也不知道有沒有在聽他說話。
  “娘娘,現在可否安心回宮?”他問在佛前叩拜的素盈。
  “再等等吧。”素盈一邊叩頭,一邊說。
  “等到何時?”
  “聖上、你、我都不必為難的時候。我想,可能是明天清晨。”素盈說著走到琚含玄身邊,“她要死了,可你和平常沒什麽兩樣呢!”
  “我應該怎麽樣?”琚含玄反問。
  二十年一直把心藏著,因為一旦被別人抓住把柄,就要給他們兩人惹來麻煩。日子一天天過去,心意漸漸藏成了習慣,再難表露出來。所幸那人最後還留給他四個字。已經不知多少年沒有正眼看過他,他還是把那人隔著門所說的一句托付當作寶。
  “傻瓜!”素盈狠狠地說。
  這一刻,她真的有點嫉妒那個被廢黜的女人。二十年後,她未必能夠擁有素若星此刻擁有的東西。
  琚含玄一把抓住了素盈的手臂,眼中是令素盈印象深刻的冰涼。
  “我答應她,要照顧榮安公主。”他說。
  素盈蹙眉,“好啊!她臨死時還能信得過的人是你,恭喜。”
  “別為了白信默那樣的男人去報複榮安公主,讓我難做。”他又說。
  素盈不屑地甩開他的手,轉身往外走,走了幾步又回頭,說:“喂!你害過很多人,所以我想你對這種事情大概有經驗,問佛不如問你:有人要死了,可我並不覺得難過。這是不是一種罪孽?”
  琚含玄走到佛前跪下,一邊拜一邊說:“這怎麽能叫做罪孽?你又不是佛,隻是自私的人。明天雖然有人死了,可自己還活著——想到這個就無法難過。當那將死的人比自己還重要時,自然會明白什麽是難過。”
  素盈在皇極寺又留了一個晚上。
  第二天清晨,從縵城傳來一個消息:素庶人在離宮畏罪自縊。
  素颯再過一天就要出征。出征儀需要皇後出席,素盈命令女官們收拾妥當,移駕回宮。
  宮女整理素盈身邊的物品,發現一包香屑,詫異道:“娘娘幾時擺弄這些東西?”
  素盈平靜地說:“晚上睡不好,隨手弄了一些。現在用不著了——你們拿去分吧。這個對睡眠很有好處呢。”
  的確是上好香料,沒什麽可怕的。可惜多疑的人誤會它是毒藥,寧可選擇自縊也不會試著點燃它。
  不過……素盈想,換成是她自己,也不願死在對手手中,寧可自縊吧?

  四六章 訣別III

  獵獵西風中幡卷旗搖,盔明戟亮的千軍萬馬浩浩蕩蕩一望無邊。素盈第一次參加出征儀,眼見麵前聲勢浩大的軍隊,她莫名地激動,心狂跳了幾下,不由自主微笑。
  皇帝主持的儀式一向無可挑剔,隻是他鼓舞士氣時的臉色讓素盈有一點不安,聯想到盛樂公主的駙馬人選本該在這幾天之內公之於眾,但因素颯出征,事情居然拖了下來。素盈忍不住猜,是不是有人以為素颯不會回來……
  戎裝的素颯在陣列最前麵,英姿颯爽。左右兩邊大多是他提拔的將領和親信,謝震因素盈的保薦也在其中。這陣勢實在不需要素盈做無謂的擔心。
  目光從謝震身上掃過時,素盈才想起:那天縵城之行,是他最後一次以丹茜宮衛尉的身份護在她身邊。
  仿佛感應到她的視線,謝震也望向素盈。
  素盈看著他,心裏默默說:保護我哥哥……多加小心。
  他的目光堅定,好像明白她的心思,輕輕點了點頭。
  素颯在這時至帝後麵前叩禮,皇帝說了一些勉勵的話,素盈將手放在素颯肩頭,無比堅決地說:“一定要回來!”
  誓師時應該說的話,通常是“為國效命、馬革裹屍”之類破釜沉舟的誓言,而不是一句留下後路的祈願。
  素颯卻明白弦外之音——無論戰果如何,隻要他活著回來,她一定能設法保他。也隻有他活著回來,日後才能保護她。他又深深一拜,慨然道:“臣一定不負重托,得勝歸來。”
  送走大軍,帝後一起回到皇宮。
  素盈回到丹茜宮休息,走到臥榻前時,真正吃了一驚:無數花朵被幾十根絲線串成一道嬌豔的花簾,花瓣上還帶著晶亮水珠。
  宮女笑嘻嘻地說:“聖上說,但願娘娘透過鮮花看到的宮廷會稍稍美麗。”
  素盈輕輕撫摸那些花朵,一句話也沒有說,走到花簾後麵,靜靜臥在床上。
  “聖上剛從西郊回宮就不得閑嗎?這時候不是該歇著麽?忙些什麽呢?”她慢悠悠地問。
  宮女低聲回答:“聖上連日來一直在昭文閣,此時大概還是在那裏。”
  昭文閣設有寢室,遇到一時半會兒解決不了的事務,皇帝會留在那裏休息。出征西陲的事情剛剛告一段落,他又進了昭文閣,想必是有人拿素庶人之死去煩他。
  素盈發出模糊的一聲輕哼。
  簾上的花香清淡,讓素盈覺得安心,很快就睡著。
  這個午覺很短促,素盈迷迷糊糊醒來,宮娥就上前稟報:“娘娘,榮安公主求見。”
  “不見。”素盈不緊不慢地回了一句。
  崔落花在一旁小聲提醒:“娘娘不妨聽聽她說些什麽。她見不到娘娘,一定立刻去聖上那裏吵鬧。”
  素盈微笑道:“不聽我也知道她要提她母親的事。除了這個她還能說什麽?由她去。”
  “娘娘,榮安公主說話不留顏麵,是出了名的。”
  素盈對鏡理了理妝容,回頭笑道:“愛說什麽是她的事。聖上怎麽想,是另一回事。他有自己的主意,我才不跟著榮安鬧——不見。”
  宮女出去傳話,很快回來說:“榮安公主已經走了。”
  素盈不理睬,看著自己在鏡中的倒影和身影後麵那有些蔫的花簾,悠悠問:“宮苑中的花開了吧?我想去看看——我第一次看宮中的花時,才十四歲。一眨眼,五年過去了。”
  崔落花笑著搖頭道:“娘娘,是四年啊!”
  素盈怔了一下,想了想自己的生年,又想想今年的年份,失笑道:“真的!原來今年才十八歲……還以為我已經很老了。忽然年輕了一歲,該慶祝一下,你們都跟我去吧。”
  她帶著宮中女官宮娥在禦花園中賞花,又命肖月瑟對景彈了一曲琵琶。
  滿眼花葉嬌豔,滿耳仙樂悠揚,但素盈還是覺得神思恍惚,心中空落落無所寄托,身邊也空落落的,無所依偎。
  一旁有個宦官畏畏縮縮,被素盈一眼看見,問他有什麽事。
  “東宮求見。”宦官說。
  “咦?真稀罕。”素盈淺淺一笑,“他從哪兒來?”
  宦官沒料到她有此一問,如實回答:“東宮殿下從昭文閣來,聖上準他拜見娘娘。”
  素盈一聽昭文閣三字,明白了八分,點頭說:“請殿下過來吧。”
  睿洵一身麵聖的朝服未換,雖然他還是一如既往的俊雅,施禮也恭恭敬敬,但冷眼看素盈這番排場之後,他幽幽地冷聲道:“兔死,狐尚且悲呢!”
  素盈聽他口氣惡劣,不動聲色地遣退眾人,折下身邊最近的一朵花,漠然道:“可是從沒聽說過狐狸死了,哪隻兔子會掉眼淚。”
  睿洵的嘴唇緊緊抿著,僵立著一動不動。
  素盈輕輕嗅了嗅那朵花,發現花瓣上有一點塵斑,於是小心地用指尖剔去。
  睿洵見狀低低地歎了一聲,“有一名縵城離宮的宮女回京,想要見我。因為見不到,所以她去駙馬府麵見榮安。”見素盈無動於衷,他又說:“她說,你逼死了我的母親——我知道,我來問你,你也不會承認。”
  “你和榮安需要我承認?”素盈徐徐地呼了口氣,“你們不是已經把這當作事實,去你父皇那裏告狀了嗎?”
  “你……就這麽不願意放過一個被廢為庶人的女人?”睿洵的目光透出幽寒。“為什麽不幹脆來對付我?”
  素盈沒有回答,卻說:“前一段日子我生病時,殿下送的那碗藕羹很好吃。東宮殿下一直都很照顧我,您不傷我,我為什麽要對付您?”她一揚手,那朵花隨風飄落到睿洵腳邊。
  他舍不得她,隻害了她腹中將要威脅他的孩子。為這個緣故,她隻除掉他那個可能威脅她的母親,不針對他。
  “這算不算是一種公平的報應?”素盈問。
  “這是報複,不是報應。”
  睿洵拾起那朵花,低頭看了半天,口氣飄忽地問:“我忘了我有沒有說過——四年前,你拭去花瓣上的微塵時,那一刹那,美好得讓這金碧輝煌的宮廷配不上你。”
  素盈黯然失神,“好像,曾經說過……我不記得。”
  “那麽我願意再說一次,你以後會不會記得?”他看她的目光忽然柔和下來。
  素盈心頭顫了一下。
  睿洵的神色愈加溫柔,繼續說:“我似乎知道一個故事:有一天,有位少女與一位貴公子在這樣一個亭中,一邊調配香料,一邊暢談各種各樣關於香料的逸聞。她從容地做事,那雙手很美,那聲音很美,微笑也很美。公子的目光被她牢牢吸引,看到不敢再看,怕再多看她一眼就要淪陷。可他不知道——已經太遲了。”
  素盈垂下頭,低聲嗔怪:“你和你父皇一樣,都喜歡講故事。”
  “是他教給我:把那當作別人的事情,想說出來時會比較容易。”睿洵望著頭上蔚藍色的無限高空,笑道:“動心這種事情,一生一次雖然不多,但已足夠。足夠……危險。”
  素盈沉下臉作色道:“你願意講故事,也要看別人愛不愛聽。”
  “聽聽何妨?”睿洵微笑著說:“反正會忘記。至少,在需要忘記的時候會忘得一幹二淨。”
  素盈沉默了。宮中的人從不多話,他自然也是一樣。她忽然明白他的用意。
  不是因為相信她能夠為他保密,也不是因為忘乎所以真情流露。而是——
  宣戰。
  下決心交了底,把心思攤開,就再也沒有退路,隻能向前。他把自己放到了死地,也把她推上另一塊峭壁。
  不知哪個能活下來。
  微風和暖如搖香扇,滿園花在他們周圍搖曳,一片安詳寧靜中,他的聲音舒緩輕柔。
  素盈靜靜聽他說。他對她的心意,竟有那麽多。素盈聽著聽著,忘了細節,怔怔看著他的臉,看著他有些傷感的神情。他這一刻的心意再明白不過:那些你給我的回憶,那些藏在心裏的寶貝,我把它們還給你。那些一生隻能說一次的話,就在這一刻說出口——因為我們沒有未來。
  素盈微笑起來,笑吟吟地聽著他把往事一件件交代完畢。一邊聽,她一邊點頭附和。
  當他終於停下時,素盈知道素盈與睿洵要迎來結局,往後就隻有中宮皇後與東宮太子的故事。
  “阿盈……有些話,我該在十九歲時讓你知道。”睿洵憂傷地笑著說,“可十九歲的我,總覺得自己已經成熟,不屑於去說那些拖拖拉拉、兒女情長的話。當再想說的時候,卻把那個十九歲弄丟了。”
  素盈一直沒有插嘴,這時候不禁陪他悵歎:“一生隻有一個十五、十六歲、十七歲,我也把它們弄丟了。”
  “是呀。也許有一天,當我們發現時,我已經變成了父皇那樣,而你已變成我母親那樣。”
  素盈一動不動地坐著,神色迷惘地悠悠回答:“我寧可在那之前,我們當中有一人已經死去。”
  睿洵靜默片刻,收斂了溫柔的神態,向素盈說:“娘娘——”
  “東宮殿下。”素盈微笑著想,隻要這一刻過去,一切也都過去了。於是她說:“這很好,從今往後,你叫我‘娘娘’。每次你叫我‘阿盈’,總會害我後來落淚。”
  他刹那失神,旋即笑道:“世上的人不哭,有兩個理由,一是幸福滿足無需哭泣,二是麻木。宮裏的人不哭,隻有一個理由。我印象中的那個少女是常常會哭的。娘娘與她不再相同,這也很好。”他頓了頓,接著說:“榮安公主指控您賜有毒的香料給素庶人。我知道娘娘的手法不會那麽拙劣。娘娘身為中宮,與外朝宰相和炙手可熱的武將龍驤將軍一起逼到縵城——中宮、外戚與權臣聯手,素庶人想不死也難。”
  他寒著臉,向素盈一躬身:“我以後會記得:娘娘即使在殺雞時,也會用牛刀。”
  素盈輕輕地點了點頭。睿洵沒有更多話要講,深深看了她一眼,轉過身離去,腳步沒有些許遲疑。
  素盈目送他的背影消逝在紅牆之後,對走上前的崔落花說:“真快啊……雖然從入宮第一天就知道這是早晚的事——他同我的‘訣別’。”
  “但娘娘並沒有說任何話與他‘訣別’呢。”崔落花不動聲色地說,“臣佩服娘娘的定力。隻希望娘娘不會以為自己同這個人訣別的時刻還沒有到來。”
  素盈回到丹茜宮時,床前已換了新的花簾。
  素盈見了,輕輕地“啊”一聲,低微的聲音像是吃驚,又像是歎惋。
  身邊的小宮女問:“娘娘是不是不喜歡這顏色?”新采擷的花與早先的不同。換了一道色彩,宮室看起來也有些不一樣了。
  素盈搖頭。花是淺粉淡黃,柔和溫暖,她很喜歡。
  她不喜歡的是:這宮中換什麽都這樣幹淨徹底,不留痕跡。
  “我還沒記住原先那個是什麽樣呢。”她苦笑。
  小宮女一本正經地回答:“聖上說了,娘娘要是喜歡,明天照樣子再做。”
  素盈的笑意淡去,命人拿來她的書,斜躺在床上隨意翻看。書頁已經翻得卷了邊,這些天來不知道看了多少遍,早能倒背,可她還是想多看一遍。最初看時還有些傷心,現在已經明白,世上沒那麽多值得傷心的事。
  看著看著,她竟迷迷糊糊睡了過去。宮女們並不打擾她,隻拿走她手裏的書放到一邊的桌上。
  當素盈醒來的時候,透過繁花剛好看見皇帝坐在她的書案旁,看她常在看的書。
  他的眉頭輕鎖,眼中似乎有一點淒迷——花朵太多,素盈看不清楚。
  這道簾沒有讓她看見的宮廷變美麗,隻讓她看到的他更加模糊而已。
  她沒有弄出動靜,悄悄地看著他,看他半晌盯著平放在麵前的書,不翻一頁。
  “原來,你一直在看的是這一段。”他忽然說話,聲音有些異樣。
  素盈不能再裝睡,慢慢起身走到他身邊,與他一起看那段文字:唐朝玄宗還是太子的時候,太平公主用事,對太子頗為忌憚。太子宮的楊氏懷孕三個月,太子說:“當權的人不希望我多子,隻怕要累及楊氏。”於是拿了墮胎的草藥親自去熬,可是卻將藥罐失手打翻三次。“隻怕是天意!”太子這樣想著,放棄了。後來那孩子平安降生,就是玄宗之後的肅宗。
  “他是個狠心的父親吧?”皇帝的神情悵惘。
  素盈搖頭,緩緩地說:“他是個有感情的人,下不了手,所以才會三次打翻藥罐,三次之後就為自己找了理由住手。有感情,所以後來愛一個女人愛成一場災難。”
  他拉著她的手,讓她在他身邊坐下,向她微笑,可素盈覺得他的笑容黯淡。她不慌不忙地問:“東宮與陛下商量素庶人的後事了嗎?”
  他合上書,淡淡地說:“有什麽商量?畏罪自盡的人辦後事,有先例可依。”
  素盈的睫毛顫了一下——她的姐姐柔媛並沒有死去很久,已經成了“先例”,化為一段有罪的往事供人借鑒:褫奪封號,無諡,席卷出宮,還家收斂。素盈又仔細地看眼前這男人:素若星嫁他的時候十三歲,他十四歲。他們以世間最親密的關係一起長大,她為他生養過七個孩子,他們一起經曆了失去三名骨肉的悲傷,以及為三個兒女嫁娶的喜悅。
  他是個聰明人,竟然沒有懷疑旁人加在素若星頭上的罪名?聰慧美麗、多才多藝如廢後,不知是哪裏失去他的歡心,就這樣被他如掃落葉一般掃入宮廷的曆史……
  素盈把頭輕輕靠在他肩上,不知該說些什麽。
  他攬著素盈的肩,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說:“記得我曾經給你講過的那個少年嗎?”
  “我記得。他用十年愛與十年被愛換取心願實現。”素盈點頭,“就算那孩子當時十歲,二十年也該過去了。”
  他擁著她笑起來,“傻丫頭——二十年確實過了。可是,少年人有太多願望,又自以為有很多時間去交換。二十年還沒有結束,他已經有了又一個願望,甘願付出又一個二十年。許願一旦開始,‘二十年’就不是終點。”
  素盈一陣心寒,不自覺地在他懷中瑟縮。
  他渾然不覺,靜靜地說:“人生能有幾個十年?他卻付出太多用作交易。所以這一生,他都不會像明皇那樣打翻一次藥罐,也不會為任何紅顏引來禍亂。”
  素盈抬起眼望著他柔和的側麵。她無法想像,能夠溫言款款說出這番話的人,會以什麽為代價,又會去交換什麽。她實在猜不透他,隻得坦言:“陛下英明,而我隻是個平庸的女人。雖然恰好做了你的妻子,但我還是隻能像一個平庸的女人那樣,敬愛她的夫君。”
  他輕笑一聲,握著她的手說:“辛苦你。”他停了停,在素盈耳邊溫柔地說:“不過——與其平庸地愛我,就不能為我變得聰明?那樣對你我都會更好。”
  素盈的心收緊:原來,她能給他的,並不是他需要的。她至今的所作所為,在他看來並不夠好。
  他需要的是一位忠心又伶俐的皇後,不需要一份平庸的愛情。
  “噓——”素盈微笑著勾住他的脖子,貼著他的耳說:“這些話留到以後慢慢說,好不好?請陛下別在今天說出來……今天發生的事情已經太多了。”
  他們的口吻輕柔體貼,姿態親昵纏綿。隻是在這副旖旎的畫麵裏,沉靜的男人和柔婉的女人刻意避開對方的眼,仿佛害怕自己此刻的目光會向對方泄漏出什麽心事似的。
  那天晚上他留在她身邊。就寢之前他向著繁花竄成的簾幕隨意說:“撤了吧,要萎了。”
  “別!”素盈攀住他的手臂,柔聲道:“留著它——我不想在一天之內失去太多。”
  他笑笑,順她的心意。
  他依然對她很好,但素盈從他的好裏再也感不到任何擔憂或者緊張。她曾經像他希望的那樣聰明,避免他不願看見的事情發生,還擔心他會發現——從此可以不用背著他。
  想到這裏,她忽然在他肩上咬了一口,他吃疼地向後退,瞪著放肆之後還若無其事的女人。
  “你,一直都知道吧?”素盈仰麵看著半空,“知道我每次都會用酒送服性寒的香料……”
  也知道她後來還是沒能幸免,有了身孕。
  就像得不到琚含玄的默許,馨娘沒可能送廢後的手書到皇極寺交給素盈——得不到他的默許,東宮沒可能送一碗藕羹到丹茜宮。
  他們彼此心知肚明:他隻要她做皇後,不要她做皇子的母親。他已經有了儲君,不要多餘的人在他百年之後添亂。
  這個狠心的父親……比明皇狠心得多,竟讓她的對手來處置她。
  “如果,我跟那孩子一起死了呢?”素盈悲哀地問。
  他許久沒有說話,最後柔聲道:“洵一定不會讓你死。”
  “事有萬一。”
  他撫摸她的長發,拂過她臉龐的氣息還是那麽溫暖:“如果你真不在了……其實你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我會立另一個素氏的女人為皇後。”
  素盈默不作聲,忽然覺得在她旁邊,在她與他之間升起一副冰繰帳,透著若有若無的寒意把他們隔在兩邊。
  皇權、相權、丹茜宮、東宮——至尊的權力當中,素氏能穩穩地抓住一個,用這一個去影響其他三個,所以一旦抓住就不會放手,後位永遠不會有空閑。素若星之後是她,她之後又是另一位素皇後。
  她不是聽不到他的真話,隻是真話偏偏在她想聽謊話的時候來到。
  素盈的唇邊出現一個虛幻般的笑,那樣輕而慢地綻放,仿佛一輩子也不會完全盛開,一輩子也不會凋謝。他忍不住伸出手指輕輕撫摸那個笑顏。
  素盈輕輕閉上眼睛,什麽也不說,很快,她的呼吸勻淨。他看了她一會兒,欲言又止,也安靜地入睡。
  可這睡眠十分短暫——他多年來養成奇怪的本能,無論何時總能隱約察覺到旁人在注視他。他警惕地醒來時,身邊一段柔柔的呼吸順著他的脖根滑入溫暖的衾底。原來是素盈側臉望著他,眼神迷夢一般,混沌一般,似有意味,又仿佛全無意義。
  “在看什麽?”他問。忽然覺得這問題以前也問過,那時她酒後微醺,兩頰融融,雙眸晶瑩,眼裏全是笑意。
  她輕輕地回答:“在看帝王。”聲音飄飄忽忽,嬌柔無力。說罷轉身背對他,連一轉身也是有氣無力,仿佛已經看了太久、太疲憊。
  他聽見輕微的一聲響動,像是有滴很大的眼淚落在枕上。
  在看帝王無情是什麽光景?他伸手摟住她的腰,從她肩頭望向外——月光透過他送來的花簾,灑了滿地花影,一室冷香。

第四十五章 孤軍



後半個夜晚,素盈一直沉在一個夢裏——她站在一條黑暗冷清的長廊中,周圍淅淅瀝瀝響著雨聲。仿佛在黑暗深處有一片高大茂密的樹林,她聽到樹葉在雨裏哭泣。仿佛長廊下臨無盡的湖水,她聽到無數雨滴投向水麵,在砸出許許多多傷痕時,發出沉悶短促的呻吟……

  “阿盈,你在等誰?”有個聲音溫溫柔柔地問。

  素盈出神地眺望黑暗,恍惚地回答:“誰會來,我就等誰。”

  “沒有人會來。”那聲音由遠及近,一刹那就來到她麵前。

  白色的長袖在素盈眼前一飄,白衣女人伸手指著前方,向素盈微笑:“你看,這條路這麽窄,又難走——這是隻有你一個人的道路。”

  夢中的素盈立刻明白這女人說的是真的。一滴眼淚順著她的臉頰滑落,落到不知幾許深淺的水中,發出驚天動地的悲哀轟鳴。

  素盈被這巨大的聲響震得心神動搖,猛然驚醒,發現窗外還是暗沉沉一片,電光交錯,雷聲隆隆,不知幾時開始下起雨。枕邊人已不見,床前的花簾也無蹤無影。

  這是新的一天。

  她躲在錦被中不願動彈,貪戀不知是他還是她自己留下的溫暖。但宮女聽到動靜,上前恭請她起身。

  “丹媛娘娘、恭嬪娘娘、景嬪娘娘一早來過,聽說娘娘尚未起身,她們留下禮物就回去了。”

  素盈自皇極寺回來之後還沒有得閑讓諸位妃嬪拜見,恢複宮廷生活第一天就恰好是個雨天,難為她們冒雨走了一趟。

  素盈邊梳洗邊說:“去傳句話,讓她們等雨停了再過來。”

  一名宮女施禮之後走了出去,不一會兒就回來說:“肅嬪娘娘和安嬪娘娘求見。”

  素盈有點驚訝:肅嬪多年之前不慎傷了臉,從那之後羞於麵君,此後日漸失寵。而安嬪因受封之後父兄俱亡,內無子息、外無強蔭,又沒有姐妹姑侄相互照應,一向在深宮之中過著無聲無息的日子。這兩個後宮裏最不愛走動的人竟也趕一個大雨天來丹茜宮。

  崔落花此時進宮侍奉,正好聽素盈向左右奇道:“這鬼天氣怎麽看也不像黃道吉日,怎麽她們偏要挑這時候?”

  “娘娘忘了?”崔落花從容地說,“今年七月,晏雲宮的選女們入宮就滿三年了。”

  素盈怔了一下,失聲低語:“這麽快?”

  崔落花靜靜地答:“是啊。按宮裏慣例,六月前後,也是後宮裏端方賢惠的妃嬪們該晉位的時候了。”

  素盈無聲地笑笑。端方賢惠的妃嬪?一時也想不到後宮當中有那樣的人。

  “娘娘不必想太多。不管是不是圖著晉位,四月五月當中,三日一拜皇後已成宮裏習俗。況且娘娘剛蒙不幸,她們殷勤走動、陪娘娘解悶散心也是本分。”

  聽她提到這事,素盈的臉上又籠陰雲。她無力地揮手道:“去跟肅嬪和安嬪說一聲:我知道她們來過。我今天精神不好,請她們回去吧。”

  宮女還未走幾步,素盈又吩咐:“景嬪她們來時,照樣請回。”

  軒茵來問安倒是沒被攔住,素盈見她來了,就拉她一起看妃嬪們送來的禮物,問軒茵可有喜歡的。恭嬪、景嬪娘家頗有根底,出手都是燦爛精巧的寶貝,軒茵哪裏敢要,隻是一個勁笑。

  待宮女捧上丹媛送來的禮物,素盈見是一隻尺寸挺大的緞盒,很是沉重。她心中有點好奇,打開看時,卻見是一座木雕宮殿。

  “好大一塊沉香!”旁邊有識得沉香的宮女,連連讚歎。

  “是塊極好的水沉香。”素盈笑笑,湊上去嗅了一下,輕輕說:“這紫檀的味道還是那麽好。”

  崔落花知道沉香與紫檀是素盈的生母留給她兄妹二人的東西,笑道:“是娘娘的,終歸要回到娘娘這裏。”

  素盈嗤笑道:“這東西是送給丹茜宮的,不是送我。它今天回到我手裏,不過是因為我恰巧在丹茜宮裏做主。”她說著“啪”一聲把緞盒合上,不再多看一眼。

素盈拉著軒茵的手繼續欣賞種種珍玩,眼睛卻時不時往四處看看。不一會兒,果然看見一個門邊上的宮女得空溜了出去。素盈心中有底,不動聲色地命人收拾起那些禮物。沒多久,宮女就報說丹媛求見。

  自失手打死宮女被降,丹媛不像過去那麽趾高氣揚,但素盈聽說她在流泉宮裏還是常發脾氣。素盈封後之後,她們走得並不親近。素盈第一次入宮,丹媛並未把她放在眼裏。第二次進宮,丹媛對素盈雖然不錯,但淳媛、柔媛、麗媛接二連三出事,丹媛全然罔顧,置身事外。雖說量力而為、明哲保身並沒有錯,但想來總是令人心寒。素盈第三次進宮的身份非比尋常,她知道,就算她說不問過往,丹媛心裏還是存著芥蒂。所以姑侄二人索性井水不犯河水,各自落得安生。

  素盈打發了閑雜人,請丹媛進來,笑著問:“雨才收斂,姑姑就又走一趟,想必有要緊的事?”

  丹媛規規矩矩行過禮,回答:“妾做事不得要領,惹娘娘不快——這當然是要緊的事。”

  素盈賜她坐在自己左手下方,微笑道:“不嚇一嚇姑姑,姑姑怎麽會來得這麽快?”

  “隻有我送的禮物不入娘娘法眼,我自然應該速速來賠罪。若不是這樣,恭嬪、景嬪她們也不放我獨自來。”丹媛麵無表情地看著素盈,又說:“懇請娘娘日後找妾時,平平常常地召喚一聲就好。妾不像娘娘這麽深謀遠慮,加上年紀大了,最怕費心去揣測別人的心思。”

  素盈笑笑:“姑姑還是這樣直來直去,比我率性自在。”

  丹媛也麵帶笑容道:“娘娘找妾究竟何事,還請明示。”

  這一次輪到素盈驚奇:“聽姑姑這口氣,仿佛事情與你無關,是我一廂情願似的。那我倒要問問姑姑為什麽送禮給我。”

  被她一問,丹媛沉默下來,半晌才字斟句酌緩緩說道:“平王前些天讓人捎話進來——娘娘好容易懷上龍胎卻掉了,他很難過,說娘娘畢竟年輕,做事不夠周全,所以拜托妾多多照應娘娘。”

  素盈原是雙手交疊在膝上,含笑坐著凝望丹媛,這時笑容雖沒變,放在下麵的那隻手卻不由自主地抓緊了衣衫。

  說到“照應”,丹媛能為皇後素盈所做的事情並不多。但素盈明白父親的意思——為皇後著想的人,總希望後宮能有一個人代皇後處理好大多數不見光的雜務,讓皇後能放心做一點別的,譬如專心致誌輔弼君王、生養皇子。

  琚含玄為素若星,平王為素盈——他們都找上丹媛……

  素盈看著丹媛的目光變得複雜:除了這件事之外,沒人寄望於她,再沒人打算助她入主丹茜宮,她留著那座木頭的宮殿也沒有用。

  “姑姑……”素盈和緩地說,“你可以拒絕。”

  丹媛微微偏頭看著素盈,一雙妙目流動灼灼光華,可臉上那股傲氣蕩然無存。

  “但你知道我無法那麽做。”丹媛的口氣失落,仿佛惋惜自己的身世。“你父親和宰相大人對我意味著什麽,我很清楚。你對他們、對我意味著什麽,我也很清楚。”

  素盈動了動嘴,也說不出什麽。

  “盡管進宮這麽多年,其實,我一刻都沒有離開我們家,也離不開。”丹媛幽幽地說,“‘無能為力’這種話,不是誰都能說。就算我想破罐子破摔在後宮消磨餘生,那些對我來說很重要的人,還不準我這個罐子摔破:我的哥哥平王,也就是你的父親,從不需要無用的人。而我一向托賴的宰相大人是否有興趣關照消磨餘生的人,不必我說。要是覺得他們無所謂,能夠以自己的力量立足後宮,日後還能隨心所欲,我大可拒絕——可我從來沒有與他們劃清界限的勇氣。”

  她一口氣說了這麽長一句,仿佛終於痛快,長長地籲口氣,向怔忡的素盈笑道:“這樣的一輩子,也是一輩子——娘娘會不會覺得我很可笑?”

  素盈靜默片刻,緩緩地問:“姑姑,你覺得欽妃和平妃,哪個好聽?”
丹媛“嗬”的笑了一聲,邊笑邊搖頭。

  素盈含笑看著丹媛,手輕放在她肩頭:“姑姑不必搖頭,你配得上。或者襄妃?敏妃?”

  “叫什麽不一樣呢?”丹媛避而不答,放眼看看宮裏,除了崔落花與軒茵之外沒見到幾個宮女,不禁歎一聲:“好冷清!”

  素盈從容地說:“是嗎?一直沒打掃過,我還覺得不夠清靜呢。”

  “再不掃一掃,日後就難除陳垢了。”

  “妥帖的幫手難找。”素盈喟歎,“幸好姑姑今天來了。”

  丹媛神情惘然。“娘娘要挑這種多事的時候掃宮,隻怕旁的瑣事少不了。”

  素盈淺淺一笑,“我從來沒有以為,憑借我一雙手就可以擺布偌大的後宮。老師不是說過麽——孤軍奮戰不僅可悲,而且可恥。”她落在丹媛肩上的手用了力,臉上仍是笑吟吟的,“幸好我還有家人在宮裏,不至於落到那地步。”

  丹媛的肩膀在她手底下輕輕顫抖。她迅速恢複鎮定,緩緩說:“有德有勞曰‘襄’,博聞強識曰‘敏’——妾才疏德寡,不敢妄自尊大。持善和樂為‘平’,妾也不敢冒稱賢惠。”

  威儀悉備為“欽”,確實適合她。

  素盈放開丹媛的肩,拉起她的手笑道:“姑姑多來走動,別讓我真的一次次地傳你你才肯來。”

  “是。應該的。”丹媛無可奈何地笑了笑。

  多走動,她才能照應皇後。她的任務立刻開始了。

  素盈看她走出宮殿的背影:身段仍然婀娜,步態依舊輕盈。可是她的今日便是昨天,明朝又是今日——這樣的一輩子,也是一輩子……

  雨過天晴時,天空出現一道絢麗無匹的彩虹。素盈一時心情大好,算算差不多是前麵散早朝的時候,就命人取來澄清的雨水和父親前些天送她的茶,看軒茵在她麵前煎茶。

  崔落花見她興致很高,趁勢問:“娘娘當真放心丹媛?”

  素盈瞥了她一眼,將話題錯開:“總會有人晉封,為何不能是我的姑姑?”

  不過是個名號而已。給她們換個封號,也不會改變什麽。後宮裏那些女人要能爭到後位,當初就不會讓素盈從外麵進來。丹媛叫“丹媛”的時候得不到皇帝的歡心,難道改成“欽妃”就能調轉乾坤?

  軒茵小心地將茶水潷入杯中,素盈接過來,聞過那溫熱的香氣,又嚐了嚐茶味,很滿意,讓軒茵潷一杯出來交給宮女,說:“立刻給聖上送去。請他趁熱喝吧,涼了就不好入口。”

  見一旁的崔落花目光閃爍,素盈蹙眉問:“又怎麽?”

  崔落花猶豫地回答:“娘娘不知——聖上今早走時,臉色不好看,與平常很不一樣。”

  素盈怔住,崔落花又說:“聖上在生娘娘的氣麽?”

  素盈垂下頭歎了口氣:“是我生他的氣。不過……也沒什麽兩樣。不管誰生氣,總要我來退一步。”她笑笑,“說這些廢話也沒用。還不把茶送過去?”

  可宮女立在門邊進退兩難。她苦著臉一側身,素盈就看見了她身後的皇帝。

  素盈笑笑,臉色不變。軒茵與崔落花慌忙跪拜行禮。

  “拿來吧。”他說著,從宮女手中接過茶,淺淺地嚐了一口,稱讚,“比聞起來還要香。”

  素盈走到他身邊,親手為他杯中添了一些熱茶,微笑道:“真正的香味還在後麵呢。”

  他溫和地看著她,她就滿含笑意回視他。

  她可以跟他鬧別扭,他也可以對她放臉色。他能放下臉色走人,而她呢?她能離得開這個人、跟他鬧一輩子別扭麽?

  其實……她這一輩子,與丹媛也沒有什麽不同。

  她們都沒有一生決絕的底氣。

  他身上朝服未換,是從延德殿直接過來的。素盈趁他往屏風後換常服的空當,將他身邊的宦官招到一邊簡單地說了幾句話,這才知道:原來外朝又吵起來。

  素盈沒有問他們議論些什麽,抿嘴一笑:想必是熱火朝天的場麵,不然,也不能讓他退入後宮回避。

這世上最辛苦的事情,就是聽一群才高八鬥的人吵架。他們大多是科舉出身,每句話都能說得頭頭是道,單聽哪一方都很有道理。世上最辛苦的人,就是聽他們高談闊論、宣講道理之後必須做出判斷的帝王。一旦做錯了判斷,幾百年後還會有人罵:昏君,眼瞎了不成?!他們怎會知道:帝王豈是糊塗到成心殘害天下?他也是聽了若幹很有道理的長篇大論之後,選擇了那個聽起來最合理的。他隻能通過那些口若懸河的人去了解天下的需要。可惜有時候,意見正確的人沒能說服他。

  素盈想著想著就忍不住微笑,被轉過屏風的他看見。他微笑著問:“什麽事這樣高興?”

  “陛下好像沒有什麽煩惱憂心的事,這還不值得高興?”

  他知她已然聽說了前麵的情況,笑道:“這不是很好嗎?隻有在暴君的朝廷裏才會眾口一詞。”他也不提外麵吵些什麽,說,“帶了一樣有趣的東西給你看。”

  宦官捧過一隻又小又簡陋的木盒,素盈滿心好奇地打開。

  “哎?七獸棋?”她失笑——是小孩子們常玩的遊戲棋,方形棋盤上,山、林、水、原四種地形各兩塊,一共八塊,分藍、白兩色。兩位棋手都有木雕的七種野獸猛禽:虎、豹、狼、狐、馬、羚羊、鷹,一組塗成紅色,一組塗成黑色。另外還有黃兔一隻藏在棋盤中心。棋手們要利用七獸在不同領域中的優勢設法捕捉黃兔,同時要提防和攻擊對方的猛獸。

  見那些獸禽雕刻得簡單笨拙,素盈隨口問:“這不是宮裏的東西吧?”嘴裏這樣說,心裏卻想:昨天傍晚起他就在她這邊,今晨上朝退朝也不見得有空,何時何地弄來這樣一套棋呢?

  他興致盎然地命人攤開棋盤,說:“我們離宮送軍的時候,真寧偷偷跑去外麵的集市。”

  這麽說,他回宮之後去看過真寧公主。或者是聽說了公主出宮,才特意去?

  素盈微微變色,謝罪道:“是妾失於管教……”

  皇帝並不介意似的揮揮手,欣然坐下。“來下一盤。”

  素盈看著線條粗糙的小動物們,柔聲笑道:“多年沒玩過,隻怕要獻醜了!”

  七種獸禽在四塊地域上各有優劣,素盈選了紅色那一組動物和白色那一片地盤,按常見的方法把它們分布開。皇帝的黑色猛獸以一種奇怪的方式羅列,素盈看了覺得奇怪:羚羊在大多人手中都是用來做誘餌的棋,沒什麽大用處,可他卻珍而重之,把它放在虎王身邊。

  兩人才各自走了幾步,窗外又飄涼風,暗雲簇成一團,不消片刻就落下無聲的雨。

  素盈覺得無所謂,專心布她的局。皇帝也沉靜如水,見招拆招。他身旁的宦官卻有些耐不住性子,挑個空當細聲說:“陛下,太子殿下他……”

  皇帝無動於衷,雙眼仍是流連在棋盤上。

  宦官見他並未顯露出不耐煩,便唏噓道:“這雨又下來,還不知下到幾時。太子殿下在雨地裏等著,總是不好。”

  素盈微微抬起眼表示詫異:東宮竟追他追到後宮不成?卻不知是為了哪樁十萬火急的事。

  她看看窗外:雨下得不緊不慢,一時恐怕收不住。為東宮央求一句未嚐不可,但素盈怕某些不明就裏的人以為她舊情未斷,又怕某些別有用心的人當她惺惺作態。何況她也不知東宮求的是什麽,思量一番,還是對這父子之間的事情不置可否最為妥當。

  皇帝抬起頭向素盈輕輕一笑,眼中閃著她最猜不透的光。“皇後的棋藝很好。”他說。

  素盈見他此刻隻顧著棋局,便陪他一門心思下棋。可惜她一著不慎落了下風,很快輸得一敗塗地。

  “難得布下好局,奈何一步走錯,竟是草草收場!”皇帝歎了口氣,收拾棋子,大有再下一盤的意思。

  素盈故意輸他,給他一個空當了結東宮的事,怎料他毫不在意。

  宦官見狀又開口為東宮求情,皇帝卻冷笑道:“就是你在一旁聒噪,糟蹋了娘娘的好局——全都出去!”

他下了令,哪有人敢多說一句。宮裏的人片刻走個幹淨。
  素盈正默默摩挲手中的棋子,就聽他渾厚的聲音又響起:“洵為一件無足輕重的事,從延德殿追著我到了丹茜宮外。”

  他說著移動棋盤上的黑豹,語調裏沒有一絲波瀾:“孩子就是這麽奇怪的東西——他小的時候,我恨不得給他全天下。他長大之後,卻怨我不能早點把天下交給他擺弄。”

  素盈邊聽他說話,邊分心設想棋局,行棋就慢了許多。

  “千金易得,知己難求。想養育一個明白父皇的皇子,比找知己難一點。”口吻是波瀾不驚,修長的手指放下黑色野獸時,卻是“啪”的一聲。

  素盈裝作沒有發現他這刹那的失態,隨口問:“什麽事讓東宮這樣鍥而不舍?”

  他滿不在乎地說:“我打算去崇山。他委婉地反對,卻倔強地堅持異議。”

  崇山,皇家獵場。仔細想想,皇帝確實有很久沒有去打獵。可是,在這種時候?

  素盈偏開頭,又看看窗外的雨。東宮淋這場雨,做給誰看呢?讓那些同樣反對皇帝出獵的官員看到他的賢明?

  皇帝看她一眼,“安心下棋吧。他該在你這裏多跪一會兒。”

  他說的是另外一件事。沒有他準許,東宮想要來這裏跪著也不能。他要東宮跪在這裏,卻不是為了今日的請求。

  素盈隻能苦笑:王子犯法永遠不會與庶民同罪——榮安打向她的金鉤可以用一杯酒勾銷,她腹中一塊不成形的肉換儲君膝下的黃金,已然不薄。

  “這事沒這麽容易就算完。”寧靜中忽地冒出一個聲音,素盈顫了一下,看見那白衣女子的身影由淡而濃出現在桌邊,清晰地佇立在她觸手可及的地方。

  白衣女子一張臉冷若冰霜,伸手戳了戳棋盤:“天下將要交給那樣一個人?他配得上嗎?”

  素盈刻意避開她,卻對上皇帝征詢的目光。他等她的下一步棋,已經等了好一會兒。

  素盈沒有太多時間思索,順手將棋放在白衣女人指向的地方,定神細看時,才發現邁出這一步後,滿盤殺氣騰騰。

  “很淩厲。”他讚許中帶著一點訝異,繼而笑道:“可這一步不適合你。”

  他從容地又走一步,將她的群獸封死。素盈慌忙搜尋出路,但放眼望去,不止腥風血雨銷聲匿跡,更沒有一處留著轉圜餘地。她被拘在他的局中動彈不得。

  這盤棋從來沒有脫離他的掌控。

  素盈棄子投降,澀澀地笑道:“陛下睿智,妾甘拜下風。”

  “皇後……”他拈起她最後出手的赤虎王,搖頭笑道,“這樣的一著,要留到一擊必中的時候。輕舉妄動可是大忌。”

  素盈陪笑道:“妾沒想到陛下的棋藝這麽好。難怪陛下下棋的態度一直那麽悠然。”

  他瞥一眼窗外的雨,提高聲音不慌不忙地喚了一聲,外麵的宦官立刻走進了。

  “讓東宮回去。”他吩咐一句。

  素盈目送宦官退下,悠悠地問:“還是要去崇山?”

  “帶你一起去。”

  “宮裏的事沒什麽好擔心的。外朝的事誰來管?”素盈知道多此一問,答案一定是——“有琚相。”

  “陛下對宰相,比對東宮還要放心呢。”她笑得風淡雲輕。

  “嫉妒?”他一笑將她擁在懷裏,伸手指著棋盤,“每隻豹子都希望虎王早點死去,因為虎王一死,他就能取代。大多數狼不希望虎王駕薨改朝換代。而年輕無子的羚羊在這局裏沒法依靠任何猛獸,是這棋盤唯一真正不希望虎王死去的——這隻虎王不會把她扔出去做誘餌。”

  他說的字字不假,但素盈笑不出來,在他手臂上掐一把,“我們歡歡喜喜走了,留宰相和東宮在,還不知他們又要吵成什麽樣。”

  他低頭看著她的側臉,輕輕地問:“豹子能吃掉狼?”

  素盈笑道:“不能。”

  “那麽,狼能左右豹子的意誌?”

素盈搖頭:“現在還不能。”

  “那還有什麽好擔心的?”他輕聲說,“哪天他們不吵了,才真該擔心。”

  真到那時候,又該擔心權相與儲君沆瀣一氣圖謀宮變,他和她的死活就成了懸念。

  素盈歎一聲,緊接著又歎一聲。

  他第一次在她麵前說出這樣的話——評價權臣和皇位的儲君。是她說出“在看帝王”這樣的話,所以他就讓她真正地看,看真正的他?

  看樣子,她在他身邊走的每一步,都沒有回頭路。

  “愁什麽?”他撫摸她的發絲時問。

  “才不是發愁!”素盈不承認,推開他,說,“從真寧那兒拿走這麽好玩的棋,她豈不是該難過?還她吧!以後妾一定管教她。”

  “那就給她送回去。反正已經盡興了。”他無所謂。

  素盈親手收拾所有的棋子,最後才抓起羚羊飛快地扔進盒子。木盒一關,她有一霎失落,好像把自己的一輩子都跟那些張牙舞爪的猛獸一並鎖了起來。她很厭煩自己把針尖大的事也當悲劇的敏感,隱隱把怨氣轉嫁給這一盒棋,不想再看見它。

  可是,她很快就再見它——敞開的木盒子半浮在丹茜宮後園的池塘裏,水麵上到處漂著死氣沉沉的木頭動物,泡得變了顏色。

  像是有人用盡全力把它扔向丹茜宮泄憤,就算打不著丹茜宮,弄出“噗通——”的一聲嚇嚇人,讓丹茜宮那幫人忙亂一番也好。

  總之……真寧不要她碰過的東西。

  素盈看著那些麵目全非的木棋子時,有種奇怪的預感:她覺得那位憎恨著她的小公主,有朝一日也許會像扔這盒棋子一樣,把她扔進一個深不見底的池塘。

  “娘娘——”見素盈望著水麵發呆,她身邊的宮女低聲催促。

  “哦!”素盈回過神,匆匆地穿過花園,匆匆地去往浣衣房。

  腳步失了皇後的威嚴儀態,不過她顧不上計較。

  去得晚了隻怕見不上她暴病垂彌的姐姐。

  有很多問題的答案,素盈已經放棄。但還有一些,她仍然想從她的姐姐那裏知道。


第四十六章 波瀾
素盈這一生還不算太長,見識有限,所以她對“暴病”、“暴斃”這類詞的理解也很有限:中毒或暗殺,這是她心裏首選的結論。

  心裏先放了這樣的結論,看到麵孔青灰的素湄時,她沒有十分驚訝。

  浣衣女們所住的宮房很簡陋,倒也潔淨。原本素湄因為趁後駕暫留皇極寺時出逃,被衛尉拿住後轉交宮正司收囚。隻因皇後特別吩咐過不得為難她,這些日子宮正司對她比較寬容,可她卻在昨晚突然四肢抽搐、呼吸困難。宮正司怕在皇後麵前不好擔待,請了太醫院醫正為她搶救,眼看回天乏術,才急忙向皇後稟明。

  素盈執意要見姐姐一麵,雖說金玉之履不踏肅殺之地,但宮正司無法用“不合規矩”這樣的借口搪塞鐵了心的皇後,唯有將素湄速速送回浣衣房。

  醫正跪在地上向素盈稟報:“怕是熬不住了。方才她已兩度昏厥。”他還要再說下去,素盈抬手製止,徑直問:“她還有多少時辰?”

  “一腳已在鬼門關裏……”

  那醫正是周太醫弟子,素盈不想給他難堪,簡短吩咐:“你可以退下了。”

  醫正還欲辯解:“娘娘不知:人到這地步,華佗再世也束手無策。”

  素盈知道刻不容緩,不屑聽無用的道理,揮手斥退他。她陰鬱地打量雙眼緊閉的素湄,還未看上兩眼,房外有個尖細的聲音道:“宮正司楊芳參見娘娘。”

  素盈讓他進來,省了所有廢話,沉著臉問:“她還能不能醒來?”

  楊芳是個中等身材的宦官,不怎麽抬頭看人,好像對旁人的樣貌神情毫不關心,以致素盈也沒看清他的樣貌。他低著頭走到素湄身邊仔細看看,木訥地回答:“這條命吊上一刻還是可以的。”

  “別讓她太疼。”素盈點頭應允,楊芳就從懷中摸出一個包,也不讓素盈看見其中的東西,將身子擋在素盈與素湄之間默不作聲地鼓搗。

  太醫、醫正一旦明白自己無法挽回人命,會順其自然讓那人死去。而在宮正司的手下,想死也沒那麽容易。他們從不打算讓被問的人再度生龍活虎、鮮蹦活跳,他們所作的隻是不計後果讓人活到吐出實情。問不出結果,他們不會讓人閉眼——周太醫委婉表示他幫不上忙時,隨口提了這些。

  “聽說直長楊芳是個中好手。”得到素湄垂危的消息時,丹媛如是說。她與宮正司有交情,可問及楊芳其人,她也不願多說一句。

  既然能讓周太醫和丹媛滿臉厭惡,想必此人不會尋常。素盈並不好奇楊芳如何折騰一具半死的軀體,側過身不看。

  不消片刻,素湄的喉嚨中發出一聲古怪的響動——素盈覺得那應該是一聲尖叫,可惜素湄太虛弱,尖叫也變成了沒頭沒尾的痛苦呻吟。

  “娘娘請問吧。”楊芳卷起布包,萬分小心地把它抱在懷中,又道:“娘娘記著:她一會兒會咳——頭兩聲間隔較短,第二聲之後能熬稍長時間。咳出第三聲,大限就到,任誰也無能為力。”他說罷退到門外。

  素湄混濁的眼睛大大地睜著,慢慢有了一點光彩,像是難得的生命力好不容易聚攏在一起,從眼裏透出來。這眼光讓素盈看著心寒,幾乎希望她沒有睜開這雙看不見希望的眼,把那一點點生命留在軀殼裏。

  當素湄像個木偶似的僵硬地轉頭看素盈,素盈便向她俯下身,柔聲道:“姐姐,你怎麽這樣不小心?”

  素湄認出她,深深地吸了口氣,不願說話。

  素盈見她愛理不理的樣子,便向門外喚一聲:“楊直長——她說不出話。”

  聽到“楊直長”三字,素湄的嘴角抖了抖,虛弱地說:“不是不小心……是小心也沒用。”

  她進過宮正司,好像也知道楊芳的可怕。

  素盈微笑著伸出手,輕輕掠開素湄嘴邊的亂發,在她旁邊坐下。

  素湄一動不動,沒有騰出一點空間的打算,似乎全身動彈不得,隻剩一顆頭顱還活著,能想能說能聽能看。

“姐姐,要不要我叫阿瀾進來,見你一麵?”素盈輕聲問。

  素湄冷笑:“娘娘就別枉作人情了。你我都知道我撐不到那麽久。既然動用了宮正司的人,想必是有了不得的大事要著落在奴婢身上?娘娘快問,讓奴婢走得利落點兒。”

  素盈看了看她,收斂了笑容。

  “姐姐,我晚上睡不好。”她悠悠地說,口吻像是同姐妹抱怨天氣太熱或是胃口不佳。“就算是白天,獨自一人的時候我也害怕……”

  素湄唇邊浮現一個詭異的笑容,靜靜看著她。

  “姐妹們死在宮裏時,父親說——‘阿盈,我告訴你吧!真相是:有人要把我們家趕出宮廷!’”素盈的眼睛仿佛看著很遠的遠方或很久之前的過往,低聲呢喃,“那時我覺得他沒有說錯:太安、威武、清河、東平、西陵、南安、北固,素氏七家已經有兩家在後宮裏人脈稀薄力不從心,難保我們不是第三家。”她伸出手,看著纖細的十指,“但我來了……我抓住了丹茜宮。可是抓住它的第一刻,我想知道:經曆了那麽多事情——水毒、遣散宮人、妃嬪病卒和出家、選女還家、皇後被廢、方太醫死、廢後自盡……那些害過我們、想要趕走我們的人,還在不在?她們還敢不敢針對東平素家,還有沒有力氣暗生波瀾?”

  她木然垂下頭注視素湄的雙眼,一字一頓地說:“姐姐,我想,你比我明白。”

  “你不是為我好。你隻是想在晚上睡個安穩覺。”素湄輕蔑地說,“否則,你該問問我這一次為何差點死去。”

  她的笑容越發古怪,口吻越發輕蔑:“你雖然是後宮之主,也無法知道後宮所有的故事。我們素氏的女人,很擅長把秘密帶進棺材。”她嗬嗬地笑起來,笑到一半突然咳了一聲。

  素盈冷冰冰的目光打量她一遭,不慌不忙地說:“你死之後,屍身會送回我們家。你充滿秘密的棺材,會在死去的‘柔媛’身邊。你們這對雙生姐妹終於又能在一起,若是地下有知,但願兩位姐姐重歸於好。”

  素湄的臉色變了,“我不跟她葬在一起!”

  “那你托夢跟父親說吧。”素盈說,“我知道姐姐什麽也不想對我說,我也沒話轉告父親。”

  素湄緊緊盯著素盈看,忽然脫力:“沒有錯……就是這表情,讓我想從你身邊逃開。”

  素盈聽她口風鬆動,板著臉問:“淳媛小產而死,柔媛自盡,麗媛被廢,丹嬪被降——打擊我們家,邁出第一步的是誰?是不是廢後?”

  素湄微笑,搖搖頭。“你說素若星?她啊,她沒有那麽做。她沒有害淳媛。嗬!娘娘,你此刻的表情,讓我又想多活一會兒、多看一會兒呢!”她咕咕地笑兩聲,說:“素盈,你知不知道?你自以為做得最聰明、最正義的一件事——陷害皇後為你的妹妹報仇——不過是被騙、被人利用!可你做得還不錯——你不愧是我們素家的女兒,天生就是一個騙子,一個擅長說謊的人。”

  素盈眼中立刻透出寒光:“……是誰告訴你我陷害廢後?”

  素湄笑嘻嘻地看著她,說:“你猜吧。”

  “我沒有說謊。”素盈鎮靜而飛快地反駁,“那香氣確確實實……我不會認錯!我說的都是我知道的事實,我從沒有說過她與琴師之間有什麽,我沒有誣陷她,她的事情是別人查出來的!就算不是真的,也是那些人陷害她!”

  素湄什麽也不評價,含笑看著她,喉嚨中咯咯作響:“我不能告訴你!我絕不能告訴你真相——我要看著你這種表情,直到死。”

  她說著又咳了一聲。

  第二聲……

  素盈失去了耐心。“素淳!素淳!”她咬牙,喊出姐姐的真名,雙手抓住素淳的肩膀。“你害死大姐,還頂著她的名字苟且偷生。你是不是在黃土之下還想叫這個名字?別人有心麵對你的墓碑緬懷你、祭奠你的時候,其實是燒紙給大姐!被你害死的大姐將得到那些人的眼淚和傾訴——你是不是想要這樣?既然如此,我告訴你——那位曾經教過你彈琵琶的唐先生,父親一直不準他踏入我們家的墳地。也許我能夠說服父親,準許唐先生每年都去……而你,你就頂著‘素湄’的名字,躺在旁邊看吧!”

“住口!”素淳“啊”地大叫一聲,大口大口地喘息。

  素盈放開她的肩,自己也喘得渾身顫抖。

  “我沒有選擇……大姐要害死我。”素淳努力呼吸時,五官痛苦地抽搐起來,“我的親姐姐要我死,要把所有的罪推在我身上——我不再認她是我的姐姐!死也不要死在她身邊!”

  “你,你是怎麽做到的?”素盈聽她親口說出來,還是覺得難以置信。

  “她罪有應得!她投靠了素若星。素若星暗示她,要她有所行動表示誠意,她就做了烏絮褥送給阿槐——她自己的妹妹。事情泄露,她說她無路可走。她說,宮正司早晚會查到她,皇後也不放心她。她說,反正我祝詛的事情已經泄露,求我救救她。”素淳一邊流淚一邊苦笑,“我讓她解脫了。我還頂著她的名字承認在後宮私授毒藥,讓‘麗媛’被廢。就算活得辛苦,也無所謂!我活著,而且敗壞了她的名譽——夠了!”

  “烏絮褥雖然傷身,可沒那麽快!”

  素盈見她神情苦楚,知道她時辰不多,還想再問,忽聽外麵響起清泠泠的琵琶聲,曲調柔緩纏綿。

  素淳一聽那曲子就入了神,麵容也漸漸恢複寧靜。“月瑟無錯。”她的目光帶著哀求。

  “我能看出來。”素盈溫和地回答。

  素淳的眼淚又流淌下來。“害宮裏的人,不一定非要進宮。你向宰相暗示皇後有私情時,並不在宮中。害死淳媛的人,根本不在宮裏。沒有什麽好擔心的——沒有人針對我們家。隻要別輕信人,這宮裏還是能住的。”

  素盈心軟下來,握住她的手許諾:“姐姐,我會讓你恢複素淳的身份……讓那人年年去看你——一定,一定!”

  素淳不知聽進去沒有,隻顧專注地聽著外麵的琵琶,聽著聽著不知想起了誰,溫婉纏綿地長長歎了一聲:“唉——”尾音上一顫,變成一聲咳嗽,生命就在那裏戛然而止。

  這一聲歎息將素盈一雙淚珠逼上眼眶,不等落下她就慌忙伸手拭去。

  素盈看著姐姐眼中的光華一點一點褪盡,摸出手帕擦幹淨素淳臉上的淚痕,說:“姐姐,你沒有做過對不起我的事。我曾經想——為這個緣故,我該幫你,讓你活著離開宮廷。”

  她苦笑著搖頭:“不隻為了保你命,也是為了救我的良心。可是,我不知道能把你救到哪裏,也不知道能救自己到幾時。終於……救人好難,還沒有開始,就夭折了……”

  走出門時,素盈已神色如常,鎮定地向楊芳道:“辛苦你。你這能耐我記下了。”

  楊芳得了她的保證,知道日後不會沒有他的好處,便恭恭敬敬地退下。

  蕭月瑟原抱著琵琶坐在不遠的井台上,這時款款站起來,一身水淋淋的,她也不在意。

  “奴婢拜見娘娘。”她懷抱琵琶盈盈拜倒,“奴婢衣衫狼狽,求娘娘恕罪。”

  素盈看了她一眼,慢慢地說:“唐氏的吟揉,好得很——這曲子,裏麵那人,曾經彈得很動聽……”

  在素盈印象中,素淳的琵琶彈得並不差。可父親卻說她“天資有限”,用這模糊的理由斷了她學琵琶的路,然後將她的老師唐公子掃地出門,又延請了書法家讓她改去練字。原本素氏內宅有關於這事的謠言,隨著素淳進宮也就日漸淡了。時隔多年,素盈在後宅聽說:唐公子再度上門,苦苦請求祭拜柔媛墳塚。那時她就猜到:不是所有的謠言都是空穴來風。想不到那樣的姐姐,也有過秘密的青春。

  “教她彈琵琶的唐先生,是奴婢的表兄。”蕭月瑟站起身,輕輕地說,“他至今未娶。”

  “哦……”素盈神情惘然,無言以對。

  “奴婢不知道其中有什麽故事。”蕭月瑟又說,“那時他還年輕,奴婢還小。”

  “我也不大清楚。”素盈歎口氣,“那時,她還年少,我也還小。”

  為什麽美好的事情隻能發生在小時候?而且,總要錯過……難道隻是因為她們姓了“素”?
她們走了幾步,素盈用平緩的聲音說:“你表兄為她獨身至今,所以你也幫著她,說了謊話——你揭發了自己根本不知道的奸情。我說的沒錯吧?”

  認為命運對自己不公的人,總要找一個仇恨的對象來發泄。也許是憎恨素若星的存在讓她們姐妹反目,也許是害怕身份被識破,也許是積怨已久……也許還有素盈根本想不到的隱情。素淳偽造廢後筆跡,蕭月瑟去揭發。隻要時機恰當,兩個人就能扳倒一頭大象。

  而負責觀望維護皇後的人的動向,判斷何時出手最為有利的人——不需要在宮裏。

  素盈歎息:希望對宮廷鍥而不舍的素氏僅此一個。不然她不得不考慮還有多少額外的事情需要操心。

  蕭月瑟走得很慢,也很穩。她從容地說:“奴婢隻做自己以為對的事情,隻說自己以為真的話。是不是幫了她,奴婢不知。”

  素盈無聲冷笑。素氏想要假手旁人,總能找到途徑,很少需要明明白白地開口求助。隻怕素淳幾個暗示,我行我素的蕭月瑟就走進她的圈套,到頭來還以為一切是順應自己的意誌。

  就連她素盈,也小看了某些素氏,走入了那樣的圈套,成為陰謀的一部分。

  “如果我不是皇後,隻是素淳的妹妹,問你是否幫助過我的姐姐,你會怎麽回答我?”

  蕭月瑟還是從容不迫:“素淳的妹妹是另一個人,一個與娘娘截然不同的人。奴婢沒有見過她,不過按照素淳對她的形容,奴婢以為,她大概根本不會問。”

  素盈點點頭:“是……素瀾,和我很不一樣。”

  後宮之中,後妃之死還可引動短暫的小小波瀾,而一個宮女的死去,連一段稍縱即逝的插曲都稱不上。即使她身為中宮皇後的姐姐,好處也隻是屍身得以歸家入葬而已。

  隔天,平王府派人來接浣衣宮人素氏的屍身。素盈自己不便出麵,指派一個小宮女去看。那小宮女回來說:“平王府來了一位管事,帶著兩個下人,在北泰門外用青牛車接了宮人素氏。”

  素盈問:“然後呢?”

  小宮女被她問住,訥訥道:“然後……他們走了,沒了。”

  沒了。

  她的雙生姐妹尚且有兩名兄弟來接,隻因死前還有“媛”字掛在姓名前麵。而她,四歲受教,十年辛苦,宮中三載費盡心機脫穎而出,榮華卻不足四年就煙消雲散,三年難熬的宮人生活,一聲短短的“沒了”,這一世就輕輕揭過。

  素盈沒有說什麽,喚來軒茵,比劃道:“你這些日子一直在宮中陪我,好久沒回王府。不如這些天回去代我向平王盡盡孝心。”說罷又交給她一封書信,讓她務必交與平王。

  信中無非交待姐姐的後事。素盈知道自己的父親是什麽樣的人——隻有能夠陪葬皇陵的女人,才是他認可的好女兒。他與素沉安排軒茵在素盈身邊,原是打算遇到緊要情況時,有人方便往家中傳話。素盈特意用上軒茵,希望父親明白她看重這件事。

  軒茵自是不明白這些,雖然不情願離開素盈,但素盈如何吩咐她就如何做,這天晚些時候就帶著信回平王府去了。

  素盈還未悵惘幾時,出獵的計劃和所用明細已送到她麵前,讓她不得不立刻振作。

  丹媛來拜見皇後時,素盈順便向她提到出獵的事,平淡地對她說:“這一次沒有讓姑姑跟去,姑姑不會怪我吧?”

  丹媛含蓄地笑道:“妾近來身體不適,就算娘娘厚愛,妾也不得不推辭。”

  她的樣子委實不像有病纏身。而素盈和她彼此也明白:既然她們已決定聯手,那麽一個人出獵,另一個人自然要留下守望後宮動向。

  “別鬧出什麽事情就好。”素盈一麵翻看隨員名冊,一麵說,“這次要帶四五個選女同去,也不知道誰能像我們阿槐那樣好運氣,一次打獵就蒙聖寵。”

  “四五個會不會有點多?”

  “後宮自從災年之後就樣樣蕭條,人多點才熱鬧。”

丹媛認真看著素盈,取笑道:“娘娘還這麽年輕,倒是想得開。”

  “年輕?就算年輕,也不能一口吞下一頭駱駝。”素盈說著狡黠地笑笑,“聖上正當英年,膝下皇子卻僅有東宮一位,令人唏噓。若是哪位聰明伶俐的選女能得聖上歡心,盡快為聖上添兒添女,那便是國家之福,也是我們的福氣。”

  身為皇後,想要自己生孩子也許有些風險,但她不會得不到孩子——任何一名宮人誕下的男孩,都是她名義上的兒子,隻要她願意,總能找到辦法抱來養育。

  丹媛明白她的意思,聽罷欲言又止。素盈見她神情有異,便問:“什麽事?想說就說出來。吞吞吐吐可不像姑姑的作風。”

  丹媛笑道:“平王特別提醒過妾——妾不大相信,不過……平王說,娘娘的命格特異,抱養別人孩兒這種念頭,最好想也別想。此事不是沒有前車之鑒。再說娘娘自己正當妙齡,又不是沒有機會。”

  素盈知道他們怕她妄自托大,日後被皇子生母反將一軍,落得一無所有,連丹茜宮也不得不拱手讓人。

  “以後的事情我還沒有打算現在就決定。先不說了。”素盈調轉話鋒,看著名冊蹙眉道,“榮安公主身懷六甲,竟也要一起去湊熱鬧。”

  “公主要去,駙馬就要隨行,駙馬手下的飛虎衛自然要出一支精銳跟著——這麽說,娘娘要小心了。畢竟,她可是毫不掩飾地把娘娘當做殺母仇人,幾度揚言要為母平反。”話雖如此,丹媛的神態一點不慌張,似乎對素盈很有信心。

  “她那樣明目張膽,至多讓我臉麵上難看。煩的是她這裏明修棧道,旁人借此機會私底下暗渡陳倉。”

  丹媛替她歎道:“偏偏,這時候丹茜宮衛尉又不在——難得讓一個對娘娘死心塌地的人掌管了丹茜宮安危,這時候卻指望不上。如今這位衛尉上任還沒幾天,不曉得是什麽底細。”

  素盈喝著茶,斜眼看著她,“姑姑想說什麽?”

  丹媛也不賣關子,徑直道:“素瀾想與娘娘重歸於好。娘娘也知道,她丈夫可以隨意動用相府青衣衛——人數雖少,但青衣衛以一當百的名聲還是有的。”

  素盈冷冷一笑。“怎麽?我身為皇後,淪落到要靠宰相的衛士來保護?就算丹茜宮衛尉靠不住,還有大哥帶飛龍衛同行呢。”話一出口,素盈已察覺不妥:飛龍衛、飛虎衛是公主們陪嫁的武人,名義上雖由駙馬掌控,然而鳳燁、榮安兩位公主也有著絕對的操縱權。假設榮安公主真的發難,鳳燁公主必定不放飛龍衛與自己妹妹做對。素颯手下精兵良多,然而他已帶去邊陲,借也借不回來。

  素瀾明知素盈左右找不到依托,才有膽量借這機會修好。

  “禍生肘腋並不罕見,君王被近衛謀害的事情也有,何況皇後?留個後招未嚐不可。她如今向娘娘示好,有益則合,無益則散,何必拒絕?”

  “姑姑不必危言聳聽。”素盈合上名冊,麵無表情地說,“聖上出獵這許多次,也不見得回回都有變故。我雖然無德無才,現在還沒落到要靠出嫁的妹妹來保駕的地步。”

  丹媛見她態度沒有轉變的意思,笑著為自己分辯:“娘娘知道妾這些年來與相府交情匪淺,為宰相的兒媳說一兩句話也是當然,再者,她還是我的侄女、娘娘的妹妹。”

  素盈沒有說什麽,心中卻多了一種因無力而生的畏懼:東宮有左右衛率府,公主們有飛龍衛、飛虎衛,他們各自牢牢掌握一支衛隊。她隻有丹茜宮衛尉,卻沒法控製衛尉的人選替換補缺,這讓她感到不安全,而她非常不喜歡這種感覺。

  幸而那天皇帝駕臨丹茜宮時,提到了狩獵,又提到了榮安公主。

  “挺著大肚子還要湊熱鬧,簡直胡鬧。”他一邊搖頭一邊說。

  見素盈麵有愁容,他看穿她的心思,牽著她的手,用很隨意的態度說:“我已經命她乖乖呆在家裏,不準隨行。否則的話……不知道又要替你擋什麽東西。”

素盈笑道:“公主身邊的物品不會接二連三出意外。”

  “一次意外還不夠教訓,就真該狠狠罰她了。”他說罷,若無其事地補充一句,“鳳燁身體不好,也不去了。不過兩位駙馬還是會隨行。素沉做事穩重,信默的身手好得沒話說,我很喜歡帶他們一起打獵。”

  他已表態,素盈自然沒有異議。

第四十七章 麵目

五月是打麋鹿的好季節。四月底,宮中已派人在崇山起了行帳,五月中,皇帝帶著皇後與一幹心腹臣子浩浩蕩蕩駕臨。他要在這裏呆到七月,其間不能拋開國事,於是把他的朝廷的核心也帶來了,唯獨留下宰相與東宮。素盈不再相信他是個不假思索隨意安排的人,知道他的計劃常有用意,因此嚐試用他的方式去看這個形勢:東宮與宰相在京中互相掣肘,彼此懷抱殺機,無論誰被對方抓住把柄,都是死路一條。為這緣故,素盈料想他們應當會各自安分。

  而後宮中,素盈也已做了安排——臨行前,丹媛毫無懸念地封為欽妃。其實素盈對姑姑並不放心:她們兩人都知道,平王的是非觀總是一麵倒地傾向於有希望的女人,隻要在宮中有實力,是否心狠手辣、做過錯事,他既往不咎一力扶持。素盈擔心姑姑向自己倒戈一擊,對她也不敢掉以輕心。再者隻欽妃一人晉封似乎有些說不過去,素盈便旁敲側擊地建議皇帝讓景嬪進為熙妃,安嬪進為寧妃。欽、熙、寧三妃同是二品內職,卻分了先後,欽妃略高一些。但有熙、寧二妃在,多少能給欽妃找點事情做。然而皇帝並未采納素盈的建議——大概是怕她弄出一個熙熙攘攘的後宮,又無法控製局麵。既然他已經想得周到,素盈也不急於求成,欣然與他同赴獵場。

  唯一令她不快的是:素瀾以東洛郡王之妹的身份,與素沉一起隨行。素盈近來已逐漸明白,皇帝不願後宮勢力與宰相結交太深。依賴宰相的欽妃不甚得寵,甚至皇後多年來與宰相若即若離,大約也有這種考慮在內。素盈的身世無法回避與相府的關係,隻能盡量與他們保持距離。原本她就不大喜歡素瀾,這一路上幾乎沒有正視素瀾的存在。

  正式出獵那天清晨,皇帝穿一身鎏金銀甲,一件白色滾邊、繡著紺碧色雲紋的青披風。也許是色彩的緣故,當素盈見他泰然自若地立馬於草原之上,眼中仿佛看見一片幹淨無比的蒼天。

  帝後二人與一幹貴族觀賞了巫師向山原神明獻祭和祝禱的舞蹈,又親自釃酒,為狩獵帶來的喧囂向各處神明道歉,請求他們賜予豐厚的獵物,並許諾將獻上犧牲。

  經曆這一場儀式,狩獵才正式開始。

  素盈曾經參加過皇家的狩獵,但那一次的經曆乏善可陳。這天她才有些明白,擁有天下的君王為什麽單單迷戀這種消遣——百裏草原無邊無際,到此放眼四顧,方知天寬地廣。風吹草舞,雲卷雲舒,無不誘人引吭高歌。勇士縱馬馳騁,放聲長嘯,當真有氣吞山河、呼喝風雷之勢。鮮衣駿馬數百騎,縱橫叱吒,豪情直上雲霄……“逐鹿天下”所說的景象,在此具體而微。

  而她眼中那片幹淨的天,這時也風雲變幻,化為草場上一股閃爍銀光的青色狂飆——他揚鞭呼喝,搭弓引箭時身手矯健,英姿不輸少年。

  素盈在這氛圍中不知不覺地微笑,跟隨他身邊,看他全神貫注地控弦,一聲銳嘯,一隻壯碩的麋鹿在遠處撲倒。

  一片喝彩聲中,他開懷而笑,笑聲朗朗,眼中閃動明亮的光彩,向來沉靜寧和的麵容忽然無比生動。素盈看得發呆,覺得此刻的他是如此不同尋常。

  在草原上馳騁半晌,他說:“皇後喜歡去哪裏,就去哪裏吧。” 他總是帶隊去崇山中搜尋虎狼,但從不勉強旁人與他同去。

  大約是在開闊的草原上的緣故,他說話的聲音也比平常洪亮豪爽,不似平日那樣低沉和緩。素盈想知道,跟著此時的他,她還能發現多少個以前所不知道的他。於是她仰起臉說:“願與陛下同行。”

  他用含笑的眼睛望著她:“同我入山的都是勇士。崇山中猛獸出沒,你不怕?”

  素盈微笑:“遇獸則走,還能叫做‘打獵’嗎?”

  他笑著振臂一呼:“來吧。”

  崇山並不十分險峻,然而林蔭茂密,他們在山腳流連少時,一邊向上迂行,一邊巡狩獵物,行至半山,收獲已頗為豐富。皇帝未能獵到虎熊,有些遺憾。素盈倒是射到不少山雞野兔,獵物之多連自己也感到意外——後來才知皇帝不願她的獵績黯淡,命狩人驅趕走獸到她近前。

漸漸行至高處,素盈察覺到有些冷。皇帝與她並駕齊驅,興致卻絲毫不減。

  “前麵有地可供暫歇。”他拿馬鞭一指,素盈果然看見山腰上一處平坦開闊的空地。他解釋說:“這裏叫‘半醉台’——路走到一半,在半山腰上,喝一半酒,留一半清醒的地方。”

  素盈忍俊不禁:“在這裏半醉,到山巔豈不是要醉倒?那要如何下山?”

  他卻恢複了往常的口吻,漠然回應:“到了山巔,你就知道:想醉倒也不容易。高處不勝寒,冷到清醒才是真。”即使來到野外,他宛如換了一個人,但宮中那個他的痕跡,也無法丟得一幹二淨。

  素盈見他意興闌珊,忙一扯他的衣袖道:“陛下,有狐狸!”

  他從容地挽弓,一箭射出,也不看結果就向素盈笑道:“這該歸功於你的好眼力,回頭讓人拿給你。”

  素盈剛謝過恩,狩人捧了那隻狐狸上前——竟是一箭自左目入,沒傷到皮毛。素盈看得目瞪口呆,忘了掩飾驚詫。他把她這樣子收入眼中,爽朗地笑著拍了拍素盈的背,又策馬向前。

  半醉台上早已收拾幹淨,備下好酒,為帝後二人張開七尺坐榻。勇士們席地而坐各自烤野味佐酒,連皇帝也把披風撇到一邊,加入他們的行列,親自動手——這在出獵時不是什麽奇景,但素盈第一次看見,不免還是驚詫了一會兒。她在一旁仔細觀察,發現他此刻待人的態度格外親切,仿佛他隻是一群獵人中的頭領。那些護軍對他依然恭敬,但態度較之平日總是放開了幾分。一大隊人馬在半醉台上熱火朝天地飲酒放歌,除了衣飾器用更為精美之外,與尋常結伴出獵的獵手並無太大差別。

  素盈本在坐榻上觀望,見皇帝尚且如此平易近人,她不敢自恃身份,即刻脫去披風,挽起衣袖走到他身邊,微笑說:“我來試試。”他正坐在兩位駙馬中間烤一塊鹿肉,見狀將長扡遞到素盈手上。

  素盈手法靈活利索,一陣功夫將大塊鹿肉烤至半熟,又麻利地用刀切了,以鹽醯佐味。眾人看得默不作聲,連素沉也頗感意外。他隻知妹妹曾經入宮照料淳媛飲食起居,卻不知她是親力親為。皇帝倒像是早知她的能耐,嚐過素盈親手奉上的鹿肉,向眾人笑道:“隻怕日後的選女都不學琴棋書畫,改去洗手調羹了!”

  素盈聽這話就知道他喜歡,心中自然高興。她畢竟是帝王女眷,雖然不擺架子,卻也不敢與眾人過分親熱顯得輕佻,與他們一起喝了一會兒酒,她就找個托辭,起身去附近看風景。

  不一會兒,皇帝也離了侍從,悄然走到她身後,說:“轉到後麵更好看。”說罷攜起她的手,拉她繞過一片山岩。

  眼前果然豁然開朗——蒼翠樹林向外延伸,盡頭的草原遠遠可見。日已西斜,一片金光染上樹巔,風吹過,壯麗的色彩立刻活躍起來。伴著颯颯風聲,素盈不禁深深呼吸,伸出雙臂迎風入袖。“真好啊——”她的由衷讚歎,隻能用這三個最簡單的字表達。

  他輕輕點頭,指著遙遠的草原說:“我應該轟轟烈烈地生在那裏。”他將手臂一揮,指向樹林另一麵一片幽深的山穀,“然後,清清靜靜地死在那裏。”

  “陛下!”素盈忙出聲製止他提不祥的話題。

  他看著她笑笑,不再說。

  縱然是帝王,也有不能實現的願望。他即位沒多久的時候,他的陵寢就選定在王家的風水寶地,離此處的清靜尚有漫長距離。據素盈所知,那裏在幾年前已經營造完畢。她看看身邊的男人,忍不住去握他的手。

  他們並肩相依,一直看到太陽要落山。

  “該往上走了吧?”素盈對眼前的壯美戀戀不舍,但也期待行程終點的風景。

  他卻搖頭說:“我們這就下山了。”

  “哎?”

  他回首仰望山峰,幽然道:“我去過山頂一次——那是跟隨先皇狩獵來到這裏。先皇身邊的大臣極力慫恿我上去,可那一次之後,我隻覺得遺憾:為什麽要走上去?為什麽沒有停在留一半清醒一半醉的地方……”他低下頭沉默片刻,摸了摸素盈的衣衫,笑道:“山裏很快要冷了,你這樣子沒法逗留。走吧。”

 這一天他們獵績斐然,晚上在巨大的篝火旁歌舞時,人人都歡欣自在,仿佛忘了他們來自宮廷。第二天皇帝又帶隊入山,捕到一隻年輕的雄虎。無論場麵還是戰果,都令素盈大開眼界。第三天帝後一起去草原上打野兔,薄暮時分在湖邊飲馬,素盈靠著她的踏雪,極目遠眺。

  落日熔金,莽原如畫,晚風四起遠颺天外……

  素盈削了一段蘆管,放在唇邊吹奏,可惜音色不大美妙,原本蒼蒼茫茫的曲調多了幾分淒迷的韻味。皇帝倚在他的流星騅旁,靜靜傾聽。

  一曲吹罷,素盈歎氣:美則美矣,然而在這塊天地之間過一輩子的人,一定也有他們的煩惱。

  她的歎息還未散去,蘆笛聲又起——竟是皇帝在吹一支鄉謠。簡短數聲成就一段靈動曲調,他吹罷笑道:“你那一曲太悲了,實在愧對美景。”說著高聲問身後隨從,“還有誰會?”

  近侍們嬉笑著紛紛吹出家鄉的歌謠。一人吹笛時,眾人唱和,又成暮色中一道風景。

  他的蘆笛吹罷就隨手扔到一旁。臨行時素盈俯身拾起,用一莖柔韌的長草將他們的笛子縛在一起,小心翼翼收在腰間的錦囊裏。雖然她提醒自己:他們屬於變幻莫測的宮廷,今天對她微笑的人,也許明天就改變。但她還是珍惜這一刹那——又一個她見所未見的他,被她收藏。

  第四天,皇帝原打算與眾臣議事之後一起擊鞠。素盈等來等去,不見禦帳有動靜。她心中生出不祥……她已漸漸學會如何從他周圍的動靜、從他身邊每一個人的臉上來推測情況,而此時此刻觀察的結果讓她沉不住氣。

  她派人去禦帳打聽,然而得不到什麽有用的消息。

  在她有些焦慮的時候,卻不得不看著那可惡的白衣女人在行帳間逍遙地飄來蕩去,這讓她更煩悶。

  “阿盈,你知道什麽是‘不幸’嗎?”她說,“懷抱希望而來,卻發現希望隻是空中樓閣,一切都要從頭做起,目標變成最最基本的‘活下去’——雄心壯誌淪落到為生存掙紮,這就是‘不幸’。”她說話時從不照顧素盈的情緒。

  素盈瞥了瞥她,默默在心裏說:“不想看見你!”

  “你差一點看不到我了!”女人在半空中迎風起舞,邊舞邊說,“當你把‘不幸’視為理所當然,對自己說出‘我要適應,適應這宮廷,努力活下去’的時候,你就看不到我了。你越來越不敢冒險,越來越沉默,所有的話在說出來之前都要再三斟酌,有時幹脆緘口不言。結果,慢慢變成一具安靜的行屍走肉——那樣的你,再也不會看見我。”

  她又說:“情願安於現狀的人,即使眼前有再多的選擇,他們也看不見——所幸的是,你又看到我。趕快啊,阿盈!你又到了不得不做出抉擇的時候……與其一步一步地掙紮,為何不要你亟需的大權,讓局麵徹底改變?”

  “抉擇?”素盈站在皇後大帳前,冷眼看著她,“現在的我,與你能夠實現的承諾,相差很遠嗎?我想要的,我能夠得到。就算你給更多,對我來說隻是多餘。我隻取所需。”

  “你還不知道吧……能把你需要的東西給你,你想要向他尋求庇護的這個男人——快要死了。”白色身影輕悠悠飄到禦帳頂端。

  恰這時,皇帝與一眾大臣走了出來。女人翩然落在皇帝身邊,把手放在他的肩上。皇帝似乎覺得肩頭發冷,微微顫了一下。

  素盈看在眼中,臉色更加蒼白,不禁快步向他走去。

  “他快要死了。”白衣的女人又說了一遍。

  “……你說謊!”

  “信不信由你。”白衣女人漠然說,“素盈,趕快為自己打算吧!八歲的孩子不明白天下的意義,奉香的女官擔不起天下的重擔,可是你——皇後陛下——你馬上就會發現:不能不要,否則你一無所有。”

  素盈越走越快,神色不定地一直走到他身邊,失禮地拉住了他的袖子。他不明所以,見她的表情又驚疑又難過,他寬和地向她笑笑,說:“進來,我有話對你說。”

 他說著,輕輕掙了一下,卻沒把袖子從素盈手中掙脫,於是換上嚴肅的神情望著她。

  明明是在陽光下,素盈卻覺得有些冷,還有些眩暈,越來越看不清他。她不得不閉上眼睛,深吸口氣,放開他的衣袖隨他步入禦帳。

  身後簾子垂下的一刹,三天的快樂隔絕在華美的禦帳之外,他在她麵前變回君王。

  帳中有種清甜溫暖的香氣,毫不張揚地浮動在他們周圍。

  素盈心神恍惚地站在他麵前,又不知要說什麽,隻是出神地觀察他的一舉一動——大臣們離開之後,他的神色並不愉悅。見她眼神淒涼,他沉聲問:“你已經知道了?”

  素盈一哆嗦,反問:“什麽?”

  “蘭陵郡王在西陲連敗,傷亡慘重。”他眉頭微鎖,“上一戰中他被俘,是副將謝震突襲敵營將他救回。如今西陲戰事陷入僵局,形勢不好。”

  “什麽?!”素盈一驚,立刻跪倒代兄請罪——古來帝王常把“百姓有罪,在予一人”掛在嘴邊,把全天下的錯都攬在自己身上,好像隻有這樣才算明君。身為他的配偶賢後,皇後自然一樣照做。她的家眷做事不力,其中肯定有她的錯,她必須主動求罪才顯得識大體,若是求情,反而顯得不明事理。不知什麽時候起,這變成一種規矩。縱然素盈一心擔憂她哥哥,也要按這規矩先數落自己一通,並且還要為她沒能服朝裝正式謝罪表示惶恐。

  他隨意寬慰兩句,又說:“東宮請求西征。”

  “戰事吃緊?”素盈心下一陣緊張:東宮十四歲受封天下兵馬大元帥,帶兵出征理所當然,恐怕反對的人也不多。然而陣前又不同於宮中,一旦他統帥西陲,可以輕易找到置素颯於死地的理由,就算是先斬後奏也未嚐不可。

  不是她過於多慮,隻為身計、不顧社稷——假使東宮真的沒有其他企圖,區區西國,何至於讓他親自領兵?國中又不是沒有可以帶軍的將領。曆代太子掛名天下兵馬大元帥,不帶兵還好說,一旦實實在在把握兵權,謀權篡位的尚且不乏,掃除異己更是屢見不鮮。

  “東宮身為儲君,這樣做是不是太冒險?”她向他暗示太子的特殊地位——該擔心的人不隻是她,還有他。

  “確實……還需再細想。”他稍稍拖長的語調,流露出對這個話題的疲憊。素盈察覺他對東宮也不放心,她反倒略微安心。

  他鎖著眉頭在帳中慢慢踱了幾步,“征虜將軍戰死,蘭陵郡王擊敗西國還沒有多久,它又卷土重來。蘭陵郡王的隊伍銳不可當,再度交鋒也吃了虧。這西國,當真不可小覷。”

  素盈走上前擁抱他,“不過是小小的西國,怎麽能夠難住想要轟轟烈烈活在草原上的你?”——國與國之間的事輪不到她操心,她不想自作聰明在他跟前出謀劃策。信賴他,才是最聰明的態度。

  她的奉承讓他“嗬”的笑一聲,至少是對她短暫的滿意。接著他又問:“說些別的——丹茜宮這些天還好吧?”

  皇後出行,丹茜宮不會稟報動靜,但他似乎知道欽妃會按時傳遞消息給素盈。

  素盈眨一下眼睛,立刻毫不隱瞞地回答:“平安無事。”他從來不過問她在丹茜宮做些什麽,這時候提起來,自然因為她哥哥在外麵吃了大虧,她輕舉妄動難免正中某些人下懷。這道理素盈明白,慎重回道:“請陛下寬心。”

  “但願如此。”他不緊不慢地說,“我聽說,你對淳媛的事情念念不忘,近來又想起她了。有些事情,揪出來容易,壓下去難。如果不是你能夠巧妙解決的,就放過別碰。我不想再聽說你身邊的人莫名其妙地死掉——尤其是現在。”口氣雖然不甚嚴厲,但話裏話外聽起來像是責備。

  素盈沒有貿然回答,心中卻不免怫然:今天之前,他從沒用“聽說”二字來旁敲側擊。今日驟然提起,多半是方才有人借故質疑她的品行,讓皇帝再也不能裝作不知、不聞不問——朝中從來不缺聞風而動的人,但這反應未免太快了些。

“忘了她吧。過去的事、死去的人,都沒有什麽意義了。”皇帝看素盈臉色陰沉,不疾不徐地說,“假使日子太清閑,沉湎於無用的往事也無所謂。但有很多事情待做的人,不該拿懷舊當消遣。”

  這算是責備之後的安撫?素盈睜大眼睛望著他,忽然生出一種衝動,想要問他:他當真能夠把生離死別看得無足輕重?還是說,對他而言,忘掉一個他喜歡過的人,就像扔掉一張寫錯字的紙一樣簡單? ……可她問不出口。

  “素槐可是真正的素氏女兒,並不完全像你看到的那樣。”他看她的目光很平靜,連語調也是一如既往的安穩。

  素盈暗暗腹誹:素槐看到的他,也未必是真實的他。難道因為這個緣故,他們之間那些曾經曇花一現的繾綣笑容、纏綿眼神,就可以跟死者一並葬送?

  她心裏酸楚:有一天她不在了,他一定也會輕而易舉地把她忘記。但假使他先她而去,她恐怕沒有他這樣灑脫的心態。

  “察見淵中魚,不祥。”他無視她的感傷,繼續說,“你把宮裏的事情看得太清楚,下麵的人會惶惶不安,你自己也會大失所望。”

  可是,他又何嚐不是看得太清楚?

  她的每個想法似乎都被他聽見,他又說:“脫韁固然不好,韁繩勒太緊、揮鞭太急也非明智——這道理你不會不懂吧?”

  第一次聽他用這樣的口氣不加掩飾地責備,素盈垂下頭無言以對。

  為一個虛幻的女人所說的一句話,她擔心他的生命,擔心得在眾人麵前失態。而他擔心的,永遠是深宮中那些盤根錯節的隱秘和關係。

  見她的神情變幻,他柔聲說:“今天哪兒也不去了,你歇著吧。”

  素盈一言不發地告退。

  然而“歇著”這種事情,在這時候決不可能。離開他的身邊,素盈心中立刻被另外一些事占據。她回到自己的行帳,沉下臉思忖自己的處境。

  宮女稟報:“白公公求見。”

  素盈從沉思中回神,不知他為何而來,但覺他來得正好,立刻準他進帳。

第四十八章 兄弟

白信則目不斜視,捧著一個不大的皮囊走上前。“娘娘,您的彈子袋掉在路上。”

  那是素盈昨日打野兔時隨身帶的,未注意到腰上的繩結何時鬆脫,回營地時已失落不見。“你沒有跟著出去,怎麽撿到這東西?”

  “是白將軍拾到,讓小人送進來。”

  素盈掂了掂手裏那一包鐵彈子,向信則笑道:“如果今天榮安公主在,他一定當著公主的麵,親自給我送進來。”她攥著那個皮囊,不知不覺用了力,揉得起了皺。

  “信則……”她微笑著說,“記不記得我把你調回丹茜宮那個月的最後一天,對你說了什麽?”

  “娘娘的話一針見血,小人不敢忘。”白信則低聲回答。

  那時她說:一個寧可與親弟弟假裝不和十幾年,也要呆在宮廷中的人,應該明白——他是個閹人,隻有宮廷才是他的世界。一旦出去,就算家裏有錢有勢、供著一位公主,在別人看來,他不過是個異類,是體麵人家的美中不足。

  素盈記得,白瀟瀟早幾年前就說過,白家的長子丟盡了父親的臉,應驗了那句“小時了了,大未必佳”。連庶出的姑母都看不起他,白家還有誰會珍視一個微寒的宦官?

  那時白信則屏息斂容默默聽她冷嘲熱諷。

  素盈覺得她和這人有種微妙的緣分。她並不是十分相信“天意”、“緣分”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她相信人心和人力的可怕,所以她更想讓這人站在她一邊。於是她當時坦言:她不需要白信則在人前奉承,她也不會給他好臉色——白家對她的所作所為人盡皆知,既然很多人都以為她把信則調回手下是為了折磨他,那他們正好可以順理成章地演一對仇人。信則隻需要像對待信默那樣對她,就可以了。

  聽了她的話,信則並沒有顯露出驚詫或疑惑,隻是平靜地問:“小人是白家的人,娘娘不恨?”

  素盈無動於衷地回答:“談不上恨不恨。我心裏,白家的分量沒那麽重。至於出身白家的你值不值得信賴,我情願試試。”

  第一次嚐試是在皇極寺——素盈讓信則守著她的房門,理由是他做了一點雞毛蒜皮的錯事,罰站,順便守著她午睡,無論誰來驚擾都算在他頭上。那一次他果真沒讓任何人察覺到皇後已不在房中。不僅如此,期間哪些人想要一探究竟,哪些人對皇後的舉動頗有微詞,他都有條不紊地一一盡數。

  素盈還沒有信賴他,因為一直沒有找到第二個用得著他的機會。

  信則的目光始終落在自己的腳尖,慎重地說:“娘娘表率後宮,令各處信服。”意思是他並沒有聽到對皇後不利的話。

  “你的耳朵不像我想的那麽靈。”

  素盈站起身,從妝匣中翻出一個胭脂盒,打開盒子,裏麵是一塊翡翠。她把翡翠遞給白信則,正色道:“我要你做一件事。去問他一句話——他以前說過,他沒法選擇娶誰,但能夠選擇愛誰。你去問他:他是不是重新做了選擇。如果是,我成全他,這塊翡翠不必再拿回來。”

  “娘娘……”信則略微抬起頭,眼仍看著地上,不敢用目光褻瀆皇後。“那是小人的兄弟。”

  他在言辭中暗示素盈:試問一個連親兄弟都可以出賣的人,是否值得信任?

  素盈帶著譏笑靜靜看了他片刻,又說:“一刻之後進午膳,西南麵存放丹茜宮所用箱篋的營帳沒有人。”

  她的口吻不容分辯,為奴的人根本無從拒絕主上。白信則再不多言,將翡翠緊緊握在手心躬身告退。

  蘭陵郡王在西陲慘敗的消息不脛而走,所有人都料到皇後心情不好,她免去午膳、緊閉後帳不見任何人,並未讓他們感到異樣。

  而此刻的素盈覺得既危險又無措。她還沒有嚐試過有意去偷聽別人的對話——這無論如何不是皇後風範。但她正在這樣做。如果被人知道她躲在存放雜物的行帳裏,容身一扇三頁圍屏之後,偷聽一名宦官和駙馬的對話,不知會怎樣借題發揮?這舉動大膽得超乎了素盈自己的想象,然而她期待結果。

有些事情女人必須借助男人。譬如這時,素盈不能披掛上陣輔助她的哥哥反敗為勝。她需要一位青年將領。身為皇後,她也可以放出香餌去利誘,她有能力開出不錯的條件。但凡是想要利誘別人的人,都要做好準備:她未必是出價最高的。受她利誘的人隨時可能另謀主公、臨陣倒戈。

  世上隻有一種砝碼無法稱重,就是“人情”。可惜“人情”的分量飄忽不定。

  素盈並不寄望於信默對舊情念念不忘,但他幾次三番在榮安麵前向她表示親近。素盈雖然不明白其中的緣故,但她願意試探,看看讓他做出這種行為的原因是否還存在,看他是否願意再次表示對她友善。

  白信則比她晚來一會兒。他在帳中走了幾步,腳步停在圍屏前,佯裝欣賞上麵的狩獵圖,卻沒有繞到後麵一探究竟。他應該想到:皇後為他指定了這個地方,就不會讓他落單。

  信默進來時,腳步很安靜,素盈幾乎沒有察覺。“大哥——”他喚了信則一聲。

  素盈從間隙望出去,信則擋住了她的視線,她隻能聽見他們的聲音,看不到他們的神情。

  信則拿出那塊翡翠,絲絛勾在指上,一束顏色清淡的流蘇輕輕搖晃。

  不需要多解釋,信默就明白其中含義。他歎了口氣:“白家不會介入東宮和中宮的事情——這是爹與我們的決定。”

  素盈聽了有些失望,但心裏仍存僥幸:他的口氣並不是斬釘截鐵。

  “她是你曾經想要娶的女人。”信則的聲音放低放緩時,有令人意外的柔軟溫和。但信默不假思索的回答讓這種氣氛完全改變。

  “我已經娶到了我想要的女人。”他說,“她隻是計劃的一部分,整個計劃中最短的幾天——那幾天,已經過去很久。”

  素盈完全怔住。“計劃”……她確確實實聽到這個字眼。

  “可你卻陷在最短的幾天裏。”信則的話音又細又慢,“一開始,刻意選了她作為犧牲,後來,不知不覺忘了初衷,假戲真做選她作為愛人。”

  信默矢口否認:“這隻是大哥的錯覺。假戲若不逼真,怎麽能打動素家的小姐?如今還提這些做什麽?大哥,我勸你不要攙和在她的事情裏,不要再給白家惹麻煩。”

  “你好不容易尚主,確實該慎重一些。”信則幽幽地歎口氣,“可你別忘了:是你先在她心裏插了一腳。她現在處境微妙,要你表明立場。你要是選錯了,一樣會給白家惹麻煩。”

  信默很隨意地應付一句,聽不出關切:“她現在想起我,不過是這當口上找不到出身、能力可堪差遣的人!看看謝震就知道她怎麽對待選了她的人。如果我站在她那一邊,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讓我請命,代替東宮領兵去西陲,既可以將東宮留在京中,又可以援助她的哥哥——我不是謝震,我不能選她。”

  信默向前一步。素盈以為他去拿信則手中的翡翠,但他隻是摸了摸流蘇。“翡翠由大哥處理吧,不必給我。”短短的對話結束了,他想要走。

  一道狹窄的縫隙間,素盈看見他轉身時漠然的臉——她努力,仍覺眼前模糊不清。這真是白信默?英姿天縱、風致瀟灑的白信默……這真是他的臉?與她信誓旦旦終身相許時,那張溫情的臉?

  信則搖頭再問:“你真能撇開她?”

  信默定定地沉默了一會兒,回答說:“不過是個女人。”

  信則低低地歎息一聲。仿佛有回音似的,帳中某個角落裏也飄出一絲掩不住的悵歎。那聲音雖然微乎其微,但信默已悚然變色,忽地抽出腰間寶劍,一劍刺出。

  “不可!”信則出聲製止,已來不及。

  “嗤”一聲,素盈鼻尖上晃過一道涼意。她本能地向後一仰,嚇出一身冷汗:利刃從兩頁隔扇的縫隙插入,橫在她麵前。

  “出來!”信默抽回劍,低聲怒喝。

  素盈站起身,離開她的藏身地。信則和信默沒想到:裙釵搖曳,款款繞出圍屏的會是皇後本人。他們看著素盈略顯蒼白的麵容,呆住忘了跪禮。這隻是一刹的怔忡,這兄弟二人立刻恢複常態,一個匍匐在地不敢仰視皇後,一個棄劍跪倒口稱死罪。

素盈靜靜地看著白信默,此刻看分明了,她還是覺得陌生,於是苦笑:“我原本就沒指望世上有第二個謝震。至於你……我忽然覺得,我從來沒有真的認識你。”

  信默微微抬起頭,眼神中滿是疏遠。他容色鎮定,點頭輕聲說:“相識雖久,相處不長……再說,我們都不是那種能夠輕易看透別人,或者能讓人輕易看透的人。”

  “也許,該換個地方說話。”素盈冷冷地提出建議。

  信默卻立定不動,口氣平和:“娘娘,我們之間當真有那麽多話要說嗎?”

  素盈帶著詫異端詳這個無動於衷的男人——她曾經以為,他留給她的是一場足夠傷心一輩子、在餘生裏想起來就傷感的絕愛,是一出棒打鴛鴦的悲劇,一次肝腸寸斷的暮色馳騁,和一句至真至誠的許諾……但眼前這人,真是她記憶中的男主角、她十五歲時情願托付終身的人嗎?

  “白信默……”素盈搖著頭歎息,“你隻在那時需要我?現在用不著,往後也不會站在我這一邊了,對吧?”

  他絲毫不為動容。

  與她有過婚約的白信默已經成為曆史,眼前的他是東宮太子的妹婿。

  素盈忽然明白東宮當初為何會為她的改變無限惋惜——她認為,睿洵眼中看到的不是她,而是他自己想要看到的美好。誰知殊途同歸,她看白信默時,也不過如此。

  “從一開始,你想娶的就是榮安公主?”她的聲音冷硬,裝不出虛偽的豁達。

  信默沒有接口。

  素盈冷冰冰地嘲諷他:“麵具已經碎了,做戲還有什麽意義?”

  信默不得不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板地回答:“娘娘穎悟。”

  穎悟……過了這麽久,才穎悟了……

  素盈費了很大力氣才點了點頭:“原來——”

  不是到現在他們之間變得無話可說,是一開始就沒有那麽多話。他說完了他準備好的謊言,現在連謊言也沒有了。

  素盈默默從他身邊走過,擦肩的一瞬,他似乎不由自主地想偏頭看她,但忍住了別過臉。

  這無情無義的人……

  素盈忽然想到:她的夫君有令人驚訝的先見之明——把藏身深淵中的魚看得太清楚,果然會大失所望。

  她咬緊牙,不準自己失望。

  隻在謊言中存在過的美好,不值得失望。

  素盈走得很慢,信則也慢慢地跟著,始終走在她身後半步的地方。素盈心中並無目的地,走著走著漸漸離開獵營,走入空曠的野地。

  碧空裏一道雲痕遠遠地落在天野交際處,她眼望那澄藍上僅有的潔白,望得出了神。寂靜的四野中,除了偶爾從營地傳來的模糊人聲,就隻剩下她發間的金銀垂飾被風拂動發出的泠泠輕音。

  打破靜謐時,她的口氣有點茫然,仿佛心神還在迷失:“白瀟瀟為他說媒,是真心想要與我家聯姻嗎?白家從什麽時候開始謀求尚主?”

  信則細聲回答:“是從家父得知榮安公主時常往來東宮的時候——那時信默十四歲,公主十一歲。”

  素盈回頭看了信則一眼:“你說話倒是痛快!”

  信則坦言道:“沒有選擇站在娘娘這邊的,是信默,不是小人。”

  素盈表情木然,並不信。“你要違背白家的意思,卷入東宮和中宮之間?”

  “娘娘知道的——小人選了宮廷為家。”信則即使隨隨便便站著,腰和背還是不自覺地弓著。樣子謙卑,說話卻不慌不忙:“何況白家對小人早就不存希冀,父親與弟弟們決定袖手旁觀時,也沒有知會小人。”

  素盈仍然不信:這是白家兄弟慣用的伎倆,一個走陽關道、一個走獨木橋,不管哪個走錯了,還有另一個可以救急。也許就在剛才,在她麵前,這兩兄弟已經用她看不見的表情交換了意見。她對白家再不敢小覷,但她不介意借此機會聽上一段。他想示好,總該有誠意說些真話。

  “我十五歲的時候,以為遇到一個樣樣出眾的年輕人,發現我的優點,許諾與我白頭偕老,此生就完滿無缺。現在才醒悟——十五歲的我太年輕,而那時的他二十歲,出入宮廷逾十年!他不可能像我那樣天真……”素盈淺淺一笑,卻掩不住眼中淒涼,“如果我不是成為皇後,而是嫁入某個侯門朱戶,或許偶爾想起這段感情,還會偷偷地微笑。”

這不是假話。她還記得那天的晚霞,野雲四合的荒原,孤樹,湖泊,他熾熱的呼吸和溫柔的嗓音——一切美得不可褻瀆。

  可惜,不是每一個付出過真心去對待的人,都會用同樣的真心回報。回顧美夢,隻留一聲歎息:“無法想象,他在留給我這樣的回憶時,心裏惦記的是榮安。”

  “世上有一種人,為了他們得不到的東西殫精竭慮,那些能夠輕易得到的,他們都視為理所當然,不大在意——榮安公主就是這種人。”信則心平氣和地說,“信默與蘭陵郡王在公主眼中並沒有很大分別。他們唯一的不同,就是蘭陵郡王和所有貴族少年一樣,把尚主當做榮耀,並且不掩飾他們很願意獲得這種榮耀。而信默,永遠不會讓公主覺得能夠得到他,至少,不會讓她覺得她能夠得到他的全部——他永遠不會把翡翠給榮安公主,甚至會讓公主產生錯覺,以為他還在留戀娘娘。公主心裏一日有娘娘的陰影,就會一日竭力博得他的歡心。”

  他攤開手,翡翠下端的流蘇從掌心瀉下。

  素盈凝望著翡翠淺色的光彩,覺得它在白晝裏有些刺眼:它和她都是信默的計劃,她卻把別人利用她的工具一直珍藏。

  “當初,信默與令兄同在東宮,公主一向以為他們兩個都屬意於她,對他們幾乎一視同仁。令兄處事小心謹慎,深得東宮賞識。所以信默決定另辟蹊徑。

  “與琚相當麵生隙之後,信默被調離東宮。他向公主走遠一步,公主果然向他走近兩步。她在她母親麵前使力,將信默調任丹茜宮。這之後,信默決心大膽放手一搏。

  “您是素颯的妹妹,門當戶對,又不合進宮,毫無疑問是最合適的人選。公主是個相當自負的人,蠻橫、不懂得體諒別人,總把自己犯的錯自然而然地推到周圍人身上。想到您搶走了她自以為牢牢抓住的目光,她在不知不覺中,覺得是素颯沒有管好他的妹妹,放縱妹妹與人私訂終身。”

  “而且……”素盈背對著信則,接口道,“他事前在東宮麵前告發我的哥哥,說他投靠了琚相。出入東宮的榮安公主素來厭惡琚相,更加不會挑選我哥哥。真看不出——完美正直的白信默,做事如此細心周到。”

  信則微微眯上眼睛,“他非常想娶榮安公主……那是他第一個喜歡的女人。信默想做的事情,總是能做到。”

  素盈猝然一轉身,寒意早在眼中凝聚。

  “你知道,我有理由恨他,也不愁找不到報複他的機會。”她冷笑,“你在害你的弟弟呢!”

  “由白家的人向娘娘坦白,總比別人添油加醋好一些。”信則將身子躬得更低,聲音裏顯出歉意,又說,“小人愚見:信默在娘娘心中,已經沒有那麽重的分量。如今您是皇後,他是駙馬,皆非常人。陳年往事是否值得一提再提,娘娘自然會權衡。”

  素盈緊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才喟歎:“白家不愧是……原本姓素的!”

  言之鑿鑿……在廢後的時代,他幾乎升到丹茜宮都監——不是沒有道理。

  “娘娘若是對白家仍有餘怒,盡管差遣小人。小人願將功折罪。”信則說得磊落,然而素盈難以輕信——他是信默的哥哥,信默起誓時比他更有誠意,卻是虛情假意。隻這一條足夠她心存芥蒂。

  她不立刻表態,半開玩笑地說:“將功折罪?你能請命西征?能助我哥哥凱旋?”她隨口找了一件他做不到的事情,以示她對他的能力完全不信,哪知信則卻自然而然地接口:“小人不能,但小人能助郡王活著回來。”

  誇口!素盈的嘴角上揚時,心中其實這樣想。但信則立刻讓她的想法改變。

  “娘娘可知,東宮側妃素慈有了身孕?”

  素盈仔細想了想這句話,再看白信則時有些驚服。

  沒有什麽事情不存在聯係,隻是有些人比另外一些人早看見而已——在她麵前站著的是前者。

  “你想要什麽?”素盈直截了當地問。三歲的孩子會以為:周圍的人應該無條件地對她好,每個饋贈都不需要回報。但每個皇後——不論多大年紀——都明白:世上沒有幾個人會對她付出卻毫無所求。她與白信則沒有那麽好的交情,他主動示好不會是分文不取的義舉。

 信則的腰稍稍挺直,看了素盈一眼,迅速垂下眼瞼說:“效忠主上是小人的本分。”

  素盈含笑繼續問:“丹茜宮都監?我知道,你在幾年前就有希望受領此職。”

  信則明白她沒有聽謊話的心情,再度挺了挺腰板,眼中充滿堅毅,神情驟然改變,仿佛換了一個人似的。素盈驚訝於他瞬間的改變:那個卑躬屈膝的宦官,立刻就變成一個凜然英武的男子。她這才想起:很多年前,這人曾經是個頗有前途的少年武將。

  “丹茜宮……衛尉。”他朗朗回答。

  “丹茜宮衛尉?!”答案大大出乎素盈意料,讓她不由自主擰起眉頭。想要博得她的信任,說他想做統領宦官宮女的丹茜宮都監就不錯,既不會讓她太為難,聽起來也可信得多。但他想要的居然是領兵五千、官拜四品的內宮武官丹茜宮衛尉。她搖頭:“宦官怎麽可以?”何況這個宦官是因為受到謀反的牽連而罪沒入宮。

  信則微笑著低垂著頭,又變成一個謙恭的內臣:“對皇後娘娘來說,‘可不可以’是次要的,‘值不值得’才是首要的。”

  素盈瞪著他,旋即嗬嗬一笑: 他的野心不小。他想要的不是與皇後故作不和、暗地交易,也不是居高臨下與一群宦官宮女周旋,而是丹茜宮衛尉——他的弟弟,宮中交口稱讚的白信默,經營多年加上公主通融,也隻做到副衛尉而已。

  不知道哪棵樹上傳來一聲蟬鳴,在寧靜的午後聲揚遼遠。

  素盈“咦”了一聲,笑道:“好早!”這是她在獵營附近第一次聽到盛夏的聲音。

  信則卻陪笑說:“不早了……它已經小心翼翼地蟄伏太久,再不抓住時機破繭,就隻能一生自縛。”說話時目光灼灼,弦外之音不言而喻。

  白家眼中的風險,正是他眼中的機會。他不再甘於寂寞。

  素盈開始有點相信這個人是誠心為她出力——隻是有一點點相信。

  至少,對她有所求的人,會向她證明他值得。

第四十九章 鬥酒

 獨自回到後帳,素盈的心情已不是那麽忐忑和沮喪,然而帳中有不速之客。

  素沉似乎已經等了一會兒,見妹妹回來,立即以大禮伏地。素盈忙讓他起身,賜座之後立刻問:“哥哥去禦帳拜見過了?”

  “在那邊請過罪,才到娘娘這裏。”素沉不慌不忙地回答。

  在這種時候,家人才是一體的:一人有罪,眾人同擔。

  “聖上並未見怪。”素沉又說,“隻是,也沒有準許我前往西陲的請求。”

  “大哥!”素盈嗔怪道,“你想去西陲為何不與人商量?”

  素沉泰然一笑:“娘娘與我都明白,想找一個人代替東宮很難。誰在這時候出頭,就是明白地表示對儲君不信任,不信任他的實力,或者不信任他對聖上的忠孝之心。”他苦澀地說:“我想,如果是我,大概沒有這種顧慮——我是蘭陵郡王的兄長,這時援救也非情理之外。東宮那邊,鳳燁公主自然有交代。”

  素盈在後座上動了動身子,道:“你與三哥都離了京城,也不好。”

  “聖上並未應允。”素沉的神情很不安,說:“聖上雖然是說鳳燁公主身體欠佳,不能擔驚受怕。但我聽他的口氣,似乎已經決定由東宮領軍。”

  “哦?”素盈說不上這消息是意料之中還是意料之外,平靜地問:“他怎麽說?”

  素沉恭謹地回答:“我說,讓東宮帶兵西征,無異於明珠彈雀。聖上卻笑著反問,明珠藏於匣中又有何用?東宮這些年來一直處在深宮,與軍將有些疏遠。聖上大概是考慮到日後,有意放手讓東宮培植勢力。”

  他見素盈沉得住氣,不免有些好奇:“聖上有把握信賴儲君,不怕東宮生變,誰也無話可說。可是娘娘不擔心麽?”

  “太子是天下兵馬大元帥,難得這樣的機會曆練,聖上尚且有心成全,我怎麽好出麵阻攔。我哥哥弄出一個爛攤子,太子去收場,無論讓誰評理,我都應該感謝他才對。”素盈不動聲色地說:“大哥,你盡快物色兩副絕好的女將盔甲來……”

  “娘娘!”素沉吃了一驚,“您想做什麽?”

  素盈笑道:“送人。一副給盛樂公主,一副給太子妃。”

  素沉悶不做聲,素盈又道:“後妃從征是我國慣例。聖祖以降,帝室親征時,太子妃、皇後、太後、太妃隨軍出戰司空見慣。太子要走,太子妃隨行也不是驚世駭俗的事。”

  “就算她不願去,娘娘賜她盔甲,她也沒有不穿的道理。”素沉像是有幾分不讚同,“為兄愚鈍,不知娘娘逼走太子妃有何益處?”

  素盈為自己斟一杯酒,抿了一口,安閑地說:“太子夫婦不在,我會將皇孫睿歆帶到丹茜宮暫時照管。若是我哥哥在戰場上出了變故,我難免傷心難過、神誌恍惚,也許一個照顧不周,不小心連累皇孫有閃失。”

  素沉聽了不住搖頭:“他的兒子沒了,可以再生十個八個。素颯有個萬一,可沒人能賠——這人質,並不劃算。”

  “就算東宮不管他兒子在我這裏的死活,東宮妃也舍不得。”素盈笑笑,“我剛聽說,東宮側妃有了身孕。素慈入宮有些日子了,好不容易懷上一胎,趕上東宮與東宮妃不在宮中主事。我打算準她回家養著,務必要這孩子安安穩穩生下來——萬一睿歆有個意外,側妃又生下男兒,吃虧的是東宮妃。”她眉毛一挑,又道:“我哥哥是死是活,一時半會兒與素璃沒有大幹係,但睿歆的安危卻不同。為了她兒子的周全,她知道該怎麽做。”

  “東宮側妃有孕的事情可靠?”素沉的口吻仍很猜疑,“娘娘與東宮那邊幾乎沒來往,這事是不是該讓人查查清楚?”

  素盈見他百般不放心,淡淡地回道:“東宮下有三府十率上千人,也不是每個都對他忠心耿耿、心無雜念。”

  素沉還想多說,素盈又道:“況且還有盛樂公主——她在西陲多年,臨陣經驗豐富。我去央求她出征,她沒有拒絕的道理。隻要她自願請命,聖上也不忍拂逆她的心意。她原本就要嫁給三哥,陣前應該不會翻臉無情。”

 素沉默默地沉思片刻,才說:“盛樂公主像是個情深義重的人,大約會如娘娘所言。但東宮妃素璃……”

  “大哥可曾讀過,秦昭王幸姬為一領狐白裘在昭王麵前美言,讓昭王放走孟嚐君?”素盈慢悠悠地說,“女人的目光是很短淺的。因為人心善變,就算女人看得長遠,為男人的大計犧牲,也無法知道他的偉業實現的那一天,還記不記得女人的犧牲。素璃對東宮的感情沒有什麽信心,她那一家在宮中又隻剩她一個,她會先保自己,再考慮東宮。”

  她說話時,素沉一直眉頭緊鎖,素盈看在眼中不禁慨歎:“大哥對我一直都不放心呢。”

  素沉頷首低籲:“娘娘不像素瀾、素槐她們……素氏女子從小受教,幾乎個個玲瓏剔透、果敢堅決,她們千人一麵的確令娘娘顯得稟性天然、與眾不同。但論到在宮廷裏生活,她們看事情的眼光和處事方式要穩妥實用得多。世上每個人都能做幾件聰明事,但不是每個人都能像她們,在國家的巔峰日日保持聰明。這就是素氏能夠長踞宮廷數百年的道理。”他說得很緩慢,全無一絲責備和失望的態度,言語之間又字字屬實,素盈聽了感慨良深,默默無語。

  “不知是崔先生教不得法,還是我們家家門不幸,入宮的幾個姐妹都沒有學到安度一生的智慧。自從娘娘腹中骨肉流失,我就擔心:不知需要多少時間,娘娘才能真正明白深宮中、您身邊發生的事情意味著什麽。”他說,“原本素瀾常常來往宮中察伺動靜,我不大操心娘娘左右。為何娘娘對她也生嫌隙,再不理睬了?”

  素盈坐不住,站起身踱了幾步才道:“我真不明白,素瀾怎麽就不肯消停?連大哥也來給她做說客?”

  “四歲受教,十年苦功,卻沒能踏入宮廷。她曾經自信滿滿地以為自己能夠陪侍君王、影響這個國家的未來,在國家的頂峰留下她的痕跡,結果卻無可奈何地嫁了人。一切都成了泡影,接下來隻剩下生幾個孩子、相夫教子、吆喝一大家人……這樣的一輩子,絕不是她立誌要過的生活。”素沉又道:“如今宰相活著,她是相府的少夫人。一旦宰相故去,她不過是個鹽商的妻子。她不甘心。但是隻要娘娘還是皇後,她就是皇後的妹妹——娘娘是她的希望,她不會對娘娘不利。”

  素盈從他的話裏聽出同情:在父親眼裏,素盈、素瀾有高下之分,但對大哥而言,她們都是身世多舛的妹妹。素瀾有立足宮廷的能力,卻被摒除在宮廷之外;素盈遜色許多,卻陰差陽錯登上後位,舉步維艱。皇後之家固然榮耀,但皇後一旦行差踏錯,娘家受到的牽連也不小。這兩個妹妹最好能相得益彰。

  素盈不以為然,正要發話,素沉卻又道:“娘娘過去對素槐很親。為何同是你的妹妹,素瀾投之以桃,娘娘卻報以冰雪?”

  素盈張了張口,原想告訴他素槐過世的真相,但又覺得多說無益,改口道:“素瀾不是宮裏的人,我不願她插手皇家的事。”

  “旁人卻以為,娘娘是因淳媛的緣故得到聖上青眼有加,聖上對淳媛格外垂愛,所以娘娘哪怕是曾經吃過淳媛的虧,也要在聖上麵前對她追思不斷。素瀾樣樣強似娘娘,因此娘娘不願她在宮中走動。”

  素盈漲紅臉,提高了聲音:“我願意對誰好,也要看別人的臉色、找個理由讓他們信服?”

  素沉見她動了氣,搖頭歎道:“娘娘以前就知道,謝震因為在養父麵前不敬,令聖上對他感到失望。如今外麵謠傳娘娘對自己的妹妹尚且厚此薄彼、心懷猜忌,傳到聖上耳中,他如何肯在東宮無主時將皇孫交給你?”

  素盈啞口無言瞪著自己的大哥,終於氣餒妥協:“去叫素瀾進來吧。”

  素沉像是了卻一樁心事,語重心長地對妹妹說:“正因為素瀾不是宮裏的人,才有她的好處。娘娘以後就知道了。”

  原本姐妹之間的對話,應該比兄妹之間親密才對,但素盈的妹妹是眾姐妹中最出類拔萃的素瀾。她們之間發生過太多事,有太多隱秘說不出口。素瀾走入後帳時,連一向張揚的白衣女人都帶著異樣的神情退避幾步。

素盈正在斟酒。皇帝出獵時最喜歡帶上這種甘醇香冽的烈酒,以壯豪情。素盈倒了兩碗放在案頭,向妹妹一挑眉:“來喝酒!”

  素瀾大大方方地走上前,向姐姐露出不服輸的笑容:“罰什麽?”鬥酒是國中風尚,貴族常常以此消遣。素盈端起酒碗,揚眉道:“落下風的人,要說一句真心話!嬴的人聽過之後就必須忘記。”

  “有趣。”素瀾仰脖將一碗酒灌下,剛放下酒碗就覺得一陣眩暈,不住搖頭,“這酒勁竄得好快!”

  素盈喝得雖然慢,但喝完之後麵不改色,微笑著將酒又斟滿。

  素瀾自認遜色一籌,托著腮道:“姐姐你是個好人——你從來不曾得到什麽好東西,所以別人對你好,你就寧願相信對方是真心的。隻要別人一生之中對你有一次好,你就會記得她的好處。這絕對算得上是個好人,可惜也為這緣故,才被素槐擺布如戲弄嬰兒。”

  素盈心中沉了一下,卻聽素瀾說:“我不會把素槐做的那些事情告訴你。把真相告訴好人,是最殘忍的事。”

  既然她有這句話,素盈也不堅持追問。第二碗酒入喉,素瀾嗆了一口,麵龐立刻漲得通紅。素盈忍不住笑她,素瀾也不見怪,慚愧地笑笑,又認了輸:“姐姐,你入宮的時候,全家人歡天喜地,可我看到的是一個悲劇——父親異想天開,想用兩個月時間將一個已經成型的人塑造成皇後,那是絕對不夠的。放在其他的宮廷中也許可以,但在充滿素氏的後宮裏,兩個月與十年相比微不足道。姐姐這種性格的好人做皇後,注定是個悲劇,而且是個令人失望的悲劇。”

  她說完了就搶著去將酒碗倒滿。

  素瀾知道素盈借這個名目與她挑明態度,她也知道依素盈的性格,絕不會率先開口,因此先讓了兩步。在這之後,她又喝盡一碗烈酒,臉色絲毫未添狼狽,笑吟吟地等著素盈做出表示。

  素盈端起碗,卻覺得難以下咽,隻喝了一半就放下認輸。

  回想過往,她已心力交瘁,緩緩地說:“上一次我們分別時,我說素槐才像是我的妹妹……因為我覺得她和我有些像。我們何嚐不知道自己是為什麽嫁給皇帝,但這一生隻能嫁一次,如果隻是一場政治,難免若有所失。希望自己嫁的人,能讓這一生隻一次的婚姻看起來不是那麽冰冷乏味……素槐和我,做了同樣的白日夢。” 素盈的嘴唇動了動,感慨道:“現在,我沒有夢了。這個地方不能做夢,隻能碎夢。可你呢?你嫁了一個好人,卻要奮不顧身這趟渾水?”

  素瀾用沉默做了回答。

  素盈隻得再歎口氣:“素槐也許做了我不知道的事,但在我看來,她是把我當做娘家的一個姐姐。我沒出嫁之前,你也曾經那樣對我。但如今,你把我當做皇後。你不再是我的妹妹,倒像是想在我身邊大放光芒的謀臣。”

  說罷,她端起碗將剩下的一半酒喝得一滴不剩。喝完了,頭腦也有些沉重。

  素瀾一言不發地為她們滿上。姐妹倆端起碗一碰,各自一飲而盡。雖有幾分裝出的醉態,兩雙眼睛還是一樣的清亮。她們相視一笑,再斟再飲。

  幾次不分勝負的推杯換盞之後,素盈讓步。“你可知道,宮中勾心鬥角之後全身而退的人有幾個?”她沉默片刻,說:“淳姐姐死了。原因雖然不會公之於眾,但我們姐妹之間說說無妨:她偽造廢後筆跡,誣陷廢後與人通奸,事情露了馬腳。”

  同樣的伎倆,第一次會成功,第二次就沒那麽僥幸。素湄為素盈仿造的廢後書信中共有十六個字。素盈讓她對著宰相交付的廢後手跡來寫——那封信的出現,明顯是為了助素盈偽造字跡。她卻寫了四個信中沒有的字,而且有兩個留在了未燒盡的殘紙上。琚相不會總是氣急攻心,冷靜的時候,他隻需看一眼就知道:宮中有人能將字跡模仿得以假亂真。那麽廢後給琴師的題詩白絹,也未必是真。

  他不能聲張,但他能用自己的方式查出那個人,然後用自己的方式為死去的廢後討一點公道回來。宮正司的楊芳已經暗地告知素盈:在宮正司監牢毒死她姐姐的人,是宰相爪牙。
“娘娘,請不要輕視我們的姐姐。”素瀾沒有顯出十分意外,卻有一點真實的傷感,“姐姐是真正的素氏女子,不是那麽容易露馬腳的人——除非她自願。她被沒入浣衣房的最初幾天,我曾經央可靠的人去見她。她說,她的餘生隻剩一場戰爭,就是要當時還未被廢黜的素若星和‘柔媛’一樣,獲罪而死、席卷歸家。”

  浣衣人妄想置皇後於死地,確實需要做好把餘生盡數投入的準備。偽造一段奸情隻是讓素若星被廢,卻還活著。她們的姐姐,在浣衣房裏看似麻木地任憑年華蹉跎,但她最終竟做到了!做到之後,她就不必再忍耐這個宮廷,她的餘生也該結束。破綻、逃宮、重杖……她自己向死亡發出一連串邀請。

  素盈晃著酒碗,一邊尋找杯弓蛇影,一邊低聲說:“不知是她幫我除了素若星,還是我幫了她。”

  素瀾一臉肅然,“我勸過她,但她完全不理睬。不管是誰最後害她,隻是順著她留下的線索,遂了她的心意。”

  素盈望著妹妹出神,不知三姨娘生的姐妹像誰,生性之中帶著一股不馴,為一口不平氣,為一個“不甘心”,向常人不能為的事情挑戰。

  “你也參與在裏麵。”素盈小口啜飲,眼睛從酒碗的邊沿望過去,觀察素瀾的神色,“原本姑姑告訴我,素若星和阿槐的死沒有關係。其實很多人都有謀害阿槐的嫌疑,但是——是你暗示我:你說,阿槐的亡魂攪得皇後日夜不寧。也是你對我說,那香膏隻有皇後在用。其實,你可以把相府調配的香膏給我,自然也可以給大姐、二姐。那烏絮是大姐做的,但你讓我以為是素若星……害阿槐的人是你,至於素若星——其實她什麽都沒有做過,沒有與伶人通奸,沒有謀害阿槐。你隻是幫你姐姐邁出報仇的一步。”

  “素若星什麽都沒有做過?”素瀾大口喝了酒,嗬嗬一笑,點著頭說,“她是皇後!連方太醫那樣的小角色都有無妄之災,何況她是皇後。就算她不去害人,也有大把的人盼著她去。就算她沒做什麽,也有大把的人伺機讓她百口莫辯——誰當皇後,誰就得做好這種準備!”

  她為自己斟滿,不屑地笑道:“這宮裏,誰也不是清清白白的。不然聖上也不會廢她!史書上說,曾參因為一碗夾生飯休了他的妻子——你以為這會是真相?這個借口,不過是他還留著幾分舊情,不想把真相昭告天下,讓他妻子承擔更嚴重的惡名。”

  素盈看著晶亮的液體傾入碗中,恍惚地問:“那麽,他為她找的理由,是想掩蓋什麽樣的真相?”

  “我不知道。”素瀾痛快地說,“宮裏的事情那麽多,總有我們無法知道的。她的事情已經無關緊要。”

  一壇酒很快被她們喝得幹幹淨淨。素盈又拎出一壇,素瀾不客氣地揭開封印,說:“要說外朝內廷一定會出現別有用心的人,抓住三哥的事情借題發揮,倒也未必。不過姐姐應該知道,別人想針對您,總能從八杆子打不著的地方找個理由,拖到杆子下麵挨打。”

  酒喝得差不多,她開始進入正題,“本來,所有的事情都是可大可小,可惜姐姐心裏清楚:三哥這件事情你既沒有鬧大的必要,也沒有化小的把握。” 她氣定神逸,仿佛已有了化險為夷的法寶,又仿佛她已經認定:行走宮廷中的女人,沒有永遠的敵人,她的姐姐這時候會改變對她的態度。

  素盈埋頭喝酒,裝作沒有聽見。“記得先祖德皇帝的榮妃是為什麽被廢?”她喝得眼前有些發暈,抹抹嘴,說:“有人發現她的妹妹在家中詛咒重病的隆徽皇後晏駕,祈禱榮妃早登後位。據說榮妃與此事難脫幹係,所以她被幽禁北宮,她的妹妹被鬼箭亂射而死,妹夫生瘞。其實……素氏之間一直暗傳,是隆徽皇後擔心她死後,榮妃晉位會將她的親眷趕盡殺絕,所以垂彌之際泯絕隱患。榮妃的妹妹未嚐不是個聰明的素氏小姐,好好地過日子也許能夠長命百歲,但她偏偏自作聰明去管宮廷中的事。”

 素瀾向姐姐微微一笑:“我們不是她們——”

  “自作聰明的人,雖然知道經驗之談有用,但從來不相信那些壞事情會發生在自己身上。”素盈哼一聲,又叫一聲,“喝酒!”

  “姐姐……”素瀾已有三分醉意,與素盈背靠著背,嘟囔著說,“有謠傳說東平素氏,也就是我們家,中了詛咒,注定姐妹相殘。可我知道,讓我們沒有姐妹情分的,是父親縱容,不是詛咒。”指責父親時,她絲毫沒有冒犯了長輩的感覺。

  “他隻認得那些在宮裏混出頭臉的女兒,也隻認得生下那些女兒的女人——白瀟瀟是個特例,連我娘都對她敬而遠之。除她之外,還有哪個姨娘不是仗著女兒在家裏度日?一旦女兒不爭氣了,他是怎麽對待的?素槐不過做了選女,每個人都變了臉,誰都不提她差點毒死我!十二姨娘那樣不中用,他也一口一個‘棠君棠君’——簡直惡心!我兩個姐姐死了、廢了的時候,他又是怎麽對待我娘……”

  她停下來向素盈澀澀地一笑:“我娘八天前死了,一個人死在祁城別邸。他沒有去看一眼!他現在是平王,皇後的父親。我在他眼裏什麽也不是,‘宰相的兒媳’這個身份他不放在眼裏,求不到他去見我娘一麵。宰相百年之後,我恐怕更加不能指望娘家。”

  素盈認認真真地聽她說,在她停頓的時候陪她歎了一聲。

  “姐姐是皇後,哥哥是駙馬、是郡王、是二品龍驤將軍,而我,是鹽商的妻子……十四歲嫁人時,隻當郎才女貌、門當戶對、錦衣玉食,我也可以像其他女人那樣一生滿足。現在才知:我不可以這樣過一輩子。”素瀾仰頭大口喝了幾口,再添滿了酒與素盈的酒碗一碰,“我和姐姐——不會相殘。”

  素盈已經喝得有些麻木,眼前白衣女人的身影是唯一不變的清晰。她淡淡地問:“阿瀾,如果給你一年時間權傾天下,但是要很大的代價,你要不要?”

  素瀾轉身緊盯著姐姐,琢磨她的用意。見素盈也有了醉相,她隻當是句戲言,咯咯笑道:“為何不要?古來那些謀反篡位的,別說是一年權傾天下,隻怕連坐擁半壁江山、半載叱吒風雲也難保證,照樣情願把命搭上。”

  這句話似乎很得白衣女人的賞識,她輕飄飄地落在素盈身邊,溫柔地把手壓在素盈肩上,說:“對皇後而言,世上的一切都很難得,隻有權力,任何時候下得了狠心,總能得到。為什麽不要?也許你現在不知道要它來做什麽,但到你丈夫死的時候,你就會發現:沒有它,你連自己也保不住。”

  “但……天下不是人人都能要的。”素盈一口一口品嚐美酒,卻總覺索然無味,“不是誰都能夠將天下玩弄於股掌之間。看看天子,再看看一人之下的宰相……相比之下,我們太年輕了。”

  素瀾哈哈一笑,“我們還年輕?真正老的時候,不是鶴發雞皮,而是把以前認為美麗的一切重新看一遍,然後全盤否定——我們已經老了。”

  素盈沉默了很久。素瀾知道姐姐時常這樣一聲不吭想心事,也不管她,自顧自喝酒。過了半晌,素盈才埋頭喝了一口酒,說:“妹妹有這誌氣,當初要是進了宮,必定有番大出息。入主丹茜宮應該是遲早的事情。到時候,不僅這個暮氣沉沉的宮廷會麵目一新,隻怕這個國家也要改頭換麵呢!”

  素瀾聽她說得嚴重,話鋒仍是對自己不大放心,於是斂容道:“人的命運是很難說的,老天想要成全的人是姐姐您。”

  素盈手滑了一下,酒碗跌落,身上洇濕一片。

  成全她的不是老天,是幾個把她當做棋子放來放去的人。

  “老天不成全我,我隻能指望姐姐成全。”素瀾忙不迭地為姐姐擦拭裙上的酒漬。

  素盈托腮看著她,不明白她們怎麽會是一父所出。她竟然有這樣一個熱衷於參與宮廷權鬥的妹妹。

  “酒好喝嗎?”她問。

  素瀾宛然一笑:“娘娘賞臉,自然好喝。”

素盈把碗中殘酒倒淨,重新斟滿道:“再喝一碗。”

  最後一句真心話,她說:“你日後會後悔。”

  素瀾卻說:“姐姐,後悔並不可怕。誰沒做過幾件後悔的事?連後悔的機會也沒有、渾渾噩噩過一輩子,才可怕。”

第五十章 天下.一年

 獵期因太子整軍出發而匆匆結束。素盈照例參加了大軍的出征儀,隻是不如素颯出征時那麽動情。驕陽似火,可豔豔陽光籠上皇室貴胄時,也像是沒了熱力,化不開彌漫在他們之間的僵硬氣氛。

  皇後賜給東宮妃的盔甲很精致,但接受這件禮物的人卻不能像往常一樣擺出一臉和氣。連日來凝滯在東宮妃臉上的冰霜不見消融的跡象。

  此前,宮中發生一連串小小的事情——稱不上“意外”,也算不上“風波”,因為還未興起波瀾,已然平息。事情源自東宮妃素璃不願意隨行,並以皇孫尚在繈褓為由提出異議。但後妃從征並不是稀奇古怪的事。何況她過去有幾次加入皇帝與東宮的談話,對行軍布陣做出很精辟的見解,那才華令人印象深刻。從那以後她一直被當做有真知卓見而無機會施展的裙釵女將,很多人以為她隨軍出征一定大有裨益。

  然而素璃本人不這麽覺得。她的韜略是為了在宮中鶴立雞群,不是為了縱橫沙場。她不願輕易離開後宮,擔心她不在時宮中有不易察覺的變動。

  她坦率地承認自己隻會紙上談兵,但當皇後與宰相先後用微妙的方式表示出對她的信任之後,素璃很快發現:虛偽客套挽留她的人很少。皇後想要她的兒子,素璃明白。側妃素慈想要她走得遠遠的,留一個清靜的環境生孩子,素璃也能看出來。這是無言的強迫,然而宮中沒有一隻有力的手把局麵逆轉。

  她隻能靠自己,於是在勢單力孤的境地中突然地病了,病情來勢洶洶,看似不易好。可皇後在意她的健康,向太醫院大發雷霆。太醫們誠惶誠恐,隻用四天就讓她沒有大礙,不耽誤行程。

  像很多素氏的女兒一樣,素璃一直知道,身不由己是一件可恨又無奈的事情。當這事情放在她麵前,她做不出翻天覆地的反抗,也沒有讓大家一起撕破臉皮的決心,更加不會覺得這件事情值得她豁出性命來抵製。她隻能像所有無能為力,又對“青山猶在”懷抱希望的女人一樣——選擇妥協。

  一次妥協,也許是反敗為勝之前的一次喘息,也許意味著從此山河直下、再沒有扳局的餘力。素璃心裏清楚。將皇孫送往丹茜宮前,她緊緊抱著兒子不願放手,到眾宮人上前來勸,她才歎了口氣把熟睡的皇孫交給乳娘。

  對皇後照顧皇孫一事,明確流露出不滿不安的人,素璃是第二個。

  第一個是素盈的父親平王。

  素盈的兄妹事先明白她的用意,眼見事情依素盈的構想發展,並未有什麽異議。但平王極力表示反對。

  “難道娘娘沒有聽過養虎為患?”他為這件事情特意入宮求見,氣咻咻地說,“何況那是視娘娘如寇仇的東宮的兒子!”

  素盈蹙眉道:“皇孫自有爹娘,我幾時說要養他?不過看顧幾天而已。”

  平王連連頓足歎息:“臣先前請人為娘娘批命,娘娘不可養育別人的孩子,否則一生的運氣也要被那小兒帶走。”

  素盈向來看不上他這些荒誕不經的奇談怪論,一點也未放在心上,隨口安慰道:“若是凡事早有天定,你我凡人怎能回避?”

  平王見她不當一回事,言語不免失望:“娘娘要是做做樣子,也就罷了。千萬不要有別的想法。”

  那日皇孫剛剛被送往丹茜宮,素盈因見父親,尚未見到那小小的天潢貴胄。聽父親嘮叨這許多,她不免掃興。但轉到後麵,她的心情又稍稍寬慰。

  宮女們向她齊齊跪拜,每張年輕的臉上都添了一絲明朗愉悅。素盈見狀問:“皇孫在哪裏?”宮女們立刻咯咯笑著拉開床帷。

  聽到響動,包裹在一團錦繡中的睿歆機靈地翻個身,一雙眼睛滴溜溜地望著眼前陌生的人。

  素盈一見這個粉嫩的小家夥就忍不住微笑,坐到床上逗弄他:“來,到這兒!”

  睿歆咿咿呀呀地發出含義不明的聲音,又一翻身仰麵躺倒,眼睛還是好奇地看著素盈。一眾宮女圍在一旁看著都笑起來。丹茜宮少有如此輕鬆的笑聲,一時恍如春風夏至,令素盈心中靜湧一股和暖之意。

 有個從東宮過來的宮女說:“三翻六坐九爬——皇孫還不到九個月大,現在還不會爬呢!”話剛說完,睿歆踢騰著小小的腿,向素盈身邊挪了挪。素盈見他活潑好動,心中喜歡,問他的乳母:“東宮裏平常怎麽叫他?”

  那乳母如實答道:“皇孫有個小名叫阿壽,平日太子妃都這麽叫。聖上和太子殿下都是喚皇孫為‘歆兒’。”

  素盈怔了一怔,“叫什麽?”

  乳母不知何處不對,小心翼翼答道:“是依聖上賜的名字叫的。”

  素盈悵然若失,低低地喚了一聲:“歆兒……”

  睿歆聽見,向她伸出小手,一把抓住了素盈的袖口。素盈想輕輕掙脫,小家夥抓著不放,身子也向前跟。

  “呀!會爬了!”年少的宮女們為這發現歡喜。

  素盈向她們笑道:“行了,都做事去,讓皇孫安靜地睡一會兒。”

  宮女們躬身告退,素盈仍坐在床邊看著爬開兩步又躺倒的睿歆,再輕喚一聲:“歆兒!”

  睿歆笑眯眯地含著手指躺在她身邊,一聽到自己的名字就向她眨眼。他的眼睛大而明亮,擁有宮廷裏誰也沒有的清澈光彩。素盈看著這雙眼睛由衷喜歡,柔聲道:“歆兒,我們是同月同日生的。”說罷自己先笑了,跟這麽小的孩子講這些,他又不懂。

  “害怕嗎?”她抱起睿歆,覺得小小的他比想象中要重很多。睿歆不掙紮也不哭鬧,隻是用一雙眼睛好奇地看著她。素盈把他抱在臂彎裏輕輕搖晃,“很好,你比很多人勇敢——他們怕我傷害你,但你一點都不怕。”

  睿歆努力伸手,攀住素盈的手臂,掙紮著趴在她肩上。素盈怕他摔倒,忙抱在懷裏,說:“也有人說,我這輩子不能養別人的孩子。可我也不怕。”

  ***

  鼓樂,燔柴,宰牲。威嚴的皇帝鄭重地將兵符令印交給戎裝的東宮睿洵。

  素盈被東宮的明光甲晃得睜不開眼睛,微微收下頜、眯上眼,端莊地立在一旁微笑。而睿洵回報她一臉寒霜。

  他得知皇後願意在他們夫婦出征時暫養皇孫,隻是冷冷地哼了一聲,然後親自到丹茜宮,感謝皇後費心,稱頌她仁慈賢惠,為皇孫將會帶給她的麻煩表示歉意。素盈則鼓勵他勇往直前,預祝他旗開得勝,信誓旦旦地讓他對皇孫即將在丹茜宮度過的日子放心。

  睿洵的言辭舉止無懈可擊,素盈一直含笑應對,心裏冒出一個念頭:日後作史書時,這場麵也能夠寫得很完美,稍加修飾就可以變成一段溫情脈脈的宮廷插曲。

  遺憾的是,譜造真實的老天不像編寫史書的史官。老天不會用幾個曲筆把人與人之間修飾得盡善盡美、皆大歡喜。

  炎炎夏日裏的出征儀原本就讓人心浮氣躁,而儀式的主角,天下兵馬大元帥、東宮太子睿洵,在這場麵中自始至終心事重重。他不知在想些什麽,過分肅穆的神情讓人看了覺得緊張,覺得他對戰局沒有充分的信心。不管對前途有沒有把握,一名領兵出征的將帥必須在他的軍隊之前表現出氣勢昂揚、銳不可當的鬥誌,這也是一個小小的、不言而喻的規矩。

  他違反了這個規矩。皇帝麵露不悅,似乎是對這位天下兵馬大元帥的表現有些不滿,又不便說。睿洵卻像根本沒有注意到他父皇的神情變化。素盈察言觀色,趁皇帝向天祭酒時,向睿洵低聲道:“將士之前,殿下為何憂心忡忡?”

  睿洵看她一眼,但一個字也沒有回答。

  直到士氣昂然的大軍絕塵而去,他再沒望向她。

  皇帝一直注視著天地交接處,直到塵埃落定仍在出神。素盈見他背影僵直,心中覺得不安,走上前請他及早回宮。

  他無聲地轉過身,眉目間忽然顯露出老態,像是就要被疲憊擊垮。素盈從未見過他這模樣,自然而然地伸手去攙,卻被他不露痕跡地避開。

  素盈沒有介意他的冷淡,隻覺他氣色反常,心頭隱隱生出不祥的預感。

果然,那天回宮之後,他就病了一場。

  ***

  起初皇帝隻是有輕微的不適,連他自己也沒有當做大事。過了兩天情況見好,他就像往常一樣作息,上朝,退朝,與群臣在昭文閣議事,偶爾往丹茜宮探望皇孫。

  不知是因為丹茜宮中添了一個呀呀小兒,還是因為他的精神尚未完全恢複,皇帝來丹茜宮中走動時,神色比過去柔和安詳許多。但他不怎麽逗弄皇孫,平常也隻是靜靜地看著素盈哄睿歆玩。

  素盈覺得他眼中隱約有一點點歉意,還有一些探究,似乎想明白素盈是否真的喜歡這個小小的生命。心存這種不信任的不止他一人。榮安公主幾次三番求見她父皇,想要代替素盈照顧睿歆,但她自己尚且挺著大肚子需要別人照顧,哪裏能管了別人的孩子。素盈不願把睿歆交給她,皇帝也當她無理取鬧,沒加理睬。但一件事足夠讓素盈知道:所有的選擇都有代價。她選擇把皇孫放在自己身邊,代價就是有無數雙眼睛帶著偏見注視她,疑心她會對儲君的獨子下毒手。

  素盈小心翼翼,天卻仿佛不願助她。酷夏之中,宮裏有幾人出現類似中暑的症狀,數日不見複原,太醫院認為可能是夏癘。宮人大多記得往昔那場可怕的瘟氣肆虐造成的慘狀,一時人心惶惶。素盈主持後宮以來第一次遇到宮裏爆發疫症,幸而身邊不乏出謀劃策的人,她采納眾長,將一切事務料理得井井有條,深得皇帝讚許。

  萬幸中的不幸是:睿歆在這時候病了。

  縱然睿歆平日活潑健康,怎奈皇後身邊近來人多而雜,也不知是有人成心陷害,還是無意將疫氣帶入丹茜宮中,小兒本來就容易染病,終未能幸免。

  皇孫年紀太小,太醫院診斷時不免加上幾分小心。他們行醫素來講究一個“中和”,這時候更加審慎,接連幾日用藥也沒見效果,從前機靈好動的睿歆還是整日毫無精神。素盈知道小兒患病拖不得,又急又氣時靈機一動想起了王秋瑩,立刻命人將她召入宮中。

  王秋瑩從宰相遇刺之後就被留在相府,由相府的女醫為皇孫治病,免不了遭人非議。所幸王秋瑩的醫術又有長進,至於熬藥喂藥,素盈又事必躬親,不消半月,睿歆就漸漸好轉。

  皇孫在丹茜宮染病時,多疑的人自然以為其中有故事。但經這一番波折,再說到皇後對皇孫,人人都道對親生骨肉也不過如此。加上皇後特準王秋瑩協助太醫院醫治宮女,宮內疫病控製得法,漸漸消停,自此宮廷內外提起皇後便讚不絕口。

  文武百官忽然想起,年輕的皇後還沒有尊號。皇帝在繼位之初就按照傳統,被尊為“天皇帝”。因德行有虧而被廢的太子生母也曾受尊號,但皇後素盈卻沒有。於是由幾名德高望重的官員帶頭,百官上表請尊皇後素氏為仁恭皇後。

  曆代皇後上尊號,總會找件事情當契機,冠上“孝慈敦睦,仁德厚載”等一套說辭,但歸根結底無非某些人想要攀附後族。素盈暗自猜疑,覺得自己的哥哥沒有捷報傳來,父兄勢力也不顯強盛,不知這些從政數十年、嗅覺比她靈敏的人,究竟想從她這裏得到什麽。

  後來她才發現——原來他們不像她這麽看好皇帝的健康。

  再後來,她不得不對這些人的遠見甘拜下風。

  皇孫痊愈,王秋瑩功不可沒,素盈對她的醫術深深信服,特意要她在身邊多留一些時日。但王秋瑩每每見了素盈,就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終於有一天她忍不住,向素盈叩頭道:“奴婢冒死也要向娘娘問個明白——娘娘近來是否還會出現入宮前的病狀?”她想知道素盈是否還是看見那個白色的幻象。

  旁人即便知道皇後的隱疾,也會裝作不知道,或是惟妙惟肖地演戲,讓人以為她早就忘記。即使是皇後的妹妹素瀾,在與姐姐以鬥酒為名交待心裏話之後,也必須忘記——素盈可以把她說的話記一輩子,但她必須忘記皇後不願讓她記住的一字一句。然而王秋瑩在相府住了這麽些日子,還是沒有改變她的性情,要把她見過的病症弄個清清楚楚。

素盈對她的執著並未見怪,笑道:“要知道,世上有些病,醫術再高明的人也治不了。”

  王秋瑩不服氣,向素盈道:“萬望娘娘恩準奴婢再試一試。”

  素盈正抱著已經大好的睿歆,用一朵紅花逗他玩。聽了王秋瑩的話,她心不在焉地回答:“有沒有一種療法,可以讓人不再做夢?有沒有一種藥,可以讓人不再有野心、不再凶殘陰險?”

  王秋瑩答不上,素盈向她寬容地一笑:“我已想開了。人能容得下那麽多欲望,為何容不下一個幻覺?”

  白衣女人就在她身邊不遠處,看著尷尬的王秋瑩,嫣然一笑。就算想要無視,她還是一直都在這裏,與素盈共生十年。素盈悲哀地想——也許在她這一生裏,隻有這白色的窈窕身影會對她不離不棄。

  有天素盈終於忍不住問。“你到底是什麽。”

  蒼白的她俯身探向熟睡的睿歆,欣賞幼兒的睡顏時語氣低迷:“就算我告訴你,我是鬼,是神,是主宰,你仍然不知道鬼是什麽、神是什麽,也不知道能主宰你的是什麽——問我是誰,是世上最無聊的問題。”

  “你有名字嗎?”

  她說:“我沒有名字,但看到我的人,都被人叫做‘瘋子’。日子久了,他們也以為自己就是瘋子,最後癲狂至死。”

  “從今以後,我叫你‘幽馥’,黑暗裏的誘人香氣。”素盈說。

  一抹白色從睿歆身邊遠遠蕩開,幾乎直撲向素盈,美麗無雙的臉湊到素盈麵前,沒有呼吸。“有他在,你永遠別想要自己的孩子。”她對新名字置若罔聞,麵目陰沉地講完了,又在睿歆周圍神色凝重地飄蕩。

  她不是一個知心的聊天夥伴,永遠不會談論美妙的話題。素盈歎口氣,埋頭檢看睿歆的新衣服。

  “被這麽多人環繞,還是沉浸在可怕的寂寞裏,為一個幻覺命名。明明有那麽多人表示忠心,還是用‘不信任’把自己包裹起來,隻對一個幻覺說話。”她在丹茜宮中四處轉悠,不忘譏笑素盈。素盈刻意忽略她,抱起那些小衣服若無其事地遠離。

  然而她步步緊逼。

  “寂寞讓很多人變堅強,也讓很多人淒苦死去。不信任讓很多人變精明,也讓很多人陷入無謂的焦慮。皇後陛下,你想做哪種人?”她悲傷陰鬱地看著素盈歎息,“仔細想想它們的區別,否則當你的夫君死去,你的皇後地位也宣告消失,在無人問津的北宮再想問題的答案,就來不及。”

  不知這是不是一個危險的讖言,在一場雷雨到來之前的悶熱中,素盈險些就要從丹茜宮移居北宮——崇儀宮,曾經的太後居所,後來卻變成了近似於冷宮的所在。近百年中,隻有一位素太後幽居崇儀宮,就是人盡皆知的可悲女子隆運太後。夫君駕崩時,她是皇後。新君登極時,她卻不是新君靜帝的生母,於是被遙尊於崇儀宮中不問政事。丹茜宮被幼君生母啟運太後不客氣地占據,從此隆運太後的時代宣告終結,再沒有一件事跡傳到外界。不久之後,她被啟運太後廢黜,被迫遷往縵城離宮,又過了不久,她給後人留下“卒於某年某月某日”幾個字,從皇家的曆史上消失。

  自從隆運之後,素氏太後們對崇儀宮頗有忌諱,更加不願搬入其中,喜歡在丹茜宮輔佐幼帝——她們都有年幼的、尚未成婚的兒子,沒有兒媳來搶丹茜宮。至於比幼子年長、其他嬪妃所生的皇子們都去了哪裏?在她們成為太後之後,這個問題已經無關緊要。當兒子成年、大婚,她們大多數能夠風光地移居長寧宮頤養天年。崇儀宮越來越清冷,實則成為安置無依無靠的掛名太後的地方。

  每個素氏小姐都知道這些故事,恐怕在少年時期,她們當中就有人立誌:無論如何不做第二個隆運太後。而素皇後們不必暗暗發誓,心中早已有了根深蒂固的想法:因為繼位新君不是親子而被棄如敝履,這樣的餘生太淒涼,她們絕不要。

  皇後素盈,是在這天明白:她,十八歲,也怕那樣的將來,怕成為崇儀宮的又一位主人。
 這天傍晚,素盈正哄哭鬧的睿歆,忽然進來一個黃衣宦官,慌張地向她稟報:“聖上在昭文閣驟然暈厥。”

  皇帝上次的病還不能算是痊愈,素盈一聽就覺得這次昏厥不祥,忙把睿歆交與宮女,自己匆匆地趕去。

  偏那被她叫做幽馥的白衣女子又在她周圍,臉上掛著高深的微笑,以低緩的聲音亂她心曲:“其實你也知道,這是遲早的事——他遲早要走在你前麵。”

  素盈心煩意亂顧不上理她,直奔至昭文閣,見閣內太醫的神情都不明朗。她看看其中沒有周太醫——皇帝的健康是一項機密,為了避免後宮或東宮知道詳情之後有所圖謀,太醫院素來對他們格外提防,宮中與皇後、太子走得太近的太醫,一般都得不到皇帝信賴。皇帝禦用的總是吳、李兩位太醫,而從他們的口中很難打聽到皇帝的真實狀況。素盈上前詢問幾句,他們果然從容地回答:“聖上近來龍體偏弱,加之今日天氣悶熱,因此稍有中暑而已。”

  “當真?”素盈拿不準這是否真話,緊張地親自入內探視。

  皇帝已醒來,然而臉色青灰,一雙眼睛也不及平日清亮。她見了心疼,上前跪在他身邊,想問他感覺如何,又怕他心胸煩悶,說話會耗了精神。

  皇帝見她滿麵關切,握了握她的手,溫柔說一聲:“不礙事。”

  素盈伸手拭去他額上一層細細的冷汗,嗔怪道:“都這樣了,還說不礙事?”

  說話時宦官送進降暑湯,素盈嚐過之後,才親自喂他慢慢地喝了。

  “正好你來了,有樣東西給你。”他動了動手,一旁的宦官立刻靜悄悄地退去取了一隻木盒進來。

  素盈不解其意,茫然打開盒子,刹那便失了神——滿盒都是白黃兩色香花,淋著細細的水珠保持嬌豔。

  這特殊的花盒她不是第一次見,再見之下還是怦然心動。

  “原來打算今天晚上再送到丹茜宮。”他說。

  素盈想起今天是什麽日子,捧起花盒,埋下臉去聞,再抬起頭時,鼻尖上、睫毛上都沾了亮晶晶的水珠。她向他感激地笑笑,轉身走到幾步開外的桌旁,輕輕地把盒子放下,又坐回他身邊。

  他伸手揩去她鼻端的水珠,悠悠說道:“當我還是個少年的時候,先皇曾對我說:‘把自己看得最重的女人,會特意到你麵前哭泣;把你看得最重的女人,總是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哭泣,在你看得到的地方微笑’……先皇是個非常睿智的人。”

  素盈握住他那隻手,他一翻手腕反扣住她的手,笑道:“其實那天晚上,我沒太看清你的樣貌。”

  素盈聽了也笑:“可陛下說我的眉眼像某個人。”

  “嗯……有些像我母親的妹妹,那是位非常不錯的皇後。”

  素盈一直以為他當時說的是她的某個親戚,怎麽也想不到會是殉先帝而死的懷敏皇後。素盈朦朧地覺得,與懷敏皇後相似並非福氣——外界都道她是殉帝而死,實則她死得離奇。還有人說,她是被自己的姐姐,當今皇帝的生母康豫太後賜死。無論哪種傳說是真,這女子的結局都沒脫離“悲慘”二字。

  “你跪在我麵前的時候,我也看到一個很不錯的皇後。”他心平氣和地說,“你是宰相保薦的人選,態度上卻在躲閃回避——你可能有些畏懼宰相,但與他並沒有同樣的想法;你和洵是舊識,卻有意與他保持距離——你與太子之間可能有些事情,但與他也不親近。”

  素盈已經不太記得那天的自己,聽他如此描述,仿佛看到一個拘謹畏縮的少女跪在夜晚的草地上,臉被他的身影掩入黑暗,但她的身姿語態還是泄漏了許多隱秘的心情。

  “陛下當然也看得出,我不願意當皇後。”她寧靜地看著他的眼睛。

  “你願不願意,在任何人看來都不成問題。”他無聲地笑笑,“我當時想到,這樣的你,不會倒向他們任何一個,不會與其中一個合作去傷害另一個,更不會有更大更深的圖謀——這正是我那時想要的皇後。”

“陛下想要的,難道不是母儀天下、表率後宮的皇後?”

  他嗬嗬笑起來:“皇後居於深宮,能否‘母儀天下’,誰知道?我說你可以,你就可以。有朝一日我不在了,未來的君王說你不可以……你就變得不可以……至於能或不能、怎樣才能協調後宮為妃嬪表率,那是成為皇後的你該操心的事情,不是我需要考慮的。”

  素盈聽了有些惘然,沉默片刻才說:“其實我也沒有看清陛下龍顏——那時我以為,我不需要知道陛下是什麽樣的人。”

  他依然握著她的手,沒用力也沒鬆開。“現在我說的話,你要記得清楚。”他的雙眼晶亮,話語清晰堅定,“我一生雖不敢自稱篤信佛法,但對釋家僧眾一向照顧有加,曾詔準天下十一個州郡的寺院免糧免役。當我西去淨土,你可以從中選擇一座寺院,為我誦經——最好遠離京城,特別不能選在皇極寺。”

  素盈先是手指發涼,聽著聽著,身子也顫抖起來。

  “洵……不會是一個好皇帝。”他的口氣沒有太大的失望,好像早就接受了這個事實。“一個有資格成為皇帝的皇子,有在眾多兄弟中脫穎而出的能力,能令他的父親一眼就選定他。他不需要將所有的兄弟趕盡殺絕,讓父親除他之外別無選擇。洵沒有那樣的信心,所以他隻能等待,等到沒有人反對他的那天到來。真正有能耐的人,總是看準要害,一擊必中。他卻拘泥於瑣碎的事,患得患失,又有太多的主意,想要天下隨他心意改變——我幾乎沒有采納過他的建議,因為它們缺乏說服力。然而,就算他再不濟,也是我的繼承人。當他君臨天下,會按他的那一套大施拳腳。那時我的所有詔書都變成了一堆故紙,難以保護任何人。”

  他仿若沒有看見素盈的臉色蒼白,猶自說道:“洵曾經數次對我優待寺院做過規勸,有幾次明白地請求削減國中僧尼、要求寺院納糧納田稅。他日繼位,他一定付諸實踐。但若你寺中,他不便對先皇的皇後不加禮敬,一來能保那寺院安然無恙,二來僧尼念你這點好處,也會對你格外尊護。皇極寺中……有不少人與他母親相交甚厚,頗有淵源,你還是避開為妙。”

  “陛下!”素盈虛弱地呻吟一聲,用雙手將臉捂上。

  他的話好像遺言,她連聽下去的勇氣也要喪失了。他做了一個手勢,不準她出聲打斷,接著又說:“那時……我想選的皇後,其實是一個犧牲——素皇後的未來隻有兩種:成為素太後,或者神秘地死去,隻留一個生卒年月,死因被一筆帶過。”他說著說著,似是又開始眩暈,擰著眉頭閉上眼睛,手也垂到床邊。

  素盈難過極了,同時也不明白皇帝為何會在命令太醫院對外嚴守病情時,親口向他的皇後交待後事。“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她問。難道他不怕她會陰謀策劃危險的事情?

  “因為我也曾說過,不會不管年輕的羚羊。現在,我為你找第三種選擇。”

  他的神情清朗,仿佛不知多久之前,就對現在這一刻有十足把握:他看透了素盈做不出驚天動地的舉動。

  對他的一片苦心,素盈隻感到沒來由的失望。她是他棋盤上的一隻羚羊,他憑自己的感覺把她放在這裏或那裏,為的是棋盤上的局勢,而不是珍愛一枚棋子。

  她乏力地閉上眼睛,側身枕著他的手臂,好一會兒才止住顫抖,緩慢地問:“陛下……縵城是你為太子生母做的第三種選擇?雖然她動用了皇極寺那些頗有淵源的人,得到陛下那樣溫柔的微笑,可她還是逃不過素皇後的命運。”

  他睜開眼睛看了看她,淡淡地說:“她和你完全不一樣。不是我不讓她坐在我身邊,是她不想做皇後了……”

  素盈詫異地噤口,呆呆聽他用無比平靜的聲音繼續說:“微笑是寬恕她,也是因為——除了微笑,我不會再給她任何東西。你千萬不要有那一天,否則我會對我的第二個皇後也失望。”

  素盈驚訝中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許久才長長地吐了口氣。

 他溫柔地撫摸著她的頭發,動作漸漸停滯,沉入睡眠。

  一瞬間,素盈產生恐懼,擔心他不會再醒來。她緊張得大氣也不敢出,靜靜聽了片刻,見他呼吸均勻,盡管鼻音略為沉重,但沒有痛苦之色。她這才躡手躡腳退到外麵,向太醫們征詢。

  吳李兩位太醫異口同聲,以為皇帝連日辛勞過度,中暑之後身體虛弱,沉睡是自然而然的反應。素盈不再相信他們的話,還是叮囑他們仔細侍奉。

  過了幾天,皇帝的病仍不見好轉,一睡就睡得很沉,不容易醒來。素盈向太醫院百般打聽沒有結論,心情越來越沉重。

  轉眼七月底,該是選女們晉封的時候。但皇帝的病情似乎有轉深的可能,而選女那邊也得到風聲,以為聖駕不穩,前途難料。先前有司層層篩選,隻有三個選女完全合乎皇家的標準,其餘選女或是在這三年中有過不規矩的紀錄,或是身心不適應宮廷的生活,月信不準、夢囈、睡相不雅、談吐不謹慎、神態不端莊、做事不穩重、在淑文殿的表現不夠聰慧、不夠敏捷、不夠敦厚……一切都可以成為挑剔她們的理由。最後三個選女基本內定,封號也選好了定媛、豐媛、承媛。她們風評雖然不錯,但樣貌不是最出眾的,言談舉止看起來也不是選女當中最妥帖的人。

  在素盈看來,能在這樣的精挑細選中過關斬將簡直是奇跡。如果她不是宰相所薦而由選女出身,也未必能通過。自然,她也知道獲選的過程別有玄機,但她一直擔憂皇帝的健康,對選女不大關注。倒是欽妃對年輕女孩兒們耿耿於懷,不待她們正式受封就開始對她們放臉色。素盈知道以後勸她不要做得過分,以免日後嬪媛女官們沆瀣一氣對付她。

  欽妃卻道:“那可是素氏的女兒,不下點狠功夫防著,誰曉得她們會耍什麽把戲?好在這幾個還不是那種深藏不露的。娘娘交給我就是了,不會傷了她們與丹茜宮的和氣。”她雖然脾氣不好,但這時候對素盈更加恭敬。素盈猜得出她的想法:和不少人想到一處,欽妃也覺得,如果皇帝的病體再這樣拖下去而太子不能很快回來,那麽就像皇朝過往中的許多類似場合一樣——身為皇後的素盈會在幕後掌權。

  素盈對這些熱衷於預測未來的人們不置可否,每日隻管在皇帝身邊親奉巾櫛。

  到正式冊封前,皇帝的身體仍不見好轉。不知什麽緣故,內定為定、豐兩媛的少女莫名其妙地患了睡行之症,準承媛則是一耳失聰。有人暗地裏以為是欽妃動了手,而欽妃大怒否認。素盈從前就知道姑姑寧攀附外臣也不齒於這種戕害,因此她懷疑是三個人有心逃避,認為理當查個清楚之後重重懲罰。但皇帝本人心不在焉,並不打算追究下去。過了幾日,他因身體不好,召集僧眾祈福,為表誠心,免去當年冊封,立誓不再擴充後宮以節欲淨心。不久又大赦天下,詔命各宮各院放怨女出宮,連選女們也一並放去,隻留下幾個人補了女官的缺。

  素盈察覺事情不簡單,找來那幾個留宮的選女籍冊看過,發現撥入東宮做女官的三個選女都出身將門,父兄俱是朝中品級中等、口碑良好、處事穩健的將領。

  見這光景,素盈便曉得:如今皇帝有意培植幾個妥帖的軍將扶持太子,先是讓太子親領了兵,如今又將武官出身的女孩兒送入東宮。種種情形,倒像是他已著手準備傳位。

  素盈被這些發現弄得心慌意亂,不知他的大限是在十天半月之後,還是一年半載之間。

  皇帝因生病接連一個月不理朝政,這在他執政的曆史上並不多見,於是連宮外也漸漸得到風聲。皇帝一旦在後宮閉門不出,外界就連他是生是死也不易得知。他為穩住人心,隔三差五召一二朝臣入內,但朝臣們雖然見證了他還活著,卻在麵對麵的接觸後,對他的健康狀況更無信心。

  一天平王入宮求見,言語間向素盈求證。素盈應對簡潔,不露口風,平王便單刀直入地問:“聖上眼下是否還能親自處理政事?”

素盈以為這問題十分不敬,正欲作色,平王卻說:“娘娘應該知道,素氏皇後在這時候該怎麽做。”

  這簡直是不把天子放在眼中,暗示素盈插手朝政。素盈瞪著父親,嗬斥一聲“放肆”,別的話一時間也說不出來。

  平王向她叩頭謝罪,可起身之後又道:“娘娘,皇後的生活就是‘駕馭’。如今儲君不在,聖上又在後宮休養不到外麵。往常遇到這樣的狀況,也是由皇後……”

  “聖上還不至於到那地步!”素盈動了氣,不想聽他說完。“政事由宰相理清,需要禦筆親批的,聖上還能處理。真有不測,聖上自會召太子回京。”

  “照這樣下去,萬一某一天,聖上身體不適不能親理,而太子又沒有回來呢?”平王始終不失從容,心裏仿佛早就打好了算盤。

  “等聖上有精神再看。”

  “第二天還是不能呢?況且眼下正有戰局,有些事一刻也拖不得。”

  素盈冷笑:“外麵的男人們都去做什麽了?”

  “他們在做自己的事,其他的事他們不能做主。而素氏皇後一向有這種手段。”

  “是是是,”素盈歎息,“我做了主,日後他們就可以推到我身上。決策對了,是他們的籌備好、提議好;定奪錯了,是我這個女人沒見識、目光短淺。他們不敢怪聖上,但批判我的勇氣,他們可不缺。”

  “娘娘也可以這樣想:今日為一件事情做主,日後就有權為更多的事情做主。在他們大放厥詞之前,娘娘想做的事情都已經實現。由他們去說,又有什麽關係?也許那時,他們連批判娘娘的勇氣也沒有了。”

  素盈沒想到父親會說出這樣的話,沉默了好一會兒,側過半個身子不再看他,簡短地說了一句:“你出去。”

  盡管素盈企盼她的夫君早日康複,但他久久臥床,讓她不能好整以暇地度日。有天得了一個機會,素盈趁皇帝在丹茜宮中睡熟,悄悄召喚王秋瑩入內。

  王秋瑩偷偷摸摸為皇帝把脈,見並未驚動他一絲一毫,這才目示素盈到遠處說話。

  “娘娘可知聖上自染恙之後有何症狀?”

  素盈忙拿出一張疊好的紙,上麵所寫甚詳,幾乎一天十二個時辰的種種表現都列了出來。她見王秋瑩還有顧及,蹙眉道:“你在病症方麵一向敢直言不諱,就明說吧。”

  王秋瑩並不像平日那樣自信,猶豫地回答:“奴婢不曾問診,不敢信口開河。幾年前倒是見過類似的病患,那人是數年前已大病過一場,一直用藥保著,後來複發——他複發的情形與聖上有些相像。但也不大好說就是一樣的。”

  素盈吃驚地說:“聖上一向安康,我沒有見過他整日裏用藥。”

  “藥不必日日三飲,隔十幾天、偶爾喝一付並不會引人注目。也許娘娘沒有存心觀察,或是此事保密功夫做得太好。”

  “隔十幾天吃一次?這是治什麽病的藥?”素盈心生疑竇。

  王秋瑩瞞不住話,低聲回答:“奴婢過去所見那位病人,是排解體內餘毒。他曾經中毒,之後一直用藥排解,但殘毒聚結……幾年後終於發作。”

  素盈難掩心中震撼,目瞪口呆足有半刻才緩過神,幽幽地問:“如果聖上也是那種情形……他這樣子有多久了?”

  “假使是那樣,以聖上的樣子來看,總有三四年吧,少說也有兩年。”

  三四年前,皇帝曾經中毒嗎?素盈不知道。她從未聽說過這樣的事情。雖然曾經在宮中做過女官,但就像如今的女官不會完全明白她在做的事情,當年身為女官的她,也不完全明白皇帝後妃們的所作所為。宮中的黃曆翻得特別快,當她成為皇後,再沒有人把三四年前的事情掛在嘴邊。而他又是個那麽擅長掩飾的人,他不願被人知道的一切,都靜靜地消弭於無形,隻留下他中過毒的身體,在幾年之後做出瞞不住的反應。

  “你曾經見過的那人,又活了多久?”素盈滿懷期待地看著王秋瑩,“你救了他?”

 王秋瑩卻露出沒有把握的樣子,為難地說道:“上次那位病人又拖了四個月……至於聖上……奴婢不知其詳,不敢貿然領命。請娘娘準許奴婢想個仔細。”

  素盈失望地轉身,掀開帷幕,默默遙望他的睡臉。他在她眼中從來都是非凡的。她不是不能相信,而是根本不願相信,他有麵臨死亡的一天,而那一天,居然在她還沒有白頭時突然到來。

  不上四五天,皇帝又發生一次暈厥。素盈的期望被這又一次的危險訊號打擊得一敗塗地。令她不安的是,朝臣中有人再次求召太子回京。

  素盈看得出宰相琚含玄不滿意這種結局。這隻狼果然像皇帝說過的那樣,不願看到皇位的更迭。他與太子仿佛是生來的仇敵,上一次有人做出這個提議時,他以“西陲戰況緊急,不便召還主帥,何況聖體漸愈,不日可臨朝理政”為由,衝散了那一波輿論。但當皇後素盈也不得不走到幕前,在一次人數很少的集會中,麵對眾臣質疑皇帝健康時,琚相大部分時間選擇了緘口不語。

  素盈看著這些中流砥柱,眼中不是他們的樣貌,而是他們的派係——支持儲君的人忠肝赤膽無可厚非,支持宰相的卻是多數,其中還有她自己的父兄。靜靜聽了聽他們的議論和辯駁,她就明白:這次太子還是回不來。

  於是她從容地宣布:“聖上雖龍體染恙,然而睿智如前。況且皇帝曆來有蒼天庇佑,偶遭小厄,必能否極泰來。妾自今起齋戒,入太廟為聖上祈福。諸位與其紛紛擾擾,不如同心協力,協同宰相理清政務,待聖上康複臨朝。”

  當即有魯莽的武將問道:“若是聖上猝然西去,朝中又無儲君主持,該如何是好?眼下當召太子回京以備緊急。”

  素盈見他是曾經教導太子武藝的皇親睿將軍,漠然道:“聖上素來體魄強健,此次不過偶一染恙而已,將軍不必驚慌失措、危言聳聽。況且聖上隻有一子,或遲或早總歸要他來主持。眼下西陲戰事緊迫是確鑿無疑,龍體不濟卻是空穴來風。將軍要太子棄實待虛,是何用意?”

  她麵色凝重,睿將軍立刻領悟到:如果他再敢提出這樣的話,那就不隻是惑亂人心,簡直像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擁護太子登極。他立刻給自己找到一些體麵的借口,擺脫危險的嫌疑。

  素盈沉著臉站起身,宣布這場密會結束。

  琚含玄自始至終沒有說幾句話,但素盈感到他對她的表現十分滿意。素盈盡量避免和他的目光接觸。她知道這個人的企圖永遠不變——他想要握住束縛她的線。

  並不是因為他急需一枚棋子,或是因為她不可或缺,而是因為他喜歡盡可能廣泛穩固地掌握局麵。此時的他,已經在朝廷中一人獨重,但他仍然想從皇帝染病這件事上控製更多的人、發掘更多的爪牙,把觸手伸向更遠處。當他控製得越多,他需要的也更多。

  某個瞬間,素盈有些動搖,想起她母親的話:女人總要靠男人活下去。她依靠的名為“君王”的大山顯露出傾頹的跡象,她該另尋出路。琚相這時需要她,隻要她一個暗示,他們就能達成一致。

  但素盈心中一直有個奇妙而固執的想法:宰相的強勢不過是一朝一代的浮華,如今很多人隻是不得不在他的簷下低頭,當他們散去,那速度會比投靠他更快。成為宰相推薦的皇後,並不是素盈的選擇。讓她自己選擇的話,她不願意把自己的未來寄托給一縷華美的幻影。

  在那些重臣麵前,她能夠態度強硬,但返回宮中,看到她夫君的狀況,她就找不到可以安慰自己的吉兆。

  於是皇後素盈沐浴齋戒,步入太廟,向祖先神明祈禱她的夫君不要被災難擊垮。

  當她燃起第一枝香向上叩首,蒼白的幽馥出現在氤氳裏,斜倚著睿氏祖先所信奉的神獸白馬。

  “我說過,當你回心轉意,再來向我膜拜。”她一邊走向素盈一邊說,“如果你打算聽他的建議,那麽他明天死去,和十年後死去,有什麽區別嗎?現在,可以是你最壞的時刻,也可以是最好契機——現在的你,知道誰對你虛偽,誰有心投靠。察伺後妃的欽妃,出謀劃策的崔秉儀,耳目靈通的白信則,還有宮正司的楊芳可以讓任何你不願看到的人消失,宰相府的素瀾可以得到宰相能得到的消息。素颯所握兵權雖然不重,但也令人不敢小窺。素蕙的丈夫在禦史台剛剛立住了腳,稍加提拔,他就有膽量彈劾任何一個對你非議的朝臣……你已經掌握了很多,隻差讓你施展的天下。”

  素盈平靜地望著幽馥,看了片刻才在心中默念:“你真能給我天下?”

  得到她的回應,幽馥立刻輕飄飄繞著她晃了一周,停駐在她麵前,熱切地回答:“當然——我幫你,用你喜歡的任何方式,左右天下!隻要你情願用二十年作為代價。”

  素盈輕輕垂下眼瞼,盯著青石地麵,語調低迷:“有你見證的過去十年,我從未得到真正的快樂。美妙的瞬間,都伴隨著不好的結果。這樣的十年算不算代價?”

  幽馥含笑搖頭:“當你向我低頭的這一刻,才算是真正明白你的乞求有多可貴。所以你該從此時準備好忍辱十年,向可貴的願望獻祭。”

  素盈仰頭冷笑:“我肯付出我的未來,為的是不再受人擺布,而不是獻祭——即使那擺布來自你,我也不會接受。但是我知道凡事都有因果,為我今日的許願,未來的十年,我已做好寂苦的準備。你可以要那十年。”

  幽馥詫異地看著素盈,很快微笑著拍了拍手。當意識到無法扭轉素盈的堅持時,她便妥協。

  “我絕對無法成為女皇。”素盈還是那麽平靜,注視著幽馥漆黑的眼睛,“首先,我知道我的能力不夠。其次……我們家族的人,都把史書讀得很通。唐朝有位皇後做了女皇,當她的時代結束,她的家族幾乎覆滅,殘餘的親族中再也沒有出過皇後。雖然她的孫子非常寵愛她家族中的一名女性後代,但隻因那女子姓武,所有的人都反對武姓再登後位。她至死隻是惠妃。”

  她臉上始終是嘲諷似的苦笑。

  “我是素氏——素氏想坐的隻是後座,而不是它旁邊那個。外人如何反應暫且不說,就算我的父親有追求權力的衝動,也不會同意我癡心妄想。所有東平素氏,我的親眷,都不會允許我有取代睿氏的企圖。因為一旦我的時代結束,他們的女兒、孫女、曾孫女……連做皇後的機會也沒有了。”

  “那麽,你想要怎樣?”

  “我要我的丈夫活著。”素盈神情堅定,睜大的雙眼中充滿了洞悉命運的光彩,“站在高處的男人,有時需要麵對江山美人的抉擇。而站在高處的素氏女人,不需要想這麽多——他就是我的天下。如果你能做到,就把許諾給我的天下,換作給他的壽命。”

  幽馥望著素盈,看來並不吃驚,也不讚同。“他知道自己活不久,選了你和你的家族作為犧牲。”她十分不屑地說,“也許是中毒之後,疑心兒子謀害他篡位,想找一股新的勢力分散太子的注意;也許想冊立一個宰相推薦的女人,在表麵上穩住琚相,讓琚相以為他還能左右帝王的選擇;也許他看中你不倚重睿洵和琚含玄,用你來實現中宮、東宮和宰相的平衡。他給你的家族無限榮耀,卻隻能持續在他生命中的最後一年。你的任務完成,他就要把你扔進寺廟。你卻寧願要他再活一年?那麽你自己想要什麽呢?”

  素盈的神情變得甜美,柔軟的嗓音緩緩說出她的願望:“我走的每一步,都被重重束縛。甚至連未來,他也代我做了選擇。我想擺脫犧牲的命運,不想順從地走向別人為我安排的歸宿。我想要他活著,看羚羊自己如何跳躍。我不需要這一年當中沒有任何人來反對,我隻要他在這一年裏對我包容。我也不需要沒人過問我的舉動,我隻需要他能體諒。”

  幽馥耐心聽完她長篇累牘的願望,微微眯上眼睛,斜睨著素盈好一會兒,陰森森地說:“你不想做犧牲,就要不斷把別人放到祭壇上,唯有這樣才能保全自己——不過,如果這是你的選擇,我願意接受。”

  她忽然貼近素盈,倏然化成一片水霧籠罩素盈的身體,轉瞬消失不見。素盈覺得周身冰冷,耳中是幽馥誘惑般的聲音:“暫且如此吧。當你有了更多的願望,我會再次出現。嗬,我相信,那用不了很久。”

  素盈渾身一震,睜開眼睛——不知何時,她昏睡在太廟中冰涼的地板上。

  皎潔的月光如夢似幻,素盈第一次從中看到一點希望,似乎會有好事發生。

 果然,當她回到丹茜宮時,王秋瑩很快就乘著夜色來求見。

  “一年。”她向素盈保證,“奴婢盡全力,當能夠為聖上拖上一年。但這一年當中……聖上隻是活著,再不能像過去那樣健康,而且,時常還會很痛苦。”她說完之後,偷眼觀察皇後的麵色,怕她失望,卻看到素盈的嘴角緩緩地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像是早就知道結果如此。

  “原來是這樣的一年……”素盈的聲音流露出與年紀不符的蒼渾。

  “這樣的一年”幾個字當中包含著什麽樣的內容,旁人都不及她明白。

  但她自己,也不能真正地完全說清。

其實沒關係,隻要他還在就好!

(全文完)
槐花

  很多年沒有在五月出現這樣的溽暑天氣。
  這一日分明悶著一場雨,偏不爽快地落下來。惱人的潮熱纏上身,無論怎樣搖扇驅趕也揮之不盡。偌大的宮殿裏,似乎隻有清潤的石地板還藏著涼氣。歆兒伏在書案上,不轉眼地看著地麵,終於將櫻草色的衫子一把抓掉,遠遠地拋開。陪在他身邊侍讀的小近侍吃了一驚,急忙去拾。拾起衫子卻不見了書案後的人——原來竟四仰八叉躺到地上去了,卵青色裏衣在深青地板上,宛如海上一朵浮浪。這朵浪花一邊打滾一邊歡笑:“可算涼快了!”小近侍嚇得跪下叫苦不迭:“陛下快快起來,這被人看到了,如何是好!”
  歆兒伏在地上斜眼看了看他,靈機一動:“你也把外麵的脫了涼快涼快。”小近侍知道他沒有一句正經話,苦笑道:“臣不敢。”歆兒臉色一變,厲聲道:“你不聽朕的話就是抗旨。你愁眉苦臉地挨熱,更顯得朕不與民同樂——你,立刻脫了!”小近侍心裏喊聲倒黴,又怕不聽他的話引來他更奇異的想法,隻得慢吞吞將外衣脫下來,老老實實跪在地下。歆兒好心地提醒一句:“躺著涼快。”小近侍沒奈何,平躺好又聽他說:“多躺會兒。”
  這一下小近侍心知不妙,側頭一看:天子竟然抱起他的衣服逃命似的跑走了。“陛下——”
  “不許亂動!”一聲嘹亮的回答早已響出老遠,話音裏帶著滿滿的笑意。
  歆兒兜頭套上那件朱紅色的近侍外衫,怎麽看也不大合適。他倒也不挑剔,很大度地安慰自己:“天生不是當近侍的材料,湊合穿穿吧。”
  赤日炎炎的午後,人都不知去了哪裏,宮廷仿佛一座空城,風聲聽在耳中也格外清晰。歆兒原想到太平湖邊摸魚,可轉念一想:弄髒了這身衣服,姓白的小子又要回家多嘴,惹得榮安大長公主進來囉唆。到時賠他多少衣料不說,還要聽那自以為是的女人一通說教,劃不來,劃不來!
  他一邊想,一邊背著手四處溜達,不一會就覺得日光眩目,該找個地方乘涼。放眼向一溜宮牆上去尋,見一片綠茵茵的槐樹青翠喜人,他笑眯眯點了點頭。趁著周圍沒人,他也不邁平常那四平八穩的規矩步,在地磚上蹦一下、跳一下,心中大樂,連蹦帶跳地去尋蔭涼。
  風裏染上槐花甜香時,也送來“哢嚓哢嚓”的聲響,一下下安閑得很。歆兒心中好奇,側身在月洞門邊張望——槐樹下站著一個十來歲的小宮女,手持一柄竹竿剪,正在剪槐花。
  歆兒見她神情專注,一時被吸引,大氣也不出地一個勁看。她隻是重複那幾個簡單的動作:仰頭尋找樹上一簇簇的白花,眼裏再沒第二樣物事,然後伸長了手裏的竹竿,一扯線,五尺竿頭的剪刀哢嚓一聲剪斷樹枝。她輕盈地兜起圍裙去接,每次都不會讓花落地。
  歆兒緊盯著她白皙小巧的臉頰,心想:真像姑姑宮裏那套瓷娃娃。不,那瓷娃娃雖然瓷色晶瑩,可是神態粗糙,比不上她眉目如畫。
  小宮女剪了一兜花兒,低下頭“哎喲”一聲,蹙眉輕揉發酸的脖頸。她蹙眉的樣子很好看,歆兒從沒在別人臉上見過,忍不住嗬嗬地笑了。小宮女先是驚了一下,一見是朱衣近侍便繃起臉,背過身快步走開。
  “喂!”歆兒笑嘻嘻地追了幾步,問:“你剪槐花兒做什麽?”
  小宮女目不斜視一個勁往前走,板起麵孔不回答。
  歆兒裝作生氣,提高聲音嚇唬她:“這槐花是我的,誰準你剪?”
  她還是不看他,反而更加快了腳步。
  歆兒沒趣,心中真有些不高興,惡聲惡氣地問:“你叫什麽名字?”
  她飛快地掃了他一眼,幾乎要跑起來。
  “你好大的膽子!”歆兒正欲發脾氣,遠處一個上年紀的宮女走過來,一見他倆就停住腳步,向那小宮女招手道:“忘機,做完了活兒快點回去。”小宮女如見救星,一陣風似的跑過去。
  歆兒拍手笑道:“你叫忘機,我知道了!”
  年長的宮女聽他大呼小叫,牽著忘機的手一邊走一邊回頭,雖然看不清少年的臉,可那身衣服太顯眼。她低頭責備:“你怎麽跟六侍走到一塊兒?不要招惹那六個人,咱們惹不起的。”
  忘機也不分辨,輕輕地“嗯”一聲,跟著她埋頭走路。
  歆兒見對方頭也不回,隻是不理他,他很無趣地叉著腰哼哼,忽然察覺周身繚繞一股香氣。提起袖子一聞,清淺的槐香仿佛讓衣料也變滑軟了。他忍不住怔怔地看著那個周身浸在花香裏的小姑娘,癡癡地笑起來。
  還沒笑出聲,身後忽然一聲霹靂似的怒喝:“陛下!”歆兒暗暗吐舌,轉過身一看,果然來者不善:兩個姑姑竟湊到一起找上門來。平日隻要一個就令人頭大,如今湊成一雙,委實嚇人。他也不氣餒,悠閑地等她們上前來行禮。
  真寧大長公主早氣得臉色煞白,哪裏還記得施禮,連聲哆嗦:“天子著臣裝,成何體統!”歆兒滿不在乎地“哈”一聲道:“姑姑喜歡提桶,井欄邊多的是。我這裏可沒有。”真寧被他氣得直咬牙,恨不得一掌打下去。
  歆兒又咧嘴笑道:“再說,姑姑知道什麽是體統?”他忽地變臉,“朕是天子!爾等婦道人家自恃長輩,整日在朕麵前放臉色,成何體統?!”真寧一口氣憋在胸口,打他又打不得,罵他又罵不出,恨恨地跺腳道:“西北六郡反了,群臣在昭文閣集議未果,妾不敢擅專,請陛下定奪。”
  “什麽?又反了?”歆兒撓撓頭,不明白這個天下是怎麽了。“上一次西北三郡反入北國,你說朝廷須施以顏色。聽你的,該殺的人都殺了。又有人說我不仁,令西北成為不毛之地。又聽你的,手忙腳亂遷了內鎮八萬人過去實邊。這下好了,一有人就反。”他想不通,噓氣道:“可見人多了真不是什麽好事情。人越多越亂——鬧事的全都殺掉才清靜。這一次可不往那裏搬人了。”
  他小小年紀將殺人說得輕描淡寫,連真寧也陡的吸了口冷氣。榮安笑著委婉諫道:“陛下這話可不像樣……”歆兒不等她說完,冷笑道:“我不像樣也不是一天兩天,早知我就是如此,何必裝模作樣來問我?”
  真寧怒得拂袖離去,榮安臉上還是笑,仿佛她比妹妹大度,不跟小孩子計較。見歆兒要開溜,她急忙拉過身旁清秀可人的小女孩,笑著說:“陛下還記不記得?這是妾的女兒,叫做錦心。”歆兒隨便看了一眼,嘻嘻一笑道:“不記得了。我這腦子還要省著,日後記那些姓素的女人呐!”榮安頓時如木塑一般,尷尬地僵住。
  歆兒見氣跑一個、窘住一個,心裏暗暗歡喜,打個哈欠,逍遙地踱回寢宮睡午覺去了。
  
  這天黃昏果然一陣瓢潑大雨。近侍換班,謝勝換入宮來,一抬眼就看見歆兒長籲短歎,心中稀奇,不知他又玩什麽花樣。“陛下幾時學會發愁?”謝勝年紀比歆兒小,還是一團孩子氣,歆兒往日對他總比對別人還要寬和幾分,他說話也比別人稍稍自在。
  歆兒歎道:“一場雨,恐怕把花都打蔫了。”他伸出手臂讓謝勝聞,惶惶地問:“阿勝,是不是還有些香氣?”謝勝沒聞到什麽,小心地“嗯”一聲就不敢吭氣。歆兒卻忽然冒出一個念頭,拍拍他的肩說:“你去給我找出來——今天在南苑太平湖不遠處的地方折槐花的小宮女。”
  謝勝張大了嘴巴合不攏,也說不出話來。歆兒見他這樣子就喪氣,又歎息道:“看你這個死心眼,就算做不到吧,連一句討巧的話也說不出來——早晚跟你爹一樣,隻能打仗。”一句話傷了謝勝,他恭恭敬敬地說:“如果能像父親一樣為國效力,此生絕無怨言。”可他心裏較上真。這晚歆兒就寢之後,謝勝退出帝王寢宮,也沒有回自己住處,徑直往太平湖方向走去。
  風裏偶爾還夾幾點綿綿的雨絲,可皓白月光已破雲而出,照得世界一片清朗。謝勝畢竟是個孩子,走著走著怕起來。颯颯風聲與渺渺樹梢都露出可怖的一麵,居心叵測地掩住他頭頂的月光。謝勝腳步越來越匆忙,漸漸亂了節奏,不留神走到了路外,在泥地苔痕上滑了一跤,燈籠也摔滅了。他想起父親教誨,忍住了不哭,反而鎮定下來,找回鵝卵石小路。
  仿佛是他的鎮定破解了夜晚的魔咒,風與樹都寧靜下來,不再為難他。一片皎皎月光灑落在小路前端,照亮了廣闊的太平湖。謝勝心裏卻叫聲不好:走著走著,竟錯過了南苑植槐的地方。
  他正想回頭,忽然聽見“啪啪”聲,似乎什麽東西擦著水麵掠過。一圈圈漣漪在月光下抖開,起點離他並不遠。謝勝向前走幾步,果然看見湖邊坐著一個年紀比他大一點的小宮女,正向湖心打水漂。她仿佛隻是隨意一揮手,石子就在水麵上躍出一串漂亮的軌跡。謝勝“呀”的叫了聲好,小宮女吃了一驚,待見到是孩子,也不慌了,反而微笑著問:“你會打嗎?”謝勝笑著搖頭說:“不像你打得這麽好看。”的996a7f 保護版權!尊重作者!反對盜版!@ Copyright of 晉江原創網 @
  忘機見走過來的竟然又是個穿朱紅侍服的,暗暗後悔與他搭話,可見他年紀幼小,說話也稚聲稚氣,就不再多心。謝勝拾起石頭打了一兩次,果然不及她的軌跡長遠。忘機從湖石上躍下來,手把手教了他一招。謝勝忽然聞到她身上槐花香味兒,眨眼問:“你就是今天在南苑剪槐花的那一位嗎?”
  忘機眼睫一顫,猜是他的同伴說的,隻是不知這群紈絝子弟背後說些什麽。謝勝已看出來,便道:“我叫阿勝,你呢?”
  “忘機。”
謝勝身子輕輕一顫,又說:“我認得一位叫知機的,不知道……”忘機收斂笑容,微微點頭道:“哦,你認識我哥哥。”
  謝勝想起知機是個小宦官,立刻知道忘機也是罪人家屬,但他仍讚道:“忘機,真是好名字。”忘機卻淡淡地說:“罪人子孫,有什麽好的?怎麽能比得上謝將軍的獨子。”說著拋了手裏石子,欠欠身便走。的d93ed5b6 保護版權!尊重作者!
  謝勝知道惹惱了她。他從來招人喜愛,此時見了一張冷麵孔,心中反生歉意,覺得是自己惹人不快,於是跟在忘機身側問:“忘機是什麽意思?”
  忘機不想告訴他,反問:“勝是什麽意思?”
  謝勝明知她是故意的,仍認真回答:“有人說是因為我生在父親一次得勝之後。有人說是父親希望我能像他一樣常勝沙場。”“有人說?那麽你父母又是怎麽說的?”
  謝勝停下腳步,狡黠地向忘機笑笑,仿佛透露一個重大的秘密,道:“父親從來沒說過。可是……”他拾起一根樹枝,在泥地上一筆一劃寫下自己的名字,“你看,‘月’,‘生’——好像又說了什麽,是吧?也許我就是在今夜這種明亮的夜晚出生,仿佛月光送來的孩子……”
  忘機看著他孩子氣的臉龐籠在月光下,抿嘴笑了笑,說:“忘機的意思就是‘忘卻心機’。是我父親起的名字。他不希望我像我母親。”
  謝勝喜上眉梢,“這算我們交換秘密嗎?”忘機輕輕一嗤道:“什麽秘密呀!我的名字是識字的人都能看出來的。”話雖如此,臉上卻再沒冰霜了。
兒女

  忘機回到住處,猛地看見門前坐著一人,分明等她。她訥訥地道聲:“魏姨……”魏元瑤默不作聲將她拉入房中,沉著臉問:“這麽晚,你跑到哪兒去了?”
  忘機默默地垂下頭,不回答。元瑤拿她沒奈何,苦口婆心道:“忘機,你家的景況你最清楚,怎麽能在宮中多事呢?有個差池,可是要命的。”忘機把頭垂得更低,神情中原有的一絲放鬆全都不見了。
  她們重新洗漱睡下,忘機躺在元瑤床邊的腳榻上,仰麵剛好對著當空皓月。她悠悠地說:“魏姨,我對不起你。我是個沒入宮中的罪人家屬,魏姨好心要我來伺候,現在卻像是魏姨伺候我,整日為我提心吊膽。”
  元瑤笑道:“元瑤雖然身份卑微,也是個知恩圖報的人。”
  “魏姨,我大父他是好人還是壞人?有多好?有多壞?”
  元瑤仔細想了想才不緊不慢地回答:“得不到琚相恩惠的人覺得他是壞人,這是一定的。但受過他恩惠的人覺得他很好。這樣想來,他也不是十分壞——真正的壞人,連那些得了他好處的人也覺得他壞。”她想起從前,又讚歎道:“再不會有像他那樣的宰相了!”
  “那麽,我娘呢?”忘機翻個身,背對著元瑤。
  元瑤心中一緊,口氣就不那麽友善:“在我們這裏,一定要說你娘是壞人。而你,最好不要再把她當作娘。她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謝勝第二天早早地入書房等天子,一見他來了就藏不住笑。歆兒笑道:“明天才是你父親回來的日子,今天就樂成這樣。”
  謝勝站起身,呈上一張紙。歆兒不知他葫蘆裏賣什麽藥,見紙上寫著“琚忘機”三個字,立刻笑逐顏開:“真被你找到了?是哪一處的宮女?”他歡喜了一刹,猛然想起什麽,頓時一身冰涼:“是琚家的人……”然而這也隻是短短片刻,旋即朗朗笑道:“琚家的人也無妨——今日就把她找來。做什麽呢?嗯……就讓她負責采花,每天去采時新的花放在書房裏。”他說得興起,冷不丁一人道:“什麽琚家的人?!”
  歆兒見真寧大長公主進來,頓感掃興,坐在書案後不作聲。真寧自己奪了他麵前的紙,一見那三個字就連連冷笑:“皇恩浩蕩容她苟延殘喘,她竟蒙混到天子眼前。真不愧是烏氏的女兒!”歆兒臉上不動聲色,心中大大地吃了一驚:原來小宮女有這來曆。
  真寧瞪了謝勝一眼,嘴上說著:“不做好事!”手裏三下兩下將紙撕碎,正色道:“琚家犯下謀叛大罪就不必說了。素瀾慫恿夫婿裂國稱帝,被奪去素姓,冠以烏氏。她在琚家生的女兒,是大逆至極的禍種。陛下怎麽能器重她的女兒!”
  歆兒見她這態度,怫然道:“姑姑一廂情願奪她素姓,在我國中冠以汙名。她在西北先稱皇後又稱太後,哪一天不是叫做‘素瀾’?什麽皇恩浩蕩!姑姑留這小女孩兒的命,隻是不敢趕盡殺絕,斷了那邊的想念。咦?如此說來,忘機這小姑娘去了西北,說不定還能弄個長公主來當一當呢!”
  “陛下說什麽混賬話?!”真寧大怒道:“不忠不孝的亂臣賊子烏合,哪來‘皇後’、‘公主’?!”說著胸中發悶,眼前黑氣騰騰。她嚇了一跳,忙將手中奏章擲在案上,顫聲道:“陛下也仔細看看,別被臣子問得不知所措。”
  “你自己拿金印蓋了不就可以?哦,我想起來了——萬一別人在我麵前提起來,我什麽也不知道,他們又要說你蒙蔽君王、擅權亂政,對不對?” 歆兒的眼睛笑彎了:“怎麽?姑姑也會怕這個?”
  真寧胸口一陣悶痛,虛虛地怒喝:“早晚是被你氣死。”歆兒笑道:“姑姑有福。”
  他說出這話,不僅真寧怔住,四周的人也全駭得噤若寒蟬。歆兒也知失言,訕訕道:“姑姑有的是福氣,不會那麽容易離開歆兒。”這話像是辯解,但更像諷刺。真寧怒極無言,狠狠地拂袖而去。
  謝勝鬆了口氣,見皇帝麵上仍是一團惡氣,小心翼翼地縮到角落裏。這舉動當然沒躲過歆兒的眼睛,他冷冷地說:“你怕什麽呢?”謝勝想了想,回答說:“不知道該不該說。”
  “你什麽時候連說話也害怕起來?”歆兒蹙眉咕噥:“我幾時因為你們說錯話就生氣?”謝勝又認真想了想才說:“臣進宮前,父親曾經仔細交待說,鋒芒太盛遭人妒,言語太直禍事生。”歆兒微微一笑:“謝將軍是個穩重人。他還說了什麽?”
  “他說,但願我能抱樸守愚,無災無難。”謝勝的臉紅了紅,謝罪道:“臣的確愚鈍多事,才惹出大長公主今天來到時一場口舌。”
  歆兒大笑道:“阿勝,父輩的話沒有錯,但不一定適合我們。鋒芒太盛的如果是黃蜂,自然惹人討厭。但如果是寶劍,光華畢露有何不對?”謝勝慌道:“陛下!”的502e4a16930e4141
  “聽著!”歆兒猛地拍案,見謝勝驚栗,又換上笑臉仿佛戲謔:“我生在王座上,就是注定威赫天下的寶劍。我為什麽要懼怕那些黃蜂呢?”
  謝勝默然一陣兒,訥訥地歎口氣:“可是琚忘機不是寶劍……陛下今日讓她變成別人眼中的黃蜂了。”
  歆兒愣了一刹,心中也有些懊悔,口中自然不肯退步,冷笑著展開書卷裝作若無其事:“無意中知道她的名字算是緣分。可是,如果在這個宮廷裏,連保護自己也做不到,她的名字就不配再一次出現在我眼前。”他瞥見謝勝神色不定,安慰道:“阿勝,你才多大?想管宮女的事,你能管得來嗎?操心自己吧。謝將軍明天還京,你早點換班回去,省得真寧大長公主來尋你晦氣。”
  謝勝謝過聖恩,心中惦記那個打水漂十分漂亮的小姐姐,待到無事時又去太平湖邊。可是這一次沒有遇到她,謝勝失望地往回走,卻遇到同是朱衣六侍的素揚與素拂兄弟倆。
  他們看見謝勝時輕蔑地笑了一聲:“走遠點兒!跟穿著一樣衣服的你走在一起,你不覺得心虛,我們還會覺得丟人呢。”
  謝勝並不生氣,轉身就走。卻有一個嬌柔的聲音說:“一樣是六侍,怎麽就丟人了?”素揚素拂看見是誠節長公主,急忙行禮。誠節不理他們,徑直走到謝勝旁邊說:“你們的爹不過是個有爵無權的王侯,跟大將軍的兒子站在一起,有什麽地方丟人?我倒想聽一聽。”
  六侍雖然是宮中傲視群英的少年貴族,許多年長皇族也不敢等閑視之,但他們對皇帝疼愛的唯一妹妹從來恭敬。素揚素拂不敢不答,可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誠節長公主因為自幼受真寧大長公主影響,對身份之說並不介意。此時將這謝勝的身世抖出來,恐怕還是惹她鄙棄。
  誠節見他們想得太久,哼一聲道:“同是聖上身邊近侍,卻自大欺人。今天說不出個三長兩短,你們就在這兒站著吧!”
  素拂弱弱地說一句:“他是侍妾的兒子。”謝勝的臉立刻變色。
  誠節“嗬”地笑了一聲:“原來是為這個。以為隻有你們知道這事嗎?聖上尚且不嫌棄,幾時輪到你們來擺架子?”說罷向謝勝點頭道:“你跟我來。”
  謝勝不看素家兄弟,跟著誠節來到一顆李子樹下。誠節指著樹杈說:“幫我拿下來!”謝勝仰頭一看,臉立刻紅了:樹枝上竟掛著一隻玲瓏的繡鞋。誠節笑嘻嘻提起裙子,一隻腳上隻有綾襪,早被泥汙了。
  謝勝什麽也沒問,努力爬上樹,將那隻鞋揣在懷裏。誠節又道:“幫我摘幾個李子。”謝勝猶豫了一下,說:“可是還沒有熟呢。”誠節又笑了:“隻管摘幾個!”謝勝隻得從命,跳下樹來臉仍然紅著:“殿下,下一次吩咐別人來做這事吧。鞋是不能把李子打下來的。”
  誠節嗬嗬一笑:“我知道鞋子沒有那麽大力。”一邊穿上鞋一邊說:“是我從樹上摔下來時,不知怎麽勾在上麵的。”謝勝大驚:“殿下傷到哪裏了?”誠節依然樂嗬嗬地說:“好端端的。”然後揣了那幾個青李子,又對謝勝笑道:“謝將軍上次答應要送我暉城的木偶。這次他回來,你幫我帶進來。”
  謝勝老實地答應一聲,目送她笑嘻嘻地走遠,腦後忽然被重重一擊。他吃疼,伸手一摸,後腦正流下血來。素揚與素拂又丟了一塊石頭,惡狠狠地啐一口,跑走了。
  謝勝自己不過是個小孩子,看著滿手鮮血嚇了一跳,立刻有一股火氣衝上腦門,俯身拾起一塊石頭想要追打。可是站起身就想到:對方是兩個比他高大的人,即使追上去八成是找打。他憤憤地拋開石頭,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手忽地被人拉住,一股香氣將他團團包裹。
  “快捂著!”忘機把手絹牢牢按在他傷口上,牽起他的手去壓住。她穿著圍裙,下角掖在腰帶裏,裙兜裏全是潔白的槐花。謝勝忍不住說:“真香……”
  忘機無心聽那些,拉起他的手一路小跑到太醫院外。裙兜裏的槐花一顛一顫,灑落一路。幾個醫官見到一個青衣小宮女拉著朱衣六侍之一,正驚奇,細看到六侍的頭上流血,急忙接入裏麵包紮。其中一個醫官以為忘機弄傷了謝勝,厲色道:“你好大膽!這下有你好看。”
  “別罵她,不關她的事。”謝勝不知怎麽聽見了,捂著頭上的繃帶跑出來喊了一句。忘機驚訝地看著他——這個小鬼生怕別人誤會她,又讓她遭殃。她心裏泛起淡淡溫暖,衝他笑笑,欠了欠身就兜起所剩無幾的槐花走了。
  謝勝見沒人為難她,才老老實實坐好了包紮,忽然又擔心她弄沒了槐花會不會受罰,總歸有些忐忑。
  至於有人把青梅湯中的青梅換成生李子,害得誠節長公主那個嚴厲死板的女教師鬧肚子——這是第二天的事情了。
他,她

  作為鎮守東防的大將軍,謝震回京述職的隊伍不算排場。盡管如此,真寧大長公主仍然嫌他把精要的將軍們帶回來好幾名,斥道:“目今正是交夏時節,東奴水草豐茂,馬壯兵強,將軍們應當謹慎防守。大將軍把他們帶回來,是什麽意思?”
  謝震麵不改色,道:“四月一戰已令東奴元氣大傷,年內必定不敢再犯。此次回京正是為這些功勳卓越的將軍們請賞。”
  真寧冷笑,“原來是這樣!我說嘛,平日從不曾見他們來得這麽勤。功勞簿在哪兒?”謝震忍住心中不快,將功勞簿呈上,說:“此簿請交陛下過目。”真寧不客氣地奪過來,翻看幾頁又是一聲冷笑:“大將軍真會做人情——明明是他們分內的事,到你眼中也算是大功勞!”
  下跪的將軍們心中更氣憤,謝震壓住怒意道:“臣相信殿下深明大義……”他還沒有說完,真寧已轉身退回帷內。謝震無可奈何,隻得領著屬下將軍們告退。
  出了宮闈禁地,一名將軍難忍憤慨,脫口道:“大長公主欺人太甚!”謝震忙伸手攔住,四下看了看才歉然道:“謝某不得大長公主器重,令諸位將軍受辱,實在汗顏。”的b337e84de8
  “大將軍說哪裏話!”將軍們轉來寬慰他,“這真寧亂政也非三五日了,自始寵信一批卑賤之人且不必說,如今越來越不像話,竟連我們這些將領也不放在眼裏。這與大將軍有什麽關係?哼,皇天昭昭,必有果報。” 一名將軍又歎:“若非那妖女聽信讒言,我們家眷怎麽會被扣在京城,一年到頭見不上一麵?”
  “在京城不比邊防,說話須要仔細。”謝震叮嚀幾句,便讓他們各自歸家去看親人。他自己也放鬆韁繩,任由馬匹慢慢地前行。
  這是一匹老馬,走著走著,沒有回到大將軍府,卻來到一座廢園的後牆外。謝震知道它在尋舊日門庭,忙勒住韁繩眺望——牆那邊的老樹野藤一片翠綠,因長久無人打理,早已長得全無章法。謝震輕輕夾馬,繞到一處便停下不動。
  牆頭上可以看見一株枯樹,渾身纏滿了常春藤,因此觸目之處還是綠油油的。可是細看就發現枝條全是了無生跡的枯褐。
  “死了……”謝震心中傷感,目不轉睛地看了一會兒,悵悵地拍了拍老馬的脖子:“走吧!”
  謝勝得知父親回家,趕快到堂下奉茶敬獻。謝震沒接茶碗,而是摸兒子頭上的繃帶,摸至後腦,謝勝吃疼地蹙了一下眉。謝震撤回手問:“誰打的?”
  上一次謝勝被素家兄弟欺負,寫信時告訴了父親,反而被父親訓。這一次他不敢講。謝震也不強問,又道:“你今天不是應該在宮裏當值?怎麽早回來?是不是闖禍了?”
  謝勝連忙搖頭,低頭難過了半天才說:“爹,我以後可不可以不再進宮?”說罷立刻偷眼看父親的反應——父親一向不苟言笑,這時候嘴角輕輕向上揚,仿佛是在微笑:“討厭宮廷嗎?”
  謝勝想了想:“我也不知道……雖然有想見的人,總覺得,隻要他們還在那裏,宮廷也不討厭。可是認真想想,又不想和他們在那裏相見。常在想,如果他們不是他們,我也不是我,就好了……”“你站起來。”父親忽然這樣說,謝勝站直了,眼睛迎上父親慈愛的目光。“已經長這麽高了。”父親溫和地把手放在他肩頭,說:“沒事的,宮廷不會把你擊敗。你可是那個人的孩子。”
  謝勝的眼睛一亮,以為終於可以從父親口中聽到母親的點滴。誰知父親像看著他的樣貌陷入遐思,再不說話。謝勝等了又等,隻等到他說:“你去準備一下,待會兒,我要看看你這半年的武藝、功課進展如何。”
  謝勝掩不住心中失望,喏喏地答應一聲,去換衣服。
  謝震垂下眼睛——手中的茶碗裏盛著桂花茶,畢竟是去年的花,一縷香氣趁著掀開蓋子的瞬間逃得無影無蹤。
  其實他並不喜歡喝桂花茶,可是沒人知道。因為他總是那麽專注地看著,仿佛曾經跟某一朵桂花談過一場戀愛,要在無數花瓣裏重尋她的身影,又不能用自己的呼吸唐突她似的。
  這一天晚上風清氣爽,謝勝卻睡不著,索性抱著蛐蛐罐溜到家中的槐樹下,一邊呼吸正當盛時的香氣,一邊捉蛐蛐。他循著鳴叫,看到父親的房間裏燈光又剔亮了。不消多時,父親與兩三個人從房中出來,向外走去。風送來微微人語,謝勝聽到“啟程”二字,心中一酸:父親總是趁他熟睡後離開。這一次他回來,竟隻有這樣短短的幾個時辰。他偷偷跟上去,想默默地送父親幾步,卻看到那些人往一輛馬車上搬運幾個大箱子。
  謝勝大奇,不知這是什麽名堂,趁人不備時溜到近前,見箱子並不上鎖,一口極大的箱中全是布料。他合上箱子,發現父親正嚴厲地站在他身後。“爹,你去哪兒?”他吃驚地問。
  “回去睡。”父親簡單的回答並不能讓謝勝滿意,他說:“不,我跟你一起。”
  倔強的口氣真熟悉……謝震將兒子攔腰抱起來扛在肩上,大步向孩子的房間走。“爹!爹!我跟你一起去!”這孩子不嚷著放他下來,卻憑直覺堅持己見。謝震把他放在地上,高大的身影擋住了謝勝麵前的月光。
  謝勝挪了兩步,轉到光亮處,讓父親看清他執拗的仰視。
  “你知道我去哪兒?你去做什麽?”謝震問。
  “我去跟爹在一起。”謝勝這樣回答。去哪兒有什麽關係?有爹在就不會有危險。
  謝震看出他的心思,笑起來。謝勝立即感受到他的溫和,也笑起來。的7eabe3a1649f
  謝震忽地想:別人眼中,他們父子的笑臉並不相似吧?可是有什麽關係?他們都笑得真心實意。
  “馬車會顛簸,不準叫苦。”他說。
  好像這輩子還沒有出過這麽遠的遠門。謝勝心想。
  馬車向著他不熟悉的方向前進,漸漸地,那幾口大箱子不像初放上車時那麽安分,他一直驚險地在它們之間尋找平衡。當旅途完成,謝勝迫不及待地跳出馬車,置身一片開闊的庭園裏。他從沒見過這樣的建築,也沒有見識過這樣的風和星空——宮廷宏偉,不及這裏肅穆。京中的風能歌善舞,總帶著誰家的鑾鈴、樂聲或香氣,不及這裏狂放天然。京中人力創造的景致非常多,星空常被人遺忘,而這裏的星空,是唯一的景色。
  有人提盞昏燈,穿破黑暗走來。謝震向他抱拳,他也躬身施禮。謝勝好奇地打量:這人是個宦官,年紀好大,行動仍然利落。他見到謝震時很平靜,可是看到謝勝,忍不住流露出駭異。“出什麽事了?”他疑惑地轉眼望向謝震,聲音中有驚懼和擔憂。
  “白公公不必擔心,一切都好。”謝震寬慰說:“這孩子一定要隨我來,攔不住他。”白公公這才鬆口氣,和祥地說:“他長大了。”
  謝震輕聲問:“她呢?”
  “在配殿中等著。”白公公說罷靜靜地為他們引路。
  謝震不說話,謝勝被他們莊重的樣子唬得更不敢出聲。一直走到一扇昏暗的木門前,白公公停下腳步,謝震對兒子說:“把繃帶拆下來。”
  謝勝愣了愣,見父親的神色毋庸置疑,有點不情願地拆了頭上繃帶。他傷口差一點愈合,這時似乎又弄破了,但他不敢說。謝震又道:“裏麵是一位娘娘,你知道怎麽拜見吧?”謝勝點點頭,見父親輕輕推開門,一幅幽深典雅的畫卷就在他們眼前展開了——
  寂靜的宮殿中,依稀可以看見高大的屋椽輪廓,描金花朵隱隱泛起一點異彩,梁上懸著宮燈,卻隻有坐榻兩旁的燭台上有火光跳躍。這黯淡的宮殿沒有讓人生出一絲恐懼和壓抑,隻因為麵西一扇通頂的窗子全開,瀉下一地似雪似銀的月光。
  那道月光裏,憑窗站著一個女人。謝勝一見她,心中“啊”的一聲,想起了自己的名字——月生……這女人才像是月光裏生出來的,麵容與衣著素潔無暇。
  他的父親不知是不是被皎潔月色感染,單膝落地跪在她麵前。謝勝急忙一起跪下。那位娘娘坐定了,謝勝忍不住再抬眼去看她——銀色的月光在她背後,金色的燭光在她麵前,真是黑暗中輝煌的存
  她為謝震賜座,聲音像清流一樣令人振奮。
  “你帶他來,是出什麽事了?”她慢慢地問,縹緲的口氣好像告訴聽眾,世上再沒有動她心魄的新聞。
  “沒事。勝兒執意要隨著我。”謝震說:“今年秋冬所需的東西,我交給白公公了。不知道娘娘還有什麽特別吩咐。”素盈搖搖頭,向謝勝招手:“你來!走近一點。”
  謝勝看看父親,得到他首肯就彬彬有禮地跪到素盈幾步遠的地方。素盈又招手說:“來,到我身邊。”謝勝吃了一驚,偷偷回頭看父親,見他仍然鼓勵,才大膽地跪在素盈腳邊。
  素盈摸了摸他的臉頰,柔聲問:“你有十歲了吧?”她抽回手時,驚見指上染了血跡,立刻發現謝勝後腦一道新傷,於是放下臉來:“這是怎麽回事?”
  謝震滿懷歉意,道:“正是不想讓娘娘看見,才叮囑他取下繃帶……好像是昨日與同伴玩耍時弄傷了。”
  “是阿壽幹的?”
  “應該不是。”謝震笑道:“問他,他就是不說。這孩子打定主意就能藏得住話,很像他母親。”
  “挨打的時候像他母親,可不妙。”素盈抽出一條長絹,為謝勝包住傷口,又說:“有一點點像他父親才好。”
  謝勝見她言語親切,心中也不大畏懼了,眼睛滴溜溜一轉,輕聲問:“我父親會怎麽做?”一邊說一邊偷眼看謝震。
  素盈抿嘴一笑,“唉,他啊,會不動聲色地讓小看他的人輸得很慘呢。”謝勝聽罷微微吃驚地看了看父親,看到他露出一絲苦笑。
  素盈讓謝勝坐在她身旁,問謝震:“將軍近來還好嗎?這一次回京述職還順利嗎?”
  謝震的神色不大痛快,說:“這幾年真寧做了幾件大事,很有點洋洋自得。”“榮安呢?”“榮安是外家婦,不便插手。況且真寧也不信任她。但榮安另有打算——她有個女兒,眼看長成了。”
  素盈微微冷笑:“打算送入宮?她還不如真寧這個小姑娘有創見。”
  “再過一百年,也不過是這麽幾招。”謝震不屑,忽然見兒子目光炯炯,他忙道:“娘娘,這些話還是別當著孩子的麵。”
  素盈卻說:“懂事的孩子,自然不會亂講。如果不懂事,也不會把這些話當真——我們十來歲時說過的話,還有多少放在心上呢?”謝震頓了頓,回答說:“曆曆在目。”
  素盈怔了一瞬,婉轉笑道:“這麽說來,將軍應該是個懂事的人。”謝震微微地笑了一下,又想起別的,蹙眉道:“我擔心的是阿壽。他性格爽朗不羈,恐怕越來越不合當權者的心意。他年紀還小,恐怕會有危險。”
  素盈搖頭說:“不會。她不會傷害阿壽,她沒有能替代阿壽的傀儡。”
  謝震盯著素盈看了一刻,仿佛下定決心似的,問:“如果,宮中需要一個新的當權者,此人必須地位崇高不遜真寧大長公主,性格溫雅大度與真寧迥然不同,出身世家,能令那些受真寧排抑的貴族們服膺……”
  “噓——”素盈豎起手指,用心聆聽。安靜的配殿中,謝震也聽到了蛐蛐的鳴叫。
  謝勝難為情地從懷裏掏出小小的竹罐,立刻受到父親訓斥:“成何體統!”他委屈地想:“我怎麽會知道要來拜見一位娘娘呢?”偷偷去看那位娘娘的反應,卻見她含笑問:“給我看看好嗎?”謝勝頓時放鬆了心情,歡喜地把小罐放在她麵前。
  “你知道為什麽困在籠裏的蛐蛐會鬥?”她似是在問謝勝,但不等他的回答就說:“困在這麽狹小的地方,以為殺死對方就能成為這方天地的主宰。為了爭奪這個缽,它們忘了世界是多麽廣大。”她抬起眼睛,清澄的目光直視著謝震:“如果我們是蛐蛐,怎麽辦呢?跳出這個缽,在每個夜裏安心歌唱,不是很好嗎?”
  謝勝察覺父親陷入了異樣沉默,明白這時一定要機靈地應對,於是天真地反問:“蛐蛐怎麽可能跳出缽呢?除非遇到一個宅心仁厚的主人放生,不然,直到它忘了外麵還有一個世界,也無法出來呀。
  素盈怔怔地聽著,半晌才說:“那麽,你能不能為我把這隻蛐蛐放到庭院裏?讓我可以經常聽到它鳴叫。”謝勝點點頭,籠起蛐蛐罐告退,跨出門時忽然聽到她一連串壓抑不住的咳嗽。空曠的殿中立刻到處回響起她痛苦的喘氣聲。謝勝嚇了一跳,回頭一看:父親竟然走到她身邊,一手扶住她的肩膀,另一隻手輕輕拍著她的背。
  “再這樣下去,你會變成什麽樣呢?”謝震深深地凝著眉輕撫素盈的後背。
  謝勝看得驚呆了。白公公點了點他的肩膀,他才倉猝地合上門,驚疑不定地走到庭院中央把蛐蛐放走。見白公公坐在廊下,謝勝過去坐到他旁邊,一本正經地問:“請教公公如何稱呼?”
  “小人姓白。”
  “那位娘娘尊諱如何?請白公公告知,讓下官日後避諱。”謝勝老成地說出這套話,白公公笑眯眯地看著他,回答說:“娘娘諱盈,‘持而盈之,不如其已’之盈。”
  “‘大盈若衝,其用不窮’之盈。”謝勝靜靜地看著滿天星光,又問:“有件事請白公公賜教:為什麽我在宮裏從來沒有聽說過這位娘娘?她……是個什麽樣的人,為什麽住在這裏呢?”
  白公公陷入沉思,像是難以總結。過了不知多久,他才說:“她是一個……本來可以成為一段傳奇的人。”這回答似是而非,謝勝沒有明白,還想再問。
  “噓——”白公公低聲說:“聽。”
  蛐蛐開始唱歌了。
君側

  歆兒拿起一張紙看了看,又拿起另一張,蹙起眉說:“阿勝,你這字都寫錯了。”邊說邊把紙扔到謝勝麵前。“‘天地不能兩盈’——這個‘盈’,‘又’字都寫成了‘乂’。”
  謝勝的臉紅了。父親叮囑過不要在任何人麵前提起那位娘娘。他知道不應該分辯,悄悄地團起那幾張紙扔到瓷桶裏,一抬頭就看見真寧大長公主惡狠狠地站在門口盯著他。她慢慢地彎腰揀出一團紙,展開看了一眼,冷厲的目光立刻轉到謝勝臉上。“你父親跟你說什麽了?”
  “家父沒說什麽。”謝勝坦然回答。這話一點不假,告訴他避諱的是白公公。真寧顯然不信,一言不發地俯視這孩子,想用沉默讓他膽怯。歆兒把他們一舉一動看在眼中,笑著問:“姑姑不是怕被我氣死,怎麽偏偏喜歡來我這裏生氣呢?”
  真寧想到還有正經事,冷哼一聲放過謝勝,道:“夏狩已經籌備得差不多,請陛下定一個出行的日子。還有從員名單也要盡早弄妥。”
  一聽夏狩二字,歆兒登時雙眼放光。真寧一走他就在紙上寫來寫去,不一會兒完成了一張名單,遞給謝勝看。
  謝勝一眼看到自己的名字,連忙跪謝聖恩。他再往下又看見父親的名字,奇怪地問:“陛下要家父隨行?”“打獵人多才熱鬧。令尊勞苦功高,又是難得回京一趟。你們父子倆一起去縱情消遣一次,也算我的心意。”歆兒眯著眼睛說,“你今天回家去告訴他,早點準備。”謝勝微笑著沒有回答。
  歆兒悒悒道:“你是不是以為,我想帶去的人不一定能去得成?”他斜著眼睛看見謝勝的臉色難堪,笑道:“放心吧,這一次一定會照我心意。”
  禦賜雕弓讓謝勝興奮不已。他擦了好幾遍,又一次問父親:“爹,你參加過狩獵吧?是不是很激動人心?”謝震第一次回答這個問題時說:“的確令人難忘。”第二次說:“常有意外收獲。”這一次謝震看著兒子說:“狩獵是很危險的活動。”
  謝勝眨了眨眼睛,“爹放心吧,我不會貪功逞強的。”謝震慢慢地點頭說:“打獵的訣竅隻有一個——眼裏不能隻有獵物,也要往身後看看有沒有追逐著你的獵人。”謝勝張了張嘴,有些掃興地說:“爹,我隻是一個小孩子。”
  謝震愣了,旋即微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說:“是。你打獵的經驗和樂趣,應該由你告訴我才對。”謝勝聽了這話咧嘴笑道:“我不會讓爹失望。這一定會是一次很好的狩獵。爹覺得呢?”
  “我?”謝震意味深長地說:“我也很期待。”
  真寧試著挽弓,可是一拉之下沒有成功,於是無趣地把弓拋到一邊。
  李懷英在一旁看著,笑道:“殿下從來不是一個擅長動武的人。”真寧撇嘴:“太平盛世,弓懸壁、劍入匣,我也懈怠了少許而已。”
  “殿下既然一箭不發,為什麽還要去湊熱鬧呢?”李懷英像是心中有事,勸道:“獵場上是怎樣的刀光劍影,殿下應該知道。”真寧見他說得關切,不禁緩緩微笑:“大人不必擔心。我自有萬全準備。
  李懷英戲謔道:“當真萬全?”真寧麵上騰起一層薄怒,將銀弓摔在地上說:“大人如不放心,就請大人代我仔仔細細重新安排。”李懷英見她想偏了,連忙說:“下官絕沒有這意思——殿下萬金之軀,萬一因托大而有閃失,豈不令人唏噓?”
  真寧覺得懷英譏她,冷笑道:“我本來就是個托大的人。誰有心來尋我的閃失,不妨來試試看吧!”李懷英深知她就是這種脾氣,當下再不惹她,提起此時的野外美景來分她的神。
  過了一會兒真寧自知理屈,歎道:“人常說,君子能忍當麵之譏。大人容忍我這麽多年,是個真君子。我這一輩子是當不成君子了。大人會不會小看我?”李懷英詫異道:“殿下可謂女中奇人,當世誰敢小窺?”他笑著望向真寧,又說:“這些年天下感受到的震撼,無一不是來自殿下驚人的勇氣和意誌。”
  聽她說得誠懇,真寧也自知此言不虛,靜靜地露出自信的笑容,“那你就繼續看著吧!”
  夏狩的日子定在六月第一天。謝勝眼看著連日瓢潑大雨,以為這一次一定去不成了,不想臨行前天公作美大放光明。碧藍的天空上隨意散著幾縷浮雲,藍色清澈,白色無暇,令人精神為之一振。盡管營地有些泥濘,歆兒卻興致不減,休息了一天就催促眾人快快行動。真寧耐著性子向他解說:“這獵場廣大,西邊接著騰霞草原,向南是載月湖,北麵的崇山是先帝最愛之處,東方密林裏有數不清的禽鳥。”
  歆兒充滿豪氣地揮鞭一指:“我去樹林裏打鳥兒,抓到活的還可以帶回宮中解悶。”真寧輕蔑地掃了他一眼,說:“陛下請便。妾要試試運氣,看能不能遇上鹿和狼。”
  歆兒向謝勝招招手:“走,咱們去找叫得好聽的鳥。”
  謝勝的本意是跟著父親去追捕更有挑戰的獵物,遵從歆兒吩咐的一刹那還有些失望,可是不知怎的,他想起了那位在空蕩蕩的配殿裏聽蛐蛐鳴叫的娘娘。如果能送給她一隻善鳴的鳥,不是比蛐蛐更好嗎?“你,緊跟著我。”歆兒在謝勝耳邊悄悄地說:“跟緊點兒。”
  見他如此器重,謝勝高興地用力點點頭。兩個少年篤信好鳥在深林,帶著隨從向林密草長的地方行進。也不知走了多遠,謝勝聽見一串異樣婉轉的清嚦,滿心歡喜地摸出一枝箭,四下尋找。可那美妙的聲音並不停駐,一路向更加幽深的林裏飄去。謝勝握著弓箭仰著頭觀望,雙腿控馬慢慢前行。但鳴聲久久沉寂,猛地一陣撲翼聲後,半隻鳥影也不見了。
  謝勝失望地垂下手臂,向身後一看不禁大吃一驚:隨從們不知道哪裏去了,跟在他身邊的竟然隻有皇帝一人。他慌忙在馬上欠身道:“臣惶恐不勝……”
  歆兒做個手勢示意他安靜地聽——一陣又一陣鳴叫和振翅聲打亂了樹林的寧靜,像是每個巢中的鳥兒同時受到驚嚇。“發生了什麽事?”謝勝陡然一驚,本能地把弓箭搭好,“陛下請到臣身後。也許是大家夥。”
  “比大家夥更可怕。”歆兒仿佛已經知道了什麽,微笑著說:“你再聽。”
  群鳥的喧鬧之後林中有片刻寂靜,但是謝勝立刻又聽到了嘈雜的蹄聲和馬嘶。“下來!”歆兒說,“別讓其他人看見你。”謝勝趕緊按他的吩咐,藏在馬後。交錯的樹木和藤蘿善意地將兩個孩子的身影掩藏。透過樹葉,他們看見一匹失驚的馬馱著一抹紅影磕磕絆絆在樹木之間衝撞,顯然已經迷失了方向
  謝勝驚駭地發現那狼狽不堪的人竟是平日高不可攀的真寧大長公主,他剛想出聲喊她,嘴巴就被歆兒捂住。嗖嗖幾聲,數枝利箭追逐著真寧的背影,卻錯失目標釘在樹上。那些箭入木極深,可見每一枝上都帶著必殺的意願。這一來不需要歆兒強行捂著嘴,謝勝也發不出任何聲音了。
  真寧的坐騎悲嘶一聲摔倒在地,她紅色的身姿被拋入草叢中。謝勝看不到她,卻看到幾個侍衛裝束的男子奔過去,揮刀向草中砍去。謝勝看到草尖上露出一柄短刀“錚錚”的頂擋了幾下,撞擊出幾點微弱的火花之後終於不支。那些侍衛圍成一圈,一齊將佩刀向下刺……
  謝勝的眼睛在這個時候被歆兒的手擋住。
  “別看。”歆兒漠然而平靜地說:“沒什麽好看的。”“陛下也別看。”謝勝心驚肉跳地伸手去遮歆兒的雙眼,卻被他冷冷地推開。
  “我早說過,真被我氣死,反而是她的福氣。”歆兒出神地凝視著凶殺的現場,說:“現在,天下地位最高的女人臨死時,不過是這麽狼狽可悲的景象。”
  “她真的死了?”謝勝恍如置身夢裏,囈語似的問:“一聲不響地死了嗎?”沒有撕心裂肺的慘叫,也沒有對凶手的惡毒詛咒——那個狂傲的、睚眥必報的真寧大長公主,竟會這樣窩囊地死去?他不能相信,總覺得這應該隻是一幕大戲,真寧公主投入地演完了她那一份,就會從草地上一躍而起,掌摑那些扮演侍衛的人,凶狠地訓斥他們演得太逼真……
  “她不過是個人。”歆兒見那些衣衫染血的侍衛們飛快地撤退,向謝勝說:“現在,去看看你父親那裏怎麽樣了。”“我父親?”謝勝更加摸不著頭腦。
  “難道你不認識?”歆兒一邊在謝勝的幫助下跨馬,一邊說:“其中有兩個人,是和你父親一起回京的睿將軍和素將軍。”
  謝勝沒有想到這樣的凶殺會牽連到父親,急忙向歆兒道:“陛下,家父絕對不會做出這樣大逆不道的事。”歆兒看著他笑了笑,沒有再說什麽。
  謝勝飛快地回到營地到處尋找父親時,也有人正找他。謝勝剛剛衝出父親那頂空無一人的帳篷,就被人拉住。“大人還認得下官嗎?”那人急匆匆地問。
  謝勝點點頭:“你是大將軍的副將,對吧?”那人幾乎是半拖著謝勝一邊向前走一邊說:“下官姓素,出身南安素氏。請大人立刻隨下官走一趟——事關大將軍安危,十萬火急。”
  “我父親怎麽了?”謝勝停下腳步,抓住素將軍的手腕大聲喝問。素將軍拉不動他,慌道:“大將軍現下安然無恙,但是如果大人不出麵,前途堪憂。”謝勝又問:“你要我去哪裏?”素將軍回答說:“一個大人去過的地方,快馬約摸一個時辰可以到。隻有大人見到那位,大將軍才能高枕無憂。”
  謝勝更加不解,似乎今天有很多事情跟打獵一點關係也沒有,讓他毫無準備。“那位?誰?”“時間緊迫,大人請上馬,邊走邊說。”
  謝勝想向隨從交待幾句,素將軍連連擺手道:“此事暫不可外泄。下官絕無傷害大人之心,請大人不必多慮。”謝勝聽了這話就有些不情願,不住回頭四顧:“我父親在哪兒?他為什麽不親自跟我說這些?”
  素將軍帶著異樣的微笑說:“大將軍,正在打獵。”他幾乎不由分說把謝勝推上馬。
  那是一匹高大的駿馬,謝勝沒有想到一匹馬可以跑得這麽快。他騎術欠佳被顛得苦不堪言,加上迎麵的風迫住呼吸,一路上無比艱辛。素將軍雖然答應為他解惑,可是一路上緊張地趕路,根本就是一言不發。當他終於說出“能看見了”這四個字的時候,謝勝“咦”一聲,覺得這裏很眼熟。建築不能算簇新,但能看得出有常常修葺的痕跡。長練似的白雲在上空蕩漾,將天分割得仿佛一扇囚窗。這裏的寧靜總讓人覺得太過肅穆,不似宮中那般藏著生機。
  謝勝已經想起自己幾時來過。“我們來找誰?”他跳下馬時問。素將軍低聲說:“失禮!”拉起謝勝的手大步流星沿著主道走。這一次謝勝見到了守衛在這座宮城外的衛兵,他們緊張地立在山門下,眼睜睜看著謝勝與素將軍步入。三殿中央,白公公正在指揮一個年輕的宦官打掃庭院,看見風塵仆仆的兩位稀客,不由得呆了呆,立刻攔在他們麵前嗬斥道:“大膽!難道你們不知道擅入此地是觸犯刑律嗎?竟然還帶著弓箭刀具!”
  謝勝嚇了一跳,樁子似的立在原地。他怎麽也沒想到上次來去自如的地方,竟是一個禁地。
  素將軍毫不猶豫地跪倒,幾乎是大喊:“下官求見太皇太妃!”一聲霹靂似的大吼,讓謝勝與白公公都驚呆了。仿佛是嫌自己的喉嚨不夠震撼,他又大喊了一遍。白公公出了一身冷汗,也提高嗓門叫起來:“你在胡說什麽!”
  殿門被一隻優雅的手打開,謝勝看見那位娘娘身穿暗青色的常服出現在朱門前。日光下的她看起來和那天夜晚有些不同,嬌小蒼白的臉龐和纖細的身材看起來更加弱不禁風。可是她的態度沉著,與那天晚上一模一樣——看來這世上當真再沒有讓她動心的事了。
  她沒有多看謝勝,打量著素將軍,悠然道:“你是什麽人?竟敢跑到這裏大放厥詞。”
  素將軍膝行幾步匍匐在地,“娘娘,真寧已死。臣恭迎娘娘回宮主持大局。”
  素盈靜靜地佇立著沒有動,神色並未因真寧的死訊而有變化。“我不知道你說的太皇太妃在哪裏。”她說完轉身欲回。的3
  “娘娘!”素將軍急忙出聲阻攔:“謝大將軍的性命就在娘娘一念之間!”
  見素盈的背影僵住不動,素將軍又朗朗地說:“娘娘可知,將您迎回,入主宮廷,大將軍便是掃除真寧奸黨的功臣。如果娘娘袖手旁觀,令實惠落入外人之手,也許大將軍反而會被當作刺殺大長公主的罪人——這是什麽樣的罪行,娘娘心中有數。娘娘要眼看這樣幼小的孩子變得無依無靠,落到可悲境地?”他說著抓住了身旁的謝勝,急切地說:“大人,快為您的父親央求這位娘娘回宮吧!”
  素盈背對著他們,抓著門的手上用了力。“做出這種舉動之前,他的父親想過我們嗎?”她的聲音十分不滿:“他能想到的,就是去殺了真寧,讓我來善後?”
  素將軍聽她說得決絕,咬了咬牙,鐺的抽出腰刀拄在地上,道:“娘娘是大將軍念念不忘之人,真沒有想到竟會這般絕情……既然在下難逃一死,便是背負犯上罪名,也要得罪娘娘了!”說罷提刀撲向素盈。謝勝見他要動真格,不知自己腿腳怎麽會突然麻利,伸開雙臂擋在素盈前麵。不過顯然是多此一舉,白公公比他更快地舉起手中長帚,用柄在素將軍腕上一擊。這一下又狠又準,素將軍手一軟,那刀就跌落在地。
  “你——”素盈有些意外,將手放在謝勝肩頭,想要感謝他,又想稱讚他,但最後搖頭說:“他隻是想強行挾持我回京城,不會傷害我。”
  “可是你怎麽會知道呢?”謝勝這時才後怕,小小的身子顫抖起來。令他驚歎的是:這位娘娘,一點也沒有慌張。
  “殺死我,不僅讓他們失去了幻想中的太皇太妃,還會讓他們犯上作亂的罪名更加鑿鑿。”素盈安閑地說,“他被你父親委以重任,不會是個不明白這道理的人。”的84f7e69969dea92a
  “娘娘會回去嗎?”謝勝睜大眼睛仰望這女人,他已經不知該說她神奇,還是該說她麻木。“我不相信家父參與這種罪孽。聖上那麽聰明一定會查明真相,他不會為難家父。即使娘娘不按照素將軍所說的去做,家父也會平安無事。”他誠摯地說:“如果娘娘回去,就聽不到這裏的蛐蛐叫了。”
  素盈忽然感到一陣心酸,慢慢地蹲下身,平視他的眼睛說:“可是從今天開始,我已經不能留在這裏,必須要回去了。”
  謝勝又不明白:“為什麽?娘娘明明不願意,不是嗎?”
  素盈摸了摸他的頭,見他後腦的傷痕已經愈合得差不多,臉上有了一絲欣慰的笑容:“慢慢的,你就會明白。”
  她站起身,對抱臂而跪的素將軍說:“讓你的同伴來迎駕吧。陵衛是真寧親自安排的人,你要自己想法子解決。”
  素將軍大喜道:“娘娘英明。陵衛之事不需娘娘擔心。”說罷從背後取下勁弓,向天射出三枝鬼箭。一聲尖似一聲的銳嘯之後,天地之間的靜謐中揚起十分隱微的雷動。很快,一隊堂皇利落的車馬長驅直入,仿佛從地下蹦出來似的,但又像畏懼什麽似的,停在宏麗的山門下不再前進。謝勝看得呆了。素盈閉上眼睛念聲“罪過”,對素將軍說:“為迎接妾,動用此等儀仗踏足禁地,大失人臣之禮。妾須向先帝請罪,方可離去。”
  謝勝今天的驚詫在這時達到頂峰——當素將軍說出“太皇太妃”時,他猜到了這位娘娘的身份。但他想不到這裏還有一位“先帝”。
  素盈發現他的顏色大變,問:“怎麽?大人並不知道這是什麽地方嗎?”
  謝勝半個字也說不出,隻能一個勁搖頭。素盈的神色有些黯然,說:“此處乃是至聖至明天祐昭聖皇帝陵寢。妾乃昭聖皇帝惠妃素氏。”
  謝勝恍然大悟:怪不得兩次見她,她都是安身在配殿中。原來那緊閉的正殿,是為一個不容打擾的靈魂準備的待客之所。謝勝畢恭畢敬地向先皇享殿拜倒,目送她向那裏慢慢地走去。忽然,她回頭向他招手,說:“你來!”謝勝的心嗵嗵跳起來,顫聲道:“臣不敢……”除了侍奉先靈的人,隻有皇家男子得到允許時才能步入的先帝陵寢正殿,他怎麽敢跟上去呢?單是說說這念頭,已是不敬。可是素盈堅定地微笑著說:“來吧!”他唯有惴惴地跟在她身後,和她一起跪在正殿外,鄭重地叩頭。
  素盈久久跪地不起,大約是心中默默地講述什麽。素將軍等得急了,催促道:“請娘娘動身吧。”謝勝覺得他對先帝太過不敬,臉上表示了出來。素盈回頭看見他表情,笑道:“這裏大概隻有你我眼中還有先帝。”
  她拉著謝勝的手向外走,這份隆寵令小孩子不知所措,卻沒有讓其他人驚訝。
  他們在這畫麵中看到的是一個很好的暗示:素盈將會十分寵信和依賴迎她回宮的謝家父子,他們跟隨的大將軍即將帶他們進入又一個勝利。
她,他

  先帝的惠妃素氏還歸宮廷的那一天,歆兒隻遠遠地看了一眼,就藏到一個無人能找到他的地方獨自玩。她沒有要他去跟前行禮,也沒有大張旗鼓地派人尋他,仿佛她是來這裏過她自己的日子,見不見這裏的主人沒有關係。歆兒一直躲到晚膳時分,終於感到很無趣,怏怏地回到寢宮。
  這天在宮裏當值的近侍是白寬,歆兒敏銳地發現今天他比往常更加窩囊,蔫蔫的似乎受了多大的委屈。歆兒最討厭看見他這副樣子,作色道:“你擺出一張臭臉做什麽?”嚇得白寬跪倒在地,“臣不敢。臣有罪。”說著幾乎哭出來:“陛下息怒——榮安大長公主今日闖來覲見陛下,遍尋不著,拿臣出氣。陛下看,臣滿頭的包還沒有消去呢。”
  歆兒心中大為光火,暗怒榮安不識好歹。真寧尚且死在亂刀之下,她當真以為“大長公主”四個字可以橫行天下?對白寬這樣絮煩的家夥,歆兒也不想細說什麽,托腮坐在床上,緊緊地蹙著眉頭說:“你回去告訴你嬸嬸,朕不想見她。”
  白寬又泣道:“榮安大長公主一定不信,又要說有人居心不良在陛下麵前讒言,免不了還是要賞臣一頓好打……”他本想藉此央求歆兒召見榮安,可這些話正是歆兒不喜歡聽的,當下怒道:“她打死你是你家的事!別在朕麵前翻來覆去說這個!”白寬受了責備,嗚嗚地掩著臉退到外麵,歆兒猶在他身後罵:“你嬸嬸怎麽硬是把你這麽沒用的人塞到宮裏來,也不嫌丟了白家的臉!”
  白寬受屈含淚奔出宮,直直地撞在一個人身上,被她扶住。他抬頭一看是惠妃娘娘,慌得抹去眼淚要跪。素盈將他攙住,問身邊的白信則:“這是你侄子?”信則看也沒有看,恭謹地回答:“年深日久,小人不認得了。”白寬也不曾聽過這位大伯父的事跡,張口結舌傻傻地看著他。
  素盈俯視跪在周圍的尚宮等人,冷冷道:“裏麵那孩子,是從野地裏拾回來的嗎?”眾人齊齊謝罪,說:“真寧大長公主隻是名義上輔君,其實唯恐外朝非議,一直對聖上十分縱容,從不嚴加督導。我等也不敢違逆……”
  素盈冷笑道:“如此說來下跪諸位均為媚臣,留有何用?”眾人未料她回宮當日就有動作,驚得失神之際,有一隊衣著簇新的新尚宮走上前——竟連替補人選也已任命好了。她們隻得神色慘淡地摘下腰間金牌、玉牌,掩麵退下。
  歆兒聽得外麵動靜,提著佩刀來到門前,正瞧見新尚宮們各歸其位。他大驚道:“你們是誰?怎敢在此妄為!”
  門前的女人一轉身,擋住了他眼前的燈火月光。歆兒握緊刀柄向後退了一步。她不失時機地向前邁一步,在他麵前慢慢地蹲下。
  歆兒原本害怕她剛才那一刻突如其來的威嚴,此時卻發現眼前這張麵孔很和善。是這個女人——被那些妄想操縱他的人搬到他的宮廷,企圖降伏他的人。他緊緊地抿著嘴與她對視。
  若是皇後還可另當別論,但她不過是祖父的妃嬪。她能怎麽樣?不過是皇帝許多個女人中的一個罷了!歆兒這樣想著,執意不向她低頭,一定要讓她知道誰才是今日宮廷的主人。他緊盯著素盈的嘴唇——那柔潤的紅色十分悅目,如果她說出恰當的話,他也可以扮演一個尊敬長輩的孩子。
  似乎過了很久很久,她的嘴唇在他專注的目光中輕輕動了動,歆兒聽到她軟軟的聲音:“阿壽!”
  歆兒頓如雷霆擊頂——記憶中從來沒有人喚過,連他自己也幾乎要忘了這個小名……
  “阿壽——”她又喚一次,口氣如春風遲來,令人倍感溫暖欣喜。歆兒神使鬼差地回了一句:“娘娘!”一應一答像是故人重逢,讓他自己也倍感詫異。
  她微笑著“嗯”了一聲,沒有與他囉唆那一套皇家慣用的寒暄,也沒有擺出強勢來宣布從今往後的規矩。她手腕一翻,掌心托出一枚係著金絲繩的核桃。歆兒定睛一看,原來是一枚雕成核桃的琥珀。“拿著,這是你父親的。”她說:“他會想看看你長成了什麽樣的人。”
  歆兒珍而重之將琥珀握在手裏,問:“娘娘,從哪兒來的?”他問這核桃的來曆,她不知是沒有聽清楚,還是刻意回避,報上的是自己的起點:“泰陵。”
  “那是哪裏?比獵場還遠嗎?”獵場就是歆兒迄今為止去過的最遠的地方。“比那裏遠。”她安閑地把琥珀上的絲繩繞在他手腕上,說:“明天陛下將出現在群臣麵前。帶著它,讓你的父親為你驕傲。
  歆兒認真地點了點頭,覺得這件事情真是奇妙:她來自他從未到過的遙遠地方,卻像一個他最熟悉的人……“明天我做什麽呢?”他好奇地問。
  她笑得高深莫測:“這應該交給你的臣子們猜測。不妨試著給他們一個驚喜。”
  “喜”倒是未必,“驚”一定是免不了的。真寧曾經說過,當他足夠懂事,就讓他登臨玉座令天下驚服。可是在真寧看來,那一天是永遠不會來到的吧?
  歆兒滿懷期待地沉入夢鄉,夢裏也在想像他出場時的景況。但當真進入神往已久的朝堂,卻忍不住失望——下麵的人似乎根本沒有發現這裏多了一個皇帝。他們時而自說自話,時而相互辯論,根本不來問他的想法。歆兒緊緊攥著拳頭,幾乎把那顆琥珀核桃捏碎。
  三位宰相還在為惠妃的尊號爭吵。睿相說:“娘娘曾封仁恭皇後,如今上為太皇太後,有何不妥?”馮相反駁說:“睿大人怎麽說出這樣的話?‘後’字與‘帝’相配,或因夫君為帝而稱皇後,或因兒子為帝而稱太後。惠妃無夫無子,怎能稱後?”睿相笑道:“馮大人難道忘了,娘娘早已受封仁恭皇後。”“是睿大人忘了吧?皇後尊號早在慈寧年間由先帝褫奪。娘娘降為惠妃是先帝意願,今日又加尊號,有違先帝當日心意,實屬不敬!”“褫奪娘娘尊號乃是真寧矯詔,並非先帝本意。”
  劉相聽到這裏也站出來說:“姑且不論惠妃往日種種。且說素氏妃嬪得享尊號,因其祖先與帝室同源,其父兄對國家有功,因此素氏妃嬪擁有稀世罕見的厚待。惠妃兄長為叛國之將,妹妹為叛國偽後,怎能享此殊榮?”
  他們爭得橫眉冷眼,歆兒大致弄清了那位娘娘一團糟的過去。
  睿相自知惠妃這太皇太後的頭銜底氣不足,心裏瞄的不過是太皇太妃,喊得高一點兒,就算讓另外兩位宰相幾步,也不吃虧。“家人變節與惠妃何幹?既然當日褫奪仁恭封號一事已成無頭公案,臣亦無從證實,謹懇陛下:惠妃仁慈大度世所共知,昔日又有保育陛下之功,今日既已還朝,無愧太皇太妃之號。”
  金鑾殿上一片寂靜。三宰麵麵相覷,抬眼向上一瞄:小皇帝早不知道哪裏去了。三宰歎了口氣,意外地在內心深處達成了一致:這是個不成器的阿鬥而已。
  睿相咳了一聲:“既然聖上已經退朝,我等不妨退入政事堂再議其他。”他們帶領一班大臣進入政事堂後,劉相心中已有計較,有心向睿相賣個人情,提議道:“謝大將軍撥亂有功,應該如何封賞,還需仔細議一議。”馮相不屑道:“這有什麽為難之處需要集議?”睿相嗬嗬一笑:“的確。皇朝不幸,開國以來變亂不少。撥亂功臣受到什麽樣的封賞,也不是無例可循。”馮相吃了一驚:“什麽?”連劉相也略感意外:“睿大人,需要那樣麽?”睿相笑道:“謝大將軍是這一回首屈一指的功臣。難道遵照先例封賞也不對了?”他咳了一聲,“老夫出門忘了查黃曆,也不知今天是諸事不順,還是有口舌之爭。真是令人不快!”他是三宰當中唯一的皇族,一開口就有附和之聲。劉相馮相隻得忍讓一步,“大人說的倒也不錯。隻是不知聖上意思如何。”他們說著擬好了文書,卻想起這文書還不知幾時能得皇帝畫敕,一起歎息著搖了搖頭。
  歆兒將那與他無關的金鑾殿拋在腦後,帶著素揚與素拂在太平湖邊乘涼。一陣颯颯涼風起,湖麵上蕩起水波漣漣。素家兄弟雖然跋扈,對歆兒倒是十足忠心,風大時擋風,日曬時遮陽,一舉一動都靜靜地不敢打擾歆兒出神。
  歆兒望著湖心發呆:真寧死了,這三個宰相誰也不敢獨立控製小皇帝,以免自己落得琚含玄和真寧的下場,又不甘心放開這大好時機。其中之一想抬出惠妃管住皇帝,另外兩個當然不答應。迎惠妃回宮是睿相的如意算盤,這實在明顯不過。可是他能壓製其他兩位宰相的意思嗎?
  一塊石子拍打出“啪啪”聲,瀟灑地飛過水麵,驚擾了歆兒的思緒。素拂正要去找這倒黴的家夥,一塊石子同樣利落地在水麵上跳了幾跳,隱入湖心。歆兒一時童心大發,也拾起腳邊一塊扁平的鵝卵石,揮手拋出去恰好擊中又一塊橫過水麵的石子。兩塊石子的軌跡都偏了,“噗通”沉入湖中。
  歆兒跳起來,帶著素家兄弟去見識那個打水漂的人,走了沒幾步,就見忘機沿著湖邊小徑向這邊尋來。她看到他的時候愣了一下,大約還沒有看清他的臉就朝著黃色的龍袍拜倒。
  這一次她沒有逃走。
  歆兒有心過去,忽然想起今日朝堂之上劉相攻訐惠妃——昔日的皇後尚且因家人受此詆毀,何況是忘機這樣一個女孩子呢?他挑了另一條路。
  這一次他也沒有纏上她。
  幾年之後的一天,他們又童心大發,在湖邊丟石子。忘機體虛手軟,幾次都打不出去,悲傷地笑著說:“如果那天,我沒有抬頭看你,你沒有回頭看我,就好了。那兩塊石子若是沒有撞在一起,每個都有自己漂亮的軌跡。”
  “可是那驚破湖麵的一聲撞擊,還有偏離了軌跡的意外終點,其他石子化為沙礫也難以經見。這不是很值得嗎?”歆兒開朗地笑著回答。
  謝震深深地看了素盈一眼,才垂下眼,又抬頭看了一眼。這些年他幾乎忘了她梳這樣的發髻、描這樣的眉、染這樣的唇……是什麽樣子。他也幾乎忘了她這樣不理不睬,是什麽感覺。“請娘娘責罰,臣絕無怨言。”
  素盈沒有正眼看他,淡淡地說:“大將軍應該知道,回到這個地方,我就不再是能夠隨隨便便罵你罰你的女人。我不能壞了宮裏的規矩。”
  她說完了又不理人。謝勝歎道:“娘娘,聖上需要輔佐扶持,宮中又沒有名正言順的人選。”
  “這不是你一定要找我的原因。”
  謝震想了片刻才沉重地說:“臣聽說,聖上出獵之前,因為死了一隻獵犬,杖打從人幾乎至死。即使是真寧公主,他也時常當麵頂撞諷刺。這樣任性的話,是活不長的。這一次真寧公主已經準備好了皇位更迭的人選——是明元皇帝第十一子慶王遙的重孫,與聖上同輩,比聖上還小兩歲。慶王一脈隻剩這孩子一個人孤伶伶的,出身又不像聖上那樣正統,易於控製。幸好真寧派去秘密接那孩子的人裏麵有我部將的舊友,這一次才能先下手。”他一口氣說到這裏,見素盈氣態不變,索性把自己的道理全說給她:“雖然真寧不在了,但遲早會有其他人不能忍受他。先皇留下的最後的希望,就讓他這樣斷絕嗎?娘娘當初拚死保住的孩子,就這樣讓他自生自滅?讓他成為一個昏君,令皇朝蒙羞?”
  素盈沉靜地笑起來:“大將軍,你讓我想起了過去我最討厭的人——那些喜歡以小見大的朝臣,總是因為偶然發生的事,認定整個皇朝的未來一片黑暗。”
  謝震堅持道:“雖然不知道皇朝的未來,但我也知道,昏君犯的錯不一定一樣,但有一點一定相同——他們都不覺得自己犯了錯。聖上現在正是這樣的一個孩子,以後會不會變成這樣的一個人,就要看有沒有人能扭轉他的性子了。”
  “為了這個,你把我拉回來?”素盈淡淡地說:“我這孤苦伶仃的女人,在泰陵守著先帝還算力所能及。到了幽深似海的宮廷裏能有什麽作為呢?”
  謝震的嘴唇動了動,口氣有些難過:“你……以前曾經說過,說你的餘生變成了一劑毒藥,能在泰陵了卻殘年,對自己對別人都好。可我不能眼看你那樣終老,不能自己過得自在卻忘了有人在一座陵墓忍著病痛。我不想,成為你心裏的又一個叛徒。”
  素盈沉默了,慢慢地走到他身邊把手按在他肩上。“真傻!當初是我讓你走的。”
  “所以更加不能背叛。”他微笑著回答。
  他們兩人一坐一站,保持著那個姿勢很久,連悄悄走進來的歆兒也看呆了。他覺得那是一個不容打擾的畫麵,又悄悄地離開玉屑宮。
  過了很久之後,他無意中提起了那一天。
  太皇太妃沒有講出一個字為那時的景象辯解。她隻是看著歆兒和忘機說:“能夠遇到一個明白你對他好,而且想要回報你的人,難道不是一件很幸運的事麽?也許我一直沒有辦法變成一個讓人畏懼的人,隻是因為身邊有這個人——他回報我的善意,讓我知道,即使是在這宮廷裏,做善良的事也是有意義的。”
家人

  榮安入宮來的時候頗有大鬧一場的架勢。歆兒想,早晚躲不過她,索性當麵趕她回去。如果能讓她氣得受不了,再也不進宮來,那是最好不過。想不到榮安根本沒有出現在他麵前,她徑直去了玉屑宮。
  十六字鏤屏,繡花藍色帷幔,玉屑宮中的布置儼然當年。榮安站在屏風旁,半晌沒有邁開一步。銀絲結花的寶藍色帷幔前,那女人穿著淡淡的黃衫,青瓷色裙子,像是深夜星空裏一朵香雲托出月兒似的。她的側臉與那一天別無二致,若不是禦榻上少了端坐的父親,榮安會以為眼前是一卷描繪當時景象的圖畫,幾乎要問自己:真的把這女人趕出宮廷了嗎?
  素盈回眸看看這預料之中的訪客,淺淺一笑:“你發福了。”榮安還是直直地看著她,緊繃著臉。素盈容她去沉默,自顧自捧一盞香茗,仍走到敞開的窗前看景色。的093f65e080a295f8
  “你在看什麽?”榮安的聲音較之從前更加尖銳。素盈沒有回頭,說:“其實也沒有什麽好看的,不過找些當年的記憶罷了。”
  “你的當年有什麽值得回憶?”榮安吃吃笑道,“這玉屑宮裏的往事對你來說不是什麽驕傲吧?唉……‘恬不知恥’大概就是總也趕不走你的原因!”
  素盈回頭看了她一眼,眼中有些憐憫:“記不記得盛樂曾經說過的話?看來,十年前你就應該明白的事情,至今也沒往心上去。”榮安嫋嫋婷婷走到她麵前,耳語一般說:“記不記得我說過的話?隻要有一口氣在,你我就沒有共存之理。”她退開一步打量素盈,嘲弄似的說:“這種話,你敢說出口麽?活到今天,父兄、姐妹、夫婿、兒女……你有什麽?”
  “你我何必五十步笑百步呢?”素盈說,“真寧也死了,現在你隻剩一個女兒,好好地為你們母女打算一下將來吧。”
  榮安愴然神傷:“真寧泉下有知,看到你又大搖大擺地回來,一定憤慨極了。她得罪無數人、冒了無數險,抱定終身不嫁的決心也要保住的皇家正統,居然又落到你手裏……可憐的妹妹!”她悲憤地瞪著素盈,道:“你這狡猾的女人。我絕不會讓你得逞,絕不會讓歆兒受你蠱惑。”
  素盈不再和她爭辯。她們判斷事情的標準永遠不一樣。
  “我要告訴他,你對他的親人做過什麽。也許你會後悔沒有留在泰陵。”榮安說到此處似乎倍感愉悅,耀武揚威地轉身離去。白信則正好領著一名年輕的太醫來為素盈診斷,與榮安錯身而過。榮安失望而惋惜地看了他一眼,而信則根本沒有抬眼去看她。
  這顆災星身邊的人,都會迷失立場。大姐,哥哥,信默,真寧……原本不應該是這樣的結局,可是一個個,漸漸地不知走到了什麽方向……隻是因為多了一個她,多了一個她!榮安越想越是難壓胸中那股翻騰的怒火,氣勢洶洶闖到歆兒的書房。
  歆兒正在擺弄那顆琥珀核桃。榮安攥緊拳頭問:“陛下,那琥珀是哪兒來的?”歆兒瞥了她一眼,懶洋洋地回答:“太皇太妃賞的見麵禮。”
  榮安火氣上衝,提高嗓門道:“陛下知道那琥珀是什麽來曆?”歆兒毫無興趣地搖搖頭。榮安伸手壓住起伏的胸口,冷笑道:“我知道,我說的話陛下從來不喜歡聽。但今天的話,陛下一定想聽。”
  她一點一滴搜索腦海中的仇恨,把它們聚集成誰也不能置若罔聞的攻訐。這並不費力,讓榮安自己也略感詫異:原來向一個不明所以的人揭發罪惡,比與那些心知肚明的人交換回憶,更令人快意。
  歆兒漸漸陷入了沉默。榮安說得太急,說到激動處心尖不住刺痛,不得不停下來喘氣。她看見歆兒滿不在乎的臉,高昂的興致頓時沒了。“陛下……”
  “姑姑說累了吧?”歆兒嘻皮笑臉地讓人送來一杯香飲,“喝完了這杯清火飲,回家歇歇。”
  榮安渾身顫抖起來:“陛下,你怎麽能無動於衷?我說的,是你父母與那女人的怨仇!”
  歆兒的眼睛亮晶晶的,沒有透出一絲不高興。“當初你和真寧姑姑說,琚含玄害死了我父母。為你們這句話,他們家該殺的殺、該發配的發配、該沒官的沒官。還有那些跟他親近的人,我聽真寧姑姑的話,由她一並斬草除根。當時是不是險些把整個朝廷殺空?現在,你又來這一套——怎麽今天害死我父母的人,變成了太皇太妃?”
  他看著榮安,誠心實意地說:“姑姑,朝廷好不容易充實起來,你又想在後宮折騰一次?我雖然隻是個一點兒大的孩子,也會嫌煩的。再說,真寧姑姑那些整人的手段,你也學不來。算了吧!”
  榮安瞠目結舌:“你以為,我說這些話是想借你的手來瀉私憤?”歆兒看著她的樣子笑起來:“姑姑,你有沒有想過,如果她像你說得那麽心思歹毒、下手狠辣——我這樣一個小孩子和你這樣一個明目張膽地挑釁的人,怎麽能活到今天?”
  “以前她讓你活著,是一門心思要當太皇太後!她打的就是這個主意!現在終於……”
  歆兒一邊搖頭一邊嘲笑:“真寧大長公主是我的親姑姑,前些天想殺了我用慶王的重孫來代替。她與我非親非故,如果有心,十年前還是仁恭皇後的時候,難道找不出另一個小兒助她成為太皇太後?何必等到今天。”
  榮安瞪著他,艱難地喏喏道:“你不相信我的話。”
  “如果姑姑說的都是真的,你就該想到——你一口一個‘那女人’稱呼的人,對你對我,都沒下狠手。”歆兒聳聳肩,向榮安笑道:“你還是別去招惹她了。”
  “陛、陛下!”榮安有氣無力地搖搖頭,“你會吃虧的,你會吃虧的!就連先帝,也險些被這女人算計……”
  “姑姑,你們一直告訴我,先帝是個極其聰明的人。如果是那樣,他做事的用意,你真的能明白嗎?”歆兒嗬嗬笑了笑,無論她再說什麽也不再會理她。
  榮安被這小孩子嘲弄,失望地離開。歆兒仿佛根本沒有發現,仍是看書寫字。謝勝看見榮安走了才悄悄地進來,把許多寫好的紙交給他說:“陛下,今天的都寫完了。”歆兒接過來看了看,點頭道:“隻有你的字與我的最像。走,拿去給太皇太妃看看。”榮安叫鬧一通,似乎對他今日的安排和情緒全無影響。
  兩個小少年一起來到玉屑宮,歆兒湊到素盈身邊,拿出那些紙說:“娘娘說過要看我今天的功課——在這裏。”
  太皇太妃一定知道榮安會到歆兒跟前煽風點火,然而她的微笑與平日一般無二。看了幾頁,她不緊不慢地說:“這是謝勝代筆的吧?”歆兒眼睛一轉,笑道:“娘娘怎麽這樣說呢?”
  “每次謝勝入宮當值,這個‘盈’字裏麵的‘又’字都寫成‘乂’。平常都是寫作‘フ’的。”素盈轉臉望向謝勝時就不那麽和氣。謝勝被她瞪了一眼,心虛地垂下頭。
  歆兒全然不覺得被她戳穿是尷尬的事,滿不在乎地說:“娘娘,一個皇帝最重要的才能不就是會用人嗎?阿勝的長處是喜歡讀書、字寫得跟我差不多。我善用他的長處,有什麽不對?”
  他這狡辯乍一聽仿佛有點詭異的道理。若是真寧在時,一定氣得大叫:“歪理!將這功課重寫十遍!”而榮安一定是束手無策地笑著說:“陛下真會說笑。”歆兒自以為什麽都見識過,大人們的手段也不過是或罵或哄的那麽幾招。
  可素盈沒對他的話作評論,反而問:“陛下,在你擁有的一切當中,隻有一樣是無人能夠奪走的——你知道是什麽?”歆兒想了想,沒有想出來,於是爽快地笑道:“我不過是個血肉之軀的人,這條命跟別人的一樣有生老病死。有什麽東西是奪不走的呢?”
  “是你的學識。”素盈說。“財富、權勢、親人、朋友甚至性命,別人可以強奪,唯有學識是人搶不走的。隻要你學到了,沒有人能逼你忘記。隻要你成為一個淵博聰明的人,沒人能逼你變回愚癡粗魯。連這唯一不受褫奪的東西,陛下也要拱手讓給別人嗎?陛下擁有一天四海,卻是一個對自己的財富滿不在乎的人。這樣的話,別人又怎麽會尊重你擁有的一切?”她說著用眼角掃了謝勝一眼,冷笑道:“偷了宮裏那些有價的東西還要狠狠地罰呢,你偷了陛下獲取學識的機會,該怎麽罰?”
  謝勝“嗵”的跪下道:“無論怎樣責罰,臣心甘情願。”
  歆兒知道嚴守宮規的太皇太妃不會在後宮責罰臣子,並不為謝勝擔憂,可是短短片刻竟想不出話來反駁素盈,隻能在一旁直眨眼睛。素盈看著他的樣子又笑道:“陛下,我的這番道理並非無懈可擊。把我說的那本書背一遍,你就知道了。”
  歆兒扁了扁嘴,心說:“難道我還會想不出來嗎?”但那畢竟是以後的事,眼下他實在想快點把這話題拋開。適逢宮女送來剛剛煎好的藥。歆兒靈機一動,快步走上去接過來,親自嚐了一口才雙手捧給素盈,笑嘻嘻地說:“不苦。”
  素盈連忙嗔怪道:“這是藥,陛下怎麽能……”
  “我聽說娘娘以前每天都為先帝嚐藥,從來甘之如飴,沒有一點怨色。”歆兒坐到她身邊,看著她喝完了。那宮女接過空碗,歆兒猛瞅見她的臉,“咦”了一聲。
  素盈說:“她是我妹妹的女兒,叫做忘機,原來在絛作房。我身邊剛好缺一個機靈的小宮女,就把她要過來了。”
  歆兒明明知道,卻故意問:“她母親是娘娘的哪個妹妹?”
  “我隻有一個妹妹平安地生兒育女。”素盈微笑著說。
  歆兒的眼睛滴溜溜地轉了轉,問:“娘娘仍然把她當作妹妹?”他說了這話,連忘機也一並偷偷望著素盈。
  素盈沒有一點慌張,說:“人盡皆知的事情,不是一個不承認就能改變的。既然不能改變,坦然麵對不是更好麽。”
  歆兒悶不作聲,過了一會兒問:“那娘娘能不能坦然告訴我,我父親是個什麽樣的人?”看著木然的素盈,他又笑:“連那位西國的皇太後尚且不避諱,娘娘為什麽不能說一些我父親的事呢?”
  “即便你是皇帝,也不能知道天下所有的事。”素盈這樣回答他。
  歆兒卻笑得更大聲了:“可我想知道的時候,被我問到的人,必須回答。”
  素盈搖頭苦笑。“問問你自己的事吧,讓你父親保留他的神秘。”她說:“你知道嗎?你會說的第一個字,是‘天’。這一件事,就比你父親的一生更值得津津樂道。”
  歆兒好奇地睜圓了眼睛:“你是怎麽知道?”
  “因為那時你就在我的懷裏。”她說。
  這天的雲彩很漂亮。歆兒站在九曲橋上仰頭望天,望了很久仍然興致不減。謝勝靜靜地等在一旁,聽到他說:“真美。比所有的人都美。怪不得我選了天當作這輩子說的第一個字。”
  謝勝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訥訥地說:“陛下,還有一篇文章等著背呢。”
  歆兒衝他擠了擠眼睛:“你真以為偷了我長學識的機會?哈!”他一邊往前走一邊大聲地說:“君為元首,臣作股肱,齊契同心,合而成體,體或不備,未有成人。然則首雖尊高,必資手足以成體;君雖明哲,必藉股肱以致治。《禮》雲: 民以君為心,君以民為體,心莊則體舒,心肅則容敬。《書》雲: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士康哉!元首叢脞哉!股肱惰哉!萬事墮哉!”
  見謝勝聽得發呆,歆兒笑了:“把書拿出來看看啊!”謝勝忙從袖子裏抽出片刻不離身的書,又不知該翻哪頁,聽歆兒說:“君臣鑒戒第六。”謝勝怔了怔——這是兩天前太皇太妃親自指定的書。可是歆兒背的,早超出自己不知多少了。
  “明明已經背會了,為什麽偏要死板地抄三遍才作數?”歆兒撇撇嘴,笑嘻嘻拍了拍謝勝的肩膀,“阿勝,想偷我的東西,你還得加把勁。眼下嘛,還是小心一點兒幫我抄仔細。下次,再這樣故意讓太皇太妃看出來,我可真不高興了。”
  “原來陛下都知道。”謝勝慚愧地漲紅了臉。
  歆兒伸個大懶腰,若無其事地跑去打水漂了。

初音

  謝勝記得,有太皇太妃在的那幾年,日子過得很寧靜。謝勝不大在意宮廷裏的風雲變幻,不知道暗地裏發生過多少爭鬥,也不介意每一次人事變更背後的意義。他隻知道父親不再擔任邊關守將,又回到京城掌起了兵權。沒有人再來找他的麻煩,他每天陪著歆兒讀書寫字,射箭使槍。偶爾他也聽素家兄弟嘀咕外臣之間的矛盾,也曾聽他們說到三宰各自對太皇太妃有些不滿。每次一有這種風聲,謝勝就惴惴不安,有時會忐忑地問父親,她是否危險。可是父親隻是笑笑,而所有傳聞中的麻煩,到了太皇太妃身邊全都煙消雲散。
  謝勝並不渴望知道太多宮闈秘密,可他不再是懵懵懂懂的孩子,他也開始明白,那一位對他很和藹的娘娘,並不像看起來那麽孱弱。
  明白這件事的不止他一個。
  歆兒起初隻是在太皇太妃身邊嘻嘻哈哈哄她高興,能偷懶便偷懶,能表現的時候也不會漏下,仿佛什麽也不留意似的。可是有一天他帶著佩服的神色對謝勝說:“睿相現在大概後悔請回這麽一尊真神。而我,我也許真會吃虧。”
  “怎麽會呢?”謝勝說:“娘娘她不是對陛下說了那樣的話嗎?”
  ——你的祖父在那裏坐了二十二年。真寧大長公主雖說沒走進去,好歹在也昭文閣掌權好幾年。你的父親,一天也沒有。
  太皇太妃的麵容永遠波瀾不驚。那天她遙遙地指著金鑾殿,問,你知道這是為什麽?歆兒搖頭不知。素盈又說,當陛下想明白的時候,我所做的一切就不算多麽稀奇的事情了。那個位置,將不會從你手中溜走。
  “那時的口氣和眼神,是很期待吧?”謝勝想著想著笑起來,“總覺得,太皇太妃是真心實意希望陛下能夠成為一代明君,也是真心實意希望陛下的皇位永固。”
  可是歆兒對先人的所作所為並不熱衷。他總是想著,祖父是祖父,姑姑是姑姑,父親是父親,他是他。他還記著祖父的起居注裏寫著一句說給父親的話:“沒人能推心置腹傳授一套當皇帝的訣竅。你會聽到許多人出謀劃策,可他們隻能告訴你‘他們認為怎樣做才好’。沒人能告訴你‘怎樣做才對’。這是世上最難揣摩的角色,對別人,對我們,都一樣。”
  他一直有個仿佛與生俱來的頑固念頭:他一定可以過一段誰也不曾有的日子,讓父親、姑姑甚至祖父羨慕。他心裏的皇帝角色有個清晰的雛形,他一定可以做到。
  隻為心裏有這個影子不願放棄,他一輩子也沒能成為別人眼中的明君。
  第一次與後宮外朝對峙,是為他的人生大事。雖然鬧得太過,但歆兒始終覺得值得。
  “為什麽不可以?”他剛練完弓箭,那股狠勁還在周身環繞,說話也咄咄逼人:“你們常喜歡把先帝掛在嘴邊。先帝不也有外姓妃子嗎?”
  “不是妃子,是才媛娘娘。”劉相多嘴提醒,立刻被歆兒冷冷地瞪了一眼。
  睿相道:“納外姓入後宮倒也不是多麽了不得的事,可是封得太高,就……再說,陛下也該考慮到琚氏的出身。”歆兒懶懶地說:“同樣的話你要說幾遍?再說我可沒好話應付你了。”
  馮相一向言辭犀利,早憋了一肚子牢騷,這時不假思索地說:“陛下是否受到太皇太妃煽動,才會這樣固執?要知道,那琚氏是太皇太妃的甥女,她獲冊封對太皇太妃百利無害。陛下卻要為此受萬人指摘……”
  他正說得慷慨,冰冷的箭簇已指在鼻子尖。殺氣騰騰的少年說:“你好像一向很喜歡鬼扯一大堆有的沒的。我倒要問問你,你又是受到誰的煽動,讓你借機攻訐太皇太妃?”馮相怒目圓睜,絕望而傷心地默視歆兒。
  眼看三宰一個個麵色難看,歆兒冷哼一聲:“你們不願意想封號,沒關係,這點小事我也能做。”說罷拋下弓箭往玉屑宮去了。“陛下!”三宰齊齊給他跪下:“皇後之位怎能落在逆臣之家?陛下三思。”歆兒頭也不回,一聲朗笑:“是,我是要多想幾次,想個響亮的封號。”
  歆兒知道這一次又讓一大群人不高興。他曾經以為他不需要討任何人的歡心,現在他不這樣認為了。但他想要的是他願意看的那一張笑臉,其他人不在他用心的範圍。
  一邁進玉屑宮,撲麵而來一股甜爽的馨香,歆兒深深吸一口,整顆心變得歡快。他迫不及待地往裏張望,看見忘機坐在榻上,專心致誌地擺弄許多香料。
  “這是什麽新玩意兒?”歆兒湊上去問。
  忘機一門心思都在那一把香料上,知他進來也沒起身,說:“我聽說娘娘年輕的時候是位調香的好手呢!求了幾天,娘娘才答應教我的。現在讓我聞這一爐,聞到哪一味,挑出來按順序放好。”說著拿了一塊香料碎屑壓成的香餅,在歆兒鼻尖晃了晃:“你聞這味道美不美?”
  素盈這時候從外麵回來,見到這兩個年輕人的樣子,輕柔地喚了一聲:“忘機!怎麽回事?陛下站著,你竟敢坐著……”
  歆兒嘻嘻笑道:“沒事。”
  “有事。”素盈的口氣隱隱有些嚴厲,忘機急忙站起身退到一側。歆兒不想她為難,就勢坐在忘機的位子上,手裏撥弄著那些香料岔開話頭:“娘娘有這手藝,為什麽不時常消遣。”他又大大地吸了一口,說:“這麽溫柔風雅的事,才和太皇太妃相配。”
  素盈撥了撥爐裏的香,立刻騰出一片新的味道,與剛才的大不相同。雖然還是夾著一絲甜甜的味道,卻別有一種幽深得令人心酸的風情。香氣晃了晃,恰好將她的側臉暈染成一片朦朧的美麗。“有的人學了一技之長,一輩子受用。有的人學了,不過用在一時,用過了,再沒那份心思。不止心思,那時的一切,都沒了。”素盈說:“我學的便是這樣徒增傷感的一時之長。”
  好像又說到不該說的話題……歆兒閉上嘴,用心地聞那迷迷蒙蒙的香氣,聞著聞著,忽然說:“娘娘,我要立忘機為皇後。”\
  素盈一點沒有驚訝,平淡地說:“不行。”\
  歆兒對她的回答也沒有驚訝,微笑著說:“能行的。忘機聰明,善良,也懂道理,能當一個好皇後。”
  素盈隻是看著他苦笑。歆兒不慌不忙地說:“娘娘,你是不是也覺得,一個皇後是否聰明、是否善良,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必須出身素氏,有顯赫的家世和有力的父叔兄弟。這樣她才能保障後宮的穩定,積極地輔佐君王。這就是娘娘從小聽到和學到的道理,對吧?”他注視著素盈的眼睛,說:“可這是不對的。如果隻是需要一個能幹的女人威震六宮,那麽幹脆在後宮設一位女宰相好了。皇後難道不是我的妻子麽?不是與我偕老之人麽?要我說,她是什麽樣的家世並不重要,她的家人是什麽地位也不重要。家世我可以給她,我也可以改變她全家的命運。但是,如果我的皇後不是忘機,有誰能把她變成忘機呢?”
  “你怎麽能說出這樣天真的話?”素盈的口氣有些失望。
  “在娘娘看來,正是天真吧。”歆兒沒有生氣,笑著說:“可在我看來,這是一件很簡單但是很重要的事情。我不明白為什麽先人遺忘了這麽久。”
  “不是忘了。是不想把心愛的女人留在一群素氏中間,害了她。”素盈微微笑著說,“素氏,可不容陛下這般小覷。將後位交與外人,這樣的羞辱素氏絕不能默認。陛下想要害死忘機嗎?如果真心喜歡她,或是媛或是嬪,封作什麽不可?以後長長久久地寵著她就好。”
  “那樣才是真的害了她。”歆兒鎮定地望著忘機,說:“既然要引出她的鋒芒,為什麽要她變成一隻一掐即死的黃蜂,而不是一柄懾人的利劍?”
  素盈正視著他的眼睛,仿佛在少年的眼底尋找些什麽。“這樣喜歡冒險,是像誰呢?”她看了好一會兒終於退步:“我勸你,你也不會聽吧?”
  歆兒大喜過望,“我一定要讓娘娘看到另一種帝王和皇後。忘機,你說呢?”
  忘機卻撲通跪倒:“可是,陛下,我無法成為皇後——即便變成利劍,我也無法震懾別人,隻會傷到自己。”
  “忘機!你怎麽能說這樣泄氣的話!”
  “陛下,”忘機笑笑說:“罪臣後人得到如此垂青,唯有性命相報。可帝王婚姻從來就不是二人之間的事。陛下已有太多舉動不受常規拘束,世人已無法揣摩陛下的動向。在這一件從開國就不曾有過分毫偏差的事上,懇請陛下向世人妥協吧。不能因為我,讓他們再一次覺得,主宰他們的是一個荒唐而隨心所欲的天子。”
  歆兒張了張嘴,有些不甘心,卻沒有勉強她:“那麽就依你說的好了。”
  外姓被冊封為一品的昭妃,是王朝史上第一次。同時受封的還有睦嬪白氏——開了冊封異姓的路子,歆兒也沒法將榮安大長公主的女兒拒之門外。
  昭妃到太皇太妃跟前敬茶時,素盈似有意似無意地誇了一句:“昭妃娘娘好巧的心思。答應嫁他的第一個瞬間,就讓他服服帖帖聽你的。沒要那個燙手的後位,倒讓他欠了你一份心意。”
  忘機不置可否,笑笑說:“娘娘居然沒有反對聖上的主意,反而是妾沒想到的呢。”
  素盈一邊喝茶一邊凝神想事,想著想著笑起來:“因為他的口才太好,把我迷住了……我好像,已經習慣欣賞他別出心裁的舉動。阿壽是非常難得的君王,跟著他的思路,總會走到一片意想不到的開闊地。這一次,我竟然對他描繪的、沒有素氏皇後的未來,有一點點好奇。”
  “但那終究是不可能的,對吧?無論是宮裏還是人們的心裏,素氏跟後座已經無法分開。告訴世人皇後將不再是素氏,與告訴他們大地將翻覆有什麽差別?”
  忘機以為這位久在宮廷的太皇太妃一定會點頭說:“沒錯。”但素盈沒那麽做。她寧靜地、深深地看著忘機,悠然說:“誰知道呢?你有機會驗證,可你錯過了。”
  忘機怔了。她不覺得自己的做法不對,也不覺得太皇太妃說錯了什麽。但是,太皇太妃不是應該比所有的人更明白什麽是重要的傳統、什麽是必須保存的東西嗎?她應該是皇帝的規束者,而不是被皇帝牽著走……
  忘機看著她清涼瑩澈的眼睛,忽然覺得裏麵閃爍的全是危險的火光。“娘娘,你好像有一點變了。和初回來時的你,不太一樣。”忘機怯怯地說:“這樣……好嗎?”
  太皇太妃笑了笑。隻有笑容還是一樣的平和。
闌珊

  如果不是因為這位娘娘,每個人的結局是不是會不一樣呢?謝勝有時這樣想一想。然而在宮廷裏沒有什麽“永遠”,就像歆兒常常評論別人時說的:“她也不過是個血肉之軀的人。”即使她應對宮廷事務十分老練,總會有化解不了的明刀暗箭在某一天突然襲來。
  垂佑二年九月,西國傳來偽太後的死訊。
  忘機應歆兒召喚,一大清早前往禦苑林中暖酒觀楓。一片黃櫨與紅楓之間,她素白的身影從容閑適。宮人們將幹枯的香葉攏作一堆焚起,在上麵支爐溫酒。朽葉的幽香和酒香纏繞在一起,彌漫成滿園奇異的氣息。
  “聽說是頭疼症忽然加重,眼睛驟的看不見,隻折騰了一天就去了。”歆兒就著瑟瑟晨風飲下一杯熱酒,說:“我從未承認偽王是另一個國君,當然也沒有遣使吊唁、受贈遺物之說。”
  忘機拾起玉筴,從沒有燃盡的葉子中撥出一枚奇跡般輪廓完好的紅葉。
  “她今年才三十二歲。”她一邊把玩紅葉,一邊說:“為什麽我覺得她不是病逝?”說著手指一彈,完整無缺的紅葉立刻碎得千瘡百孔。“不是親生的母子,無論在外人眼中如何其樂融融,轉過身,還是會各自打算。偽王如今也是英武少年,大約對她的指手畫腳再也忍無可忍了——真奇怪,我心裏忽然冒出這樣的念頭。”
  “西國來了使者通報死訊,儼然把自己當作另一個國家。”歆兒說,“據說那位使者,還帶著一封交給太皇太妃的密信。”他看著忘機,堅決地說:“事關重大,我會親自問她。你別過去插嘴,就在這兒焚葉煮酒,等著我。”
  忘機側過臉看了看他,低下頭歎了口氣。這裏的宮廷也有一對沒有血緣的皇帝與太皇太妃。也許心裏冒出那樣的念頭,隻是因為,平日積攢了太多不好的預感……
  玉屑宮前一帶楓樹火紅如燒。歆兒遠遠就看見素盈帶著幾個宮女拾葉。一群人中,她最耐心安閑,邊想心事邊信步,走出很遠才有一次彎腰,可撿起落葉就再不離手。歆兒看了一會兒,恰好身旁楓樹搖落幾片幹淨的紅葉到他腳邊,他捏起那些葉子走到她近前,打趣問:“娘娘攢許多落葉做什麽?難道要學‘紅葉題詩’?”
  他與素盈說話隨便慣了,素盈從來不惱他,今天卻作色道:“這話也能亂說?”歆兒嘻嘻一笑,說:“九月的泰陵櫨環鬆繞,滿山深翠金黃之中點點楓紅,一定美不勝收吧?”
  素盈捧著滿掌紅葉,靜靜的目光掠過樹梢直上雲霄。“泰陵比京城冷得多,地上早早就起了一層濃霜,赤紅的楓葉落在上麵,美極了。”她說罷向歆兒笑笑,“京城還沒有落霜,可我卻覺得更加寒冷。進去說話吧。”
  他們兩個走到玉屑宮裏,刻意沒有讓任何一個人跟進來。歆兒開門見山地問:“娘娘手中是否有一封西邊來的信?”素盈平淡地否認。
  歆兒是有備而來,笑笑說:“可我聽三宰說,他們已經有了使者的從人親口交代的供詞。使者往來時暗傳書信,不報知君主,一概要算做密諜。西邊與我們是什麽關係?留著他們送來的密信,無論內容是家事還是國事,都是一樁禍事。”他向素盈伸出手:“娘娘還是把信交給我。”
  素盈也笑了笑,“這可難住我。我手裏的確沒有什麽信。至於那一封神神秘秘出現在我床頭、來路不明的東西——早已被我燒了。”
  “娘娘做得這麽幹淨,看來信裏提到的是真的……”歆兒眼中聚起一層似冰的迷蒙,“娘娘生過一個孩子……是真的……”他定了定神,又問:“你的孩子如今在哪兒?”
  “我能猜到你在擔心什麽。”素盈從他臉上看到另一重影子,輕聲慢語道:“你和你父親擔心的事情一樣。”
  她正視他,一字一字清晰地說:“我沒有孩子。”
  “那嗽疾是怎麽回事?我問過太醫,他說,的確很像是生產之後養護不當落下病根。”
  素盈忍不住笑,眉眼都彎成月牙兒:“陛下的心思一向讓我驚歎。可今日的浮想聯翩,實在令人無語。”
  歆兒一咬牙站起身:“娘娘,泰陵並不是隻有你、白信則和謝震三個人。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們三個一樣,鐵了心守口如瓶。”他緊緊盯著素盈,一刻也不鬆懈,“謝大將軍受真寧大長公主排擠,拋棄京中要職去泰陵任陵衛領的時候,很多人為他惋惜吧?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誰會想到整日守在泰陵那樣荒僻的地方,謝大將軍還能在第二年春天喜得貴子。可那孩子的母親是什麽樣的人,現在也沒人能說清呢。”
  “陛下怎麽忽然有興趣研究謝大將軍的私事?”素盈一臉迷惘,“這可不是帝王所為。”
  歆兒冷笑著點點頭:“好,好。我現在就去把阿勝殺了,看看你是不是還能這樣無動於衷。”
  “假如你是一個濫殺無辜的君王,我當然不能無動於衷。”素盈漫不經心地轉開目光去看十六字鏤屏,淡淡地說:“你的父親為什麽一天也沒能坐上王座,這答案你仍然沒有想出來。”
  她說出這樣的話,歆兒久久沒有回應。素盈不經意掃了一眼,大吃一驚:以前從沒有在這孩子臉上見過悲傷。
  “又來了……你,總是把我當作我的父親。”歆兒難過地笑著說,“他做過而我還沒有做的事,你總是以為我遲早會做。我在你眼裏究竟算什麽呢?”他說著嘴唇顫抖起來:“娘娘,在你心中,世上是不是隻有大將軍一個人懂得回報你的善意?我從來沒有想過殺死你的兒子。隻是,希望他能走得更遠,不要成為你和我的危險。”
  素盈呆呆地看著歆兒,疑心這孩子就要哭出來了。他眼裏的水光吸引著她慢慢站起身來,想要親手為他拭去。歆兒倔強地推開她的手,生硬地邁開大步走了。
  歆兒第二次與大臣們對峙,是為了太皇太妃。據說她暗中溝通西國,為了讓她那個守在邊境的哥哥保住性命,她不止一次秘密地幹涉軍機。連謝大將軍也被扯進這件不光彩的密謀。
  “啊,真囉唆。”歆兒在禦座上打個大哈欠,伸手向三宰指指點點:“你們有哪一個人能拿出像樣的物證?”
  “陛下,現有密諜口供……”
  歆兒“嗬”的冷笑一聲:“往常你們是怎麽說西邊的?‘窮凶極惡的亡命之徒’、‘大逆不道的烏合之眾’——你們寧可相信這種人說的話,不相信天下最高貴的太皇太妃?真不知道你們和朕相比,誰更荒唐!”
  “陛下——”
  “都住嘴!”歆兒大力拍著禦案,驚得金鑾殿上一片寂靜。他看了看殿門外美好秋光,口氣忽然又輕鬆起來:“常言道,‘春狩秋獵’,打獵的時節又到了。”
  一聽這話大臣們猜到他又想貪玩逃避,紛紛勸阻:“陛下十日之前剛剛從禦苑獵歸。近來非節非慶,為何又有出獵之意?”
  歆兒臉色一變,腦中轉出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昨夜朕夢到順聖皇帝在黑山下鬱鬱徘徊,似乎受到什麽阻隔,難以前行。黑山乃是人世魂靈所歸之所,黑山如生妖氛,人世必起禍端。朕既是天子,也為人子,難道不應該親自掃滅孽障,惠澤於天下,盡孝於先人嗎?”的0777d5c17d4066
  大臣們明知這是他信口胡謅,可是誰能在金鑾殿上說皇帝根本沒做這夢,又有誰能說皇帝的夢境毫無意義?便是百般阻撓,對著一貫詭辯的小皇帝,怕也是徒費口舌。有幾位大臣不死心地建議皇帝在宮中設享,或是請高僧做個法會,全被歆兒否決。性情耿烈的馮相向來直諫,這時忍不住要一舒胸臆,卻被劉相一聲咳嗽止住。
  歆兒心道:這可奇了,三宰一向神離貌不合,今日竟打起一個算盤。這趟黑山之行可要多加小心。
  皇帝出獵籌備十天半月是常事,這一次匆忙準備五天就帶著大隊人馬浩浩蕩蕩出了京。
  忘機不喜歡打獵,近日身體也不大好。雖然歆兒很想攜她同去,她隻是一味婉拒。可是宮中沒了皇帝,驟添冷清。忘機整日神思飄忽,倍感無聊,時不時去玉屑宮陪伴太皇太妃解悶。
  這天宮裏安靜得有些異樣,素盈指點她調製香料到很晚,白公公突地踉踉蹌蹌奔入宮中。忘機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的神色,甚至從未想過素來平靜的白公公也會如此倉惶。
  “娘娘!”信則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讓素盈想到一個不祥的傍晚。那天他也是這樣臉色蒼白地跑入丹茜宮,說:“宮中有變,娘娘快走!”
  此刻他竟又這樣說。素盈恍如墜入前塵舊夢裏,唇邊浮起一個淺笑。信則見她一動不動,催促道:“娘娘,現在可不是發呆的時候!”
  素盈黯然神傷,伸出一手扶住發髻,眼雖不見,也知指尖正觸在其中那一縷灰黑相間的發絲上。另一隻撐在榻上的手緊緊抓住茵褥,抓起一把揪心的難過。
  走到哪裏去呢?那時,她可以拚上全部力氣跑來玉屑宮,因為這裏有他……有他在,她絕不會橫死階下。現在,她就在這玉屑宮裏,可是沒有他。讓她跑到哪裏去,才能找到另一個把她緊擁懷中、揮劍相護的人呢?
  “忘機,你趕快回自己宮裏。”素盈簡單地叮嚀一聲,向信則道:“來的是什麽人?這京城之中不聽謝大將軍調遣的,可不多。願意頂著犯上作亂的風險跟著三宰起哄的,就更少了。是——榮安的私兵飛虎衛吧?”
  信則側耳聽了聽,口氣更急:“娘娘快走吧!今日宮中乏人相護,娘娘留下等什麽呢?速速前往黑山麵見聖上與謝大將軍,即刻回京處置逆賊。”
  忘機去而複返,跑得氣喘籲籲:“娘娘,正道上迎麵來了好多人……”宮中本有數名宮女宦官,方才不知所措說不出話,這時始知禍起,一個個慌得哭起來。
  素盈掃了他們一眼,歎惋道:“可憐這些都是沒經見過的,指望不上。”說罷不再理會。又想,既是榮安的人來了,旁人多半無事,忘機留在宮裏隻怕活不成。她快步上去牽起忘機的手,跟著信則繞到玉屑宮後一麵牆邊。
  忘機已沒了主意,隻管跟著他們奔逃,正不知逃入這死巷之中是何打算,就見白公公伸手在牆上重重地推了一把。隆隆一聲悶響過後,整麵牆轉開一道狹縫,竟是活牆,後麵是條靜謐的宮道。忘機瞠目結舌:過去也曾從這條宮道上走過,惱怨這牆封死了路,害人多繞個大彎,怎能想到其中別有玄機!
  素盈拉著她側身而過,轉身招呼白公公。信則卻向她愴然一笑,“娘娘,我老了……不是當年那個能跑能打的年輕人。”那宮牆便是一轉,又閉得嚴絲合縫。素盈大叫一聲:“信則!你做什麽?!”牆上機關原是兩麵皆有,可無論素盈怎樣按動這一邊的暗磚,硬是紋絲不動,顯是那邊扣死了。素盈急道:“我們是發過誓的!”
  那邊再沒聲響。忘機拽著素盈的衣袖,硬是將她拖著小跑起來。可忘機心中全無目的,跑了一陣就不知方向。反是素盈定下神道:“往北宮門走。”
  忘機訥訥道:“那是大宮門。”素盈笑道:“找麻煩的人都從大門進來了,我們為何不能換個大門走出去?”“可這時候出大宮門,腰牌、口令或是準條、手諭,總要有一樣。”
  素盈向身後望了望,一時半會兒還沒人追到這個方向。她拉起忘機的手說:“諒榮安不敢鬧遍整個後宮。此時不難找到一兩個藏身之處。你是尋一處穩妥的地方躲起來,還是跟著我,快做決定。”
  忘機耳中聽得遠處人聲鼎沸,顫聲道:“出宮談何容易!娘娘為何不躲一躲?禁衛、宮衛不消多時便可掃平亂黨。”
  “三宰與榮安這麽大的舉動,事先會不考慮對付禁衛、宮衛的法子嗎?”素盈的聲音低沉,讓忘機隱隱有些害怕。“這樣的事情,我不是第一次遇到。我不會再相信什麽宮衛、禁衛。”她說著大步向北宮門方向走去。忘機不知如何是好,想起歆兒說過楓苑裏有個絕佳的匿身之地,他從小藏在那兒躲人。可是看看素盈孑然一身的背影,忘機跺了跺腳又跟上去。
  宮中本該有一隊隊宮衛、禁衛巡查,可她們兩人走了老大一段路,沒遇上半個。忘機終於相信,這夜的宮廷絕非尋常。
  惟有北宮門前氣象森嚴:十二隊兵衛持槍嚴守,銀甲毫光巋然不動,渾如排兵布陣。望見素盈與忘機徒步走來,前列兩名首領大喝一聲止步,待看出是光華燦爛的兩位貴婦,便迎上前來高聲問:“貴人乃是天子內眷,何故夜至宮門?”
  忘機認得服飾,一是禁軍統領,一是宮門督。她不知如何應付,心自虛了,向素盈身後側了側身。素盈默然從頸上扯出一根絲絛,末端係著一塊兩指寬的玉牌。禁軍統領認得玉牌,當下低聲說:“小人位卑,從未有幸瞻仰娘娘聖容。印信不假,卻不知……”素盈無意與他為難,道:“可將暗語來對。”忘機聽得雲裏霧裏,那統領自然明白,低聲說了一句:“中秋月。”素盈不假思索地應答:“早春雷。”門督也有一句暗語:“邊塞風雷隱。”素盈又道:“深宮明月生。”
  兩人聽得字字清楚無誤,立刻拜倒,“我等是禁軍衛尉北宮門將與北宮門督,奉大將軍令嚴守宮門。大將軍唯恐變生肘腋,臨行前吩咐過,說娘娘及至,可快馬送入大將軍府。”
  忘機氣道:“既然知道宮中有變,為何不入內平敵救駕?在此一味靜守,是何用意?”素盈一扯她的手臂,又問門督:“馬呢?”門將門督二人立刻引著她們出了北門,外麵果然有三匹良駒。他們又道:“剛才已有快馬往黑山傳信,大將軍黎明前定可帶兵返京。”
  素盈翻身上馬,黯然看了看謝震為信則準備的黑風駒,向站著未動的忘機道:“快走。”忘機的臉色讓她立刻恍然大悟:“你不會騎馬?”
  “沒有學過……”忘機手足無措地看著比她高大許多的矯騎,忽見素盈騰出一隻馬鐙,向她伸手道:“來——”
  忘機從來沒有見過太皇太妃這個樣子,癡癡地握住她的手,踩蹬躍上她的馬背,從後麵攔腰保住她。這大膽的舉動真是此生想也不敢想的……忘機雖然感受她溫暖的背,仍覺得此刻的她仿如幻境,錯愕地喚了一聲:“娘娘……”
  “抱緊!”素盈沒有給她說第二句話的機會。
  流星騅一聲長嘶,衝破了夜色晚風。
  信則點燃最後一盞燈,玉屑宮中再沒一個角落遺漏光明。宮女們已被他打發去躲避,他安然席地而坐,恰在氈毯中心。燭光裏,五色彩線鉤織而成的花朵紛紛環繞著他搖曳。
  玉屑宮被團團圍住,他能聽到外麵鬆明火把劈劈剝剝燃燒,卻沒有一個人發出聲音。信則知道他不需要等太久,果然,很快就有一雙輕靴踏上台階。
  榮安推門進來,隻見到信則一個人,倒也沒有意外,恥笑道:“這種時候她果然把你這傻瓜丟下了。離開也好,不會玷汙先皇最喜歡的宮殿。我倒要看看,在這宮裏,她能轉到哪兒去。”
  “你殺不了她。”信則悠悠閑閑地說:“我相信,即使你讓她跪在腳下,用刀逼住她的咽喉——感到挫敗的人,還是你。”
  “白信則!”榮安大叫一聲,“你還記不記得自己姓白?你還知不知道誰才是你的家人?素盈到底給你什麽好處,竟能讓你背叛自己的家!”
  “我從來沒有背叛家人。”信則的手指滑過一朵花,又輕輕地碰觸另外一朵,“即使他們不成器,甚至可惡可恨,我也不想撇開他們。因為我害怕……他們是我的血親,沒有他們,我將孤身一人。在茫茫宮廷裏,我無法忍受成為孤兒帶來的寂寞和危險。”他看著指尖那一朵嫩黃色的繡花,笑笑說:“可我早就不再害怕了。因為在宮廷裏遇見娘娘。”
  榮安怔了。真是不可思議……又是因為有她!
  “娘娘和我相仿,都是打心眼裏拒絕成為孤兒的人。”信則微笑著回想起第一次見到她,那樣一個安靜謹慎的小姑娘,怯怯地走在他身後,好奇地向丹茜宮張望。“哪怕親人再糟,也好過冷冷清清一無所有。寧可忍受他們添亂闖禍,也好過旁觀別人熱鬧卻與自己毫無瓜葛……拚命地想要做些事,讓家人離不開自己,卻沒發現,我們早就是孤兒了——與上天賜給我的父親兄弟相比,她與我更相似。”他睜大眼睛望著榮安,一字一頓地說:“她是我為自己選擇的家人。”
  榮安氣得打顫,抽出長劍比在他的頸邊。信則容色不變,口氣也依舊:“這世上已經沒有什麽事情,是我能做到而她做不到的。除了這一件——殺死我,你將成為一個殺死兄長的弟媳,一個血染宮廷的反賊,一個真真正正、不孝不睦、不忠不義的惡人。娘娘背負一個承諾,永遠沒法傷害你。你能成全我完成這件事麽?”
  “你是個瘋子!”榮安將劍鋒貼著他的頭頂一揮一掃,信則帽子發髻被利劍斬得亂七八糟,他還是動也不動地坐在那裏。榮安恨恨地跺了跺腳,可也奈何不了他。一名全副武裝的兵士進來稟報:“殿下,附近全找過,找不到她的蹤影。”
  榮安提起嗓子向信則怒喝:“她去哪兒了?”
  “不知道。”信則泰然回答,“沒有人會知道她將在哪裏停下。”
  耳邊呼呼風聲太緊,忘機一直把臉埋在素盈的背上,緊閉著眼睛。漸漸忍受了顛簸之後,她偷偷睜眼觀望。
  “娘娘,這……這是去大將軍府的路嗎?”
  “不是。”素盈頂著風說了一句就咳嗽起來,她勒住馬,忘機急忙為她輕輕拍背,抬頭一看,發現她們正在城門下。素盈也不理睬上前問話的衛卒,徑自向城樓上高喝:“白信端!還不快快開門!”
  城樓上一名守將向下張望,說:“剛才已經放了傳信的快馬過去。娘娘出城又為何事?請勿貿然涉險。”素盈厲聲道:“你連城門守也不想當了,是不是?”說著又咳嗽起來。忘機向城門上喊道:“太皇太妃親下口諭,守將為何置若罔聞?聽聞你是白姓,難道與榮安有瓜葛,想將太皇太妃截在此處,等逆賊追來?”
  城上人默然一刻,城門隆隆打開。信端說:“小人派兩名護衛一路相送。”
  “不必。”素盈向忘機叮嚀聲“坐穩”,一打馬就從城門縫裏倏然而過。
  十月荒原,野寒襲人。快馬自夜幕初降奔馳至草葉結霜的深宵,它口鼻中噴出的水霧仿佛是天地間唯一的溫暖。撲麵涼飆逼得素盈頓住呼吸,一陣一陣地咳嗽。忘機見她實在難受,一再勸道:“娘娘,停下歇會兒。”素盈咳得胸腔生疼,提韁立穩,不住地大口吸氣。
  忘機凍得瑟瑟發抖,放眼四望,野地裏不見一戶人家,兜天蕩地的大風從四麵八方席卷而來,掃淨了滿天雲彩。草原像湧起銀濤雪浪的大海,風聲草動在這空空原野匯聚成龐大的震響,天地間仿佛翻滾著生生不息的海潮。忘機從未獨自在深夜置身這般孤涼浩大的原野,頓時感到孤立無助,連方向也辨不清了。
  素盈漸漸平複喘息,由衷讚歎一聲:“夜色真好。”一麵鬆開韁繩任馬慢行,一麵仰著頭追逐星子。她頭上的簪子不知道什麽時候丟了一枝,一枚發髻散開淩風張揚,她渾然不覺有何不妥,任憑每一根青絲去追尋自在。
  她不慌張,忘機也慢慢地忘了恐懼。兩人一騎慢悠悠地在銀色草原上乘風前行。素盈指著天盡頭幽幽出現的一星燈火,說:“那裏有人家,應是黑山腳下。我們不妨慢慢地前進。”忘機被風吹得頭疼欲裂,辨不出山影與夜幕,分不清燈火與星光,隻覺得滿眼全是晶晶閃閃的碎屑。
  “害怕麽?這裏和宮廷,哪個更讓你無所適從?”
  忘機認真想了想,幾次以為自己找到答案,但最後還是搖頭。
  素盈溫柔而緩慢地說,“有一次,我的哥哥對我說——隻有衣食無憂,周旋於同樣的人之間勾心鬥角,你才會幻想平民的生活也許不錯。讓你去民間一天,可能你不覺得辛苦,因為你穿金戴銀,出手闊綽。但你有什麽謀生的手段?身外之物終將流散,無財無勢,沒有來路的女人,你打算憑什麽活下去?為一個銅錢想盡辦法、為難以下咽的三餐掙紮,那不是你素盈能過的日子!”
  她垂下頭一笑:“他言之鑿鑿,我也對此深信不疑,簡直不知道宮廷和宮廷之外,哪個更讓我害怕。可是卻有另一個人對我說……”她伸出手,渴望觸摸整片草原,“他那樣無所畏懼地說,他的一生應該是在這裏……隻一瞬間,我就覺得世上沒有什麽地方不能戰勝。”
  忘機向前探身,偷眼看她,“那人,是謝大將軍嗎?”
  “為什麽?”素盈奇道:“為什麽以為是他?”
  因為提起那人時的神情,與平日說到大將軍時一般無二……忘機心裏偷偷這樣想著。然而素盈是長輩,即使兩人此刻如此親近,她也不敢調皮揶揄。她抿著嘴不言語,隔了一會兒問:“娘娘為什麽不去大將軍府上避一避,卻要往荒山野嶺?” “他可是牽連在密信案裏的。我到他府上,豈不是害他把共犯坐實了?他人不足信,惟信我君王……事情鬧到這地步,除了到阿壽身邊剖心泣血,我還有什麽方式表明清白呢?”
  忘機點點頭,又想起一樁,不滿道:“大將軍明知道宮裏不太平,當然是救人要緊,他偏把好一隊禁軍死死地紮在北門。”
  素盈淡淡地說:“在宮裏隻有一樣東西,謝震絕不會放手,就是他的北門禁軍。北門禁軍絕不會擅離職守,輕舉妄動。”
  忘機不服,嘀咕道:“難道會比娘娘還重要?”
  素盈嗬嗬一笑不以為意,偏著頭歎了口氣:“這次回到宮中,真的很生氣,氣得不想再看他。不是因為討厭宮廷,而是因為惱恨他。他明明知道我多想離開。”
  “你猜,他說了什麽?”素盈的語調仿佛虛幻,“他說,‘那麽這一次我就賠你一座,想走時一定能走掉的宮廷。’那時覺得這簡直是夢話。可是……”她噗嗤笑了:“現在細想,我們真是膽大妄為——不要說開國以來,就是從開天辟地算起,也沒有幾個後妃在晚上狂奔出京,在這野地裏遊蕩呢。”
  “娘娘!你還有心說笑!”
  素盈笑著笑著忽然就哧哧地又咳又喘,咳到凶時雙手緊緊抓住胸口,身子一彎栽下馬去。忘機嚇得滑下馬背,扶起素盈連聲呼喊:“娘娘!娘娘!”素盈隻是緊閉雙目無聲無息,忘機舉目無人相救,急得哭起來。
  呼呼風聲之中忽然卷起另一種狂響,似是驚雷遁地而來。忘機眼前的淚霧中一串金屑閃耀,仿佛天上的星子紛紛驚落,飄飄搖搖墜在草原上,越來越碩大明亮。
  一隊持著火把的騎兵一霎就湧至忘機眼前,將她團團圍住。忘機哭得淚眼婆娑,隻見為首那人躍下馬,三步兩步邁到素盈身邊,順手扯下鬥篷把她裹緊了抱在懷中。
  忘機帶著哭腔喚了一聲“大將軍!”謝震向她點點頭,鎮定自若地把所帶兵士一分為二,大隊人馬仍是回京,十餘人的一隊護送忘機慢慢地繼續走。他自己抱起素盈領著兩個親衛飛也似的先往黑山去了。
  胸口緩緩湧起一團溫暖,驅散了長久的刺痛。素盈睜開眼睛,帳篷的縫隙瀉入陽光。映入眼中的第一個人是謝震,她並不驚奇,向他笑了笑,問:“我怎麽了?”
  “沒事。”他說著蹙起眉,“不是讓你去大將軍府嗎?怎麽想起來在那麽冷的晚上長途跋涉。”素盈嘿嘿一笑,輕快地說:“因為沒有想到順利地走出了宮廷,索性任性一次,一口氣衝到大千世界裏……”
  他沉下臉,“這麽凶險的事情,被你當作遊戲?你知道夜半荒野有多危險?竟帶著一個柔軟無力的孩子孤身上路!”素盈歎了口氣,這一歎反讓謝震不好再說什麽。
  “聖上對我說了信的事。那……是颯兒的信?”謝震柔聲問。
  素盈笑著點點頭,又搖搖頭:“字跡是很像哥哥,但沒有用藍色的紙,也沒有用他的封蠟——是來自一個假素颯的信。”謝震揚眉道:“有人故意生事?是三宰的圈套?”
  這一次素盈搖搖頭說:“這個假素颯為了讓我信以為真,信中問起我在泰陵所生的孩子現今如何——知道此事的應該是曾經在泰陵當過陵衛,跟著哥哥一起投奔西邊的人。總感覺這是偽王的圈套。阿瀾死得有蹊蹺,他擔心無法約束哥哥,希望我能回一封信,這樣就有了哥哥勾結敵國的證據。那邊沒人見過我的字跡,不然隻要仿造一封我寫的信,也不會惹這麽多事端。”
  “你一點都不擔心你哥哥呢。”謝震口氣裏有些怪她。素盈卻笑道:“欺負到他頭上,該擔心的人是偽王才對。”她說完想要喝水,謝震親自捧了一碗。素盈這時忽然發現帳篷裏太安靜,似乎外麵也沒人守衛。
  “這是哪兒?”她此時才想到這個問題。
  謝震沒有說話,靜靜地托起她的頭,看著她喝完了水才說:“這裏哪兒也不是。不是宮廷,不是黑山,當然也不是大將軍府。”他握住素盈的手,慢慢地說:“你也不是任何人,不是太皇太妃,也不是素盈。”
  “你在說什麽呀?”
  謝震看著她迷惘的眼眸,緩緩地說:“太皇太妃夜奔出京,半路墜馬,昨天晚上駕薨了。聖上今天一早扶靈柩回京發喪。宮中逆賊昨夜找不到太皇太妃,退出宮廷時,大多被堵在奉陽門內血屠,所餘殘黨由聖上回京發落。密信一案純屬無稽之談,太皇太妃不惜涉險明誌,此事無從追查,一筆勾銷,不得再提。”
  “啊!”素盈驟的聽到許多,不知此身是否還在夢裏。“我就這樣死了?回不去了?”她啞然失笑。 昨夜才與忘機說,不知道宮廷和宮廷之外,哪個更加可怕,今天忽然就變成了將要親身體悟的一件事。剛才還在談論三宰、偽王、哥哥,轉瞬,他們都成了高不可攀的話題……
  “我該怎麽辦呢?”她仰麵躺在床上,雙眼失神。雖然不怕,可是,的確不知道何去何從。本來在夢裏就已想好,醒來時要關心一下忘機的情況,詢問榮安的處境,再問問三宰要如何發落。然而一瞬間,這些輪不到她來過問了。阿壽一定早就躍躍欲試,想親手來處理他的宮廷,處置那討厭的三宰,安排他自己的親信吧?既不願意傷害她,又漸漸不能忍受她。趁她昏迷,這麽一個天賜良機,一聲招呼也沒有就做主讓她死了……真是隻有阿壽的腦子才會想出來的主意……
  素盈又看看謝震:這個人,當時是一力讚成,還是反對無效呢?是希望她徹徹底底地離開宮廷,還是希望她繼續盡忠皇朝,扭轉阿壽的性子,直到磨沒了小皇帝的耐心?她想得太多,轉念才記起來這都無關緊要,苦笑一聲:“天!我……甚至不知道離開這張床之後,該做什麽。”
  “知道叫苦就好。每次你抱怨之後,總是把事情解決得出奇的好。”謝震為她理了理枕上亂發,說:“外麵有我留下的兩個人。他們沒見過太皇太妃,也不知道此時睡在帳中的人是誰。他們會送你去一個地方。”說罷他起身欲走,素盈輕輕扯住他的衣襟,問:“你呢?”
  他低頭看了看她,說:“聖上帶走了勝兒……他知道我不會拋下勝兒,他在等我回去。”
  素盈僵了短短片刻,放開了手。
  他走回去意味著什麽,實在再清楚不過——推翻真寧之後又一次平亂,功勞卓越,加官進爵。然後是位高權重,登峰造極。這簡直就是一條注定的道路。
  “我明白了。”她向皇帝的這位新寵笑笑。
  其實她曾經幻想過,假設有一天她終於可以拋下一切……在幻想時也明明白白地知道:他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孤兒,不能拋下一切追著她了……
覆天

  幾片紅葉被秋風恣意擺布,打著旋兒栽向湖心。謝勝坐在太平湖邊,看看落葉,看看湖水,再看看搖曳的樹冠,看著看著抽泣起來。有人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他慌忙擦幹淚痕,躬身道聲“娘娘。”這二字說出了口,心中又是一酸:果然叫得最心悅誠服的,還是在麵對那一位的時候。
  “謝大將軍回來得真遲。我剛才遠遠地看見他見過聖上,出宮回府了。你不回家去嗎?”忘機在他身邊坐下,說:“大將軍失去神采的樣子,真令人歎息——仿佛疲憊得不得了。”
  “聖上不讓我走。”謝勝喃喃著說:“他說,太皇太妃突然仙去,他想讓我在宮裏陪他說說話。”
  提起太皇太妃,忘機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她不止一次惱恨自己不會騎馬。如果會騎馬,就不會連累太皇太妃,也許她就不會從馬上摔落。如果會騎馬,就不會那麽慢吞吞地趕去黑山,到時太皇太妃已不在人世……“娘娘總是像平靜完美的畫,言行舉止不曾有一處失去風範,那蓬勃奔放一麵,早已注定要像火花一樣預示著燃盡嗎?”忘機想著想著,淚水又湧上眼眶。“曾經那樣貼近她的溫暖,居然不到一個時辰就成天人永隔。”
  謝勝望著湖麵,忽然說:“娘娘,我想辭官。”
  “你父親是謝大將軍,也算新起的高門。聖上待你從來不薄,興許過幾年會把誠節許給你。你為什麽要辭官?”
  因為,即使是太皇太妃駕薨之後,也沒有讓聖上的麵容染上一點傷感……謝勝心裏這樣想想,不敢說出來。“我怎麽能高攀長公主呢!再說,也許父親也會辭官。”他這樣回答。
  “胡說八道!”歆兒笑嘻嘻地走到他們身後,突然大叫了一聲,嚇得他們急忙起身施禮。“他是朝廷重臣,是軍人,隻因為太皇太妃駕薨,他就忘了人臣的責任?那豈能算做一個男人!”
  謝勝默默地微笑起來。父親幾乎什麽也做過——西陲守將,東防大將軍,內宮衛尉,禁軍統領……前朝受過東平素氏的牽連,幾起幾落,今朝是兩次肅反的功臣,騰達在即。但是在父親的心中,在其位謀其事隻能算做一個忠臣。不辜負太皇太妃,才能算做一個男人吧?
  歆兒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平靜地宣布:“太皇太妃的陵寢,定於崇山之陰。”
  忘機與謝勝都吃了一驚。忘機大膽地問:“不是應該與先帝合葬嗎?”
  歆兒拾起腳邊的鵝卵石,一揮手就摔出一道長長的水漂。“聽說他們感情不怎麽樣,先帝的年紀能當她的父親,後來更是把她趕下後位。換了是你,願意生生死死都和這樣一個人在一起嗎?”他說著又扔出一塊石頭,這一次用力太狠,噗通一聲沉了底。
  “唯一一次和她一起登上崇山的時候,她一直靜靜地眺望那個方向。”他撓撓頭,“好像聽她說過,死後應該葬在崇山之陰那樣寧靜安逸的地方。好像聽她模模糊糊地說,死了也不會在宮裏遊蕩,一定會去崇山……之類的話。她好像很喜歡那個地方。”
  這個充滿“好像”的草率的結論,讓忘機啞口無言。她默默地施了一禮,轉身離開。歆兒幾步追上去,關切地問:“怎麽不高興了?”
  忘機沉著臉輕輕搖頭:“為什麽不讓謝勝出宮?陛下真的需要有人陪你度過失去親人的這一刻嗎?為什麽在妾看來,陛下並不悲傷呢?”
  歆兒咬牙瞪著她,陰鬱地說:“忘機……是我一直沒有注意到,還是你一向都是這麽狂妄大膽?”
  他的口氣讓忘機心中一痛,忽然覺悟:此後宮廷中隻剩她與地位卑微的哥哥知機,除此之外再沒親人相扶相伴……想著不由得再一次淚交於睫。
  歆兒見她哭了,心中有些懊悔,牽起她的手一起在湖邊漫步。他們兩人常常這樣一言不發地信步,可往日寧靜溫馨,今天卻沉悶尷尬。
  “看到她緊閉著眼的樣子,我嚇了一跳。”歆兒沉沉地籲了口氣,打破沉默。
  “被她嚇到,也被我自己嚇到——我竟然不知道心中是難過還是高興,是希望她醒來,還是希望她永遠別醒來。”他握著忘機的手上漸漸用力,“我害怕沒有她的未來,更害怕有她的未來——害怕有一天我對她忍無可忍,恨不得殺了她。也害怕,她永遠比我強悍有力,在帷幕之後把我玩弄於股掌之中,我根本無法對抗她。更害怕有一天忍無可忍的人是她,怕她變成另一個真寧姑姑……也許她這時候離開,對我們來說都是好事。”
  忘機看了看他,心中隱約有些恐懼。畢竟是沒有血緣,可以如此冷漠地表達他對一個人的逝去毫不惋惜……太皇太妃真的是墜馬而死嗎?會不會是像母親一樣,步入素皇後、素太後和一切素家至尊女子那神秘而嚴禁探究的結局……
  “陛下打算如何發落榮安大長公主?”三宰密謀宮變,注定沒好下場。與他們同謀的榮安大長公主是皇家血脈,忘機想知道他怎麽對待自己的血親。
  歆兒的臉色陰晴不定,“她口口聲聲說是為了我好。她堅信太皇太妃勾結西邊,不是暗謀廢立,就是貽害國家。她說她是為了保護我,如果她真想害我,就不會挑我不在的時候。她說,她從來沒有想過傷我一分一毫。”他一口氣說下來,笑了笑:“我知道她說的是真的。可是她把我的宮廷當作什麽?動輒這樣帶兵攪鬧,怎生了得?我看她是仗著自己有三千飛虎衛才會頭腦發熱。這一次就把她的私兵全繳。”歆兒好奇地瞅了瞅忘機:“你怎麽想起來關心她?”
  忘機久久沒有說話,埋頭走了老遠,才緩緩地說:“恭喜陛下。”
  “嗯?”
  “陛下的時代,真正的來到了。”
  “哦。”歆兒仰頭望著風雲變幻的蒼穹——從他第一次喚出它的名,已經足足過了十六年。
  第二年歆兒冊封北固素氏一個與他同年的女孩兒為皇後,而忘機生下了第一個皇子。眼看宮廷氣象日新,謝震推脫說身體不好,真的要辭官。歆兒大怒:“大將軍正值盛年,身體有什麽不好?不準!”
  謝震笑道:“西征東戰,周身傷痕累累,每逢風寒陰雨,遍體痛楚——這樣的人即便是在盛年,不過是拖著半廢之軀妄自尊大罷了。自古英雄出少年,國中銳不可當的少年將領數不勝數,正等待陛下慧眼識英、大力撥擢。”
  “大將軍走到如今這位置,容易嗎?”歆兒冷笑,“能這樣輕易拋卻?”
  謝震坦然又笑:“榮華富貴,高官厚爵……時運所致,豈能長據?陛下如若愛惜微臣,請準臣急流勇退。微臣實在不願待到垂垂老矣、屍位素餐時再致仕歸鄉,反辱一生豪情。”他抬起頭,歆兒怔怔地望進他眼睛裏去,忽然想:可能是件好事吧,總不能真留他一輩子。莫讓他變成又一個琚含玄,害得皇家兩代操心。
  “可惜,可惜。”歆兒歎口氣,便是準了。“大將軍打算退隱何處?”
  “謝家故裏尚有產業,足夠微臣覥顏終老。”
  歆兒一笑:“那麽再賜你良田百傾,奴婢三百,金銀百擔,錦羅千疋,歸鄉頤養天年。”
  父親一辭官,謝勝也沒心再留宮中,隔三岔五向歆兒提出他也要辭官回家,奉養父親。歆兒免不了又是一陣大怒:“朕什麽地方對不起你們謝家?看你們的樣子,恨不得插翅飛走似的!你父親守著百傾良田,金銀滿屋、奴婢成群,用得著你去養活?”
  謝勝討了幾次沒趣,依舊鍥而不舍,終於把歆兒惹煩了,捉弄他道:“你討厭這座宮廷,是不是?好呀——把朱衣脫了,腰牌留下!你能自己走出宮門哪怕一步,我就不再留你!”
  謝勝默不作聲地照做,在兩處宮門都碰了壁。門守即便認識他,沒有見到腰牌、準條,也不敢放他出去。謝勝早知會是這樣,悵悵地歎口氣。這事無望成功,可是他一定要做給歆兒看,讓他明白自己的決心,也許他就會改變主意。
  他邊走邊想,一抬頭看見昭妃抱著小皇子在禦苑中玩耍。謝勝過去施禮,昭妃盈盈地笑道:“找到放你通過的門了嗎?”見謝勝的表情,她就明白了,招手讓謝勝到身邊,悄悄地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
  “有這種事?”謝勝難以置信地看著昭妃,見她笑容和藹,依稀有些太皇太妃的樣子。
  昭妃笑著在他手裏塞了一樣東西,“你去試試看。結果會怎樣,我可說不好。”
  謝勝聽了她的話,半信半疑地走到北門。門督正在巡檢,猛地看見謝大將軍的兒子直直走過來,有些摸不著頭腦。謝勝鼓起勇氣,向他清晰地說:“中秋月,早春雷。邊塞風雷隱,深宮,深宮——”他心中恍惚地飄過一個念頭,“啊”了一聲。
  “深宮……明月生!”
  歆兒氣鼓鼓來到北門時,看到謝勝正在門那一邊,謙遜地向他微笑。
  “是哪個放他過去?”歆兒憤憤的目光從眾門衛麵上一一掃過。門督跪稟:“啟稟陛下——北門素來以印信、口令為憑。謝大人所持印信、所對口令一點不錯,小人無從阻攔。”
  “什麽印信?”歆兒向謝勝瞪眼。
  謝勝急忙走上前捧出一枚二指寬的扁長玉石,底側陽刻一個“北”字。“君無戲言。”他說,“請陛下準臣……”
  “哼!”歆兒把石頭向他懷中一丟。“你本事真大,宮裏留不住你了——走吧!”
  謝勝笑逐顏開地跪謝聖恩,拿著玉石去還昭妃。
  “你留著做個紀念好啦。”昭妃仍抱著皇子在園中遊玩,說:“是那天晚上,太皇太妃戴在脖子上的。我怕絲帶勒著她無法呼吸,為她解下來。誰知道再沒有機會還給她。”她一邊逗孩子,一邊說:“你可以拿走。宮裏沒人用它了。”
  “娘娘……”謝勝看著這位曾經教他打水漂的女子,真誠地說:“保重。”
  謝勝說完,輕鬆愉快地離開——他能看到的景象沒什麽可擔心的,他看不到的地方,也輪不到他操心。在謝勝眼中,這個宮廷很安穩,四處蕩漾著春日的暖芳,似乎能夠一直保持明媚燦爛。
  那時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兩年之後就迎來了歆兒這個短短的時代的終結。
  垂佑五年稱得上是一個天災地孽、物怪人慌的糟年景。東邊兩個重鎮接連顆粒無收,歆兒調撥兩次,還廣散了一回官倉的糧食,奈何各地歉收,拆了西牆也補不好東牆,反而讓西牆也破了。大度調撥糧食隻是累更多的地方發生恐慌,總覺得自己的地頭上就指著這麽些口糧過活,調到別處,本地也快要支撐不住。
  每天看著報荒的奏章,歆兒越來越沉不住氣。他很想找一個痛斥的對象,很想找到問題的症結,下狠心一口氣解決,讓一切回歸正常。
  可是怪誰呢?怪他自己沒有預測到災荒嗎?——皇帝從來就不是那種從事專門行當的人,他隻是一個調度者,並不是農學家。
  那麽要怪他沒有任用正確的人嗎?——義倉能夠有糧可散,應該歸功於大臣們建議廣設義倉,存糧備荒。他們的辦法很對,他也沒有漠視這麽好的主意。他們都沒有錯。遺憾的是,存入義倉的糧食太少了。不是被貪汙,是大地隻給那麽一點。平日緊巴巴攢下的一點點,怎麽禁得住普天下的百姓張口等著?
  那麽,隻能怪天吧……歆兒悲觀地想起了某一位祖先:那位皇帝不能不說是兢兢業業,可他一生的努力就是在與災荒鬥爭,最後在上天的眼下落敗,被人指為無能之君。
  歆兒將越來越多的時間花在仰望天空上,那個成為他所說的第一個字,成為他命運庇護者的天,難道要拋棄他了嗎?
  夏天又一次發生騷亂,這皇朝便如風雨中的鳥巢,搖搖欲墜。
  東邊兩個重兵之鎮供不上口糧,不止百姓剝樹求食,守兵也人心惶惶。終於,一群饑民豁出性命,請開軍倉。擅自開倉是死罪,鎮將不敢做主。他的拒絕激怒了合境饑民,當下叫囂著殺鎮將、搶口糧。鎮將眼看此時便逃不過一死,索性開倉放糧之後,不待處罰便反了。
  東國趁機大舉興兵,一口氣打下東十二鎮。
  敗績傳來,歆兒默了半晌才問:“謝大將軍在哪兒?”
  幾名武將未想到他又惦念起謝震,麵麵相覷如實回答道:“謝家在東平郡內,此番不幸被東奴攻克。大將軍若還幸存,恐怕也流落戰地了。”
  “那時若是沒有放他還鄉……”歆兒閉上眼歎了口氣。
  若是沒放他走,現在和日後需要擔心的又是另一個問題了吧?
  “我朝以戎馬立國,大小名將不下百位。哪位將軍能領兵將東奴趕出國境?”歆兒大聲問。
  一名將領道:“目下朝廷驍勇之將多,善戰之將少。東奴來勢凶猛,隻有守備西陲的睿將軍堪當此任。”
  “西邊的素颯難道能怠慢嗎?”歆兒搖頭否決。
  “恰好西邊在竭力防禦他們西境的蠻族,未必能抽身在我國境出擊。”
  “不到萬不得已,還是不要輕舉妄動吧。”
  歆兒與眾將議至頭暈腦脹,心情低落。散了一撥武將,又來一班文臣。
  “四海擾擾,天下不安。請陛下下詔罪己,略安民心。”他們說。
  “好吧。”歆兒有些疲憊,“寫好了給朕看看。”
  立刻有人呈上一疊——原來竟早有準備。歆兒冷笑著展開看了幾項,臉色就變了:“這第三條,‘寵溺異姓之女,顯貴罪臣之後’——是誰寫的?把這舊賬簿翻出來,想趁火打劫不成?”說著一把將草擬的底本扯成碎片,劈頭蓋臉向大臣們扔過去。
  這便是他記憶中,最後一次大發脾氣。再往後,連發脾氣的機會也所剩無多。
  聽說敵人攻向京城,他呆坐了很久,哈哈一笑:“誰願意留下陪著一座宮殿去死,我不攔他。我要找活路去啦!”
  皇後素氏悚然變色,力主皇帝應該留下鼓舞士氣。他嫌惡地一甩袖子:“你舍不得丹茜宮,就留下吧!我知道素氏的本事大,我們這些沒本事的人,隻好一走了之了!”他一溜煙跑到耽翠宮,拉著昭妃的手,涼涼地笑道:“忘機,我們不要這裏了。我們再找一座都城,我為你蓋另一座丹茜宮。你說,往哪裏走好呢?”昭妃甩開他的手,哀婉地說:“連這裏也保不住,天下就再也沒有你的容身之處。”
  他愣住,許久才搖頭苦笑,扳著手指數:“十六、十七、十八……人生一世,居然隻有三年快活。以後就算活下來,也沒意思了!”說罷這話,再不提什麽避難、逃亡。
  這一仗打得痛快淋漓,可惜也輸得哀鴻遍野。
  京城淪陷之前,百僚跪請皇帝離京,為皇家正統保存血脈,以待日後重整山河。
  既然說出重整山河的話,那這山河畢竟是要保不住了吧!歆兒在偌大的宮中兜兜轉轉,在每一處留下歎息之後,終於帶著親近之人逃了。
  向北撤退的路並不好走。那一夜顛顛簸簸,歆兒也不知走到了哪座山裏,隻覺得山腳下一道大河清波寒澈,向上看滿目的野草披霜。“忘機,你來看!”他向車中柔聲一喚,忘機病懨懨的身子就慢慢地探了出來。戰敗與逃亡正在折磨她的信念,這副軀體亦不堪承受日夜奔走的疲憊。歆兒想讓她在無望之時記住這副夜下美景,他殘存的河山。
  這青山綠水都是他的,他此生一直用來搶它、守它,親眼看到它的時候,才發覺相見恨晚,相留,大約也隻是短短一夜。
  歆兒與忘機相偎在河岸,潺潺流水是伴此孤宵的唯一音樂。歆兒有些遺憾,覺得總歸少了什麽。“忘機,來打水漂吧!”
  可是忘機連揚手的力氣也沒有了。歆兒看著一陣心酸,將她緊緊擁在懷裏。
  不知是願自心生,還是清音自回憶裏騰躍,似幻似真之中,依稀有一曲婉轉悠揚的笛聲,恍恍惚惚在山間飄蕩。歆兒閉上眼睛,朦朧中認定與它似曾相識。是在哪裏聽過呢?
  他閉上眼睛慢慢品味,思緒忽然飛回垂佑元年——那一天既是他的生日天聖節,又是太皇太妃的生日奉聖節。兩個聖節遇到一起,可謂少見。內宮外朝隆重地操辦了一回,人人衣冠華麗、喜氣洋洋……真是完美無缺的一天啊!宴席之中眾臣戲謔,非要謝大將軍出一段才藝賀壽。大將軍推辭不過,從袖子裏摸出一枝玉笛——十分漂亮的玉笛,一看就知道它一定會發出絕妙的聲音。
  沒想到大將軍也是個風雅的人,一枝笛子吹得妙不可言。那曲子很特別,卻連宮中樂師亦不識得,隻覺比世間曲調更為哀婉一些。一曲終了,席間無不讚歎服膺,唯有太皇太妃微微笑著說:“真是寂寞的笛聲,將那送秋的心意表露無遺。可惜有個地方吹得略顯生澀。”說罷接過大將軍的笛子就重新吹了一遍——技藝竟壓過了大將軍。這一幕讓來訪的南國使者驚駭不已。據說回國之後還將此作為北地風化未開,君臣男女大防不及南國嚴密的證據……
  忘機倚在歆兒肩頭,虛弱地說:“那曲子——隻聽大將軍與太皇太妃吹過呢……”
  “啊!”歆兒這才知道笛音並非來自遐思。
  萬籟俱靜之中仍然如此稀微,不知是繞過幾座山梁,乘著哪個方向的風而來。隻能聽得出,有兩段笛聲和鳴。不一會兒就消失地無蹤無影,似是被風一吹,退回了久遠的記憶裏,僅供珍藏,不容唐突碰觸。
  就像那兩個人,明知道是在的,可是輕易遇不到了。
  “好好一首寂寞的曲子,被他們吹得一點不寂寞,糟蹋啦!”歆兒苦笑時,喉中不知怎的,有些哽咽——如果沒有記錯,這一天是他和另一個人的生日。
  垂佑五年的所有美好,便是在這夢幻般的一晚謝幕。
  此後的顛沛流離、妻離子散讓十九歲的他再沒有力氣回首前塵,雄心良願消磨殆盡。沒過多久,萬金之軀也斷送在亡旅之中。
  兒時勾勒於心的那個萬中無一的君主形象,是否依然值得賭上一生?望天闔目之前,他笑了笑。
  這一生,竟然隻是重重地寫下了覆天的一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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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複:一年天下 作者:煌瑛 -amandayuan- 給 amandayuan 發送悄悄話 (46 bytes) () 07/08/2009 postreply 14:10:37

這最後一張番外寫的別有一番意境,很好 -carolyy- 給 carolyy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7/10/2009 postreply 08:49: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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