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軒兒不怕。”水靈靈嬌聲哄著強做勇敢的璃軒,明顯感覺到他心裏的恐懼,心中一陣疼痛,“有母後在,任何人也傷不了你。”
璃軒呆呆地抑望著近在咫尺陌生而熟悉的容顏,聞著清雅熟悉的淡淡體香,感受著她略微冰冷去溫暖人心的體溫。
心防,悄悄鬆懈。
片刻後,猛然撞上水靈靈柔軟的身體,不再有抗拒的撲入她懷中,低聲呢喃著、哽咽著,壓抑著啜泣。
“母後,母後……軒兒好想母後!您終於回來啦!母後,母後,不要再離開軒兒了,好麽?”真摯的委屈水眸,飽含淚水,卑微哀求著,哪有一國儲君的威風八麵。
不要再離開?
水靈靈心中一痛,斜了眼不遠處拖直地麵的明黃,闔上了眼,不可能的,他們之間隻可能存在一個。
沉默無語,水靈靈緊緊抱住懷中不斷顫抖,訴說著不安的璃軒,倔強的抬起頭,不讓淚水劃落臉龐。
稍後,水靈靈冷聲傲然道:“歌舞精髓在於意境,若無心緒跳舞,不如不舞。”硬邦邦的話,如草原上打狼用的棒子。
這句話,算是解釋她從未在宮中展露過歌舞才能的原因,更是直接拒絕皇帝想要她為在場將領歌舞的聖旨。
不少人為之氣結,皇後的態度太過囂張,太過狂妄,太過目中無人,卻無一人能奈何的了她。
皇帝聹冷掃水靈靈一眼,袖中鐵拳緊攥著,瞥了眼遠處舒相笑得一臉得意,惱恨異常。
原來他調回西垂邊疆兩萬最精銳的將士,加上手上兩萬羽林軍,為的就是舒相在莫都擁有的兩萬禦林軍、十萬禁衛軍抗衡,誰曾想到,當被被他變相發配到邊疆想弄死的舒菲煙不僅活著回來,甚至在短短一年時間裏掌控了他好不容易謀奪的征西二十萬大軍。
這一年時間來,他先是選秀,明著充實後宮,實際是拉攏朝中有勢力的大臣。
再是開恩科,大力選拔年輕優秀才俊,頂替朝中官位,不讓舒相的人搶了先機,瓜分他手中的皇權。
接著暗中主導舒相黨派與長孫右相黨派中人頻頻發生衝突,鬥爭白熱化,促使一些官員離奇死亡,借查案之名打落另一黨派的跟隨者,讓年輕才俊頂替他們的位置,進行進行換血,削弱兩相手中權利。
最為重要的,則是暗中做手腳,鏟除段野衫、薑浮禮,提拔真正忠誠的大理寺卿包勇民的長子包安邦為征西將軍,合並並西軍十萬,收編長孫右相門生征蜀將軍蕭裴郎、舒相黨派追隨者平秋將軍狄仁方各自揮下的五萬將士,使征西大軍壯大為擁有二十萬將士的軍隊,爭奪兩相手中兵權。
然而,他的精心籌謀安排,卻被這個叫舒菲煙的女人破壞,致使征西大軍成為搖擺不定的中間力量。
看舒相笑得滿臉得意,想來他是認為,他的女兒能完全掌控他大莫皇朝的征西大軍。
做夢。
他不會讓這個惡夢成真的。
包安邦是包勇民的兒子,忠君愛國信念自小灌輸,怎可能聽從一個女人的命令呢?
要拉攏包家父子,他有的是辦法。
去年,被告犯了殺人奸淫罪,打入莫都大牢,證據確鑿,隻待秋後問斬的包勇民次子包安民。
入秋前突然有人揭露包安民並未犯殺人奸淫罪,乃被人栽贓陷害,他馬上命人著手調查,不消多日,查明真相,包安民無罪釋放,之後晉封為羽林軍統領,掌握莫都兩萬羽林軍。
而栽贓陷害包安民之人,乃舒相黨派的追隨者,他隨便找了個蒙蔽君王、謀害忠良的借口,將那人滿門抄斬,削弱舒相黨派勢力。
無人知曉,原先如山鐵證、證人確鑿口供,包安民順利脫罪出獄,是他暗中命幽婉閣做的,他不會讓包家任何一人死在任何黨派的手裏。
經過多年籌謀安排,一年多或明或暗的爭奪,舒相手中的權利被他解一半,長孫右相的勢力也減少不少。
一切如他棋盤上早已定好的路線發展著,唯一的例外就是她——舒菲煙。
她打亂了他的布局,不管是西垂邊防還是後宮。
他可沒蠢到像那些隻會爭風吃醋的嬪妃一樣,以為是新進宮的秀女揭露出“皇後淫亂後宮”一事的真相,這一切揭露的太過順利,分明是有心人巧妙安排。
能有如此玲瓏剔透心思,能安排下如此精巧布局的,後宮之中,除了舒菲煙那個女人還能有誰?
隻是他沒想到,她那樣沉得住氣。
在宮裏時半句辯解也沒有,行動也不采取,卻策劃了一係列行動,在她離宮之後驚天動地展開,甚至拉出了躲在幕後的苟勒。
若非他早一步下手,不知她是否會發沉,此事與他也脫不了幹係呢?
在見識了她無與倫比的智慧後,他十分好奇。
她竟能從烏魯國第一猛將卡瑟谘手上逃脫,甚至毒到整個帕城,當眾射死卡瑟谘,與西垂邊防眾多將領一起出謀劃策,定下謀略,不但解除西垂邊防危機,更逼烏魯國割地賠款,歲歲朝貢,著實厲害。
今日清晨,他就率領文武百官、後宮嬪妃在皇城城樓上等待大軍到來。
沒人知道,他遠遠看見一騎紅塵在黑壓壓玄色軍隊中的那種震撼,雖是一人,氣勢卻不遜色兩萬將士。
進了皇城,她始終與他保持著一段不算短的距離,冷漠且狂傲,隱隱令他動怒。
入了聖天殿,即便坐在他身旁,她更沒有瞧過他一眼,所有心思都放在她兒子的身上,小心的抱著他,溫柔地嗬護著他,她對她兒子的溫柔,讓他莫名不快。
不明所以。
不過是個中上姿色的女人,而且還是個心腸歹毒的女人,她會引起他情緒的變化?
瞧瞧她,經過一年多沙湯洗禮,臉蛋皮膚比過去黑了些,粗糙了些,眼神比五年前她出現在來儀宮時更為冷漠,刺骨的寒冷毫不隱藏,身材……
比五年前,玲瓏了許多,不僅個子長高不少,也豐滿了不少。
隱約記得五年前的她,不過到他胸口高度,如今已直逼他嘴角,端莊華貴的朝服大婚時穿在她身上,幾乎看不出曲線,如今胸前已高高聳起。
便如此,比起後宮嬪妃,她委實不能比,卻不知為何,他遲鈍地察覺,他的視線難以從她身上移開。
沒有直視,僅是眼角餘光,卻無時無刻不捕捉著她的一舉一動。
此刻聽到她的拒絕,皇帝聹心中生怒,她竟敢拒絕他?
在他麵前,她竟沒心緒起舞?!
好!
好得很!
狠狠攥緊鐵拳,皇帝聹強壓下滿腔怒火,不叫人察覺分毫,當然,他的怒火絕對不可能瞞過兩個人。
一個是水靈靈,不過水靈靈所有心思都放在璃軒身上,向來不在意皇帝她,怎可能去猜測皇帝心裏想什麽?她隻是能搶在皇帝對他們母子動手前,粉碎他的陰謀就好了。
另外一個,自然是皇帝聹心中最喜歡的女人——貴妃駱凡心。
麵露隱憂,貴妃迷惑惶恐地凝視著皇帝,自進入聖天殿以來,他沒看到她一眼,他所有的主力皆集中在皇後身上。
為什麽會這樣?
不應該是這樣的。
一種前所未有的危機感,悄悄產生,卻馬上被憂心重重所取代。
皇帝為什麽生皇後的氣?
他不會做出什麽傻事吧?
“母後,你以後還會去邊疆麽?”璃軒稚氣的聲音在聖天殿裏響起,不知不覺中打破聖天殿裏沉寂的可怕的安靜,“以後要去,帶軒兒一起去好麽?”
水靈靈隱隱失笑,說道:“母後不知道以後是否會再去邊疆,不過邊疆很危險,軒兒不能去。”
“危險?”年紀尚小的璃軒不能明白“邊疆”意味著什麽。
水靈靈“嗯”了聲,慢慢向璃軒解釋道:“邊疆有很多壞人,戰爭隨時發生,每次發生戰爭,就會有很多人死掉。而且邊疆十分寒冷,將士們經常缺衣短糧,要忍著凍、挨著餓跟敵人作戰。如果輸了,天下百姓就沒好日子過,所以軒兒絕對不能去邊疆。”
邊疆的不確定因素太多,什麽樣的危險都可能發生,她決不讓她的兒子,麵對那樣的危險。
但是,這是她第一次向璃軒講述世間險惡,盡管說的很淺顯,她覺得,他該開始學會麵對現實了。
自她在皇城下第一眼看見璃軒時,她就隱約覺察出他的變化。
他是膽怯,變得畏道畏尾,似乎有什麽可怕的東西籠罩著他。
她確信,這種變化與貴妃無關。
這變化,完全來自於他的你皇!
當她拉著他的手,走進聖天殿,走到皇帝身旁時,她明顯感覺到他不自覺地顫抖,發自內心的害怕。
所以,她沒讓他坐在太子該坐的地方,而是將她抱在懷裏,坐在鳳椅上。
有誰敢叱問她?
無人敢。
朝廷上,無人敢挑釁舒相的權勢,後宮,無人敢挑戰她的威嚴。
“他們會冷會餓?”璃軒哀聲低喃道,低著頭,似乎有些感傷,片刻後抬起頭,望著一旁堆積如山的賀禮,那些都是今天他生辰文武百官送來的賀禮,“母後,那些賀禮都是給軒兒的麽?”
“是。”水靈靈順著璃軒的目光望去,眼中飄過一絲疑惑,緩緩道。
“那軒兒可以任意處理那些賀禮呢?不會有人罵軒兒麽?”
“當然可以。”水靈靈斜了身旁明黃一眼,冷聲道,“母後保證,不會有任何人敢說軒兒一句不是。軒兒想怎麽處理這些東西都可以!”最後一句話,說得斬釘截鐵。
璃軒臉上一喜,伸出一隻小胳膊圈住水靈靈頸項,“母後,軒兒很喜歡那些賀禮,真的很喜歡。軒兒不喜歡忍凍挨餓,軒兒把那些賀禮送給邊疆將士們,這樣他們是不是就不用忍凍挨餓啦?”
這下別說水靈靈驚得說不出話來,聖天殿裏無一人不驚得目瞪口呆。
那些賀禮件件珍品,價值連城啊,太子眼睛貶也不眨一下的,就送給邊疆將士?
他知不知道,那些賀禮價值啊?
西垂邊疆將領一個個感動的眼眶發紅,不少朝廷重臣更是滿臉詫異、驚喜、欣慰,太子不過五歲,還是個初懂人事的奶娃娃,卻擁有一顆仁愛之心,將天下百姓的富祉係於心上。
第九十章
仁君啊!
三歲看終生,太子將來一定會成為一代仁君的。
天下之福。
大莫之福。
“是!”水靈靈欣慰地點點頭,眼眶隱隱發紅,哽咽道:“軒兒乖!軒兒真是個好太子!”
璃軒的話,不在水靈靈的計劃之內,卻讓她明白,今日一舉,或許會成為璃軒日後的保命符。
深吸一口氣,水靈靈神情一凜,郎聲吩咐道:“來人,傳太子口禦,將今日太子的收賀禮全部兌換成軍餉,送外東南西北四麵邊疆將士,讓所有將士穿暖襖、吃飽飯!”
“太子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太子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後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齊齊跪拜聲,臣服聲,振聾發聵,回蕩在偌大的聖天殿。
這年的冬天似乎來的比較晚,一片雪花飄落的跡象也沒有,依舊豔陽當空。
風,吹在臉上,也不覺得刀刮般疼痛難忍,隱隱有些疼痛罷了。
水靈靈的心,卻被淩遲著,一刀一刀,狠狠地在心頭割著,割著它鮮血淋漓,割傷了她的眼,湧水淚水無數,濕了臉龐,割痛了她的手,情不自禁地顫抖。
凝視著璃軒小小身軀一道道淺淺青紫,小心翼翼地為他擦著藥,生怕弄疼了他。
“母後,這……這些是軒兒自己貪玩兒不,不小心摔出來的,你……你別哭啊!”璃軒不知所措的舉著小手,為水靈靈擦去滿臉淚水,卻怎麽擦也擦不完,不禁急了。
聖天殿的宴會,直到入夜才結束。
宴會一結束,他母後就抱著他,匆匆趕回鳳暄宮,命人用暖爐將內室烤得暖烘烘的,冷著臉扒下他的衣服。
自己貪玩兒摔不小心摔出來的?
哈!
怎麽可能!
他是太子啊!
他的兒子是太子啊!
即便再不得寵,有太妃保著,有貴妃護著,走到哪兒不是前呼後擁一大幫奴才陪著的,怎麽可能讓他摔得滿身青紫?
就算是學武,也不可能傷成這樣!
放眼皇宮,有誰有能耐傷了一國太子,周圍沒有人敢吭一聲,甚至連她兒子本人,也拚命掩飾著?
惟有一人。
惟有一人——當今皇帝——他的父皇!
流著淚,水靈靈施展蘭花拂穴手,快速而輕柔的為璃軒擦藥。
即便沒有下雪,內室裏的暖爐也抵不住寒冷的入侵,璃軒身上青紫布滿,若以尋常速度,等她為他擦完藥,他想不得著涼都難。
蘭花拂穴手最大的好處,就是出手極快,動作極其輕柔,往日堅敵時能搶在敵人尚未察覺之前封住敵人穴道,用蘭花拂穴手對付豆腐,就算她在最嫩的嫩豆腐上戳點上千百次,豆腐也不會有任何損傷,完好如初。
上完藥,為他穿上衣服,塞入暖融融的被褥,水靈靈沉聲問道:“軒兒,告訴母後,這些傷怎麽來的?如果你堅持自己摔傷的說法,母後就讓所有跟在你身邊伺候的奴才人頭落地。”第一次,對自己兒子拿出皇後的威嚴,在這種情況下,水靈靈心痛如刀絞。
璃軒一瑟縮,他早知曉,他瞞不過他的母後。
小時候的他,尚不懂事,隻知道母後對自己永遠是和顏悅色的,即便麵對父皇那些不懷好意的嬪妃,也從沒跟她們大過聲,紅過臉,在他懵懂無知的心裏,母後永遠是溫柔可親的。
而這一年多時間,跟在貴妃義母身旁,看的多,聽的多,想的多,經曆的多後,他才知道,他曾經以為永遠和顏悅色的母後,是真正的皇後。
她不大聲說話,她不紅臉,不是她性子好,而是她風淡雲輕使出的高壓手段,令所有嬪妃憤恨且畏懼,不敢與之交鋒。
母後說話做事,從來都是直截了當,她從不隱藏她的性格,她不主動招惹任何人,但有人惹招惹了她,她必十倍奉還,一次性將招惹她的人至於死地,永除後患。
父皇不喜歡母後,不僅是因為舒相大人的關係,更因為母後不出手則已,出手必要人後悔終生的行事作風。
一年多來,他看著父皇的那些嬪妃是怎麽欺負貴妃義母的,看著貴妃義母是怎樣一步步退讓的,看著他的父皇是怎樣的寵愛貴妃義母,怎樣的討厭他、討厭他遠赴邊疆的母後,看著父皇嬪妃怎樣臉上笑容滿麵、暗地裏勾心鬥角,看著她們躍躍欲試想除他而後快。
所有他不曾想過、不想見過、不曾聽過的,一切的一切,以最直接最殘忍的方式呈現在他眼前,讓他無法忽視,無法逃避,無法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終於,他知道他的母後將他保護地有多好,多周全,也知道了他的母後,其實是多麽強勢的人,不象他想象中的那般與世無爭。
或許,他的母後曾經是與世無爭,可皇宮裏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逼得她強勢。
纖眠姑姑曾經無意中說過,在他出生前,在母後剛進宮時,是何等的淡定淡然、超脫世外,後宮嬪妃之間鬥個你死我活,她從未參與,亦不幹涉,直到有了他,和他無緣得見,一出生便夭折的皇妹,他原本想置身事的事,才攪進這些永無至盡的鬥爭中去的。
他的母後,一直在盡已可能地保護他,而他的父皇……
“母後,軒兒聽過一句話‘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這些……是軒兒應該學會承受的。母後不要再難過了,軒兒不疼,真的不疼!”在聖天殿時,他第一次清楚感覺到父皇母後之間的暗濤洶湧,更清楚 的明白,他的父皇母後對彼此,早已超過“兩看兩相厭”的境界,大有不鬥個你死我活誓不罷休之感。
他不想。
他真的不想啊。
他希望父皇母後和平相處,希望有個完整的家,希望父皇能喜歡自己,抱自己,親自己,而不是每次看見他的目光,深沉晦漠如海,想吞吐噬他般,憎恨。
是的。
他的父皇,憎恨他。
盡管他不曾說過一個字,也不曾表示過,但他感覺的到,他憎恨他。
為什麽?
他不知道。
聽到璃軒這樣說,水靈靈不知該欣慰他長大了,還是該心痛他小小年紀就要麵對這些。
多年來,她盡可能的保護他,將他保護得滴水不漏,為的,就是不想他再走自己曾經走過的路,誰知……
若是瑤瑤活著,她或許不會把精力放在璃軒身上,可惜,世上沒有“如果”。
擦去滿臉淚水,水靈靈萬分篤定道:“他讓你忍凍挨餓了,對麽?”
“不……”璃軒神情慌亂。
他的父皇不打他,不罵他,隻是微微頷首,他便要接受變相的無故責罰。
“不需要否認。”水靈靈冷笑一聲,“從你說出不想邊疆將士忍凍挨餓時,母後就猜到了。軒兒,你不過五歲,身為太子的你,過的是錦衣玉食、不知人間疾苦的日子,怎麽可能知道忍凍挨餓的滋味不好受呢?如果不是親身經曆過,你怎可能發出那樣的感慨?”
再者,她離宮時一個奴才不帶,甚至連纖眠也沒到,威脅太妃,對貴妃下毒,跟舒相通氣,就是為了保護她的兒子。
這麽多有權有勢有寵的人護著,他怎麽可能受到傷害?
每次她收到的飛鴿傳書,皆沒提過璃軒受到傷害,這隻有一個可能,不是纖眠也不知道皇帝對璃軒下手,就是纖眠礙於皇帝身份和璃軒受到的是變相傷害,惟有這兩種可能,她才可能對此事隻字不提。
此時的璃軒,已非當時水靈靈牢牢保護在羽翼下的璃軒,對人情世故已有一定了解,也學會了忍耐偽善,卻終究年齡太小,聽水靈靈一語道破,臉上頓時閃過一派驚惶之色。
含淚澀笑,水靈靈不知說什麽才好,粉拳緊攥,壓抑著心頭洶湧怒潮,抓過璃軒狠狠抱在懷裏,力道之大,恨不得將璃軒嵌入她身體裏。
“沒事了,母……”
“啊——”
“滾!”
“皇上息,啊——”
“皇上……”
“娘娘,皇上來……”
“皇上,主子已經安置了,您,啊——”
“劈裏啪啦”
外室傳來無數尖叫聲,劃破寂靜長夜,留下一道永遠難以彌補的傷痕,亦挑起水靈靈好不容易勉強壓下的滿腔怒火。
璃軒感覺到水靈靈在發抖,憤怒地發抖,忙抓住她的手,懇求道:“母後,求您別……”
來不及了。
璃軒話未說完,皇帝聹便一臉盛怒殺了進來,水靈靈驀然回頭。
“啪”
“母後?!”
“主子!”
“皇後娘娘!”
“皇上!”
所有人,鳳暄宮裏所有人都看見了,看見怒火滔天的皇帝,衝進內室二話不說,抬上就打了皇後一耳光,打得皇後重重摔倒在地。
“賤人!”這話,出自皇帝聹之口,帶著驚天怒火,以及一絲絲難以察覺亦不願承認的心痛。
當著所有人的麵,大莫皇朝的皇帝,不僅打了大莫皇朝的皇後,還罵她是“賤人”,這,意味著什麽?
沉寂。
重如仄山的沉寂,壓抑著所有人。
璃軒被皇帝聹突如其來的怒火駭住,嚇得隻會哭,卻不敢發出丁點聲音,想撲下去看看他的母後,卻不敢。
不敢,不是畏懼皇帝聹的盛怒,而是驚恐水靈靈渾身散發出來的淩厲且死寂的殺氣。
不僅僅是璃軒,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忙不迭悄悄往外挪動腳步,不敢發出一絲聲響。
纖眠暗自焦急,早在白日,水靈靈回宮換朝服時,她就感覺到她的憤怒,她看著太子的目光,是那樣的心痛,那樣的憤恨,那樣的無奈,若非太子千歲節在即,隻怕她當場就要發難於鳳暄宮所有奴才。
入夜回宮後,水靈靈更是急不可奈喝退所有奴才,,將太子抱進內室,傳了無數療傷化淤消腫之類的藥膏入內室,聲峻冷冽的神情,叫她膽寒。
此刻,皇帝怒氣衝天得衝入鳳暄宮,一言不發打了水靈靈一耳光,更辱罵她,瞧她此刻氣勢,隻怕此事不能善了。
這可如何是好?若在這個節骨眼上,帝後失和,計劃該如何實施呢?
091章
“站住!”一聲沉喝,如閃電般,帶著雷霆萬鈞的氣勢,劈向眾人,劈斷他們的退路。
站起身,慢慢回過頭,隨手一擦,抹去嘴角的鮮血,水靈靈凝視著璃軒,目光哀傷卻堅定:“軒兒,母後知道你想要的是什麽。你百般維護他,因為你想要一個愛你的父皇,想要一個完整的家。對不起!母後給不了你,真的給不了你!母後可以盡自己所能去滿足你想要的一切,唯獨這一點不可能。除非……給你換一個父親,或許那樣,母後能換給你一個完整的家,給你一個愛你的父親……”
深吸一口氣,死下定了決心,水靈靈繼續說道:“你長大了,你說你要學會承受,那麽,學著麵對現實吧!記住母後現在說的每一個字,天底下,沒有什麽比現實更為殘忍的東西了。睜大你的眼睛,豎起你的耳朵,用你的心,去感受一下殘酷的現實吧!”
說完,水靈靈不再看璃軒一眼,轉過身去麵對暴怒中的皇帝聹,眼神如冰,氣勢如虹。
這是她第一次在沒有被逼迫的情況下,主動注視他。
冷哼了一聲,水靈靈竭力克製著,不讓自己顫抖的太過厲害,說道:“如果,我是賤人的話,娶了我這個賤人的你,不是比我更賤麽?你犯賤啊!”
不是“臣妾”,是“我”,不是“皇上”,是“你”。
抽氣聲此起彼伏,一雙雙震驚的眼珠子,筆直地瞪著她,無法相信,一向行事謹慎的皇後,竟敢當著眾多奴才的麵,罵皇帝“賤”、“犯賤”。
天下誰敢辱罵皇帝啊?
天下誰敢當麵辱罵皇帝啊?
天下誰敢當眾當麵辱罵皇帝啊?
無一人敢。
除非天下易主。
皇帝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聽見的,黑眸如黑寶石般閃爍著奪目光輝,致命的光輝。
“賤人!你竟然敢……”
“人必先自辱,而後人辱之。”一臉的桀驁不馴,無半點侮辱帝王的即將麵臨死亡的恐懼感。
牙齒發抖,手指發抖,全身發抖,她感覺到全身上下沒有一個部位不再發抖,可她卻覺得興奮。
真的好興奮啊!
原來罵人是如此痛快的一件事情,難怪天下無數人皆有罵人的嗜好。
“賤人!”皇帝聹也氣得不住發抖,忍不住又是一巴掌揮向水靈靈。
“還想打我?”水靈靈不抬眼,伸手扣住皇帝聹的手腕,一使勁,迫使他無法動彈,“做夢!”
猛然一推,皇帝聹不曾想到看似纖細的水靈靈力大如牛,不住倒退幾步,跌坐在身後毛離順的身上,若非腦子裏最後一絲理智不斷告緊,提醒她,他是皇帝,是她兒子渴望的父皇,她想一把推得他筋骨禁斷而亡易如反掌。
緩步上前,水靈靈居高臨下的俯視皇帝聹,冷聲道:“三更半夜跑到我的地方來發瘋,所為何事啊?讓我猜猜,這個鬼地方能牽動你的心思的人不多,白天還好好的,半夜就發瘋……哼,駱凡心挺有本事的嘛,與你同床共枕夫妻多年,居然瞞了你一年多。”
水靈靈猜得沒錯,皇帝聹突然怒氣衝衝來鳳暄宮,的確是為了貴妃,亦是他剛剛知道他心愛的女人中了她的毒。
月月紅每次發作的時間,是子夜時分,這個時辰,皇帝聹平日早已睡下,愛皇帝超過愛自己的貴妃,怎麽可能讓皇帝知道自己中毒。
若是皇帝知道她中了皇後的毒,勢必連累太子,平日裏皇帝就很不喜歡太子,多方刁難太子,若是讓他知道了,太子還會有好日子過嗎?
若非今日皇帝借太子千秋節在聖天殿為西垂將領接風洗塵,鬧得太晚,看到了她毒發的模樣,皇帝永遠也不可能知道她中毒。
當然,皇後下毒一事,不是貴妃告訴皇帝的,而是她身邊伺候的貼身宮女迎春,見皇帝撞見她毒發,當下哭著求皇帝向皇後要解藥。
於是乎,才有了皇帝聹怒火滔天闖進鳳暄宮掌捆皇後之舉,但無人料到,皇後竟然敢當中辱罵皇帝、推到皇帝。
被水靈靈一頓冷嘲熱諷,皇帝聹猝然冷靜下來,麵色陰沉的可怕,嚴重不再是暴跳著的熊熊怒火,卻是更詭異難測,如大海般的詭譎。
淩厲帝王的氣勢展露無疑,皇帝聹慢慢站起身來,陰霾地凝視著水靈靈,看著她一向平靜無波的臉上驚人的怒火燃燒的甚至比他更為熾烈,而且,這刺眼的怒火中,似乎夾雜了深沉的恨意。
她恨他?
是恨他多年的冷落麽?
哼!
像她這樣蛇蠍心腸的女子,即便她不是舒相的女兒,他也不會多看她一眼。
她跟他的凡心,一個純潔如天上白雲,一個肮髒的如地上的汙泥。
“滾!”一個字,冷如冰,硬如鐵。
早已嚇軟了腿的奴才,連滾帶爬的逃出了內室。
主子的事,看到一眼聽到一句,就是死,他們可不想這麽死了。
笑穎強撐著顫栗的身子,想將璃軒抱離風暴中心。
“哐”
一隻古董花瓶,粉碎在她腳下,距離璃軒上有一丈遠的位置。
憂心忡忡的瞧了一眼早已嚇得不動的璃軒,笑穎萬般無奈的挪了出去,在皇後回宮第一時間,她就猜到皇後會生氣,皇後威怒至此,完全不將九五至尊的皇帝放在眼裏。
“解藥。”皇帝聹不跟水靈靈廢話,命令道。
方才,他是被怒火衝昏了頭,失去冷靜,才做出那等不明智的事。
現在還不是時候,等過些日子,等將舒相連根拔除,他必要她為她自己所做的一切,付出千百倍的代價!
“解藥?”水靈靈失聲冷笑,“最痛的日子還沒到,你就心疼了?你心疼她,你可曾心疼過你的兒子?他是你唯一的兒子啊!”他今生唯一的兒子啊!
他為何如此待他?
即便是再仇視她,敵視姓舒的,璃軒也是他的親骨肉啊!
092章
“朕沒時間陪你發瘋!快給朕解藥!”皇帝聹口氣隱隱軟了幾分。眼睛,卻不敢直視水靈靈眼角隱藏的淚光,可一想到貴妃痛苦扭曲的嬌顏,態度不由得又強硬起來。
他的兒子?
他是他兒子麽?
“你心裏除了駱凡心,難道就不能分一點點給你的兒子麽?你心裏隻有她,隻有她……沒有軒兒!從來就沒有過軒兒!”想了想,水靈靈搖了搖頭,不想流淚,淚卻不受控製,噴薄而出,潸然淚下,“你要殺我可以,為什麽連自己的兒子也要置於死地?為什麽?”她忍不住竭力嘶吼,吼聲傳遍整個鳳暄宮,劃破九霄黑雲,留下無法彌補的傷痕。
多年來,壓抑在心頭的傷痛,瞬間湧上心頭,再也克製不住。
皇帝聹心驚,眸中閃過一抹驚慌以及不可置信,忙沉喝道:“皇後,你的端莊上哪去了?朕命令你,不準在發瘋了,否則……”
“否則怎麽樣?罷黜了我?還是殺了我?你敢麽?你能麽?你敢拿你的皇位、大莫的江山來換我一命麽?你,沒種!你,不敢!”水靈靈斬釘截鐵的嗤笑道:“在舒隆革沒有垮台前,你根本不敢明著動我和我的兒子,所以你就來暗的!”
“軒兒和瑤瑤在我肚子裏三個月時,你命人送來一碗毒藥,叮嚀必須看著我喝下去!卻不想我把她送給了駱凡心,你親手打翻了它。”
“軒兒出生時,你抽走鳳暄宮所有太醫嬤嬤,導致瑤瑤一出生就夭折了。是你,是你殺了我的女兒!是你殺了我期盼已久的女兒!”
“駱凡心的兒子死了,你就搶了我的兒子給駱凡心,你心疼駱凡心失去兒子,卻搶走別的母親的兒子,你想過被你搶走兒子的母親應該怎麽活麽?”
“軒兒滿月時,在舒隆革強逼之下,你為他慶祝,卻讓人在煙花裏暗藏毒藥,害他中毒,若非救得及時,他早就死了!”
“軒兒周歲時,白蘭抱著他到湖邊玩,你命侍衛偷襲白蘭,讓他們兩個同時落水,若非白蘭水性好,竭力抱住軒兒,他早就死了!”
“軒兒兩歲時,你授意別的嬪妃的宮女拿龍手酥給軒兒吃,誰想到被鳳暄宮饞嘴的小宮女吃了,當場七竅流血而死,如果不是他當時不餓沒吃,他早就死了。”
“軒兒三歲時,你暗命侍衛抱著他上樹掏鳥蛋,讓侍衛假意失手,將軒兒從樹上扔下,若非當時我在場,展遊怕是不會就軒兒。如果當時我不再,他早就死了!”
“軒兒四歲時,你讓人往鳳暄宮放了一條毒蛇,如果不是清風舍身救主,他早就死了!”
“你……”
“你以為我不知道麽?嗬!我什麽都知道,我不僅知道這些,我還知道,是你暗示茗勒,讓他安排人手,製造‘皇後淫亂後宮’這場好戲的!我也知道,你故意在那天巧遇軒兒,帶他到湖邊捉他母親的奸!我還知道,衍喜宮暗室裏的兩個人是你派人下手殺的。我還知道,後宮的留言是你故意放出去的!我還知道,薑浮禮沒有撒謊,的確是你下密旨,要他弄死我的!姓莫的,你以為一切神不知鬼不覺,那是你自以為是!你會在我身邊安插眼線,我就不會了麽?”幾乎完全喪失理智的水靈靈,不顧一切的嘶吼道,吼出她壓在心底多年的秘密。吼出偽善皇帝的虛偽真麵目。吼出無人知曉的事實真相。
“我以為我如你所願,離開皇宮去邊疆,幫你穩定邊疆,你會帶軒兒好一點,結果呢?你凍他餓他打他……”
“朕沒有打他!”皇帝聹下意識否認,他再恨璃軒,也不會動手打一個才五歲的孩子。
他不是暴君。
“是啊!你沒有親手打他。你需要親自動手嗎?你是皇帝啊!皇帝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多的是人為你效勞,後宮裏,你一個眼神,多少嬪妃香消玉殞,是你親自動手的麽?不是!朝堂上,你一句話,多少人滿門抄斬,是你親自動手的麽?不是!沙場上,你一道聖旨,多少將士馬革裹屍,是你親自動手的麽?不是!你怎麽會親自動手打軒兒呢?隻要看見你,就夠他誠惶誠恐膽戰心驚了。”
水靈靈越吼越大聲,越哭越傷心,越看越仇恨,理智、沉著、冷靜,早就流失殆盡。
這就是帝王。
凡事不需要他親自動手,隻要直接或者間接的下令即可。
天下多少人,做了皇帝的替罪羔羊,被正氣凜然的皇帝處死啊!
皇帝似乎忘了,或許從來就不記得,那些人,是聽他命令啊!
震驚!
不安!
質疑!
恐慌!
驚駭!
無數複雜的感情,匯成奔流不息的洪流,淹沒了皇帝聹,吞噬了璃軒。
皇帝聹沒有想過,真的沒想到過,他所做的一切,巨細靡遺,水靈靈全部都知道,而且,在這種情況下,當這裏選的麵,嘶吼給所有的人聽。
他,似乎……傷了她……也傷了璃軒。
望著璃軒完全石化的小臉,充滿稚氣的小臉蛋上,淚水橫流,心底閃過一抹內疚。
他,是不是做錯了?
不!
當即否認。
他沒有做錯。
他怎麽會做錯?
是舒菲煙,是她先對不起他的。
是她未進宮屍身在前,是她生下別的男人的孩子在前,是她迫害他心愛的女人在前,這一切都是她的錯!
都是她的錯!
如果當初她不貪戀權勢,如果當初她不嫁進宮為後,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全是她的錯!
“解藥!把解藥給朕!”皇帝聹也吼道,是惱羞成怒?還是否認事實?
“可以!”經過一番痛苦嘶吼的水靈靈,似乎冷靜了下來,“等軒兒身上的傷完全消退了,解藥自然會雙手奉上,月月紅真正的威力,你們都還沒見識到,睜大你的眼睛看清楚吧,看看你唯一在乎的女人,怎麽在你麵前像條瘋狗一樣咬死自己,吃了自己!祈禱吧,祈禱軒兒身上的傷快點好!嗬!嗬……哈哈哈哈……”
093章
流言,悄悄的在後宮裏傳開,也悄悄的在朝堂上散布,甚至連莫都百姓,也躲在被窩裏和自家那口子嘀咕幾句。
鳳暄宮裏所有的奴才,一個個嘴巴閉得死緊,他們比任何人都清楚,若是事情傳揚出去,第一個死的就是他們。
他們沒說,事情又是怎麽傳揚出去的呢?
世界上,沒有不透風的牆。
後宮,更沒有永遠的秘密。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何況那夜,極度激憤的水靈靈不顧一切的嘶吼,吼的所有的嚴守在鳳暄宮外的侍衛全部都聽得一清二楚,暗藏在附近打探消息的眼線,自然也聽得清楚。
事情,就是這樣傳揚出去的。
不用於以往的,是沒有一個人敢拿到台麵上做文章,除非他們活得膩了。
隻聽見皇後的嘶吼,沒有聽見皇帝的否認聲,平日裏皇帝對待太子的態度如何,眾人心知肚明,怎麽可能掂量不出皇後說的話幾份真幾份假呢?
對於當晚之事的留言,皇帝沒有出麵否認,也沒有承認,皇後更是像什麽也沒有發生過似的,終日待在鳳暄宮,照顧太子璃軒。
那晚之後,太子璃軒大病一場,一病兩個月不起,急壞了皇後,下旨太醫院,若是救不了太子,要太醫院所有的人陪葬。
“本宮不會讓自己的兒子孤單的,他想要的,渴望得到的,他活著的時候不能為他做到,死了也絕不讓他帶著半點遺憾走。”這兒是皇後的原話。
這話是什麽意思?
太子想要的是什麽?渴望的是什麽?
那夜皇後聲嘶力竭告訴了所有的人--------父皇的愛。
皇後的意思,不言而喻。
皇後與皇帝,已經徹底撕破臉皮。
這代表了什麽?
舒相與皇帝,兩大勢力公然對抗?
也許吧。
在眾人來不及竊喜之前,來儀宮出事了。
靜謐的夜,任何聲響都會引起其他人的注意,何況聲響出自來儀宮。
一夜淒厲慘叫。
慘絕人寰。
是貴妃的聲音。
鳳暄宮冷笑一聲。
皇帝亦沒有再踏入鳳暄宮一步,整夜陪在來儀宮,聆聽著讓他痛徹心扉的慘叫聲。
這就是月月紅真正的威力,他見識到了,貴妃見識到了,來儀宮所有的奴才也都見識到了------形如瘋狗般啃食自己的貴妃。
往日,每到半月之期,遠在西陲邊疆的皇後,都會派人送來解藥給貴妃,不讓她嚐試月月紅真正的威力,如今,她回宮了,為了太子,她……
翌日,貴妃抱病,一連三日,未前往鳳暄宮請安。
直到第四日清晨,憔悴不堪的貴妃,帶著渾身的上,腳步虛浮的到鳳暄宮請安,探望躺在病榻上的太子璃軒。
皇後手段幾何,後宮所有的嬪妃終於親眼見識到了,也感受到了,各個噓若寒蟬,不敢再在皇後麵前搞什麽小動作,連一直表現的飛揚跋扈的英充容,見到皇後如老鼠見了貓似的,比過去在鳳暄宮當差時更恐懼皇後。
想當初,在鳳暄宮當差的二等宮女菊英,在皇後離宮後不久的一個晚上就搖身一變,變成了正六品的寶林。
一年來,皇帝似乎忘了有她這麽個人,將她棄之不顧,直到那晚和皇後在鳳暄宮裏大吵一架之後,突然下旨晉封英寶林為正二品充容,位列九嬪之末,一下子連跳四級,讓其他嬪妃又是眼紅又是嫉妒。
人逢喜事精神爽,突然被晉為充容的英充容似乎忘了自己的身份,每日晨昏請安時,竟對皇後旁敲側擊說話,若非皇後憂心太子的病,隻怕不會輕易放過她。
據說,英充容從鳳暄宮一名小宮女變成寶林那晚,負責照顧太子,而太子在那日之後著了涼,小病數日。
經過太醫精心調養,太子璃軒的病終於痊愈,卻像換了一個人似的,粉嘟嘟的臉頰抽瘦,明媚的笑眼不在明媚,染上點點憂愁,變成成熟穩重憂鬱,不似個五歲的孩子,亦不在每日想見他的父皇,如他的母後,從來不正是他的父皇一樣。
病愈後,璃軒每日跟著征西大將軍包安邦學武,學者怎麽保護自己,當日在聖天殿時,征西大將軍為了感激太子對邊疆將士的恩典,請命負責教導太子武功,皇帝迫於無奈恩準。
他的母後已和他的父皇徹底撕破臉,朝廷的局勢也越來越緊張,母後保護不了他一生,他不能再讓母後提心吊膽了。
他明白,他的母後之所以對貴妃義母下毒,因為貴妃義母是他父皇最在乎的人,唯有控製住她,才能鉗製住他的父皇,才能保住他的小命。
望著母後從來沒有綻放過璀璨笑容的淒哀臉龐,望著包將軍眼底深深地無奈憐惜擔憂,他知道,報將軍是母後為他挑選出來保護他的人,甚至有能耐牽製他的父皇,逼他父皇投鼠忌器。
母後難道會不知道,越是這樣,他的父皇越視他如芒刺在背麽?
聰慧如母後,會犯這樣低級的錯誤嗎?
不可能。
除非……
驚慌失措尋找。
母後不在鳳暄宮。
她會去哪?
鳳暄宮裏伺候的奴才,一個不少?
跌跌撞撞,急急忙忙,他向禦花園旁的湖泊奔去。
清幽淡香,寒梅迎風綻放,一身錚錚傲骨,如他的母後,寧可站著死,也不可倒著生。
左顧右盼,晃晃尋覓,忐忑不安。
“你……你這個不孝女!”蒼老粗噶的聲音傳入璃軒耳朵,不停的顫抖著,似乎壓抑著不可抑製的怒火。
好熟悉的聲音。
璃軒本想聽清楚說話的人是誰,可此時他必須先找到母後,他要確定一件事情。
“哼!”一聲冷很,宣告著濃濃的不屑。
母後?
璃軒本來離去的腳步猛然止住,脊背一僵,慢慢轉過身去,透過無數枯枝敗葉,他似乎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背對著自己。
“本宮不孝?舒相大人,本宮孝不孝順,似乎與舒相大人無幹吧?舒相大人差人送信邀本宮至此,難道隻為說這個?恕本宮不能多陪。”說完,她轉身就要離開。
真的是母後?
璃軒一驚:母後在和舒相說話,舒相不是母後的父親,他的外公麽?為什麽母後的口氣那麽差?
他一直清楚,母後與外公之間似乎有矛盾,偶爾幾次見麵,母後都是冷這張臉,似乎外公做過什麽對不起她的事情般。
怎麽回事?
下意識的,璃軒悄悄挪動身子,躲在枝葉濃密柏樹後,蹲下身子,壓低呼吸靜靜聆聽。
“站住!”舒相怒火漲紅了臉,一手抓住水靈靈的手,“少在我麵前本宮長本宮短的!煙兒,你……”
“閉嘴!”水靈靈“啪”一聲,拍掉舒隆革的手,一分力沒用,卻拍腫了他的手,冷聲道,“你沒資格叫我煙兒!除了我娘,沒有人有資格這麽叫我!”
“你!”舒隆革氣的差點一口氣吊不上來,很喘了幾口說道,“我是你爹!”
“你不配!”水靈靈嗤之以鼻。
“我不配?”舒隆革氣得跳腳,忍不住怒吼道,“如果不是我,你以為你能進宮?你以為憑你自己的本事,可以成為一國之母?”
淡笑一聲,水靈靈目光森冷地凝視著他:“進宮?皇後?如果不是你抓了我娘,用我娘的命逼我,我會進到這個人吃人的肮髒的地方麽?一國之母?哼!不過是個張開大腿供皇帝泄欲的妓女罷了!別把話說的那麽好聽!”
“你你你……”舒隆革不曾想過,象征著權勢的皇宮在水靈靈眼裏是個人吃人的肮髒的鬼地方,更不曾想過,高高在上一國之母的身份,在水靈靈眼裏竟是一個低賤的妓女,一時間驚詫的說不出話來,半晌才憋出一句,“難道世上有比嫁給一國之君更體麵的丈夫麽?我為你安排了那麽好的錦繡前程,而你……”
“我不屑!”水靈靈恨聲道,“或許在天下女子眼裏,嫁給皇帝是一生的榮耀。但是,在我眼裏,嫁給皇帝比做一個千人壓萬人騎的妓女更可恥!什麽皇帝?不過是個軟弱無能,連自己手中權力都被你奪走不敢吱聲的廢物!什麽皇後?不過是個用身體去交換情報的妓女!”
未進宮之前,她對皇帝沒有一絲一毫的看法,因為事不關己。
入宮之後,她唾棄皇帝聹,如此軟弱無能的帝王,臣子搶了他的權利,逼他娶皇後,他竟然乖乖招辦,半點魄力也沒有。
自小就與殘陽相處慣了的水靈靈,導致她看待男人的眼光以殘陽為標準。
男人可以陰險狡詐,可以翻臉無情,可以心狠手辣,卻絕不能軟弱無能。
過去的殘陽,上頭雖有老閣主壓著,雖隱忍藏鋒,卻絕不任人擺布,他要的,沒有人敢跟他搶,他想做的事,沒有人敢阻攔他。
而皇帝聹呢?
雖喜歡駱凡心駱貴妃,卻硬著頭皮娶她為後。
娶了她為後,卻不知忍辱負重,徑自冷落她,將貴妃置於險境。
明明想殺了璃軒,卻出手軟弱,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這樣的帝王,怎麽能讓水靈靈欣賞?
若皇帝聹真有本事,即使殺了她,殺了璃軒,縱使她再恨他,也敬佩他,敬佩他是一代梟雄。
可惜,他沒這個本事。
不僅沒這個本事,還想保住他一代明君的美名。
就是看穿了他的心理,水靈靈才在那天晚上那樣肆無忌憚,嘶吼給所有人聽。
她知道,事情一旦鬧大,鬧得人盡皆知,他為了保護自己的好名聲,為了穩住舒相,一定不敢對鳳暄宮裏的人下手。
不然,他絕對不會放過鳳暄宮裏的任何一個人,必會將他們趕盡殺絕。
旁人死了不打緊,若是她精心安排留下來保護璃軒的人死了,那就麻煩大了。
幸好,如今包家父子皆在她掌控之中。
璃軒大病後不久,包安邦以探望太子之名,曾經到鳳暄宮請過安。
在聖天殿時,西垂將領為了感激璃軒饋贈軍餉,主動請旨教導璃軒武功,包安邦有這一重身份,想進入鳳暄宮定不會引起別人的懷疑。
當她看到他,看到他眼裏的不可置信、不得不信和深沉哀痛時,他就明白,他一定會豁出命去幫她,幫她保護璃軒的。
不僅僅是他,西陲邊防的二十萬將士,他們都會想盡辦法保全他們的太子的。
094章
若有朝一日,皇帝真的要明殺璃軒,東南西北邊防將士,會成為他的一大阻力,若是他暗殺璃軒,屆時就會謠言四起,鬧得大莫人心惶惶。
一個連自己兒子都能殘忍殺害的父親,一個從不間斷暗殺自己兒子的父親,能值得天下人信任麽?
人心一旦不穩,四邊鄰國趁機入侵,大莫皇朝即使不土崩瓦解,也要風雨搖曳,如在狂風暴雨中行駛的海上船隻,前路茫茫,稍不留神,便有船沉人亡的滅頂之災。
她本來不想這麽做的,這麽做太冒險了,萬一皇帝孤注一擲,璃軒將陷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可是,皇帝在皇城上收買人心的行為,在聖天殿裏塑造出一代明君的形象,對她對璃軒極為不利,目前征西大將軍還在她掌握中,若等舒相垮台,等皇帝處死她後,征西大將軍必然被皇帝完全掌握,屆時璃軒就沒有人能保護了。
所以,她才兵行險招,在皇帝明君的形象沒深入人心之前,徹底破壞粉碎他。就算眾人現在不說,但懷疑的種子一旦播下,隻要稍有風吹草動,懷疑的種子就會長城參天大樹,到時,縱然他有再大的本事,也無力回天。
舒隆革驚異。
他不曾料到,在水靈靈的心理,是這樣看待“皇帝”、“皇後”的。
妓女?廢物?
難怪多年來她始終不曾爭寵,對皇帝偶爾的寵幸表現的避之惟恐不及,甚至逼皇帝做出永不臨幸鳳暄宮的承諾。
原本,他帶了一肚子的怒火而來,要來質問她,質問她為什麽不聰明的和皇帝撕破臉。
他等待多年,已經等不下去了,近年來,皇帝一連串的動作,不斷削減著他手中的權利,他手中的兵權,在過去一年多時間裏,被皇帝削減了近一半,在朝野的市裏,也被蠶食。
他本以為,水靈靈手裏控製著征西大軍,他不會輸,誰想,她居然拒絕拒絕交出征西大軍,甚至揚言如果他在敢威脅她,她絕對不會放過他。
“你不想要你娘的名了嗎?”舒隆革再次用晚香威脅道,他知道,晚香是水靈靈的軟肋,一擊必中,多年來屢試不爽。
“我娘的命?”水靈靈似乎聽到了天大的笑話般,冷笑一聲,“我娘還活著麽?如果我娘還活著,今日種種都不會發生,我會秉持剛進宮時的冷眼旁觀原則,任他們鬧個天翻地覆、你死我活絕不插手,除非他們主動來招惹我。如果我娘還活著,我當初絕對會打掉肚子裏的孩子,不會讓他們來到這個世界上受苦,不會讓他們和我娘一樣,成為你們手中的工具。現在你還敢告訴我,說我娘還活著麽?早在我進宮三個月時,她就死在連玉那個賤人的手上了!”
“你……你胡說什麽?”舒隆革硬聲否認,底氣十足。
來此之前,他就吩咐心腹在周圍巡視,打發走經過這裏的人,故而他不用擔心大聲說話會隔牆有耳。
哎---一聲歎息,心,慢慢沉沒:“你不是一直很想知道,六年前的那天,我失蹤一夜上哪兒去了嗎?我不是一直很想知道,為什麽我會當著皇帝的麵,打他的嬪妃麽?你不是一直很想知道,為什麽我會又哭又鬧的,要殺死腹中的骨肉麽?事到如今,你在否認有什麽意思?”
“你……”舒隆革不敢置信,半晌才沉沉歎氣道:“果然!你果然早就知道了!既然你早就知道了,為什麽還要呆在宮裏呢?你不是不想進宮麽?怎麽?你也跟那些沒用的女人一樣,看上他了?”在水靈靈進宮後,他安排不少女子進宮,去爭寵,可他們在得到皇帝的寵愛前,就死了,不是死在後宮的勾心鬥角中,就是死在她手上。
“是啊!我不想進宮,但是我不能走……”因為逼她進宮的不僅僅隻有舒隆革一個人,還有曾經的主上,“如果我走了,誰來替我娘討回公道?如果我走了,誰來替我娘報仇雪恨?”如果她走了,幽婉閣勢必麵對皇帝和舒老狗雙方聯手,縱然幽婉閣實力在雄厚,也難以承受住朝廷方麵齊心合力的聯手鏟除!
皇後離開後皇宮,皇朝之辱啊!
“你要報仇?連家覆滅的事,真是你暗中策劃的?”舒隆革多年來一直在猜測,卻找不到一點蛛絲馬跡。
“誰策劃的不重要,重要的是連家毀了,下一個覆滅的,就是大莫皇朝的第一門庭-----舒家。”很快,用不了多久,頂多不超過三個月,舒家就會消失在曆史的洪流中,她已經等了六年了,她不想再等下去了,也沒有時間再等下去了。
“你要毀了舒家?”舒隆革驚駭,“別忘了,你也是舒家的人,毀了舒家,你以為皇帝會放過你呢?”
“我不需要他放過。”慘淡一笑,笑的那般蒼白無力,如蛛絲終究躲避不過狂風暴雨的侵襲,“我要的,隻是拚個魚死網破、玉石俱焚!隻要軒兒好好活著,我是死是活都無所謂,反正我早活在地獄裏了。”在地獄裏,苦苦掙紮了十六年,她不想再掙紮。
知道她恨他,一直都知道,卻不知道,她的恨那麽深,那麽沉,深沉到寧可跟他同歸於盡,也不願意冰釋前嫌。
她竟然倔強至此。
“你配做我父親嗎?”水靈靈含淚笑道,目光落在幽靜湖麵,望著蕩漾出一圈又一圈漣漪的湖麵,平靜問道:“你抱過我麽?你疼過我嗎?你關心過我嗎?在我蜷縮在角落忍凍挨餓的時候,你又在哪裏?那時候我還不到四歲!我能不恨你麽?”最後兩句話,她是怒吼出來的。
“我不該恨你麽?我清楚地記得,四歲時,我被連玉砸出家門,砸的我五髒六腑俱裂,砸得我臥床修養一年,才慢慢好轉過來,為什麽她當時不在用力點?幹脆砸死我算了!你知道救我的人是怎麽樣的惡魔麽?你知道這些年來我過著是怎樣非人的生活麽?你知道我是怎麽樣熬過來的麽?你不知道!你什麽都不知道!……”
“你隻知道,你找到了我娘,抓了我娘,騙了我娘,逼我成為你手中的棋子,逼我走進這肮髒不堪的鬼地方,成全你的榮華富貴,成全你的權傾朝野,成全你的弑君篡位!”
“我不該恨你麽?如果不是你,我不回來到這裏,不會再大婚之夜被皇帝強暴一整夜!我不需要麵對遙遙的死!你知道麽?我懷胎八月,用命去換的女兒,卻連一次都沒抱過,一眼都沒看過就夭折了!我做了好多好多衣服,一針一線,親手縫製。你知道麽?我從來沒有拿過針線,可我整整做了五個月的衣服,瑤瑤沒穿過一件就走了,我卻連她長得什麽樣子都不知道……”
“我不該恨你麽?如果不是你比我入宮,我永遠不會嫁人,我從來沒打算過要嫁人……如果不是你比我入宮,瑤瑤不會死的那麽慘,軒兒不會一次又一次的遭到暗殺!不會渴望父親疼愛卻注定得不到……”
“我不該恨你麽?去失去了那麽多,你卻殺了我娘!你讓我永遠失去了母親!原本,我打算乖乖的待在鳳暄宮裏,埋葬我的一生,換取我娘的平安無事……而你,卻連我最卑微的希望,也硬生生掐滅……”
“我做錯了什麽?為什麽你們要這麽對我?這是你們之間的恩怨鬥爭,為什麽要把我牽扯在內?為什麽要殺了我娘?為什麽殺了我的女兒?為什麽要暗殺我的兒子?我是最無辜的!就算我千錯萬錯,就算我罪有應得,可瑤瑤是無辜的,軒兒是無辜的啊!為什麽你們不放過他們?為什麽?”水靈靈再次歇斯底裏。
六年了。
她壓抑了六年的傷痛,在這短短的三個月內,被迫害她至此的兩個罪魁禍首逼迫噴湧而出,逼迫的她再次潸然落淚。
她不想哭,真的不想哭。
流淚,解決不了任何難題,隻能顯示自己的軟弱無能,讓敵人更加囂張狂妄。
可她控製不了。
陳壓在心底多年的傷痛,如同一條毒龍,一旦給它突破屏障騰飛的機會,它不翻雲覆雨騰飛於九天之上,是絕對不會罷休的。
“所以,你毀了連家,毀了我多年精心布置的局麵?” 舒隆革嘶聲道,“告訴我,段野衫的死,是不是你設計的?”
“是!”大方的承認,無需否認,“如果不殺了他,征西二十萬大軍就是你的,大莫皇朝的兵權基本上在你掌握之中,若我不讓皇帝的人奪取兵權,他怎麽和你抗爭?征東十萬大軍在誠親王手上,皇帝雖然奪了你手下十萬大軍給他,但征南十萬大軍和征北十萬大軍卻被你牢牢掌握在手上,他根本沒有實力與你對抗。”就連莫都的兵權,大部分也長我在他手裏,若是他向發動兵變,皇帝連還擊之力也沒有,即便有幽婉閣暗中助他。
她不僅殺了段野衫,還將他在征西軍中的勢力鏟除的一幹二淨,離開西陲前,亦將伺候了她一年多的綠菊滅了口,她不會讓她進宮,監視她,威脅她的兒子的。
“你恨我,難道你就不恨他麽?”舒隆革不相信,總是他不了解水靈靈,他也篤定,他身體裏流著的是他舒家的血液,不可能不恨傷害過自己的敵人。
“我不恨他。”水靈靈怔悚片刻,斂睫思索片刻,才道,“恨一個人太累,太累……這輩子,我恨你一個就夠了。至於他……憎惡……我憎惡他……”輕描淡寫的口吻,如鴻毛飄落在水麵,僅能蕩出一圈細不可見的漣漪。
恨,是一種非常奇怪的感情,需要另一種更為複雜的感情做前提,才能產生。
未進宮前,她曾一度欣賞過皇帝,雖然他軟弱無能,朝廷大全被舒相掌控在手中,但擁有三千佳麗的他卻隻對駱貴妃一人好,全心全意地保護著貴妃。
有了身孕後,麵對那碗墮胎藥和那碗紅糖蝦仁牡丹花粥,她第一次體會到強烈的憎惡,無與倫比的憎惡。
對皇帝,她從未有過絲毫期待,從未有過絲毫幻想,從未有過絲毫渴望。
十年地獄生涯,將她對危險的感覺磨練的十分敏銳,存在一絲一毫的危險的事務都逃不過她的眼睛,與此同時,她對人的感覺退化到比嬰兒更遲鈍的地步,外接任何事物都無法對她產生絲毫影響。
在她對他產生與旁人不同的感覺前,他就做出傷害她的事,使她倍加受傷,深感絕望。
憎惡,由此而生。
而對舒相,這個與她有著血緣之親,卻殘害她母親,摧毀她一生,牽連她孩子的男人,不可否認,在牙牙學語時,在蹣跚學步時,在不懂世事時,在被人欺負時,就對他抱有著期待,存在著幻想,渴望過父愛。
十年地獄生活,她思念最多的就是他的母親,而每次思念母親時,總是不由自主地聯想到他,無法忽略他的存在,十年的刻意忽略,多年來因為他受到的傷害,她怎麽能不恨他?
“不曾期盼,何來仇恨。”嘴角抽出一個冷澀弧度。
“我憎惡他……我不想見他……不想聽到他的聲音……不想聞道他身上的龍涏香……不想被他觸碰……所以,我選擇和你同歸於盡、玉石俱焚……”水靈靈喃喃自語,神情透著深深迷惘,“我想瑤瑤……非常非常想,我想,現在去黃泉路上找她,應該不算晚吧……”至於璃軒,她已經為他安排好一切,以後的路,要靠他自己走下去。
她,不可能陪他一輩子。
舒隆革忍不住顫抖,一身富態的肥肉不停輕顫著,不知在恐懼什麽。半晌,他才沙啞著聲音問道:“為了毀滅舒家,你寧可拋棄一隻小心保護的兒子?”
“……是……”水靈靈緩緩承認。
因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一旦舒家不再,皇帝勢必不會放過他們母子,唯有她死,才能名正言順將璃軒托付給貴妃,唯有貴妃才能保住璃軒,否則,她絕不會給貴妃解藥,當初也不會救她的命。
“你以為舒家不在了,皇帝可能放過我的外孫、你的兒子麽?多年他暗殺過太子多少次,你比誰都清楚!你居然寧肯相信他,也不肯相信你的親爹?”舒隆革似乎被水靈靈的一往無前不畏生死的衝勁駭住。
“嗬,”嘴角隱隱一抽,她不需要他放過,早在他那樣對待她的女兒後,她就反撲了,多年來,成效顯著,她會逼得他不但不敢殺她的兒子,而且千方百計的保全她的兒子,“璃軒姓莫不姓舒。你若篡位成功,可能放過前朝的太子麽?再說,皇帝一直處心積慮暗殺璃軒,是為了鏟除你的勢力,是為了逼我自盡,若你我都不在了,他怎麽會難為璃軒?畢竟,血濃於水啊!”強忍著極度的惡心,水靈靈逼自己說完最後幾句話,掉頭匆匆離開,再留在這裏,她會忍不住作嘔的。
璃軒僵硬著精瘦矮小的身軀,一動不動蹲著,蹲在原地,似感覺不到冬末的嚴寒,目光,緊隨水靈靈漸漸遠去的背影,似乎離他越來越遠,直到,完全消失……
永遠不再回來……
一隻凝視著水靈靈的璃軒卻沒有注意到,水靈靈離開前,似乎有意無意的,敲了不遠處茂密矮樹叢一眼,那裏,一抹明黃衣袂,隱隱飄動……
095章
一道閃電,如蛟龍出海,帶著天崩地裂之勢,劃破天際,瞬間白晝,隨即黑暗更顯濃重。
轟隆雷聲,不絕於耳,夾著石破天驚之力,卻是萬物複蘇。
綿綿春雨,透著纏纏綿綿的情意,與疾電驚雷截然相反,自相矛盾卻和諧自然的混為一體。
瘦小的身軀瑟縮一下,下意識想抱住旁邊溫暖堅強的嬌軀,伸出的手,卻在距離溫暖源泉一寸處硬生生停下,慢慢縮了回去,蜷縮著身子,縮在棉被另一端,淺眠著。
水眸,盈盈睜開,熠熠生輝,黯然片刻,閃過幾分掙紮、幾分不舍,旋即闔上,悠悠籲了口氣。
禦氣成劍,淩空點穴,瘦小身軀一顫,然後恢複沉寂。
輕巧起身,換上早已準備好的生絲掐邊夜行服,覆上水晶纏絲麵罩,走向窗前。
腳步凝滯,回眸凝視,轉身,回到華麗鳳塌旁,俯下身子,在他輕蹙細眉間落下輕輕一吻:“軒兒……保重……”
說完,頭也不回,閃身飄出窗去,飛掠在天空,俯視身下巍峨鬼森的一切。
華貴宮殿,鱗次櫛比。
白日,它們彰顯著至高無上的權勢。
夜晚,它們代表了陰森可怖的地獄。
血腥味,漂散在風雨中。
殺喊聲,隱隱穿透雷電。
她知道,開始了。
開春前幾日,她的一席話,逼得他們不得不提前動手。
晚一刻,失去的不是機會,而是整個大莫的江山。和自己寶貴的性命。
綿綿細雨,濡濕夜行服,勾勒出她的玲瓏有致,亦顯出她的纖細瘦弱。
不疾不緩,向禦天殿飛掠而去。
此刻,是她一生中最後寧靜的時刻,她想多享受片刻。
待明日太陽升起時,不管結果如何,她已化為塵土,消失於世間。
第一次,覺得時間過得那般的快,任她怎麽放慢速度,不消一炷香的時間,她已經來到兵變現場---禦天殿。
懶洋洋躺在禦天殿頂上,俯視下麵人頭攢都得兩方人馬,嘴角勾勒出一個冷漠的弧度。
若非這兩方麵人,她都想殺之而後快,卻迫於形勢不得不出手保一方,此時她必然會待在禦天殿頂上看夠好戲。
兵變,自她有生以來,尚未親眼見過,一直是隻聞其名的。
風雨中,雷電交加下,兩方人馬,劍拔弩張的對立著。
皇帝手上兵馬不過四萬,兩萬禦林軍,兩萬征西軍,舒相手上卻有十二萬兵馬,兩萬控製皇宮的禦林軍,十萬禁衛軍。
從數量上來看,舒相無疑是穩操勝券,但禦林軍、禁衛軍多年來鎮守莫都,缺乏實戰經驗,將士又養尊處優慣了,怎抵得上剛從西陲邊防回來,殺氣騰騰的征西軍精英呢?
征西軍精英,各個皆是一等一的好手,可一個當是十個,再加上和禦林軍人數上的劣勢,各個自是抱著孤注一擲必死浴血奮戰,其士氣自比禦林軍、禁衛軍高出許多。
橫屍遍野。
哀鴻遍野。
血流成河。
箭雨撲麵。
禦天殿前遙無盡頭。漢白玉牆上流淌著鮮血,渲染著皇宮的血腥華貴。
綿綿細雨,柔弱無力地洗滌著人性的貪婪無恥。
伸了個懶腰,舒展下筋骨,戴好麵罩,水靈靈緩緩起身,斜長影子暴露在月光下,暴露在眾人眼前。
狹長月光,朦朦朧朧的映照著,透著恍恍惚惚之美,似迷霧中隱隱顯露身姿,錯覺般令人不可置信。
素手輕揚,濡濕長發在夜色中劃出半個優美弧度,嘴角淺淺笑花,孕著嗜血之美,如地獄羅刹,優雅出場。
驚呼聲響起。
包安民一時間不知道將箭對準禦天殿上的黑影好,還是對準對麵的敵軍好。
包安民一亂,手下的禦林軍不免跟著亂。
是遠處手握重兵的的人危險,還是近在咫尺的敵人危險?
包安邦屏息凝視片刻,暗自揣測她的身份。
皇帝聹更是目光森然,瞥了眼禦天殿上曼妙身影,繼續眯眼望著遠處瘋狂叫囂的舒隆革。
高手舉起,一揮。
叛軍箭雨撲麵而來,趁著禦林軍不知所措之際。
戰場上,千分之一秒的分神,皆可導致一場戰爭的失敗。
禦林軍匆忙回身,無數盾牌舉起,失去先機,怎麽擋得住叛軍的箭雨?
白影疾馳,似柔軟厚雲,如孱弱流水,卻堅韌似鐵,隔絕箭雨侵襲。
白影一揚,無數支箭盡數反彈回去,禁衛軍盾牌來不及防範,眨眼間不少將士中箭。
待一陣箭雨過後,兩方人馬目瞪口呆地望著傲然屹立眼前之人,不知她是何時從禦天殿頂上下來的,更不知道她是怎麽站到征西軍、禦林軍前麵去的,更令他們驚詫的,是她身側兩條白綾,似有三丈之長。
包安邦微微閉了閉眼,胸口一痛,佯裝若無其事站在皇帝聹身旁,嚴密保護著。
保皇派朝臣紛紛站在皇帝身旁,彼此遞著眼神,猜測著眼前突然出現,以保護姿態站在他們麵前的女子的身份。
雙方人馬僵持著。
叛軍本想射死她,熟知她武藝奇高,身法詭異,箭未到達她身前一丈距離,她手中白綾早已揮斷利箭,折成數截化作暗器,一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度刺回叛軍體內,盾牌防守不及。
除非萬箭齊發,對準她,但若萬箭齊發,勢必將射箭兵卒暴露在禦林軍的利箭下,盾牌掩護不及,故而雙方僵持著不敢輕舉妄動。
皇帝聹神色幽然,似全神貫注,又似神遊九霄之外,沉默無言。
一時間,數萬將士就這麽僵持在斜風細雨,聆聽著春雨的輕柔細語。
不知過了多久,終於有人沉不住氣,嘶啞著聲音怒吼道:“皇上,你為君不仁,竟對自己的兒子下毒手,殺死自己的女兒,微塵今日要替天行道,誅殺你這沒有人性的暴君。”
能說這話的,必是當朝左相舒隆革無疑。
皇帝聹冷哼一聲,並不說話,一旁早有人替他回罵回去。
“舒相,食君之祿,擔君之憂,你不僅不為皇上分擔憂愁,竟帶兵逼宮,意圖謀反,你該當何罪?”
“姓舒的,流言蜚語不足為信,你用此為名帶兵逼宮,貽笑天下,還不快快退下,請求皇上饒你一命!”
“老匹夫,你養的女兒危禍後宮,對皇上不敬,你領兵謀反,更是其心可誅!眾將領聽令,速降這廝拿下,皇上自然重重有賞!”
“老賊!早前,你教唆你妹妹毒死皇上生母,意圖謀害皇上,又唆使皇後散布流言重傷皇上,此刻更是舉兵謀反,你還敢在這裏大放厥詞,禦林軍、禁衛軍眾將士皆受了你的蒙蔽,才鑄成今日大錯,你還不速速前來領死!”
“下作的東西,你……”
水靈靈緩緩抬手,身後叫罵地起勁的官員趕緊噓聲,各個顫抖不已,以為她要大開殺戒,不想她懶懶打了個哈欠,似乎甚感無聊。
江湖仇殺,往往互相撕砍,哪來那麽多廢話。
尤其是殺手殺人,要的就是幹淨利落,廢話如此之多,武功再好的殺手也得死。
一旁對皇後心懷敬意的征西軍早在那些大人辱罵皇後時心懷不滿,如今瞧他們各個怕死的模樣,忍不住抿嘴偷笑,若非時間地點不對,或許他們早一哄而上,把辱罵皇後、隻會坐高堂享清福的大人們罩上黑口袋,劈頭蓋臉痛打一頓,丟棄荒郊野外喂狼去。
皇帝聹一直凝視著近在咫尺的背影,似乎想從那背影身上瞧出點什麽,卻始終沒有如願。
“舒相,先皇之後舒皇後毒死朕母後、意圖謀害年幼的朕、皇弟、戀太妃,以後妃身份幹涉朝政!你多年來把持朝政,結黨營私、收受賄賂,害死大莫多少忠臣?你克扣軍餉,致使邊疆多少將士忍凍挨餓與敵軍作戰?你克扣賑災糧款,致使多少受災百姓枉死?你私通敵國,圖謀大莫萬裏河山,今日更是帶兵逼宮,即使朕容得了你,天也容不了你,大莫的百姓更容不了你。”皇帝聹沉聲慷慨激昂道,其氣勢之威嚴,其風範之威儀,著實令水靈靈刮目相看,她不曾主動了解過他,更不知道他在朝堂上是何等模樣。
每次見到她,她總是受傷,若非要防範著他,她連一絲注意力也不願意花在他身上。
“朕以朕的皇位承諾,禦林軍、禁衛軍將士若此刻放下兵刃追隨朕,以往之事,朕一概不究。若誰能取下賊相首級,一律連晉三級!”曆代帝王,最重視的莫過於皇位、皇權,此刻皇帝聹以自己的皇位發誓,絕不可能違背,何況他許下的連晉三級的承諾,叫禦林軍、禁衛軍不少將士動心。
犯上作亂並非一般兵卒願意,他們不過是聽命於各自的將領,何況當今皇帝年輕有為,將國家治理的井井有條,是以為難得的明君。
皇帝聹執政多年,自是明了那些作亂將士的心理,故開出如此條件,果然見有人麵露猶豫遲疑之色,心中一喜,臉上卻不表露。
舒隆革一見有人動心,趕緊說道:“哼!連自己的兒子都能三番四次暗殺,自己結發妻子都能設計陷害之人,哪有誠信可言!”
舒隆革這話,無疑戳中皇帝聹的軟肋。
皇帝暗殺太子,設計“皇後淫亂後宮”,不管哪件事,都是可以令大莫皇朝天下大亂的,而他偏偏這兩樣都做了,不僅做了,而且讓皇後在激憤異常的情況下,歇斯底裏全吼了出來,鬧了滿城風雨。
皇帝聹沉下臉來,一言不發,陰沉的臉,叫人摸不準他心裏在想些什麽。
周圍保皇派老臣一聽此事,頓時氣得吹胡子瞪眼睛,紛紛斥責舒相,說皇後妖言惑眾,惡意中傷皇帝,舒相推波助瀾,意圖顛覆大莫皇朝,弑君篡位。
雨,依舊下著。
皇帝聹臉上,皆是雨水,暗淡無波ideas黑眸,深邃幽沉,許久,他才淡淡道:“舒相,你似乎忘了,朕的發妻,是貴妃,而非舒皇後。”身側,鐵拳緊攥,似隱忍,似壓抑,痛苦無限。
他說的是“舒皇後”,而不是“你的女兒”,此刻,他終於承認了她是他的皇後。
眾人一片啞然。
皇帝說的沒錯,舒皇後的確不是皇帝的發妻,隻是一個憑借世家背景搶占了正室位置、後來居上的皇後。
舒隆革氣結。
第九十六章
遠處天空“哧溜”輕響,炸出淡褐色煙霧,青煙嫋嫋,轉眼既逝。
“哈!哈哈哈哈……”一陣喪心病狂的狂笑聲自舒隆革嘴裏暴出,渲染著他的張狂得意,渾濁老眸更是暴出數道精光,黑夜中,電閃雷鳴下尤為刺眼,“小皇帝!老夫早說過,你鬥不過我的!你的姨娘,你的發妻,你的嬪妃,已經盡在老夫掌握中!哈哈……若是你乖乖投降,看在軒兒年紀尚幼的份上,老夫可以考慮饒你一命!哈哈哈哈……”
眼角一挑,水靈靈自然認得那煙花,也明了它代表的含義,卻不知皇帝在聽到這樣的噩耗時,會有什麽樣的反映?
喘息著,皇帝聹臉上布滿震驚和不可置信,他早猜到舒隆革會向他的後宮下手,禦天殿前禦林軍兩萬皆在,十萬禁衛軍卻隻有半數,他以為那五萬禁衛軍僅是去奪去取城門,不想這老匹夫竟派了一萬禁衛軍悄悄潛入後宮。
天空一閃,亮如白晝,映照出舒相狂妄扭曲笑臉和皇帝聹激憤怒顏,如兩尊森羅地獄裏杵立的鬼怪神像,陰森可怖,著實駭人。
顫抖著,皇帝聹竭力克製著,卻無法阻止身體不自覺地顫抖,恍然間,他似乎明白那夜他的皇後為什麽會一邊顫抖一邊嘶吼,激怒到了極點卻必須隱忍不得爆發就是這般模樣麽?
包安邦望著近在眼前,卻遠在天邊的伊人背影,在皇上耳畔低語道:“皇上,當斷不斷,必受其亂啊!”
皇後娘娘費盡心機要保護太子,不惜親身出現在戰場上,與自己的親生父親敵對,若是此刻皇帝軟弱退縮,豈不讓皇後一番苦心付之東流?
若說以前,他還能同時效忠皇帝皇後,這兩個注定敵對的君主,此時,在看見皇後以驚人之姿出現,以雷霆萬鈞之勢站在他眼前,感覺著她身上散發出死寂的殺氣,感受著她對太子濃烈如火的母愛,體會著皇帝對太子冷酷勝冰的無情,他怎可能不幫她?
此刻,他效忠的人是舒皇後,曾經與他們並肩作戰,用柔弱肩膀抗起萬斤重擔的舒皇後,而非一國之君的皇帝。
若有以後,他效忠的人是太子璃軒,舒皇後唯一的兒子,亦是她在世上唯一的牽掛,不是皇帝。
“殺——”怒聲嘶吼,染著刻骨銘心的噬心之痛。
皇帝聹知道,他下令的一刻,便是他姨娘、妻妾命喪黃泉的一刻,可他必須如此。
身為帝王,他可以犧牲一切,也必須保住他的江山,他祖宗留下的基業。
這是他的責任!
不可推卸的責任!
一聲令下,雙方大軍如脫韁野馬,奔馳前衝,如出鞘利箭,縱橫揮舞,奮命砍殺著眼前敵人。
身影疾馳。
白綾狂舞。
所過之處,殘屍遍地。
空中,炸出無數雪花,如火梅花,點點沾染白綾之上,渲染出三丈紅綾,彌漫著死寂的血腥。
包安邦靜靜地站著,站在皇帝聹身邊,手執大刀,一刀一個,砍死妄圖靠近皇帝的敵人,而他的目光,始終緊鎖那道曼妙身影,看著她越來越遠,看著她帶著覆滅世界的殺氣,一步一個腳印,穩步向舒相走去。
沒人靠近她。
因為不能。
她絕頂的武功,她殘厲的殺人手法,她冰冷如機械般的殺氣。
此刻的她,似乎沒有意識,隻是個殺人的機器,不停的殺人,不斷的殺人,不顧自身安危,任周圍無數敵人刀劈向她,不躲避,不退縮,僅是紅綾狂舞,如血蟒肆虐橫行,勒斷脖子、穿過胸膛、攔腰橫斬,將世間最為柔軟之物,化成剛強不折利刃殺戮,慢慢靠近舒相。
她的目的隻有一個——舒相。
包安邦悄悄凝望著她,不曾發現,周圍亦有人注意著她,不止一人。
懷疑著,猜測著,憤怒著,愧疚著……
隱約,哀戚哭聲隨風送來,被漫天嘶殺聲淹沒。
漸漸,胭脂水粉,香飄遠處,嬌柔哭聲越來越靠近,靠近禦天殿。
不多時,十來位衣裳不整女子出現在撕殺戰場旁,悲戚嚎哭著,呼救著,嬌滴滴的絕美容顏因恐懼而緊縮,扭曲了她們原本的美。
舒隆革及追隨他的朝庭重臣懼驚,望著對著自己不停哭喊,刀架在別人脖子上的眾多女子,她們身後,皆是蒙麵黑衣人。
她們,是皇帝的嬪妃,亦是他們中不少人的家眷,此刻她們紛紛向自己的父親兄長呼喊求救,尖銳嬌音劃過殺戮漫漫沙場,撥動叛亂將士的心弦,使他們再難集中注意力。
“幽婉閣主,你背棄信義!”半響,舒隆革爆吼道,粗嘎的聲音,不停地喘息著,指天怒罵著。
黑影橫掠,負手立於禦天殿上。
雲影,遮掩住月光,散下一片陰影,遮住他的容貌,叫人看不清他的容顏,隻朦朦朧朧感覺到他混身散發出陰狠氣息,那麽不甘,那麽憤怒,那麽仇恨。
他在不甘什麽?
他在憤怒什麽?
他在痛苦什麽?
無人知曉。
更無人知曉,他的目光,從一開始便鎖定無邊殺戮中那抹曼妙淡薄身姿,看她用她華美的舞姿,漫舞著人生最後一場絢爛奢華的殺戮。
十六年。
他的目光從十六年前便鎖定在她身上,直至今日,依舊無法移開。
哪怕,她求他違背心意,去幫助他的情敵……
哪怕,她求他違背心意,去照顧她為情敵生的兒子……
哪怕,她求他違背心意,眼睜睜地看著她,看著她為了保護她的兒子,從容赴死……
她,本該是他的女人。
她的兒女,本該喊他爹爹。
她的一生,本該陪伴在他身旁。
而如今……
若非舒隆革那個老匹夫,那條老狗也不會發利用她稱霸武林的鬼夢,他的女人,不會躺在別的男人床上,顫栗著接受強暴。
冷哼一聲,殘陽一言不發,近乎貪婪的將她華美曼妙身姿盡收眼底,烙印在心。
待黎明日出之時,便是她化作世間塵埃,消散於風中之際……
皇帝聹默然地凝視著,凝視著為他保家衛國的將士,目光,始終沒有瞧過那漫天狂舞紅綾之人一眼,亦沒有瞧見她以雷霆之姿左忽右閃,逼近舒隆革,更沒有瞧見她與舒隆革暗中培養的死士展開殊死搏鬥。
不愧為大莫最精銳的兵卒。
雖不像承認,卻不得不承認,水靈靈心底一聲歎息。
即便經曆過沙場征戰,看過他們是怎樣與敵軍進行殊死抗爭的,卻不曾試過,以一己之力,對抗茫茫無盡將士。
一個人,縱使武功天下無敵,出手狠辣世間無雙,到了沙場千軍萬馬中,卻也無什麽大用處,能勉強保命足以。
舒相身為叛亂首領,自是保護地固若金湯,想要靠近他身邊談何容易,縱然她手中三丈紅綾灌以內力,化作巨蟒狂舞,護得她完好無損,將周圍靠近的將士立斬手下,女子天生體力上的弱勢也難使她支撐許久。
若非兩軍混亂大廝殺,先前皇帝的話、那些嬪妃的哭喊聲使叛軍軍心大搖,她怎麽能如此輕易向舒相走去。
皇帝聹默默回頭,暼了眼屹立於禦天殿頂上之人,使了個眼色,目光淡漠如水,絲毫沒有勝利近在眼前的熱血激動,仿佛,這一切,他早已預料到,預料到有人會雙手奉送上。
奉送上他想要的,亦,奉送上他不想要的。
最後貪戀一眼,身形一展,如大鵬展翅,消失於天際。
風雨中,殘留一句話語飄散如煙。
“老狗毀本座的唯一,本座怎能讓他得償所願!哈哈……”
事情,還沒完呢!
有的黑影殺手手起刀落,幾顆美麗而扭曲頭顱滴溜溜滾落在地,被人當成皮球踢來踹去,更有甚者將人頭當成暗器,向舒隆革掌握的軍隊砸去,一砸一個準。
有的直接伸手挖出脆弱的心髒,硬生生掐爆,聲響清脆有力。
有的劍影數道,一具具沒有眼耳口鼻手腳的人彘掙紮著蠕動。
有的攔腰一斬,上下身分離的嬪妃們因過度痛苦五官完全扭曲,哭喊著想將流的到處都是花花綠綠的腸子塞回上半身,拖住自己的下半身,哭嚎著請求救助。
滿地殷紅,粘稠血腥刺激的鼻息。
在場將士,各個都是鐵錚錚的漢子,戰場撕殺對他們而言並不陌生,然而,望著那一張張閉月羞花的絕美麵容變的扭曲而猙獰,嬌滴滴的美人成了血肉模糊的殘肢,於心何忍……
“哇”
終於,有人忍不住嘔吐起來,仿佛是一聲號令,不少將士跟著嘔吐打做,淅瀝瀝的雨水,將汙穢物衝刷的到處都是,禦天殿起彌漫著各種令人窒息的惡心氣味。
這,是殺雞儆猴!
儆的,又是何人呢?
縱身後躍,幽婉閣高手消失於黑夜之中,尋覓無方。
舒隆革望著步步逼近的女子,努力睜大眼睛,希望透過綿綿細雨,望穿她麵罩下的容顏。
針孔大小的水晶纏絲麵罩,將她的臉保護的嚴嚴實實,隻有裏麵人看得清外麵事務,外麵的人絕不可能看得出麵罩下的容顏,就連想看清她的眼睛也難如登天。
腳步聲如雷,整齊作響,急疾向禦天殿逼近。
身旁追隨著者大喜,忙對舒隆革附耳道:“大人,咱們的援軍來了。”
舒隆革一驚,忙喝道:“你們將防守城門的將士也調遣過來了?”
眾人忙應承說是,氣得舒隆革漲紅了臉,低聲大罵他們愚蠢。
防守城門,為的就是不讓趕來救駕擒王的軍隊進城,如今他們卻傻乎乎地將鎮守城門將士調來,若是救駕軍隊這時候趕到可怎麽辦?
眾人一聽,頓時懨了頭縮著脖子,一三角眼倒生男子說道:“大人,若是殺不了皇帝,守住城門又何用?若是殺了皇帝,憑借大人手中兵權,再加上黃袍加身,還怕前來救駕之人不‘誠心’歸順麽?”
舒隆革聞之,心中大石放下大半,自古以來,成者王,敗者寇,他若殺了皇帝登上大寶,何需懼前來救駕之師呢?
麵上頓時撥開雲霧見晴日,朗聲狂笑道:“總將士聽著,本相援軍已到,爾等不必再做無謂抵抗,此時棄械投降,本相定不怪罪,若執意頑固抵抗,休怪本相心狠手辣!”
此話一出,保皇派臉上一寒,皇帝聹也不禁冷了臉。
四萬大軍對抗七萬大軍本以困難,若是五萬援軍一到,屆時……
第九十七章
包安邦趕緊大聲道:“我等忠肝義膽,怎會懼爾等跳梁小醜!將士們,為了大莫的安定,為了能回去見我們的家人,衝啊!”後半句話,是當年舒皇後在西陲邊防時常說的話,征西軍一聽,舊事湧上心頭,想著在家等待自己衣錦還鄉的家人,各個紅了眼,奮力砍殺。
他們要回去,回去見他們的家人,帶著滿滿的榮譽回去,而不是背著一輩子抬不起頭的恥辱回去。
舒相黨派追隨者瘋狂叫囂著,狂笑著,譏諷著。
皇帝聹再也壓不住心頭奔湧怒火,這怒火,他壓抑了近一個月,早已到了火山即將爆發邊緣,此刻叛軍一激,他怎能再忍得住?
抽出隨身寶劍,指著五十丈外的舒相怒吼道:“狗賊!今日朕必親手斬殺了你!”
回應他的,是舒隆革嘲諷的蔑笑。
“末將平西將軍關野岷前來救駕!”一聲段喝,高大身影從天而降,立於滿麵喜色追隨者眼前,他身後,是殺氣騰騰的平西軍,方才轟隆腳步聲,便是他們,“來人,將一幹忤逆犯上之徒拿下!”
局勢瞬間變換。
叛軍心頭大亂,行動不再迅捷,出手難以剛猛,被蜂擁而至的平西軍砍瓜切菜般殺死在地,血染禦天殿。
“不可能!不可能的……這怎麽可能?”舒隆革神色癲狂大叫著。
平西軍早前編入征西軍,後來皇帝封寒門出生的正四品射聲校尉關野岷為平西將軍,重新從征西軍中劃分出來,又從他手上奪做數萬將士,編入征西軍。
此刻平西軍應在西陲邊防與征西大軍一起鎮守邊疆,怎到了莫都?
而且一路上過關過卡,竟沒傳來半點消息?
這怎能不叫他大失驚色呢?
別說舒相吃驚,保皇派吃驚的人亦不在少數,除了包安邦滿臉欣慰,其他人皆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向他投以迷惑的目光?
包安邦忍住心痛,冷笑道:“舒相似乎忘了,末將可是負責教導太子殿下武功的。太子殿下雖是聰穎過人,到底年幼,末將深得皇後信任,哄騙太子取來皇後鳳印把玩數月,太子焉有懷疑之理?”
包安邦自小得父親包勇民教誨,宅心仁厚,若真是如此,他怎可能將此事大廷廣眾說出來?
由此可見,這番說辭必是有人事先編號,叫他此刻說出來的。
能讓包安邦信任,又能神不知鬼不覺拿到皇後鳳印者,會有誰呢?
水靈靈——皇後本人!
數月前,太子大病不起時,包安邦去鳳暄宮探望,水靈靈就把鳳印交到他手上,叮囑他該怎麽做、怎麽說。
有鳳印在手,平西軍一路秘密前來,自然暢通無阻,亦不用擔心有人膽敢告密。
眾人皆知太子大病後性情大變,一些先前負責教導他的先生見了他無不微微畏懼,他對周圍之人亦不像過去般忍讓,太子該有的威嚴,他施展得淋漓盡致,惟獨對包安邦,甚是喜歡。
日日跟著包安邦身後,隨他學武射箭,強身健體,說是他的父皇母後皆不通,他要努力學好,日後好保護他們。
原本,包安邦的說辭眾人皆信,可他最後“把玩數月”幾個字一出,但凡 有腦子的,紛紛驚愕。
任是皇後再怎麽寵愛太子,鳳印不見數月怎可能不發覺?
況且數月前太子重病,怎可能拿鳳印給包安邦?
除非……
心裏幾下一合計,答案呼之欲出。
包勇民氣得不知如何是好,包安邦由不知自己闖下什麽大禍,其他朝臣紛紛凝思苦想,猜測著原由。
惟有皇帝聹,沉著張臉,陰沉無比地暼了眼鳳暄宮的方向,目光十分複雜。
舒隆革則是氣得當場噴出一口鮮血,神情萎靡似蒼老數十歲。
他真生了個洞悉一切的好女兒啊!
“冷凝。”低喝一聲,不叫周圍黃黃之人察覺,冷凝立即附耳上前,隨後匆匆離去悄聲吩咐附近死士幾句。
身為一代梟雄,他活要活得轟轟烈烈,如若不能,他死也要死得轟轟烈烈。
她以為,他不會留一手麽?
他為舒家保留了最後一顆火種,一顆足以燎原的火種!
環顧保皇派一臉喜色眾人,嘴角浮現一絲蔑笑。
他可以死,但舒家,不會就此覆滅。
水靈靈閉了閉眼,若非正處於撕殺戰場,稍一分神便有喪命之危,或許她會狠敲自己一頓拳頭,怎麽千挑萬選,選了個沒城府之人呢?
虧他還是個從二品大將軍呢?
沙場上戰術層出不窮,怎麽涉及權勢鬥爭,腦袋裏盡裝漿糊了?
當下胸口氣憤異常,出手更是不留情,殺的心慌意亂叛軍哀鴻遍野,躍起身子,直撲舒隆革而去。
舒隆革睜大眼睛,凝望著飛撲而來的水靈靈,炯亮老眸中倒映出她曼妙狂肆身姿,更倒映出她手中狂舞紅綾。
紅綾縛身,頸、手、腰、足,緊勒。
周圍叛軍忙萬箭齊發。
身子一旋,用他蒼老身軀擋去箭雨,萬箭穿心,硬聲撕裂,五馬分屍。
“大人!”冷凝驚吼道,急急趕回來時,竟看到他侍奉一生的主子慘死,心頭大震,縱聲長嘯,“啊——”
嘯聲噶然而止,身側窄刀抽出,飛身向水靈靈攻去。
好身手。
水靈靈心中暗讚一聲,眨眼間竟跟她鬥了上百招,卻僅是被她紅綾震斷三根肋骨。
冷月凝霜刀?!
在冷凝抽出刀與她交手之時,水靈靈便發現此刀奇特。
刀身窄斷,僅一尺六存,刀背花紋詭異非同尋常,刀麵寒光爍爍,刀鋒更是鋒利異常,吹毛斷發,劃過人體時,傷口凝霜,鮮血結冰,中刀之人即便不當場死亡,也難承受冷月凝霜刀的寒冷,活活凍死。
憶起江湖傳聞,再見此刀鋒利,可想而知,這刀便是江湖傳聞中唯一能與幽婉閣殘陽瀝血劍匹敵的冷月凝霜刀。
想不到,此刀竟在姓舒的心腹死士手中。
嗬!
水靈靈知他手中兵刃厲害,自是小心避開,不讓冷月凝霜刀劃到,拚盡全力用紅綾擋住冷凝不要命地攻擊,暗中巧施手段,一柄匕首順著紅綾飛舞,射入他的要害。
冷凝在與水靈靈初交手之際,便知水靈靈武功奇高,心思縝密,故而隻與她拚內力,經過方才撕殺,水靈靈早接近油盡燈枯,怎經受的起他再來損耗,卻萬沒料到,她身上竟暗藏匕首,更借著紅綾被他劈斷之際,匕首飛出,出其不意攻其不備,刺入他要害。
噴出口鮮血,冷凝運上最後幾分真力,狠狠擲出冷月凝霜刀,劈向皇帝。
“護駕!”
“小心!”
“保護皇上!”
包安邦猛地擲出手中大刀,意圖擲落冷月凝霜刀,不想他用了多年寶刀遇上冷月凝霜刀如三歲毛孩遇見成年漢子般不堪一擊,僅是微微改變鋒頭位置。
黑影疾馳,如疾風狂卷。
說時遲那時快,撲向皇帝,就地一滾,千鈞一發之際救了皇帝。
“你……”抱著懷中冰涼軟玉,皇帝聹似感熟悉,心頭隱生溫暖,下意識想抱緊她,不料耳畔隱約悶哼一聲,血腥味悄悄飄散開來,頭往後一仰,隻見冷月凝霜刀正插在禦天殿大門上,刀上染血。
“你受……”皇帝聹才說了兩個字,隻覺得身上一冷,抱在懷裏的冰涼軟玉已強行掙脫他的束縛,紅綾橫掃,掃到周圍之人,長孫右相更是一屁股跌倒在地,滴溜溜滾下台階,哎呦直喊疼。
紅綾疾吐,拔出冷月凝霜刀,一通狂舞,待眾人眼前紅綾落地時,黑影早已不知去向。
一路殷紅,幸得春雨未歇,更有愈下愈大之勢,將血跡衝刷地幹幹淨淨,叫人嗅不出半點把柄。
封了穴道,冷月凝霜刀貼身藏好,水靈靈強撐著運功飛回鳳暄宮。
寧靜如初,似乎一切未曾發生過,若非親身經曆,或許她亦會認為如此,可左肩冰冷的刺痛提醒著她,血一般的事實,不容忽視。
飛身入窗——
長劍破空疾刺麵門,迫不得已,抽刀一擋,長劍應聲而斷。
腳尖一抬,將長劍踢入暖椅上,厚實棉布,使斷劍落地悄無聲息。
冷月凝霜刀架在偷襲者頸項上,借著朦朧星光,水靈靈看清他的麵孔:“展侍衛好大的膽子,竟敢闖入本宮內室,該當何罪?”
“微臣膽子不大,卻不知武功高強的刺客,竟是皇後娘娘。”展遊冷聲譏諷,瞧著她遮擋住容顏的麵罩。
水靈靈這才想起,她麵罩未摘,焦急出聲暴露了自己身份,心中一凜,手上用勁。
“母後!”
稚子喃喃低呼,如五雷轟頂,轟得水靈靈腦子一陣空白,不知如何是好。
她隱瞞多年的秘密,終究讓她的兒子發現。
肩上寒氣緩緩蔓延至五髒六腑,驚急攻心的水靈靈再也堅持不住,軟下身來,昏厥過去。
“血?母後,你受傷了?”璃軒忙上前扶住水靈靈,可他人小力弱,怎扶得住水靈靈,不由自主跟著一起往地上倒去。
展遊及時出手抓住水靈靈,將她報上床榻,檢查傷勢。
“冷月凝霜刀?!”展遊大驚,麵色蒼白。
曾經在江湖上行走過的他,自然是聽曉過冷月凝霜刀的威力,不想大莫的皇後竟被冷月凝霜刀砍傷肩膀,寒氣入侵五髒六腑,再暼見她手上握著寒氣逼人的短刀,當下猜出這便是江湖中人夢寐以求的神兵利器,卻不知皇後是怎麽得到的。
璃軒不知何為冷月凝霜刀,卻見展遊臉色大變,忙壓低聲音問道:“展侍衛,母後怎麽樣了?你快救救母後啊!”
年紀雖小,但璃軒明白,有很多東西是不能讓外人知道的,否則母後方才也不會要殺他滅口。
展遊好生為難,他是皇帝安插在鳳喧宮監視皇後的棋子,今夜得知舒相帶兵逼宮,本想潛入內室抓了皇後威脅舒相,誰知皇後竟然不在內室,獨留太子一人睜著眼睛躺在床上。
原本他轉身疾走,想去通報皇帝,誰知太子竟準確無誤叫出蒙了麵巾的他,兩人僵持了近一刻鍾時間突然瞧見一道黑影飛身入窗,當即,他連思考的時間也沒有,手上長劍便刺了出去,哪知來人居然是芊芊弱質的皇後?而且受了重傷?
“展侍衛……”璃軒見展遊猶豫不決,自然明白他心中顧忌,當即跪在他麵前,雙眸含淚哽咽道,“你了解做孤兒的感覺麽?”
他沒有父皇,他的父皇從來就沒要過他,他隻有母後,他隻有母後了……
璃軒的話,象一柄利劍,刺進展遊心窩裏,他亦是孤兒出身,怎能不明白做孤兒的感覺?
身為太子,他的父皇在世卻待他冷若冰霜,三番四次想暗殺他,惟有他的母後保護著他,若是皇後死了,那他……
第98章
後宮爾虞我詐、勾心鬥角,他一個年僅五歲的孩子怎麽承受得起?
“太子快請起!您折殺微臣了!”展遊再也顧不得君臣之別、男女之防,盤腿坐上鳳榻,雙手抵住水靈靈後心,“太子,內室有止血的傷藥麽?皇後需要止血!”方才,若非太子及時出聲,他早已是皇後刀下亡魂。
璃軒熟門熟路到櫃子裏取來金瘡藥,前些日子他大病,鳳暄宮裏什麽珍貴藥材沒有,母後親自照顧他,更是將所有藥材搬進內室,方便就近取用。
展遊閉上眼睛,開始為水靈靈運功療傷。
幸好他練得是純陽童子功,與冷月凝霜刀的陰寒相克,可以將皇後體內的寒氣通過傷口逼出來,若是寒氣入心,縱是華佗再世,也回天乏術。
雞鳴一遍。
水靈靈的身體不再隱隱寒顫,體溫慢慢回升,慘白如金紙的臉色亦隱約恢複紅潤。
璃軒為母後上了藥,包紮好傷口,換了件幹淨的月白小衣,讓母後睡下休息,命展遊將母後換下的血衣秘密燒毀,銷毀證據。
約莫過了一個時辰,水靈靈慢慢轉醒,軟綿綿地躺在鳳榻上,凝視著滿臉擔憂的璃軒,哀傷道:“軒兒你……終究是知道了。”
原本,以水靈靈的功夫,點了璃軒睡穴他斷然不可能提前蘇醒,可水靈靈出手時考慮到他大病初愈,身子骨弱,下手輕微,這才導致他提前蘇醒瞧見潛入的展遊。
“母後……”璃軒不知該說什麽才好,這段時間,他受到的打擊太多太大,多到他承受不起,大到他承受不了,許久,才哭出一句話,“你還疼麽?”
嘴角輕揚,水靈靈吃力地搖了搖頭,瞥見一旁局促不安的展遊,冷月凝霜刀緊握,眸中寒光一閃。
璃軒忙擋在展遊麵前,懇求道:“母後,不要啊……”
他害怕流血,他不想看見母後流血,也不想看見身邊的人流血。
“是展侍衛救的你,他不會告訴父皇的。”璃軒見水靈靈沒有起身,趕緊代他保證,叫展遊哭笑不得,卻又心頭一暖。
他在告訴他母後,展遊是她的救命恩人,不可以恩將仇報。
他,的確是個好太子。
可惜,仁慈有餘,心狠不足。
眨了眨眼,水靈靈無力道:“你三歲那年從樹上落下,母後瞧見他眼裏閃過不忍,否則,他豈能活到今天。”她怎可能留皇帝的眼線在自己眼前大搖大擺晃來晃去,並且威脅到自己兒子的安全?
展遊一怔,似乎忘卻了此事,觸及水靈靈森冷水眸,脊背不由一寒,驚出一身冷汗。
況且,身為皇帝的心腹,他出手救她,對皇帝是為不忠,若他將此事傳揚出去,他絕對活不成。
“軒兒,母後能做的都已經做了,以後的路,你要靠自己走下去……學會分辨善惡是非,學會看人,學會保護自己,咳……最重要的,是要學會‘忍’!在你沒有足夠的實力保護自己之前,就算他要你吃屎,為了活下去,你也必須去吃!明,明白麽?”展遊將她體內寒氣逼出大半,卻有一小半依舊殘留在體內。
罷了。
反正天明時分她就要死了,何必再浪費力氣將寒氣逼出體外呢?
不如好好休息下,以後再沒機會和璃軒同睡一張床了。
展遊驚詫,凝視著皇後,再瞧瞧無聲啜泣的太子,他知道,皇後說的話有道理,更知道皇後說的“他”是誰。
“軒兒,以後別再叫我‘母後’了,叫我‘娘’,好麽?”“母後”這個稱呼,她不喜歡,她憎惡,它時刻提醒著她,她是皇後的悲憤。
“娘……”張了張口,璃軒哭著撲到水靈靈身旁,凍得通紅小臉上盡是淚痕,惹得她一陣揪心的疼。
“乖!軒兒,陪娘睡會兒好麽?娘好累,好累啊……”喘息著,水靈靈聲音微弱。
璃軒嗯了聲,抬手示意展遊悄悄退下,脫了外衣,鑽進暖融融的被窩裏,抱著娘纖細的嬌軀,過了今天,恐怕他再也沒機會窩在娘懷裏睡覺了,再也沒機會……
X X X X
破曉時分,雨勢漸收。
禦天殿前血流成河的景象正慢慢消失。
一道聖旨飛入鳳暄宮,驚炸鳳暄宮,強行將身體孱弱的水靈靈從病榻上拖起,穿上厚實保暖的衣裳,若非璃軒陪睡在旁,隻怕進來宣旨的太監會讓她穿著月白小衣接旨。
“皇後接旨!”
尖銳刺耳的雌音吵得水靈靈頭疼,眯著水眸,見宣旨太監居然沒帶著白綾或是毒酒前來,不知皇帝想玩什麽花樣,大為不屑冷哼一聲。
“皇後接旨!”宣旨太監見皇後久久不跪,不由得高八度尖聲道。
跪在身後的璃軒忙扯扯水靈靈衣裳,水靈靈不甚在意地揮揮手:“要殺要剮昔聽尊便。我連死都不怕,還跪什麽?”
宣旨太監怔忡,眼中輕蔑譏誚之色慢慢收起,請出聖旨宣讀道:“奉天承運,皇帝昭曰,鳳暄宮舒皇後心胸狹隘,殘害後宮嬪妃,為禍後宮,念其伴駕多年,育有太子功在朝綱,免其死罪,今罷黜後位,貶為庶民,打入冷宮。欽此!罪婦舒氏,還不領旨謝恩?”
打入冷宮?
水靈靈哈欠打了一半,動作僵硬在半空,停頓片刻,一把搶過宣旨太監手中聖旨,一個字一個字仔細閱讀。
“為什麽會這樣?”不可置信,他不是早想殺了她麽?為什麽不殺了她?
他的顧忌已不存在,他猶豫什麽?
他在謀劃什麽?
宣旨太監以為水靈靈是害怕了,臉上不禁露出蔑視獰笑。
“他想怎樣?”拍案而起,牽動傷口,黛眉輕蹙,嚶嚀一聲。
“母……娘!你別激動啊!”璃軒見他娘牽動傷口,忙站起身,小心攙扶著,“父皇他……”
“時間到了!”宣旨太監猛推水靈靈一把,橫聲道,“罪婦舒氏,還不快跟咱家走!”心裏挺佩服太子的察言觀色,聖旨才下,他就不再喚她“母後”,改口叫“娘”。
“放肆!狗……”璃軒還想再罵,卻被水靈靈拉出,不許他出聲。
太監,後宮裏的弱勢群體,卻一個比一個心狠手辣,得罪他們,比得罪嬪妃更糟糕。
璃軒不過五歲,怎是他們的對手?
水靈靈心中迷惑,方才那太監推她時,偷偷將一枚小鋼丸塞入她手中,不知意欲何為?
宣旨太監見太子大怒,忙賠笑道:“太子殿下息怒啊!奴才也是聽從皇上的旨意,要不,您去和皇上說說?”話裏意思,分明是譏誚璃軒不得寵。
水靈靈剛被罷黜,就有奴才敢譏誚璃軒,他以後在宮裏的日子會怎樣,可想而知。
冷瞪他一眼,淩厲殺氣盡顯,駭得他不敢再造次,佝著身子訕笑。
轉過身,蹲下身子,水靈靈在璃軒耳邊悄聲叮嚀道:“軒兒,記住娘的話!娘走了,以後你要好好照顧自己!”
她不會讓皇帝掌握主動權的,既然他此時不殺她,她再也不會留在皇宮裏,她要走,要徹底遠離這裏。
“娘……”璃軒隱約明白娘話裏的意思,扯著她衣袖哭道,“娘,不要走!不要離開軒兒,不要丟下軒兒!好麽?嗚……”
聰慧如他,在得知他娘身懷絕技後,明了她心意的他,怎猜不出她話裏的意思?
“軒兒……”水靈靈萬般為難,淚水盈睫,痛苦地搖著頭,“娘必須走,在這裏,娘會死的……”她已經忍受了六年的煎熬折磨,她再也忍受不下去,亦不想再忍受了。
當著一屋子奴才的麵,水靈靈意有所指哭道,眾人不明前因後果,隻以為她說的是再待在鳳暄宮,皇帝會賜死她。
璃軒不甘地抱著他娘嚎啕大哭,許久,他暗中在她腰際輕掐三下,哭著哀求道:“娘,求你……”
水靈靈怔忡,不發一言,僅是抱著璃軒抽泣。
一屋子奴才陪著抽泣,在聖旨飛入鳳暄宮時,他們就忙不迭開始哀泣,或許他們是在為水靈靈難過,或許他們是在為自己難過。
沒了主子的奴才,會麵臨何種情況,他們比誰都清楚。
纖眠白蘭更是哭得尤其傷心,笑穎亦咬著唇抽噎。
一時間,鳳暄宮上上下下哭做一團。
約莫過了一柱香時間,水靈靈推開璃軒,擦拭幹淨臉上淚水,沉聲道:“軒兒,以後……照顧好自己!”
說完,水靈靈站起身子,大步流星走出鳳暄宮,再在這裏待下去,她真的會被逼瘋的。
“娘……娘……”璃軒哭喊著,被白蘭牢牢抱在懷裏,竭力掙紮著,“不要……嗚……娘……不要丟下軒兒不管……”他不想娘走,他不想失去娘,他隻想要一個完整的家啊。
出了門,春風迎麵而來,沒有絲毫溫暖,盡是割麵之痛。
抬眼,貴妃穿著錦衣華服,領著來儀宮所有奴才,手上提著沉甸甸的包袱,站在鳳暄宮外,見到她,似乎有些尷尬。
不遠處,站著一群妙齡少女,各個極目眺望,臉上帶著幸災樂禍的神情,其中不乏麵熟者。
“嬪妾……”本著多年習慣,見到一身素衣的水靈靈,貴妃下意識行禮。
“夠了!我已經不是皇後了,”水靈靈掃了眼身後冷清宮殿,“貴妃好生焦急啊!是你的,永遠是你的,不是你的,再怎麽急也不是你的!”或許她曾經純良,或許她真的心地善良,此時卻迫不及待棒打落水狗,讓她不屑鄙夷。
貴妃脹紅了臉,不敢直視水靈靈如水晶般透明的水眸,在她麵前,她似乎永遠矮她一截。
跟在身後的伴夏趕緊道:“大膽罪婦舒氏,見了貴妃娘娘竟敢不行禮!來人哪!好好教教她!”
聞言,一旁孔武有力的侍衛趕緊上前,準備拿下水靈靈。
“住手!”鳳暄宮裏傳出一聲冷喝,飛奔出一個瘦小的身影,“哪個狗奴才敢動手?你們眼裏有本宮麽?”
眾人一見璃軒滿臉怒氣,慌忙跪下磕頭,口稱不敢。
“兒臣見過貴妃義母!”璃軒冷冷行了個禮道,“貴妃義母一大早帶著奴才來鳳暄宮做什麽?父皇素來稱讚貴妃義母賢德,宮裏奴才各個知禮儀,懂分寸,怎麽今日……”此刻,凝望著貴妃義母楚楚可憐的嬌顏,他感到虛偽惡心。
貴妃慌忙道:“太子誤會了!本宮並沒有……”脊背一直,她顫抖著身子凝視著不知何時走到她身邊的水靈靈,忍不住屏息。
即使被罷黜了,她身上依舊帶著睥睨天下的王者氣勢,叫她心驚膽戰。
“駱凡心,你很愛皇帝是麽?在皇帝沒有其他兒子前,若是璃軒出了什麽差錯,皇帝可要斷子絕孫啊。”耳語一句,水靈靈的聲音剛好控製在惟有貴妃一人聽的見她說話的音量。
貴妃猛然心驚,不明所以地凝視著水靈靈,凝視著她臉上似笑非笑的詭譎表情,心裏一陣陣發怵。
她,這是警告?還是暗示?
嘴角浮現一絲佞笑,水靈靈頭也不回,穿過看戲嬪妃,大踏步向冷宮走去,忽視璃軒瘦小身軀,筆直跪在身後,獨自麵對即將來臨狂風暴雨的侵襲。
風中,隱隱傳來諷刺之聲。
“舒後?果然是輸後!”
輸後?
她輸了麽?
一抹淡笑,飄散於風……
第九十九章
金戈鐵馬,旌旗飄飄。
一路策馬狂奔。
五萬大軍浩浩蕩蕩,由東垂邊防凱旋而歸。
八年征戰,今朝終於殲滅喀薩國陰謀,副喀薩國邊境向東推三百裏,割地賠款,年年朝貢。
八年.
人生有多少個八年?
踩著莫都堅實的土地,他仰天長嘯。
“本王回來啦——大莫千秋萬載——”
澎湃心潮,如洪水爆發,淹沒所有陰霾,暫時忘卻一切。
甩開大軍,獨自策馬狂奔回莫都。
八年征戰,不僅帶走了他八年韶華,亦帶走八年前驚鴻一瞥佳人。
一別八年,想來,她已成親生子……
心頭隱痛。
誰會想到,笑傲戰場無往而不勝的征東大將軍,在八年前的驚鴻一瞥中,遺失了心。
山野精靈般的佳人,透著空靈之美的臉龐,漾著一絲清水淺笑。
僅次而已,便掠奪了他的心,使他八年來輾轉反側,鬱鬱難歡。
為了大莫江山的安危,為了皇兄皇位的穩固,八年來,即使他思念她思念到想拋下一切來莫都尋她,而他沒有,依舊監守東垂邊防,忍著刻骨思念之痛。
八年。
八年時間,他不僅穩定了邊疆,更明白,原來思念一個人,是那般心痛,尤其是思念一個僅見過一次的姑娘。
楊柳河畔,風景舊曾諳,佳人卻難覓。
敵聲苦笑,他搖了搖頭。
他如此思念她,她可知曉?
又或者,她是否早已忘卻了他?
她那般美好,上門求親之人必然多如過江之鯽魚,而她,必然早早嫁得良人,從此相夫教子,琴瑟和弦。
他贈她的玉……
她還留著麽?
搖了搖頭,告訴自己不可能。
回憶她的模樣必是個溫婉可人姑娘,出嫁出怎可能帶著陌生男子所贈玉佩?
掐滅心中最後一絲奢望,將八年思念深埋心底。
八年來,他悄悄派過不少探子,借著和皇兄傳遞消息的機會,打探她的消息。
而她,卻如過眼雲煙,消失無蹤。
茫茫人海,尋覓不得。
馬鞭一揮,策馬向皇城奔去。
喀薩國為表誠意,派來親王公主隨行,前來大莫,以示永遠效忠誠意。
此事皇兄雖已知曉,早早做好準備。
但他這受封親王也要好好打點打點自己。
何況,四麵邊疆固若金湯,其他三國為保安穩,亦派了使者前來。
四國使者同時來朝,必須妥善準備,不失了體麵才是。
宮裏的奴才,慌慌張張忙碌著。
四國使者同時來訪,縱使皇後早傳下懿旨做好準備,宮人們依舊手忙腳亂。
對於這位皇後,宮人們意見頗多。
皇後閨名駱凡心,在皇帝還是太子時就是太子妃,與皇帝夫妻多年,依然恩愛有加,皇帝每個月至少有十天在她的鳳暄宮裏就寢,惹得後宮嬪妃妒恨不已。
駱皇後入宮多年,曾經為皇帝還過一子,誰想精心看護,十月瓜熟落地的竟是個死嬰,差點被太妃朝廷眾臣逼著按祖宗家法賜死,多虧了舒皇後憐其可憐,不僅免其死罪,還讓皇帝晉封當時僅是賢妃的她為正一品四妃之首的貴妃。
說起舒皇後,宮裏的老人們不無搖頭。
舒皇後是當時權臣舒相的女兒,逼著皇帝娶為後的,自舒皇後入宮以來,皇帝僅在大婚之夜在舒皇後哪兒過了半夜,此後再沒臨幸過舒皇後。
幸好舒皇後肚子爭氣,半夜寵幸竟讓她為皇帝孕得龍嗣,且與當時身為賢妃的駱皇後一起生產,產下龍鳳胎,可憐小公主一落地便夭折了,小皇子被冊封為太子,舒皇後被黜入冷宮後由駱皇後不定期著,在舒皇後被黜入冷宮不久後,皇帝就下旨賜太子入主東宮。
太子璃軒是皇帝目前唯一的兒子,許是應為是舒皇後所出,皇帝多年來對太子不聞不問,冷漠異常,任由宮裏人欺負,若非駱皇後心地善良,兩年來一直小心護著太子,隻怕……
對於舒皇後,宮裏嬪妃無不尖酸刻薄諷刺她為“輸後”,奴才們卻無不感歎她雷霆手段,將後宮打理得井井有條,其能力魄力叫駱皇後望塵莫及。
當初舒皇後在時,雖不得皇帝寵愛,宮裏舉行大小宴會,無不在最短時間內打點得妥妥當當,叫人挑不出半點瑕疵,而駱皇後,前後禮部幫著,後有太妃助著,花了近三個月時間,依舊沒有安排妥當。
事到臨頭,宮裏依然手忙腳亂的。
虧得向昭容娘娘擅長打理這方麵的事情,才沒使大莫皇朝在四國使者麵前出醜。
四國使者一同出使大莫可說是自大莫皇朝建國以為前所未有的,雖說他們是帶著誠惶誠恐的心理來投誠示好的,可他們中不乏皇親貴胄,並且各個麵露高傲神情,眼底暗波湧動,似乎打著什麽不為人知的主意。
虧得身處官場之人即便是個三歲娃娃,也懂得看人眼色,知道什麽場合說什麽樣的話,聖天殿裏的盛大宴會一直在歡快友好的氣氛中進行著,直到……
“為什麽?誠親王,本公主自問才貌雙全,有哪點配不上你啊?”喀薩國塞敏娜公主漲紅了臉,氣呼呼道。
塞敏娜公主滿臉羞憤,幾乎咬碎滿口銀牙。
她皇叔門提爾當眾提出兩人聯姻的建議,大莫皇帝雙眸含笑,大莫皇後亦麵臉喜色,戀太妃更是滿麵欣喜,顯然這樁婚事是欣然所見,誰知誠親王莫冉盛衝口拒絕,議事氣憤難當,忍不住衝口問出來。
或放,在此之前塞敏娜對誠親王,並無什麽男女之情,對他的感覺停留在他是害喀薩國割地、年年朝貢的混蛋,卻也明白兩國交戰勝敗乃兵家常事的道理,但此刻誠親王當眾拒絕了她,豈不是成心讓她臉麵盡失,怎能不叫她又惱又恨?
塞敏娜公主這一問,將原本可以降低到一男一女之間的終身大事,提高到兩國邦交的角度,使人無法避及。
“冉盛!”臉太妃微冷著臉低喝一聲,無奈誠親王一臉不為所動模樣,讓她焦急不已。
身為親王,接受聯姻是理所當然的,況且他已年近三十,府中卻隻有八年前留下的一些待妾,沒一個妃子,成何體統?
況且這兩年,皇帝的性子總是陰晴不定,越來越高深莫測,連駱皇後那卑賤的民女也安撫不了,莫冉盛當眾拒婚,不僅駁了喀薩國的麵子,也失了皇帝的臉麵。
周圍異樣目光紛紛刺向莫冉盛,刺得他頭疼,不得已,他灌了一大口酒,悶聲道:“門提爾王爺,本王心中早有意中人,實在配不上塞敏娜公主,還望公主見諒。”
他雖是沙場武將,此時當眾剖析自己的心事,難免有些不好意思,想起可能一生無緣再見的佳人,心頭一痛,臉色更是黯然。
“是誰?”塞敏娜公主氣呼呼問道,“把她叫出來,本公主不相信,本公主會比不上她!”在莫冉盛開口說話時,她就注意到他神色異常,似有憂傷之色,但被人嫌棄的羞辱感壓在臉上,暫時忘卻探討莫冉盛臉色異常的原因。
門提爾忙掃了塞敏娜一眼,遞了個抱歉的眼神給高坐在龍椅上的皇帝聹,不知是他麵前的玉珠作祟,還是別的,門提爾向來毒辣的眼睛到了皇帝聹麵前,似碰上了冰山,無法窺見其內在本質。
一旁衣著華貴的俊美少年橫了塞敏娜眼,無奈地搖搖頭,他怎麽有如此蠢笨的堂姐?
在自己國家天真爛漫不夠,還要跑到打敗他們國家,羞辱他們國家的大莫皇朝顯示她的“單蠢”?
感受到一旁無語的關注,塞敏娜毫不示弱地掃了眼過去,悄聲道:“若梵尼,把你的眼睛收回去!想當初是誰拉著我衣袖,求我帶你來玩兒的!”
名叫若梵尼的少年,不屑一顧撇了撇嘴,低頭喝酒。
莫冉盛聽了塞敏娜公主咄咄逼人的話語,自是氣憤難當,周圍大莫待衛更是各個麵帶譏誚,敗國公主,竟敢在大莫對他們的王爺出言不敬?
駱皇後悄悄凝視著與她三尺之隔的皇帝,猜不透他的心思,眼底浮現隱隱擔憂。
幽深黑眸,精光乍現,淺呷了口成年佳釀,皇帝聹緩緩開口:“皇弟有意中人?皇兄也很好奇,不知是哪家閨秀,能擄獲皇弟的心呢?”狀似戲謔的話語,讓戀太妃心裏發怵。
皇帝聹兩年來,一直以大莫江山社稷為最重,今日當眾問這問題,不知他心裏打算如何?
“對啊!快說啊!” 塞敏娜一見大莫的皇帝似乎也站在自己一邊,趕緊喝道,要莫冉盛將人交出來。
說實話,塞敏娜對莫冉盛雖無什麽反感,好感也沒有丁點,卻見不得有哪個女子比自己更為優秀,大莫的王爺拒絕娶她,言晴要娶另外一個女人,她女性的自尊大受打擊。
莫冉盛凝視著對自己愛護有加的皇帝,瞧瞧對麵滿臉嬌縱,洋溢著異國風情的豔麗臉龐,再看看周圍坐著的文武百官,心底產生一抹反感,冷聲道:“本,本王不知道她是誰……”
眾人驚詫,有人狐疑地掏掏自己耳朵,懷疑自己耳朵出了問題。
“怎麽可能?”塞敏娜公主誇張地驚呼。
“本……八年前,本王奉旨去東垂邊疆,才出莫者不久,邂逅了她,驚鴻一瞥,她優雅倩影從此印刻在本王心頭,再也揮之不去。八年來,每次午夜徘徊,思念泛監成災,每次麵臨生死,隻要一想到她曼妙的倩影,想到她如一泓清泉,清爽而幹淨的美,似能洗盡塵世間所有塵埃,褪卻塵世間所有煩惱!她的美,沾染著少許山野之氣,不野性,惟是清新爛漫,仿佛是黎明十分第一口吸進胸腔的新鮮空氣,充斥著身心,再疲憊的身心,在見到她的美時,盡數化為烏有!我見過無數清新美人,卻沒有一個及得上靈靈!原本陰鬱煩躁的心情,在對上她淡雅柔美淺笑時,化做一縷春風,悄悄流走……我永遠記得,她唇瓣綻露一絲清笑的模樣,如山野精靈般空靈,如縹緲雲煙般不可琢磨……”
“八年前,她僅是個即將及笄的小姑娘,如今……八年,八年啊……”八年時間,足夠將世間所有妙齡少年,變成深閨美婦。
八年,他贏得了戰爭,卻輸掉了意中人,任心中悸動泛濫成如海浪洶湧相思,席卷了他所有思緒。
情然無聲。
絲竹聲聲不絕的聖天殿,不知什麽時候變成悄然無聲。
為誠親王話中形容的女子,為誠親王的一片癡情,更為大莫皇朝與四國的邦交。
第一百章
古怪之聲打破聖天殿的寧靜,眾人循聲望去,隻見喀薩國塞敏娜公主紅著美眸不停抽泣著。
“好……好感人哦!嗚……誠親王,本公主一定會幫你找到那個姑娘的!隻是,嗚……天底下真有那樣的姑娘麽?”塞敏娜公主拿著繡花手絹,一邊抽泣,一邊擦拭淚水。
塞敏娜的最後一句話,引起眾人共鳴。
的確,天底下真有那樣的女子麽?
若有,還不早選進宮了吧?
掃視皇帝身邊品級較高的嬪妃一眼,她們各有各的美,卻沒有一人具有莫冉盛所說的那種美,惟有淩修儀眉梢似乎沾染了點山野氣息,卻被她充滿野性美的臉龐,華麗的衣裳,耀眼的首飾腐化,尤其是她麵帶得意之色撫著微凸肚子的動作,充滿了對權勢的貪婪。
一雙幽暗的眼睛,瞥過淩修儀微微凸出的肚子,眼底浮現一抹佞笑,灰色漩渦悄悄形成。
門提爾仰望蒼天,想不明白他的皇兄為何最寵愛單蠢無邪的塞敏娜?
若梵尼捂著嘴不住咳嗽,滿眼佩服地望著塞敏娜美豔帶淚的臉龐。
皇帝聹握住的九龍金杯,停滯在唇邊,動作僵硬片刻,才一飲而盡,目光悄悄陷入沉思。
方才,聽皇弟形容那女子時,他腦海中似乎閃過一道模糊飄遠的身影,快得令他來不及抓住,便一閃而逝。
那,是誰的身影?
凝神思索著……
多年來,他腦海中不時閃過一道身影,模糊而飄遠,他困惑,他茫然,他惶恐。
他困惑腦海中那道身影的身份,茫然不知如何找尋,惶恐不知是否該去尋覓。
下意識的,皇帝聹目光向淩修儀飄去,凝視著她充滿野性美的嬌顏,端詳著她微凸的肚子,腦海裏一片空白,不知做何感受。
心裏的一角,似乎空蕩蕩的,僅僅是一個小角落而已,卻讓他莫名空虛,莫名彷徨。
“塞敏娜公主好生賢德啊!”略帶尖銳的嗓音,軟軟誇獎道:“皇上,誠親王為大莫江山社稷貢獻甚多,您可要好好賞賜他一番啊!”哼!若真有這樣的女子存在,豈不早選進宮?
嘴角揚起一抹不以為然的蔑笑,說話之人正是身懷六甲的淩修儀。
莫冉盛斜了眼誇張抱著肚子的淩修儀,眉如遠山黛,眸似清流水,偏偏五官深刻化,嘴巴過大,嘴唇厚實,幸虧她五官組合的很好,搭配上米色肌膚,隱約帶著不同於一般佳麗的野性美。
或許,是因為這樣,他的皇兄才寵愛她的吧。
一絲狐疑劃過心頭。
他的皇兄,不是喜歡駱皇後那類溫柔婉約、楚楚可憐的女子麽?
多年來盛寵不減,為她對曾經的權臣舒隆革一再妥協退讓,甚至被迫娶了舒隆革的獨女為皇後。
聽說廢後舒皇後手段極為厲害,是個心狠手辣的主兒,後宮無數嬪妃慘死在她手上,朝廷裏被她陰謀陷害的滿門抄斬的大臣更是不計其數,西垂邊疆亦有不少身居高位的武將死在她手上,而且,還盛傳她淫亂後宮。
如斯可惡的女人,怎配得上他的皇兄?
可是……
遠遠瞧著駱皇後浮現隱憂的絕美臉龐,她似乎並不開心,難道皇兄變心了?
灌了口酒,莫冉盛不想去管,埋頭喝著苦酒。
塞敏娜聽了淩修儀的話,自動刪除前麵一句,忙抽噎道:“大莫的皇帝陛下,誠親王那麽癡情,您一定要幫他找到那個叫靈靈的姑娘啊!不然他會很可憐的!”
皇帝聹哭笑不得,但塞敏娜的話,無疑解決了他眼下棘手的麻煩,嘴角勾出弧度道:“既然如此,朕一定不會叫塞敏娜公主失望!皇弟,朕馬上下旨幫你尋找那位靈靈姑娘,若是覓得佳人,朕定為你們主婚!”
莫冉盛大喜道:“多謝皇兄美意!多謝塞敏娜公主成全!隻是……人海茫茫,臣弟除卻知道那位姑娘名叫‘靈靈’,連她姓什麽,住在那麽地方也不知道……況且,事隔八年,恐怕她早已覓得良人……”若是如此,他怎忍心毀了她的幸福?
他無法想象,她空穀精靈般的臉龐上,若是落淚,會是何等淒楚殘忍的景象。
“這有什麽?喜歡的話,就去搶過來啊!” 塞敏娜公主不甚在意的揮揮手,似乎覺得莫冉盛在無病呻吟。
是男人,就應該把喜歡的女人搶回自己懷裏才對。
皇帝聹眉梢含笑道:“若是那位靈靈姑娘尚未嫁人,或者獨身,朕定為你們指婚,天下百姓定會祝福你們的!”皇帝一道聖旨頒下,有誰敢不祝賀?
莫冉盛喜出望外,忙起身離開座位,對著皇帝三跪九叩行了個大禮,可見他對那位叫“靈靈”的姑娘有多麽喜愛。
戀太妃臉色白了下,似有不悅。
一旁烏魯國使者嗤之以鼻,堂堂男子漢大丈夫,大莫的親王,竟是個癡情種,真是可笑!
一位妙齡姑娘站起身,欠身道:“大莫的皇帝,本公主此次隨同使臣前來,乃有一事相求,還望大莫的皇帝應允。”
周圍之人一驚,隻見說話的是個衣著華貴的姑娘,瞧她麵帶三分煞氣,嘴角勾出冷酷弧度,便知她是個心狠手辣之主。
大莫官員大多不知這位公主是何人,惟有少數人知道,她是烏魯國的九公主,烏魯國君王最疼愛的婭兒倫公主,乃嫡出的公主,據說,她在烏魯國擁有自己的親衛隊,人數達到一萬,卻不知她此次隨同烏魯國使者不遠萬裏來大莫,所求何事?
瞧她麵色不善,難道,還想挑起戰爭?
皇帝聹笑道:“不知婭兒倫公主所求何事?”不直接答複她,是否應允。
婭兒倫豈看不出皇帝聹臉上並無笑意,冷哼一聲,說道:“三年前,大莫的舒皇後不知用了什麽法子,毒倒帕瓦城所有人,殺死我烏魯國三十萬將士。三年前,本公主就很想見見這位傳聞中巾幗不讓須眉的舒皇後,此次難得有機會親來大莫,希望大莫的皇帝能夠應允。”狂妄霸道的口吻,不容皇帝聹拒絕。
三年的婭兒倫,不過十一歲,自小得到烏魯國國君盛寵的她,囂張狂妄慣了,她母後娘家的勢力甚是龐大,導致她目中無人的性子,誰曾想到,他們烏魯國的第一將軍竟然敗在大莫弱不禁風的女子手裏,她怎咽得下這口氣?
此前,聽聞烏魯國要派使者出使大莫,她哭鬧著跟來,為的就是見一見那被黜進冷宮的舒皇後,誰知進了大莫的皇宮,卻沒見到舒皇後,憋了一肚子的氣。
眾人一呆,似寒風呼嘯入聖天殿,卷走所有暖氣,陡留一室寒冰,脊背僵直,頭皮發麻。
自舒皇後被黜進冷宮後,便成了宮裏的禁忌,任何人不得提起,誰知……
皇帝聹不動聲色望著一臉強硬的婭兒倫,複雜深邃的目光,捉摸不透他心裏在想什麽,如利劍般鋒利,盯得婭兒倫心裏悄悄發虛。
大莫的皇帝,果然厲害,出生皇室的她,居然有些害怕他似能看穿人心的目光。
其他三國使者雖覺婭兒倫公主態度太過囂張,但對她的提議,卻甚是認同。
“大莫的皇帝,聽說舒皇後被黜入冷宮,不知可否讓我等見上一麵?”仡易國六皇子卡洛特笑道。
“舒皇後?那個名動五國的女子,不知我等是否有幸見見呢?”喀薩國門提爾親王麵露敬佩之色。
“我等出使大莫之前,國君曾說,想瞧瞧舒皇後空間是怎樣的女子,還請大莫的皇帝應允我等所求。”高其國使者貝伏理說道,身為從二品樞密副史的他,掌管宮廷禁衛,是高其國皇帝的心腹。
舒皇後在大莫西垂邊防調兵遣將,用二十萬大軍擊潰烏魯國三十萬大軍之事,早在三年前便傳便五國,成為其他四國國君的心頭大患,誰想僅僅一年光景,舒皇後被大莫的皇帝黜入冷宮,自此不再見天日。
四國使者齊齊開口,縱使皇帝聹千百個不願意,也不得當麵拒絕。
皇帝聹嘴角微微上場:“婭兒倫公主所求合情合理,朕怎會不應允呢?小順子,召廢後前來見駕。”一揮手,示意大內總管太監毛離順前去冷宮通傳。
冷風,凜冽如刀。
雨絲,飄飄渺渺。
飄雪,風起柳絮。
荒涼,遍地橫生。
冷宮,冷清荒陌。
雜草,肆意橫生,泛著枯黃,鵝毛輕覆。
茅屋,低矮殘破,銀光寒閃。
缺口,細細密密,冷風直灌而入,肆無忌憚,張揚著寒冬最後的餘威。
單薄精布麻衣,輕裹纖細身軀,淡漠而寧靜。
“嘩啦”
破了一個大洞的門,硬生生撞開,三五個衣著棉衣太監直衝進來,帶來滿室冷冽寒風刺骨,呼嘯於屋內。
橫著眼,挑著眉,粗著聲,太監們厲聲道:“快起來,皇上召見你呢!”
纖細身軀,筆直背對他們,手中針線不停,仔細地縫製著小衣,童女小衣,對身後太監蠻橫之聲置若罔聞。
“大膽廢後!你吃了熊心豹子膽子?居然敢不起來,皇上召見,天大的恩賜,你想不要麽?”
素手輕揚,手中針線依舊,斂眼低眉,漠然至之。
他自橫來他自狂,她自漠然相待之,看他橫行得幾時!
“哼!小小一個廢後勤工作,竟敢無視咱家,咱家可是六品太監,比起一個庶民,不知要高貴到哪裏去!”說話的太監,手中拂塵輕揚,嘴角嗪著惡毒的笑,“拖走!”
話音落下,身後幾個官品低於他的太監蜂擁而上……
“大膽!”
一聲冷喝,自門口傳來,蒼老雌音,顯示了來人的身份。
太監們忙回頭一瞧,趕緊躬身諂笑道:“毛公公,這些小事讓奴才來辦就好了,怎勞動您老大駕呢!”
毛離順可是大內總管太監,皇帝的心腹,別說他們這些卑微小太監,縱是朝廷一品大員,也得給他幾分薄麵。
毛離順冷哼一聲,宮中奴才見風使舵的嘴臉,他見多了:“全部退下。”拂塵輕揚,小太監們忙哆嗦著退了出去,順便關上即將壽終正寢的木片門,狂風呼嘯依舊。
毛離順見他們退了出去,臉上傲慢之色一收,恢複麵對皇帝時的卑微,走到纖細身軀旁,恭聲道:“奴才參見舒娘娘!”
早在兩年前,皇帝下旨罷黜舒皇後、貶為庶民之時,就不能再稱其為“娘娘”,喚一聲“廢後”已是對她尊敬的很,而毛離順此時卻尊稱她為“娘娘”,眼中盡是恭敬,無半點做作虛偽,委實叫人難以猜測出他的心思。
針線不停,清冷氣息自身體內隱隱散出。
“皇上召舒娘娘去聖天殿見駕!舒娘娘,您就去見見皇上吧!奴才知道,這兩年您待在冷宮甚是難受……如果您能得到皇上的眷戀,便可離開冷宮,娘娘,難道您不想離開冷宮麽?”毛離順手捧精致宮裝,華美而保暖的裘衣,按理說冷宮中人渴望而不可及的。
而她,不屑一顧。
“娘娘,奴才知道您委屈!可您也要為皇上想一想啊,若非舒相大人咄咄逼人,皇上怎會如此待您?”毛離順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就算你不想見皇上,那太子呢?您兩年沒見過太子了,太子可是您的親生兒子啊!您難道不想見見他?”
針線一頓,而後繼續縫紉著。
第一百零一章
毛離順知道話說到她心坎裏,趕緊再接再厲道:“四國使者來訪,皇上在聖天殿裏召見他們,若是您不去,駁了皇上的麵子,萬一皇上遷怒太子可就不好辦啦!娘娘,您舍得讓太子受委屈麽?您心裏比誰都清楚,皇上不喜歡太子,如今淩修儀有孕在身,要是四個月後淩修儀產下的是小皇子,太子殿下的地位可就岌岌可危啦!”
收尾,咬斷線頭,纖細身軀轉過身來,漠然麵對毛離順,清冷水眸中折射出一絲慍怒,嘴角扯出譏誚弧度。
疊好童女小衣,壓在木板床上破舊棉絮被下,破舊棉絮被下,薄薄茅草鋪墊,壓著一整套童女小衣和幾套男裝小衣,疊放的整整齊齊。
取出男裝小衣,略微整理下衣衫,捧著男裝小衣,穿過毛離順身邊,漠然走向門口,迎接風雪的洗禮。
遠遠的,所有人望見一道白影緩緩移入,恰似一彎新月,披著清華月光盈盈,冷清了熱鬧不已的聖天殿,清冷氣息悄悄在聖天殿裏彌漫開來。
“廢……”毛離順才報了一個字,水靈靈已穿孔機過他身旁,目不斜視邁入聖天殿,漠視眾人詫異的目光。
發梢肩膀,朵朵雪花晶瑩,畏懼聖天殿裏的溫暖,化做滴滴水露,沁入單薄衣衫,逃個無影無蹤。
“大膽廢後!見了皇上,還不跪下!”周圍傳來粗嘎怒喝。
“娘娘,快跪下啊!”毛離順緊張著肥嘟嘟的老臉,跟在水靈靈身後,“不然皇上龍顏大怒,可就不好辦啦!”
“廢後娘娘,現在不是慪氣的時候,快跪下啊!”包勇民低聲呼喊道,臉上盡是焦急之色。
廢後舒菲煙對包家有救命之恩,他怎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去送死?
無奈,對周圍的聲響,水靈靈置若罔聞,目光遊離,掃視全場一圈,鎖定在蒼白了臉的太子璃軒身上,眼底浮現一抹淡淡溫柔。
蓮步輕移,徹底無視高高在上的皇帝。
“靈靈姑娘?!”驚喜乍響。
一道紫棠旋至水靈靈麵前,伸手便要擁抱她。
身形一晃,水靈靈不道痕跡遠離他擁抱的範圍,冷著臉,沉著眼,凝視著他,淡漠冰冷的目光,似在瞧陌生人般。
然後,激動異常的莫冉盛沒有絲毫察覺,一味宣泄著自己心頭狂喜的情緒,忘卻其他一切。
在她走進聖天殿時,他便注意到她。
一身粗布麻衣,卻掩蓋不了她清華飄渺的氣質,如煙雨朦朧中的遠山,隱藏在水霧之中,若隱若現,素顏朝天,三尺青絲任意披散於身後,沒有任何首飾的點綴,展放出純自然清新的美感,原本透著空靈美的臉蛋,經過時間的洗禮,光陰的沉澱,不再散發著稚嫩的嬌媚,透著安定人心的沉靜,水漾美眸染上點點憂愁,眼角眉梢抹上一層疏離淡漠之色,如無形屏障,隔絕所有人的靠近,嬌嫩粉唇,微微泛白,讓人心生憐惜,渴望將她擁在懷中,悉心嗬護。
“真的是你?姑娘,你怎麽會在皇宮裏?你是宮女?還是繡女?哦!喔,這不重要!姑娘,我尋了你八年,都快絕望了!誰知……嘿嘿!老天爺對我不薄!老天爺對我不薄啊!姑娘,你沒梳髻,也就是說你還沒嫁人咯?哈哈……太好了,這實在太好了!哈哈……剛才皇兄說,他要給我指婚,做我的主婚人!嘻嘻……姑娘,你嫁給我好麽?我保證,我會一輩子對你好的!”
莫冉盛手舞足蹈,滿臉喜色,想伸手擁抱水靈靈,瞧見她防備的神色,單純的以為她是被他的莽撞嚇壞了,直到觸及她陌生的目光,他才後知後覺明白,難過的搔搔頭:“你……忘了我,是麽?八年前,我們見過麵的!在莫都城外,我從小河裏冒出來,嚇了你一跳,還弄濕了你的衣服,你想想啊!想起來沒?”
水靈靈依舊茫然地瞧著他,目光清冷疏離。
“姑娘……”莫冉盛還想說些什麽,一旁的毛離順忙扯他衣角,滿臉急憂,似有口難言。
莫冉盛眉頭微擰,拉開與毛離順的距離,他好不容易尋到了八年前進駐他心房的姑娘,怎容許毛離順在此時壞他的事。
“王爺,她……她是廢……”毛離順偷覷著龍椅上陰沉著臉的皇帝,不需要用眼睛看,他也能清楚的感覺到皇帝熾熱目光凝聚在莫冉盛、水靈靈身上,似要將他們的身體灼燒出兩個洞來,更別提周圍各色眼光,不懷好意地凝聚在他們身上。
“姑娘,你想起來麽?”莫冉盛對毛離順的膽顫視而不見,焦急而耐心地凝望著水靈靈,瞧著她淡漠如清風的臉龐,心裏莫名發慌,後知後覺地發現,聖天殿裏所有人都瞪著他們猛瞧,目光,是那樣的不懷好意。
伸出手,想扣住她肩膀,手臂一滯,他回過頭,詫異地瞧見身著織金四爪金龍明黃錦繡朝服的太子,扣住他手腕,冷著臉道:“皇叔,您嚇到本宮的母親了。”
“母親?”莫冉盛大驚,滿臉錯愕。
“王爺,這位是……”毛離順抓準機會,趕緊指著水靈靈介紹道,“廢……廢後舒氏……”硬著頭皮,他說道。
廢……廢後舒氏?
舒皇後?
奸相舒隆革的女兒?
無數關於舒皇後的傳聞如決堤之水般,洶湧進他的腦海中,淹沒他全心全意的愛慕之情。
呢喃著,搖著頭,滿臉迷茫,莫冉盛竭力否認,凝視著水靈靈清純脫俗的嬌顏,淡漠的臉蛋上,透著一絲絲的溫柔多情,水漾美眸柔情滿溢注視著太子璃軒,那溫柔的目光,幾乎可以融化最堅硬的鐵石心腸。
“你不是!”莫冉盛狡猛然抓住水靈靈纖細的肩膀,奮力搖晃著,似乎想將方才聽到的話搖出腦海,力道之大,近乎要捏碎水靈靈的肩膀,神色癡狂道:“告訴我!你不是舒皇後!她那麽壞,你怎麽可能是她?姑娘,告訴我!你沒有梳髻,你怎麽可能嫁為人婦?太子怎麽可能是你的兒子?姑娘,你告訴我啊!你說你不是舒皇後啊!說啊!你為什麽不說啊?”
緩緩抬頭,將目光從璃軒身上轉移到莫冉盛身上,溫柔如水的目光陡然一變,變得淡漠如冰水,雖不至於冰封人心,卻使莫冉盛渾身一冷,火熱激動的心,如被利臉刺中般,流淌著鮮血,血色,從他臉上一點點褪去。
水靈靈漠然注視著莫冉盛,一襲二品錦繡兒子紫棠袍,腰係佩金魚袋,而衣領袖口是金絲銀線包邊,訴說著他尊貴無比的身份,刀刻般立體的臉龐透著剛毅的線條,斜飛入鬢的劍眉,深邃黑眸閃爍著癡狂的苦澀,高挺的鼻梁流喆出傲視群雄的貴氣,堅毅的唇形,與高坐在龍椅上的某人有三分神似,與之不同的是,那人渾身透著溫文儒雅氣息,實際上卻是個陰險毒辣的卑鄙偽君子,而他身上流露出戰死沙場不屈的戾氣,眼底深處卻流淌出絲絲真誠無害的單純氣息,截然不同的兩兄弟。
目光,順著他的臉,慢慢移於他緊扣她肩膀的雙手上,平靜如鏡的水眸不肩膀上的巨大痛苦而起一絲漣漪,仿佛毫無知覺般,一言不發地盯著那雙手,青筋暴凸的手,如鋼鐵般堅硬,可以給人安全感,此刻卻成了摧殘身體的利器,近乎要捏碎她的肩骨。
“皇叔!放開我娘!快點鬆手!”璃軒急了,用力拉扯著莫冉盛,高貴的出生使他的動作優雅,即使是拉扯,也沒有出現有損禮儀的慌亂,站在一旁的毛離順清楚地瞧見他眼底的焦急,想上去幫忙,又不敢,他是個卑微的太監,怎能觸碰親王的身體,更別提想辦法拉來他,“我娘根本不認識你,你放開我娘!”
鋼鐵般有力的手,漸漸鬆開,莫冉盛不可置信地呢喃著:“不可能的!你不是她……她,她是無憂無慮山野精靈,不食人間煙火,她那麽純真美好,你怎麽可能是她?你太冷太殘忍,你怎麽可能是她?不會的……我,我一定是認錯人,你們僅是長得相似而已,僅是相似……”這備話,不知是在說服自己,還是說服他人。
毛離順忙上前扶住莫冉盛,免得他步履踉蹌摔倒,水靈靈不掃他一眼,蹲下身子,麵露慈愛之色,凝視著璃軒說道:“軒兒近來可好?”
“娘……”璃軒見終於擺脫了誠親王的無理糾纏,忙拉住母親的手,想讓她去拜見高高在上的皇帝,觸及她眼底溫暖的冰光,心中一凜,結巴道,”孩兒很好,娘,父皇……”
握住他纖細的手腕,翻手查看他內衣袖口隱隱泛成舊之色,眼角眉梢蘊藏著點點抑鬱憂愁,水靈靈冷聲打斷他的話:“娘給你做了幾件貼身小衣,回去換掉。”暗中扣住他脈門,摸清脈象平和後臉色稍緩。
接過水靈靈親手做的貼身小衣。“娘……”璃軒忍不住麵露焦色,他知道母打斷他話的原因,可如果母親當眾讓父皇下不了台,父皇一定會殺了她的,下意識抓住她的手,“娘,你聽……娘,你好象,胖……胖了此?”握住水靈靈略微豐腴的手腕,不似過去般瘦不見骨,隱有豐不顯肉之感,心中大為驚詫,不禁脫口說道。
嘴角微微上揚,水靈靈愜意道:“心寬體胖啊!沒有煩心作嘔的混事,心情舒暢,自然會胖啦。”
身居冷宮這兩年,她過的相當舒坦,雖說物質上被人變相虐待,精神卻極其輕鬆,多年來緊繃的神經得到了徹底的放鬆。
她剛進冷宮時,因身受重傷,體內寒氣未驅除幹淨飽受折磨,那些被打入冷宮的嬪妃聯合掌管冷宮的太監對付她,但是,他們的虐待僅僅持續了半天光景,之後半個月時間,那些嬪妃連續暴死,欺負她最重的太監摔入河中溺水而亡,查不出蛛絲馬跡證明他們是非自然死亡的,盡管傻子也知道那些人決非正常死亡。
於是乎,沒有敢明著為難她,隻是暗地裏動些手腳,讓她住最破舊的茅屋,蓋最破爛的被褥,吃最糟糕的飯菜,穿最殘破的衣裳,若非她自小任冰挨餓慣了,恐怕要花不少時間去適應,何況,她還有一身深厚的內力撐著,平日裏根本感覺不到絲毫冷意,除了寒毒發作的時候。
當初冷月凝霜刀對她身體造成傷害之大,是她沒有想到的,本以為殘留在體內不多的寒氣對她不會產生太大的影響,不曾料到,殘餘的寒氣竟轉化成寒毒,每逢至陰至寒的時日,她便要忍受肌成冰,血液倒流的痛苦,虧得殘陽用他登峰造極的內力為她抵禦寒毒,恐怕她在第一次寒毒發作的時候便凍僵而死。
冷月凝霜刀,果然厲害!
璃軒一呆,不知說什麽才好,水靈靈的話,就象個響亮的耳光,當眾抽在皇帝聹臉上,打飛所有人的思考能力,半晌,他才憋出一句:“娘,你……穿得那麽……那麽單薄,難道……不冷麽?”
第一百零二章
粗布麻衣,薄如蟬翼,簡陋異常,怎禦得了寒?更別說此時正值天寒地凍之時,即使再過幾日便要開春,但風雪依舊漫天飛舞,絲毫沒有減弱的趨勢。
如此的生活環境,母親怎還說出“心寬體胖”、“心情舒暢”之類的話?
黛眉輕挑,水靈靈不甚在意地拂過飄入口中的發絲,纏在耳朵上:“慣了。“
“慣……慣了……”璃軒無語凝噎,簡單的兩個字,包含了多少心酸痛苦,是他無法理解的,揪心之痛撕扯著他弱小的心髒,痛得他說不出話來,強烈的酸楚直襲眼睛,鼻尖酸楚泛濫,忍耐許久,他哽咽道,“娘……”如果,母親向父皇屈服,是否會得到好的結果?
水靈靈看穿璃軒的想法,心中不住輕笑,一為璃軒的孝順,更為他的杞人憂天,生長在水靈宮的女人,若是連這點寒冷都忍受不了,根本不配活在世上,更別提成為水靈宮身份地位最高的宮主。想當初,為了爭取到生存權,她年年在寒科時節下冰河沐浴,隨便一待便是一整夜,冷宮裏的那點寒冷,哪能跟當初地獄式的訓練相提並論?
“軒兒,娘知道你想說什麽,但你記住,娘出冷宮,是為了來探望你,不為其他。娘不想做的事情,沒有任何人能勉強的了,若有人強行施壓,娘的反抗,是不計一切代價的!”肅穆的神情,沒人敢懷疑她的話語,更混同人敢懷疑她的堅定,“當年娘敢做的事情,現在也敢做,隻是換個對象罷了。不要妄圖挑戰娘的底線……後果,不是你能承擔的!!”
如圓潤玉珠落玉盤鏗鏘有力話語,叫璃軒心驚,跟讓周圍之人詫異,暗暗猜測著她話中的意思,一個無權無勢的廢後,敢當眾說出這話,若非活得不耐煩,便於工作是有絕對的把握。
戶部尚書金狻判眼底精光乍現,一抹深思襲上心頭,似醒悟困擾心頭的疑惑,目光幽深,似在計算著什麽。
四國使者暗暗計算著水靈靈話語的真實性,喀薩國門提爾親王麵露驚色,仡易國卡洛特皇子眼底隱藏狐疑之光,烏魯國婭兒倫公主眸中閃過妒色,高其國貝伏理樞密副史眸中迸出精光。
璃軒啞言,一時間不知說什麽才好,兩年來父皇待他忽冷忽熱,盾他的眼神明明透露出憤恨,卻在他遇到危險時不得不保護他,其原因讓他費解,隱約猜測到,與母親有著莫大的關係,或許母親人雖在冷宮,手裏卻抓著他父皇的某個軟肋,使他不得不投鼠忌器,繼而保護他。
否則,以父皇越來越陰晴不定難以捉摸的性子,怎可能麵對母親如此目中無人的舉動,一聲不吭,僅是惡狠狠地瞪著母親呢?
他的父皇可是個不受人控製的帝王啊!
難道……又是義母?
下意識否認,雖然不是很明確,但他的確感覺到,這兩年來,父皇目光停留在義母身上的時間越來越少,亦沒有停留在其他嬪妃身上,似乎都在冥想凝思,不知在想什麽。
“軒兒,答應娘,不管什麽時候,都要好好照顧自己!永遠記住娘的話,千萬別忘!”蔥白柔夷撫過璃軒的臉蛋,不顯絲毫粗挲感,光滑柔嫩的觸感與他嬌嫩的肌膚不相上下,分明是一雙養尊處優的手,這雙手幕後的真相,叫璃軒不敢探詢。
“娘……”璃軒清楚的感覺到自己的聲音不住發抖,不知是因為害怕母親在冷宮養尊處優生活的真相,還是因為恐懼母親話中隱藏的含義。
是否,是他多心?
起身,轉身,揚長而去。
“站住!”
尖銳雌聲陡然響起,打破聖天殿裏詭異的安謐。
璃軒抬眼望去,說話的人正是極力要求見他母親的婭兒倫公主,隻見她一臉鐵青,似乎因母親未將她放在眼裏惱怒異常。
“大莫的皇帝,大莫素來稱為禮儀之邦,這無禮賤民狂妄的目中無人,不守婦道,與男子勾搭不清,您難道什麽表示也沒有麽?”婭兒倫挑眉怒視皇帝聹,指著水靈靈道,“在烏魯國,象這樣蔑視皇室的賤民,是要被千刀萬剮的!”她不信,麵對死亡,她還能那般平靜。
不可否認,自廢後踏入聖天殿以來,似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的身上,她沒有傾城傾國的絕色容貌,亦沒有傲視天下的龐大勢力,一身粗布麻衣,素顏禿鬢,卻宛若磁力極強的強大磁場,在第一時間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若說聖天殿裏所有的女子都是珠寶的話,所有女子皆是閃閃發光、奪人眼球的璀璨珠寶,而她,卻是一塊水洗羊脂白玉,寧靜安詳,沒有絢目的資本,卻擁有讓世界沉靜、讓人心安定的內在本質,人的目光一旦落在她身上,就再難拔開。
這是女人對男人的魅力!
任何人無法抵擋的魅力!
同為女子,婭兒倫又嫉妒又憎恨,當她瞧見對高其國塞敏娜公主不屑一顧、對殿內所有女子不曾多加注意過的誠親王竟然忘乎所以地飛奔到她麵前,似個不懂事的大男孩,當眾向她求愛時,她知道她的機會來了。
本以為,廢後會大失驚色,會大為慌亂,可以看見她為保狗命痛哭流涕的狼狽模樣,誰知,她無懼一切,徹底無視在場所有人,就連高高在上、威風八麵的大莫皇帝,也不曾進入她的眼,她的眼中,似乎惟有她的兒子——璃軒太子。
似九天玄女般,縱使麵對她的刻意刁難,麵對生死,她亦寧靜如初,淡漠的水眸,看不出一絲漣漪,倒是她這個一心想看她出糗的人先沉不住氣,額頭冒出細密汗珠。
高坐在龍椅上的皇帝聹沉默著,沉默地凝望站在聖天殿中央的人兒。
她,越發清華,越發沉靜了!
端詳許久,他心中淡淡感歎。
或許,他早已知曉,他的所作所為,傷不到她半分,任固執的想要證明。
或許,他早已明白,他命人傳她風駕,她必然桀驁不馴不來,卻沒想到,她來了,卻完全不將他帝王的尊嚴放在眼裏。
或許,他早已醒悟,不管此時他傳下何種旨意,她寧靜如死水的臉上不會起半點變化,但他不定期是忍不住想要嚐試。
嚐試,為了什麽?
他,迷惘……
僅是,聽從內心的渴望,渴望……
皇帝聹尚未開口,就聽見太子呼喊的聲音,顯得驚惶無比。
“娘!”璃軒驚呼,紅潤小臉在聽到婭兒倫公主說的話時,血色盡數褪去,若非多年來的母親的嚴格要求以及這兩年他的強力自製,恐怕會顫抖地聖天殿裏所有人都知道。
來不及思考什麽,他下意識呼喊一聲,就象幼年時遇到了危險總喊一聲“母後”,他的母後就能在最短時間內不留痕跡的解決危險,給他一個溫暖如春的如花笑靨,隻是如今,“母後”變成了“娘”。
物是,人非。
輕“嗯”一聲,水靈靈回頭,習慣性的嘴角微微上揚,迷惑地凝視著璃軒。
這是何等迷人的微笑啊?
嘴角輕揚,水眸蕩漾瀲灩,似沉寂千百萬年荒鞠昏暗的天地突然回來,充滿陽光,春回大地,陽光燦爛,暖風吹拂,萬物蘇醒,百花盛開,到處昂揚著生命的喜悅,天地為之明亮,世界為之清馨,萬物為之光耀生輝。
所有人隻聽心中“咯噔”一聲,緊閉的心門,不知不覺中開啟。
璃軒怔怔凝視著母親,望著她臉上幾近陌生的笑靨,心頭感慨萬千。
記憶中,母親很少笑過,惟有當他害怕恐慌時,她才會露出安定人心的笑容,“刹那芳華”,如曇花一現,絕美而短暫。
曾經,母親曇花一現的笑靨隻對他綻放,而今……無須環顧,屏息聲早已告訴他,周圍之人的反映是多麽強烈,在他幼年時纖眠就說過,母親不笑則已,一笑傾城,再笑傾國,她的笑,會讓人覺得縱使有煩惱鋪天蓋地侵襲,縱使身疲力竭,隻要看到她的笑,煩惱疲憊,皆如薄雲,風吹雲散。
“隻是一想到她曼妙的倩影,想到她如一泓清泉,清爽而幹淨的美,似能洗盡塵世間所有塵埃,褪卻塵世間所有煩惱!她的美,沾染著少許山野之氣,不野性,惟是清新爛漫,仿佛是黎明十分第一口吸進胸腔的新鮮空氣,充斥著身心,再疲憊的身心,在見到她的美時,盡數化為烏有!我見過無數清新美人,卻沒有一個及得上靈靈!原本陰鬱煩躁的心情,在對上她淡雅柔美淺笑時,化做一縷春風,悄悄流走……我永遠記得,她唇瓣綻露一絲清笑的模樣,如山野精靈般空靈,如縹緲雲煙般不可琢磨……”
莫冉盛的話回蕩在耳畔,璃軒脊背一直,再加上婭兒倫公主的牽強附會,忐忑道:“娘,你的閨名叫什麽啊?”
水眸劃過疑惑,不著痕跡掃了眼周圍的人,水靈靈沉默以待,觸及璃軒擔憂期盼的目光,心中一動,終彎下身子,低吟道:“靈靈……水靈靈……軒兒問這,軒兒怎麽了?”璃軒神色陡變,似受到嚴重驚嚇,她深深不解,即使她閨名叫“水靈靈”,他的反映也不該那麽大?
況且,周圍此起彼落的抽氣聲,感覺似與璃軒如出一轍,為何?
“怎,怎麽可能?”璃軒慘白著臉,努力不去看婭兒倫臉上得意洋洋的奸笑,“娘的閨名不是應該叫舒菲煙麽?怎麽可能是……”水靈靈呢?
“舒菲煙?”水靈靈微怔,麵露詫異,似乎第一次聽到這三個字般,“娘的閨名,隻是‘水靈靈’,至於你說的那個,應該是‘他’一相情願的相法,娘從沒承認過。”‘煙兒’是她的乳名,頓了頓,眼底劃過優傷,沉聲道:“恥辱,難以磨滅,若不能遺忘,惟有沉溺……沉溺,可獲得平靜。”若是兩年前,提起他,她必然恨得咬牙切齒,但此時……
她該用什麽樣的心態去想起他?
那個與她有血緣關係,讓她滿心憎恨的人?
“金冊上寫的明明就是……難道娘沒看過?”璃軒急聲質問,他明白她心口的“他”是指誰。
蹙眉思索片刻,水靈靈知曉他說的“金冊”為何物:“枷鎖,無人喜歡。丟棄,是最好的選擇,怎會去看?”當初,若非為了讓西垂邊疆將士秘密進莫都,她甚至不會花數日時間翻箱倒櫃去尋找那名叫“鳳印”的石頭。
心,慢慢沉溺穀地。
早知她對宮廷的厭惡,對皇權鬥爭的痛恨,卻不斷到,她竟憎惡至此。
胸膛沉沉起伏,壓抑著莫名的痛楚,臉上的神情,依舊高深莫測,惟有藏匿明黃衣袖中緊握的雙拳,微微顫抖著,是憤怒?是惶恐?
眉眼一挑,水靈靈緩緩起身,瞥了眼一臉陰險的婭兒倫公主,水眸不含一絲溫度,淡然道:“婭兒倫公主咄咄逼人,若靈靈一味退讓,豈不太不把烏魯國放在眼裏?猶記得當年毒漫帕瓦城,帕瓦城五十萬百姓盡數死去,那效果看起來可怕,行動起來好比吃豆腐,牙齒輕碰,豆腐應聲破碎。隨便一句話,三歲娃娃也能輕易毀滅烏魯國,四國使者皆在,不知婭兒倫公主對貴國四王子夭折一事,有何看法?”眼角眉梢精光乍現,入骨寒意襲入心扉,清澈如冰眼神仿佛能洞悉世間所有秘密。
聰慧如水靈靈,聽了婭兒倫公主的話,怎可能猜不出她的目的,況且一路上毛離順絮絮叨叨說了不少,叫人驚詫的是,她居然認得婭兒倫公主,按理說,這是絕對不可能的。
婭兒倫聽到水靈靈說“三歲娃娃也能輕易毀滅烏魯國”時神情尤為不屑,而“四王子夭折”一出,驚的她臉色大變,似聽到絕對不可能聽到的事般,外強中幹地起身抬眼欲瞪她,觸及她水眸中一閃而過的洞悉冷意,如晴天霹靂,頓覺心髒劇烈收縮,強烈的寒意湧向四肢百駭,身子一僵,直挺挺摔倒在地,桌上美酒打翻濺濕衣裳。
“你……”脹紅了臉,咬著牙,想破口大罵,想出言反駁,無奈殿外風雪漫天,凜冽寒氣呼嘯入內,凍得牙齒不停打顫,半晌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所有舉止,成了欲蓋彌彰的遮掩。
輕慌一時,身旁衣著華美中年男子忙扶起婭兒倫公主,忿忿瞪著水靈靈,幽深黑眸閃過狐疑之色,悄睨了懷中年僅十四歲的婭兒倫公主一眼。
中國五國,誰人不知九年前烏魯國四王子夭折一事,烏魯國四王子出生時祥雲漫天,大祭師宣稱四王將帶領烏魯國走向最鼎盛時期,烏魯國國君大喜,在冊封四王子為太子的前一天,四王子突然夭折,國主大怒,斬殺照顧四王子的所有奴才待衛,下令徹查此事,追查多年,斬殺無數,卻始終查不出四王子真正的死因,難道說……
挑了挑眉,明了之色顯而易見,嘴角浮現一抹冷笑,笑意不及眼底,眉宇間盡是譏誚鄙夷,水靈靈轉身而去,無視婭兒倫公主的憤恨與慌亂,更無視周圍人眼中的驚異,以及有心人士嘴角的計算。
“娘……”為什麽?璃軒急喊道,心頭疑惑急欲脫口而出,衝到嗓子眼的話因周圍熱切目光籠罩硬生生咽了下去,說了句或許風馬牛不相及的話:“你忘對父皇行禮……”
在璃軒的心裏,母新依舊重要不過父皇,或者,換句更準確的話來表達,他對父愛的渴望,遠遠超過對母愛擁有的需要。
“君非君,臣非臣,何須君臣之禮!”清泉流淌心田,溫暖卻刺骨寒冷,一如水靈靈溫和的神態與決塵而去的背景,漸漸消失風雪中,縮成一粒圓點,直至看不見。
水靈靈的離開,似乎將一室寒冷帶走,聖天殿恢複火熱的氣氛,準確的說,是燥熱難耐,詭異地驚人,尤其是在塞敏娜公主發出花癡般的尖叫後……
第一百零三章
飛雪,寒風慫恿下肆意狂哮著。
攏了攏衣襟,抵抗寒冷的入侵,即將開春,不曾想過,風雪肆虐更甚寒冬。
茫然無際,一步一個腳印地走著,向來炯炯有神的黑眸失去了平日的光彩,空留下迷茫。
一襲明黃,所守之處,行人皆避,象征著至高無上的權勢,掌握著天下人的生殺大權,此刻陡留滿身孤寂。
冷月,照印在白亮的雪地上,拉長背影,更顯淒涼。
“皇上……”
身後,毛離順低聲詢問道:“皇上今晚想安置在鳳暄宮麽?奴才馬上派人去稟報皇後娘娘,請皇後娘娘做準備。”
“咯吱”
腳下傳出斷枝孱弱的問號,腳步凝滯,皇帝聹下意識抬頭,望著不遠處燈火通明的華美宮殿,鳳暄宮,大莫皇朝皇後的寢宮。暴露在空氣中的手,似乎感覺到鳳暄宮裏撒出一波又一波的熱氣,宣告著住在鳳暄宮裏人的身份地位,以及愉悅的心情。
“鳳暄宮……皇後……”隱約的,感覺有些不同。
毛離順宮廷生活多年,自是見機行事的個中高手,此時卻猜出不中皇帝的心思,隻得謹慎道:“皇後娘娘此時應該在寢宮等皇上呢!皇上今夜不想召幸皇後娘娘麽?或者,皇上想先點召別的嬪妃,奴才馬上去辦!”
跟在皇帝身後,毛離順快速擦了把額頭冷汗,心裏琢磨著皇後是皇帝最寵愛的女子,平日裏無論發生什麽事,隻要一提起皇後,皇帝再大的怒火也會消除的一幹二淨,怎麽今日……
明明往鳳暄宮的方向走去,聽到“皇後”兩個字,卻有一瞬間的呆滯迷惘。
皇後,在鳳暄宮等他?
她怎麽可能等他?
她那般討厭他,從不曾掩飾過,甚至故意將鳳暄宮裝扮成冷宮的模樣……哦,她不是故意的,而是下意識的將大莫皇朝最華貴的皇後寢宮裝扮成冷宮的樣子,如此的她,怎麽可能……
等等。
皇帝聹脊背倏然一直,他在想什麽?
那個女人已經不是他的皇後了,他現在的皇後是他的心兒啊,那個女人兩年前就被他黜入冷宮,今日白天甚至在聖天殿當眾無視他,可為什麽聽到“皇後”這兩個字,他腦海中浮現的意是她淡漠如水的冷顏?
用力甩甩頭,想將她甩出腦海,可她的麵容卻越來越清晰,尤其,是她回眸輕笑時的刹那芳華,美不可喻也。
“啊——!”塞敏娜公主高亢且興奮的尖叫,“王叔!我看見了看見了!美人啊,好一個令人怦然心動的美人啊!那個美人和誠親王形容的很象耶!像一泓清泉,清爽而幹淨,似乎能洗盡塵世間所有塵埃,褪卻塵世間所有煩惱;如幽穀雲煙,虛無且飄渺,完全感覺不到她的氣息和靈魂,遺世獨立於天下人眼前,似出水芙蓉般清靈可心,讓人可望而不可及,生怕汙穢低俗的自己褻瀆了她……她空靈的……氣息……氣質……哎呀,我也不知道怎麽形容,反正,反正她是我見過最最最與眾不同最最最獨特的美人,她的美不是那種庸俗的,非那些庸脂俗粉可比!她的美是由內而外的,是讓人過目難忘的!”
“天啊!為什麽我不是個男人啊!要是我是個男人,我一定把她娶回宮藏起來,不讓任何人窺見她一絲一毫的美!嗚……王叔,我不管啦,我一定要娶那個美人做妃子,一定要天天看著她,不然我會發瘋、會死掉的啦!嗚……”
塞敏娜公主白天的話語一遍一遍回蕩耳畔,糾結著他的心。
一個女子尚且想得到她,那今日到場的男人呢?
又有幾個沒有將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的?
尤其是皇弟,他對她癡狂了八年,處事一向穩重的他今日竟當眾失態,眼中惟有她,忽略旁人的存在,包括他這個皇兄。
他的執著,他的思念,他的狂喜,他的心碎,他一一看在眼裏,如萬蟻噬心埋於心底,不顯露山水。
八年,他對僅有一麵之緣的她執著了八年,縱使美夢今朝破碎,他,會放手麽?
來不及思索,他的腳已背叛他的理智,轉身,匆匆奔向葬花宮,枉顧毛離順驚詫的神情,更沒有發現,遠處,燈火通明鳳暄宮陰暗的一隅,傷心人垂淚。
葬花宮,葬送女子大好青春,埋葬後宮女子一生幸福。
冷月,飛雪,葬花。
唇瓣揚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似方外之人,欣賞紅塵紛亂,若非一身粗布,一臉素顏,誰能想到,神情心平氣和的她竟是在葬花宮住了兩年時光的廢後。
枯枝,似難以承受一枚玉佩的分量,咯吱作響,搖搖欲斷。
轉身,離去,似乎將玉佩係掛在枯枝上的人不是她。
高大魁梧黑影,縱身落下,筆直立於眼關,擋住她的去路,目光瞥向風雪中掙紮搖晃的玉佩,神情明顯一怔,伸手抓過,不在乎枯枝的折斷。
“你說你不認識我,這塊玉佩又是從何而來?”強忍住心中的震驚,他壓低聲音說道,盡管聲若蚊呐,依舊掩不住他語氣中滿滿的怒氣,以及被人欺騙的憤恨。
這塊成色極佳的雕龍玉佩,質地溫潤,放眼天下難尋,加之玉佩裏刻了銅錢大小的“誠”字,整個大莫皇朝惟有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誠親王莫冉盛擁有,八年前他於莫城外贈予一見傾心的女子,旁人如何得來?廢後又如何得來?
答案,不言而喻。
此番夜探冷宮,莫冉盛原本是想來向她求證,大殿之上不願相認是否有苦衷,不料竟瞧見她走出破茅草屋,神情冷漠地將玉佩係掛在枯枝上。
目光,自玉佩緩緩移到莫冉盛怒氣衝衝的俊顏上,水靈靈眉宇間的淡漠不因他的憤怒有絲毫改變:“靈靈與王爺不過一麵之緣,何來‘認識’之說。”平靜如水的話語,聽不出一絲情感的攙雜。
心弦猛震,莫冉盛的臉色由蒼白慢慢轉成鐵青,冷笑道:“廢後言之有理,的確是本王自做多情!想不到廢後是如此冷酷無情之人,麵對一個即使不認識但有一麵之緣的人,態度也那般凍人。”
早在聖天殿上,麵對她淡漠疏離的冷眸時,他就應該清醒,清醒沉睡了八年的黃粱美夢。
她清冷的臉龐,空靈的美,飄渺的氣息,淡漠的氣質,所有的一切,都是騙人的,她根本就是個心狠手辣的蛇蠍女子。
他不該因塞敏娜公主的一言,而自欺欺人,迫使自己相信她是有苦衷的。
嘴角微扯,不屑一顧別開眼,嘲諷之意無言表達,繞過莫冉盛阻擋的身軀,邁向暫住的破舊茅草屋。
莫冉盛倏然出手,緊扣住水靈靈纖細的皓腕,猛將她單薄的身子扯進懷中,恨聲道:“你好大的膽子,竟敢恥笑本五?難怪皇兄會將你黜進冷宮!”
八年的思念,八年的愛戀,八年的渴望,在此刻全部轉化為憤恨,憤怒自己的輕易傾心,恨她的冷酷無情、蛇蠍心腸,所有的憤恨,轉化為熊熊怒火,燒盡他的理智,讓他口不擇言的出口傷人,似乎惟有如此,才能稍微減輕心的痛楚。
回應他的,是水靈不起一絲漣漪的水漾冷眸。
“說話啊?你為什麽不說話?怎麽,難道你自知理虧,無話可說?”水靈靈平靜的態度,更是刺激了莫冉盛的怒火,手上更用力三分,白晳的皓腕頓時淤黑一圈,她臉上依舊沒有絲毫變化,似乎感覺不到手腕將斷的痛楚,叫他心裏又氣又惱,偏偏狠不下心真的折斷她的手腕,畢竟她是個嬌滴的姑娘家。
他,沒那麽狠的心。
所幸,水靈靈終於開口了。
“王爺想聽什麽?請恕靈靈愚昧,不知王爺想聽什麽樣的回話,還請王爺請教,讓靈靈說出能令王爺滿意的答案,免受斷腕之痛。”她似乎終於感覺到手腕處傳來的鑽心之痛,說出來的話卻更為氣人,“王爺身處沙場多年,似乎已不適應皇宮的生存方式,靈靈好言相勸一句,聽不聽全在王爺。王爺速速返回沙場,或許能保住一命,白天聖天殿一事究竟鬧成什麽樣,那些人心裏有什麽樣的想法,自幼成長於皇宮的王爺,多少能猜測出一二吧?”
輕描淡寫的幾句話,如在莫冉盛沸騰的心火上潑下一大盆冰水,澆來他的怒火,澆醒他的理智。
回想起自己白天在聖天殿的一言一行,冷汗濕透厚實貂裘,僵硬了身軀,腦海中一片空白。
是啊,她說對了,說得對極了。
身處沙場八年,與無數不知斯文禮教為何物的莽漢為伍,感受到沙場上直來直去的刀光劍影,他逐漸淡忘了皇宮是沒有硝煙的沙場,到處飄蕩著陰謀詭計,隻要說錯一句,走錯一步,就要麵臨死亡的危險。
八年的相思,沉甸甸的渴望,使他忘乎所以,在聖天殿上,在眾人麵前袒露自己的心聲,將自己至於比刀山火海更危險的險意裏。
虧得白日水靈靈對自己態度陌生疏離,若是她說一句認識,或者有半點熟悉的神情流露出來,等待自己的將是無數看不見摸不著的明槍暗箭,防不勝防。
鋼鐵般堅硬有力的大手慢慢鬆開,霸氣十足的俊顏寫滿懊惱愧疚,不停搓手道:“靈……靈靈,抱歉!真的抱歉,我……我不知道白天你是在幫我,我……”如何錯事的孩子般,漲紅了臉不知該說些什麽才能彌補,瞥見她皓腕上的一圈淤黑,黑白分明的刺眼,提醒著他沒問清原委魯莽行事的錯誤。
水靈靈絲毫不在意手腕上的淤黑,到是對莫冉盛略帶愧澀的孩子般神色感到一絲詫異,瞧他手忙腳亂在袖子裏掏來掏去,摸出一隻白玉盒子,打開,兩個手指揩了點藥膏,就要往她的傷口抹,下意識一閃身,不留痕跡地拉開三尺距離,防備地端視著他。
一個王爺,怎會隨身攜帶著治淤青的藥膏?
莫冉盛臉色一僵,語無倫次道:“靈靈,你手上的傷……我沒有惡意,我知道是我不好,但你的手若不及早上藥,明天會腫的更厲害的。先前是我誤會了你,靈靈你相信我一次好麽?”
好麽?
近乎有些卑微的懇求,莫冉盛生平第一次對一個女子如此低聲下氣,沒有半分勉強不甘願,因為這是他的錯。
水靈靈不甚在意,淡淡道:“王爺的好意靈靈心領了。靈靈身份卑微,不曾妄想高攀王爺,數麵之緣算不得相識,日後若有相會再見,還望王爺稱呼靈靈一聲‘水姑娘‘,靈靈自是感激不盡。葬花宮乃是不祥之地,王爺天皇貴胄,還是速速離去的好,免得沾染晦氣,惹來不必要的麻煩。夜已深,靈靈身體不適,不能再陪王爺閑聊,告辭。”說完,微微欠身,轉身欲離去。
或許,在世人眼中,冷宮是寂靜的,渺無人煙的,安全的,但她明白,冷宮並不安全。準確的說,自她住進來那天起,冷宮便不再安全。
第一百零四章
皇帝留她一命,不是他的仁慈,而是有所圖謀。
因她在此,她的殘陽哥哥時常造訪冷宮,一次又一次試圖說服她背棄三年之約。
兩個別有用心的男人,一個掌握著國家安穩,一個掌握著江湖安危,均是位高權重之人,運用他們手中的權勢,密密監視著她的一舉一動。
空曠的葬花宮,不聞蚊蟲低鳴,不代表沒有眼睛在盯著她和他。
莫冉盛再次伸手,即將觸及她的手腕時瞥見那道觸目驚心的淤黑,心口一窒,硬生生收回手,施展武功,腳下步伐變幻,眨眼擋住水靈靈的去路,垂手低聲道:“靈……水姑娘,相逢即是有緣,你我事隔八年,相隔千山萬水依舊有機會相逢,何不趁此機會相識呢?”忘了有多少年,不曾如此費心費力的說過話,似乎還是皇子時,曾經如此說過話。
不知莫冉盛話裏哪個字眼刺激到水靈靈,隻見她眉心明顯輕蹙,冷聲道:“緣,或善,或惡。靈靈一介庶民,自問高攀不起王爺,想是別相識的好。”
這話,說的已然有些重,莫冉盛貴為王爺,哪有被人如此不客氣的教訓過,當下嘴角下抽,不悅道:“水姑娘一味與本王拉遠關係,莫非本王曾經得罪過姑娘?還是你心裏有人?”思及這個可能,他不禁神色黯淡下來:“皇兄將你黜入冷宮兩年,難道你依舊牽掛著他?”水靈靈的冰雪聰明,他感覺到,以她的聰慧,必然能猜出他對她的心思,況且他對她的心從來不曾掩飾過,不留絲毫可能的拒絕他,除了她心中有人外,還能有什麽可能呢?
她與皇兄朝夕相處六年,育有太子,皇兄又本是溫柔儒雅極討姑娘家歡心之人,她傾心於他也不是不可能,隻是……
他的皇兄心裏隻有駱凡心一人,身處皇宮多年,她難道還不明白這個道理?
猝然抬頭,似遭雷擊般,水靈靈滿臉驚詫,白皙的臉頰染上胭脂,白裏透紅似熟透的完璧歸蜜桃,讓莫冉盛眼光不禁一暗,不想瞧見她水眸隱含薄霧,身子抑製不住的微微顫抖,片刻後才顫聲道:“王爺,你可以侮辱靈靈的人格,但不可以羞辱靈靈看人的眼光!”
“你,你不愛皇兄?那你為什麽要進宮?”莫冉盛世不曾料到,他一句話,竟激起水靈靈那般大的反映,似她性子淡然如水,如此反映可稱的上相當激烈,更想不到,她不是因為傾心皇兄而進宮?
難道,她如天下庸俗女子一般,為的,是那個母儀天下、風光無限的位置麽?
無視莫冉盛眉宇間的猜測鄙夷,水靈靈嗤之以鼻道:
“王爺貴為天皇貴胄,不知一道聖旨下來,是否可將金枝玉葉的您貶為一文不值的庶民?您貴為王爺尚且強硬不過一道聖旨,靈靈一介弱質女流,權勢皆無,有的不過是條Jiàn命,不知該如何跟皇命相抗衡?還請王爺賜教!”
縱是為了那個母儀天下、風光無限的位置又如何?
身為皇子,他可曾為求生存,卑微地苟活著?
人生的醜陋,他不曾遭遇過,人生的酸甜苦辣,他不曾品嚐過,他有何資格鄙夷?
“怎麽可能!”莫冉盛下意識驚呼,不為水靈靈的諷刺,而為……“皇兄喜歡的女子是駱凡心,下旨娶你為後是受了姓舒的老匹夫威脅,若你執意不肯,他是你爹,難道還會為難你麽?”
水靈靈愴然失笑:“爹?我水靈靈這輩子,從來不知道‘爹’這個字怎麽寫!更不知道‘爹’是什麽意思!”冷森一笑,水眸微眯,冰雪寒光迸出,凍疼莫冉盛的心:“聽離誠親王為人至忠至孝,若今朝戀太妃落在歹人手中,施以萬般酷刑,令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欲逼誠親王您背棄朝廷,不知誠親王是選擇做一個忠臣,還是做一個孝子呢?”
舒老狗的威脅,她可以不放在眼裏,但主上的存在,她不得不乖乖就範。
莫冉盛啞言,凝視著水靈靈悲愴水眸,滿臉的憤恨不甘心,心髒一陣陣收縮,疼得他幾乎站不穩,幾乎要摔倒在地。
舒隆革不是她爹麽?
舒隆革不是隻有她一個女兒麽?
為何她會說出“從來不知道‘爹’這個字怎麽寫!更不知道‘爹’是什麽意思!”的話來?
努力回憶著舒隆革滿麵奸佞的臉,奮力與眼前欲哭無淚臉龐重合,她眉宇間的確有幾分舒隆革的痕跡,他們應是親生父女才對啊。
她,身上究竟發生過什麽樣的事情?
受到過怎樣的傷害,使她拒絕承認舒隆革是她父親的事實?
萬般酷刑?
令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一夜夫妻百日恩,舒隆革竟如此對自己的妾?
血濃於水,為了權勢,舒隆革竟如此對自己唯一的女兒?
“你……你可以跟皇兄袒露一切,皇兄乃至情至性之人,他若知道,他一定會幫……”呐呐開口,說著自己難以信服的話。
他的皇兄的確至情至性,但對待敵人絕不會手下留情,水靈靈是舒隆革的女兒,以當時的情況來看,皇兄絕不會相信她的話,定會將她視做賣身求榮的奸細,說不定還會……
自以為安慰人的話,不料激起水靈靈滿腔憎惡的怒火,她幾近歇斯底裏低聲咆哮道:“不準把我跟那禽 獸 不如的畜生相提並論!如果時光可以倒流,我寧肯十八年前就五髒六腑俱碎而死!如果可以看到今時今日的傷害,我寧肯當初親手殺了我娘,哪怕墮入萬劫不複阿鼻地獄也要千刀萬剮了舒老狗跟那個禽 獸 不如的畜生!”不想哭,淚水卻奪眶而出,若非當初她貪心,想保住母親的性命,想讓母親多過幾天開心日子,母親不會被連玉氣死,瑤瑤不會一出生就夭折,更不會被剁成肉醬屍骨無存,軒兒亦不會終日活在提心吊膽中,渴望父親的疼愛卻注定永遠得不到的悲劇。
這一切都是她貪心的結果。
如果上天要懲罰,讓她一人承受足以,何苦要折磨她的母親,她的兒女?
風雪愈刮愈大,兩行清淚尚未落地,已凝結成霜,蒼白臉頰上留下難以磨滅的傷痛,如同心底傷痕永難抹平。
心顫,為的是水靈靈話語中的懊悔,是什麽樣的傷害,讓她十八年前差點五髒六腑俱碎而死,是什麽樣的傷痛,讓她寧肯親手殺了自己的母親,犯下天大錯誤也要殺了自己的父親和大莫皇朝的帝王!
舒老狗?
天下有哪個女兒會如此稱呼自己的父親?
禽 獸 不如的畜生?
天下有哪個人會如此稱呼自己國家的帝王?
“靈……水姑娘,”一時焦急,莫冉盛不自覺喊了她的名諱,不想遭她幽憂淚眸半怨半瞪,當即改口,一個傷心絕望時仍保持十分理智百分警惕沉斂性子的柔弱女子,她是怎樣練就鋼鐵般堅硬緊繃的神經的?
“可是,為什麽她眼底藏著悲哀,隱著能承擔起重如泰山千萬斤重擔的堅強?她明明是個柔弱如蒲葦的女子啊,有著身在紅塵之中,心在方丈之外的淡漠,卻硬要投身萬丈紅塵紛亂中,假裝堅強,撐起一般錚錚鐵傲骨,挑起不屬於她、不該是她挑的重擔,她單薄的身子,瘦弱的肩膀擔的起麽?嗚……王叔,父王不是說女兒家應該養在深閨,過著養尊處優、不知人間疾苦神仙般逍遙的日子麽?這什麽她要承擔那些本不屬於她承擔的重擔?嗚……看到她近乎蒼白到近乎空洞麻木的眼神,我覺得胸口好悶啊!嗚……王叔,我是不是生病啦?嗚……我要把她帶回家藏起來好好寶貝著,我不想再看見她絕望到死寂的眼神啦!嗚……”塞敏娜公主嬌滴滴的話語言猶在耳,望著她倔強的神情,單薄身軀不屈風霜的清傲,心,如刀割,似鐵烙。
“皇兄……這是大敬之罪,按朝廷律法當滿門抄斬,你……當心旁人聽……”說著,顫手想擦去她臉上不斷滾落的淚珠。
憤然別過臉,是遷怒。“滿門抄斬?哈——”水靈靈失聲冷笑,垂淚道,“靈靈自幼無父,十四喪母,十五折女,現膝下惟有七歲稚子,不知朝廷律法該如何處置?舒家九族兩年前死絕,童顏、鶴發,無一幸免,祖宗祠堂焚毀,祖墳被掘,先祖屍骨施以鞭刑,棄於亂葬崗,母家已無人可斬!靈靈兩年前黜入冷宮,前夫家有後妃三千,直係旁係手足無數,一子乃大莫皇朝的太子,亦是大莫皇朝唯一的皇子,不知朝廷律法該如何斬我滿門?”“母家已無人可斬”一句話,算是承認舒隆革是她的父親。其實就算不承認又如何,血緣關係,怎是一句話能磨滅的了的?
好一番大逆不道的話!
滿門抄斬,先誅皇室!
此等氣勢,此等氣魄,放眼天下,有幾人能及?
柔弱如蒲葦的女子,撐起一般錚錚鐵傲骨。
想不到那塞敏娜公主天真驕蠻,看人眼光卻精準無比,一眼看穿他無法看清的本質,卻不知這真實本質,是否僅他一人無法看清?
塞敏娜公主尚且年幼,若待幾年,以她的聰慧,看人眼光之精準,怕是會成長為極為厲害的敵人,思及此,莫冉盛心中暗自做了個決定,他要將危險扼殺在繈褓之中。
遞補3著水靈靈梨花凝霜的側顏,雪花飄飄灑灑,懸凝於三千青絲、如扇羽睫上,約莫一分光景,悄悄消褪,融化速度比落在常人身上慢了許多,莫冉盛一時間不曾不注意到此特別景象,隻是呆呆凝視著她不知該說什麽才好,半晌才低聲道:“我帶你走!我帶你去天涯海角,尋個皇兄找不到的地方,咱們倆……”沉斂的話語,帶著一往無前的衝動和勇氣,以及或多或少一相情願的奢望。
三十功名塵與土,此刻他才知曉抵不過她眼中絕望憤恨的淚水,望著她流淚的模樣,他心如刀絞,痛到幾欲窒息而死。
出生皇宮,他自知親情比紙薄,白日聖天殿上,皇兄看他的眼神,已非八年前他奉命出征前那殷殷關切的兄長,多了抹複雜,多了分算計,多了縷沉甸甸的陰狠,他,已是確確實實的“皇帝”了;出入沙場,他感歎生死無常,生命有限,此刻激流勇退,是他最好的選擇,若能帶著心儀的女子浪跡天涯,更是人生一大美事,哪怕今後一生要活在朝廷無盡追殺中。
別過的臉,下斂的睫,叫莫冉盛看不清水靈靈眼中閃過的一抹精光,是驚詫,是懊惱,亦是重重算計。
原本已她的身手,若有人靠近她十丈之內,必有所警覺,誰知先前被莫冉盛攪得心神大亂,失了原先的警惕,否則縱使北風呼嘯橫肆,亦難以湮滅他濃重的呼吸聲,更別擔他靠近她四丈範圍內才有所察覺,若不是那股代表了天下最尊貴身份卻也是她最為惡心的香味隱隱傳來,她尚不知要多久才會發現他的竊聽,不知他來此多久,聽到多少?
她料到了誠親王沉不住氣,今夜會來,卻沒料到有人會親自前來,原本她僅以為他會派個眼線過來,原本她不想將他牽扯入這是非漩渦,此刻卻由不得她想,他今夜的到來,注定了剛剛從邊疆回來的誠親王將陷入這個是非圈。
第一百零五章
既然注定了,改變不了,與共坐以待斃等他動手,不如她先下手為強,搶占主動權。
竭力平複心中傷痛,墳下滿腔悲憤,死者已矣,她尚有幼子要保護,不能再假追悼早夭的女兒。
深吸一口氣,不想全身顫抖得厲害,刹那間連握緊拳頭的力氣都提不起來,四肢百骸寒氣點點匯聚,洶湧向五髒六腑,氣沉丹田,提氣欲壓下蔓延向心口的寒氣,誰知莫冉盛突如其來的舉動破了她的防護罩,真氣一窒,寒氣立即蔓延,喉嚨頓感一股腥甜漫溢,抑製不住,噴出一口鮮血。
明晃晃白雪嚴嚴地麵刹時滿布點點血梅,開得姹紫嫣紅觸目驚心。
“靈……”第二個“靈”字,在水靈靈猛然回首森寒如冰山迸裂,狂肆如蛟龍出海的眼神中硬生生咬短,隻得癡癡地端詳著她慘若金紙的臉龐,再低頭瞧瞧滲入雪中的朵朵血梅,彈指間不知該如何反映。
他隻是耐心地等著,等著她的應允,她遲遲沒有回應,心裏一急,用力扯了她一把,不想她猝然噴出口血,原本就蒼白的臉色更是白的毫無血色,駭得他不知所措。驚駭過度的他,忽略了他扯她時,虎口忽然一痛的事實,是兩股內力衝撞的結果。
莫冉盛終歸是個上過沙場,見過大場麵的將軍,呆楞片刻後不顧水靈靈森厲眼神,徑自扣住她的手腕脈門,萬分驚異道:“你中了寒毒?毒已侵入經脈,你,你……時日無多……”
最後四個字,輕若蚊呐,而在這萬籟俱寂的冷宮,卻如同一聲焦雷劃破天際,驚得心魂俱散,如同置身茫茫冰川,不知前路在何方,亦不知退路幾何。
心魂幾乎俱散的莫冉盛不曾注意到,身後不遠處低矮枯樹叢中傳來一聲低低的抽氣聲,是驚惶,是錯愕,亦是不自知的絲絲心疼。
“不錯,”拭去嘴角寒血,水靈靈淡漠凝視著遠方斑駁枯枝殘影,目光悠遠且滄桑,“王爺,為一個命不久矣的殘花敗柳冒天下之大不惟,值得麽?皇宮,沉浸著無數人鮮血、大好青春的血池,當初靈靈沒有可能不墮入,王爺此刻卻能遠離,靈靈不希望自己的悲劇在別人不相幹的人身上重演。收好您的玉佩,速速離去才上上策。”她知道,這番話說出來,莫冉盛絕對不可能棄她不顧,但是,如果他現在選擇離去,她亦不會硬將他拉入是非圈,勉強一個對她沒有危險的人,不是她的作風,即便這個人有非常大的利用價值。
水靈靈給了莫冉盛抽身的機會,可他沒有及時抽身,不僅沒有及時抽身,甚至上前一步,握住水靈靈冰冷的柔夷,悉心溫暖著,柔情似水地凝視著她的側顏:“還來得及!我馬上帶你走,我們去找江湖聞名的鬼醫,聽說隻要他出手救治,閻王也搶不過他,隻要找到鬼醫,你身上的寒毒一定能解的!”信誓旦旦的口吻,掩蓋眼底的彷徨。
邊疆八年征戰,他逐漸淡忘了皇宮的爾虞我詐,對江湖上的種種傳聞,卻多了分了解,關於鬼醫妙手回春的傳聞,亦聽了不少。
當初打聽鬼醫的事,是為了救治手下重傷的將士,尋訪多年始終渺無音訊,說實話,一年前他就徹底放棄了。可當著她的麵,一個身中寒毒,注定命不久矣的病人的麵,尤其這個病人是他傾心的姑娘,他如何能殘忍的告訴她幾乎不可能找到鬼醫這個事實。他雖不是大夫,卻也明白,哀莫大於心死,水靈靈談起自己病情時淡漠的神情,說明她早已絕望的事實,他必須喚醒她求生的希望,哪怕是善意的諾言再所不惜。
低斂的睫,遮住水靈靈眼底的死水寧靜,若鬼醫真能醫治好她身上的寒毒,哪怕是萬分之一的可能,殘陽哥哥也有本事將這渺茫的希望變成事實,而非讓她月月承受毒發時肌成石血成冰的錐心之痛,為此鬼醫的雙手差點被殘陽廢掉,若非鬼醫竭盡所能克製她寒毒發作時的痛苦,延緩她辭世的時間,隻怕兩年前鬼醫就成了名副其實的鬼了。
“生亦何歡,死亦何矣?若要將靈靈一生囚禁在這繁華的囚籠,靈靈寧肯早早死去,唯一放心不下的,惟有軒兒。他才七歲啊,今後漫漫人生路,誰能保他平安無事,誰能保他過著與世無爭的生活,安樂過完一生?”水靈靈喃喃自語道,聲音很輕,風雪一吹,便散了,卻如刀刻般印刻在莫冉盛的心中,哀愁歎息片刻,她似想起什麽,緩緩舉睫,盈盈淚眸中迸出堅定的目光,光彩奪目,一瞬間給人一種錯覺,眼前的柔弱女子並非是個病入膏肓的病人,而是傲視天下、展翅天地的雄鷹,“我一定會走出去的!這裏蹉跎了我的青春年華,埋葬了我的一生幸福,葬送了我唯一的期盼,就算死,我也不會死在這個牢籠中!”
雪花般柔軟無骨的聲音,卻如鐵板釘釘,其決心之尖銳,叫人不敢掠其鋒芒。
水靈靈盤腿於床角打坐,靜靜調理內息,方才她太過激動,導致寒氣攻心,若不在第一時間將寒氣退離心髒,隻怕她撐不到殘陽來探望她。
煞氣,夾著戾氣,襲向床角,襲向水靈靈的胸口。
來不及躲避,亦無力躲避,閉著眼,水靈靈默默等待著,準確的說,是接受著。
強大的力勁距離水靈靈心口處硬生生轉了個彎,爆破一旁木枕頭,木榍紛紛揚揚,彌漫在整間屋子裏,點點飄落三千青絲上,一股掌風,強勁且溫和撫去三千青絲上木榍。
一道黑影旋入。
死神般佇立。
孤傲且狂肆的目光,肆無忌憚的淩遲著水靈靈臉上的寧靜,絲毫不為她的冷漠所動。
惟有收緊的鐵拳,額頭隱隱暴跳的青筋,泄露了他內心的真實想法。
如海嘯爆發前的海麵,表明平靜似死水,海麵下早已驚濤駭浪,滔天洶湧,隻差一個適合的世紀爆發出來。
佇立著,沉默著,鷙猛如蛇蠍的目光盯著她,似要將她生吞活剝,才能解心頭之怒。
雪花飄零,打著卷兒潛入茅屋,飄過他身旁,劃做淩厲暗器,射穿水靈靈耳畔的木板。
悄悄歎了口氣,發泄過一通怒氣的他閃身至水靈靈身前,雙手運功,抵住她的肩膀,助她暫且壓製體內肆虐的寒毒,不多時,水靈靈頭頂青煙嫋嫋,額頭細汗密密,慘白的臉色終於染上一抹嫣紅,不似先前。
“殘,殘陽哥哥……”努力平息略顯紊亂的真氣,水靈靈微顯疲態,低吟道,“謝謝……”若非得到殘陽的相助,她至少要花兩個時辰才能壓製住到處四串的寒毒。
冷哼一聲,殘陽一言不發,僅是冷森地瞥了水靈靈一眼。
似什麽事沒發生過般,水靈靈低柔道:“殘陽哥哥近來可好?江湖上煩心的事,若非極其重要,大可交給手下的人去做,不必自己親曆親為,要多注意身體。”
鼻子裏重重哼一聲氣,殘陽並不答話,但臉色已沒方才那麽陰沉難看。
欲開口,眼波一轉,終將卡在嗓子眼的問話咽了下去,問什麽呢?明知道原因還問,豈不顯得矯情。
自打兩年前,幽婉閣與皇帝“合作愉快”後,幽婉閣在江湖上的勢力空前壯大,有了朝廷的暗地裏支持,一直壓製著幽婉閣的白道慕容世家在與幽婉閣暗中較勁中漸漸落了下風。幽婉閣的勢力一日比一日強大,身為幽婉閣主的殘陽自然比以前更為忙碌。
原本,在皇帝下旨將水靈靈黜入冷宮時,殘陽便想製造個意外,讓水靈靈金蟬脫殼,回到水靈宮,做他幽婉閣主的女人。哪想,水靈靈進冷宮前,太子璃軒含著淚哀求,與她有了三年之約,故而水靈靈不能離開皇宮,執意在冷宮待滿三年再離開。
為此,殘陽曾一度要對太子璃軒痛下殺手,若非抵不過水靈靈哀傷的淚水,隻怕太子陵墓上的荒草早已高過膝蓋。
更讓殘陽不能接受的是,水靈靈被江湖傳聞中至陰至寒的冷月凝霜刀所傷,雖在第一時間運功將大部分寒氣逼出體外保住一命,卻沒有逼除幹淨,剩餘的寒氣轉化成寒毒,每月十五發作一次,發作時若無至剛至陽的內力護住她的心脈,為她驅除寒氣,便會肌成石血成冰,活活凍死。
若水靈靈是為了保護自己與人動手時為冷月凝霜刀所傷,殘陽心裏還要好受些,偏偏她是為了救她這輩子最憎惡的皇帝莫冉聹受的傷,這叫殘陽如何接受!得知這個消息時,殘陽差點捏斷水靈靈的脖子。
一個膽敢背叛他的女人,他不要!
因為他不屑,哪怕心痛到滴血,他也不會手下留情!
因為,對背叛者的手下留情,是對自己的羞辱,更是對自己的殘忍!
“軒兒才五歲,若是丫頭不救他,軒兒勢必在此時被推上皇位,現在的軒兒連自保能力都沒有,更別提坐穩皇位。姓舒的死了,但長孫右相還活著,他恨姓舒的入骨,怎可能放過軒兒。丫頭被黜入冷宮,後宮中惟有駱貴妃有可以冊封為皇太後,以駱凡心的資質,做一個受皇帝保護的寵妃綽綽有餘,要做一個能保護自己保護小皇帝的太後或是太妃,隻怕她連自己怎麽死的都不知道。殘陽哥哥,你應該比任何人都清楚,丫頭有多憎惡那個人,若非為了軒兒,丫頭怎可能出手救他?丫頭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吃肉喝血,卻偏偏不能為之,還要違背心意的救他,這份痛苦有多麽噬心刻骨,殘陽哥哥你難道不懂?”
若當時他動手時,水靈靈沒有悲切含恨說這番話,兩年前便屍骨無存。
她沒有背叛他,隻是她心目中最重要的人不是他,過去,排在第一位的是她的母親,現在,占據第一位寶座的人是她的兒子璃軒,凡事最先顧及到的人是璃軒,而不是她。所以她能違背自己的意誌救莫冉聹,違背他的意思留在冷宮,明知這樣對她的身體有害無益。
為了她,他日夜勞碌,為的就是每個月初一、十五能擠出時間來探望她。
傍晚十分,得到她被召進聖天殿的消息,他披星戴月,累死兩匹馬起來,生怕她有任何差錯,誰知,見到的是她的藏私,她的隱瞞,她的背叛!
一枚玉佩!
征東大將軍誠親王的玉佩!
八年前就握在手裏,隱藏了八年之久的玉佩!
她,叫他情何以堪?
多年來,他尊重她,嗬護她,以為她雖為人母,卻始終是個不識“情為何物”的懵懂少女,哪知……
嗬嗬……
她不是不懂情,不是不知情,僅是她心中有情的男人是莫冉盛而已!
想到這,殘陽頓覺得五髒六腑有如火燒,痛得他臉色蒼白,惟有咬緊牙關忍耐,不讓自己呼痛出聲。
若非顧及到當時皇帝莫冉聹隱身在旁,他早一掌打死莫冉盛,豈容他安然離去!
歎了口氣,水靈靈幽幽道:“殘陽哥哥,多年來,丫頭一直都記得你對丫頭的好!打不,若沒有你護著保著,丫頭決不可能從‘百人挑選’中活下來,若沒你暗中教導,丫頭不可能次次出任務安然歸來,成為水靈宮的宮主。若沒有你,軒兒他……”晶瑩淚水不期然滾落,她咬唇道:“丫頭永遠記得軒兒三歲那年,不慎中了奇毒,太醫院群醫無策,那個人更是冷眼旁觀,一心等著軒兒咽氣。是你,冒著生命危險,親上天山,采……采來解毒聖品天山雪蓮……在丫頭記憶中,從來沒見過那般落魄的殘陽哥哥,身上的衣衫沒有一處完好,身上、手上、臉上,皆有不少傷痕,有些……有些地方甚至還血淋淋的……丫,丫頭……”哽咽著,克製著。努力著,她知道自己可以在任何人麵前偽裝堅強,堅強到無堅不摧的地步,唯獨無法在殘陽麵前偽裝,隻得將自己所有的脆弱、無助赤裸裸展現在他眼前,她不奢望什麽,隻是不想哭出聲,淚水既然無法克製住,至少讓她不要哭出聲,保留最後一份堅強也好。可一切掙紮注定無果,她隻得捂住嘴,死命咬著唇,任淚水磅礴。
殘陽對她的好,她怎可能忘的掉?
他占據了她的一生,每天隻要睜開眼睛,身邊的每一樣事情都提醒著,他在她身邊,一直在小心翼翼地保護著她。
為了她的任性妄為,他每月穿梭在皇宮與幽婉閣之間,麵對無數未知的危險。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多靠近皇宮一寸,便多一分危險,他為了她,卻什麽也不顧,執著往為於幽婉閣和冷宮,不辭辛苦。甚至,在得知她進入聖天殿後,披星戴月趕來,這份深情厚意,讓她如何回報?
隨手抽取一根幹稻草,化做鋒利暗器,射向牆角蜘蛛網,一手攬過水靈靈纖細的腰肢,抱著她滾向一旁的地麵,隻聞“卡”一聲輕響,地麵陡然裂了個大口了,好似怪物張大的嘴,一口吞下殘陽與他懷中不住哭泣的水靈靈。
原來,牆角那蜘蛛網,是製作精巧無比的機關。
闔上眼,溫順地躺在殘陽懷中,享受著飛落的感覺,縱然僅是六丈高度的飛落,對囚禁在深宮多年不得自由的水靈靈來說也是好的,唇瓣揚起一抹淡若清風的笑花,殘陽心中一暖,抱著她的手更用力一分,似想將她嵌入自己懷抱、融進自己血肉中。
雙腳踏在結實的地麵上,殘陽無聲冷笑,瞥了眼頭頂早已封得嚴嚴實實的機關入口處,大步流星順著長長的地道往前走去,一路上,每隔三丈遠便有一盞夜明珠燈照明,不必擔心黑燈瞎火撞疼了頭。
約莫走了百丈距離,一堵石門擋住了去路,周圍石壁上鑲嵌著無數櫻桃般大小的夜明珠,雜亂而有序,略懂奇門數術之人一眼便知,這些看似雜亂無章的夜明珠組成極其厲害的陣法,稍不留神就有喪命在此的危險。
水靈靈略略掙紮,她知道此石門乃是用天罡重石製成,重達萬斤,惟有開啟特殊的機關才能打開,任何人憑借一己之力是無法打開的,若想用火藥炸開石門,則會牽一發而動全身,這百來丈的地低密道皆會塌陷,將其中之人活活掩埋而死。
手臂一緊,製住水靈靈的掙紮,殘陽低聲道:“相信我。”炯炯有神目光中的堅定,以及飛揚跋扈的邪肆狂妄,令水靈靈心頭一顫,凝視片刻,重新闔上眼,依順在他懷裏,安心將自己的一切交給他。
嘴角揚起自負的弧度,滿心的歡喜不可否認,殘陽愛極了這種感覺,他的女人在他懷裏,全身心的信任他,而他,將以大無畏且戰無不勝的英雄的姿態,完成開啟特殊機關的儀式,僅能一人獨自完成的儀式。
一隻手將水靈靈緊緊護在懷中,那模樣有些象是母親保護年幼的孩子般,著實有些可笑,但殘陽不顧這些,薄唇抿成一線,嘴角帶著剛毅弧度,厲眸半眯,端詳著周圍夜明珠組成的陣法,眼底是謹慎的輕蔑,這個陣法是他自己一手設計的,若是今朝自己傷在自己手上,豈不是天大的笑話。
掐指一算此刻時辰,殘陽縱身躍前,配合立夏 夜明珠陣法施展破解之功,若是常人至少要一刻鍾時光,而他不消半柱香時間,石門便緩緩開啟,一算時間,比往日略慢了一分時光,身負一人尚有如此速度,可見其修為之高深。
石門緩緩開啟,光亮隨著石門的開啟悄悄透出,熒熒夜明珠光輝在石門完全開啟,照亮一丈開外的密道,毫不吝嗇的將一室光輝灑在相擁的二人身上。
慢慢睜開眼,調節眼睛的適應程度,水靈靈望著滿室光輝,會心一笑。
十丈見方的地下宮殿,四麵繪製著鬱鬱蔥蔥竹林的牆壁上安置著四枚雞蛋般大的夜明珠,多角度切割的八麵鏡將夜明珠圍在其中,充分發散夜明珠的光輝,照亮整個地下宮殿。
靠著東牆擺放著一張六尺長四尺寬的紫竹床,床上平鋪著保暖的紫貂床褥,兩床極地雪貂皮毛製成的被褥,蓋在身上既柔順又暖和。床邊是小巧玲瓏的紫竹梳妝台,橢圓形的梳妝鏡周圍,鑲嵌著數枚紅藍寶石,長方形的梳妝盒中放置著水靈靈為數不多的珠寶首飾,包括那支象征著她身份地位的雕花象牙蕾絲花水晶飛雲流線金釵。
第一百零六章
南牆倚著四隻衣櫃,分別擱置著水靈靈春夏秋冬的衣裳,每一件都是簇新簇新的,最好的布料製成時下最流行的款式,上麵一針一線繡的每一朵花每一隻蝶是那樣的精美絕倫,完全不遜色於當年她大婚時穿的鳳袍。由於她身中寒毒,體質較為畏寒,殘陽特意吩咐製成衣裳的布料要厚實保暖些,哪怕是夏裝也不似過去般清涼。
衣櫃裏每一件衣裳,都是殘陽對水靈靈的心意,可她幾乎都沒穿過,白日,她必須出現在冷宮,否則冷宮裏一天到晚盯賊樣盯著她的太監會起疑,夜晚,她回到這座地下宮殿時,憶是就寢時間。四隻衣櫃裏的衣裳,惟有夜行服是她偶爾會穿的。
關在冷宮裏悶了,思念軒兒了,悼念母親了,她都會換上夜行服,憑借自己踏雪無痕的輕功,如天空中自由飛翔的雄鷹劃破天際,去往自己想去的地方,有時,她偷偷溜出宮,處理一些水靈宮的事情,或者漫步哲學莫都清涼寂靜的夜晚。
事隔八年,她,依然是水靈靈,是水靈宮的宮主。
過去,水靈宮主是江湖人盡皆知的極品女殺手,現在,她成了江湖人口最為神秘的水靈宮主。
八年未曾現身水靈宮,亦未在江湖上有任何作為,卻將水靈宮主的位子坐得穩穩當當,不僅如此,幽婉閣主身邊該出現為他生兒育女的女人始終沒出現,成了江湖一大懸疑。
她知道,或許當年她初進宮時尚不明了為何殘陽哥哥十多年來待她好的原因,但當她瞧見那個人看駱凡心的眼神,她隱約有些明白,也許她依舊不懂何為“愛”,可她明白,這輩子她會是為殘陽哥哥生兒育女的女人般,或者,可能,略有不同。
西麵立著矮小的櫥櫃,裏頭擱置著一套完整的紫竹餐具,兩隻碗,兩隻碟子,兩副筷子,兩隻勺子,除了盤子是四隻外,其他的餐具皆是成對的。
北麵站著六尺餘高的兵器櫃,櫃子裏擱置著各式各樣的精巧兵器,每一樣皆是江湖上人人夢寐以求的神兵利器——皆淬了見血封喉的巨毒。
地下宮殿的中央,擺放著一張小四方桌,上等紫竹製成,邊沿雕刻著精美的蘭草花紋,桌麵上鋪著鏤空錦緞桌布,樣式清新素雅。
為數不多的家具,擺放在十丈見方的宮殿裏委實顯得空蕩蕩,有種說不出的詭異,然水靈靈並未對此有絲毫不滿,甚至,當初在第一眼瞧見這裏的一切時,是驚歎且激賞的。
一個月,僅僅一個月時間,自水靈靈被黜入冷宮那刻算起,一個月時間內,殘陽就命人挖掘了這條地下密道以及建立了如此大規模的地下宮殿讓她住著。
茅屋裏機關入口的六丈落差,是精確計算的結果,一般的江湖人士憑空拔地而起一躍頂多三丈高度,縱是江湖一流高手亦五丈有餘,亦難以達到六丈的高度,壟斷江湖黑道勢力的幽婉閣中惟有殘陽與她有次等身手,可以憑空拔地而起一躍六丈有餘。可以說,六丈的高度是為她量身定做的。
若是有人想用遊牆壁虎功順著六丈落差的牆壁爬上去,隻怕要失望。打磨得滑不溜手精鋼鐵板,直徑六尺的寬度,任何人是不可能憑借一己之力攀爬上去,更別提開啟上頭機關需要的並非蠻力。
地下宮殿入口處的萬斤天罡重石,裝飾素雅的宮殿,以及在她入住後不斷擴建的其他部分,眼前的地下宮殿僅是殘陽兩年來在守衛森嚴的皇宮地底下修建浩瀚工程的一個分支,最為重要的分支。
隨意卻不失溫柔的將水靈靈丟在紫竹床上,殘陽自上而下俯視她,似乎想借此看穿她心中所有不為他知的秘密。
先前在茅屋,水靈靈的話他聽了不是沒有感受,原來他對她的好,她都記得,記得清清楚楚,沒有一絲一毫的遺忘。
可是,他更聽出了水靈靈話裏的潛台詞,她在質問他,質問他這兩年來為何有意讓她的兒子處在危險之中,為何調走保護她兒子最優秀的死士,讓她兒子無時無刻不活在刀光劍影中,如站在懸崖峭壁之人,想後退,致使的死亡鐮刀架在他頸項上,若前進,等待他的是深不見底的萬丈懸崖。
首後都是死路!
不欲找借口,說“是為了讓他盡快成長的鍛煉”的廢話,一來他不屑欺騙,二來水靈靈不可能相信。
“八年前,你就拿到那塊玉佩。”無視水靈靈的質問,沒有絲毫責備意味的質問,僅是淡如過眼雲煙的質問,卻悄悄揪扯著他的心統的質問,他犀利的針見血,陰鷙陳述著她對他的不實,堅硬如鐵的大手牢牢鎖住她精巧的下馬,似乎她隻要說出一個令他不滿的字眼,便會捏碎她的下巴。
看似粗暴的動作,卻成功製止水靈靈繼續殘忍地咬唇,瞧著原本略顯蒼白的唇染上一抹血絲,變得紅豔惑人,殘陽的眼神微暗,是欲望悄悄燃起,亦是心疼輕扯心弦。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是水靈靈的回答,八個字,簡潔明朗的說明她隱瞞殘陽的原因,順帶將腦海中關於八年前那一幕的隱約記憶斷斷續續說給殘陽知曉。
若可以選擇,當年她不會被強扯進這個血海漩渦,當初她是身不由己,不願再多拉扯一個不該的人進入這血海漩渦,況且:“收到玉佩的那天下午,丫頭便徹底忘了這事,一連串的變故打擊,丫頭怎有閑心關注身外之事。若非兩年前那道罷黜皇後聖旨,丫頭匆忙收拾不能見光的物品,無意發現……”若非今朝遇見莫冉盛,或許這塊玉佩依舊是墊桌腳的髒石頭。
望著水靈靈略微迷茫、努力思索的模樣,殘陽心裏不覺好笑,丫頭貌似背叛的行為讓他的衝動淹沒了理智,忘記她是個不管身外之事的人,莫冉盛對她而言,不過是個陌路人,他的一番話語,好似她應該將他牢牢記在心底般,有點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感覺,不是很痛快。
劍眉一鎖,殘陽化做最溫暖的棉被覆蓋住水靈靈單薄的身軀,一手強扣住她下顎,迫使她張開嘴,溫熱狡猾的舌頭如鋒利鋼刀般強行進入,攻城掠地,一手順著她白皙的頸項殘忍而多情地撫下,直至纖細的腰肢初,猛然一扯,扯掉她的腰帶,粗暴撕裂她單薄的衣衫,破碎的布條化做隕落的蝴蝶,衰敗飛舞著,終而殞命於地。
“唔……”訝然!水靈靈滿臉驚愕地凝視著近在咫尺的俊顏,這張臉她看了十八年,卻沒有一刻象現在這般靠近看過。
他在做什麽?
他把什麽放進她嘴裏?
經過孕育,已有一個七歲大兒子的水靈靈,對於男女床弟之事,可說是一竅不通,此刻,她僅是隱約地猜測到,殘陽正在對她做的事或許和大婚之日那個男人對她的施暴有所相似。
大婚……
施暴……
突如其來的寒冷……
痛……
全身撕裂般的痛……
不——
掙紮!
激烈的掙紮!
手腳並用,內力衝撞,不顧牙關的疼痛,牙齒猛烈一咬,淡淡的血腥味在嘴裏蔓延開來……
殘陽吃痛,猝然退身半步,陶醉的厲眸倏然睜開,迸出陰鷙狠厲光芒,帶著血味兒的煞氣,吃人般瞪著水靈靈,身上散發出的殘酷暴戾氣息,周圍空氣頓時緊張起來,似被火把烘烤得沒有半點水分,燥熱的全身肌膚要幹裂般,虧得地下宮殿裏沒半個活物,否則必被殘陽此刻怒焰高漲的模樣嚇壞。
她竟敢拒絕他?
不僅用內力震傷他,還咬破他的舌頭?
水靈靈悄然未覺,雙臂環胸,抱著身上所剩不多的碎布條慌不迭退至床角,清純脫俗的臉蛋上掛著晶瑩剔透的淚珠兒,方才還紅潤的臉蛋蒼白的慘若金紙空洞淚眸瞠大,近乎沒有焦距,沒有一絲溫暖的色彩,唯一的顏色是驚恐,是畏懼,是茫然無措,仿佛常常恐懼著什麽,嘴裏先是輕聲呢喃著,片刻後,她開始放聲尖叫,歇斯底裏喊出心底最深的恐懼。
遙遠,距離遙遠的恐懼,這段距離,是殘陽永遠無法觸及的距離,這份恐懼,是殘陽不知該如何幫她消除的恐懼。
為什麽會這樣?
來不及怒浪滔天,殘陽凝視著水靈靈驚恐萬狀的模樣怔忡,在他的認知中,他的丫頭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縱是那條老狗在世時,她再害怕、再恐慌,也沒見過她歇斯底裏放聲尖叫,她永遠是將所有的情緒掩藏在淡漠的外表下,不叫任何人瞧出破綻。為此,她成為曆任水靈宮主中唯一一位將“心湖蕩漾”練到登峰造極的宮主,化有形的武功為無形的情感,讓敵人在不知不覺中成為她的甕中之鱉。
她在恐懼什麽?
以她堅忍不拔的性子,連死亡都無所畏懼,什麽樣的事情才會讓她恐懼?
囁嚅的唇,除了不時的尖叫似乎在呢喃著什麽,殘陽側耳傾聽。
“不……不要!疼……好疼啊……嗚……啊——不,嗚……啊——滾開……不,不……疼啊……啊——疼啊,嗚……疼……”
不要?
好疼?
殘陽有些迷惑,記憶中他的丫頭是最會忍耐的,怎麽會叫疼呢?更何況,他的丫頭從來不會用話語拒絕別人,向來都是直接行動,用她的行為來表明她的想法的。
“丫頭。”不忍見到她傷害自己的行為。伸手欲拉開她近乎自傷的手,驚恐過度的她雙手太過用力,勒得雙臂一片淤黑。
“不要!”一聲驚叫,尚處迷茫狀態的水靈靈下意識拍出一掌,十成內力疾吐,殘陽來不及防備,雙手迅疾一翻,運上十成內力,擋住水靈靈凶狠一擊。
水靈靈的武功是他親自教的,實力如何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她處於恍惚狀態下拚命自保的一擊,他怎敢掉以輕心?
他的確不能掉以輕心,但他沒想到,處於極度驚恐迷茫狀態下的水靈靈完全喪失了自我保護能力,根本不知如何抵禦殘陽的十成內力的反擊。
“噗”
鮮血噴出,身子如斷了線的風箏般往身後牆上撞去,一聲沉悶後重重摔落於紫竹床塌上,如衰敗的蝴蝶,再也無法綻放出眩目的光彩。
“丫頭!”驚覺水靈靈慘狀,殘陽慌不迭上前抱起她殘敗如經曆過狂風暴雨落花的身子。一手抵住她後心輸送內力為她療傷,一手忙扣住她脈門查探傷勢如何?
肋骨斷了兩根,體內真氣潰散,至少要臥床修養三個月才能複原。
還好,縱然她沒有運功反擊,多年養成的習慣,無論何時她皆用內力護住心脈,以避免突如其來的危險,否則以他今時今日的身手,她想不當場斃命根本是妄想。
約莫輸送了一個時辰的真氣,水靈靈幽幽蘇醒。
第一百零七章
“殘,殘陽哥……丫頭好怕……”淚眸依舊染著點點驚恐,神智似乎未完全清醒過來,眼底隱約閃爍著濃烈恐懼,烈火燎原般熊熊燃燒,燃到極至,凝成濃稠恨意,恨得牙關緊咬,恨得渾身發顫,恨得血氣攻心再度暈死過去。
“丫頭——”
殘陽失聲驚嘯。
“咯吱”
六尺餘高的兵器櫃徐徐開啟,一道黑影匆匆掠入,閃至紫竹床塌前,單膝跪地,膽寒道:“屬下參……噗……”僅說了三個字,身形猛向後撞去,尚未撞出一尺遠隻覺喉頭一緊,被硬生生扯了回來,一隻曾經掐碎無數人頸項的魔鬼之手牢牢鎖住他的頸項,就是這隻手阻擋住他身體向後撞的力道,將他扯回水靈宮主的床塌前。不需要低頭瞧,他也知道胸口虛映了一掌,若非主上要他醫治好水靈宮主,怎可能是虛映一掌?
幽婉閣主手下,從無活口!
這是江湖百年來的至理名言,這任閣主更是將這句話貫徹到底,發揮的淋漓盡致。
上至百歲老嫗,下至繈褓嬰兒,沒有他下不了手的,更沒有他出手後還能勉強活著的。
“還不動手!”低沉陰狠的嗓音,失去以往的沉著冷靜,隱隱顫抖著。
連滾帶爬,那人閃電般拿出金針為水靈靈針灸急救,手不顫,針不偏,不消片刻水靈靈若有似無的脈搏沉穩了許多,神乎奇跡的施針手法,老江湖一瞧就能猜出此人的身份。
鬼醫!
唯有鬼醫才有如斯高明的醫術,能跟閻王搶命。
地下宮殿裏,每座宮殿皆是隔音設計的,人在殿外決計不可能聽見殿裏發出的聲音,鬼醫卻能在殘陽怒嘯的第一時間趕到,誰知這宮殿裏究竟藏匿著何等精妙機關?
沒有絲毫差錯的施針,癡如風馳電掣的手法,著實叫人眼花繚亂,但鬼醫心中比明鏡還透亮,,他之所以沒出半分差錯,不是他真的醫術高明到敢跟閻王搶傷者的命而無所畏懼,是他畏懼幽婉閣主畏懼到了極點。
沒有一絲顫抖痕跡的手,不是不會顫抖,而是太過畏懼,以至於不敢顫抖。
他怕啊!
他怕他一顫抖,自己的命就這麽顫抖沒了。
幽婉閣主殺人,從來不需要理由。
衣裳,早已讓冷汗濕透,額頭,更是冷汗直冒,卻咬緊牙關不敢滴下半滴汗珠,萬一沾到水靈宮主的軀體,隻怕他這輩子再也沒有流汗的權利——若是水靈宮主一輩子都需要他救治才能活命的話,若不需要,他直接可以發配去刑堂享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酷刑。
殘陽憂心重重守著水靈靈,鬼醫心驚膽戰救治著她,他們似乎都沒有察覺,有一雙清麗靈活眸子,將他們所有的舉動盡收眼底。
春天的腳步近了,更近了,終於到來了。
禦花園姹紫嫣紅,後宮千嬌百媚無不紛紛盛裝打扮,將自己最美豔迷人的一麵展示在眾人眼前,尤其是展示在這個國家的帝王麵前。
可是,他看不見世麵
或者說,他熟視無睹。
毛離順偷覷著淩修儀幾乎快笑僵的臉,斜瞥了似乎望著淩修儀嬌媚臉蛋出神的皇帝,心中暗喑叫苦,淩修儀笑得再甜他隻覺得毛骨悚然,她眼底的陰狠已經赤裸裸展露出來,連掩飾都忘記了,而皇帝仿佛沒有察覺絲毫。
皇上最近怎麽了?
四國使者雖來者不善,但沒人敢明著挑釁大莫的皇帝陛下,即便是在聖天殿接風宴上目中無人盛氣凜然的烏魯國婭兒倫公主,被廢後駭倒後也安分守己,不敢做出什麽過分的事,僅是拿伺候她的太監宮女出出氣。
有太妃娘娘、向昭儀、禮部幫稱著,皇後按喀薩國、仡易國、烏魯國、高其國各國使者的居住習慣,將他們分別安置在臨淵宮、流萍宮、茵苒宮、紫磷宮,規矩禮儀上應沒什麽大問題。
朝野上更是太平的很,兩年前舒隆革兵敗被殺當晚,上了年紀的長孫右相不甚滾落階梯,此後一直臥病在床,皇上關懷化,特意派了太醫院院使去診脈,賞賜無數名貴藥材,不想長孫右相拖了半個多月後依舊去了,皇上感懷長孫右相一生為國,功在朝綱,追封其為安國公,長孫夫人殉葬,賜其子孫後人黃金萬兩、百銀千兩、棠城為封地、良田千傾,其子孫後人叩謝龍恩浩蕩後,收拾家當前往距離莫者千裏之遙的棠城。
估計長孫右相本以為絆倒了權傾朝野的死對頭舒相就能獨攬大權,誰想會跌下階梯而列,正室夫人殉葬,家人亦被皇帝變相發配到棠城,長孫家怕是再也沒機會在大莫朝廷的舞台上嶄露頭角。
落進下石,順水推舟,皇上使得出神入化。
掌握朝廷大權的兩大權臣先後辭世,朝野百官人人自危群龍無首,皇上趁機恩威並施收攬皇權,收買人心,兩年時間大刀闊斧進行革親,大力提拔新一代的年輕才俊頂替那些目中無人自恃甚高的老臣如今已所剩無幾,收回軍權,交給值得信任的將領,采取各個擊破政策,皇上在大敗烏魯國,結束與喀薩國的長期混戰後,先後出兵仡易國、高其國,平定邊疆騷動,穩固大莫皇朝的安定。
四國使者這時候一同出使大莫,表麵上看是為了與大莫交好,誰知道他們是否會趁這個機會通氣呢?尤其是每個國家派了年輕一代的皇室成員!唉!皇後娘娘為四國使者安排寢宮時隻考慮他們的居住習慣,忘卻了將他們隔離開來,臨淵宮東近紫磷宮,南倚流萍宮,唯有烏魯國使者居住的茵苒宮與其他三座宮殿距離稍遠。
失策啊失策!
若是此事交由廢後娘娘處理,想來能各方麵兼顧,又叫人挑不出半點毛病——除非她故意想讓人挑出刺來。
後宮嘛……
的確不是很太平!
當初舒隆革發動兵變之事,後宮嬪妃慘死無數,為此朝臣紛紛上折請求皇上大選秀女,充實後宮,以廣子嗣。剛開始皇上忙著收回皇權,在後宮方麵不曾用心,一年前皇上準折選秀,約莫選了近百名女子入宮,伺候皇上雖不再非常專寵駱皇後,每個月約有十個晚上是在鳳暄宮睡的,其他嬪妃那兒也算是雨露均沾,最不得寵的至少三個月也能排上一次,比起當初的廢後不知強上多少倍。
可是,後宮曆來就是女人的戰場,廢後執掌後宮時,一方麵是後宮嬪妃人數不多,另一方麵是舒娘娘的雷霆手段,導致後宮嬪妃勾心鬥角時縮手縮腳,有些才冒出個頭,就被舒娘娘雷厲風行誅殺在搖籃裏,那些年的後宮風平浪靜的模樣,讓他這個身在皇宮數十年的老太監大為吃驚,從未想過,後宮也可以那般寧靜如水。
而現在的駱後後……
唉!
除了皇上寵愛方麵勝於舒娘娘外,心計、手段、謀略、膽識、才幹無一能及。後宮嬪妃間的爾虞我詐已達到白熱化程度。
朝陽宮茗昭儀不得皇上歡心,平均三個月才能得到皇上寵幸一次,在後宮無權無勢,若非看在她是高其國公主的份上,隻怕早香消玉殞,多少人眼紅她昭儀的品級啊。
灩陽宮向傾城向昭容人如其名,乃禮部尚書向國予之女,很有名門閨秀的大家風範,朝廷上有著強硬的後台支持,因皇後才幹平平,難以維持後宮安定,兩年來幫稱著皇後維持後宮,較得皇上寵愛,在後宮可算是有權有勢,在嬪妃間的威信遠蓋過皇後。
慕夕宮淩鏡淩修儀,有個兵部尚書的兄長並沒有讓皇上多看她幾眼,相反,皇上對她不甚寵愛,進宮時依仗著淩尚書的關係皇上冊封她為正六品寶林,努力奮鬥了近兩年時間隻爬到美人的份位,比起比她略晚些日子進宮的向昭容遠遠不及,為此淩修儀和向昭容這間明爭暗鬥特別激烈,形成兩大黨派,分庭抗爭,若非三個多月前太醫說她懷了龍種,皇上龍心大悅,朝野歡騰,一下子邊晉她兩級,恩賜入主慕夕宮。
至於新月宮英菊英充容……
不提也罷,兩年來皇上寵幸她的次數,不記得是一次,還是兩次。雖說她是正二品的充容,卻不得寵,無權無勢,以至於在後宮,不得寵的嬪妃比得寵的太監宮女還不如,隨便哪個得寵嬪妃身邊的太監宮女都敢給臉色英充容看,就連浣衣殿的洗衣奴也不將她放在眼裏,經常不洗新月宮送去的衣裳。處境比起當年的舒娘娘,當年的舒娘娘縱是再不得寵,也是大莫皇朝母儀天下的皇後,三千後妃之首,舒相又掌握朝廷大權,而英充容的父親呢?記不清是哪個不知名山坳坳裏的八品縣令,出身比一些宮女還不如。話雖如此,一個毫無權勢的嬪妃,竟能在後宮存活至今,想來她不象看起來的那麽簡單。
其他品級低於正二品的嬪妃,其中不乏心狠手辣、心機深沉者,不過目前尚無與向昭容、淩修儀分庭抗爭的實力。
難道皇上真是在為後宮的事出神?
悄悄搖搖頭,毛離順下意識否認自己的想法,皇帝雄才大略,視後宮女子如物,除了當今皇後,後宮裏任何嬪妃隻要稍惹他不高興,就是打入冷宮,或者貶低品級。
今天這事透著股不尋常的味道,毛離順憑借自己多年的經驗總結,皇帝若有心煩之事,通常是去鳳暄宮找皇後,再不然是去朝陽宮聽向昭容彈琴,怎麽也不可能來慕夕宮找性子急躁的淩修儀。
可——惡——
淩修儀怒火衝天,氣得咬牙切齒,偏偏眼前之人是她的天,她的主宰,隻得將滿腔怒火硬生生壓抑下,差點咬碎滿口銀牙。
該死的!
他竟敢當著她的麵想別的女人!
既然想,為什麽要來她的慕夕宮?
最好別讓她知道是哪個騷狐狸勾引皇帝,不然她一定要那隻騷狐狸死無葬身之地!
一盞茶時間,漫長如一天光景。
輕巧的羊脂白玉杯子重如千斤擔,似要壓斷她纖細的手腕,蔥白柔荑仿佛再也隨不了沉重的負擔,隨時有折斷的危機,這般狀況,對嬌生慣養的淩修儀而言實乃酷刑。
“皇上……”忍耐再三,淩修儀終承受不了酷刑的懲罰,開口呼喚皇帝,嬌柔的聲音似從牙縫裏艱辛積壓強扯出來的破碎布匹,斑斑裂痕,硬要扯成光潔無暇的錦緞,絲毫不怕扯得太過用力,有繃裂成飛絮的危險,“皇上……臣妾的肚子……”
許是“肚子”兩個字刺激到皇帝,恍惚片刻,皇帝回過神來,淩修儀忙載上纖柔嬌婉麵具,速度之快,竟絲毫沒有戴歪,媚眼如絲水眸蕩漾著圈圈不堪重負的委屈,摧心斷腸的淚水眼眶中不住打轉,最終,在皇帝犀利到近乎狠辣的目光中敗下陣來,神色略微驚惶,眼睛一眨,淚水如斷了線的珠子不停滾落,源源不斷,似泉水般噴湧不息,慌亂的她,傻傻地注視著皇帝陰冷的眸子,忘卻低頭掩飾自己心中的恐慌。
第一百零八章
膽色不夠。
皇帝聹心中湧起一股厭煩,夾雜著得意的滿足,他的一舉一動,哪怕是再細微的一個動作,都能影響所有人的情緒,讓他們誠惶誠恐,俯仰他的鼻息以得安然生存,這,著實令他自傲。
一道身影,腦海中閃過。
劍眉頓時緊蹙,唯獨她,他的任何舉動,對她而言沒有任何意義,她的堅持,她的固執,她的執著,是他無論如何也撼動不了半分的。
八年不曾寵幸,她擔然以待。
黜入冷宮,貶為庶民,她安然自在。
進入聖天殿,潛意識欲逼她低頭,不想反被她無形羞辱,她恰然自得。
為什麽,他的所作所為對她造成不了絲毫影響?
而她的一舉一動,卻牽扯著他的神經?
就因為他聽到了她跟舒隆革撕破臉時的激烈爭吵麽?
還是因為八皇弟對她的情意?
他男人的占有欲在作祟?
即便是他棄若敝屣的女人,也不容別的男人對之有意,尤其是他的弟弟麽?
也許……應該……是的……
不住微微顫抖,淩修儀驚惶凝視著皇帝聹,進宮兩年多,皇帝上她這兒來的次數不算多,也不算少,她一直以為自己看清楚這個男人,這個溫文儒雅的男人,直到方才那一刻,瞧見他眼底的陰鷙,狠辣如噬血猛獸般的殘忍,她才遲鈍驚覺,驚覺自己的自以為是,她曾經怎麽會愚蠢到以為有了孩子,就能掌握這個男人呢?
他是皇帝啊!
鬥敗權傾朝野舒隆革,不留痕跡鏟除長孫谘的皇帝聹啊!
難怪原本不是太子的他,能擊潰當時的太子,當上太子後娶了出身卑jiàn的貧民女子駱凡心依舊能將太子之位坐得穩穩當當,甚至一步一步掌握皇權。
如斯令人難以琢磨的他,她真能在他眼皮底下瞞天過海麽?
可以,應該可以的,至少有五成的機會,她至少有五成的機會不是麽?
自欺欺人的安慰著自己,淩修儀欲圖平複心中的驚慌,誰料麵對著皇帝聹瞬息萬變陰晴不定的俊顏,她的心越跳越厲害,每一下都重如雷鼓,壓迫著她的神經。
緊張的情緒,牽扯著腹中才成形不久的胎兒,痛楚,一波接一波侵襲而來,非同於方才為擺脫酷刑的偽裝,而是貨真價實的疼痛難忍。
豆大的汗珠,順著姣好的臉龐滾落,蒼白的臉頰沾染著點點淚水,好一副梨花帶雨的嬌媚模樣,即便是疼得實在受不了,依舊充滿了惑人的美感。
尋常男子見了,隻怕心疼得無以複加,恨不得捧在手心裏好好疼愛一番。皇帝聹寧靜如水,平和的俊顏依舊保持著一如既往的溫文儒雅,不溫不火,如美玉般安靜祥和。但這份祥和在此時,卻顯得那般詭譎,以及冷酷無情。
跪在他麵前的,不僅是他的妃子,更是他孩子的母親,他竟可以視而不見,可見其心腸堅硬勝鐵。
淩修儀心頭狠意切切,難道皇帝聹隻在乎駱凡心那卑jiàn貧民女子腹中的孩子麽?
難怪當初舒皇後的小公主一出生便夭折,此刻想來,淩修儀對廢後稍微起了點同情心,然而這同情心隻存在了一彈指時間便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她捂著肚子癱軟在地上,連打滾都沒力氣的嬌弱身子。
很痛麽?
皇帝聹有些恍惚,未曾察覺,自己正伸出手,小心抱起淩修儀,將她安置在寬大豪華的床塌上,命毛離順傳來太醫。
戰戰兢兢,頭發花白的太醫為淩修儀懸絲診脈,低垂著腦袋,一雙老眸不時瞥向皇帝陰沉的俊顏,微顫的粗糙大手,泄露了他心底的恐慌。
淩修儀隻是受驚過度,動了胎氣而已,一貼安胎藥服下便能止疼,可皇帝為什麽那副神情?
他的診斷應該不會出錯才對啊!
皇帝聹凝視著淩修儀,見她誇張地捂住肚子,因懷孕而日漸圓潤的臉上浮現虛弱之色,櫻桃小嘴裏不住的喃喃呻吟。
每個有了身孕的女人,都是那般矯揉造作的,以博取夫君關愛的麽?
似乎,她不是……
猶記得當初聽聞她有身孕時的消息,她的反映激烈的駭人,不是欣喜若狂,反而是恨不得用殺了自己的方式殺了腹中剛剛成形的胎兒。
一碗加了少量花紅的安胎藥,被她用“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方法送回,遇神殺神,遇佛弑佛的保護姿態令他記憶猶新。
高其國使者到訪,她坐在後位上,與他一尺之距,卻盡可能的避開他,目光自始至終沒有掃向過他,更別提在他身上停留片刻。那時的她已有六七個月的身孕,身體卻未因妊娠發生太大的變化,鵝蛋臉沒有圓潤半分,反而更顯精巧,下巴尖得驚人,與淩修儀此刻圓潤的快要浮腫的臉蛋截然相反。
那是他唯一一次清楚睢清她,孕育著他的孩子時的模樣。
自那之後,直到她坐完月子前往來儀宮索要璃軒,他再也沒見過她,亦沒有察覺她有任何向他示好的舉動或者是流露出妊娠的不適來,似乎她腹中的骨肉與他無關。
璃軒,真的是他的骨血麽?
這個問題,困擾了他兩年。
若當初沒有無意聽見她與舒隆革的激烈爭吵,或許他依舊會堅定不移的否認璃軒是他的兒子,可是……
但她心機深沉,他不敢保證她是否知道當時他在場,故意說出欺騙他的話來。為此,兩年來他待璃軒忽冷忽熱。
若他真是他的兒子,在沒有其他子嗣前,他不想虧待了他,若他不是他的兒子,是她和別的男人通奸所生的孽種,他不想讓他過得太好,或者說他不想讓他活著,無時無刻提醒著他,他是他莫大的恥辱。
毛離順見皇帝聹隱露不耐之色,忙低聲催促道:“陶太醫,淩修儀娘娘的玉體如何您到是說個話啊!別讓皇上心裏幹著急啊!”跟在皇帝身邊多年,若是連皇帝的臉色都不會看,他這個大內總管也就不用幹啦。
陶太醫正愁不知如何開口回皇帝的話,淩修儀腹中的可是大莫皇朝的二皇子啊,皇帝對太子不甚寵愛,當初立其為太子是情勢所逼,朝野上下早在猜測皇帝什麽時候會廢了太子,隻是苦於後宮嬪妃雖多,多年來卻無所出,如今淩修儀好不容易有了身孕,尤其已證實腹中的龍種是個男孩,朝野上下多少大臣欲見機行事,揣測皇帝的心思。此時毛離順的話,等於給了他個台階,他還不趕緊順勢回道:“回皇上的話,淩修儀娘娘乃受驚過度,導致腹痛難當……”話,越說越輕,瞥見皇帝越來越陰沉的臉色,陶太醫趕緊說幾句較為嚴重的話:“娘娘身子骨較弱,需要好好進補調養……”
毛離順覷著皇帝的臉色,趕緊問道:“陶太醫,淩修儀娘娘肚子裏懷的可是皇室子嗣,要什麽珍貴補品太醫院沒有麽?”
皇帝聹深邃雙眸一瞪,聊太醫心中焦急,一時間隨口說出太醫院裏最名貴藥材的名字:“雪人參!唯有雪人參才能在最短時間內將淩修儀娘娘調養到最佳狀態,以便於小皇子安然落地……”話一出口,他就悔青了腸子。
他說什麽藥材不好,偏偏說雪人參,皇宮上下誰不知道,放眼後宮能吃的上雪人參唯有多年寵冠後宮的皇後娘娘,皇後娘娘身子骨一向不怎麽好,多年前生產時發生血崩,身子骨更是糟糕,多年來用雪人參維持著她看似健康的鳳體。
淩修儀雖說懷有龍嗣,得寵程度怎麽也比不上皇後娘娘,他說這話不是壽星以吊頸——嫌命長麽?
毛離順猛抽氣,不敢置信地望著滿臉懊悔的陶太醫,瞄了眼臉色驀地一沉的皇帝,忙低頭數螞蟻,生怕惹禍上身。
“雪人參……”皇帝聹無意識地低喃著,似乎陷入了某種回憶。
如果,當初她也定期服用太醫院精心準備的珍貴補品,那女孩,是否就不會一出生就夭折?
“準……”淡如清風的一個字,如嫋嫋幽煙飄過眾人的耳朵。
如果,他們真是他的骨血,他的小公主,就不會被棄屍在亂葬崗……
棄屍……亂葬崗……
不!
不是的!
那女嬰的屍體……他讓隱衛……
不對!
他沒有那麽做,那女嬰的屍體千真萬確是丟棄在亂葬崗,而不是……
她會知道麽?
宮中發生的一切,似乎沒有她不知道的。
不會的……
如果她知道實情的話,以她對璃軒的疼愛程度來看,必定會掀起一場腥風血雨,怎可能七年來沒有半點風吹草動?
況且,這件事做的天衣無縫,唯有他和隱衛知道,她怎麽可能知道呢?
顫抖著安慰著自己,他拒絕想象若是水靈靈知道那件事的真相,會是什麽樣的情形?
他和她之間,本來就勢如水火,若是再加上那件事,他和她,將再無挽回的機會!
挽回?
等等,他在想什麽?他怎麽會想挽回她什麽?象她那種心狠手辣冷酷無情心機深沉的女人,他棄如敝屣都來不及,怎可能去挽回呢?
慌亂!
一種從未體會過的感覺流竄全身,如閃電般擊得他不知所措,一瞬間僵硬了身子。
陶太醫啞言,原本他已做好掉腦袋的準備,不料皇帝竟然恩準。
毛離順猛然抬頭,用看怪物的眼光盯著皇帝,想起自己是什麽身份,又趕緊惴惴不安地低下頭。
皇後娘娘的雪人參?給淩修儀進補?
皇帝近來真的不太對勁,不是他的錯覺啊?
麻煩啦,好不容易安靜了兩年的後宮,又要再度掀起驚濤駭浪,隻怕這次不會象以往那樣速戰速決,怕是要進行殊死搏鬥!
淩修儀微微顫抖著身子,是興奮,是激動,蒼白的臉頰染上一抹嫣紅,嬌媚的令人忍不住想咬一口,似水美眸中閃爍著難以掩飾的狂喜,如沸騰之水般咕嚕嚕冒著圓滾滾的氣泡,略顯放肆的宣揚著她的激動難耐,嘴角弧度壓抑不住的往上飛揚,此刻的她,實在看不出有任何不適的病態。
那可是唯有皇後才能享用的雪人參啊!皇帝對皇後的寵愛無以複加,太醫院裏為數不多的幾支雪人參,就連皇帝自己也沒有服用過啊!
她肖想多時的雪人參啊!
之前她被診斷出孕有龍嗣晉封為正二品修儀後,曾撒嬌向皇帝暗示索要過,不想卻激怒皇帝冷眸一寒拂袖而去,之後她也曾不死心以腹中孩子需要進補為由,看準了皇帝是個溫文性子不會生氣的主兒,幾次三番暗示,均被皇帝置之不理。不想這次,她尚未開口,皇帝就應允了,她怎能不興奮異常?
第一百零九章
“臣妾叩謝皇上龍恩!”淩修儀柔順低垂著頭,聲音嬌而媚,甜而膩,嬌媚到骨子裏,甜膩到骨子裏,聽在耳朵裏實乃蕩氣回腸,連毛離順這位公公聽了,都忍不住臉紅耳赤,“隻是……雪人參乃皇後禦用聖品,臣妾怎敢……”說著,眼眶再度濕潤。
等待片刻,始終沒有聽到皇帝憐惜的話語,淩修儀不禁抬起頭來,卻見皇帝聹臉上盡是不可置信的驚慌,然後神情一凜,肅然起身,大步流星走出她的視線,腳步沉穩,背影卻夾雜著慌張地逃離成分。
怎麽回事?
毛離順朝淩修儀欠了欠身,忙不迭跟著皇帝離去。
幕夕宮裏,留下一張張錯愕的臉。
不顧一切,發出應允的恩旨,或許說出之際,僅是一念之差的衝動,衝出幕夕宮後,他竟沒有半絲後悔的懊惱,即使事後藥麵對他的心兒不解憂傷的淚眸,他也認了。
為何?
僅僅是因為淩修儀那女人肚子懷的是他的皇子,他急不可耐想找人取代璃軒身份地位而已麽?
貌似,並非如此……
衝出幕夕宮的一刹那,他腦海中閃過的,是一張連容貌似乎也看不清的稚嫩臉龐,唯一清楚的,是那張稚嫩臉龐上有她的痕跡,有與璃軒相似的地方,應該,也有他的痕跡吧。
似乎,就是那張連容貌都看不清的臉龐,讓他產生了不知何從的想法,原來選擇的道路太多,也是一種負擔。有時候如果隻有一條路可供選擇,反而能以一種一往無前的大無畏精神狀態筆直向前,忽略周圍所有事情,犧牲所以並非對自己最為重要的人,一如當初與舒隆革等人爭奪天下大權時一般,他親自下旨讓心兒在妃的位置上滯留了十一年之久,親手將他的原配皇後推向憎惡他至極的深淵,親口下令將一出生就夭折的女嬰處理掉。
那般一往無前的衝勁,一去不回,似乎再也不會擁有。
恍若醉漢般步履踉蹌地遊走在諾大的皇宮,不知身在何方,亦不知前方在何方。
毛離順亦步亦趨跟著皇帝,琢磨著皇帝此刻的心思,跟隨在側多年的他,似乎看不明白皇帝此刻的反映,卻有似乎懂得皇帝此時的心境。
那樣一個女人,若是不曾見過,不曾花心思了解過,不曾竭盡所能爭鋒相對過,怎可能知道她的好,她的萬中無一?
她,或許沒有傾城傾國的絕世美貌,或許沒有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才情,卻具備了一代國母應有的一切,以及睥睨天下的傲氣。
一抬眼,一展眸,將天下英豪踩在腳下,卻讓人心服口服。
聖天殿那天的景象,便是最好的應證。
縱使一身粗布麻衣,她身上的清傲依舊難掩,四國使者無一不暗暗心驚,各個目露愈奪之而放心或欲殺之而後快的神情,縱是戰功赫赫的誠親王,也不能令四國使者如斯投鼠忌器。
皇帝此時才漸漸對廢後上心,還來得及麽?
她像是會站在原點等待的女子麽?
如風煙般飄渺難測的她,可能為某人駐留麽?
答案,是什麽樣的,隻怕還需要時間來驗證。
鳳暄宮
佇立於院中,靜靜望著天空中漫無方向飄蕩的流雲,駱凡心嘴角扯出一摸苦澀的笑。
兩年。
不過兩年的時光,曾經的耳語廝磨,曾經的恩愛纏綿,皆化作一江春水,付之東流。
“舒菲煙……”低聲輕喃,她慘然一笑。
當初的她,身處鳳暄宮的她是否曾這樣思念過尚且名分上屬於她的夫君呢?
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
女子一生最大的幸福,就是嫁個知冷熱疼愛自己的夫君,從此過著相夫教子的日子,一生再無所求。
可是她呢?
她的確是嫁個知冷知暖疼愛自己的夫君,盡管他擁有後宮佳麗三千,但在他心目中,她永遠是獨一無二的——————兩年前曾經是的。
如今她的夫君,有時候盡管人在她的身邊,懷裏摟著的女人是她,但她總察覺的到,他心有所思,他心裏有另外一個女人的存在。
不要問她是怎麽知道的,毫無根據的事,她為何如此篤定,女人的直覺有時候是很可怕的,尤其那個男人是十五年待她始終如一的夫君,縱然是在得知她不能為他生下子嗣的情況下。
可為什麽?
自他冊封她為皇後之後,他對她的態度就悄悄發生著改變。
他看她的目光不再專注,不再深情無限,不再忘記周圍的一切,似乎有更為重要的人遮擋住他的視線,讓他看不到她癡情的凝視,看不到她的愴然落淚,更看不到她心底的苦苦掙紮。
他心底的人究竟是誰呢?
她是否太過貪心了?
舒菲煙進宮八載,始終沒有得到過皇帝的寵愛,甚至連寵幸都沒有得到過一次,除了大婚的洞房花燭夜外。
八年了,她近乎無欲無求地生活著,她的生命中,似乎除了保護太子外再沒別的事可做,皇帝的關懷在她看來,彷佛無勝似有。
她在怎麽做到的?
麵對自己的良人,尤其是一位溫文儒雅俊逸非凡,又君臨天下的夫君,做到百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而且是在她為他孕育了一個兒子的情況下。
她要怎樣做,才能學會她的無欲無求呢?
難道,要她割舍她視之比生病更為重要的愛情麽?
不……
“娘娘,你怎麽哭了?”迎春恭謹遞上描金秀鳳金絲帕,“妝花了,若是但會兒皇上來瞧見,可就不漂亮啦!”
駱凡心憂傷別過臉,淒淒然道:“皇上?皇上還會來麽?”一個月至少有十天在鳳暄殿過夜,在旁的嬪妃眼裏看來是無限恩寵,可如今對她而言,卻是天大譏諷。
懷裏抱著她,心裏想著別的女人。
難道,她失敗至此麽?
還是,紅顏未老恩先斷?
她才三十歲啊!
是啊,已經三十歲了,比起宮中那些正值妙齡的嬪妃,她太老太老,老的可憐且可笑。
在那些嬪妃心裏,像她那麽老的女人,早應該消失,而不是占住皇後的寶座,跟她們爭奪皇帝的寵愛。
是否,因為她是皇後,所以皇帝不再寵愛她?
他不是說,她是他的“唯一”麽?
如果罪責在後位,她寧可做一輩子的貴妃,將後位還給舒菲煙。這樣,是否會挽回皇帝漸漸遠去的心呢?
不可能……
皇帝不會再來她的鳳暄宮了,否則那天晚上不會走到鳳暄宮宮門口,卻遲遲沒有踏入,甚至大踏步轉身離去。
女為悅己者容,皇帝已不再寵愛她,她化妝給誰看啊?
“皇後娘娘!皇後娘娘!”一個身著嫩黃小宮裝的宮女嘰嘰喳喳驚叫著衝到皇後麵前,來不及擦拭下額頭的汗珠,亦來不及行禮,便驚慌失措尖叫起來,“不好了!皇後娘娘不好了!”
“放肆!”一聲斷喝,自身後傳來,喝斷小宮女的話語,“遠靜,你竟敢在皇後娘娘麵前嘰嘰喳喳吵個不停?”說話之人,是端來茶盞的伴夏。
名叫遠靜的小宮女趕緊跪下身子,嘴裏不住討饒:“奴婢知錯!皇後娘娘恕罪!伴夏姑姑息怒啊!”
鳳暄宮裏那個奴才不清楚,皇後性子軟弱,為人好說話,故而宮裏上上下下的不是特別敬畏她,但皇後身邊的春夏秋冬四大姑姑,各有各的能耐手段,不可輕易得罪,否則怎麽死得都不知道。
正因為有她們四個在皇後身邊,皇後才平平安安在宮裏生活了十五年,不然縱使皇帝再如何偏袒保護,在如履薄冰的後宮,也是鞭長莫及。
兩年後宮有不少天高地厚的嬪妃癡心妄想扳倒皇後,結果都被春夏秋冬不留痕跡地處置掉,其他等著坐收漁翁之利的嬪妃愣是沒抓到半點把柄。
她們四人的手段,可見一斑。
“娘娘貴為後宮之主,多年來皇上聖寵不減,如今四海升平,何來補好直說?”迎春沉穩開口,“你一個小小宮女居然敢說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話來,不想活命了麽?”覻著皇後因遠靜咋咋呼呼叫嚷而急速蒼白的臉,甚至連擦去臉上淚痕都忘記,補眠憂心忡忡。
皇後怎麽了?
以往做妃子時不是好好的麽?
怎麽被冊封為皇後後,反而越來越憂鬱了?
若再整日滿臉愁容,淚水漣漣,皇上見了豈能高興?就連鳳暄宮裏也愁雲慘淡,哪有幾分中宮的威儀榮貴?
屆時,就算其他嬪妃不主動設計皇後,皇後也難保皇帝的寵愛啊!
皇帝的寵愛,可不是她們幾個做奴婢的能夠左右的了啊!
駱凡心聽了迎春的話,趕緊擦掉淚痕,她這個皇後,怎能再奴婢麵前失了該有的體統?
深吸口氣,努力平複自己的心情,不想叫遠靜瞧出什麽端倪,靜靜等待著遠靜的回話。
她已淪落到如斯田地,還能有什麽不好的呢?
遠靜瑟縮了下身子,顫聲道:“啟……啟稟皇後娘娘,幕夕宮傳出消息,說雪……皇上下旨叫太醫用雪,雪人參入藥為淩修儀進……進補……”
“什麽……”不遠處傳來賞秋的驚叫聲。
駱凡心慘白了臉,淚水再度奪眶而出,搖晃了兩下身子,如凋零落葉般不可抑製倒下。
一道身影閃過,接過駱凡心豐腴且顫抖的身子,扶穩,安慰道:“娘娘,寬心。”簡單的四個字,一如以往,冷漠的語調,看不出她的舉動出自真心還是假意,若非知道她是四大姑姑中的偎冬,必然有人將其抓起,嚴厲拷問一番。
迎春大吃一驚,似乎不敢相信皇帝會將專門為皇後尋來調養身子的雪人參給不怎麽得寵僅是懷了身孕的淩修儀,聽聞賞秋不知分寸的驚呼,立忙回以淩厲眼神,截斷她想說的話。
“遠靜,消息屬實麽?”伴夏神色嚴厲,後宮空穴來風之事不在少數,隻要能打擊到對手,往往無所不用其極,“若是你聽信謠言回報皇後娘娘,當心你的舌頭!”
《廢後》 第二卷 第一百一十章
“奴婢不敢撒謊!”遠靜慌忙抽泣道,“奴婢偷偷跑去太醫院,親耳聽見負責照顧淩修儀娘娘腹中龍嗣的陶太醫對黃院使說的,嚇得黃院使好半天沒緩過神來!”
恢複冷靜的賞秋立即道:“好了,這事娘娘知道了,退下吧!記住,今天發生的事不準到處嚼舌根,否則……”
目光瞥向木頭人般站在一旁的偎冬,隻見她冰冷眸子裏閃過一絲殺氣,遠靜駭然,心驚膽戰欠身告退。
“娘娘勿驚,”迎春寬慰駱凡心,以眼神示意周圍不相幹的奴才退下,輕聲道,“皇上對太子一向不上心,太醫證實淩修儀娘娘腹中所懷乃皇子,想來皇上是想讓淩修儀娘娘的皇子取代太子才命人將雪人參送予她入藥進補。皇上多年來對娘娘寵愛有加,娘娘怎可因此小事對皇上失了信心,若是皇上知道,豈不龍顏不悅?”
迎春的一番話說得合理又得體,頗讓駱凡心寬心不少,但她自己心中其實半點把握也沒有。
太子縱然是廢後舒氏所處,兩年來一直是皇後撫養的,若皇帝真想讓淩修儀的皇子取代太子,對皇後 將來在後宮的地位穩固可是大大有利。
試問哪個皇帝,會立不是自己生母的女子為皇太後?
若太子璃軒登基,皇後對他有養育之恩,廢後被黜入冷宮多年,屆時是生是死誰說的準,縱然他想立自己的生母廢後為皇太後,朝廷眾臣關絕過不了。
再者,若淩修儀真生下小皇子,勢必母憑子貴,到時她的身份地位就會隨之水漲船高,大大威脅到皇後的地位。
皇後再怎麽得寵,也三十二歲了,還能年輕貌美幾年,怎比得上年方十八正值風華正茂的淩修儀?
自古哪個帝王不愛年輕貌美的小姑娘?
他們的皇帝可能例外麽?
如果想要保住皇後好不容易得到的身份地位,保住她在後宮宮女中一呼萬諾,連那些嬪妃也不得不禮讓三分的地位,她必須先下手為強。
迎春使了個眼色給其他三人,她們也圍上前來。
伴夏看似無意道:“娘娘與皇上結發多年,皇上的心思,娘娘自然明白,隻是……”
“隻是什麽?”駱凡心見伴夏欲言又止,忙問道。
“隻是後宮嬪妃太監宮女眾多,沒幾個是安好心的,他們必然會製造謠言中傷皇上和娘娘。還有那淩修儀,在做美人時就囂張跋扈,目中無人慣了,定然會借著皇上欲得皇子心切的舉動,對娘娘大家放肆。”
賞秋接道:“淩修儀如今不過四個多月身孕,當年太醫院眾口一致說廢話懷的是個公主,結果生下來的卻是龍鳳胎,可見那些太醫把脈斷言男女並非不出錯,說不定淩修儀懷的是個公主。”
“是公主……”駱凡心若有所思仰望遠方蔚藍天空。
“駱凡心,你很愛皇帝是麽?在皇帝沒有其他兒子前,若是璃軒出了什麽差錯,皇帝可要斷子絕孫啊。”舒菲煙黜入冷宮錢的話,乍然響起,叫她心驚。
以舒服又的心思城府,她必然猜到皇帝欲廢太子,她會讓淩修儀的兒子平安出生麽?
“廢……廢後,會讓淩修儀的孩子出生麽?”近乎喃喃自問的低語,讓春夏秋冬眼前一亮。
迎春心中大喜:對啊!若是廢話出手落了淩修儀腹中的龍嗣,那最好不過!屆時皇上要查,也絕對查不到皇後的頭上來。隻是……廢後是那麽好利用的人麽?就怕沒吃到羊肉,煩熱一身騷!
似乎察覺迎春的疑略,偎冬眼底一片肅殺。
伴夏凝思片刻,投了了然目光予迎春,目光中傳達著“借刀殺人不行,栽贓嫁禍即可”的消息,反正後宮這種事情多的是,隻要她們做的幹淨利落,不叫人抓住破綻便可。
要弄死一個黜入冷宮的廢後,易如反掌!
即便她曾經在後宮是個喚風喚語的人物,如今她不過是個無權無勢的廢話,還能有什麽作為?
駱凡心似乎陷入自己的思考當中,不知春夏秋冬心裏盤算,呆呆地凝視著遠方出神。
身影匆匆,一名小宮女滿臉喜色前來稟報:“啟稟娘娘,皇上往這邊來啦!”
小宮女的話,如一道春風般吹散院子陰鬱的空氣。
“皇上來啦?”駱凡心驚喜道,滿是憂鬱的臉頓時如春花得到陽光普照般燦爛綻放,“迎春,快幫本宮梳妝打扮,本宮要去迎接聖駕!快快!“
聞言,迎春等人忙不迭隨其入內室,施展巧手,片刻前還似鬥敗公雞垂頭喪氣滿臉淚痕的駱凡心頓時變成了光彩照人的明豔孔雀。
雍容華貴的孔雀開屏髻插入發髻後,明媚春光照樣下是那般金光奪目,紅豔逼人,顯示著她後宮之主的高貴身份。
名貴胭脂調成的梅花妝,嬌而嫵媚,白裏透紅的粉頰,稱托了她凝脂般保養極佳的水嫩肌膚,一眼瞧去,絕對不超過二十五歲,惟有眼角細紋泄露了她的真實年齡,令她心中大為不快,幸好賞秋聰慧過人,用金粉點綴眼角,不僅掩蓋住細紋,更增添了幾分魅惑,駱凡心大為滿意。
上身穿著正紅撒白花交領紗襦衣,隱露裏麵鵝黃牡丹吐豔蜀繡抹胸,朦朧遮掩著高聳的豐滿,令男人見了為之血脈賁張,精巧鎖骨下肌膚白皙勝雪,下身細皺如波浪的拖地石榴紅綾裙,特意為她披上一件寶藍孔雀羽紋織錦披風,更展現朦朧距離美。
駱凡心望著紅寶石孔雀銅鏡中光彩照人的自己,嘴角不由揚起滿意的笑花。
行動處,桃紅包金宮絛隨著身姿款擺輕微搖曳,盡顯弱柳扶風之美。
“走,咱們出去接聖駕!”說著,一隻帶著祖母綠鎦金護甲的白嫩柔荑輕輕打在鳳暄宮大太監小柱子手上,步履匆忙走向宮門。
遠遠的,瞧見鳳暄宮門口不時冒出一個小腦袋,頻頻張望,清秀小臉洋溢著興奮。
毛離順心裏擰起疙瘩,皇帝此刻心中正在為廢後娘娘凡心,若是見了皇後娘娘,可不是什麽好事?
從皇後平常的行為舉止中,他已有察覺,皇後怕是感覺到皇帝心中藏了個女人,至於是什麽人,應該還沒有猜到。
四國使者虎視眈眈,誠親王目前又因為廢後乃他思念多年的女子一事與皇帝鬧得不快,若是這節骨眼上,帝後失和,對大莫皇朝來說可不是什麽好事。
“皇上,鳳暄宮的小奴才瞧見您,想來是去通報皇後。皇上午膳想與皇後用些什麽,奴才這就去吩咐禦膳房準備。”毛離順詳裝茫然詢問道。
皇帝聹驀然抬頭,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走到鳳暄宮附近。
為什麽?
每當他心煩意亂之時,他總會不知不覺走到鳳暄宮附近?
若是過去,心兒住在來儀宮時,他會走到來儀宮附近他不奇怪?
可是現在……
不是因為心兒在此,這點他很確定。
兩年來,每次他下意識走到鳳暄宮附近時,似乎波動的心潮總能得到平靜,又似乎原本如止水寧靜的心會被攪亂,更讓他心煩意亂。不僅如此,每當這時,他看見心兒欣喜的笑靨,內心不由得湧起一股淡淡的失落,如風煙般淡遠的失落,卻牽動著他的心緒。
他在失落什麽?
見到他心愛的心兒,唯一喜歡的女子,他應該開心不是麽?
為什麽會失落呢?
失落,不是他唯一的感覺,還有更奇怪的感覺困擾著他的心——煩躁。
他看見心兒會煩躁!
就象現在一般。
“臣妾參見皇上!臣妾不知皇上聖駕來此,接駕來遲,請皇上恕罪!”欠著身子,駱凡心低垂的美眸中盛滿幸福,偶爾微微抬睫偷覷皇帝英俊的容顏,趕緊臉睫,一臉嬌羞無限的媚態。
瞬間呆愣,多年謹慎的行事使皇帝聹在第一時間反映過來,忙伸手扶起盛裝打扮的駱凡心:“愛……”差點吐出的“妃”字,被他硬生生卡死在喉嚨處,吞下肚,換成,“皇後免禮。”
心兒兩年前就是他的皇後了,喊了她兩年皇後,為何緊要關頭他依舊會稱呼她為“愛妃”?
駱凡心欣喜站起身子,皇帝為人溫文儒雅,卻極為重視禮教,非若在閨房之中,決不會對後宮嬪妃做出親昵的舉止,迄今為止,後宮嬪妃在大庭廣眾下有資格讓皇帝親自攙扶起身的,唯有她。
這點,讓她很是滿足。
羞答答抬首,美眸含春,觸及皇帝聹眼底的茫然,不免一驚,悲傷情緒隨之隱露。
驚覺駱凡心情緒的變化,站在她身後的迎春忙輕戳她一下,提醒她絕對不能在皇帝麵前流露出哀傷不滿的神情來,否則便是皇帝的寵愛往門外推。
好歹在皇宮中生活多年,駱凡心再沒有怎麽沒有城府,也明白伴君如伴虎這句話,她的夫君可是統治天下的帝王,平日裏煩心的事情已經壓得他喘不過氣去,若她再擺著苦瓜臉給他看,豈不稱了後宮嬪妃的心意。
忙換上容光煥發的甜甜笑靨,盡管最近依舊淡淡苦澀,嬌滴滴地呼喚一聲:“皇上!”
皇帝聹是何人,豈會沒留意到駱凡心一瞬間的情緒變化,麵對她故作堅強的笑靨,他很想安慰,可是……
他現在腦袋一片空白,實在沒有任何心思跟任何人說一個字,尤其是跟她說什麽,亦不想對著她強顏歡笑的臉。
“皇後近來可好?”皇帝聹關切道,微露笑容的俊顏瞧不出他的心思。
“有皇上的牽掛,臣妾自是一切安好。”駱凡心見皇帝始終站在鳳暄宮外說話,不隨她進寢宮,心底衍生不安。
皇帝聹明白駱凡心話中深意,不想拂她意,最終仍選擇聽從自己的心意:“朕今日奏折甚多,過來瞧瞧皇後,皇後安好朕就放心了。天色尚早,朕該回禦書房批閱奏折了,否則那些臣子又要說朕是昏君。”
一句“昏君”,意料外的刺傷駱凡心脆弱的心。
走遠的皇帝聹沒有回頭,若是回頭,他會看見駱凡心臉上悲愴的淚水。
字他登基以來,就是個好皇帝,誰會說他昏庸?
除了聯係到她?
他這不是在變相斥責她紅顏禍國麽?
夜晚,繁星燦爛。
皇帝的確到鳳暄宮留宿,但在去鳳暄宮前,皇帝聹先到向昭儀的灩陽宮小坐了好一會兒。
太監宮女趁著皇帝與向昭儀下棋之際,悄悄打點著皇帝留宿需要的物品。
毛離順將一切看著眼裏,沒有製止他們,也沒有說皇帝今夜會留宿在灩陽宮,向昭儀在後宮擁有何等的權勢,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怎會愚蠢的去與向昭儀為敵?
況且,皇帝要留宿在哪座宮殿,皇帝自己會做決定,任何人左右不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跟隨在皇帝身邊多年,他深深明白,皇帝聹看似是個好說話溫和性子的人,實則他做了決定的事,無人可以更改,若有哪個愚蠢之徒異想天開地妄圖以一己之力改變皇帝聹的決定,後果怕不是哪個笨蛋敢承擔的。
再說,他僅僅是個卑微的奴才,有什麽資格替主子做決定?
看不出向昭儀那般聰慧的人,調教出來的奴才卻不怎麽聰明?或者說,她想大施媚功勾引皇帝留下來?
卸了一半的妝,柔順長發緊貼著光滑細膩的雪膚,黑白對比,更顯得肌膚白皙似雪,柔嫩勝凝脂,放下的長發,使向昭儀沒有了平日裏大家閨秀的端莊華貴,增添了幾分閨房裏美嬌娘的嫵媚風情。
幾乎透明的薄縷半包裹著玲瓏有致的惹火身軀,小巧玲瓏的蔥綠溪邊草抹胸根本掩蓋不了她胸前波瀾壯闊的聖母峰,略顯小的抹胸擠得乳前深溝更加明顯,深深誘惑著男人的視覺感官,讓男人恨不得一手掌握,更加知道自己一手無法掌握她的豐滿,更能刺激男人的征服欲望。
月白裹褲,緊緊包裹著又挺又翹的肥臀,勾勒出臀部的完美弧度,修長的玉腿,細膩肌膚幾乎看不見毛孔,燭光照射下泛著珍珠光澤。
隻要是個男人,絕對拒絕不了如此尤物,尤其是她頻頻目送秋波,一臉欲語還休渴望的嬌羞媚態,哪個男人不想將這樣的尤物壓在身下,狠狠蹂躪一番。
但皇帝聹似乎對此熟視無睹!
似乎隻對眼前的棋盤感興趣,他來此的目的,正是因為向昭儀有著絕佳的棋藝,可以陪他在棋盤上盡情撕殺,暫時忘記所有煩惱,亦可以發泄他心中未知的煩鬱,平息他想大開殺戒的急躁。
“皇上,”向昭儀嬌聲輕喚,略帶低沉沙啞的女聲聽在耳朵裏,有種別樣風味,讓聽慣了後宮嗲得酥人心骨的皇帝聹抬起頭來,犀利的目光向她,如刀劍般鋒利,驚得向昭儀微微哆嗦,身處宮廷兩年的她怎會輕易被皇帝犀利的眼神嚇倒,實在是皇帝今晚的眼神太過鋒利,似淬了巨毒般致命,眼角深處隱藏著點點火光,似要焚毀一切,以湮滅不該存在的物品般。然而,向昭儀畢竟出生名門,又熟諳宮廷生存之道,顫抖,僅僅是一刹那的事情,“若有不痛快的事,說給臣妾聽可好?臣妾願為皇上分憂解勞。”
分憂解勞?
皇帝嘴角揚起弧度,眼底冰冷一片:“愛妃想怎樣為朕分憂解勞?”
向昭儀素來擅長察言觀色,唇瓣含笑,揮手示意伺候的奴才退下,笑得越發柔媚:“臣妾一介婦人,隻知閨中女紅,不懂男人之事。臣妾身為皇上的女人,希望能為自己的夫君分憂解勞,至少不讓自己的夫君太過心煩。臣妾小時候曾聽家母說過,若無法為自己的夫君分憂解勞,女子可以做兩件事,一是不給自己夫君增添任何煩惱,二是傾聽夫君心中的煩惱。皇上,臣妾是您的妾,您是否願意給臣妾機會,為您分憂解勞呢?”
此刻的她,依舊是嬌媚至極,卻不似先前令皇帝心生警惕。
凝視著她如花嬌顏,矜持且委屈的神情,迷茫中,似乎與另一張截然不同的臉龐重合,不自知伸出手,撫摩她光潔細膩的肌膚,好想回顧曾經感受過的細膩,僅僅感受過一次,卻極有可能被他錯待的細膩。
一旁伺候的奴才悄悄退出寢宮,留給主子們安寧的環境,亦給他們自己留一命。知道太多事情的人,總是活不長的,尤其是知道太多事情的奴才。
“朕……”沉凝片刻,皇帝聹道,“四國使者居住的宮殿,禮部安排的不錯啊。”近乎冰冷的話語,帶著一絲狡詐的慍怒。
向昭儀眼皮微跳,皇帝聹這句似褒實責的話,僅僅是因為不滿她協助皇後做出看似恰當無比的安排麽?
離開梨花木雕牡丹暗紅椅,身子已矮,向昭儀跪在地上,欲語凝噎,片刻後淚水漣漣才道:“臣妾請罪……”
四國使者居住的宮殿主要由皇後負責,禮部協助,但事實上,皇後生性軟弱,對掌管後宮之事不甚擅長,更別提處理四國使者來訪之事。她爹是禮部尚書,兩年來她協助那無能的皇後掌管後宮,向家在後宮可謂權勢通天,平日皇後想在後宮做什麽,也得經過向家的允許才可。
“愛妃何罪之有啊!”白皙無暇的手,剛勁有力,輕輕勾起向昭儀精巧的下巴,令她抬首直視皇帝聹,直視他清冷無穩的目光,薄唇吐出溫柔字眼,向昭儀臉上的神情更是楚楚可憐,晶瑩淚水不斷在濕紅眼眶中打轉,幾乎要滿溢出來,卻始終沒有落下,僅是淒楚凝望著皇帝聹,似在訴說自己的無辜委屈,似在控訴皇帝的冤枉猜疑。
的確,她何罪之有,這些事情不是都在他預料之內發生的麽?
若真有例外的話,惟有她的出現。
原本,他以為這輩子永遠不可能再見到她,誰想到,會在那種情況下見到,更沒想到,僅僅是驚鴻一瞥,僅僅是淡若春風的一笑短短幾天時間,她冷漠的身影便總是在他腦海中徘徊不去。
那是何等璀璨的淺笑啊?
後宮佳麗,哪個不是成天對他媚笑,不過苦於沒機會在他麵前笑罷了,他不記得任何嬪妃的笑容,甚至,在見到她對璃軒溫柔淡笑後,連他最心愛人的笑容也漸漸變的模糊不清。
向昭儀並未察覺皇帝的出神,此時心驚膽戰的她惟恐皇帝龍心難測,將向家推到毀滅邊緣。僅僅兩年時間,朝中左右丞相不知換了多少個,掌握軍權的左相換了十來個,掌握朝政的右相亦換了七八個,每一個都是戰戰兢兢上任,有口難言下馬,皇帝看似漫不經心的一舉一動,輕而易舉攻克他們的城防,讓他們謝恩自盡,不敢有半句怨言,唯一的僅存碩果,是五個月前裝瘋賣傻逃過一劫的穆右相,此後便不知所蹤。皇帝雖未下旨通緝他,但他逃亡之路德艱辛,日後困苦的生活可想而知,一個年過半百的老頭子,能夠經受多少時間的顛沛流離呢?
“愛妃,”皇帝聹低喚,向昭儀忙應聲,水汪汪的淚眸癡癡凝視著他,等待著他的宣判,“皇後性情溫和,性子寬厚,朕給你權利協助皇後打理後宮,你該盡的嬪妃職責要盡到,該守的嬪妃本分要守好,至於其他的,皇後自會打理,愛妃無須太過勞煩。”
“臣妾……遵旨……”向昭儀故做堅強哽咽道,緩慢垂下頭,看不見她的神情,惟見一滴豆大的淚珠摔裂在地,碎成片片絕望的委屈。
皇帝聹溫柔攙扶起向昭儀,方才還冰冷一片的黑眸充斥著滿滿柔情,若非親身感受過他的冷酷無情,誰會相信他不是個柔情似水的帝王呢?
環住她柔若無骨的嬌軀,輕吻去她如玉臉龐上的淚珠,皇帝聹輕聲道:“朕允諾了皇後今晚去鳳暄宮,明晚再陪愛妃,愛妃可願意?”
“願意!臣,臣妾願意!”向昭儀忙不迭道,眼底一派驚慌。
皇帝聹滿意一笑,將向昭儀擁入懷中,吻上她嬌豔欲滴的豔唇,吻得狂肆且無情,吻完,便大步流星走出灩陽宮,舉止態度可謂不屑一顧。
自始至終,向昭儀被動的接受著,不敢有一絲一毫反抗的動作,豔眸中的淚水這下真的滾不出來,生怕滾出來的是她如花似玉的人頭。直到皇帝的身影完全消失於陰森黑暗中,她才惶惶跌坐在地,單薄撩人的薄縷緊密貼合著她惹火的玲瓏曲線,冷汗濕透。
夜涼如水。
擋不住聖駕匆匆,匆匆抬向象征著後宮最高權勢與恩寵的鳳暄宮。
龍輦上,皇帝聹坐得四平八穩,卻在垂睫沉思,思索四國使者最近會有什麽樣的行動。
向傾城故意引導駱凡心將三國使者的住處安排的十分靠近,其目的他早在第一時間便識破了,結發十四載,他能不了解駱凡心的性子?會不知道她是個沒多少主見的女子麽?她的一言一行,全部受到春夏秋冬的左右,而春夏秋冬是當初他母妃預備等他行過冠禮後送給他做貼身侍妾的,各個都是他母妃精心調教下的產物,雖然如今她們的作用改變了,但對他的忠心不曾有半分動搖。駱凡心的一舉一動皆在他的掌握之中,正是因為如此,他明樂她近來患得患失的惶恐,才感到異常心煩。
她為何不能全心全意信任他?
身為大莫母儀天下的皇後,成天哭天抹淚的成何體統?
盡管如此,他依舊不忍心責怪於她。
是他,硬將她拉入這個血腥漩渦,否則,她依舊是桃源裏笑得分外天真美好如初生嬰孩的鄉下村姑,不需要穿上端莊卻沉重的鳳袍,坐在她永遠適應不了的寶座上,悲哀而憂傷。
如果不是他,或許她僅是個平凡的村姑,嫁個碌碌無為的平民,過著為柴米油鹽操心操力的日子,這樣也許她能得到丈夫全心全意的對待,而非象現在一般,掙紮在三千佳麗的洪浪中。
是他虧欠了她,但是,他不後悔,作為一位君王,他有他身為君王的責任。
帝王的責任,高於一切!
龍輦猛地一晃,晃回皇帝聹飛到遠方的思緒,眼疾手快的抓住扶手,免於身體劇烈搖晃這等不體麵之事的發生。濃眉輕蹙,狹長的黑眸微眯,倨傲地瞥了眼跌坐在龍輦前,不住顫抖著身子的女子。昏暗的月光,周圍鱗次櫛比的雄偉宮殿投影下層層疊疊的陰影,遮擋住她的麵目,亦使他自己的臉孔看起來陰暗不已,少了一抹以往的溫和,多了分陰森詭異。
隻見隨駕侍衛長劍抵住那女子的頸項,空曠且寂靜的夜空回蕩著略顯尖銳雌音的叫囂。
“哪兒來的狗奴才!竟敢驚擾聖駕!來人,拖下去!”隨駕小太監狗仗人勢地威風呼喝著,鄙視地瞥了眼跌坐在冰冷地麵上發抖的女子,瞧她一身比下等宮女略好一些的宮裝,發髻上半點首飾絹花也沒,想來是哪個不得寵妃子的宮女。
派遣宮女在暗處偷瞧聖駕的行蹤,製造“偶遇”的巧合,一向是後宮嬪妃的拿手好戲,稍微再宮裏多待幾年的奴才,決不會稀以為奇,不過這個宮女貌似太過莽撞,竟然傻忽忽擋住聖駕,簡直壽星公吊頸,活得不耐煩。
不停地顫抖,似乎連求饒聲也被嚇得卡在喉嚨裏出不來,直到絲毫不知憐香惜玉侍衛毫不留情將她架起,推推搡搡要押下去,她才驚慌失措尖叫起來:“皇……皇上饒命!皇上饒命!奴婢不……不知道聖,聖駕在此……奴……嗚……饒命啊!求皇上饒命!嗚……”結巴中微顯條理分明的話語,引起皇帝聹的注意。
第一百一十二章
輕打個惟有跟隨在身邊多年毛離順看得懂的手勢,毛離順立刻上前喝住侍衛,冷聲質問道:“大膽奴才,說!你是哪裏伺候的?為何出現在此?”
“奴,奴婢……儲秀宮的寶……林穆芝荏,陸才,才人姐姐命奴婢去湖邊采冰梅花……”輕微啜泣著,穆芝荏緊低著頭,卑微如螻蟻的她,怎能在天下之主麵前抬頭挺胸?
毛離順見皇帝若有所思,仿佛在考量著她話的真實性,但這個可能性太低,區區一個正六品的寶林,連自稱臣妾資格都沒有的奴婢,皇帝怎可能思考她說的話呢?可皇帝的目光的確鎖定在她身上啊?
躊躇著,毛離順不敢繼續審問穆芝荏,生怕一不小心,惹惱了皇帝。
這口吻……
誠惶誠恐中透著純真無邪,好熟悉的感覺,似乎在哪裏感受過……
食指微微輕點腦門,皇帝聹費神思索著,卻始終想不明白這口吻他究竟何時在何地聽到過,不禁命令道:“抬起頭來。”
陰沉如烏雲,又隱約染了幾絲透明清亮的話語,讓人大驚失色,隨駕奴才紛紛在心裏揣測著,眼前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寶林,是否會成為飛上枝頭的鳳凰,成為日後後宮呼風喚雨的主子呢?
穆芝荏慢慢抬起頭來,目光落在冰冷的地麵,遊走在周圍,始終不敢與皇帝聹的目光對視,直到她感覺到皇帝聹凝聚在她身上的目光越來越灼熱,似乎要將燃燒至死,威嚴的帝王氣勢更是壓得她的頭重如萬斤,許久,她終於緩緩抬睫,偷偷覷了皇帝聹白皙的俊顏一眼,被他黑眸中的陰鶩駭住,趕緊低頭,孱弱的嬌軀顫抖如狂風暴雨中即將凋化為塵土的飛蛾。
好一對清明恐慌的水眸!分白分明若白水丸養著兩枚黑珍珠,在漆黑的夜空中閃爍著自己微乎其微的光芒,不能與皓月爭輝,亦不能與其他綻放著耀眼星輝的明星相提並論,她是那般的卑微,那般的渺小。
心兒……
她身上純真無邪的氣息,恍若當年的心兒。猶記得第一次在山澗邂逅心兒時,她身上便透著這樣的純真無邪氣息,回頭對他嬌羞一笑。
“公子,您是從遠方來的麽?”
至今,他依舊記得她對他說的第一句話,第一次對他綻放出純真笑靨時的模樣,那般純真的笑容,沒有一絲一毫的虛假與保留,那般真實,是他自出生以來第一次感受到,宮廷中的偽善的虛假,如同浩淼銀河裏的星辰一般,數不勝數。
“名字。”略顯惆悵的低沉聲音,有力穿透寒風的阻礙,直達每個人心底,震動每個人心房。
難道,後宮又要變天了?
穆芝荏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聽見的,高高在上、受天下景仰的皇帝陛下竟親自詢問她的名字?真是祖宗燒高香修來的福分啊!
“回皇上的話,奴……奴婢穆芝荏。”依舊結巴的話語,卻是緊張羞澀造成的,凍得紅彤彤的臉蛋上,流溢著嬌羞的紅暈。
皇帝聹淡淡“哦”了聲,懶洋洋吩咐道:“小順子,念在初犯,從輕發落。”
毛離順壓下眼底的驚詫,忙應聲道:“喳。”目光從眼底滑出,瞥了眼鬆了口氣的其他奴才,喉嚨裏溢出半聲蔑笑,皇帝的寵愛豈是那般容易獲得的?
窮緊張。
揮手吩咐隨駕小太監將滿臉呆滯的穆芝荏帶下去,雌音高唱一聲:“擺駕鳳暄宮!”
龍輦浩浩蕩蕩繼續前行。
穆芝荏……
嗬,天下不可能有兩個駱凡心!
一縷春風,透過留有潛入一線縫隙的窗戶,悄悄鑽進燈火昏暗的屋子裏。
裝飾華貴的房間內,精致的家什物品有條不紊地擺放著,彰顯了此屋主人高貴的身份,然而,價值連城的家什上蒙著一層薄薄的灰塵,是數日不曾打掃過的痕跡。
雕刻著四爪金龍的梨花紫檀木床榻上,一條身影輾轉反側許久,終是難以入眠,猛然掀開厚實保暖的被褥,直起身來,僅著一件單薄小衣雙手抱膝坐在床頭。
朦朧的月光,映過薄如蟬翼的窗戶紙,灑入屋內,隱約的亮光,將人影拉的纖細且狹長,分不出人影的身份,唯一可猜測的,此身影是屬於個頭矮小之人,也許是個侏儒。
幽幽籲了口氣,寂寞的氣息悄悄包圍他,或者,換句話說,寂寞的氣息並非來自外界,而是從他身體裏散發出來的。
“心寬體胖啊!沒有煩心作嘔的混事,心情舒暢,自然會胖啦。”
“軒兒,娘知道你想說什麽,但你記住,娘出冷宮,是為了來探望你,不為其他。娘不想做的事情,沒有任何人能勉強的了,若有人強行施壓,娘的反抗,是不計一切代價的!”肅穆的神情,沒人敢懷疑她的話語,更沒人敢懷疑她的堅定,“當年娘敢做的事情,現在也敢做,隻是換個對象罷了。不要妄圖挑戰娘的底線……後果,不是你能承擔的!”
“枷鎖,無人喜歡。丟棄,是最好的選擇,怎會去看?”
“婭兒倫公主咄咄逼人,若靈靈一味退讓,豈不太不把烏魯國放在眼裏?猶記得當年毒漫帕瓦城,帕瓦城五十萬百姓盡數死去,那效果看起來可怕,行動起來好比吃豆腐,牙齒輕碰,豆腐應聲破碎。隨便一句話,三歲娃娃也能輕易毀滅烏魯國,四國使者皆在,不知婭兒倫公主對貴國四王子夭折一事,有何看法?”
“君非君,臣非臣,何須君臣之禮!”
她的母親,為何要說這樣的話?
自小,在他的眼裏,他母親性子溫順,縱然不得父皇寵愛,依舊低眉順眼地過著自己的日子,悉心照顧他、撫養他、嗬護他,所以他不明白,父皇不是喜歡性子溫順的女子麽?為什麽他的母親是他的皇後,他的正室,卻得不到他半分的垂愛,終於,在那個晚上,在母親還是母後,朝父皇吼叫的那個晚上,他明白了。
他母親歇斯底裏的怒吼,發自心底厭惡憤恨的淚水,他才後知後覺發現,他的母親並不象他想象中那般溫順,也並非完全的淡漠,僅僅是懶得去理睬周圍的人事物,不屑理睬罷了。後來很長的一段時間,他不知道該如何形容他的母親,直到一次無意間聽到小太監們私下咬舌,聞得一個詞——外柔內剛。
那一刻,他恍然明白,他母親是“外柔內剛”的典範,或許他的父皇正是瞧出母親骨子裏的倔強剛烈,才不喜歡母親吧。
本以為,母親的剛烈他深深領會到了,他的父皇是大莫的皇帝,敢對皇帝不敬的人,而且是當麵對皇帝不敬的女人,他母親可是第一個,當時他錯誤地認為他母親是自恃靠山強硬才敢對父皇如此放肆無禮,不想,在他病愈不久後,緊接著受到第二次的強烈刺激。
她憎恨自己的生身父親!憎恨到欲殺之而後快的地步!
舒相怕是做夢也想不到,他日後會死在自己女兒手中,而且是被千刀萬剮!
他聽到了母親憎恨舒相的原因,但說句實話,他真的無法對舒相產生恨意,就象他無法不渴望父皇的疼愛嗬護般。
不管舒相是出於何種目的,他一直以保護者的姿態站在他身邊,縱使他的母親不得寵,在皇宮這種拜高踩低的地方,也沒有誰敢公開為難他,甚至對他惶恐多過鄙夷。這一切都是因為有舒相的保護,尤其是在母親被父皇貶出宮去往邊陲的一年時間裏,他真切感受到了舒相對他滿滿的寵愛和縱容,他用他的無比的權利詮釋著對他的疼愛之情。
敢正麵斥責皇帝!敢對自己的親生父親痛下殺手!敢出現在兩軍對峙的沙場上!
無所畏懼!
他的母親根本不知道什麽叫做害怕!
殺掉自己唯一的後台,將自己置於死地,完全不給自己留活路,連死都不怕的她,還可能懼怕什麽麽?
如果,她恐懼死亡的話,就不會殺掉疼愛他的外公,更不會在接到廢後聖旨時臉上閃過驚詫、失望、匪夷所思的神情,在母親的計劃中,她原本是打算從容赴死的吧,否則不會在他出生不久,便讓他認當時的貴妃、現在的皇後做義母,母親心思之縝密,心機之深沉,遠非那些在後宮爭奇鬥豔的庸脂俗粉可比。
他也是這兩年失去母親的保護,學著依靠自己在皇宮生存,得到皇後百般照顧後,才漸漸明白了母親伏兵千裏的計劃,不禁為母親的聰明才智深深佩服。卻也深深疑惑,究竟是什麽樣的成長環境,使他的母親有如此城府,後宮那些最為擅長爾虞我詐的嬪妃在他母親麵前與跳梁小醜無疑,難怪他母親一直表現得無欲無求,那些人實在難以激起母親的爭鬥好勝之心。
在母親眼裏,皇宮中的勾心鬥角既不值得她費心,皇宮是困住她自由的華貴且血腥的囚籠,是故無法得到自由的母親寧可一死以求解脫,也不願一生終老皇宮。
等等……
他剛才想到了什麽?
在母親眼裏,皇宮中的勾心鬥角既不值得她費心,皇宮是困住她自由的華貴且血腥的囚籠,是故無法得到自由的母親寧可一死以求解脫,也不願一生終老皇宮。
“軒兒,答應娘,不管什麽時候,都要好好照顧自己!永遠記住娘的話,千萬別忘!”
當年母親接到廢後聖旨時,若非他苦苦哀求,他的母親可能無聲無息在冷宮一待兩年麽?
不……
表麵上,母親如黃鸝鳥般嬌小脆弱,實際上,母親是天空中展翅翱翔的雄鷹,是潺潺流淌的江水,沒有任何人能折斷她渴望自由的翅膀,沒有人能阻擋她渴望自由的腳步,她永遠不會為任何人停留她的腳步,若非他是母親唯一在乎的親人,若非他是母親唯一的孩子,恐怕……
他曾經想過,如果皇妹瑤瑤尚在人間,或許他不能得到母親百分百的愛,更可能母親不會應允他無禮的哀求,暫住冷宮三年時光。
三年,三年之期已過兩年,尚有一年時間,母親會食言而肥麽?
“婭兒倫公主咄咄逼人,若靈靈一味退讓,豈不太不把烏魯國放在眼裏?猶記得當年毒漫帕瓦城,帕瓦城五十萬百姓盡數死去,那效果看起來可怕,行動起來好比吃豆腐,牙齒輕碰,豆腐應聲破碎。隨便一句話,三歲娃娃也能輕易毀滅烏魯國,四國使者皆在,不知婭兒倫公主對貴國四王子夭折一事,有何看法?”
婭兒倫公主的話固然咄咄逼人,但他母親並非沉不住氣的人,更非莽撞之人,為何會直截了當當眾回擊她?而且還說出那般似乎洞悉烏魯國鮮為人知秘密的話,難道她絲毫不擔心自己會成為眾矢之的麽?
按母親以往的行事作風來看,她隻可能是隱忍不發,除非犯到底線,否則她的忍耐力絕對是令人歎為觀止的,為何……
第一百一十三章
除非她不想活了?
不!
不可能的!
他有一種感覺,母親看似平靜無波的心湖,實則暗濤洶湧,平靜水麵下的洶湧急流若不爆發出來,母親是決不會善罷幹休的,而引起她內心波濤滾滾的原因,必藏於皇宮隱秘之地。這種情況下,母親怎麽可能輕易赴死,即便她是個漠視死亡之人。
那麽……
她要離開?!
不!
不會的!
母親應允過他的,她怎麽會背棄承諾呢?
可是,如果母親不是打算離開,而且是以至之死地而後生的方法離開的話,她為何會說出那些話來?
心,仿佛是煮得半熟的牛肉般,完整的牛肉被一絲絲拉扯開,每扯去一絲,點點血絲微微顯露,鑽心的疼痛,一波一波侵襲著他。
不……
下意識搖著頭,滿臉驚惶失措,喃喃自語道:“不……不可能的!娘不會棄軒兒而去的……”他從來沒感受過父皇的龐愛,難道連母親的嗬護也挽留不住?
幽深黑眸仿佛籠罩著薄霧,顯得迷離且彷徨,許久,一道月光射入眼中,悄悄驅散迷霧,清明漸漸顯露,清明中閃爍著堅著堅定的光彩,如擦拭幹淨的水晶,在月光照射下閃耀著奪目的光輝。脊背慢慢挺直,若剛毅不屈的鬆柏,縱使麵對風雪滿天,也決不屈服。微微彎曲放置於身側的雙手,亦在不知不覺中緊握成拳,拳頭雖小,但揮出的力道絕對不容輕視。
一道光芒,如焰火升起,劃破眸中的清明,爆破出絢爛璀璨的美麗,使他整個人看起來分外引人泣目,此刻他哪有往日懦弱無能的窩囊,那種氣息瞬間消失的一幹二淨,似乎從來不曾存在過,若宮廷中人窺測到他此刻渾身上下透出的堅毅,眸中迸出的神采,決不會再有絲豪輕視之意或欺淩之舉。
豁然起身,隨手扯過一件裘衣外衫,似離弦的箭衝開緊閉的朱漆大門,消失於東宮,如隕滅的流星般劃出絢爛的光芒。
守衛東宮安全的侍衛,如擺設的景物般,絲毫不知方才有人從他們身邊躥過,即便因四國使者來訪,守衛的數量是原先的數倍。
惟有一道瘦小的身影,迷惑地眨巴著空靈水眸,歪著頭略微思索片刻,偷偷尾隨而去……
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紅顏未老思先斷。
好一座葬花宮,埋葬姹紫嫣紅無數,更葬送未老紅顏,大好韶華春風笑靨。
一聲冷笑。
病懨懨躺在茅草床上,不必再忍受刺骨寒風呼嘯,破了個大洞的木片門已被木板釘上,破爛不堪的窗戶也釘上厚實的木板,釘得嚴嚴實實,保管一隻蚊子也飛不進來,理所當然,裏麵的人也甭想出去,除非,人能長出翅膀,從屋頂飛出去。
向來蒼白無力的葬花宮,傾其一世黯然無色,綻放生命最後的絢爛,亦是一生唯一一次的絢爛奪目,耀眼生輝。
火焰般絢爛奪目的色彩,隨著激昂釘釘節奏,跳躍著歡快的舞蹈,盡情狂舞著。
慢慢閡上眼,水靈靈悠然躺著,嗓子裏輕哼著莫名的小調,輕快的節奏流露出她的此刻內心異於常人的想法。
不知道,這般做法,是洞悉了她的計謀,來個順水推舟呢?還是想純粹的想致她於死地?
她是否,該對此人表達謝意呢?
輕笑一聲。
耳畔疾風掠過。
依舊閉目養神,唇畔浮現隱約笑意,似嘲諷,又似無奈。
他,終究是來了,卻沒想到,他會挑這個時候來此。
是毅力可佳,城府太深,還是瞻前怕後,目前的她不得而知。
屋外,傳來“篳篳拔拔”的聲音,是葬花宮在烈火燃燒中綻放一生僅有一次美麗的機會,喧鬧的雜音點綴著皇宮一如以往卻又非同尋常的寂靜。
屋子裏,薄薄的幾塊疊加木板如結界般將屋子內外分割成兩個世界,靜謐的空氣,壓抑且窒息,她依舊安然平躺著,若非胸口隱隱傳來陣陣痛楚牽扯她眉梢微微抽搐幾分,或許來人會認為她是個安詳的死者,與一般死屍的區別,隻是身體有溫度罷了。
“不愧為大莫的皇後,果然好定力!”嘶啞之聲,如枯朽偉木即將繃折般,聽在耳朵裏委實不舒服,在這陰森可怖的環境中,更顯詭異三分。
嘴角微微下抽,水靈靈聲音略冷,緩緩道:“烏魯國世代相傳的紅衣尊使,竟耳目蔽塞,難怪簡簡單單一件毒殺案追查近十年依舊沒有查出任何蛛絲馬跡。”如飛雪般沒有溫度的話,竟有著十分的尖銳刻薄。
烏魯三尊使,不過爾爾。
縱是涵養再好,也不禁被水靈靈氣得咬牙切齒,若非嘴唇抿成一線,水靈靈可清晰聽見他上下牙齒磨擦的聲音。
簡簡單單一件毒殺案?
她說的輕鬆!
國君為防止四王子遭遇不測,命人將四王子的宮殿守衛固若金湯,四王子身邊更有數名身強力壯的宮女與母妃陪伴在側,哪知上一刻還對國君笑嘻嘻的四王子,眨眼功夫竟在眾人麵前口吐白沫,全身抽搐而死。
為此,國君將可能牽連在內的所有人殺的殺,辦的辦,命他與其他二尊使暗中調查,不想九年過去,依然……
“好一張伶牙利齒!可惜卻是個將死之人!”許久,他冷森笑道。
早在他竄入茅草屋第一刻便注意到,她身受重傷,想不到大莫後宮的女人行事比他們烏魯國後妃更為陰險猜毒,生怕一把火燒不死她,特意讓人將她打成重傷。難怪世人常說:蜂黃尾後針,最毒婦人心。
果然不假。
沉默以對,水靈靈繼續閉目養神,仿佛沒感受到空氣中愈見濃重的殺氣與周圍越來越躁熱的沉悶。
猝然出手。
臉,愈顯蒼白。
眉宇間,平坦如鏡。
水眸,輕闔如初。
額頭,密汗慢慢服現,或許是因為周圍越來越高的溫度,卻不屬於水靈靈。
頸項一鬆,新鮮空氣再次得意處由進出水靈靈的身體,沒有欣喜的歡呼亦沒有劫後餘生的惶恐,如往日般平緩,讓人感覺不到它的存在。
“水姑娘好膽識!在下佩服!”冷冰冰的話,卻是由衷的佩服,世上不怕死的人很多,但真正敢淡漠麵對死亡的人卻沒有幾個,更何況是個嬌滴滴的女子呢,“卻不知中原的女子是否都如水姑娘般有膽量……恐怕,水姑娘是萬中無一的那一個,在下真是三生有幸!”
這番話,算是變相低頭,對水靈靈低頭。
“尊使過獎了,靈靈不過一介布衣,怎能與身份尊貴的烏魯國的紅衣尊使相提並論。不過是道聽途說了一些關於當年四王子無疾而終的傳聞,聖天殿上胡謅一氣,不斷惹來殺身之禍,驚動了尊使,還望尊使海涵。”賠罪的話,說得滴水漏,叫人挑不出半點毛病,似乎是在回應方才他的示好,卻慪得他鐵拳緊握,恨不得一拳打暴水靈靈看似柔軟的腦袋。
牙齒咯吱作響,他終於忍耐不住,低吼道:“水姑娘!在下是草原人,草原人做事一向爽朗,咱們就別打啞謎了。你有什麽條件,盡管開出來,隻要在下能做到,一定竭盡所能為你辦到!”開出如此誘人條件,他的犧牲可謂巨大。
大莫皇朝廢後舒氏的手段,周遍國家皆有耳聞,尤其是在她大敗烏魯大軍,射死烏魯國第一猛將卡瑟谘,毒倒帕瓦城三十萬人後,烏魯國上下無不對這個曾經被俘的女人深惡痛絕,但也忍不住對她豎起大拇指,單人一個女人的角度來看,她的確非常了不起,是個值得天下敬佩的女子。
驚世的才華,過人的膽識,低調的作風。
縱然是僅僅擁有前二者之一之人,也絕對會高調的向天下宣揚自己的才能,而她,若非那一戰,卡瑟谘自作聰明地擄劫她,或許她永遠也不會讓世人知道她有多少雄才大略。
能哥善舞算什麽?
詩詞歌賦是什麽?
不過是安逸和平生活中減少無聊的調解劑!
比起保家衛國,戰死沙場的雄才偉略,不過是堆垃圾!
冷哼一聲,水靈靈不再保持沉默:“靈靈雖身份低微,也不喜被人當猴耍。有何疑問,讓正主親自前來,或許靈靈有可能想起一星半點陣年往事。”
她低調,她淡漠,不代表她卑微。
水靈宮主的傲氣與自負,應該有的,她一樣不缺,不應該有的一身傲骨,她也有。大莫的帝王她都無所畏懼,怎可能懼怕烏魯國的紅衣尊使?
眉頭擰成川字,他冷聲道:“水姑娘想見我們國君?”
緊閉的眼,看不出她眼底的神色,唯一能看見的,是隔著眼皮在轉動的眼珠,似乎轉動著轉動著嘲諷的圈圈。“靈靈想見的僅是正主,至於尊使或西貝貨,請恕靈靈無暇接待。”
“你……”他不再言語,隻因惱羞成怒,炯炯有神的黑眸迸出奇命鷙猛狠厲之光,鐵拳握得咯吱做響,雙腳,卻隱隱顫抖著。
原以為她一直閉著眼睛是不想看到他的臉,怕他會殺她滅口,直到她說“至於尊使或西貝貨,請恕靈靈無暇接待”,他才遲鈍的明白,她闔眼養神,是因為不屑於看他,更是因為在他進來的第一刻,她就清楚知道他並非真正的紅衣尊使,而是尊使替身。
好厲害的廢後!
她究竟是什麽樣的人?有著什麽樣的來曆?
如斯厲害的女人,怎甘願被廢,乖乖待著葬送人生的冷宮呢?
哼!
不管如何,這樣的女人留著,若不能收為已用,還是除之後快的好,否則,加以時日,後果怕不是他……不!不僅僅是他,不是任何一個國家能承擔的!
殺機頓現,匕首直刺水靈靈心窩!
頓住,尖鋒劃破單薄衣衫,刺入肌膚,隱隱殷紅血梅緩緩浮現粗布之上,僅刺破層皮,便不再深入。
“你……你一點也不怕死?”他不可置信,縱是明白她曾經曆過沙場洗禮,卻也深刻了解,大莫的廢後對太子疼愛有加,她怎可能拋棄心愛的兒子赴死呢?
淡笑不語。
她當然不怕死,但不代表她現在想死。
不動,僅是因為他根本沒能力殺互她,他不敢殺她,他的主子更不容許她死,至少在從她嘴裏套出四王子死的真相前,他的主子絕對不會讓她死,哪怕明知道她的危險性、殺傷力高得可怕。
第一百一十四章
況且,就算她現在身受重傷,以他的能耐想殺她是天方夜譚,單從他隻發現她身受重傷以為有機可趁,卻沒發現她身懷絕技便可推測出他的修為遠不如她。
真正的高手,可以做到收放自如,不叫任何人從吐息中察覺出自己身負武藝,除非是在世華佗把脈,才能一窺真偽。
“靈靈不過螻蟻偷生,尊使要殺便啥,靈靈有說不的權利麽?”
一聲幾封的“尊使”逼得他殺也不是,不殺也不是,心裏著實惱恨,難怪尊使近日來猶豫不決,不知是否該該來此,想不到廢後是個如此難纏的人物。
是他小看了她,操之過急!
進難,退亦難。
他原地彷徨,不知如何是好,良久,他緩緩曲膝,跪在水靈靈床榻前,一叩首,再叩首,三叩首,收斂所有傲氣,放低身段,誠懇道:“小人給水姑娘賠罪!方才多有得罪,還望水姑娘大人不計小人過!別和小人一般見識!”
今夜,是注定無功而返了,他唯一能為尊使做的,便是不得罪水靈靈,不然哪怕他們國君站在她麵前,她怕是也不會吐露半個字。
識時務者為俊傑。
原來烏魯國之人也將這句話理解地那麽透徹。
不過他的舉動,的確平息了水靈靈胸中隱怒,說話不再那麽尖銳:“古語有雲‘男兒膝下有黃金’,閣下不必多禮。”
聞言一喜,他緩緩起身,輕彈夜行服上塵土,沒有草原男子冠佑的豪放、不拘小節,可見是個謹慎且極有修養之人,閉嘴不再提四王子之事,換了個話題示好:“火勢嚴峻,小人先帶水姑娘離開此地,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靈……”
紛亂腳步重重,清楚傳入耳中,伴隨腳步聲而來的,是稚嫩童音聲嘶力竭地急切呼喚,匆匆逼近。
“娘!娘——你在哪裏?娘……不要離開軒兒!軒兒求求您,不要丟下軒兒不管!嗚……”
身子一僵,水靈靈近乎克製不住心頭震驚要睜開眼,他亦沒想到,大莫的太子竟敢冒著生命危險衝入火海,看來這個太子不是太依戀母親,就是不像外界傳聞的那般軟弱無能。
剛強如廢後,她生的兒子可能軟弱到哪去?
謠傳,不可盡信也!
看樣子,他該擦亮眼睛,重新認識這對受盡天下人鄙夷奚落的母子!
“娘——娘——”
脆弱的木板一次一次承受著猛烈撞擊,發出痛苦呻吟,如同水靈靈的心被刀淩遲著般,她怎忍心見自己兒子麵對危險?
可她若不金蟬脫殼,她的兒子永遠不會長大,更學不會如何保護自己!
覺察水靈靈此刻心中波濤洶湧,他識相地抱了抱拳告辭,提了口真氣從屋頂躥了出去,幾個縱身起落,消失在茫茫火海之中。
淚水,溢出眼眶,劃過眼角,落於茅草上,留下一點濕痕,恨恨睜開眼,水眸中一片淒哀,是悲,是怒,是責。
是她將他保護得太好,導致沒有抵抗現實殘忍的能力,隻知道以為躲避在她的羽翼下,做著天真無邪卻致命的美夢。
強勢如她,怎麽會有如此軟弱無能的兒子?
難道,真是得不到的東西比較珍貴麽?
心潮澎湃難平,悲憤攻心,一口鮮血噴出……
“轟”
釘牢的模板被硬生生撞碎。
“咚”
重物倒地聲沉沉,揪扯著她的心。
“啊!”
異口同聲地呼聲,顯示來者並非一人。
方才拚命撞門,嬌嫩的皮膚磕到浮起的釘子,毛糙模板刮破他單薄的衣裳,尖銳木刺刺進他細嫩的肌膚,來不及感受身體上傳來的劇痛,入眼所見,是母親吐血的淒楚場麵,他為之心驚。
“娘……”忙不迭撲過去,不料水靈靈用盡全身力氣猛然推開他,向來波瀾不驚水眸漾著憤恨淚花。
“太子哥哥!”尾隨而來的小宮女趕緊上前扶住太子璃軒向後倒的身體,撅起櫻桃小嘴,忿忿不平嘀咕著,“幹嘛那麽凶啊!推人的還有理啦!”
回首狠狠瞪她一眼,若非看著她幫他一起撞門的份上,他很樂意送她入火海去極樂世界享受享受。
璃軒凶神惡煞的模樣嚇得小宮女趕緊縮縮脖子,待他轉過頭後不高興地吐吐舌頭,偷偷摸摸板著清秀的小臉,垂著眼,嘴裏不住地悄聲嘟囔著,還不時揉揉自己撞疼的肩膀。
“娘……”膽怯地凝望著母親毫無血色的消瘦臉頰,衣襟上濃稠的殷紅,以及胸口隱隱滲出的血梅,憤怒之火,如同燃燒葬花宮的大火般熊熊燃燒,臉上,卻是完美到無懈可擊的惶恐,惶恐母親對他的態度惡劣,以及短短幾日光景,便瘦了一圈的母親。
葬花宮裏,究竟出了什麽事?
初見葬花宮漫天大火,他以為母親想要火盾。
待見茅草屋用木板釘死出口,有黑影從屋頂躥出,母親吐血,他敢肯定,這火決非母親所為,隻是這其中是否有母親的算計,他不得而知。
“你……你走!”喘著氣,水靈靈恨鐵不成鋼,“馬上滾出這裏……”朦朧水眸映照著屋外火舌吞吐盛景。
“娘!”璃軒悲呼道,眨巴著水汪汪的大眼睛凝視著母親,滿臉不解,“軒兒是來救您的啊!您……”
“娘不需要你救!”方才吐血,導致水靈靈血氣虧損, 似有無數繁星閃爍,企圖點亮漆黑夜空,“你……等你能,能真正保護自己,再……才有資格說救別人!你……你滾……”
“哇卡卡!”小宮女氣得哇哇大叫,一隻手指著水靈靈不停發抖,似乎真的氣惱非常,“你你你……你也太過分了吧!太子哥哥冒著生命危險來救你,你不領情就算啦,居然還叫他滾?你知不知道,剛才我們衝進火場時,有多危險?有多少人在周圍看熱鬧?幸災樂禍等著給我們收屍?你竟然還講出叫他滾的話,你,你實在是……氣死我啦!”
猝然回首!
陰狠,殘忍,如蛟龍出海,翱翔九重雲霄翻騰,小宮女一瑟縮,下意識後退半步,怔怔凝視著璃軒向來懦弱的臉,似不敢相信他的眼裏竟會出現如斯狂肆霸道的邪佞神采,而眼底,卻閃過一抹興奮的激賞。
愣住,擁有野獸般敏銳的水靈靈,縱然無法看見璃軒警告小宮女的眼神,但清楚感覺到傳聞中膽怯無能兒子氣勢的驟然改變,如換了個人似的,讓見慣大風大浪的她在第一時間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感覺,忍不住懷疑自己的感覺出了問題。
但是,水靈靈是個季度自信的女子,她相信自己,做不來自欺欺人的蠢事。水眸微眯,一瞬不瞬地凝視著璃軒如未出鞘寶劍般挺得筆直的脊背,回想那個她憎惡之人的行事作風,眨眼間,她近乎無奈地搖了搖頭。
真是親父子,血緣的聯係是任何人都不能磨滅的,哪怕他們之間如陌生人般隔閡猜忌。
他的偽善,他的隱忍,他學了十成十,甚至青出於藍勝於藍,別說這是她萬萬沒料到的,就算是攻於心計、城府極深的他,做夢也想不到吧。
最忌哦啊,添上一抹淺淺笑容,是欣慰,是苦澀。欣慰她的兒子終於學會保護自己,苦澀他的性子竟與那人如出一轍,叫她該如何是好?
璃軒沉聲道:“大膽奴才!竟敢詆毀本宮生母,活得不耐煩了。”
“本來就是嘛!”小宮女嘴快道,說完後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趕緊捂住小嘴,一臉鬱悶,卻沒半點慌張,似乎完全不將璃軒的危險放在心上,態度之古怪,著實讓水靈靈起疑。
清秀的五官,並無十分突出的地方,唯有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閃動著淘氣浪漫的光芒,特別討人喜歡,略顯放肆無禮的話語,如初入人世的頑童,本著一片赤子之心展望世界,尚不知這世界究竟是何顏色,說話做事僅本著一片赤誠。
她真的天真浪漫麽?
眸中劃過一道精光,水靈靈沒有忽略方才她眼底一閃而過的激賞,與毫不掩飾的無所畏懼。
這不是一個約莫七八歲的小宮女該有的神情!
眉心輕蹙,璃軒似有火難發,惡狠狠瞪了小宮女一眼,轉過身,悲哀無限癡望著水靈靈,如眼睜睜看著雙親逝去的可憐孩童,苦著粉嫩小臉,扁著小嘴,倔強忍著淚水,一言不發。
如狂蛇亂舞的烈火,肆意扭動著它威力無比的龐大身軀,驅使著強人的醺煙,滾滾侵入茅草屋內,縈繞著僵持的三人……
× × × ×
沉甸甸的夜幕,壓著天下蒼生,壓迫得讓人感到窒息,無力掙紮,窒息的寂靜,便趁機包圍天地,直到一聲尖銳強行劃破天際,打破靜謐。
“走水啦——”
仿佛,是一聲號角,驚醒了沉睡中的人們,緊接著,尖叫聲,鑼鼓聲,此起彼伏。
安靜的皇宮如即將燒開的水,逐漸沸騰起來,喧鬧的聲音,甚至也驚擾到了鳳暄宮。
猛然驚醒,尚嫌寒冷的初春時節,皇帝聤滿頭是汗坐起身,驚動了安睡在懷中的駱凡心。
駱凡心滿臉茫然地凝視著皇帝聤,迷惑道:“皇……”
“來人!”皇帝聤冷喝,跪在內室門口的守夜宮女趕緊答應,“發生何事?”
“回……回皇上的話,是葬花宮走水了……”伴夏伺候皇帝多年,從未聽過皇帝氣急敗壞的口氣,而且是半夜突然被皇帝怒喝驚醒時,舌頭不禁有些打卷。
“葬花宮?”皇帝聤低吟著,搜索腦海中宮殿的名字,貌似宮中並沒有名叫“葬花宮”的供電,黑眸中隱隱閃爍著困惑。
許是因為周圍太黑,許是因為睡得太過迷朦,駱凡心沒有看見皇帝聤眼中的執著,更沒有聽出他口氣裏的努力思考,下意識問道:“葬花宮不就是冷宮麽?冷宮走水了麽?開春了還會走水麽?”
冷宮?!
皇帝聤驚得從奢華鳳床上彈跳起來,隻聽見“冷宮”兩個字,忽略駱凡心後麵說的話,跳下床,隨手抓過一件外衣披上,旋風般衝出鳳暄宮,絲毫沒有估計到身後一張張驚詫的麵孔。
火光衝天!
染紅夜幕!
燒紅黑雲!
如夕陽半絢爛多彩,變幻無窮美麗,卻無人欣賞一分,人人臉上流露出惶恐的神情,亦有人藏匿在黑暗中冷笑。
葬花宮外圍,來回奔跑著不少忙碌身影,拿著水桶,邊跑邊叫,向來勢利眼的他們臉上的害怕顯而易見。
不知是誰第一個發現衣裳不整的皇帝,慌忙驚叫起來,緊接著,所有女才慌亂跪下行禮,將水桶棄置一旁。
皇帝聤呆呆的凝視著烈火之中綻放萬丈光輝的葬花宮,隱約想起,他似乎從沒注意過葬花宮,沒有正眼看過它一眼,它似茫茫宇宙中一粒不起眼的塵埃,自出現起便沒有引起過任何人的注意,獨自靜靜地矗立在此,沉默著,讓人忽略它的存在。直到此刻,它在烈火中綻放它所有的光輝,博得世人瞬間的注視。
廢後 作者:流淩莎
所有跟帖:
• 廢後 作者:流淩莎 -畫眉深淺- ♀ (185504 bytes) () 06/27/2009 postreply 17:37:35
• 回複:廢後 作者:流淩莎 -amandayuan- ♀ (50 bytes) () 06/28/2009 postreply 21:44:50
• 起點女頻很是良莠不齊啊。 -天涯宅女- ♀ (0 bytes) () 06/29/2009 postreply 08:58: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