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 作者:闌珊

姐妹 作者:闌珊

內容簡介:

《姐妹》就是這樣一個與命運相關的故事。

姐姐林一帆出落得亭亭玉立,憑著自己的外貌和智慧,很快在製冷行業大展宏圖。但她所做的一切隻有一個目的——複仇。她要讓那個曾經給全家帶來痛苦和不幸的男人身敗名裂。當複仇的舞台成功落幕,她卻陷入了死亡的深淵。

另一邊,妹妹林一慈卻莫名卷入了一場充滿背叛和傷害的家庭戰爭,不諳深世的女孩麵對曾帶給自己快樂和傷害的男人,她將做出怎樣的選擇。

莎士比亞說過,人們可支配自己的命運,若我們受製於人,那錯不在命運,而在我們自己。於是,人類想方設法成為命運的主宰,到頭來卻發現,自己不過是上帝的一枚棋子。


第一章:母親



  1

  天黑下來,天空中飄著灰墨似的雲塊。沒有風。很靜。

  這是山東省西南邊陲的小鎮,也是個小縣城,隻有幾萬人口,是周圍城鎮中最不起眼的一個。以縣城為中心分布著無數細枝末杈是通向周圍各個村莊的細腸路,離中心最近的是柏油路,外圍是土路,路越來越窄,像毛細血管那樣最後消失在灰蒙蒙的田野裏。

  在其中一條路上,晃動著一個騎自行車的身影。那是輛老式的有著高高厚重架子的金鹿自行車,十多年了,換了數不清的零件,騎著沉重,不過比走路快一倍。由於太用力,她佝僂著身子,而且還不斷地加力。

  “不要淋雨才好,人家地板能照出人影,不要留下肮髒的腳印來!”她暗暗擔憂著,希望那種討人嫌被人笑話的事不要發生。

  烏雲更厚了。她終於來到縣城,走過急促人流的街道,前麵出現了一排亮黃色兩層小樓台。在樓前第二個門前下了車,立著未動,讓氣喘順。

  雨點終於落下來了,豆子那麽大,帶著空氣裏的灰塵砸了下來。

  她理了理頭發,整理了衣角,看看表:5∶47。這是塊舊表,走一天慢27分鍾,昨天忘了撥快,今天又沒來得及調整,恐怕現在快6點半了吧?他家是否吃過晚飯了?湊這個時候多不好。

  這是堂姐家,是這個縣城裏有一定實力的“退役”權力家庭之一。堂姐夫年青時在幾個地方做過幾任鄉長,有一定權力基礎;堂姐做了一輩子的會計,也是個察言觀色、能掐能算的人物;他們有三個孩子,兩男一女,分別在公安局、財政局和計劃生育辦公室工作,都是顯赫和旱澇保收的部門。現在堂姐和堂姐夫退了,但依然沒有人敢小覷這個家庭,接班的雖剛上去沒幾年,實力不夠,但誰能預測幾個兄弟姐妹未來慢慢累積出來的合力?越在偏遠的地方,金錢越有魔力,但更能顯示出力量的是看你能站在這個區域階層中的哪個階層。

  一般情況下她不敢登堂姐門,他們的門戶和尊嚴像他們高高的圍牆和樓房一樣,高出她個頭的數倍。

  但在昨天,堂姐叫人給她捎了話,讓她下午去她家一趟,說有要事相商。

  她和堂姐及堂姐一家的共同語言不多,是兩種不同的等級和層次:鄉下和城裏,一介草民和有權勢的上層。因此堂姐的“要事相商”她一下子猜到了:一定是二女兒的婚事。因為她們家沒有什麽能上得了堂姐的法眼。

  說起兩個女兒,她落漠的心才隱隱生出欣慰和自豪來:大女兒聰明能幹,四年前以全區最優異的成績考上了中國人民大學,這是本地區迄今為止考進人大的第一個學生,是她一輩子的驕傲;二女兒因為窮沒有上學,卻生得異常漂亮,大大的眼睛,白淨的皮膚,豐潤的嘴唇,使她平凡的17歲像玫瑰花一樣光彩照人。

  作為兩朵花的母親,她本人也不難看,但老了,眼睛和嘴唇周圍布滿了皺紋,臉上一片片黑斑,加上老在太陽底下曝曬而沉澱下來的黑色素,使她看上去有50多歲,實際上她才43歲。她不想回首過去,過去的滄桑歲月和艱辛苦難使她難以回頭。

  雨點更密了,她終於敲了敲門。

  “進來,門沒鎖。”裏麵有人說。

  她推開大門,小心地把自行車推進去。堂姐正站在廳門口打了一把花傘看著她。透過窗玻璃,她看到客廳裏沒有人,而樓上白窗簾上晃過一個人影,她知道堂姐夫在樓上。她鬆了口氣。堂姐也看不起人,不過不是堂姐夫那種居高臨下、厭惡感十分濃厚的目光。

  “擦擦雨水,進來吧。”堂姐遞給她一塊毛巾,又把一雙拖鞋放在門口。

  素梅擦了臉上的水珠,開始笨拙地換拖鞋。襪子是女兒穿過的,幾個腳趾頭上都有大小不一的洞,她有些害臊,不肯進廳,站在門口,隨手拉了一把小椅子,挨著門框坐下來。這樣不用換鞋了。低頭順目的。

  地板光潔,燈光明亮,幾上的茶杯晶晶亮,都使她感到窘迫和難過。因此她從不想來這個親戚家。

  堂姐也不讓她,自己坐在不遠的沙發上看著她。

  “你考慮得怎麽樣了?”

  “還是他?”素梅怯怯的。

  “是他。你家一慈雖漂亮,但沒文化,更好條件的人家不會考慮咱。這孩子雖相貌醜了點——對男孩子來說相貌好不好不算很突出的問題,主要是他和他家的實力。你想想,和我二兒子一樣在財政局工作,技校畢業,本身說明了他家的能量有多大;而且人家看中了你家一慈,聯了姻,將來你也好過呀!你還願意去種那二畝地?就是種也能種到七老八十?”堂姐不虧為場麵上混的,句句中的,曉之以利害。

  素梅低下頭,用低低的聲音說:“聽說……聽說那孩子神經有點毛病。”

  堂姐愣了一下,接著以肯定的口氣說:“是嗎?誰說的?我家老李可與他家共同官場處世許多年,隻是感覺那孩子醜了點,神經沒問題呀?好歹你也見過一麵,雖沒說上話,但正常人和非正常人能一樣嗎?你一定從小道上瞎打聽來的,靠得住嗎?”

  “我也不知道。”素梅搓著手,不能確信。

  “就是嘛,道聽途說,哪有個準?你也不想想,如果是傻子,能進衙門財政局嗎?工資又不少掙,要啥有啥,將來你還不跟著享清福?”

  這話使素梅心動。她不想享清福,隻想不要再像這樣無休止地幹重活操心了;她有關節炎,天一陰腿就抽風般地痛,幹不了重活了;夜裏常常失眠,也操不了心了。似乎更重要的是女兒將來可以擺脫現下繁重的田間勞作,不至於一輩子像她一樣疲於奔命。

  “二丫頭得同意才行。”她小聲說。

  見她鬆了口,堂姐有些高興,“當然現在不興父母包辦婚姻了,但父母得長著眼睛替孩子看著點,小孩子哪有這方麵的經驗?又沒吃過什麽苦頭,隻憑感覺,遲早要出問題,你本身就是一麵鏡子!”

  這使素梅感到羞愧,她曾經嫁了一個本以為“天造地設”的男人,結果呢?25年後的今天她孤身一人。

  “你是母親,起碼得當一半的家吧?而且又沒害她。我相信一慈是個明事理的孩子,她幹農活也幹累了,到城裏來願意工作就找一份輕閑的工作,不願意就閑在家裏,吃喝無愁,又不缺錢花。我相信老王家沒有二百萬也有一百萬的家底,一慈進了人家門,一輩子就拉扯一個孩子,什麽事也沒有,現在又隻要一個孩子,全家老少還不圍著一慈轉?再說你娘倆的戶口都弄到城裏來了,你就在家養肥陪女兒就行了!”

  素梅聽著眼睛有些發亮,眼角的皺紋也舒展了許多,但依然不放心地說:“人家條件那麽好,為啥就看上一慈了呢?”

  “你這不開竅的腦袋,一慈漂亮唄!那孩子相貌也醜了點,可人家有權有勢,老王現在還炙手可熱,有人想巴結這門親還沒機會呢!咱家一慈也有這個命,他就看上一慈了。看上你家老大,你老大肯定不樂意,大學生嘛,還看不上他呢!但一慈沒文化呀!各個的優缺點都很明顯。”

  素梅想起了什麽,“我是不是和大閨女一帆商量一下?她有文化,懂得。”

  堂姐噗嗤一笑,“一帆是念了大學,但工作在哪裏呢?現在找不到工作的大學生多得是!你結下這門親,人家正好給一帆也安排個好工作,像我家三個孩子,大專的大專,中專的中專,工作單位都不錯。別看一帆讀的是名牌大學,靠你自己也不一定能找個像樣的工作,這不是救了你家兩個閨女?”

  素梅心更活了,“如果是那樣,倒合適了。”

  “就是嘛,隻要兒女的日子好過了,你的日子才好過。別傻了,一帆的工作安排也不是一件小事,你可得拿捏好。”堂姐眼睛熠熠有神,“老王家可是看上你們了,還等著信呢,你也不能拖太久,沒有你家一慈,還有別家二慈三慈呢!”

  “好的好的,容我再想想。”素梅連忙應著。

  門外的雨,依然很大。

  2

  她也不明白她的命為什麽這麽苦似黃蓮。她一直生活在農村,在那個時代屬於正走紅的貧農,她沒錢也沒羨慕錢,沒權也不羨慕權,所以義無反顧地嫁給了一名相貌和外表絕對配得上她容貌的一個到處流浪無家可歸的男人。那個男人的確好看,雖然幹活做工不像她那樣勤勞,但她沒有抱怨過什麽。應該說他們曾經有過一段非常美好的歲月,小鳥在空中歌唱,星星和月亮在窗外閃耀,直到兩個女兒先後出生,他們一直是美滿的。

  如果確有什麽不愉快的話,應該是沒有一個男孩,他喜歡在容貌和體格上繼承了他的男孩子,但一慈的出生打碎了他的夢想。不過這似乎也不是真正的裂痕。哪對夫妻沒有拌過嘴吵過架?沒有不順心的事?她繼續遷就他,迎合他,甚至縱容他。在那個艱苦貧困靠耗費巨大體力才能吃上大鍋飯的生產隊時代,他常抱病不去隊裏幹活,在床上一天睡到晚,她靠一個人的工分養著他和兩個年幼的女兒。也許她的衰老正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不過這樣的日子還是結束了,分開單幹了,她有了責任田,她認為生活應該好過了。地少了,他更有理由不下地了,整天晃著白白胖胖的身軀到各個樹蔭下看孩子,讓她在太陽底下幹農活。她臉上再也褪不掉的黑色素和太陽斑也是在那時開始長出的。她不悔,她認命了。

  但生活與她開了玩笑,一切不幸都是怯懦者倒黴的結局。李念東,她精心嗬護的漂亮丈夫,在隨村裏幾個人到城裏打工謀生時去了沿海城市,便永遠沒再回來。

  聽人說城市是個十裏洋場,什麽都擁有的花花世界;到那裏,什麽人都可以脫胎換骨地改變,包括靈魂。以前她不信:你自己決定的事,除了老天爺,什麽能使你改變呢?現在她相信了——錢和前途。

  相信李念東在城裏受過不少苦,他天生嬌貴,怎麽受得了工廠裏超負荷運轉的工作?聽說很多人一天工作12個小時以上,他一定受夠了罪,受夠了白眼——聽說城裏人瞧不起鄉下人,活給最差的幹,薪水給最低的,平時安全還得不到保障,賊和警察最惦念他們,不是偷他們就是收容他們譴送回鄉下。城裏好像特討厭他們這樣的人。

  她曾經為丈夫的命運和安全擔憂過,因為同村去的人很多出了事,要麽出了工傷斷了手腳,要麽被警察打了,被賊偷了。而李念東卻讓她白擔心了,他什麽事也沒有,又撞上了好運——從沿海城市到了北京,在那裏一個有錢的女人看上了他。可不要誤會,那女人是寡婦,或是神經病,而是一個年輕的正常的受過高等教育容貌也不輸給她的女子,他要和她結婚。接下來是老套的故事:她不答應,他堅持離;他求她,威逼利誘。像許多家庭經曆的離婚大戰一樣,哀求、眼淚、哭泣都是必不可少的。結果他們離了,他賠給她六千塊拍拍屁股走人了。

  她永遠也不會忘記他們從法院出來時,他看也沒看她們娘仨一眼,徑直走向一輛當時還算時髦的桑塔納車裏,車子轉眼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她一手攬著一個孩子,呆呆地,哭不出來。走的走了,來的來了,但兩個女兒比較堅強,都沒有哭。當時大女兒一帆13歲了,懂事了,她用一種冷漠沉靜的可怕眼光看著父親漸去漸遠的身影,神情與她的年齡出奇地不相稱。小女兒一慈才8歲,那時的孩子好像發育遲鈍似的,她還不太懂得失去父親意味著什麽。

  兩個女兒從小就美,兩朵花似的,為什麽留不住父親匆匆的腳步?

  她一直以為自己是堅強的,但這種堅強隻是丈夫的存在給她的,丈夫一走,她恨不得找根繩子在院子裏的棗樹上吊死算了,要不是女兒,她有兩個如花似玉的女兒啊!她們給了她生活下去的勇氣。一帆很聰明,也是真正堅強的孩子,她的學習成績和老師的誇獎又讓她這個母親看到了未來的希望。

  “也許一帆會考上大學,她很聰明,在各方麵與眾不同。”

  那時村裏方圓幾十裏找不到一個上大學的學生,誰家出了一個大學生就像出了一個縣太爺似的全村轟動,這是怎樣的一份榮耀啊!

  她孤寂無望的生活突然又有了目標,失去了丈夫,但還有一個有骨氣的女兒,那一定是個讓她一生都驕傲的女兒!她要把寶押在這上麵。

  為了這次賭博,也為了希望,她吃盡了苦頭,整整九年啊!她隻有三畝六分地,每年的收入除了吃飯根本剩不下錢,因此周圍鄰居從不把女孩子送進學校,即使送,到初中便封頂。男孩子受傳統偏愛,可以不封頂地上學,但男孩子大多調皮,定不下心來念書,在分數的巨大門檻前,男孩子們也紛紛綴學。學校,尤其高中成了一部分人家的特權:有錢還得用功的孩子。

  她沒錢,但她的女兒用功。這個女孩用強大的智力優勢彌補著母親幹癟的錢袋和做人的尊嚴。

  在農村,一個離了婚特別是讓男人拋棄的女人是讓人瞧不起的,人們習慣了用羨慕的目光仰視別人,俯視便與蔑視甚至嗤之以鼻有了共同的涵義。

  離婚後的前兩年,她怕得要命,整日以淚洗麵,確確實實地感覺到了左鄰右舍的冷眼冷臉和風言風語,她的精神幾乎要崩潰了。但一帆以她獨特的氣質慢慢改變了這一切,她的成績和在學校裏的表現遠遠超過了村裏公認最棒的男孩子們,她接二連三在各種大賽中摘盡了榮譽,連縣裏最俱權威的特級教師都不得不讚歎:這是他迄今為止見過的最優秀的學生。

  村民最相信權威的話,因此慢慢閉了嘴,用一種驚奇、妒忌和某種期待的目光打量這個赤著腳背著書包來來去去倔強和沉默寡言的女孩子。隻要別人不和她說話,她一般不會先和別人說話,小小的背影,永遠那麽孤單和充滿令人難以置信的堅強與固執。

  女兒的學費真不少,一路初中到高中念下來,即使村中最富有的人家也會吃不消,幸虧有李念東離婚的六千塊,在當時可不是個小數目。那一段時間,素梅又遇到一個難題,就是二女兒一慈的入學,那筆錢快耗盡了,她再也拿不出錢來,如果讓一慈入學的話,她把自己賣了都不夠。

  有一次難忘的對話她至死銘記。

  “媽媽,小妹要上學嗎?”一帆問。

  “我們沒錢了,昨天賣的十個雞蛋錢都給你了,一分也沒有了,咱們的鹽都是賒的。”

  “媽媽,一慈才10歲,她要成為文盲嗎?”

  “唯一的辦法就是你退學,反正你不是文盲了。”

  一帆看看一慈。一慈年齡小,對於對未來有重大影響的受教育的爭執沒有表現出相應的重視和關心。她文靜地吃著飯,天生相信媽媽和姐姐不會對她產生私心;她愛著媽媽和姐姐,媽媽的苦勞就是她的苦勞,姐姐的榮譽就是她的榮譽,幹任何活她都無怨無悔。

  但私心就在那一刻產生了,一帆的眼睛裏露出那種特有的固執神情。素梅明白,她也心裏決定了:一帆繼續上,一慈就不上了。

  若幹年後她就一再地後悔,但沒有後悔的餘地,作為一個母親她已經盡了力,供養一個學生,她43歲就患了關節炎、風濕、偏頭痛等,滿身是病;要是供兩個,恐怕也活不到現在,早累死了,一個也供不出。

  為了弄到錢,她什麽累都受了,什麽活都幹了,家裏沒有男勞力,大冬天她把11歲的一慈扔在家,一扔一個月不回來,和男人們一樣握著鐵鎬敲凍土、挖溝渠、抬土、清河道、鋪路、篩沙子;回到家裏,和男人一樣拉車把地裏的莊稼運回家;一個女人該幹的她全幹了,一個男人該幹的她也全幹了。過度的勞累摧殘了她女人特有的麗質和容顏,給她的身體永遠地烙上了病痛和風霜。同齡的,一個不漂亮的女人還留著徐娘半老的豐韻,而她,除了一具機械的衰老的外殼,什麽也沒留下。一慈命不好,幾乎從會走路開始就跟著她幹活,同樣風裏來雨裏去,當母親的自然很擔憂她會像自己一樣在累死累活中過早地衰老,還好,這孩子除了一雙腳特大外,幾乎天生麗質難自棄,太陽把她白粉的肌膚曬黑了,但沒有剝去二八年華的光彩和美麗,風也不曾吹彎她青春健美的身材,即使過度的勞作,也沒給她的腰身留下任何憂傷的印痕。作為母親,素梅感恩老天爺,它放過了二女兒。

  一帆高二那年,也是最困難的一年,一兩個月她袋裏沒一分錢,母雞也突然懶惰了,不下蛋了,糧食不能再賣了,再賣就接不上了。她急得發瘋,一帆住校,沒回來,不回來並不意味著不需要錢,她可能一天隻吃一頓飯,不吃菜,買半斤鹹菜吃一星期……

  第一次她去偷竊,偷了鄰居幾個大冬瓜拿到集市上賣了,馬上送錢到了學校,隻留下兩角錢買了鹽。第二次去偷時,被埋伏的人當場抓住了,直到今天她的一顆門牙還空著。更重要的這是一次莫大的羞辱,偷左鄰右舍的,等於兔子吃了窩邊草,被人輕看譏笑,丟死了人!

  有人告訴她,她的前夫發財了,到北京後開著公司賺了不少錢。又有人告訴她,根據現在的法律,她可以再到法院讓前夫出錢撫養女兒們。但她到哪裏找前夫?怎樣走進法院的大門?一進法院就要先交錢,有這些錢她情願讓女兒們吃飽一點。

  1993年,那是讓她淚水滂沱的日子,提前一年,一帆正上高二,就以罕見的成績被中國人民大學錄取了。

  她突然感到老天對她已夠照顧,那麽多年,那麽多苦難,她沒有垮掉瘋掉,現在太陽似乎在黑雲的後麵,光明和溫暖不再遙遙不可及了。她似乎可以直起腰板舒口氣了,不過,苦難的生活還沒結束,上大學需要更多的錢,她依然很窮,窮得好幾年沒有一條新褲子,窮得從不吃新鮮蔬菜,但她知道太陽就在雲塊的後麵。

  3

  素梅回到家時,已經晚上9點多了。一路泥濘,鞋子褲角濺滿了泥水。

  在她家堆滿了麥垛、角落裏盛開夜來香的小院子裏,一慈正坐在棗樹下等著她回來。

  “媽媽?”撲撲哧哧的腳步聲一傳到門口,小姑娘就叫了起來。

  “快點,二妮,幫幫我,車輪裏塞滿了泥,推不動了!”素梅門還沒進去就氣喘籲籲地說。

  一慈忙跑過去幫母親接過自行車,跑回屋端洗臉水,“沒吃飯吧?”

  “吃誰家飯?”

  一慈走進廚房把晚飯端了出來,有些不安地坐在燈光下等待著。

  素梅洗淨了手腳,換了衣服,坐在飯桌前。菜是自家種的水蘿卜,放上紅的辣椒,是一道很開胃催人食欲的佳肴。她幾乎狼吞虎咽起來。

  一慈靜靜地看著母親,雙手安靜地放在膝上,嫻靜地等待著。她的身後是用了十幾年舊得不成體統卻十分幹淨的簡單家具,大都是素梅出嫁時的陪嫁,其中一個板凳兒,先後換了腿換了麵,已看不出原來的紅漆了,母女倆依然當作珍貴的財產小心地使用著。

  素梅終於放下筷子,抓起一碗米湯喝了下去,放下碗,就看到女兒向她張望過來的一雙亮如晨星的眼睛。

  “媽媽,姨叫你什麽事?”一慈的聲音猶如她的性格,緩和,安靜,但有一種焦慮。

  “還是——你的事。”素梅不打算瞞著她。17歲了,大姑娘了。

  “什麽事啊?”一慈不知不覺紅了臉,聲音也細了起來。

  “你的婚事,還是王小虎,縣委那個主任的孩子。”

  她看到女兒的臉轉向了門外。外麵很黑,雨過天也晴了,南邊天空出現了幾顆小星星,雲彩後麵似乎出現了一種淺淺的亮色。

  她聽到她小聲說:“他那麽醜,聽說還是神經病……”

  “人是醜了點,但你聽誰說他是神經病?”素梅反駁道,“你姨家與他家都是世交,你姨什麽不知道?她說沒那回事。”

  一慈又沒了回應。

  “人家是屬於有權有勢的,當了一輩子的官,見過世麵,就像你姨家人一樣,人人都有本事,又體麵,嫁了這樣的人家,一輩子不用吃苦種地,不像我一樣!”素梅不自覺地攤開自己的雙手,昏暗的燈光下,粗大的關節和布滿了大大小小的繭子,“你看看,媽媽四十剛出頭就這樣了,當年我也曾像你一樣,但人比不了命,從沒想到像今天這個樣子。苦,沒有吃完的時候,窮,沒有受盡的時候,現在是有多大門路吃多大門路。媽是為你好,我倒高興有這樣的人家看上咱們。”

  一慈除了臉紅,沒有表示。

  素梅有打開話匣子就有收不住的習慣,又嘮叨起了她這一生,“你看,咱們吃的、穿的、住的、用的,一輩子幾乎沒換過幾件,與人家一比算過的什麽日子?我勞累一輩子了,又掙了幾個錢?沒白天沒黑夜累死累活的,事到今天,你和你姐都長大了,她好歹上了大學,不用我管了,你可少不了我操心,嫁給窮的,就去忙吧,忙一輩子也出不了頭,還不知道那人是好是歹。我是過來人了,總有經驗,當然要指條好路讓你走。你姨是咱親戚,當然不會讓咱跳火坑。男孩子,醜點俊點有什麽?有本事,能掙錢,讓你過得好好的,才是正事!”

  “媽,我要姐姐參考參考,她比我比你都懂得多。”一慈突然說。

  “她?”素梅想起了什麽,“你還興許幫了她大忙呢!一帆今年畢業,能找什麽好工作?看看縣城,找不到工作的學生多得是!有人就不一樣,咱們要是結了親,老王家能不幫著為一帆找一份掙錢多的工作?到時候,你們姐妹倆都在城裏,活得風風光光,我還有什麽心操?這輩子到頭了,也知足了!”

  一慈忽閃著大眼睛,“真能幫上姐姐?”

  “還用說?名牌大學又怎樣?不當吃不當喝,比得上當了一輩子官的老油條嗎?”

  “姐姐說她不預備回來呢,她要到海邊城市找工作。”

  “是嗎?能行嗎?”素梅半信半疑,“行得通嗎?又沒有城市戶口,能漂泊一輩子?別聽她瞎說,回家工作是正經事,你看你姨家三個孩子,哪一個又出去闖天下了?個個都在身邊工作,一是有什麽事好照應,二是出去也不好混,你姨夫當了一輩子的官,什麽世道沒經過,人家都沒眼光,不懂?”

  一慈不說話了,她對外麵世界了解太少,能輕而易舉被說服。

  第二天一早,素梅被雞鴨聲吵醒了,從床上坐起來向窗外看,一慈正被成群的雞鴨追逐著。她端著糧盆,把玉米撒出去,雞拍打著翅膀,鴨子呱呱地叫喚著,一起飛搶,圍著她的腿旋轉。小姑娘臉上掛著恬靜的笑容,烏黑的頭發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這是她另一個值得自豪也更加疼愛的女兒,從小自大,她沒離過家,每一寸都在眼皮底下長大的,過多的勞累使她的腿腳和手指變得粗大健壯,但絲毫沒有破壞她與生俱來的整體美感;對她溫和恬淡的脾性更是沒產生影響,就像晚間開放的夜來香,在院子最狹窄的角落,在無人識的夜間,悄悄葳蕤地綻放。

  素梅起了床,她得去問問她,她對王家的親事到底要怎樣?她是怕了,不想讓花兒一樣的女兒也像自己一樣被無休止的農活摧殘成現在這種狀況。這是一種刻骨銘心的記憶。

  她起來時,一慈正在廚房切蘿卜。

  “二妮,你對王家到底是怎麽想的?”素梅若無其事地拿起籃子裏的豆角剝著。

  “我要等姐姐回來。”一慈很技巧地把每片蘿卜切得薄而勻稱。

  “你自己沒意見?”

  “先聽聽姐姐怎麽說,她的參考意見很重要。”一慈決定不給母親明確的信息。

  “我的參考不重要嗎?”素梅有點急。

  “也很重要啊!”一慈打著哈哈。

  素梅鬆了口氣。現在她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她對王小虎不是十分滿意,卻十二分擔心一慈對他不滿意。

  “你姐什麽時候放假?快到了嗎?”

  “快了,估計快了。”

  兩天後,一慈收到一封信,正是北京寄來的。她高興得跳起來,急忙往家跑,“媽,媽,姐姐快回來了!她四號放假,坐一天火車,五號就到家了!”

  4

  一帆回來時,穿著一條洗得發白的牛仔褲,一件寬鬆的白T恤,簡單的衣裝勾勒出她健美高挑的身材。她的美貌一點也不亞於妹妹,隻是她很少在村裏露麵,人又固執孤傲,遠在千裏之外讀大學,給人的感覺挺神秘的,不如妹妹的美貌平和、寧靜、看得見摸得著,就在眼皮底下晃動。

  一慈一大早就在村口等著姐姐,等了3個小時。那個牛仔褲出現了。於是姐妹兩朵花親熱地擁抱在一起,嘰嘰喳喳中,姐姐的背包移到妹妹肩上,姐姐手中多了一根香噴噴的玉米棒子。

  “這麽大個?什麽時候煮的?”

  “今一大早,我猜你一定餓了。”

  “我早餓了,在火車上一夜沒吃飯。”一帆貪婪地在玉米上大大地咬了一口。

  素梅聽到熟悉的說話聲,從窗戶裏望,一對漂亮姐妹正推開門走進院子。她喜歡的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忙走出去。

  “媽!”大女兒給她一個大大的擁抱。她脆弱的心靈感覺到了女兒的溫暖和翅膀的硬度。是的,一帆不像一慈那麽聽話,那麽小鳥依人,她似乎一直是遊離於自己的世界之外單飛的,腿腳和翅膀早就不是她所想象的了,盡管她明白女兒是愛她的,但她看不到她,心靈也難以捕捉到;她顯得那麽遙遠和堅強,像自己撒在外麵的一粒種子,了解她又不全部了解。

  “媽,過得還好吧?”

  “好,好,沒什麽不好。”她流下了淚。女兒取得的一切仿佛是她取得的。

  早飯是一慈做的,她快樂得像隻小鳥。姐姐一直是她的偶像,她的驕傲。姐姐每年回來一次,每次她都是那麽快樂。

  這是一頓難得豐盛的早餐,菜園裏所有的蔬菜都在飯桌上露了麵。就在一家人興奮的當兒,一慈向姐姐說了她的婚事。

  “什麽?王小虎?就是縣城裏那個胖乎乎禿了半個腦袋的王小虎?”一帆的驚訝出乎素梅的預料,“我何止認識他,他是我高中二年級的同學呢,雖不同班,但知道他,他是出了名的‘腦袋不夠用’、二混子,智商有點問題!”

  “那時是二混子,現在是不是變了?四年呢,再頑皮的孩子也長成大人了,現在人家在縣財政局上班呢!”素梅反駁說,“樹大自然直。”

  “歪脖子的樹再直他也直不了,他神經病!”

  一帆一如她的性格,快人快語,一語中的。素梅悄悄地看一慈,她蒼白著臉,看著大門外。

  “可你姨說他除了醜點外,並沒什麽精神上的毛病。”她的聲音在不由自主地軟弱,好像虧待了二女兒。

  “幹嗎聽她說?她家的孩子都用門當戶對的聯姻來加強他家的勢力,我看她利用一慈罷了。她一家子一向高高在上,看不上我們鄉下人,這會兒怎麽了?一看就沒安什麽好心眼,她怎麽不把她閨女嫁給那個二混子?她把我們當成什麽了?聚集勢力的工具?”一帆明顯地不屑。

  這點素梅無話可說,在受過那麽多苦難的年月裏,那個有權有勢的堂姐幫過她一點忙嗎?他們悠閑和舒適的生活隻讓她更加難受罷了。但苦難的生活留給她的烙印太深了,對好生活有一種本能的向往,而且受惠者是她的女兒。“如果他有毛病,怎麽在縣財政局裏工作呢?掙的錢也不少!”

  “還不是他有個手眼通天的老爹?就是一隻死狗,也能讓它吃上國家奉祿,就這世道!”

  “是啊,就這世道。”素梅喃喃地說。她目光從桀驁不馴的大女兒移到安靜恬淡的二女兒身上,她正低眉順目地吃飯,留心她們的對話。

  “所以我反對這門親事!”一帆明白無誤地亮出她的觀點。

  一慈看看母親。

  素梅舉在半空的筷子放下來,歎了一口氣,“你現在畢業了,國家不給你安排工作,結了親,老王還能不幫忙?現在咱這地方,有人和沒人找的工作有雲泥之別,人家可不看你是什麽學校畢業的。”

  一帆響亮地放下筷子,說:“我幹嗎回來工作?回來我能幹什麽?你不用為我操心了,我不會回來了!”

  一慈驚喜地說:“姐姐,你要留在大城市吧?”她微黑的麵龐上漾著羨慕,像對童話的向往。

  “現在人人都向大城市湧去,國家的政策一直在傾向城市的發展,農村現在沒什麽希望,我為什麽不去?守在這裏被人同化?大學不白念了?錢不白花了?”

  “可你沒城市戶口。是個黑人。”素梅不無擔心地說。

  “黑人多了,現在有錢就有戶口,追求戶口不如追求錢,有錢什麽辦不到?”一帆感覺到母親驚訝的目光,連忙止住。

  素梅也覺得奇怪,她不是剛才還不讓一慈嫁給有錢的王家嗎?為什麽這會兒大談錢財?她摸不透她的想法,也許書念多了,世麵見大了,真的不一樣了,於是在心底慢慢升起一種敬畏來。

  晚上,素梅躺在窄窄的平板床上,一扭臉就能看到鋪在屋子中央地上的席子。就三間土牆屋,堆滿了各種舍不得扔又沒什麽用處的家什,一帆的床就撤了,好幾個假期她回來就睡地鋪。一慈像她的尾巴,歡喜得一刻也離不開,情願跟到席子上陪睡。

  窗外起風了,呼呼啦啦地吹著窗上的塑料布。忽然一滴涼涼的東西落在她下巴上,接著就聽一慈叫:“媽,屋又漏了!”

  於是娘仨一並起來,找盆的找盆,找桶的找桶,在雨點最密集的地方接雨。

  “這雨漏了幾年了?”一帆提著小小的桶,站在屋門後漏得最嚴重的地方,抬頭向黑乎乎的屋頂看。

  “好幾年了,一直在漏,但都沒有像今天漏得這麽厲害,比外麵下得還緊,肯定是風吹散了房草。二妮,前幾天的那場雨是不是沒漏這麽厲害?”素梅轉向拿著碗和瓢接水的二女兒。

  “也漏了,隻有兩處。上次沒風。”

  “天晴了,再撒一層新草。”素梅自言自語地說。

  “這牆也傾斜了,撐不了幾年了。”一帆說,“跟我走算了。”

  “跟你去哪裏?”素梅喜歡這個玩笑。

  “去北京,我們租房子住。”一帆背朝著她。她看不到女兒的表情。“反正家裏什麽也沒有,留戀什麽?”

  “你能養著我和二妮?”素梅很驚訝。

  “肯定餓不著,我努力掙唄,生活一定比這好。”

  素梅幾乎要笑起來,這怎麽可能?她畢業後一個人能養家糊口,能養著她們一家?就是可能也不會這麽快。但聽不諳世事的二女兒高興地說:“那太好了,我就能每天看到城裏的高樓和花園了!”

  “十年後你能把我們娘倆接到城裏,我就心滿意足了。”

  “現在我回家就是想告訴你們,你們可以去城裏和我住在一起。我租了兩間加起來和這個房子差不多大的平房,在郊區,你們可以去住。”

  “多少錢?”素瞪大了眼睛。

  “五百,每月。”

  “噢!”素梅心疼得差點咬掉手指頭,“你哪有這麽多錢?”

  “這個學期我幹了兩份家教,每天晚上給人家孩子上課掙的,我攢下來,就是預備租房的。”

  “這太好了!”一慈眼睛閃著光,情不自禁地說。

  “哪咱這個家怎麽辦?地怎麽辦?”素梅認為是真的了。

  “這家裏有什麽?種地又能種出什麽來?每年隻能維持個吃。到我那兒,也能吃上飯。城市裏並不缺錢。”

  “那二妮的婚事……”

  “我們已經欠她不少了,為什麽在這種事上還要犯那種錯誤?”一帆突然發起火來。

  素梅知道她是說幾年前沒把一慈送進學校,現在的後遺症是她還是文盲。從內心講,她是有悔的,鄰居家的孩子也沒上過多少年學,但起碼是識了字,而一慈,她連一封信也讀不好,盡管她自己看看字典學了不少。也因此認為最有必要為她找一個富裕的婆家來補償。“跟你住一年半載、三個月、五個月也不礙事,但最終不是長久之計,二妮能一輩子跟著你?”

  “我們非把她嫁給那個二混子嗎?他懂得什麽叫愛情?”一帆忍住火氣說。

  “我們連生活都有困難,還談什麽愛情?我隻想一慈不要像我這樣……”

  一帆手中的水桶“嘭”地掉在地上,水流了一地,“別說你了!煩不煩?你不認為你這一輩子暗無天日得還不夠嗎?你又做了多少實質的改變?我討厭再提過去!”

  一帆叉開雙腿,站在黑暗中,眼睛裏燃燒著憤怒和狂野不羈的火苗。

  素梅感到害怕和困惑,女兒的這種神情她見過,第一次出現在她目送父親從法院出來離去的時候,隻不過現在更加強烈,火苗燒得更旺。像天空的鳥兒,她真的抓不住她的心思了,根本不知道她是怎麽想的。她低下頭,眼裏湧出淚水,心都碎了,她那麽無畏地奉獻出了一切,為什麽讓她感到厭倦了?她為什麽用這種語氣與自己的母親說話?她一生的辛酸,一生的苦與痛,平生心甘情願為她所做的一切,她懂多少?


第二章: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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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九月天”酒吧,在海澱西路人民大學附近,與其他什麽拉丁風情、愛爾蘭咖啡、城市心情不一樣,它懷有一種濃重的中國古典主義風格,牆上貼的文字都是豎著寫,非橫寫不可的也是從右往左念;一律毛筆小楷,黑白相間。牆角和窗台上擺著幾種厚葉蘭,有幾株已經綻開嫩黃的花朵,像幾隻展翅欲飛的蝴蝶。

  一帆要永遠記住這裏,不是因為它別具一格的情調,而是一會兒將要發生的事。

  黃亞鬆是個長著南方人特有的溫和麵孔、操著改良的上海式普通話的計算機係學生,他們四年前在這家酒吧門口相識。當時她在綻放蘭花的窗前探頭探腦,剛到大城市不久,還不知道酒吧與小說中讀到的有何不一樣,有些羞怯,擔心裏麵的消費超出了荷包的承受,猶豫不決。這時黃亞鬆出來邀請她進去,於是戀愛快車啟動了,她的身材和美貌在這個美女如雲的城市並未遭到埋沒,無論在什麽場合,她一頭烏雲般的黑發和深藏不露的冷峻氣質都不能讓人忽略。現在女孩子有不嘰嘰喳喳沒完沒了的嗎?即使有,也是臉孔朝天故意冷傲到不近人情的那一類酷女生,而她不是,她冷靜而非冷傲,她知道自己有幾把刷子,不夠資格清高,也沒必要。清高給誰看?

  自從進了大學門,經過一陣短暫的不適應,她很快站住腳了,恢複了以前的自己:要麽不說話,要麽提出很尖銳的問題,弄得老師同學麵麵相覷。除了沉默,她似乎不會放鬆,也不要娛樂,沒有事時便靜靜地呆在一邊,從不去影響誰,但卻沒有人忽視她的存在。她很美,一種少有的鄉村朝氣的野性之美;又那麽安靜,像大海裏的波濤禁錮在水池裏,人們分明從她明亮幽深的大眼睛裏看到了機警和睿智。的確是那樣,她的每門功課都出奇地好,悟性無可挑剔,對許多事情都能一針見血切到實質。同學們稱她為“早熟生”。

  就是這麽矛盾,她像一塊特殊材質做成的石塊,在熔爐的陶煉中顯示出與眾不同的光澤和質感來。

  她念的是新聞專業,同班的男生隻是心裏羨慕,不敢追她,她的優秀讓他們膽怯和望而生畏,而她的冷靜和自我又使男生們無所適從。她好像不需要他們,她的生活中好像沒留出給男生的空白地帶。

  黃亞鬆卻不一樣,他在另一個係,沒有完全控製占有她的野心,隻是喜歡她,欣賞她的獨特氣質。她不讓他走近,他就在適當的地方止步,用上海男人特有的耐心和溫和大度地包容她。因此他們一直是很好的朋友,四年未曾中斷。這在大學這個多事之秋的年齡段有點不同尋常。到最後,他們自己都無法否認對方在自己心中的地位。

  即使若即若離,保持著適當距離,一帆還是把他當作可以過渡為丈夫的那個人,一則時間太長了,彼此很合得來;二則他的確適合自己,他的性情和做事風格都很平和精細,不輕易流露偏激,而她恰恰相反。這種性格最像酸遇到堿,中和成正鹽和水。

  現在她坐在離窗子較近的桌子前,盯著那盆素心蘭,等待著他的到來。她在家待了一星期就回來了,而他則一直在學校等她。

  大約過了5分鍾,有一個中等身材、麵孔白淨、鼻梁架著一幅無邊眼鏡的年青人走進來,徑直走向她,在對麵坐下來。

  “什麽時候回來的?打電話我可以到火車站接你。”他微笑著,海派普通話繼承了吳儂之風,溫和委婉,但隱隱露出擔憂。

  “淩晨2點到的,太晚了。”一帆說。

  “所以我更應該接你。”

  一帆笑了一下,有點不自在,“我不是安全到了嗎?何必興師動眾?”

  “你決定了嗎?”亞鬆輕輕地問。

  “決定了。”

  “一起走?”

  “留在北京。”

  亞鬆沉默了一會兒,“為什麽放棄上海?”

  “我一直沒把上海當作首選考慮。”一帆不忍傷他的心,輕聲說出來。

  “在就業方麵,薪水方麵,生活方麵,一切方麵,上海並不比北京差,相反已經走到了前麵,那才是經濟之都!不僅我,你也相信那裏有更多的機會,對吧?”亞鬆癡心地盯著女友的眼睛。

  “但我隻想留在這個城市。”

  “為什麽?說出一個完整的理由。”亞鬆有一絲絕望,英俊的臉因焦慮而產生輕微的扭曲,“你不是說不喜歡這個城市嗎?北京人對外地人不是那麽友好,你又沒這個城市的戶口,工作也受很大限製,如果這個城市不那麽容易接納你,為什麽不去上海呢?我說真的,上海不一樣,她絕對熱情,有前途,是個有前景的地方。你可以先住在我家,我家房子大,絕對住得下!”

  一帆笑了笑,有一種無可奈何的意味,“我也一直向往著上海,甚至想到上海工作一段時間,有了錢,出國留學幾年再回來。但我現在不能去。”

  “為什麽?”

  “沒什麽。”

  “一定有什麽,既然有這麽好的夢想,為什麽不去實踐呢?這好像與你的個性不同,平時你要做什麽,沒人能攔阻你。”

  “現在我想做什麽也沒人能攔阻我!”她眼睛裏又閃現出那種堅韌不拔的固執。

  “你到底想留在北京做什麽?”亞鬆不解。

  “做一件我一生都想做的事,從很早以前我就發誓要做這件事!現在決不放棄!”一帆緊閉著嘴唇,眉都豎起來了。

  亞鬆看到裏麵有一團火焰在眼睛裏燃燒,但他依舊不明白。

  “你要做什麽?中央電視台的著名記者?既然這件事對你如此重要,我也想留下來,和你一起做,親眼看著你完成夢想!”

  一帆眼睛裏流露出柔和的光彩,這使她非常美麗迷人,“不,我要自己一個人做,我自己就能完成!”

  “那到底是什麽事?”亞鬆愈發驚奇。

  “是一件私事。”

  “私事?”亞鬆苦笑。“你不是想擺脫我嫁在北京吧?我記得你說過寧舍北京而要上海的,你是不是覺得北京人說的普通話好聽而重新選擇了?”

  一帆被逗樂了,她喝著飲料,鄭重地宣布:“我不會那麽容易出嫁的,就是出嫁,你是首選。”

  “你到底留戀北京什麽呢?北京能給予你的,上海都能給!”

  “一件私事,我告訴你了。”

  “到上海不能做嗎?”

  “不能。”

  “我真的不明白,作為男朋友,我是你最親密的人了,為什麽瞞著我呢?”亞鬆就是不明白。

  “我要自己做。”一帆很堅決。

  “如果去故宮盜寶,我也可以放放哨什麽的。”亞鬆又一聲苦笑,“你什麽時候辦完?”

  一帆想了一下,“快則一兩年,慢則三五年,也許更長。”

  亞鬆差一點滑到地上,“更長?哇,老大,你幹脆說休了我得了!在學校死乞白賴地追了近四年,近四年!總算有點眉目了,現在又讓我在上海等五年,也許更長,獨守著空房,我……我不是唐僧!”

  一帆看著他的臉,眼睛裏閃出一絲淒苦,“亞鬆,對不起,三五年太長了,我沒說你非要等我,如果碰到合適的,你可以另作打算啊。”

  亞鬆騰地火起,他敲著桌子咚咚地響,“你到底要說什麽?你是不是想說:畢業了,各奔前程吧!亞鬆你滾蛋吧,我對你沒興趣了!滾遠點,滾回上海吧,我不想再看到你!直接說好了,我神經夠堅強,何必這麽拐彎抹角說什麽‘私事’,我就不相信有什麽私人大事比現在找工作、掙錢出去留學更重要!”他的聲音之大,之激烈,使酒吧裏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過來。

  一帆目光嚴厲地看著他,“不要強迫我,你太過分了!”

  亞鬆瞪著眼逼到她麵前,“我們倆到底誰過分?你明明知道我是愛你的,為什麽要我過去四年對你所做的事變得毫無意義?你為什麽要毀了四年來我已擁有的夢想、擁有的一切?”他絕望地舉起手又輕輕地放下,“我還真的以為擁有了一切!”

  一帆同樣厲聲回答:“是你在毀掉我一生中最重要的夢想和最想幹的一切!我不想讓我的靈魂保持沉默!”

  “那到底是什麽?為什麽不能讓我參與、分擔和分享?”

  一帆冷著臉,一字一句從牙縫裏擠出來,“有些事是不能與人分擔和分享的!對不起,到此為止吧,明天我不會到火車站送你了!”她站起來,在周圍人驚訝的目光中快步走出酒吧。

  “一帆,你會後悔的!你知道我是最好的——”

  最後的那句話她聽到了,後悔嗎?不,失去一個好男人當然會使人痛心,但有一件事在她心中翻騰了九年,她到今天一路走來都是基於仇恨的激發,她要報複他,聚集相當的能量報複他!若不如此,母親一生的苦難和失敗,妹妹到現在還是個文盲,一家人所遭受的一切,都白白付出了。仇恨和激憤的種子早在她13歲時就播下了,九年來,她的靈魂就一直未得到安寧過,她渴望把他打倒,為母親、妹妹和自己近十年的不幸複仇!現在她畢業了,有了學曆,有美貌,還年輕,是時候了。

  她眼睛裏燃燒著憤怒的火焰,莊嚴地向天地承諾:我不會讓靈魂沉默,我不會放過那個曾經給過我生命又給我家人製造了無數災難和苦痛的男人!我生來就是為改變我一家人命運的!

  2

  一帆接到了通知,上午9點到龍華製冷公司麵試。在招聘會網頁上,她大致了解了這家公司,資產規模達到兩千萬元,近百名員工,在京城同行業中算是不錯的股份製企業。她把重點放在了這裏。

  主持麵試者正是網頁上提到的王曉冬助理,一個個頭不高,滿臉堆著明亮氣色的中年男人,一看就知道是個精明擅於尋找縫隙和把握機會的實幹家兼投機者。他“嘩嘩”翻著一帆的簡曆,皺著眉頭,“你是人大畢業的?”

  “是的。”

  “哦,”他又認真地看畢業證原件,照片上的女孩比本人還漂亮。

  “剛發的,保證不是假的。”

  “學曆還可以,人大不錯嘛……你為什麽應聘製冷工作?你是學新聞的,像這樣學校出來的學生並不難找專業對口的工作,專業也不錯。”他是有一些不懂。

  “陰差陽錯學了新聞,我更喜歡在製造業裏幹,也許製冷公司能給我一個機會。”一帆語氣很真誠。

  王助理疑惑地看了看她,“有你這樣的名牌學校的學生加盟,我們當然歡迎,不過薪水可能不像你想象的那麽高,是沒法和新聞行業比的。”

  “我看過貴網站,基本能接愛。其實名牌大學也沒什麽了不起,從裏麵走出的學生也不一定個個出色,實踐檢驗真理,我希望貴公司能成為我檢驗自己的地方,我相信自己會幹得很出色,通過成績來贏取與自己價值相符的薪水。剛開始,無所謂薪水的高低。”

  王助理很欣賞對麵女孩的優雅和自信,不過憑他的經驗,像他們這樣的公司,名牌大學的學生一般不會待太久就會跳槽的,各種因素很多,但他樂意給她這次機會。“你是應聘什麽職位?目前空缺的是銷售部的銷售人員和總經理秘書,秘書隻需要一個。”

  “如果我聘不上總經理秘書,我願意做銷售人員。”她乖巧地說。

  王助理點點頭,“你的學曆,氣質和修養,完全可以勝任秘書的工作,唯一的不足是沒有從業經驗。剛畢業嘛,也沒什麽,你可以試試。”

  嗬嗬,這就成功了!一帆沒想到會如此順利,王助理給她留下了不錯的印像。

  接下來,一帆正正經經地開始上班,總經理是個性格不錯的40多歲的退伍軍人,平時不苟言笑,也沒太多的事要做,一天很大一部分時間在辦公室裏看報紙。她當然也沒事可做。和周圍的人談話中逐漸了解了這家公司的結構,場麵上說是股份製企業,實際上是家族式管理,經營大權掌握在董事長手裏,那是個七十多歲高高胖胖的老頭兒,總經理是他的大女婿,一個相當有經濟頭腦和眼光和魄力的人,不幸成為傀儡,沒多少實權;公司的龍頭——銷售部由家族的獨生子把持,那實在不是個聰明的人物,脾氣暴躁,有些驕橫自滿,公子哥兒該有的壞毛病全都有了。如果他和總經理姐夫的位置置換一下——她和王助理都這麽認為——公司又是另一番景像了。盡管現在也不錯,但本該更好的。財務部由董事長的二女兒掌控,那可是個炙手可熱的辣妹,除了父親,姐夫和弟弟都不在話下,嚴厲地看管著家族的錢袋,常讓家裏兩個還算年輕的男人不勝煩惱,人稱“小二摳”。在這場繽紛的權力爭奪中,很明顯地分成兩大派:太子黨和附馬派。一帆自然地屬於附馬派,一個明顯的弱勢派別。董事長當然支持他的獨子。不過有一個環節她是看出來了,強勢的太子黨中非常中堅的人物——王助理王曉冬與附馬爺的私人關係也不錯。這兩個都是擁有高智商的人,彼此互相欣賞對方的才幹。王曉冬更超脫一些,那畢竟是人家一家人的事,外人就是外人,不要太往裏摻和了。不過由於他在銷售部德高望重的地位,人們自然把他看作太子的左膀右臂。

  聰明的一帆更不會參與這種家庭的權力角鬥,她每天勤勤快快和和氣氣地把份內的事幹好——她沒太多的事,因為總經理也閑著,倒是董事長器重她的學曆、名牌地位,又能寫一手漂亮的字,用得更多一些。其實那是個吃過苦、懂得艱辛、更知道珍惜的老人,他唯一的錯便是太過固執地珍愛注定不能成大器的兒子。

  有空,一帆便試著靠近王曉冬,他們都是局外人,比較好說話,要與太子打得火熱就太不明智了。她知道王曉冬欣賞她,不隻她的美貌,更主要的是她在這麽短的時間內認清了形勢,站在了毫不偏頗的中間立場,而且有些事主動向他請教。

  “這丫頭,不簡單呐。”他心裏說。

  一帆找王曉冬的目的很明確,要盡可能地了解銷售部的情況,特別是同行業中那些對手的情況,她甚至後悔應聘了總經理秘書這個中看不中用的職位,要是直接進了銷售部就方便多了。

  為了對北京市場整個製冷行業有個大致了解,她每天晚上都回去對一大摞各個公司的資料進行細致的比較和研究。龍華在這個市場的排名上也就占到國內同行第八九名的位置,還隻是在華北地區這一塊,而北京地區很大一部分製冷,高檔市場,都由國外大企業占據著,形勢很不樂觀。而且這種行業還相當被動,作為生產和銷售廠家,社會需求決定了他們的命運,投資人和建築公司往往具有主動權,製冷同行之間必須經過激烈的競爭才能從投資方或建築承包公司那兒拿到訂單。

  對製冷公司這個行業整體的不了解,使她發現自己找錯了支點。

  晚上,亮著燈,她坐在椅子上深思——租來的兩間房隻住了一間,媽媽和妹妹還不能馬上來,她們得忙完這一個秋季,恐怕要到九月份了。這不著急,目前要看清的是對手的位置。

  桌上放著一本“亞同製冷公司”的資料,她已經看了三遍了,它的實力決不亞於龍華。翻開第一頁,很醒目的一張照片上,是一個西裝革履端端正正男人的臉,微笑著,充滿了企業家的莊重和自信。照片的背景是辦公室的豪華裝飾,氣派的老板桌,鍍金邊的書法匾,電腦、傳真機等現代化的辦公用具。

  “他活得自在啊!要什麽有什麽,恐怕從沒挨過餓,沒受人冷嘲熱諷過,早不知道了艱辛的滋味!”她盯著他的臉,眼睛裏有一種火焰竄上來,燃燒。踩著三個女人的生存、幸福、苦難和淚水終於爬到了現在這個位置,過得一定好開心!”她把那一頁撕下來,用膠水粘到牆上。這樣好了,每天睡覺前都能看幾眼,起床時又溫習一遍:李念東,你就好好活著吧!

  第二天中午午餐,一帆端著飯盒在離王曉冬很近的一張桌子前坐下來,先送一個微笑,然後靦腆地說:“王助理,不好意思,前幾天借你的資料都看了,能把‘亞同’那幾本留給我嗎?我想仔細地研究一下,那上麵的數據做得很好。”

  王曉冬爽快地笑:“都留下也沒關係,這種資料銷售部有的是,不夠再來找我。”

  “怎麽這麽多?”

  “競爭對手每一次出新版本時,我這兒很快能搞到,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嘛!”

  “聽說‘亞同’是咱們一個強有力的對手?”一帆盡量小心翼翼地提及。

  “可不是,目前有幾個項目正與他們死掐呢!你不在銷售部,感覺不到這種火藥味,我每天都給業務員開會,提高鬥誌去擊敗‘亞同’!當然也不是易事。說實在的,‘亞同’有一定的實力,也有一套銷售本領,基本上棋逢對手。”王曉冬有些得意洋洋。

  “那我們的勝算有幾成?”一帆用欣賞甚至崇拜的目光看著這個銷售部的重量級龍頭人物。

  銷售部的二把手甚為得意,“五六成吧,互有勝負。你不知道,有的項目可輸,有的不可輸,否則後患無窮!”

  下麵的話可是商業秘密,一帆不能再問了,她微笑著離去,心中盤算著如何能知道那些“可輸”和“不可輸”的項目。

  接下來發生的一件事幫了她的忙。那天她拿著打印好的文稿向董事長辦公室走去,在門外聽見一個女人尖銳的爭吵。奇怪,誰敢在董事長麵前如此放肆?她在門外聽了聽,理出了頭緒,是老爺子的二千金,財務部的掌門人在老爸麵前惡人先告狀呢,被告竟是王曉冬,其次才是她弟弟,銷售部的經理。她說他們花錢大手大腳,好像錢是從天上掉下來的,給客戶送禮過於大方,八字沒一撇的也往裏扔,結果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這次他們又要支走三萬塊,她沒同意,王曉冬竟在背地裏如何說她死摳門兒,被她聽見了,便向董事長討個說法,滅滅他們的囂張氣陷。給公司拿訂單是立功,也不能如此居功自傲、目中無人吧?

  屋內父女倆正交談著,恰巧王曉冬拿著一疊文件走上樓來。一帆遠遠地向他打個手勢,讓他止步,然後過去,把屋子裏事說了。“所以你不要進去了,正撞在槍口上,董事長不會有好臉色。等一段時間後,老爺子明白了,什麽話也好話了。”

  王曉冬很感激,他一向對財務部的“小二摳”又畏又懼,忌諱與她在董事長麵前起衝突。現在可是一帆幫他避免了尷尬,便許諾:“晚上請你吃飯。”

  “我每次幫你,都要請我吃飯嗎?”一帆半真半假地。

  “沒問題,說定了。”王曉冬才不在乎那幾個錢,關鍵是和上司的秘書,還是美女共餐,一定劃得來的。

  晚上下了班,一帆如約來到“青島漁港”。兩杯啤酒下肚,一帆笑著說:“你這個銷售部的台柱子,和‘亞同’相互死掐得怎麽樣了?掐過人家了嗎?”

  王曉冬一改前幾日的意氣風發,垂頭喪氣憤憤不平地說:“就這家人的眼光,一點戰略觀念也沒有,怎麽掐得過人家?人家忽啦啦給甲方送錢送禮,這邊,你也瞧見了,拿不出來,不舍得,財務部的小二摳一聽見支錢就摔臉,動不動就去董事長那裏告我!她這種小家子氣,隻看得進錢,看不得出錢,我每次拿回來支票時她怎麽不嚷嚷啦?想想啊,拋磚引玉,指望玉憑空掉下來呀?這個社會,吃喝玩樂加送禮,是傳統,誰見過天上掉陷餅?”王曉冬牢騷滿腹,看起來委屈壞了,張口就喋喋不休。

  一帆就站在他的立場上幫腔,“就是嘛,這人就沒有知足的時候!”話鋒一轉,“那個項目就讓‘亞同’搶去嘍?”

  “基本上是人家的口中肥肉了。”王曉冬有些傷感,“為了這個項目,天知道我費了多大勁啊!一天天到甲方負責人那兒遊說,最後,成功在望,就差三萬塊錢擺平了,這邊小二摳死活不鬆手。這不,人家一出手就是五萬!以前的努力就付之東流了,合同人家簽,總金額二百多萬,利潤怎麽著也得六七十萬。這區區三萬塊算個毛啊!”

  “其他項目可以補回來呀,不會隻和‘亞同’爭這一個吧?”一帆笑意吟吟。

  “也有,但都不如這一個肥,而且是個龍頭,甲方後麵還有一個大項目,有價值一千多萬的空調設備,能分出一部分來就很有油水。如果這次輸了,下一個大的戲也不大!”

  “甲方是幹什麽的?”一帆心一顫。

  “一家大型建築公司,中國北方建築集團,聽說過嗎?人家承包了大項目,我們從中做空調設備,好了還可以分包到安裝工程。”

  一帆故意神情淡淡的,一副不太關心的樣子,“這樣說,‘亞同’有更大的希望得到後麵的大項目?”

  王曉冬搖搖頭,“也不能百分百,不過比龍華希望大。你不知道,‘亞同’有一些社會背景,它的總經理李念東的老婆有點來頭,他老婆的表姐是華北地區首屈一指的醫療器械代理公司的頭兒,有幾個億的資產。這女人的關係網很厲害,去中南海都有門路,靠著她這棵大樹,李念東發大了!”

  一帆臉上掠過一絲僵硬,很快控製住了自己,若無其事地說:“那個大合同他們很快要簽嗎?”

  “早呢,樓還沒開始建呢,最快也得到明年這個時候。所以我們還有時間和機會。”王曉冬苦笑,猛喝了兩大口。

  “王助理,你看起來不快樂呀?你可是龍華的大功臣,聽說公司裏很多訂單都是你簽下來的。”一帆以一種敬佩的語氣說。

  “那又怎樣?”王曉冬悶悶不樂,接著激昂陳詞,“都是他們一家人說了算,外人立再大功算得了什麽?家族企業就是這樣,做大了就要出毛病。什麽股份製?騙外人的把戲,兒子閨女持股,一家子全是經理,有什麽意思?我就認為體製上還不如‘亞同’好,要不是駙馬爺和老爺子一再挽留我……”王曉冬嘎然而止,他有些警覺地看了一下一帆,笑著說,“我覺得你這個高材生大材小用了,倒水,打字,拖地板,再笨的女人也會做,你為什麽不想挪個地方?況且薪水又不高。人往高處走,水往底處流,天經地義的事情!”

  “我想去你的銷售部,想親自體驗打倒對手搶得訂單的滋味。”一帆單純地微笑著。

  王曉冬笑著:“很累,很殘酷,你可能受不了,我是說如果你從一個小業務員做起的話。當然做好了也有成就感。”

  “我就想嚐嚐打敗像‘亞同’這樣的對手是什麽滋味!”她依然輕鬆地笑。

  王曉冬搖搖頭,“‘亞同’哪是那麽容易打敗的?我也想打敗它,可是個人的努力是有限的,做成一個項目靠得是整體的努力和實力,當然運氣和過程的運作也非常重要。”

  一帆點點頭,“對,對。”

  王曉冬相當滿意地說:“你要是真向往銷售部就太好了,憑你的才學和美貌,是最好的攻關利器,我都有點後悔當初為什麽沒把你留在銷售部。”

  “你可以把我調過去呀。”

  “不行,不行,”王曉冬擺擺手,“你不知道公司人際關係的複雜,把你給了總經理,中途再要回來,算怎麽回事?況且來回都是我的主意,我可不想到處樹敵,他雖說被架空了權力,當不了大家,可人家也是附馬爺,咱還是外人!”

  一帆點頭稱是,期待地問:“就沒有辦法了?”

  王曉冬喜歡美女以弱者的口氣請求他,鄭重地說:“辦法也不是沒有,就是讓銷售部經理出麵,反正他們一家人,互相掐去!”

  一帆有些高興,“你們經理要我嗎?”

  “他早看上你了,也是礙著麵子,他還要我出麵呢,你說我是不是在找不痛快?我還得讓他出麵。”

  一帆由衷地鬆了口氣,以自家人的口氣說:“我什麽時候過來?”

  “別急,急不得,關係總得理順吧。最近有點忙,又一個項目爭到白熱化了,這個項目過後,再慢慢說。”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什麽項目?又和‘亞同’?”

  “北京市場上就這麽幾家有點名氣的製冷公司,有項目誰還不削尖了腦袋往裏紮?”

  這一晚談話讓一帆醒悟不少,像龍華這麽大的一個公司都對付不了‘亞同’,她一個赤手空拳的女子更有力量嗎?路似乎延長了,希望的目標也更遙遠了,她感到了難過和失望。不過,中國北方建築集團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像,那是個上帝般供給他壯大機會的大財團,那似乎是個更有利的位置。

  很晚了,她才回家,頭有些暈,開門時看到從門縫裏塞進來的信。是房東塞進來的。看到信封,她一怔,是上海來的,一定是黃亞鬆。

  一帆:

  你好嗎?轉眼我們分開快兩個月了,你過得怎麽樣?我在浦東新區的軟件開發公司找了份工作,薪水不低,每天都按部就班地工作,生活還不錯。可是我很想你,不知道你過得怎麽樣,沒人照顧,我很擔心。

  你一向是個堅強的女孩,我知道你不用別人掛念,沒有我你也會生活得很好。我不知道我們的緣分到底盡了沒有,我甚至不知道你還愛不愛我。你不像我,愛一個人就把這個人掛在嘴上、臉上、心上,隨口就說,臉上滿是笑意,心裏裝著她。你從沒有說過你愛我,相處四年我都不知道你的城府有多深。

  現在我不是抱怨,抱怨又有什麽用?我隻是想問:你還需要我嗎?你說一句話我馬上辭去工作跑到你身邊來!或者你改變主意,願意來上海,我求之不得。

  一帆,我非常後悔臨別時與你吵了架,你還生我氣嗎?一切都緣於太在乎你!能給我寫封信嗎?發E?mail也行,郵址你知道。

  等待你的回信。

  深愛你的亞鬆

  1998.09.17

  眼淚流了下來,他觸到了心靈最柔軟最最向往的部分,可是她能放棄自己的打算嗎?不!不能!她轉過身,把信重新折起來,塞進信封,放進抽屜裏的最底層;不會給他回信,她不會輕易忘記過去苦難的生活,13歲就發過誓,一定讓他補償回來!現在正在實施這個計劃,沒有人能改變!未來和幸福?不,如果讓靈魂保持沉默,她不會有舒暢的未來,如果不讓他為她一家補償,她也決不會幸福,靈魂也得不到安寧。她是家庭、母親和妹妹用苦難和眼淚培養出來的複仇者,她不能辜負她們,也不能辜負自己!

  3

  有一天傍晚下班,一帆把桌子收拾好,挎上包,走出辦公室。在樓梯拐角,王曉冬從後麵叫住她,低聲說:“今晚有事,能否晚會兒走?”

  “可以,什麽事?”

  “先到外麵等我們,到客戶那兒。”他還有點神秘兮兮的。

  終於有機會了,一帆有些激動。她來到街上裝著等公共汽車的樣子,悄然張望。

  沒過一會兒,有人叫她的名字,扭過頭,看到一輛桑塔納2000駛過來,王曉冬把頭探出窗子向她招手。她鑽進汽車,看到了太子鄭大明那張似笑非笑的胖嘟嘟的臉。

  “鄭經理,王助理,我們這是去哪兒?”

  “你不是想加入銷售部嗎?今天先見識見識。”王曉冬笑著說。

  “見識什麽?”

  “今天有個重要客戶,我們去請他到茶樓坐坐。”鄭大明說。

  “你可以露一手了,展示展示你的攻關才華。”王曉冬一張亦正亦邪的臉閃著光。

  一帆算是真正明白了,他們在利用一個女人的美貌優勢。

  “好啊,成功了要請客的。”一帆開玩笑。

  “沒的說,隻要這個合同簽下來,請你倆去火鍋城,一星期。”鄭大明大氣地說。

  車子駛過崇文門,過了宣武門,在二環的一幢大廈前停下來——停在人行道上,沒進大廈的停車場。

  鄭和王耳朵對耳朵竊竊私語了一陣,鄭大明就把一個包交給了王曉冬,王曉冬拍拍前座的一帆,指指包,有些神秘地說:“等會兒在酒桌上,看鄭經理的臉色行事,到時候你就把它塞給劉總,我們今天要請的人。”

  一帆接過來,沉甸甸的,不知裝有多少人民幣。第一次幹這事,她有些興奮、新鮮和激動,也覺得幸運,有機會目睹做生意的內幕。

  一切都交待好,車子才進入大廈停車場。王曉冬撥通電話,開始預約:“對,我找劉總。什麽?不會吧?我們下午就約好了……是嗎?哦……好好,謝謝。”在關上手機的一刹那,臉陰陰地罵了句:“操!”然後哭喪著臉,尷尬地對上司說:“‘亞同’的老總也來了,就在咱們前麵,搶先把劉總約走了,現在他們就在崇文門的哈德門飯店。”

  “他媽的,這三孫子!”鄭大明開口就罵。

  一路上所有的興奮和幻想都沒有了,車裏一陣沉默,包括司機都覺得沉悶。

  過了一會兒,王曉冬說了句:“今晚看來沒希望了,是不是回去?”

  “回去!”鄭大明虎著臉。

  在車子開動時,一帆大著膽子說:“今晚沒事了,我可以下去嗎?我的同學就在這附近,我正好去看看她。”

  沒人反對。她把包又交了出來,下了車。

  車子遠去了,她吸了口氣,看著眼前的大廈,好生羨慕裏麵的人擁有的權力和力量。看完第二眼,她上了一輛去崇文門的公共汽車,王曉冬剛才不是說‘亞同’總經理約了劉總去哈德門飯店了嗎?她得去看看,這些年來,他變成什麽樣子了?

  綠色玻璃,黃色牆壁,在燈光照耀下的哈德門飯店顯得富麗堂皇。

  一帆在不遠處的人行道上停住,注意著進進出出的人,進得起這種飯店的人,顯然是有錢階層,她袋裏錢不多,也不想去裏麵消費。她隻想看他一眼,看他變成什麽樣子了。

  有這麽一個強大的對手,她需要超強自信心和強大的勇氣;而他隻要過得好,過得富足而瀟灑,這本身就能刺激起她的鬥誌來。她會怕他嗎?他已經44歲了,已經到了人生的巔峰,還能瀟灑幾年?而她一生還長著呢,她的巔峰之際會是什麽樣子?不好說,這足夠大的想象空間足以讓她有本錢笑傲人生。他這幾下子又算什麽呢?

  還沒吃晚飯,她到最近的小鋪子裏買了兩隻火燒,一罐可樂,一邊吃一邊注視著飯店進進出出的人。飯店門口停著一輛輛小汽車,大多是進口的豪華車,她甚至想到什麽時候自己也擁有一輛,成為他們中平等的一員,同樣傲然地進進出出呢!

  三個小時過去了,站著有點累,她走向人行道邊上的護欄,想倚在上麵,忽見飯店的轉門轉動,卷出幾個人來,神采飛揚地一邊交談一邊走向汽車。其中一個,盡管隔著老遠,昏暗的燈光看不清他的臉,但大體的五官輪廓,行走的步態、背影和交談時的手勢都使她一眼區別開其他人來。她呆呆地望著他,不錯,他更灑脫更從容了,挺括體麵的衣服和足夠的營養使本來受人注目的五官更加具有中年男人的韻味和情致,身處有產階層也賦予他那個階層的自信和優雅。不錯,他過得很好,衣食無憂,票子、美女、汽車、洋房,比起鄉下母親來,真是生活在天堂裏。

  她牙齒咬得格格響,手心裏開始出汗,隨著他的走動慢慢後退,眼睛瞪得大大的,裏麵燃燒著熊熊火焰。就是這個不負責任、為追求富貴榮華,把她們母女三人踢開的男人,就是他!

  一度她感到悲傷,他這麽富有,這麽成功,哪怕哪天半夜醒來偶爾想起前妻和女兒們,偷偷地接濟她們一下也好!

  暗影中,依稀看到李念東與一個胖胖的男人說些什麽,不時地開懷大笑,像是互相吹捧恭維。他身後跟著一個年輕的女人,即使離得遠也能看出她的年輕來,高挑的身材,纖細的腰肢,甩在肩上一頭烏黑的長發,穿一件藕色性感旗袍,旁側的衩開得高高的,時隱時現一段潔白挺拔的腿。

  李念東再婚已有九年了,那個女人現在至少也得三十好幾了,而這個女子頂多二十五六歲,不可能是她吧?

  一帆掠過一陣疑惑,繼續盯著他們。那個胖胖的男人看樣子挺高興地鑽進汽車,李念東和那個旗袍女孩向他揮手道別。胖男人的車子走了,李念東在和那女子愉快地交談著什麽,那女子突然彎下腰,從包裏掏出什麽東西捂在嘴上,李念東上前給她捶背,並親昵地說些什麽,然後是撫弄著她的背;再然後兩人上了車。車子直接向一帆駛過來。

  一帆用手整理額上的頭發並擋住自己的臉,眼睛卻從指縫裏看到玻璃後麵那張清晰而熟悉的臉從眼前一閃即過。那一刻,她心髒停止了跳動,思維也斷了,她不知那是什麽感覺,悲憤交集?愛恨交加?切膚痛恨?她不能形容那種心碎的感覺,畢竟那是給她過生命的人。

  第二天中午吃午飯時,王曉冬端著飯盆走過來,神情有些低落,像受到了什麽打擊。銷售部的人情緒經常這麽高一陣低一陣的。

  “今晚我去不去?”一帆也想去哈德門飯店,想在那裏打敗李念東。

  “沒戲了,我們出局了。”王曉冬苦笑著,“這次招標入圍四家,兩家國內的,兩家國外的,‘亞同’把我們擠了出來。他們昨晚那頓飯奏效了。”

  一帆有些吃驚,“這麽快?真敗了?”

  王點點頭,“商業運作,往往在瞬息之間。這話可不是電影台詞。”

  一帆也有說不出的失望,“不會這樣吧?我們就這麽不堪一擊?”

  “沒辦法,我們的實力確實還沒到那一步,內部也不那麽團結。”王小聲抱怨,“我給鄭經理說了,他表示要出麵把你調進銷售部,加強攻關的力度。你看怎麽樣?”

  一帆笑著,心中又作了決定:既然龍華實力如此不濟,她已沒有待下去的必要了,與他們一起,拚死抵抗他的攻擊?不,她不想這樣,她需要一個居高臨下迎頭痛擊的絕佳高度打擊他,而不是現在的俯視或平視。這個支點不行,她得找另一個較好的位置,一定要找到一個合適的位置!

  王曉冬不斷地給鄭大明出主意,怎樣才能把董事長和總經理身邊的不能盡其才的知識美人弄到銷售部。他們都很賣力,想了各種辦法。當持有鄭大明簽了字、銷售部要求有關人員調動的申請放在董事長麵前時,老爺子淡淡地說:“兩天前,人已辭職了。”

  “什麽?”

  為什麽沒有一點預兆?王曉冬有點不能理解,但也有思想準備,龍華公司是留不住優秀人員的,家族式的管理作風是比較排外和多疑的,沒人受得了。不過,他有些可惜,憑對她的接觸,他認定這個美貌冷靜聰穎的女孩會有一番作為的。就是因為看好她,才不遺餘力地為她費腦筋調進太子黨行列嘛!這絕對是有希望有勢力的少壯派別。這個丫頭片子,招呼也不打一個,說走拍拍屁股就走了!

  三個星期後,王曉冬似乎忘記這件事了。那天他到中國北方建築集團下麵的一個小分部送報價時,竟然在接待室裏碰見了一帆:哎唷,這妮子來這地方上班了!深諳人際之道的王曉冬馬上熱情萬分地站起來,“一帆,你來這兒上班怎麽不說聲啊?我還不知道呢,我說一轉眼人到哪裏去了,要不然肯定給你餞行!”

  一帆嫣然一笑,“王助理,謝謝你的照顧,在那兒我實在無事可做,正像你所說的,整天就是重複的機械性的低級勞動,連最笨的女孩都能做。”

  “是呀是呀,人往高處走,這一步沒邁錯。”王曉冬臉上一片讚許。

  “對不起,沒來得及與你們打招呼,我擔心你會尷尬。”

  “我已經尷尬了,不過也沒什麽,從前我們是同事,現在是客戶關係了,以後你還得多幫幫忙,多照應點。”王以最恰如其分的親切說出了他最想說的。

  “那是自然,能幫的我一定盡力而為。”一帆不露聲色地微笑,“不過目前我可能幫不上大忙,剛來,做些無足輕重的工作,參與不了大事。”

  王滿懷期待地說:“到一個新地方,總是頭三腳難踢,不過時間長了就好了,他們會欣賞你的。我想到那時不會發生我們去預約的客戶被他人搶走的事故了,對吧,一帆?”

  一帆心神領會,“我會提前告訴你們不要跑冤枉路了。”

  王曉冬趁機放出殺手鐧,“如果經你手的項目成功了,不會少了你應得到的那一份,有財大家發嘛!”

  “經我手的項目?”一帆誠實地說,“我還沒資格。”

  “我是指你多多少少幫上點忙的,比如,你知道項目的具體負責人是誰,項目何時排上日程,對方的報價,甚至某個人的電話都是至關重要的。你在內部,自然更加方便。”

  一帆微微一笑,“好吧,以後有用得著的地方,打個電話,可能我也有事找你呢。”

  王曉冬自然高興。他告別了一帆,向二樓的工程部走去。

  一帆走進打字室,把這個工地所有人送來的文稿報表之類的錄入電腦,然後打印出來,不像剛才那樣高姿態,進了中國北方建築集團又怎樣?她隻不過是這個龐大集團裏的一個不為人所注意的小人物,工作隻不過打打字,複印文件,把文件歸檔和其他一些雜事。隻在偶爾的時候被經理叫上與客戶一起去吃飯。當然這隻是偶爾。

  第一次去時,她還挺高興,以為有機會參與公司重要事情和去見一些重要人物了,結果令她失望,那隻不過是一頓讓胃袋舒服的肥宴,所謂的客戶也都是影響力不大的小頭目,與她的需求和目標相去甚遠。其頂頭上司本部門的主管錢小豪經理,也讓她喪失信心,那隻不過是個沒多大本事的小頭目,徹頭徹尾的花花公子,對上司極盡點頭哈腰之能事,對有求於他的各個建築材料廠家極盡奢華之能事,幾乎讓所有廠家都請他進館子,不請的就給臉色看。其實他根本沒有訂貨權,大宗的材料都由集團副總直接拍板,而且這麽一個集團公司,建築材料都有固定客戶,錢小豪隻不過在最前沿收集一下各廠家的資料,到時候一大摞廢紙似的送上去,上邊具體負責此事的人一定看嗎?不一定,反正會定期往垃圾筐裏扔。說白了,這個工地現場的材料科隻不過是整個集團裏許多毛細血管中的一個,無足輕重。

  許多眼饞想打進大公司的供貨廠家都吃了啞巴虧,費了牛勁,也隻是抱著樹梢搖,卻還不知道。

  錢小豪竟還鼓著他的金魚眼睛大言不慚地說:“一帆,跟著我,你就吃香的喝辣的吧!”

  一帆深知自己的美貌、名牌學校和不俗的談吐在他身邊一站就能抬高他幾個檔次。這實在是個卑俗的男人,中學未畢業,先天就孤陋寡聞,後天又不肯努力,一張嘴就是三流無業遊民的習氣,讓人是可忍孰不可忍。更重要的是他虛張聲勢,根本沒多少實權。她需要的不僅僅是錢,還有神奇的權勢,是那種大筆一揮就能把你淘汰掉的權勢!

  她深信利用自己女人的優勢,可以間接地控製這種勢力,而達到她夢寐以求的目的。就像一條大魚落進金魚缸裏,她感覺水太淺了,也太少了,金魚缸外麵就是池塘,她憋得難受,卻遊不出去。

  是的,中國北方建築集團是個臥虎藏龍的地方,裏麵每一個衣冠楚楚的項目負責人都有一定範圍的權力,也都是一張盤根錯節社會關係網中的一個結。她的運氣實在不好,碰上了窩囊廢如錢小豪,而換上其他任何一個人境況隻會更好些。失望歸失望,一帆不會再走馬觀花跨行業另謀高就了,中國北方建築集團日益龐大紅火的生意,對京城乃至全國的製冷企業是個不小的誘惑,與這樣的大主顧攀上親,是他們夢寐以求的,這樣的大集團直接影響著他們的效益和前途。既然她現在就在這棵大樹的某一個小枝上,就不要輕易下去,如果位置太過劣勢,就要找出人頭地的機會,而這種機會的給予者隻能是樹的主幹,而不是萬萬千千其中之一的枝條或樹葉。她必須得找出主幹來!

  晚上回到家,家裏熱鬧了許多,媽媽和妹妹忙完了秋收都來了。素梅還一再說不願長住,城裏的生活過不慣。其實,她早被都市繁華的生活鎮住了,滿眼的高樓大廈,幹淨整齊的街道,琳琅滿目的商品,來來往往的車流和悠閑自得的人們,比起鄉下的偏僻窮困和閉塞來,簡直是天上人間。她也忽然明白為什麽丈夫在城裏過了幾年就不願再回家去,人往高處走,是一種天性。城裏的女人漂亮嗎?不見得,她還沒碰見一個女孩子在容貌上賽過她的兩個女兒的,但舒適的生活和有度的勞作使她們生活得從容不迫,能往優雅上靠;因為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她們更加自信和通情達理。好像這又比單純的漂亮重要得多。

  剛剛在火車上積攢的一點自信又被衝得蕩然無存,一輩子活了大半,她認命了,不想鬥了。的確,人是鬥不過命的,同樣是人,人家怎麽就過得這麽好呢?她又不懶惰,又不傻,為什麽剛40多歲就老成這樣呢?命是抗爭不得的。她認了。

  活到現在還不是第一次來北京?真是沒想到,在鄉下人眼裏,北京好像是童話,一般人是見不到的。她現在見到了,也知足了,生活一段時間就回鄉下。一輩子住在這裏?不,她還沒想好。

  與她的猶豫相比,一慈是最為高興的,也沒有什麽精神負擔,她做夢都想到姐姐念大學的城市裏生活,在她有限單調的生活字典裏,進城意味著脫貧,進入了另一個階層,田間的勞作和太陽的暴曬使她從記事起對鄉下對農村有一種厭倦、恐懼和強烈的擺脫意識,那簡直是一種奴役,生活沉重、乏味、單調,毫無希望。渴望過上好日子是每個人天生的願望,對這個生活苦惱第一次進城的鄉下姑娘來說尤其如此。曾經,為了過好日子她還差點要嫁給一個二混子,那好像是個有得必有失的選擇,但現在,不用那種難受的選擇她也來到了“天堂”。她為什麽不高興呢?

  傍晚,娘倆在做晚飯,一慈屋裏屋外進進出出,赤著腳,拿這拿那,沒有停步的時候。

  “你走來走去,就不能歇會兒?”素梅都被她轉花眼了。

  “地板那麽光滑幹淨,像床一樣,走走嘛!”

  “人家會笑話你!”

  “我關上門,‘人家’就看不見了。”

  素梅歎了口氣,“城裏就是不一樣,怪不得人人都往城裏跑,跑進來就不想再回去。”

  “媽媽,我也不想走了。”一慈說。

  “你不走?指望什麽?”素梅想笑,“又不像你姐姐有文化,念過大學。”

  “我可以幹不需要文化的工作,進工廠,幹什麽都行!”

  “誰會要你?”

  “讓姐姐給我找找?”

  “你給她說說。”

  一慈依偎在母親身邊,“我要是有工作就太好了,第一個月的工資首先給你買一件好看的裙子。媽,你看北京女人都穿裙子,很好看,你還沒穿過裙子呢。”

  素梅笑,“人家是城裏人。我穿裙子不好看。”

  “誰說的?你一定也不難看,除了臉黑。你可以化妝呀。”

  “化妝?嘴塗得紅紅的?臉抹得白白的?”素梅朝女兒撲哧一樂,“咱不習慣呢!”

  “媽媽,你要慢慢習慣,想不走就得那樣,你一定要聽我的,有了錢我請你去看電影。”

  說到高興處,一慈在母親肩上撒嬌。母女倆說著,笑著,非常開心。

  一帆下班了,站在院子裏,聽著,卻不想推門湊熱鬧,這種貧窮的歡樂讓她心裏有一種苦澀的感覺。老天爺就這麽不公平,富的富死,窮的窮死,到死都不放過。如果不憑著破釜沉舟的決心和勇氣,永遠也改變不了這種命運。媽媽和妹妹的笑聲又傳出來,她感到一絲欣慰,現在她唯一能做的是讓媽媽和妹妹開心點,她們的高興就是她的高興,她們的苦痛就是她的苦痛。她深深地愛著媽媽和妹妹,雖然她不願意和她們那樣親密地嬉鬧,也無法跨越立在她們之間的鴻溝——是的,她對母親和妹妹有一種陌生感,盡管她和她們是心心相印和靈犀相通、榮辱與共的,但那條溝確實是存在的,有文化上的,有認知上的,也有多年不在一起而產生的距離。反正她沒有那種在母親麵前撒嬌的欲望和情趣。她隻有沉重。

  “姐姐回來了!”探出一張靈動精致的臉來。一慈才17歲,青春和知足讓她如此光彩照人。這是個可以忘記過去勞累、沒有多少心計一心想過好日子的少女,如此單純,純潔,有知足常樂的良好心態。

  一帆看到她就有心痛的感覺,妹妹的渾然無知,眼界的狹小和大字不識幾個,難道她本人就沒有責任嗎?她也有上學受教育的權利,到頭來為什麽像現在這樣?同樣沒有挽救自己的最基本的手段,哭泣,碰上了不幸,隻有哭泣,然後艱難地挺過去。看到母親,也看到她未來的影子。

  一帆感到喉間有什麽東西堵住了,澀澀的。

  “姐姐!”一慈還在高興地叫。

  “剛回來,在聽你們講話。”一帆努力地做出一個笑容,走進屋裏。

  母親已做好了飯,雞蛋炒青椒,涼拌黃瓜,紫米粥已盛好,在桌子上放著。

  “這兒的菜太貴了,青椒八毛錢一斤!天天吃,哪吃得起?”素梅禁不住心疼地嘮叨。

  “城裏人就是這樣,不會把菜錢捂在枕頭底下幾個月不舍得拿出來。我們既然在這裏生活,也得這樣花。”一帆本不想接母親的話說,她在花她的錢,錢可以再掙,心疼什麽?

  “黃瓜也三毛五一斤……”

  一帆坐在桌邊,夾了一片黃瓜放進嘴裏,立刻感到像嚼醃了好幾年的鹹菜,滿嘴都是鹽粒。她勉強不作聲,咽下去,又夾了一片青椒,同樣感覺到了鹽的飽和。

  “媽,現在不是從前了,我們有的是菜吃,不必再怕我們過早地搶光盤中的菜而放太多的鹽。這樣不好吃,也得喝大量的水。”她不動聲色,一字一句地清晰地講出來。

  一慈在往嘴裏送第二片黃瓜,沒感覺似的,看了看皺眉頭的姐姐,又看了看不安的母親。

  素梅有些尷尬地笑著,小心地說:“我忘記了,習慣了,明天就不這樣了。”

  一帆感到了難受,為什麽母親用這種近似卑躬屈膝的姿態向她“檢討”?她隻不過讓她少放鹽,在語氣上有什麽不對嗎?作為一輩子為女兒的學費和飯費苦苦奮鬥了十幾年累垮了身體和自尊的母親來說,吃上女兒花錢買的菜,住女兒的錢租的房子不是應該的嗎?她犯得著為此感恩戴德嗎?她為什麽對從女兒那裏得來的薄薄的金錢和一點點休閑生活就如此誠惶誠恐?她在害怕什麽?難道這就是多半輩子屈辱的生活、過度的勞累和常年身無分文的赤貧留在她身上的本能反應嗎?

  這讓她尷尬異常,也心酸悲傷,突然說:“也許明天、後天晚上我不回來了,公司裏忙,那裏有宿舍,你們在家……”

  素梅喏喏應答:“忙,你就住宿舍吧,別叫人家經理找你不著,多不好。”

  一帆把臉轉向一慈,“有空再帶你到市裏去玩,不要亂跑,還沒給你辦暫住證,警察和土匪一樣,抓住不是好玩的。”

  一慈點點頭,忽閃著水靈靈的大眼睛似乎有話要說。

  “有什麽就說吧,我又不是不放你出門,隻是別跑太遠,離警察遠點。”

  “姐,我想找份工作幹幹,你幫我找找吧?”一慈終於說,並順勢抓住姐姐的手,撒起嬌來。

  素梅趁機觀察大女兒的反應。

  一帆疼愛地拍拍妹妹光潔的臉蛋,口氣卻很堅決,“你最好先去個什麽培訓班學點什麽,你不識幾個字,自己的名字還寫不好,多識幾個字不是很好嗎?還擔心我養不活你和媽?媽是節儉和理財的高手,我們的日子可以過下去,你要珍惜這個機會!”

  一慈很聽話,對母親的話還有點討價還價,但姐姐的話絕對是聖旨。

  一帆又放下一千元錢,“看著花吧,不夠說聲。”

  5

  一帆的薪水每月1500元,本來1200元,錢小豪為了留住她,也為討好她,試用期就加了300元。這1500元分為兩檔,1000元給了母親,500元存了銀行,以備不時之需。另外還有5000元存款的家底,作為“抗震救災”備用金,到時也無需驚惶失措,亂了陣腳。平時她是不花錢的,從前用七毛錢一袋的娃娃霜,現在根本不再化妝,任何粉底和油彩都會遮掩她的天生麗質。衣服也不用買,一季兩套,能應付兩三年;吃飯也不用花錢,中午有工作餐,早晚有錢小豪代勞。隻要他吃飯,就會為她帶一份,有冤大頭來請客,直接帶著美人進館子,偶爾客戶獻金,他會從中抽出幾張給她。僅在物質生活上,一帆並沒吃虧,在這個隻管收集材料做做低級預算的小科室裏,沒有太大競爭,她已經過得悠哉悠哉了。於是她有了大量時間坐在辦公室動腦筋,想門路,做精密策劃:她要跳開這個無所作為的小井,尋找一個可以讓她實施計劃的大池塘。現在掙錢也是重要的,但不是最重要的,要不,她早就找個合資或跨國公司當超級白領了,何必窩在這裏?

  錢小豪這個窩囊廢……得打開局麵才行,他有鑰匙嗎?事實證明錢經理在這有方麵是有潛力可挖的,一帆很快認識到了這一點。

  那一天,有一家生產潔具的廠家瞎子碰到死耗子撞上門來,幾次談話,傻乎乎地要請錢小豪吃飯。錢小豪順了這一手,二話沒說拉上一帆開車就進了一家“深海漁港”的海鮮館。飯桌上,廠方的代表放言,如果現在建到封頂的兩萬平米的龍川大廈統統用了他的潔具,給他提2%的好處,五六萬呢!如果讓他入圍競爭,可以給2000元的慰勞費。

  “沒問題,到底用不用你的我不好說,但入圍沒問題。我明天就去總部抽出一份來,把你的補上去。”錢小豪大言不慚地說。廠家的人毫不含糊,當即把2000元甩在桌子上。錢看也沒看,拿起裝進了上衣口袋。

  一帆知道他那兩下子,他的審批權隻限於五萬元以下的修修補補的那一點小材料,但他懂得靠著大樹好乘涼,不拿白不拿。

  “錢經理,上頭你也得多費費心,辦成了還有五六萬呢!趕上你上一年班的薪水了。”廠方的人竭力慫恿。

  “放心,我會用心做的,管這事的副總是我本家叔叔,怎麽著不看僧麵也得看佛麵吧!”錢喝得滿臉紅光,手拍胸脯時直打嗝。

  酒宴後,在回去的車裏,一帆若無其事地問:“你真有叔叔在集團總部任副總?”

  錢嘿嘿笑了兩聲,“沒騙他,不過是遠門的。”

  “他管定貨,你幫他分管收集資料?”

  “基本上是這樣,我這第一關也不是好過的,對吧?嘿嘿。”

  “他也管空調設備嗎?”一帆終於問到了最想問的。

  “一部分,看哪部分了。”

  “咱們的龍川大廈,他管嗎?”

  “問這個幹啥?你想折騰空調?那東西倒值不少錢,可是金額過大的設備人人都看著,不好弄——可能歸他管,因為電梯歸他管,一般這兩宗設備沒分開管過。”錢小豪又得意地拿出那疊鈔票在手上很響亮地甩了甩,抽出幾張給一帆,然後又洋洋自得地裝回口袋。

  一帆沒有推托,收了起來。

  錢小豪放聲高歌:“握著老婆的手,就像左手握右手;握著情人的手,熱血手中流;握著小姨子的手,隻恨當年握錯手……”

  燈光在兩旁閃爍,錢小豪喝醉了,對她動手動腳。她有分寸地製止了。他還不夠資格碰她,如果在他這兒就栽了跟頭,以後的大人物她怎麽應付?好鋼用在刀刃上,這無賴能呆在她身邊,能多看她幾眼,已經是對他尖嘴猴腮得誌小人的賞賜了。但她拒絕得很委婉,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冰雪玉女形象,又同時暗示:剛剛開始,走到那一步還有一段距離,還得努力。總之放出了希望。

  晚上回到單身宿舍——她搬了出來,左右兩邊都是女職工宿舍,四五個人擠一間。她有麵子,獨占了一間。孤單和安靜成了習慣,在夜深人靜躺在床上時,她精密發達的大腦會把白天每個細節考慮一遍,並著手安排下一步的打算。

  那兩萬平米的建築快封頂了,看來空調設備要排上日程了,得和龍華製冷公司的王曉冬打個電話。她發了短信,他很快回了電話。

  “一帆,你好,一看你的號碼我就知道你有情況!”王曉冬笑逐顏開地說,透出過分的熱情,令她想起那個潔具廠代表的嘴臉。

  “王助理……”

  “甭客氣,稱小王就可以了,咱們誰跟誰?我又大不了你幾歲。”

  “小王……不,還是王助理吧,習慣了。”

  “隨你,想怎麽稱呼就怎麽稱呼吧。”

  一帆不想在這種小問題上囉嗦,簡潔地說:“上次你送的空調報價是龍川這個項目的嗎?”

  “你說遇到你的那次?對。”

  “多少錢?”

  “設備造價239萬。”

  “除了你,還有誰競爭?”

  “美國的約克,開利,特靈,還有歐洲的克萊門特……”

  “有沒有亞同?”一帆隻關心這個。

  “有。”

  “亞同有多大把握?”

  “很大。上次的工程就是它搶走的,他們的關係向來比較鐵,這次可能再接再厲。”

  “你知道集團這邊是誰最後拍板嗎?”

  “不是那個錢勇夫嗎?”王曉冬知道得還不少。“你們的副總。怎麽,又有什麽人事變動嗎?”

  “暫時沒有。”一帆想了想,“你們與他打過交道嗎?”

  “有限。”

  一帆陷入了沉思。

  “一帆,”對方有些吞吞吐吐,“幫個忙好嗎?不會虧待你。”

  “說吧。”

  “把錢勇夫的手機號搞到。”

  “怎麽謝?”

  “嘿嘿,請你吃飯。若事成了,給你一份,怎麽樣?”

  “說定了。”一帆掛上電話。這沒什麽難的,找錢小豪要就是了,關鍵是怎麽接觸到這個錢勇夫,他現在掌握著亞同的財路,是打擊李念東的最佳人選。

  一帆在材料櫃裏整出北方建築集團內部的所有資料:一共一個正總,三個副總,是集團的核心決策人。總經理徐嚴權限最大,其他三位分管集團的日常事務和其他各種具體的建築項目。她注意查詢了錢勇夫,錢小豪的遠門叔叔,一個61歲的老人,紅光滿麵,頗有神采,至少照片透著那種大將的心平氣和。目前他是龍川大廈項目的總負責人,他握著有關此建築的一切分配權和終審權。正是她想要的擁有那種權力的人。

  但是他高高在上,在集團總部高高的辦公室裏,怎麽才能與他聯係上?她深深地遺憾所進的地方太小了,錢小豪也太不爭氣,隻知吃喝玩樂,浪費了這麽好的裙帶關係,要不,錢總也會把他放在更重要一些的位置上,也能到總部走走,聯絡聯絡,或許錢勇夫能親自下來視察一下。

  相比,他的手機號碼倒好找,內部文件上就有。她用短信發到了王曉冬的手機上。

  6

  過了一周的懊惱之夜,機會終於來了。

  一天早晨,錢小豪破天荒地八點之前來到辦公室,打著哈欠賣力地擦著自己的皮鞋,“中午不用給我打飯了,我去開會,在那兒吃。”

  “在哪兒開會?”一帆若無其事地問。

  “總部。大廈要封頂了,老爺子又有任務布置下來。”錢小豪有些得意,炫耀著那雙十年八輩子都沒空擦的皮鞋。還真讓他給鼓搗亮了。

  “我也想去。”一帆站在了他對麵,故作好奇地說,“我想去看看。”

  “你去?那把椅子是你坐還是我坐?”錢小豪笑著,露出兩排煙薰的黃牙。他大著膽子捏了一下一帆白皙的腮。“老爺子還沒女秘書呢,我帶你去,是不是太張揚了?這譜沒法擺。”

  “我應聘的不是辦公室文員嗎?我以文員的身份去。”

  “文員更低了,更去不了。”

  “我以辦公室主任身份去,不會搶你的椅子,我隻是看看,行不行?”一帆一本正經地請求。她做好準備,無論怎樣她都要去,這次開會一定會涉及空調問題的。

  “好吧,”錢讓步了,“到時候你可能進不了會議室,就在會客室呆著吧。你以為那裏有什麽好玩的?還不如在這裏睡覺呢!”

  他們去了。中國北方建築集團總部在東二環的雅寶路上,一幢15層大樓,棕黃色的牆體,墨綠色的玻璃,顯得莊重大氣。

  錢勇夫的辦公室在8樓,整個第8層都是他屬下的職員,門牌上分別寫著材料部、設備部、預算部、水電部、統籌部等等,每個部門的人都有一定的項目管理權,都大大超過了錢小豪這個駐現場的芝麻官。一帆又一次感覺到沒找對門路,被那小子耽誤了。

  把她丟在會客室,錢小豪就走了。一帆冷冷地離開了會客室,在重大機遇到來的非常時刻,她怎麽能像無用的人那樣空等在會客室?什麽都是努力得來的,她不相信天上能白白掉下陷餅。

  走廊裏很靜,地板上倒映出她的影子,偶爾有人匆匆走過,又消失在某一扇門裏。

  一帆跟了過去,那正是會議室,手中有一定權力的大大小小的頭目們正圍著長形桌坐下來。錢總還未到,他們正小聲地交頭接耳;也看到了錢小豪,他陪在末座,正悠閑地喝著茶。這些精英的後麵,還有靠牆擺的椅子,大部分是空的,隻有幾個人在上麵坐著,有的拿著一疊文件,有的把手提電腦放在膝上,一看就知道是不夠格開會又因掌握著某種技能被頭兒拉來隨時補充發言的。

  一帆大大方方地走進去,不是坐在錢小豪後麵,而是靠近長形桌副總的位置上,拿出預備好的筆記本和圓珠筆放在膝上,也像他們那樣胸有成竹地等待著。

  盡管她是不聲不響進來的,還是吸引了不少眼球看過來,她安詳的神態,精致的麵孔,堆在肩上的一團瀑布般的黑發都使人們不禁要問:這麽漂亮的妞,哪個部門的?

  但沒有人真正想打聽她到底從哪個部門來。

  眾人頻頻回顧的當兒,隻有錢小豪在神遊,目光逾過窗子,到了藍天上,那兒有風箏在飛。

  一會兒,門輕輕地推開了,一個身穿灰色西裝係暗紅色領帶的老頭走進來,手裏拿著文件夾,身後還跟著一個年輕人。會議室立刻鴉雀無聲。老頭走到空椅上坐下來,那個年輕人挨著他,也正好挨著一帆。

  老頭掃了一眼與會者,像是清點人數,當然也看到了一帆——一帆情不自禁坐得端正些,臉上露出若無其事的笑容——老頭沒有特別的表情,又把目光掃向別處。

  畢竟他太老了,一帆暗中歎息。她收回目光,有些悵惘地翻著筆記本,忽然覺得有人在看她,是那個年輕人閃爍的目光。她記得錢小豪說過錢老頭沒有秘書,作為集團的副總難道事事親為?不會,沒有女秘,一定有男秘,那,這個人是嗎?

  有可能,他抱著一個更厚的文件夾,又坐在副手的位置上,一定是了。她向他報以一個甜美的微笑。那人竟臉紅了。

  會議開始了,錢總在布置著什麽,是有關……大廈圖紙……

  她不認為能聽出什麽收獲來,就在筆記本上寫一號字體的名字:林一帆。放在膝上,隻要他斜眼就能看到。

  他看到了,卻沒同樣寫出他的名字。一帆略感失望。忽然餘光中,她看到什麽東西從他袋中落下來,是他掏什麽東西時帶出來的。她低下頭,看到一張小紙片,悄悄伸手撿起來,竟是一張名片:季文康。下麵有一行小字:行政助理。

  果然是個男秘。一帆心裏高興,悄悄把名片夾在筆記本裏。

  除了這個小動作,一上午季文康還算老實,不過目光很溫和,讓人浮想聯翩。一帆不是個小孩子,也不是情竇初開,與同齡人相比更多了一層心計和城府,她深知自己的魅力,這個白馬王子——這人也算氣宇軒昂,一表人材——還是有利用價值的。

  中午會議結束後,錢小豪一把拉住她,“你幹嗎到會議室來?沒你什麽事,這會議室不是隨便進來的!”

  一帆一指錢總身後的季文康遠去的身影,“他讓我來的,他說在會客室也挺沒意思,進來聽聽也沒什麽關係。”

  “那你怎麽坐在那麽顯眼的地方?平時隻有季助理坐那個位置!”

  “我也沒礙著他呀!”

  錢小豪覺得她不識大體不可理喻了。

  吃工作餐時,一帆拿著飯盒避開錢小豪,找了個安靜的角落坐下來。有魚有肉,有青菜,米飯蒸得還不錯。這麽大半天,真有些餓壞了,她有些狼吞虎咽。忽然對麵有人坐下來,是季文康。

  “胃口不錯。”他微笑著。

  “沒來及吃早飯。”她老實地說。

  “一忙,我也常顧不上吃。”

  “這裏的工作餐質量真好,比工地那兒強多了。”

  “你是哪個工地的?我怎麽沒見過你?”

  “龍川,材料科。”

  季文康盡量回想的樣子,好像開的工地不少。

  “我是新來的,在錢小豪手下。”

  “哦,那兒呀,近一段時間沒怎麽去,怪不得看著眼生。”季聳聳肩,抬起頭在人群中尋找那個邋邋遢遢毫不起眼的錢小豪,但沒看到,“你是他秘書?”

  一帆搖搖頭,“我是辦公室主任。”

  “哦,他還有辦公室主任!”季有點好笑,但忍住了。

  “我可以打打字,複印文件和幹其他一些事,當然可以被看作秘書或文員。”一帆吃完飯,把筷子整齊地放在盒子上,有些難為情地說,“你辦公室有沙發嗎?可不可以躺一會兒?昨晚為錢經理打稿子太晚了,一上午困得難受,就是不敢睡。借用15分鍾就行。”

  “有,有!”季連忙說,“815房間。”

  一帆宛爾一笑,起身拿著餐盒丟進垃圾筐,避開人群後,快步走向電梯,直達8樓。快步找到815房間,推門進去。

  這是間整潔明亮的朝陽房間,桌子上堆滿了各種文件和紙張,窗子下麵擺了兩張沙發,除此之外活動的空間就不大了。這足讓一帆羨慕了,竟有自己獨立的辦公室。她一點兒也不想休息,四下打量,終於在筆記本電腦旁邊看到那卷出現在會議室的文件夾,大著膽子翻了幾頁,沒有關心的內容。再在其他文件裏找時,門輕輕地響起來,接著有鑰匙轉動的聲音。幸虧剛才一不留神把門鎖上了。一帆連忙倒進沙發裏,眼睛睜著盯著門。

  進來的是季文康。他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還是打擾你了。”

  “沒關係,反正也不得深睡。”一帆揉著太陽穴,心想他飯盒裏有一大堆呢,怎麽吃得這麽快?

  “喝杯茶就有精神了。”季文康殷勤地沏茶,一杯遞給一帆,一杯給自己。

  “你來這裏多長時間了?”

  “還不到一個月。”

  “哦。”

  “你呢?”

  “我?快五年了。”

  “一直做副總助理?”

  “也不是,最近兩年。”

  “還是你風光啊,離太陽最近的地方。”一帆開玩笑。

  “但也最容易失去自己的光芒。”季文康有些得意地微笑,“風光與壓力成正比,很累的,頭兒操心之前我先操心,像過濾器一樣,我走在最前麵。頭兒隻對著整理好的東西說YES或NO就行了。”

  “你也有不小權力!”一帆故作崇拜狀。

  “權力都在頭兒那呢,我好像算不了什麽。”季謙虛的口氣有點此地無銀三百銀。

  “一些大事,比如材料進貨設備采購,你也參與嘍?”

  “也隻是參與一些。”季喝著茶,英俊的五官舒展著。“怎麽,有這方麵的考慮?”

  “比如電梯,空調?”一帆若無其事的。

  “是的。”他忽然笑起來,“不少人都想著這一塊——你在試探我嗎?”

  一帆沒想到此人有如此強的洞察力,一時倒不知怎麽說才好。恰好有人敲門,“咚咚”地響。

  季站起來,去開門。“啊,歐總,你過來了。”

  “老錢在嗎?”

  “沒在辦公室?”

  “我去了,沒在。”

  “你先進來坐,錢總可能在餐廳還沒過來,我去看看。”季匆匆出去了。

  那個歐總走進來,三十來歲,西裝筆挺,有一幅深沉冷淡的麵孔。他進來沒去坐,隻是看了一眼一帆,便輕輕地來回踱著步。

  不知這個歐總是何方神聖,看季文康對他客氣有加的樣子,也不是一般人物。不過,她沒必要討好迎合他,就是市長來了又能怎樣?空氣有些沉悶,他們各懷心事,誰也沒再看對方第二眼。

  不一會兒季文康又回來了,“歐總,錢總馬上上來,他讓你到他辦公室等他。”

  “謝謝。”他有一種很好聽的低嗓音。他們握了手。歐便出去了。

  “他是誰?”一帆小聲好奇地問。

  “北京地區最大醫療器械公司的老總。”

  就是這個最大醫療器械公司的老總把下午的會議整整推遲了40分鍾。會議室裏人多著呢,他們不著急,她著什麽急?

  送走了那個歐總,錢總進來了,會接著上午的開。

  她還是挨著季文康,現在與他更熟絡了。

  到下班時間了,會議又延長了40分鍾。與會者有點坐不住了。一帆更有些受不了了,會上講的東西她沒多少興趣,又不能提前退出,別提多難受了。

  終於散會了,有些醋意的錢小豪拉著她往外走,連向季文康說聲再見的機會也沒有。不過在上車之前她看到了季文康追出大樓外的身影,心中竊喜:他上鉤了!

  “喂,那個歐總是幹什麽的?”

  “什麽歐總?”

  “好像什麽醫療器械公司的。”

  “他呀,就是東方醫療器械公司的總經理。”

  “我知道。”

  “挺有錢的,老婆更是大名鼎鼎,鼎鼎大名,老爺子與那女人一向私交不錯,一有什麽重要事就把她老公打發過來。歐總?名義上是公司的總經理,其實是二把手。不過,這人還不錯,也精明。咱層次不夠,說不上話。”

  7

  第二天早晨,一帆剛剛走進辦公室就聽到BP機響起來,昨晚睡得有些晚,她草草地看了一眼,就把電話撥了過去。

  “林小姐,你好!”對方以高分貝的熱情問候。

  “哪一位?”一帆腦袋有些清醒了。

  “呀,沒聽出來?貴人多忘事啊!前幾天咱們還通過電話,王曉冬呀。”王沒敢多加調侃,正正經經又有些遺憾的語氣。“我正找你呢,你倒快。”一帆鬆懈下來。

  “找我?什麽事?”

  “你不是找我嗎?你先說吧。”

  那邊王笑著,“還是空調的事,請不出來老錢。”

  “他的手機號不是給你了嗎?”

  “他可能還有一部手機,這個手機老關著,所以還要請你幫一下忙啊。”

  “你們幹推銷好幾年了,都成精了,這事還想不透?他不開手機,他沒電話嗎?電話查詢114,一問就出來,何必再要另一部手機號?”

  “那也是。”王繼續笑,“我都試過了,但電話轉過去之後總先被他的秘書擋駕了,到不了他那裏,所以你是否想辦法弄個直撥號?他辦公室一定有直撥電話。”

  一帆有點好笑,不用說他們過不了季文康這一關。季不是說他是頭兒的過濾器嗎?這小子,差點誤了她大事。“喂,你們幹嗎不順便把那個助理一起賄賂了?”

  “哪個助理?”王顯然不知道。

  “就是剛才說的那個擋你架的秘書呀,其實他是老頭的行政助理,既然想把老總搞掂,為什麽不把他一塊收拾了?”

  “我也這麽認為,可那家夥根本不買帳!”王曉冬有些懊惱。

  “你太小家子氣了?”

  “八千塊不少吧?沒見佛爺先打發小鬼就出手這麽多了!”

  一帆冷笑,“別太瞧不起人了,他既不是佛爺也不是小鬼,是介於佛爺和小鬼之間的那個人。王助理,我知道你膽大包天,心細如絲,無孔不入,韌如牛筋,不過這次我告訴你:我和你偵察判斷和掌握的信息有些出入了,你知不知道這批設備在這一周內定下來?”

  那邊一愣,顯然沒有思想準備,“這麽快!一周之內?”

  “怎麽,你一定不知道了?”

  “結構起來了,我知道近期要定下來,但沒想到會這麽快!”

  “你打算怎麽辦?”

  “不正求您林小姐要個直撥電話嗎?”

  “亞同的進展怎麽樣?”

  “李念東對北方建築集團一向有辦法,他有門路……”

  一帆恨得牙齒癢癢,“那又怎麽樣?得了,你等著吧,我會把直撥電話給你找到。”

  “林小姐,還有其他兩個廠家,實力也不容小覷呀!”

  一帆很不高興地掛上了電話,其他廠家她管不著,現在她隻不想讓亞同輕鬆地接了這批生意,隻要不是亞同,誰都可以,她都是勝利。這個王曉冬太可惡了,一門心思想獨吃,倒忘了問問他做成這筆生意後,他要提多少?兩萬?四萬?或更多?

  忽然BP機響起來,她抓起來,上麵寫著:林小姐,在您的大力協助下若成功了,給你一萬塊,董事長親自點了頭。明天先給你現金5000塊,成不成功都是你的,另一半成功後兌現。王曉冬。

  一帆沒想到錢會這麽好掙,在複仇的路上會輕而易舉地撈到一筆小財。她念過四年大學,當然清楚地知道這是什麽錢財,但在這個社會,不掙白不掙,人人都在利用手中的權力和機會掙錢,眾人都醉為什麽她要獨醒?錢小豪少掙了?一丁點的權力就能發揮到極至;錢勇夫少掙了?那麽多廠家哭著鬧著削尖腦袋給他送錢,像龍華,亞同,哪一筆合同背後沒有花天酒地的豪門宴和大把大把的現鈔?誰管得了誰?司法、官員和大企業主一奶同胞,親如一家,從秦始皇開始到現在就沒分開過,連警察都是政府的附庸,變著法兒對窮人而不是對所有人進行一視同仁的管轄,幹嗎她要一個人假正經?

  她消了BP機上的信息,給總部的季文康打電話,這上鉤的魚兒最好不要跑了。電話通了。

  “喂!”

  “請問哪一位?”是季文康的聲音。

  一帆從容地掛上電話,讓他想去吧。然後拿起辦公桌上工程部預算人員送來的方案,打開電腦,核對上麵的數字。

  一會兒,錢小豪來了,邁著四平八穩的將軍步,腆著啤酒肚,流行歌曲從他咧得很開的油光光的嘴巴裏流出來,一副劫後餘生的樣子,昨天會議上沒有審問他,逃過一劫,高興得不行,身後又跟著兩個畏頭畏尾滿臉堆笑的建材業務員,嘴裏無非是說:“我們的東西不錯,如果您肯幫忙,好處有的是……”

  下午還不到下班的時間,一帆就離開了辦公室。錢小豪早走了,不知什麽原因,大概看著她為工程部核預算,沒叫她。

  現在預算全部打印出來了,她也可以提前放鬆了。把卡裏的錢取出來,去附近的一家商場給母親買了一件薄棉裙,一慈不是說母親穿著裙子好看嗎?夏天過去了,也隻能買棉裙了。這種棉裙樣式不一定適合母親,但為了一片心意,一種補償,她毫不猶豫買了下來。給一慈買的是一雙高筒皮靴,她一看這種風格就喜歡上了,而且認定一慈穿上肯定好看,她那麽漂亮,那麽委婉,那麽與世無爭,穿著這件小姐皮靴,會很好玩。

  回到家時,媽媽和妹妹正忙著,一個快速做晚飯,一個忙著穿長筒襪和裙子,裙子是天藍色的很古板的那種。

  “喂,哪買的這種套裝?都過時了!”她當時就抓著那件衣服看,布料紋路很粗。

  “我的工作服,統一發的,都這樣!”一慈卻感到無比的驕傲。

  “什麽工作服?你在哪裏工作?”一帆感到驚奇。

  “就在附近餐館,一個月400塊,還包吃住!”母親在廚房接過話說。

  一帆有些惱怒,“不是讓你去培訓班嗎?沒去?”

  “去了,我識字不多,書上講的看不懂。”一慈說著,一點也不感到難為情。

  “就因為不懂,所以才要你學呀!”

  “學不會,就不要學了唄!”一慈發覺姐姐的臉色難看,小聲辯解,“這份工作也不賴呀,人家也沒嫌我沒文化。”

  一帆板著臉孔,“一天工作多少時間?”

  “從早上9點一直到晚上11點,中午休息2小時。”

  “400塊?”

  “是呀!”

  “你認為不錯?”

  一慈閃著清秀明媚的眼睛點點頭。這個剛脫離鄉村繁重體力勞動的女孩,幾乎沒見過百元鈔票,所以當在光潔如鏡的餐廳跑跑腿,招呼客人,也有一種上天堂的感覺;月末接過四張大額鈔票時那種惶恐激動的心情,更甭提了,她覺得這已經是淘金了!

  一帆心裏十分難過,她一不留神的當兒,一慈偷偷地溜掉了。她便朝母親發火,“你怎麽不管管她?這樣混下去能混出什麽名堂來?”

  母親吭吭哧哧從案板上抬起頭,“這有什麽不好嗎?在鄉下哪有機會一月掙400塊?還不拖欠工資!”

  “她這個年齡學點東西還不算晚,幹嗎這麽急著掙那點錢?學了東西,以後有的是工作機會!”

  “哪像你說的?現在閑著找不著工作的人多著呢。”母親並不同意她的說法,“她不願意學,我讓她學她就學?她不像你,腦子轉得快,一學就會……”

  一帆對最後一句話嗤之以鼻,她腦子轉得快嗎?一學就會?她又不是神仙也不是聖人,怎麽會有這種本事?說穿了,還不是因為刻苦用功,希望擺脫生活的上困境!但為什麽給母親留下這種印像?這讓她悲哀。

  “一帆,你吃飯了嗎?要吃快點一起吃,我還有事呢。”母親在裏麵叫她。

  “你有什麽事?”一帆從一進門就感覺到家裏氣氛有些奇怪。

  “我也找了點事做,晚上給人家洗菜,做夜宵。”

  “好!”

  母親回頭看了她一眼,“別陰陽怪氣的!我閑不住,再說這活也累不著,洗洗菜,刷刷盤子什麽的,又有板凳坐著,一月下來250塊呢!整天在家裏光吃不掙哪行呢!”

  “白天呢,媽?”

  “白天幫著一個山東老鄉賣菜,黃瓜青椒西紅柿什麽的,他攤子大,看不過來,一個月也給了300塊!趁我現在還能動——你想養老還不容易,遲早我會有不能動彈的那一天!”

  淚水悄無聲息地湧出來,一帆沒再說什麽,把裙子靴子放在床上,把一千塊錢放在母親枕頭底下,悄悄走了出去。母親識字不多,對社會和未來的看法來源於她一生的經曆,也許運氣太壞,她這一輩子都在動蕩、貧窮和不正常的社會競爭中度過的,她從不相信未來還有更美好的日子等著她;也許有,那是別人的,她隻相信現在,掙一分錢未來就有一分錢的保障,她的拚命和不顧一切都是因為過去對金錢太饑渴,她無法正常地看待這一切;有錢意味著有飯吃有新衣服穿,可以心裏踏踏實實,夜裏不再失眠;即使辛苦些,也比偷竊光彩多了。這是過去四十多年的生活深深留在她心裏的烙印!這種苦難的印痕是那麽深,超過了健康,超過人本身愉悅的需求,超過了身體的承受能力!

  一帆回到宿舍時已經快8點了,隔壁告訴她,樓下有人在等她。剛才上樓時怎麽沒看到?一帆急急地下了樓,在銀杏樹下的黑影裏看到了季文康。

  “喂,你站在這兒多久了?”

  “快2個小時了。”

  “快2個小時了?從一下班到現在?你怎麽不呼我?”

  “沒你的呼機號。”

  “剛才我上樓時怎麽沒看到你?”

  “我看到你了,上去叫你,你沒聽到,所以我又叫你的鄰居上去叫你。”季文康很溫順,不著惱,卻有些沮喪。

  “對不起,”一帆想樂,“我不知道你會來。”

  “今上午你給我打電話了嗎?”

  “打電話?”一帆搖搖頭,“沒有啊,我倒想打呢,太忙,就耽擱了。”

  季文康搔著頭發,有些困惑,“今上午剛上班不久,我收到了一個電話,聽聲音很像你。”

  “是我嗎?”

  “可惜斷線了,我等了很久,再沒有打過來。”

  “騙人吧?”一帆嘻嘻地笑,“你很會編故事呀。”

  季無耐地笑笑,“也許我真的聽錯了,誤把別人當成你了。”

  “就為了證實那個電話,在這兒站了2個小時?”一帆亮晶晶的眸子看著他,潔淨的臉上掛著半調皮半嘲弄的笑容。

  季搓著手,“就是沒那個電話我也可能來這裏。能請你吃飯嗎?”

  “你還沒吃飯?”

  “還沒有,本想與你一起吃晚餐。你一定吃過了?”季慘兮兮地。

  “沒有。”一帆搖搖頭,“我從沒像今晚這麽晚還沒吃飯,有事耽擱了,差點泡方便麵將就一晚算了。”

  季喜出望外,“我們可以去四川飯館,喜不喜歡辣一些?

  “喜歡。”

  他們去了附近的四川飯館,要了幾個菜後,一帆便大叫停,“夠了,兩個人吃不了這麽多,不要浪費。”

  “我想請你吃一頓你記得住的晚餐,豐盛得讓你想再來。”季年輕氣盛,不肯罷休。

  一帆幽幽地說:“我記住菜,可記不住你了。”

  季出神地看著她,不自禁地說:“你真的很漂亮!”

  一帆微微一笑,“很多人都這麽說。”

  “很多人?”

  “是的,很多人。”

  季歎了口氣,“追你的人很多嗎?”

  “排隊排到街上。”

  季筷子上的菜幾乎送不到嘴裏,吃到了也索然寡味,“我就知道像你這樣的人不會單飛,佳人難覓,一點兒也不錯。”

  “你沒結婚?”一帆驚訝的樣子。

  “我像結婚了嗎?女朋友還沒蹤影呢。”季有些落漠,“碰不上心儀的,不敢輕易去結。”

  “和我一樣。”一帆說。

  “你也沒碰到喜歡的?”

  “佳人難覓嘛,那些人隻是玩玩,我知道他們都不是當真的。”一帆真的餓了,大口地吃著幹煸豆角。不過,她貪婪的樣子並不難看。

  季文康有些雀躍,“你要求什麽條件呀?高不可攀嗎?”

  一帆伸出一個手指頭,“愛我就夠了,但要真心實意,移情別戀君不要,朝三暮四郎不要!”

  季不禁大笑起來,又給一帆倒啤酒。

  “你為什麽不吃?”

  “我已不怎麽餓了。”季憐愛地看著她。

  “不要這樣看我,我可吃不下了。”一帆嬌嗔地說。

  季連忙把眼睛移開。

  “你現在很忙是嗎?”

  “對,一直這樣。”

  “忙什麽?電梯?”

  “你怎麽知道電梯?”

  “這有什麽不知道的?什麽資料不是從我們這兒上報給你們的?”

  “哦,不是電梯,是空調。電梯定了。”

  “空調是誰家的?”一帆若無其事的樣子。

  “還沒定下來。”季文康笑道,“你對這很關心啊。”

  “可不是,”一帆振振有詞,“我以前幹過一段時間空調。”

  “哪裏幹過?”季不過隨便問一句。

  “龍華。聽說過嗎?”

  季點點頭,“聽說過。”

  “這次他們參與了嗎?”

  “好像參與了。”

  一帆開著玩笑,“你要幫幫我的老東家呀!”

  季笑著,“我又當不了錢總的家。”

  一帆給他倒滿啤酒,“不說這了,快喝,明天我還有事早起呢,今晚得早點休息。”

  季文康看著她喝光杯子裏的酒,看著她臉頰出現了紅暈,擔心地說:“你不能喝酒啊?”

  一帆擺擺手,“還沒醉呢。我醉了不要緊,離宿舍近,你千萬別醉了,怎麽回去?警察特別喜歡像你這樣開車的醉貓!”

  “我醉不了。”季盯著她。

  “的確,我有點困。”一帆拍拍腦袋,“我吃好了,你呢?”

  “我也吃好了。”

  “不,你在這兒繼續吃,我去一下洗手間。”一帆腳步有些淩亂地走進了洗手間,空腹喝的第一杯酒讓她很難受,站在垃圾筒邊吐了半天,什麽也沒吐出,但感覺好多了。

  走出衛生間來,季在門口等著,“沒事吧?我送你回去。”

  一帆像根藤般靠在季文康這棵樹上,從川菜館走出來。秋風吹著嘩嘩的樹葉,霓虹燈在黑夜中閃爍,景色是那麽美好。

  季文康有力的手攬住她的腰,感覺到她柔軟的腰肢。她似乎要掙紮著離他遠些,但他沒放手,怕她走不穩摔跤,而且這樣他感到幸福。

  “一帆,一帆。”他輕聲叫著。

  她把頭倚在他肩上,上半身幾乎支在他身上,腳步機械地邁著。

  “你真醉了。”

  “還沒呢。”她說。接著又喃喃地自語:“你一定得幫幫我,我也沒辦法……”

  “幫你什麽?”季問。

  “空調呀,龍華……找我好幾次了……找我又有什麽用……我讓他們找你……他們說你架子太大不理他們”一帆續續叨叨地說。

  在她溫暖的體香麵前,他幾乎沒什麽心思想什麽龍華,隻看著她眼睛半閉著,紅紅的小嘴兒一張一合地絮絮述說。

  “你說行不行啊!”一帆的手抓住他胸前第二顆鈕扣,拒絕走路了。

  他的右臂上是一張紅樸樸的玫瑰花瓣似的臉和唇,那麽精致,那麽充滿誘惑,他幾乎不可抑製地俯下頭,在花瓣上深深地吻著。

  到了一定程度,一帆推開他,“不要這樣,我還沒醉呢!”

  季文康緊緊地摟住她,“寶貝兒,我真的把持不住,我很愛你,從看到你第一眼開始!我從沒見過像你這樣令人憐愛的女人呢!”

  “可你要幫我呀!”一帆混亂得連她自己說什麽也不清楚了,把手搭在季文康脖子上,“你知不知道你很帥?比錢小豪強多了,真不知道該怎麽擺脫他……我們走吧。”

  季文康拖著她,直到她的宿舍樓下。到樓梯口,她上不去了,坐在樓梯上不起來。季隻得抱起她,走到三樓,昏暗中在她混亂的指點下走了不少冤枉路,幸虧抱的是個女人,一個心儀漂亮的女人,感覺不到累。

  終於到了她的房間,推開門,把她輕輕地放在床上,開了小台燈,一縷淡紅的光照過來,照著她美麗恬靜的臉和曲線玲瓏的嬌美身材。這是他最難忘記的景像,她那麽乖,那麽安靜,年青的身體和隆起的胸部充滿了性的誘惑。他想晚上留下來,但屋子太小了,簡易房的牆壁隻是幾塊木板,又難保她不叫出聲來。他是理智的,這兒決不是地方。

  他深深地著迷了,臨走前又深深地吻了她,擁抱了她。

  8

  第二天,一帆的呼機上就顯示了季文康的手機號。她關了呼機。接著季把電話打到她辦公室裏,她拒聽。

  她要疏遠他一陣子,讓他記清楚她曾說過的話。

  於是一上午辦公室的各個電話彼起此伏地響個不停,她都不管不問。要是錢小豪接了,那邊便自動掛上,氣得錢小豪也不接了,直罵“神經病”!

  下午一帆便跟錢小豪玩去了,考察什麽廠家什麽的。錢小豪求之不得。

  晚上,她沒回宿舍,到大學一個同學那裏住了一宿。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如法炮製。

  第五天晚上,她回了宿舍,人還沒進門,隔壁就有人叫她:“一帆,有人在下麵等你!”

  “謝謝,知道了。”她並不急著下去,開了門,坐在鏡子前,細細地把妝補好,換了一身衣服,才走下去。

  天很黑,找了半天才找到那個人影,不是在銀杏下,而是在槐樹下,雙手抱著胸,一動不動。

  “是你呀!”一帆好像忘記了醉酒的那個夜晚,驚訝地叫道。

  這叫季文康無所適從了,他壓住火氣冷冷地說:“你可真難找,我以為你從這個城市裏蒸發了呢!”

  一帆沒有說話,黑暗中直視著他的臉,很好,他看不清她的表情。

  他突然抱住了她,惡狠狠又心疼地詛咒:“你這個可惡小妖精,害得我這幾天像沒頭的蒼蠅,到處亂撞!我是不是該暴打你一頓?”

  “對不起。”一帆很害怕的樣子,一本正經地說。

  季文康有些難堪,難道她一點也記不起來了?他們曾經那麽親熱過!“我什麽都為你辦了,包括你關心的那個該死的空調設備。”他有些起急。

  一帆“撲哧”樂了,捶打他,“你這人怎麽經不起玩笑?這麽小氣就算了!”她轉過身。

  季文康重新從後麵抱住她,歡天喜地,“嗬,瞧你剛才,像真的不認識我一樣,我嚇了一跳。快說,這幾天為什麽逃避我?”

  “因為我還要考慮考慮。”

  “考慮什麽?一定在考慮要不要愛上我,對吧?”季文康喜滋滋的,“沒關係,你可是跑不掉的!”

  一帆抬頭望著他,“你怎麽知道?”

  “因為我很用心啊!隻要我用心,一定能感化你!”

  “你用心了嗎?”一帆俏皮地捏著他的胳膊。

  “蒼天可表!”他急切地表白,“我每隔半小時就呼你一次,每隔一小時就給你打個電話,你不理睬我也照做不誤,有幾次要過來找你,但手頭的活忙才作罷!”

  “還有嗎?”

  季想了想,“我用最大的努力完成了你交給我的任務,把空調設備給了龍華,合同今早上簽的。”

  一帆的心立刻狂跳起來,緊緊抱住季文康,心裏說:謝謝謝謝!嘴上說:“是不是為難你了?”

  季歎了口氣,“為難倒算不上,但把歐少陽得罪了,在錢勇夫那兒我與他一對一的角逐,總算最後錢總相信了我!”

  “哪個歐少陽?就是那個搞醫療機械的?他也多事,摻和空調幹什麽呀?”

  “你不知道,他是李念東的表姐夫,是李念東托他過來當說客的,而歐少陽的老婆與錢勇夫又是舊交,關係相當密切。駁倒他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最重要的是他們夫婦要對我有成見了!”

  “對不起,沒想到給你找這麽大的麻煩。”一帆小聲說。

  “沒什麽,隻要你以後不要不接我的電話,值得啊!”

  “吃晚飯了嗎?”

  “沒呢。”

  “走,一起去,今天我請客!”

  那真是個高興的日子,她第一次擊中了李念東!雖離徹底打垮他還有遙遠的距離,但畢竟是好的開始,以後還要走著瞧呢。她能想象出他失去二百多萬誌在必得的訂單惱怒沮喪的樣子。很好,下次可不是這麽簡單地皺眉了,要叫他徹底癱倒在地上,呼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不是有個一千多萬設備的工程嗎?他一定會全力爭取的,好吧,試試吧!

  唯一感到不舒服的是龍華沒打電話來,他們簽了這筆生意,一定高興得手舞足蹈,沒花多少錢就撿了個大便宜,一定在讚美自己的運氣!哼,王八蛋,做了這麽多年的生意也相信天上掉陷餅?!白混了!季文康一個人死扛替他們扳回來,容易嗎?要不是她略施手段,季文康能幫他們?見鬼了,這幫忘恩負義的壞蛋!下次不想用這些人了。尤為可氣的是王曉冬也不來一個報喜的電話,那五千塊算泡湯了?

  周六,一帆還是高高興興地回了家,她很少這麽高興過,母親妹妹都不在。她出去轉了一圈,買了一些魚和青菜,輕蒸慢燉起來。她的廚藝並不好,但做一頓家宴還是綽綽有餘的。

  中午,母親回來了,驚訝地看著女兒不再有棱角的笑臉,“一帆,有什麽事這麽高興?還來煮飯?”

  “當然有值得慶祝的事!”一帆的開心是從內心發出的。

  “你又發獎金了?”

  “獎金不過小菜一碟!”

  “那是什麽?”

  “一個上學時欺負我的男生,沒想到會在北京碰到他,我今天找人把他整了一下!”一帆笑咪咪的。

  “都過去的事了,整什麽呀,你就是不改倔強的脾氣,這樣容易吃虧!”母親輕輕地埋怨和提醒,“我們一家都是女人,且出門在外,當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啦!”

  “哼,我們都是女人怎麽啦?女人就活該受欺負?活該受命運的擺布?”一帆一轉臉就是憤恨。母親沒敢作聲,她從她冷漠眼睛裏又看到那種燃燒的火焰。

  一帆沒陪母親吃午飯就回去了。她在方莊小區裏的一家餐館裏看到了一慈,小丫頭正一本正經地立在窗戶的後麵,站得筆直,臉上掛著微笑,做迎賓員呢;她沒有痛苦,好像對過去沒多少記憶,也對自己遭受的不公——文盲,比起別人來受過太多的委屈——沒多少反應,對生活出現的小機會卻表現出了莫大的熱衷。她怎麽像母親一樣麻木呢?也許一家人複仇的情緒和欲望都集中到自己身上來了,自己是這個家庭裏唯一走出來的大學生,代表了全家的願望,肩付著這個注定悲壯的責任!

  下午手機響了——她新添了手機。

  “林小姐,合同簽了!”王曉冬眉開眼笑的聲音。

  “嗬嗬,這麽利好的消息你就現在才給我打電話?”一帆絲毫不隱瞞她的不滿情緒。

  “是你幫的忙吧?”王笑著,有點不確定。

  “我不幫忙,你們能簽上?”一帆譏諷。

  “噢,真是的,真得謝謝你!”王語氣依然不確定。

  “你們該好好謝謝人家季文康,送上五千塊不為過吧?沒有他,你們早泡湯了!”一帆確實想給季撈點實惠,知道鄭家人太摳,也沒多要。

  “那是,那是,季文康……”王的腦袋還沒轉開。

  “就是你說的那個常常擋你駕的秘書,想起來了嗎?幫過你們你們竟還不知道!”

  “哦,知道,知道!”王一再說。

  一帆知道他誇張的熱情後麵有多少水分,也不點破,精明人隻點到為止。“我的另五千塊呢?你親許的,什麽時候送來?”

  “稍等幾天,我正和鄭大明商量呢,這幾天送過去,一定!”

  一帆掛上電話,小聲罵:“個個都是見錢眼開的王八蛋,搶合同時忙得貓爪搔心似的,一刻也等不了;簽了合同,打起拖延戰來了。再等幾天--再等幾天?”

  不過,她並不十分生氣,畢竟這筆好處費是順手牽羊掙來的,她隻是想提醒提醒他們。

  晚上,一帆與錢小豪參加了一個酒宴,很晚才回來。

  季文康一直在樓下的銀杏樹下等著她,看到她從錢小毫的破桑塔納裏鑽出來,也看到了錢的殷勤。不過,一帆都恰如其分地拒絕了他。他沒敢上前,因錢小豪與頂頭上司眾所周知的關係。直到錢小豪的破車走後他才走出來。

  “你每天都跟著他出去?”季文康掩飾不住醋意問。

  “有什麽辦法,誰叫他是經理,我是屬下呢?”一帆一副無奈的意味。

  “幹嗎了?”

  “有人請客,喝酒,玩點別的,一直都是這樣。”

  季鼻孔裏輕哼了一聲,跟她上了樓,“你考沒考慮……換個地方?”

  黑暗中,一帆轉過頭,眼睛熠熠生輝盯著他,“我能到哪裏去呢?”

  “到我那裏!”他脫口而出,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深情地看著她那雙黑夜中亮晶晶的雙眸,“到我那裏去,我不能忍受那小子每天都在你身邊轉悠!”

  “能輕易過去嗎?”

  “應該沒問題,我想想辦法。”他俯下頭,忘情地吻了她。

  能去總部工作,一帆特別高興。黑暗中她掏出鑰匙,開了門,摁亮粉紅色的小台燈,和季文康一塊兒滾到床上,共商大計。

  枕在美人的胸脯上,季顯得十分興奮,思維也格外清晰,“你可以不理睬錢小豪直接到總部上班,當然總部得有位置接納你才行。你打字不錯對吧?”

  “還行。”一帆盯著開花板。

  “可以把你當成打字員調過去。我手下的幾個打字員都是高中學曆,本市戶口,你怎麽樣?”

  “我也是高中學曆,但不是本地戶口。”

  “按說要求是本市戶口……算了,戶口又不是專利,能混過去。寶貝,親我一下。”他等著。

  一帆親了一下他的額頭。

  “不行,下邊。”他轉過去抱住她的頭,親吻著她豐滿的紅唇,覺得興奮難抑,對她耳朵笑說:“你瞧,我都豎起來了,今晚就不走了。”

  一帆笑著拍了他的襠部一下,“周圍牆薄得像紙,他們又多是夜貓子,我們會弄出很大動靜的!”

  “我們都小聲點。”

  “你太結實了,會把房子弄塌!”

  季文康好遺憾,他抱著美人吻了吻,戀戀不舍,臨走前說:“我巴不得你明天就去我那兒上班,晚上就住在我那裏,四個大房間,就我一個人……”黑暗中,他一步三回頭,還是消失了。

  一帆瞪著開花板,無盡痛楚,不可避免地要和季文康廝混在一起,可是亞鬆呢?她真正的真心相愛的男友呢?現在正孤零零地待在上海,更需要她的陪伴和安慰。季文康並非不好,人不錯,金錢地位也有,對她更是一腔熱情。但愛情是兩個人之間的事,一廂情願是不行的。

  為了得到的,必需承受失去。

  9

  晚上她做了一個夢,一個時常在夜深人靜意誌最薄弱的時候糾纏著她的夢,過去像陰魂不散的惡魔一樣,時時、事事提醒著她,使她複仇的火焰不會降溫和熄滅。

  通向天邊的小路昏昏沉沉的,看不到盡頭,一個小姑娘像個渺小的昆蟲一樣在野外青色陰冷的柏油路上爬行,背著沉重的書包,提著一雙到處是補丁的涼鞋。這雙鞋已穿了好幾年 了,在新買第二雙之前不舍得再穿,以舊換新遙遙無期,所以它隻能在教室裏才能出現在腳板下;周末回家更沒必要穿了,太長的路會把鞋子磨壞,而赤著腳則不怕,肉磨破了可以再長出新的,沒有錢怎麽買新鞋?那條30公裏的鄉間小路她赤著腳丈量了兩年(高二就考上了大學),春夏秋冬,從十六歲到十七歲,那是一生中最美麗的年華,她所有的夢想隻不過是保護一雙舊鞋子和再買一雙新鞋子。

  她從不奢望自行車,自行車能換多少雙鞋子?在整整兩年的高中生活中,那條小路每一寸都浸染了她辛苦的汗水、悲傷的眼淚和腳趾上的鮮血。

  夢中的情景就像一個拉長了的電影鏡頭,前後不見盡頭的小路上一個女孩在艱苦卓絕地跋涉,一路迤邐前行。她扭曲的身影使她長大了正在休息的心一陣陣地疼痛,直到痛醒。

  黑夜中她睡意全無,瞪著大大的眼睛盯著黑暗中的天花板,夢中的情景曆曆再現。她對這個不陌生,那種悲哀和苦難剛剛過去了幾年?像一道永遠無法愈合的傷口,她發誓要為過去做出補償!

  趁個空兒,她打的去了亞同製冷公司。那是個坐落在大亞村繁華地段頗有特色的三層建築。遠遠地,她下了車,遙看那家公司氣派的大門口和進進出出的人,看上去還有條不紊,秩序井然,但他內心受的傷害她卻看得非常清楚:他一定以為誌在必得能拿到的那份訂單,結果卻飛走了;他一定坐在辦公室裏大叫不可思議,在苦惱,在心痛,沒想到煮熟的鴨子也會飛!

  二百多萬對他正在發展中的製冷公司來說不是個小數目,起碼能帶來五十萬的利潤。

  她冷冷地望著陽光照耀下閃閃發光的金字招牌,發誓要逼得他破產關門,走投無路!

  晚上季文康來找她。

  “明天你可以到總部上班了,今晚就收拾東西吧。”

  “這麽快——錢小豪怎麽辦?”

  “總部缺一名打字員,而這兒恰恰有一個,錢勇夫批的字,你正大光明地過來,就看錢小豪有沒有膽量向他叔叔要去!”

  一帆緊緊地抓住季文康的胳膊,“你想得真周到,我還怕你夾在錢勇夫和錢小豪之間為難呢!”

  “我知道怎麽能做到滴水不露又能保護自己。”季文康頗為得意。

  一帆走時沒向錢小豪告別,他隻是個過渡,他的使命已經完成,再說他也從她這裏撈到不少滿足虛榮心的東西,她沒必要再向他交待什麽了。

  中國北方建築集團第8層的打字室在走廊盡頭的一間大一些的房間裏,正像它所在的位置一樣,是整個樓層最無關緊要又最繁忙的,每個部門的人都有權力拿著一些寫得歪歪扭扭的文字要求她們整齊地打印出來,卻從沒給予她們足夠的重視。在他們眼裏,她們隻不過是一些特殊的體力勞動者。

  一帆是第三個。打字室原有兩個女孩,二十來歲,一個胖胖圓圓的,看樣子還在毫無節製地橫長;一個則是瘦骨伶仃的排骨,都是伶牙俐齒的本地丫頭。

  一開始,她們倆不自覺地結成了聯盟,要看一看新來者是何方神聖。

  一帆很快來了,就坐在她倆的對麵,是室內最優等的位置,可以最先吹到窗外的風;而且姿容極佳,漂亮大方,對她們沒有“先入為主”的謙虛禮讓。最讓她們惱火的是她對她們的話題毫不在乎,正眼也不瞧,好像她工作不需要她們的合作似的。但很快她們找到了她的破綻:一帆有一口輕微的山東式普通話。大學四年她一直努力改進,最終沒擺脫這點毫無輕重的小尾巴。但精明的她們已由此判斷出一帆是個外地人,於是北京人固有的優越感不自覺地浮現出來了,吃飯、喝水和買小零食都自成京派,有意區別於一帆這個外來人。

  一帆看夠了由權勢、經濟、地理位置和門戶高低帶來的人性歧視,根本不在乎這兩個丫頭的編排,她的學識、談吐、經曆和氣質明顯和她們不在一個層次,何必與她們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浪費精力?在工作上,她根本不像她們這麽嬌嫩,加加班就抱怨連天,她不怕,有太多稿子沒完成時,毫不猶豫地接著幹,根本不去求她們分擔一些。重要的是她的手和她的相貌一樣漂亮,錄入速度不在她們之下。

  三天過後,那兩個女孩的聲音減弱了,後來竟主動向她打招呼。一帆並不勢利,對她們也很友好。

  虔誠的季文康隻要有空每天都要來,圍著一帆轉前轉後,述說各種話題。那兩個女孩卻十分不自在,頂頭上司老在眼皮底下晃來晃去,肯定不是什麽好兆頭,好在上司的焦點不是她們。

  有一天下午,一帆接到工程部的材料預算書,要打印出來。工程部要得並不急,明天交上去就行。可一帆不想拖,明天有明天的事做,今天的做完今天踏實。

  下班時間到了,那兩個女孩想著要幫一帆一點忙,這時季文康進來了,她們連忙跑走了。

  季文康拉了一張椅子坐在一帆身邊,看她的指尖在鍵盤上跳舞翻飛。

  “還有多少,快完了吧?”他輕聲問。

  “估計還得1小時,錄完後還得校對,還要打印出來。”一帆心無旁二。

  “明天接著幹怎麽樣?”

  “如果有事,你先走吧。”

  季隻得閉了嘴。一帆旁若無人地錄了一個多小時才把文稿用10頁A4紙整整齊齊地打印出來,放在桌子上。不過手腳都麻了,要不是季文康一把扶住她,她要跌個小跟頭。

  “走吧,我們吃飯去。”季殷勤地為她開了門。

  其實一帆想用加班的辦法避開季文康,他的誠摯和熱情出乎了她的意料,她隻是想利用他手中的權力和機會,而不想玩弄和浪費他的感情。她承認他是個年輕有為且有魅力的男人,但不是她想要的。

  季文康開車找了家不大且明淨的魯菜館。一帆是山東人,他理所當然地認為魯菜是合她口味的。

  一帆吃飯時最大的特點是毫不做作,不在乎別人的眼光,永遠以自己的胃為標準,在越來越意識以“淑女”意識要求自己更規矩更嫻雅的現代女孩中,她無疑是最酷最豪放的。這套標準要放到別的女孩子那兒,沒準是粗俗和大大咧咧不修邊幅的,但在她,一個有著精致麵孔、凝脂般肌膚、十指纖長的美女來說則是另類風韻了。

  看著她,季文康常常入迷到忘記動筷。

  一帆沒地方住,總部給的薪水高一些,但沒宿舍,這幾天她都是這兒那兒到處借宿。季文康一再表示她可以到他家裏去,他一個人獨住一個大房子。一帆不願去,每一次都變著法兒搪塞他。現在吃到半截,她又有了主意:“今晚還得你自己先走一步。”

  “為什麽?你又沒地方住,我可以把其中一個房間收拾出來給你。”

  “不,我怕你幹壞事。”一帆坦誠得極其可愛。

  季有些苦澀,一方麵讚賞她的謹慎,這樣的女孩才不會胡來,又一方麵心急如焚,不能自持。

  忽然她包裏的BP機響起來,她看了看電話,是王曉冬,忙著回電話。“完了,手機忘到打字室裏了!”

  季從腰間拿出自己的遞給她。

  一帆一邊撥號一邊回避到衛生間。

  “幹嗎,是給我送錢來嗎?”

  “當然錢是少不了你的,說好了怎麽會反悔!”王語氣有點急,“林小姐,聽說你現在調到總部了?”

  一帆尖銳地冷笑,“你們的消息夠靈通啊!”

  “那倒是,那倒是,林小姐高升我們怎麽會不知道,將來還等著您幫上大忙呢!”

  “嗬,嗬!”一帆對這種溜須拍馬隻是冷笑。

  “喂,林小姐,有一個重要的消息,你一定知道了,東三環18號工程的空調安裝要轉包出去,我和亞同正爭得死去活來呢!”

  一帆吃了一驚,“是嗎,我怎麽沒聽說?”

  “我也剛剛得到的消息,就打電話向你證實,看來是最近剛決定的。”

  一帆以事不關己的口氣:“找我有什麽用?我已幫你們一次了,這次就看你們自己的本事了。”

  “哎呀,林小姐,不要這麽說,上次的錢肯定一分不少地給你,不過這次你一定不要袖手旁觀啊!”

  一帆禁不住譏諷:“我猜想要不是有這檔子事,你們一定不會找我了。”

  “哪能呢,還指望林小姐做內應呢……”

  “好吧,我試試看,但我告訴你,轉告鄭大明和他的董事長老爹,我不會白幫的!不要拿我利用著玩,我可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嚇唬了王曉冬,一帆從衛生間出來,把了剛才電話號消了,把手機還給季文康。

  “今晚我把你送到哪裏去?”

  “送到你家,我跟你回去。”

  季文康有些受寵若驚,高高興興地載了美人回家。

  一帆抓住了季文康的弱點,在他家如出入無人之境,洗澡、吹頭發、看電視,從冰箱裏翻飲料,像到了自己的家。折騰到了最後,穿著他的寬大睡衣,抱著大黑熊玩具跑到床上。

  一直在旁邊觀望的季文康有些訕訕地湊上去。

  “我來月經了,今晚可不行。”一帆說。

  季倒紅了臉,口齒不清地說:“沒關係,最多等幾天。”

  兩人並排躺在床上,一帆的手臂不安分地放在季的胸上。季抓住了它,心潮起伏,喃喃地說:“這輩子不能擁有你,我會很痛苦的,可能會自殺!”

  “沒這麽嚴重吧?”一帆側頭看著他。

  “絕對有這麽嚴重!”黑暗中他點點頭。

  一帆高興地轉過身,把雙膝頂在他肚子上,“你能為我做任何事?”

  “隻要能做的,隻要你高興的,我願意去做!”

  一帆表現很興奮,又東拉西扯說了一大堆,終於把話題不露痕跡地過渡到集團的業務上。“18號大廈工程的安裝也要轉包出去?”

  “剛決定不久的事你怎麽知道?”

  “我怎麽能不知道?什麽文件不通過打印室呀!這麽說有這回事了?”

  “對。”

  “這工程給誰來做?”

  季文康立刻提高了警剔看著她,“你不是再要我幫你什麽吧?我可跟你說,這忙可不好再幫了。”

  “為什麽?”

  “歐少陽你知道吧,他和亞同的李念東明天就請錢總打高爾夫,這事可能就在球場上定下來。單為此李念東給我打了電話,哪天出去喝一杯,好好聊聊。這不明擺著嗎?我最好誰也不幫,保持中立。”

  一帆有些失望。

  “我發覺你對空調很感興趣,到底怎麽回事?”季文康做到了集團副總的助理,洞察力敏銳。

  “隻不過幫幫老東家的忙罷了。”一帆若無其事地說。

  “是不是拿了人家好處費了,手軟?”

  一帆有些驚恐於他判斷的鋒芒,不由怔怔地望著他。

  季文康心軟地拍拍她滾圓的臀部,“拿了人家的就送回去,我們不缺錢花,我有足夠的錢讓你逛商場。”

  10

  第二天中午,一帆與排骨妹拿著飯盒在樓下等著肥肥快點追上來。排骨和肥肥是她現在的好朋友,那一陣子“排骨”還是個褒多貶少的詞,是“排骨美人”的簡稱。“肥肥”略嫌膩歪,但有那個港台明星時髦主持人沈殿霞頂著,倒也覺得時尚可愛。

  “下來了!下來了!”可愛的肥肥幾乎手腳並用連滾帶爬蹦下樓梯,氣喘未定眼球幾乎掉下來了,“哇塞!又一輛頂級寶馬,與我們徐頭的大奔平起平坐了!”

  一帆也注意到了有兩輛車駛過來。她對小汽車的研究僅限於認識車頭車尾的小車標,寶馬她倒看出來了,但沒看到“頂級”在哪兒。後麵跟著一輛日本小本田。兩輛車在不同的位置停下來,車門打開,寶馬上下來的是清瘦的中年人,距離雖遠她也認出來了,是歐少陽,不苟言笑又很酷的那種帥哥哥類型;後車上下來的倒顯得心寬體胖,年紀也大了些,五官也是很好看,因富有營養而失去了某些棱角。她盯著他,眼睛裏幾乎冒出火來:李念東!就是這個男人!就是這個男人!!她牙齒咬得格格響,生生看著那兩個頗有來頭的人物氣度不凡地走進樓裏。

  一帆想起了昨晚季文康告訴她的,不用說這兩位是請錢勇夫打高爾夫球的。她此時隻恨沒有控製錢勇夫的魔法,否則會讓他死得很難看!

  在餐廳,她根本沒心思聽排骨和肥肥什麽韓流、日流的嘮叨,不時地向停車場那兩輛車張望。

  “一帆,你怎麽沒要高梁麵的小饅頭?”排骨拿著半塊深褐色的饅頭在她眼前晃。

  “哪兒有?”

  “就在盛菜的地方,估計快沒了,你快去吧。”

  一帆匆忙跑過去,拿了半塊高梁饅頭回來。

  “混著吃,有營養。”肥肥說。

  一帆往外看時,傻眼了,那寶馬和本田車都不見了。

  整個下午,她都顯得心神不寧。她找不到季文康,他一定也跟著去了,他不會幫她了,其實有錢勇夫在,他是沒法幫她的。李念東這一手玩得夠漂亮,可以不計前嫌,把季文康也拉走了。如果這次他們成功了,她所有的努力和付出,她的勝利,將是不完整的!

  四點多鍾,手機響起來,她看也沒看就抓過來。“喂!”

  “林小姐,我是王曉冬。”

  “你有什麽事?”一帆冷冷地。

  “送錢來了,欠你的錢呀!”

  一帆壓低聲音,“你在哪兒?”

  “就在你門口傳達室的外麵,你出來就看到。”

  一帆從窗戶裏看出去,隱隱約約看到了伸縮門外停著一輛車,便向排骨和肥肥招呼了一聲下樓了。

  王曉冬遠遠地站著,麵帶笑容,見一帆走過來,示意她上車。車子緩緩向前行駛著。一帆看到鄭大明也來了,一張胖臉笑咪咪的,熊貓狀。

  “錢總在嗎?”王曉冬問。

  “不在。”

  鄭大明從包裏拿出一個厚厚的信封,遞給一帆,“謝謝林小姐幫忙,鄭某不食言,全給你帶來了。不過……”

  一帆接過來,猶豫了一下,還是放進自己的包裏,聽他繼續講。

  “不過你能幫忙約到錢總或季助理就更好了!”

  一帆嗤之以鼻,“你們的有效攻關意識總是慢半拍,我又看到了幾個月前在崇文門發生的一幕。實話相告,錢勇夫和季文康中午就被李念東和那個叫歐少陽的給接走了,你們這回還有什麽法子?”

  王與鄭麵麵相覷。過了一會兒王曉冬低聲說了一句:“李念東那小子有門路,有個歐少陽幫忙!不過林小姐也別太迷信那一套,諸葛千慮,必有一失,事在人為嘛!也許我們還有機會,肯定有!”

  “指望價格戰嗎?”

  “這個也在考慮之列,隻要我們做不成的生意,其他廠家就是做成也如芒刺在背。做生意就要做到這種份上!”

  這句話給了一帆深刻的印像,王曉冬不是一般的營銷人員,他的智商和柔韌度大大地超過了他的頂頭上司。

  一帆回到打字室,湊空到了衛生間,插上小門,悄悄數了數錢,共一萬塊,其中五千塊是委托她送給季文康的。一帆不明白的是這麽一個與季文康建立關係的好機會他們為什麽不親自送而把人情讓給了她?搞營銷的人銅臭味最足,人情味最為淡薄的,刻薄的鄭大明和精明的王曉冬這次打錯了算盤?

  晚上,她跟季文康回了家,向他打探下午打高爾夫的情況。

  “基本上定下來了,亞同做,他們主動讓價十五萬。”

  “總價多少?”

  “一百多萬吧。”

  一帆咽了口唾沫,“你沒反對?”她幾乎惱怒。

  “有錢總在,我反對有什麽用?而且他們這次指名道姓連我也拉去了,就說明人家肚量不小嘛,我有必要唱反調嗎?”

  一帆不再與他爭執,從包裏拿出一疊錢來,放在桌上,“你的,五千塊。”

  季文康拿在手裏掂了掂,“龍華給的?”

  “是啊,上次你幫了忙,酬金。”

  “上次我不是在幫他,而是幫你!”他把錢又放在桌上,“那個王曉冬上午給我打過電話了,要給我,我拒絕了,沒想到卻讓你轉給我。”

  一帆有些不相信,“你真的不要?”

  “客觀上幫了他們,他們運氣好,你已經在我麵前了,這就是給了我最好的酬金,沒必要再拿第二份了。”季著迷地看著一帆,她的一顰一笑都吸引了他的目光。“金子與美女麵前,我選擇後者。”他吻了她,輕輕耳語。

  一帆倒樂得又揀了個便宜,她的包裏收進了整整一萬塊。“那個一千多萬的空調設備什麽時候啟動?”在親吻中,她依舊頭腦清醒,不忘問他在下一步較量中那塊肥肉的狀況。

  “哪個一千萬?”季文康動情地擁著她,摩挲著她的脖頸與頭發。

  “那個135工程。”一帆有些喘不過氣來。

  “那個呀,不歸我管,由最上頭的直接指揮……”

  一帆心不由發涼,任憑季文康抱到床上,解除衣扣……當他進去時,她並沒有多少痛苦,也沒多少快樂……他是應得到的。

  11

  元旦過後,一月份了,這個年注定過得很沒意思。她消沉兩個月了,找不到突破口。冬季正好是空調的淡季,她利用這個時機休整,重新規劃,尋找新機遇。

  她愈發明白對方的強大,他在北京近十年了,用金錢和人際發展起了一張強大的關係網,是有勇有謀善戰的商場雄獅;而她剛剛出道。不錯,年輕,美貌,知識,魅力等可以幫助她獲得一些力量,但不足以與他硬碰。她終於看清,他和她不是一個級別的對手,他根基深厚,時時有人保駕護航,即使偶爾倒退一步,無傷筋骨,馬上可以調整策略卷土重來;而她,一次動作足以讓她心灰意懶,信心大跌。季文康不足以幫她完成大業,他一心一意地愛慕她;她知道,但她現在最需要的不是愛情,即使是,也輪不到他。他的曆史使命已經完成,她在悄悄地有計劃地遠離他。

  天無絕人之路,兩個月的蟄伏和等待,終於有了一個絕佳的機會讓她又重新看到了雄心和夢想的位置。

  那天她拿著一疊打印整齊的文稿走進錢勇夫的辦公室。錢正持著電話找季文康,“他一刻鍾前還在……剛剛出去……是呀,他的手機沒在服務區,不是找不到嘛!”他略顯焦急地放下電話,自言自語,“這會兒去哪兒了?”

  “錢總,你要的文件打印好了。”一帆恭恭敬敬地雙手把文稿放在桌子上。

  錢勇夫突然抬頭望著她,“你是新來的,姓林對吧?”

  “已來三個月了,叫林一帆。”一帆落落大方地說。

  “會喝灑嗎?”

  這個問題令一帆一怔,在瞬間的兩秒裏她判斷可能是個重大機會,雖然她喝兩杯啤酒也會臉紅,但依然肯定地說:“會一點。”

  “一點也行,總比我孤家寡人好,兩個孤家寡人呐!”當下點點頭,“不等小季了,你快去拿包來,我們走。”

  一帆一點兒也不驚慌,甚至有點竊喜,她一直尋找接近錢老頭的機會,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經過衛生間時,有嘩嘩的水響,她知道裏麵是誰,她剛才看到他進去了,季文康。

  鑽進錢勇夫的黑色奧迪時,一帆有些激動地發抖,命運之神在向她招手,峰回路轉了。

  “這次是我們請客戶吃飯,一個要來投資的香港人,所以我們要周到有禮一些,他的生意我們想做下來。”錢的語速是緩慢的,他甚至有一些後悔剛才太心急了把這個黃毛丫頭招下來,為什麽不多等一會兒季文康?那可是個關鍵的生意場合,這丫頭別呆頭呆腦壞了事。因此他用一種鄭重提醒的語氣告訴她這個客人有多重要,她的舉止又有多重要。

  一帆冷靜地聽著,她想他可能把她看作不諳世事的高中生了,其實她心比天高,即使沒經過多大的世麵,也不見得臨陣畏首畏尾,亂了陣腳。

  這頓豪宴設在富麗堂皇的北京飯店貴賓樓,美輪美奐的設置,典雅精致的擺設,安靜舒適的氛圍都讓一帆驚歎不已。這可是北京最頂級的飯店之一。更令她驚訝的是她看到了徐嚴——北方建築集團真正的大總裁,錢勇夫隻是三名副手之一,那才是大名鼎鼎貨真價實的一把手!平時隻是聽說他,隻是在資料上看過他的照片,從沒親眼見過。現在他由另一扇門裏走進來,由兩個陪同,一身藏青色西服,寶藍色領帶,比錢勇夫還顯得年青,神采奕奕的,微笑著向他們走來。寒喧後,錢隻是以很輕微的動作和口吻向他介紹了身後的一帆,徐嚴也隻是向她微微點頭,又說剛才的話題了。

  這令一帆不自在,但又不得不安於無足輕重的小角色。

  一會兒,有侍者開門,很爽朗的笑聲傳過來。徐嚴和錢勇夫迎上去,來人是個矮胖禿了頂的老頭,一口整齊的假牙,一雙手上除了大拇指全套著亮晶晶的戒指,使人產生那到底是藝術品還是手指的疑問。

  他們有些做作地相擁抱問候,並不太在乎身邊的女人。閆老板——徐嚴這樣稱呼他——也帶來了一個小美女,小鳥依人,一看就知道美貌高過智商的那種。她自恃頗高地一旁站立著,麵帶微笑,目不斜視,居然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優越感。

  “噢,我的幹女兒,陳依依小姐。”閆老板與兩位重量級的人物說笑夠了,才想起了什麽,回身把那高傲的公主介紹給了東道主。

  “你好,陳小姐,見到你很高興。”一帆提前一步,伸出手,微笑,適度熱情,又加了一句,“你真是不一般的漂亮!”

  “這是我的秘書,姓林。”錢勇夫連忙說,但忘了秘書的名字。

  “林一帆。”一帆輕聲說。

  “幸會,林小姐。”那女子的聲音猶如她的名字,柔軟得不得了,嬌而又嬌,嫩而又嫩,依稀繞梁,三日不散,讓人懷疑她的生活裏隻有春秋沒有冬夏。

  三個老年男人嗬嗬地笑著,互相謙讓著向一個包間走去。

  席間兩位女士被三個男人隔開。遠道而來的閆老頭推托一番,開始點菜,他沒忘女士優先,讓陳依依點了兩個,又讓一帆點。一帆抬眼便看到了陳依依含而不露的慍色。的確,閆老頭對她有些照顧過份了,還把手放在她椅子的背上。

  徐和錢卻繼續談笑風生,難道他們真的對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視而不見?

  菜上來了,五糧液上來了。

  一帆心裏有了恐怖,想起錢勇夫所說的“兩個孤家寡人”和問她會不會喝酒,看來她是來盛酒的。

  “對不起,我去一下洗手間。”一帆款款站起來,走出門,便飛奔出貴賓樓,沿著大街飛跑。終於找到一個小賣店,要了一瓶牛奶,一口氣喝了下去,便往回跑。跑到門口喘定氣,便又款款淑女地走進去。

  飯桌上已酒過一巡,徐嚴和錢勇夫有些狼狽,而陳依依和閆老頭很春風得意,端著酒杯逞強。

  “老徐啊老徐,咱們飯還沒吃別鑽到桌子底下,哈哈!”

  “是呀,徐總,錢總,可聽說你們海量啊!”那小丫頭挺會配合。

  一帆在一旁端端正正地坐著,輕輕笑著。

  錢勇夫馬上說:“小林,閆老板要與你比試呢,今天我看巾幗與須眉誰贏!”

  徐嚴在一旁微笑,一點兒也不擔心屬下的海量。

  “好,就是林小姐你了,老徐和老錢都拿你當擋箭牌了!”閆笑嘻嘻地與她碰杯。

  “閆老板,我可不行,你可得饒人處且饒人哪!”一帆不動聲色地微笑著,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不錯,不錯,林小姐不但長得漂亮,而且海量。”閆挺興奮,眼睛放光,轉頭對陳依依說,“依依,你瞧林小姐,夠本色吧!來,你再敬她。”

  陳依依微笑著,端起酒杯,示意她也端起杯子。

  一帆看著她的眼睛,從中讀出不服氣和挑戰。

  是的,酒桌上隻有兩個女人,兩個精美絕倫的女人,年輕氣盛——不像身邊的經曆過風雨什麽都看得開看得透的男人們,不會把酒量小看成弱點——既然相貌和身材都那麽無可挑剔,隻好比酒量了。

  一連喝了三大杯,一帆隻覺腹中空空的,看著依依,她的臉頰隻是有點發潮,她的肚子是什麽做的?難道裏麵也有種牛奶膜?

  而男人們在高興之餘開始談正經事,高一句低一句的,談判桌上辦不成的事現在酒桌上開始疏鬆……

  陳依依偏和一帆較上了勁,她不再理會閆老頭,隻和一帆不時一杯接一杯地對喝,令她惱火的是一帆臉上並沒像她那樣出現臉紅或火燒的症狀。

  “老板,我要打個電話!”她突然對眉飛色舞的閆老頭說。

  “你打嘛。”

  陳動作很大地拿出精巧的手機,劈劈啪啪輸入一串數字,嘰嘰呱呱一串英語旁若無人地講了起來。

  徐和錢不由麵麵相覷,他們聽得懂的隻是“麥當勞”。這隻是個普通通話,本來他們不必在乎,但閆老頭在一旁一本正經地聽,他們也必須給予足夠的重視……

  一來一去,話講完了,陳依依把手機收起來,看著桌子一周的人。閆老頭沒有說話,徐嚴和錢勇夫隻是尷尬,也不好說什麽。這本是小菜一碟,卻像無聊的鬥智鬥勇。

  “陳小姐,如果你明天想去長城,不嫌棄的話,我可以陪你去,然後在王府井的麥當勞等你的朋友。”一帆微笑著看著她。

  陳依依看著她,拿不準的樣子,“我還沒想好去八達嶺還是慕田峪呢。”

  “這就看你的了,這兩個地方都有特色,不過八達嶺現在正在修路,車不太容易通過,慕田峪很省時間。”

  陳依依勉強笑笑,隻得如此了。

  “來幹杯,為我們的合作,為兩個漂亮又聰明的女孩!”閆笑逐顏開,端著杯子提議。

  晚宴在11點鍾結束了。陳依依醉了。徐嚴和錢勇夫商量,由錢和他的司機把他們送回順義別墅。

  他們的車子消失在長安街了,徐嚴鬆了口氣,一回頭一帆不見了,四下尋找,但見她在路邊抱著垃圾筒嘔吐呢。冷風掀起她的衣裙,她有些發抖。她是一個女孩,也是他們三人中唯一喝醉的。

  “喂,一帆,沒事吧?”他輕輕地走過去,像一位長者,輕輕地給她捶背。

  “沒事徐總。”她輕輕地應著,感到五髒六腑火燒似的。牛奶膜在胃裏徹底失去作用了。

  “外麵挺冷的,上車吧,我送你回家。”徐嚴扶著她的胳膊往回走,卻感覺到她在下滑,突然“咕咚”一聲,回頭看,一帆已跌倒在地上。“喂,小姑娘,喂!一帆!”

  和上次醉酒不同,這次是真醉了,醉得一塌糊塗、滿眼流淚、神智不清。徐嚴隻得招呼司機一起把她架到車上。

  “徐總,去哪兒?”

  徐嚴也不知道,他拍拍一帆的肩,一帆隻是輕輕地呻吟了一聲,再沒有聲音了。他想起了錢勇夫,他的秘書嘛,他當然知道。電話打過去,錢勇夫也吱唔著:“我沒問過她,不知道。”

  得,把她送回職工宿舍吧。車子在寒風中駛回總部。徐嚴讓她的腦袋靠在自己肩上,省得她像豆芽似的頭老垂到座位上來。她呼出的氣體有濃重的酒精味,打了轉讓徐吸收了。徐有胃病,便禁不住不舒服,但他依然支撐著她。這小姑娘太年輕了,醉成這個樣子,誰的父母不心疼?他慈愛地撫去她臉上的秀發,光潔柔美的皮膚,鬆軟的彈性,皎潔的雙頰,那是一張嫵媚、光彩照人的臉。

  車子到了總部宿舍,看門的老頭走上前很無耐地說:“婦女宿舍本來就少,現在一人一張單人床,沒有多出來的。如果非住不可,就得兩個人擠在一起將就一夜了。”

  這怎麽行?她也是有功之臣哪,為了公司的利益醉成這樣,就隨便扔到擁擠不堪的宿舍裏,還兩人分睡一張單人床?!

  “回去,到慈雲寺。”徐嚴向司機吩咐。

  車子如黑夜靈貓滑到東三環彩虹橋,在一座花園小區停下來。徐嚴和司機把不省人事的一帆架出車子,進了一幢獨立的小別墅,放在一個房間的大床上,蓋上棉被,開足空調暖風。一帆像沒了知覺般被裹在大床上,毫無聲響。

  “喂,我們這樣走——她還需要什麽?”徐嚴站在床邊有些躊躇。

  “水,她醒來會找水喝。”司機在一旁說。

  “對,可是冰箱裏什麽也沒有。這房子好久沒人住了。你快去幫我買些飲料來。”徐嚴手一揮命令出去了。

  司機有些委屈,這深更半夜的,天又冷,到哪裏買飲料?他還是出了門,跳上車,一路搜尋而去。

  徐嚴坐在沙發上空等,忍不住回頭看著她,小姑娘沉入深睡中,頭發又耷拉在皎美的麵頰上,很迷人,卻又顯得那麽淒涼和孤單。他想起陳依依,卻不明白閆老頭為什麽找這麽一個美姿有餘氣質不足的姑娘,而眼前的女孩子卻堪稱完美。他也想不通她為什麽不會喝卻勇敢地麵對許多杯白酒並且麵不改色地支撐了好幾個小時?不能否認,她的表現是從容的、優雅的、機智而又多才多藝的。

  一會兒,司機回來了。他把幾罐飲料放在她伸手能及的地方,離開了。

  12

  第二天,明亮的陽光從大大的落地窗裏照進來,照著鵝黃的紗簾和淡綠的地毯。空氣是那麽的暖和、安靜和溫馨,在冬季冷得殘酷的北京,現在再適合睡眠不過了。

  隨著指針的跳動,一帆睜開了眼睛,似醒非醒地看著這一切,還以為在季文康的家裏,懵懵懂懂下了床,迷迷糊糊找到衛生間——衛生間怎麽像挪了位置?還有,顏色也不對。那些細微末節在她依舊不清醒的大腦裏像光速一閃過,消失在汪洋的渾沌狀態了。她唯一的感覺便是口渴,又東倒西歪摔在床上,揮出去的手臂哐啷把什麽東西碰到地板上了。她本能地抓住一罐什麽東西,晃了晃,有水,便坐起來,開蓋,大口大口地狂飲,直到找不到更沉的,才又倒在溫暖柔軟的床上睡了起來。

  徐嚴在辦公室裏打電話,“喂,老錢,一帆來上班了嗎?”

  “沒看見,你稍等,我問問。”接下來話筒放在桌麵上的聲音,模糊中聽到錢勇夫與他的助理說話,“小季,見一帆來了沒……”

  徐嚴耐心地等著。一會兒,老錢抓起了話筒“老徐,沒來,也沒請假……”

  徐嚴放下電話,又撥通了一串數字,響了半天,沒人接。他愣了一下,拿起外套走出辦公室,沒叫司機,直接上了車駛向慈雲寺。路上,他有些心慌,這女孩……

  打開房間的大門,跑進去,推開臥室的門,才鬆了口氣,那個小姑娘正皺著眉熟睡呢。床上床下放著空了的飲料罐。明媚的玫瑰色陽光照著她明淨的麵孔,長長的睫毛像兩麵小扇子安靜地掛著,嘴角那細細的絨毛絲絲可現。

  “一帆!一帆!”他輕輕地叫著,退後,在離床不遠的沙發上坐下來。

  過了好一會兒,一帆才慵懶地哼了一聲,雙手捂住臉慢慢坐起來,直到適應了明亮的光線才放開手。她眨著眼睛,定定地向前望著,像做夢一樣,她看到了徐嚴那張溫和微笑的臉。

  “現在睡醒了嗎?”徐嚴等不到她先說話了,她像什麽也不記得了,呆呆地瞅著他。他隻好先說。

  “你怎麽會在這裏?”

  “我怎麽會在這裏?”徐嚴禁不住嗬嗬笑起來,“我在這裏有什麽奇怪的,這是我兒子以前住過的房間。”

  “你兒子的房間?”一帆的確搜索不到那部分記憶了,“我怎麽會在這裏?”

  “你喝醉了,你忘了昨晚你一個人輪流大戰閆老頭和陳依依?本來想送你回家,但不知道你到底住在哪裏,隻好讓你住在這兒了。怎麽樣,現在好點了嗎?”徐嚴臉上充滿了憐愛和慈祥。

  一帆撫摸著頭發,不知是該慶幸還是苦笑,“好多了,哇!幾點了?我還沒上班呢!”

  徐嚴微笑著,“睡覺就算你上班了,薪水不會少。”

  一帆急急地朝徐點頭,“可是你說的,不過我們的考勤是獨立的,你要親自給錢總打電話解釋啊!”

  “不用我說,老錢先給我說了。”

  “唔,謝謝了。”

  “沒吃飯吧?快起床洗洗臉,一起出去吃飯。”

  在衛生間裏,一帆把昨夜殘留在臉上的油膏和口紅洗得一幹二淨,沒再化妝,一點兒油脂也沒用,清清純純的,素麵朝天走了出去。

  “很漂亮啊!”徐嚴說。

  “那是啊,很多人都這麽說。”一帆對這個自信得很。

  她輕鬆活潑地跟在徐嚴的後麵,沒有開車,就往小區外走。

  國貿橋一帶餐館林立,高中低檔都有,轉了好一會兒,徐嚴指著那個大大的“M”說:“去不去麥當勞?”

  一帆高興地跳起來喊萬歲,“你也愛吃這個?

  徐嚴擺擺手,一副長者的寬容和慈愛,“年輕人不都是愛趕這個潮流嗎?我孩子上學時有空就去吃,我想你不會例外嘍!”

  “那當然,”一帆大著膽子挽著徐嚴的胳膊走上台階,“我喊萬歲隻有兩次,一次是剛來北京看見天安門,一次是剛才。”

  “哦,我就做了這麽一件值得驚天動地的事?”

  “可不是,是徐總在請我吃飯呀!下一次,朱鎔基請我我再喊!”

  一帆找了個靠窗有陽光的位置,把漢堡包薯條可樂各端了兩份過來,放在桌上。

  “你是哪裏人?”徐沒動任何東西,隻是饒有興味地看著她。

  “山東。”

  “山東?山東出大漢呢!”

  “也出響馬、土匪和綠林大盜!像水泊梁山那一幫。”

  “嗬嗬。”徐嚴笑起來露出一排潔白整齊的牙齒。

  一帆猜想他也就五十來歲。

  “來北京幾年了?”

  一帆伸出一隻手,“四年多了。”

  “過去都幹什麽?”

  “上學。”

  “哪學校畢業的?”

  “人大。”

  “不錯,不錯的學校。”徐嚴點點頭,“畢了業就給老錢當秘書?”

  “不是,我隻是個打字員。”

  徐嚴一怔,大大出乎意料,“從人大畢業就做個小打字員?不是你的失敗,而是人大的失敗,或是老錢的失敗。什麽專業?”

  “新聞。”

  “那你怎麽……當打字員?”

  “沒辦法,我就想在北方建築集團這樣的大公司任職,他們不要我,不要新聞專業的,隻有打字員一個空缺,所以就補上來了。”

  徐嚴有點憤憤不平,“太浪費了,你有這麽多的學識,昨晚吃飯時你表現得很好,不卑不亢,有節有製,彬彬有禮,落落大方,英語也不錯啊!這老錢也真是大材小用了!”

  一帆莞爾一笑,“徐總,你別生氣,錢總手下兵多馬廣,人多得用不過來,不過我有信心兩年之後決不再是個打字員了,我相信我有能力勝任一些其他工作。”

  “對,對,年輕人就應該這麽想。”徐擊掌之後又若有所思,“我那裏倒有個空缺,一帆,你不在意就到我辦公室來吧。”

  “哇,萬歲!”一帆喊後又低調下來,有些不平,“把給朱總理的萬歲又給了你!”

  “朱鎔基他哪裏比得了我?他哪有這福分,再說也給不了你工作。”徐被逗樂了。

  “那咱說定了,明天我去你那裏上班。”

  “定了,回頭我給老錢打個招呼。給我當秘書總比給他當打字員有前途。”徐也很開心。

  “那是。”一帆抬頭看著他,“徐總,你怎麽不吃?我也不吃了,胖秘書你是不會要的。”

  “這西方人的飯菜我是怎麽看怎麽慘不忍睹,嚐起來更是索然寡味,猶同嚼蠟。”徐嚴抱怨著,拿起一個漢堡包大大地咬一口,痛苦地咀嚼,痛苦地下咽。

  一帆被逗得笑歪了。一切都比她預想的要好,徐嚴竟是這麽和藹可親、平易近人、幽默風趣,也竟這麽“年輕”!出乎意料,太順了!

  13

  第二天,一帆來到打字室作交接。肥肥和排骨美人一再追問她去哪裏。

  “12層。”

  她倆的四隻手飛快地查詢著本大廈的圖表,“哇,徐總那一層!最高的頭兒!”

  “也隻是做些文員的工作,正常調動。”一帆不想過分張揚,尤其不想讓季文康知道,事後由徐嚴說明最好。

  但季文康修長的身影很快出現在門口,他萬分驚訝地注視著她。

  “我要到12層。”她不露痕跡地說。

  “為什麽?事先我一點消息也不知道?這麽突然!”

  她吱唔著,“我也是昨天剛知道的。”

  “徐總親自要你?”他的問話是肯定的內容,不需要回答。一帆沒有做聲。

  “也許,也許是件好事。”他發出苦笑,隨即跟著一帆出來,在走廊裏,他低聲說,“我有些為你擔心。”

  一帆若無其事地笑笑,“不用擔心我,謝謝你,季。”她跳進電梯裏,在電梯門閉合的一刹那看到季文康緊張焦慮的眼睛,並聽到他在憂鬱地說:“晚上去我哪裏嗎?”

  電梯在上升,她可以不用回答了。

  徐嚴對新任秘書的到來很重視,在他大辦公室裏顯著的一角支起了一張桌子,這比他的棗紅木老板桌矮多了,椅子也和高背椅沒法比,但卻是唯一的。

  一帆進來時很簡潔,隨身一隻包,淺淺明媚的微笑,勻稱而曲線分明的身材,整潔柔軟的長發,青春女孩天然的透明嫵媚和熱情,或站或坐都使她能成為一道耐看的風景,像幹枯森林裏的一株燦爛的熱帶植物。

  “嗬嗬,以後誰也不能說我的辦公室沉悶壓抑了。”徐嚴開玩笑,“以前我也有個秘書,但去了澳大利亞,後來又試了兩個,都不中意。你現在往這兒一站,我都覺得今天天氣不錯。”

  第一天,徐嚴便帶著她參加了一個朋友聚會,地點是高爾夫球場。

  徐嚴說:“做生意不一定在談判桌上,餐桌、候機室、海濱度假區和高爾夫球場,都是效率不錯的地方,你可能還不習慣,慢慢就知道了。我這個老總的任務就是聯絡商業夥伴,拍板一些基本麵與集團利益相關的事件,其餘都交給老錢他們處理了。因此說緊張也不緊張,說輕鬆也不容易。不過這種過程很有意思,可以說成是‘藝術’。”

  一帆不以為然,商場上的打打殺殺,瞬息萬變都是以金錢為籌碼的,隻有實力超群、在本行業領跑的規模企業才能有喘口氣的時間品評“藝術”。像龍華,像亞同,整日繃緊了神經,心衰力竭討好客戶貶斥對手,他們敢稱為“藝術”?不過,一帆也確實領略了頂級商人的生活方式和處世態度,以前她確實沒見過這種風光和做派。

  順義高爾夫球場綠茵茵的,春風吹開了球場邊上的幾棵玉蘭樹,空氣有點涼。徐嚴換上一身白色高爾夫球運動服,神采奕奕地與三兩個好友——那些也是來頭不一般的人物,根本不能用“普通”來形容——在場上瀟灑地揮杆。他們的球藝都有限,但姿勢絕對超脫。

  一帆坐在休息室與那些靚女美婦們聊天,窗外停著一排奔馳、寶馬、凱迪拉克。她明白徐嚴帶她來的真正用意:陪那些受寵的小蜜小情人們消磨時間,同時也是他自己身份的一種標誌——她也漂亮,漂亮得無可挑剔。作為集團公司總裁,富人俱樂部的一員,他和他們一樣,樣樣不缺。

  一度,一帆還欣賞這種身份,金絲鳥怎麽了?花瓶又怎麽了?都是一種社會需求,和職業經理人、工程師又有什麽本質區別?掙得都是鈔票,都在度日生活。不過她可不能像這些金絲鳥和花瓶一樣終日無所事事,讓化妝品、香水、金耳環和時裝裝滿了腦袋。這一切她不需要,也不感興趣。瞧見高爾夫球場上那幾個老男人談笑風生悠閑自得了嗎?有的人為溫飽、為受最基本的教育、為了幾塊錢而疲於奔命,他們為何這麽快樂?為何有香車美女享受生活?在他們尚未邁向衰老之門的身體上,有一種權力,有一種力量,能改變這個世界財富的構造和格局,像一陣狂風能把幾棵大樹刮倒和連根拔起一樣。她需要這種力量和權力,為了得到它,她必須擠在他們和她們的混合隊伍之中,利用四兩撥千金的技巧,鏟除一棵大樹。

  “這種用過了,還是覺得‘紫羅蘭’的好,叫人心情倍兒爽!一帆,你用什麽牌子?”一位魔鬼身材的東北女孩懶洋洋地向她看過來。

  “是的,我也是。”一帆含糊不清地說。還真不知道有紫羅蘭牌子的口紅。這方麵她雖缺乏常識,但還是覺得這些女人弱智得令人驚訝,談話一點深度也沒有,除了菜名、時裝、化妝品,其他一概孤陋寡聞。一帆甚至擔心,她們這種花能盛開多久?

  她有些厭煩了,為什麽我一定要陪她們談話,一定要迎合她們?作為北方建築集團老總的秘書,她們為什麽不迎合我?因此她大著膽子心不在焉地拒絕說話。那些女人倒也會察言觀色,見她興趣不大,便不再與她說話,但誰也沒表現出不耐煩來。這讓她又一次體會出徐嚴的地位和權威,和他地位相差不多的人帶來的女人並不能把他帶來的女人怎麽樣。那種旁若無人、自由自在的感覺讓人興奮,到了她們這樣的地位,何嚐不是掌控他們的力量?

  高爾夫結束時,徐嚴神采飛揚地讓她挽著手臂向各位球友與球友小蜜們告別,美貌女人成了上流社會生活優雅和顯擺的標誌。

  回到車上,徐嚴開著玩笑說:“今天我可贏了,一帆你呢?”

  “我沒贏,也沒輸。”一帆用一種恬淡的語氣說。

  “怎麽說?”

  “我剛認識她們,她們也剛認識我,還比較客氣。”一帆不知道這樣回答合不合他的意。

  “我猜你贏了,你讓她們無話可說。”徐嚴笑著。

  這讓一帆看到了希望,他是否希望她也走向大款身邊情人的陣營?

  但一連幾天,一帆感到了挫敗,徐嚴除了親切並沒有什麽親熱的舉動,也沒有什麽暗示的眼神,待她完全像個父輩和長輩,開開不過分的玩笑,提供女孩子們都想掙的驕傲機會,目光從來都是慈祥的,對她愛護有加,工作上也嚴格要求。幸虧她各方麵都不弱,對這份工作也應付自如。

  她困惑不解,不相信他真的持有一份潔白無瑕的情懷,52歲的男人並不老,最新規定這還屬於中年人的範疇,他真有那麽大的免疫力?

  暗地裏,她了解了他的家庭,他有一個妻子,是大學時期的戀人;現在結婚二十五年了;還有一個兒子,23歲,和自己剛好同歲,好像哪兒出了點什麽問題,現在在美國一邊治療一邊念書。妻子去陪讀,已去了兩年,偶爾才回來。他為兒子愁壞了腦袋,卻養成了樂觀的天性,大概與必須支持和領導家庭、公司有關。

  一帆突然有些可憐他,他的輕鬆神情和笑臉的後麵一定有為家庭為兒子折磨得破碎了的心。兒子不在,妻子不在,每天晚上他怎麽過夜?

  那天整個上午,徐嚴都在研究一篇稿子,改了寫,寫了改。然後給一帆,“幫我打印出來,下午要開個會。”

  老本行,一點也不生疏,唯一不同的是現在對最高的老板一個人負責。

  中午吃飯時,她端著飯盒躲進了會客室,不想在餐廳裏與季文康相遇。他咄咄逼人的目光會讓她無所適從。

  飯後,她趁一刻鍾的閑暇到街上買了一束幹花,就是那種烘幹的星星草,還有和這種風格完全匹配的玻璃花瓶,擺放在自己的辦公桌上,營造了辦公室最有風情的角落。

  下午,徐嚴開會,在10層最大的會議室,她慶幸自己剛到沒幾天,還不夠格,能躲開季文康和8樓的人。

  下班了,明天是周末。她跑了出去,沒有回家,而是各個商品批發鋪子一個一個地逛,各種精致的粗俗的玉石和玻璃製品映著她的眼睛,自從離開學校還沒有一天像今天這樣輕鬆興奮。她已經接近了太陽,接下來隻不過如何讓這種能得到的能量折射到她身上,那種具有魔力的光亮從她身上發出來,像月亮,黑夜中遮蓋了所有的星辰。

  她不怕自己做不到,作為女人,她擁有女性一切優勢,年輕、青春亮麗和優雅甚至超出了大多數女人,容貌、聰明、學識和快速融進生活的能力與討得男人的歡心。沒有什麽不好,為了達到目的,人人都在挖掘別人的和自身的資源,隻是爭取手段和用心的程度不同而已。

  夜幕降臨時,她來到人民大學附近的那家黑白世界的“九月天”灑吧,好像冥冥中有一種力量牽了她回來。永遠的白底黑字,或婉轉或剛勁,像黑白分明的生活和心情。坐在坐過無數人的椅子上,看著窗台上重新長出新葉的素心蘭,是那麽輕而易舉地想起了黃亞鬆,一個心靈無法回避的愛人,他在上海過得還好嗎?如果成功了,一年、兩年後,就去找他,離開這個叫人壓抑的城市。在申城,在黃浦江畔,與他一起開始新的生活。但願黃浦江水能洗滌淨童年、少年和20多歲以前所有的惡夢……

  晚上,她隨便找了一家便宜卻幹淨的旅館,住了周六周日兩個夜晚。她愛家人,卻習慣了遊離她們之外,獨自思忖。這種習慣早在她中學必須獨自一個人應付一切情況時就已養成。母親和妹妹的幸福建立在她的幸福之上,而她的思想和行動卻不想與她們分享,正像母親用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精神為她、為妹妹和那個羸弱的家折腰斷腿地操持那樣,她現在暗中接過了這個家庭的監護人位置,準備為這個苦難、無根基的家庭和兩個在家庭中一再受苦受難的女人們提供庇護,為她們的付出和讓她們遭此不幸的人來一次最後清算!人在被逼瘋之前,總能創造奇跡。“我就想找回我們曾經失去的,與正義和道德無關!”

  關上手機,不讓季文康的電話打進來。躺在寬鬆潔白的床上,蓄養精神,醞釀著計劃:一顆有潛質的星星如何變成月亮……

  4

  “一帆告訴你個好消息,我們又接了一個項目。”一天徐嚴興高采烈地對她說。

  “哪一家?”

  “閆老板的別墅群。你還立了大功呢!”

  “你得請客呀,徐總!”一帆也十分高興。

  “可以,你說去哪兒?”

  “哈德門飯店是不是太高檔了?”

  徐用指關節敲著桌子,“哦,你可真會找地方,我還沒正兒八經在那裏吃過飯,看看去。”

  他還沉浸在勝利的愉快裏,沒任何異議。一帆選那個地方,純粹是好奇,那次見到李念東從那個飯店裏出來後,她就對那個地方念念不忘。

  下班後,徐嚴親自開著車與一帆沿著二環路到了崇文門。這是崇文區最好的飯店之一,雖沒法與北京飯店比,但也極盡雅致富麗,別有風格。徐嚴找了個靠屏風的桌子,放棄了單間和靠窗子的位置。一帆意識到了什麽,他對她親切,隨和,卻沒有任何企圖,甚至在一些敏感的場合很注意與她保持某種適當的距離。這一切做得都是不露痕跡的,表現出卓越的個人修養和處理微妙事件的高深技巧。

  一帆有些失望,她本來指望今晚能發生點什麽事。事到如此,她也跟著調整狀態與手段,幸虧她年輕,又是女孩、晚輩,處理事情的彈性空間相當大,也沒留下什麽痕跡。

  “徐總,你胃不好,要不喝飲料吧。露露怎麽樣?”

  “喝杯啤酒沒關係,高興嘛。”徐嚴心情奇佳,給自己倒了杯啤酒,隨即又推給了一帆,“還是你來吧,我得開車。”

  “我會容易醉的。”一帆笑著說。

  “你不會。”徐嚴肯定地說,“你明明酒量一流!”

  一帆回頭招呼了服務員,“請給我一杯牛奶。”

  一會兒牛奶拿來了,徐嚴看著她一口氣喝完,把空杯子放在桌子上。

  “現在喝一瓶五糧液或茅台也沒問題了,我真正成了酒量一流!”

  徐嚴驚訝地望著她,嘴角露出一絲微笑,麵容極其溫和慈愛和深受感動,“原來你是這樣喝酒的,其實你根本不能喝,對吧一帆?”

  “對,徐總。”

  “這個老錢!”他搖搖頭。

  “你是不是很失望?”一帆盯著他。那是個飽經風霜事業有成快步入老年行列的男人,走的橋比她走的路還長,在他表麵溫和卻隱藏著嚴厲的眼睛麵前,她不敢撒謊猜測和編造。他和季文康不一樣,她幾乎沒有勇氣做出含情脈脈或風情萬種的樣子。季文康年輕,閱曆無法和他相提並論,而且季又深深地迷戀著自己,愛能使一個人的眼睛迷失,而對一個有理智能看透一切的人就毫無辦法。因此她唯一聰明的做法是以實相告,決不耍小聰明、小花樣。

  “不,我認為喝太多白酒不好,尤其是對女孩子。”他的語氣輕輕的。周圍燈光很好,幽靜,有一種不太明朗的迷離。他受了影響,“一帆,你家人在外地?”

  “不,在北京,我把我媽媽和妹妹接到了這裏,她們為我吃了不少苦,我想照顧她們。”她輕輕地說。

  “對,一家人團聚不容易,如果都還健康,生活在一起就是幸福了。你還年輕,還體會不出。”徐嚴臉上流露出某種淡淡憂鬱的神情,使他滄桑的臉顯得頗為躊躇,“我也有個兒子,和你年齡差不多大,從小他精神有點問題。這讓我生活在陰影裏,即使事業做到現在這種樣子,也一樣感覺不出功成名就的那種開心。我倒羨慕你的家人,你爸爸好嗎?”

  一帆臉都變了,沉吟了一下,“他活得很好,神采飛揚,離開我們後他一直這樣活著。”

  “怎麽回事?剛才你說你把你媽媽和妹妹接到了這裏……”徐嚴看樣子了解了,微微點頭,“對不起,哪壺不開提哪壺了。”

  “沒關係。”

  “你媽媽還好吧?”

  一帆禁不住眼睛濕潤,除了自己和妹妹,這個老男人是世界上第一個問候那個苦難重重的女人。“謝謝,謝謝徐總,我很感激你!”

  徐嚴拍拍她的手,極其慈愛地說:“我挺喜歡你的,從我們在北京飯店見過麵後。很聰明,又漂亮,有時我想,我沒有一個完整的兒子,我可以有一個完美的女兒。”

  一帆一怔,她沒想到徐嚴會這樣對她,一時感動得熱淚盈眶,“徐總,我真是榮幸!”

  “哎,一個人在北京發展太不容易了,我在這個城市呆了二十多年了,深有體會,所以如果你有什麽困難,我能幫忙的,一定要說出來。”

  “謝謝,謝謝徐總!”

  “好了,天很晚了,不要回家太晚,讓你家人擔心。”

  他們從飯店出來。徐走向他的汽車,“我送你回家,你住哪兒?”

  一帆不想回家,她剛在外麵租了一間小房子,便說:“徐總,你先回家吧,今晚我到同學家住,已經給她說好了,她就在附近,不遠。”

  “我可以把你送過去。”

  “不麻煩你了,我想走一走,散散步,夜裏空氣不錯。”

  “好吧,你小心一點,我先走了。”徐嚴揮揮手,走向他的奔馳。開過來時,停下,放下玻璃,“不要太晚了,著涼。”

  燈光斑斕處,奔馳像一條魚,悄無聲息地融沒在都市的車流裏,消失了。一帆站在那兒,甚至有些後悔,有些羞恥,他是個好人,也是個不幸的人,為什麽想著用那種方式把他拉下水?回頭再看哈德門飯店,綠氣森森的,如大海中突冒出的島。曾經那個夜晚,締造過她生命的男人從裏麵神氣活現地走出來……

  第二天,一帆來到辦公室,見桌子上有一張紙條,徐嚴的筆跡:一帆,請把昨天的合同稿再作一下修改。下麵是把什麽改成什麽的一堆文字。

  她打開電腦,剛把文件調出來就有人敲門。

  門打開,兩個西裝革履的人進來,前麵的大腹便便,一臉焦急,後麵是年輕人,很機靈的樣子。

  “請問徐總在嗎?”為首的開口問。

  “沒在。請問你是……”

  “萬維地產——請問徐總什麽時候到?”那人掩飾不住焦急,恨不得現在就一把抓來徐嚴麵談。

  “過一會兒吧,您先在會客室休息一下,喝杯水。”

  把客人送進會客室,一帆找茶葉倒水,把茶水端進去時,徐嚴已在與他們談話了。他口氣嚴厲地說:“……我怎麽能相信你?我已經墊進去不少了,超出了合同的範圍!就五天,必須停工……”

  一帆走了出來,繼續修改那份合同,這是要與那個香港商人簽訂的。

  午飯前5分鍾,王曉冬突然打來了電話。

  “林小姐嗎?你好!”王還是甜膩膩的討好口氣。

  “王助,有何貴幹?”

  “不敢,林小姐,別客氣了,你知道那個洪印大廈進度怎麽樣了?”

  “與你競爭的都是誰?”

  “開利,約克,克萊門特……”

  “有沒有亞同?”

  “沒有,他們這次失手了。”

  “其實我也不知道,這工程不歸徐總管,他下放給第四分公司了,你找他們吧。”一帆沒有興趣,推了。“行了,哪能像想象的那麽簡單,工程是第四分公司負責,當然包括空調設備,對不起……”她忽然想起了什麽,“王助,萬維房地產公司,你知道嗎?”

  “萬維?我想想,你是說在中關村的那個?”

  “我也不知道。”

  “如果是那個,沒什麽希望了,兩個星期前已定了。”

  “定得誰?”

  “亞同。”

  一帆一激靈,愣了片刻,突然厭惡地嚷道:“為什麽不早把這個告訴我?我最想知道的你不告訴我,我最無能為力的你卻不斷來煩我!”

  “不是,林小姐,不是!”王曉冬疑惑和驚訝,分辯說:“萬維定設備的權力在萬維房地產公司,建築方沒有權力,你們沒包下設備這一部分,你找我……好像也沒什麽用處。”

  “好吧,我現在去吃飯了,Bye-Bye。”一帆惱羞成怒,掛了電話,心裏像吞了一隻蒼蠅。

  端了飯盒,一帆向電梯走去。她不在餐廳裏吃飯。

  “喂,小林,徐總在哪兒?”錢勇夫遠遠地在後麵叫她。

  她停住,微笑,“錢總,我沒看到他,他沒在餐廳用餐?”

  “沒有,餐廳我找過了。”錢看著她。

  “有什麽事,我可不可以轉告?”

  “不用轉告,他知道,53歲的生日,想找個地方慶祝一番。人民大學的高材生,到時候你也要喝一杯。”錢用一種奇怪的微笑看了看她,往回走,“你竟瞞了我們所有人,要不,你可能是我的秘書了。”

  “什麽時候,錢總?”一帆在後麵甜甜地問。

  “後天晚上,東三環的富麗飯店。”

  下午,一個適當的時間,一帆到了打字室,叫人把有關萬維房地產工程的所有文件存檔調出來。這是造價近兩個億的工程,北方建築集團融資了60%,合同規定萬維本月末再拿出15%的資金,否則施工方有權停工……

  三點多鍾,萬維房地產的總經理和他的助手又來了,想請徐嚴吃晚餐重新洽談這件事。

  “林小姐,我知道徐總在躲著我,如再給兩個工作周的時間,我保證資金到位,千萬別停工!你能不能替我們約一下徐總?”那大腹便便的人放下身段,小聲央求。

  “你可以打他電話,他的手機你不會沒有吧?”一帆看著他。

  “他一看是我便關了手機,他不接。”

  “對不起,我無能為力。”

  一帆到了錢勇夫那裏。

  “喂,一帆,歡迎又回來!徐總說些什麽?”錢微笑著,開著玩笑。

  “他什麽也沒說,下午根本就沒來,是我自己來的。”

  “什麽事?”

  “萬維房地產的那個老總在會客室等了一下午了,不肯走,你是不是上去看看?”

  錢用他精明有餘的眼睛瞟了她一眼,嗬嗬一笑,“連徐總都不見,我去樓上幹嗎?不是找事嗎?再說也不是我負責這個項目。你剛來,不知道,項目上扯皮的事多了,很正常,他拿不出資金,就讓他坐著好了——當然,他更應該坐在銀行裏的沙發上!”錢說得氣定神閑。

  “他說兩個星期後資金就到,這麽大的工程也不見得在乎這十天半月吧?”

  “十天半月也沒啥,叮叮當當一個月也不見得能做些什麽,隻要不想幹的話。我看徐總的耐心已盡了,那些人盡是哄人,資金不知猴年馬月才到呢。不過也說不準,徐嚴在逼迫他。”

  “好吧,如果沒事我就走了,錢總。”一帆站起來。

  “這老徐可欠我一個人情!一帆,我可以把你要回來,如果你想回來的話。”錢開著玩笑。

  “錢總,你已經有一個秘書了,助理就是秘書,徐總一個也沒有呢。”她轉過身,看到門外季文康的影子。

  從他身邊走過時,她心裏閃過一絲愧疚。

  15

  初夏的夜晚,涼風習習,空氣裏飄來旱蓮和夜來香的香味;月亮躲在銀杏樹背後,斑斑駁駁的給大地織上影影綽綽的暗紋;星星不是很多,得仔細看,使勁看,才能看出繁密的一群來。總之,一切都輕閑極了。

  一帆坐在銀杏樹下的台階上,旁邊放著一束紫紅色康乃馨和一個包裝精美的蛋糕禮盒。禮物不重,重在一個情調。她知道徐嚴現在正在幹什麽,此刻一定有一大幫人在圍著他。那家酒店不錯,挺上檔次。她知道他一定會喝醉,他的胃病並不要緊,他也曾說過他可以喝兩杯啤酒。她也知道他今晚90%可能住在這裏,她也曾在這裏住過一夜。他原來的房子要裝修,可能他老婆要回來。她沒去酒店,鬧哄哄的一群祝壽人中她太渺小了,她想來點別致的。於是在這兒守株待兔,耐心等待。不遠處的花壇裏有夜來香靜靜地綻放,花香醉人肺腑。

  “喂!喂!一帆,是你嗎?喂,小寶貝,你怎麽睡在這裏?”有人拍打她的臉。她醒了,看到了徐嚴正彎腰看她,嘴裏散著酒氣。“在這兒多長時間了?”

  一帆伸出三個指頭。

  “哦,3個小時?”徐嚴懊惱驚訝的樣子,“你不知道在什麽地方嗎?怎麽不給我打電話?我們就在附近!”

  “給你打了,你沒開機。”

  “是嗎?我關機了嗎?”徐嚴的確有些醉了,摘了半天才把手機摘下來,看了看,依舊不能確定過去的3個小時是不是關了機。“就算我關了,他們也都關了嗎?哦,你可錯過了一場狂歡的機會,我們喝了點酒,還跳了踢踏舞。這是一年來我最快活的時刻,我都不知道自己已經53歲了。”像所有的醉漢一樣,徐嚴開始喋喋不休。

  “徐總,生日快樂,長命百歲!”一帆快活地拿出禮物。

  “哦,謝謝,還有鮮花。我很少收到鮮花,那些人除了酒從不給我買鮮花!”徐把花捧在手上,吻了吻,卻忘了掏鑰匙開門。

  “我的腿有些麻了。”一帆小聲說,“這石頭可真硬。”

  “謝謝一帆,你真是個善解人意的好姑娘。好吧,進去坐坐。來,晚了沒關係,我們喝一杯。”徐嚴窸窸窣窣掏了半天鑰匙,折騰了一陣總算把門打開了。“進來吧,別客氣,這房間收拾得挺幹淨的,兩個星期了,我一直住在這裏。”

  一帆進去,把禮盒放在幾上,陷進沙發裏。這兒的環境不生疏,她唯一關心的是徐嚴醉酒後的反應。

  “他們認為我這一把年紀不需要鮮花了,蠢材,我怎麽不需要?花很好看,也好聞,有香氣……你辦公室擺的幹花就不錯,但那香味是不是你灑上去的香水……”徐嚴絮絮叨叨,搖搖晃晃轉到冰箱前,拿出兩罐啤酒,又搖晃著過來,挨著一帆坐了下來,眼睛都快睜不開了,依舊咕噥著,“好孩子,幹杯!”

  一帆統統喝下去了,覺得臉有些發熱。

  徐嚴喝了一半,放下,拉著一帆的手,“走,到窗前看看,今晚天氣太好了,像我的心情,我從來未像今晚這麽愉快過。我什麽也不去想……過來,來看看……”

  一帆機械地跟著他,看著這個脫掉上層名流那種門麵外衣的真實的臉:眼角的皺紋舒展開,像是真正的高興……

  早晨的陽光從寬大的窗戶裏照進來,照在暗翠的地毯上,那一片顏色就變淡了。風兒很輕,緩緩地從百葉窗吹進來。這是個清涼的早晨,空氣裏喧囂著“轟轟”的聲音,室內卻顯得寧靜。

  徐嚴披著睡衣赤著腳在地毯上走來走去,臉上掛著激動、喜悅和惴惴不安。床上是一帆修長柔軟的身體和明淨動人的臉,她熟睡的樣子很美,像一朵豔麗嬌嫩的玫瑰。他53歲了,太老了,占有了她。醉酒,醉酒是充分的理由嗎?

  一帆終於醒了,懶洋洋地動了動,抬手腕看了一下表,一下子跳起來,“9∶47了,遲到了!

  “我也遲到了。”徐嚴輕輕地在她身邊說。

  “哦,徐總,你不會扣除我的獎金吧?”接著,她驀然沉默。

  “我扣我的,補給你。”徐嚴忽然像個害羞的小男孩,咬著自己的指甲,不斷用眼睛瞟著一帆隻戴著胸罩的胸部,輕輕囈唔著,“一帆,對不起……”

  一帆把他的手拿起來,吻了一下,放在自己的胸前,輕輕地問:“我值得你愛嗎?”

  徐嚴激動得厲害,像所有破了戒的正直人一樣不敢直視尤物,有些語無倫次地說“我覺得我委屈了你,你這麽年輕,漂亮……”

  一帆從後麵抱住他,那個還沒完全衰落下去的男性軀體,輕輕耳語:“我一直佩服你,甚至有點崇拜你,你是我心目中最了不起的男人,你知道昨夜你表現有多棒!你一點也不老。今天不要上班了,陪我好嗎?”

  徐嚴激動得渾身哆嗦,他這一輩子,隻有一個妻子,從沒有過情人,而妻子兩年多沒有陪他了,他從未想到過一個年輕的身體會喚醒他如此高漲的熱情,那是種不可思議的感覺,他想到了飛翔!

  “寶貝兒,我們都不去了。”他扔掉了睡衣,緊緊地,緊緊地和她互相擁抱,親吻……

  一帆神情冷峻地出現在萬維房地產公司正垂頭喪氣的總經理麵前。

  “林小姐,你來一定有事。”

  “你不是不想讓你的工程停工嗎?我想可以有辦法,不過得有個條件。”

  “什麽條件?”那男人著迷地看著她。

  “聽說,該工程的空調設備定了,對吧?”

  “是,剛定沒多久。”

  “亞同?”

  “是亞同。”

  “毀掉合同,撤銷這筆交易,我可以幫你在徐嚴麵前說話,延長半個月!半個月是你想要的吧?”

  那人的眉頭不知是舒展還是緊皺,“這不好辦吧,當然徐總那兒還要麻煩林小姐,可是這合同簽了不好撤呀,這算違約呀!”

  “你想讓工地停擺了?”

  “不,也不是。”

  “那你可以想想辦法,在這種交易上,你是認購方,亞同是賣方,根據這年頭購方決定賣方的規則,你處在上風,選擇權很大,一般來說賣方是不敢得罪你們的。你可以動動腦筋,在不損失一分錢的情況下撤了合同。”

  那人沉默了片刻,沉重地點點頭,“這我們可以想想辦法,倒不怎麽難做,那林小姐想讓我們定那一家設備呢?”

  “我管不著,隨你便,隻要不是亞同就行!”

  “好吧,這個可以考慮,還請林小姐說服徐總才是!”

  “你放心,隻要你把事辦妥了,這事你就等著吧。”

  晚上,一帆和徐嚴躺在小別墅裏的那張寬大的床上,一陣亢奮過後,她摟住他的脖子,輕輕地說:“聽說你要把萬維房地產的工程給停了,是真的嗎?”

  “真的,他這種人不能再給機會了。怎麽,他又向你打電話找我了?”

  “倒沒有,不過他侄女找過我,我們是大學同學。”

  “哦,曲線救國了。”徐嚴有點不高興。

  “同學,還是好朋友,求我,我能說什麽?不就請我吃一頓飯嗎?再說,不想幹的話,叮叮當當,十天半月也不見得能做些什麽,擺擺姿態嘛,也不會把話說死了,你還落個人情!”

  徐嚴看著天花板,沒有說話。

  “求求你了,幫幫我的同學,也幫幫我。我都答應人家了,你隻擺個架子,叫那幾個人不撤工,除了半月的工資,也損失不了你什麽。徐嚴求你了!”黑暗中,一帆甜美而哀怨的眼睛看著他,漂亮的小嘴巴撅著。

  徐嚴心念一動,捏了捏她光潔的臉蛋,妥協道:“好吧,說好了可就半個月,到時候不準你再提這件事了。生意場上,你還不懂,不要再隨意答應別人什麽了。這事還算不上什麽,有的項目可能讓我陷進去,損失一大筆!”

  “行了,我叫他們請你吃飯還不行!”一帆笑得像一朵綻放的雛菊。

  “免了吧,我討厭出去應酬,一周好幾次,沒完沒了。寶貝兒,有時間陪陪我吧,像現在這樣,我非常喜歡你做的菜,我覺得越來越……需要你……”

  黑暗中,他伏在她身上,她協調著他的姿勢——進去了!她感到在高空飛翔,那上麵有權力、金錢、名望、居高臨下的地位和她做夢都想得到的一切!

  16

  一帆給王曉冬打電話。

  “林小姐,你好啊,百忙中給我打電話真讓人高興。”王以他慣常的高揚的充滿感性的語調,有誇張的成份,但不容置疑他討好的熱情與真誠。

  “你好,王助……”

  “甭客氣,叫我名字就行了。什麽事你說。”

  “沒什麽事,曾經同事一場,打個電話不能問候一下?”

  “哈哈,受寵若驚,你現在為北方建築集團一把手的秘書了,算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吧,有點不敢當!”

  “嗬嗬,別客氣。”一帆笑得神采飛揚,“真的沒大事,隨便問問,龍華現在發展怎麽樣?還像以前那麽高歌猛進?”

  “高歌猛進?什麽時候也沒有過呀,哪像吹汽球似的一吹就起來呀?現在你也知道,競爭越來越激烈,世界各大空調公司都在北京安營紮賽,每一筆生意都是在千軍萬馬中搶出來的,艱苦得很哪!”

  “現在又做什麽大項目了?”

  “沒有,接大項目越來不越不容易了,今年除了你幫忙的龍川大廈算是比較大,其餘都沒有超過百萬的。還得謝謝林小姐!”

  “那個項目可算你做成的!”

  “可不是,從項目挖槽開始,盯了兩年多了!”

  “你應該算大功臣了!”

  “什麽功臣,還不是那麽回事,他們這樣的家族企業就那麽回事,有功都來爭,有過互相推諉。這個成績在他們的家庭餐桌上早就記在趙大明的頭上了,當然我也有份,很虛的光環而已,實質性的好處沒多少。”

  “你過得並不開心呀。”

  “開什麽心?努力去做,隻能有功不能有過!”

  “想不想跳槽?”

  “往哪兒跳?也想換個地方,但到哪兒去呢?也不是容易的事,天下烏鴉一般黑!”

  “那也是。”一帆笑。

  “別笑話我呀,林小姐,當你不是外人才向你說,不像你年輕漂亮又有大學學曆,我隻是個高中文化。”

  “其實你的本事不小了,與學曆無關,這麽多年馳騁北京空調市場,龍華發展到今天 ,大部分合同訂單還不是靠你拚來的?學曆算什麽?沒聽人說嗎?高學曆的都想著給別人打工,小學文化的才想著做老板。”

  “嗬嗬。想想也是值得我驕傲的地方,但又有什麽用呢?現在我連中產階級還沒混上呢!”

  “算了,這兒不成還有別家,北京這麽大的林子又不隻是龍華一棵樹,何必在這棵樹上吊死呢?人挪活樹挪死,到別處看看說不定別有洞天呢!再說現在跳槽這麽正常,他們也說不著什麽。”

  “好,有你鼓勵,我考慮考慮。”王曉冬有些認真了。

  一帆又進一步吊他,“王助,以你的實力和商戰經驗,應該不少廠家對你拋媚眼丟繡球吧?”

  “隻是粗略接觸過,美國開利,韓國一家,國內的亞同和另一家也找過我,小意思啦!”

  “感覺如何?”

  “還行吧,說不上特別好。”

  “你舍得離開龍華嗎?畢竟在那兒幹了好幾年了。”

  “有什麽舍不舍得,對他們家庭成員來說我是個外人。上周財務經理,他家的二閨女還當眾訓了我一頓,叫人尷尬萬分!”

  “行了,王助,既然如此讓你不開心,離開吧,到亞同。”

  “什麽?”

  “到亞同!”一帆認真地說,“隻要你到亞同,凡涉及北方建築集團的工程我都會關照,我可以告訴你從此之後我不會再幫龍華了。”

  “為什麽?”

  “沒有為什麽,現在我的興趣在亞同身上,而他們搞市場的又沒幾個與我談得來的。你去很合適,反正你在龍華做牛做馬有年頭了,亞同又對你有意思,為什麽不換換口味?”

  那邊王深思片刻,很顯然,這個擅於投機的老練的推銷高手在權衡利弊,然後用極其認真的口氣問:“是真的嗎林小姐,我去亞同你鼎力支持我?有涉及北方建築集團的項目你都會伸手相助?”

  “當然,我是這麽說的。你考慮考慮,但不要時間太長。”

  放下電話,把目光投向窗外廣闊的視域,藍天白雲,紫槐和銀杏樹在樓間點綴,一切顯得那麽心曠神怡。憑王曉冬近幾年在中央空調市場上的名氣和本身固有的實力,去了亞同——亞同也不極力爭取這樣的高手加盟嗎?他的位置起碼也能做到銷售部的副經理,那麽通過這根拴著心髒的眼線,就可以俯視並進一步掌控各個血管的流量了。到時候就像宰殺一頭豬般,可以一刀刀切下去,徹底摧毀這個令人討厭的壞蛋了!

  令她想不到的是下一個找她的也是一家空調公司,還是很有名氣的美國約克的代理。它的北京地區一級代理商登門拜訪了她,直截了當地提出萬維房地產的中央空調設備和安裝工程由他們來做。

  一帆驚訝於這些廠家無孔不入的靈敏觸角,她自認為相當保密的事就讓這麽大的廠家代理商知道了,並且知道找幕後的她。

  “隻要你向萬維房地產推薦約克,我們可以把生意轉到林小姐手上,讓你作最直接的受益者。”

  “什麽意思?”一帆隻恨在製冷界混得太短,不知道又是什麽把戲,但覺得很新鮮。

  “我們是約克公司美國本土以外的一級代理商,你可以叫做二級代理,直接從我們這兒拿貨,我們會把價格壓低一些,讓林小姐有足夠的獲利空間。當然,依靠你與萬維的關係,再在我們提供低價的基礎上再加多少就看林小姐想賺多少了,我們隻求保本微利,讓林小姐賺大頭。”

  “為什麽你們保本微利,讓我賺大頭?”一帆的興趣越來越大。

  “前一段時間我們就參與了這個項目的競爭,費了不少勁,前期工作也投入了不少,但失敗了。這次能重新參與,競爭依然激烈,如果能在保本微利的價格上把這些設備賣出去,總比竹籃打水一場空值得。而且他們還要開發下一期工程,如果這次用我們的產品,下一次競爭中我們會相應處於得利的位置。當然下一次我們依然支持林小姐做我們的二級代理。”

  一帆聽得津津有味,心花怒放,沒想到做生意也可以做成這樣,給了她一次開眼界的機會。同時也非常高興,這說明萬維已與亞同解除了合同,讓亞同目瞪口呆心如刀割吧!

  “你知道他們的資金不太好。”

  “我知道,是暫時的,快周轉過來了。”

  “請問你們報價多少?”

  那人竟從包裏拿出非常詳盡的八頁報價明細表,遞給一帆。“上次競爭時我們的報價270萬,在同行中並不高,中等略略偏上。這次我們願意在這個價格基礎上下浮20萬,給林小姐的底價250萬,憑林小姐與萬維的關係,你完全可以賣到290萬,賺個40萬沒關係。”

  一帆嚇了一跳,哇,這麽快成了富婆了!

  “好吧,我考慮一下。”一帆心裏不能平靜,“你們的保密措施可靠嗎?”

  那人自然理解她的意思,詭秘一笑,以開玩笑的口氣,“這絕對會辦得萬無一失,我們是一條線上的,保密工作勝過中央情報局。”

  一帆點點頭,卻依然有些緊張,“我這個二級代理要書麵簽字嗎?”

  “你如果認為有風險,我們可以代做,我們會出麵與萬維簽合同,按您同意的價格,這個中間差價我們會及時打到林小姐的帳戶上。而且,如果我們做不到,你完全可以再到萬維封殺我們。林小姐,有財大家一起發,我們大家都心知肚明。”

  一帆點點頭,畢竟是第一次做獲利這麽大的生意,“好吧,如果你認為不會暴露我,就這麽做吧。”

  “好吧,林小姐,謝謝你的合作,我們共同賺錢,不過還煩勞林小姐給萬維的史總打個電話,通通氣比較好。”

  “好吧,我試試吧。”

  “那就打擾林小姐了,有事我們聯係。”

  那人要了一帆的手機號走了。一帆又看了看他的名片:劉華鬆,約克華北區一級代理公司副經理。

  她向萬維房地產總經理辦公室打了電話。

  “你好,林小姐,非常感謝你的幫助,使我們的工程繼續下去。有時間請你喝一杯,不要推辭啊。”

  一帆感覺有點不好意思,像小偷偷了皮夾留下錢還給主人空皮夾又被感激一樣,“史總,別客氣,我想問問空調設備還沒定吧?”

  “還沒呢,目前有幾家……”

  “約克,那個約克好像不錯!”

  電話那邊一陣沉默,這讓一帆也感覺到了自己說話太沒技巧了。但過了一會兒,史總對她還是說:“好吧,我再看看,約克質量不錯,售後服務有點差,價格……再低點就好了……”

  掛上電話,一帆呆呆的,又是興奮又是驚訝,竟然腦子連續空白。

  晚上,徐嚴加班開會。她不願加班,徐批準了。於是在北方建築集團10層最大的會議室燈火通明時,她則走到巷子深處的酒吧裏,要了一杯啤酒,靜靜地梳理這幾天來所發生的事。權力和金錢真他媽的是個好東西,她感慨,有點石成金化腐朽為神奇的力量和功效,怪不得人人拚了命也要抓住這兩樣東西。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看來大眾的眼光的確是真理。

  手機響了,是王曉冬。

  “林小姐,在哪裏,忙嗎?”

  “在辦公室,你想想能不忙嗎?整天有很多事要做。”

  “你辛苦。”王的語氣很興奮,又有些神秘兮兮,“知道我在哪裏嗎?按照你的意思,我來到亞同了!”

  “哇,這麽迅速!王助,真有你的!”一帆振奮得禁不住喊起來。

  “也不太容易,你知道我臨走把趙大明給揍了一頓!”

  “什麽?你不是趙的太子派的嗎?你揍他?”

  “我要辭職他不允許,還一再要脅我。我最討厭他這種流氓強權行為。那天晚上公司裏他家的人都走了,我在他辦公室裏扁了他幾下!”

  “王助,你真勇敢,我看他早就欠扁了,打得好,他老爺子不是舍不得嗎?替他教訓了!現在怎麽樣?”一帆興趣甚為濃厚。

  “不錯。亞同的老總一定要給我接風洗塵呢,明天晚上,青島海港。現在我正在回家的路上。”

  “李念東?”

  “對。”

  一帆扁扁嘴,眼睛裏跳過瑩瑩的火焰,“他現在不錯吧?”

  “這人一向精明強幹,會有所作為的,比龍華那幫人有魄力多了,不過現在有點急火攻心,暴跳如雷。”

  “為什麽?不會對你有成見吧?你在龍華時搶過他的生意呢!”

  “嘿嘿,不搶他生意他怎麽能看得上我?又怎麽請我到他公司?這人挺有肚量,不會對我有什麽成見。他以前簽的合同泡湯了,心疼壞了,嗬嗬!生意場上煮熟的鴨子還能飛走呢!”

  “哈哈,說得好!”一帆心裏痛快極了,聲音也格外響亮,“你現在是什麽?不會是個普普通通的業務員,從零開始吧?”

  “李總看得起我,讓我擔任市場部兩個副總之一。這次塞翁失馬,他對我寄托了很大希望,我也希望自己好好努努力,多弄幾個訂單。所以林小姐,你要多幫忙呀!”

  “那自然是,不用你說。”一帆微笑著,“現在有什麽重大的工程,我可以幫上的?”

  “我剛來,還沒實際深入銷售運作中,有了我一定告訴你,你一定要幫呀,而且 不會少了你那一份!”

  “好吧,我記住了,以後再聊。再見。”一帆掛了電話,心裏樂開了花:李念東呀李念東,你也有今天!就等著死得很難看吧!

  過了一會兒,徐嚴來電話了,聲音濕潤而溫暖,“一帆,在哪裏?散會了,我們回去。”

  “我在藍鳥酒吧,你知道嗎?就是雅寶路第二個胡同裏麵。好吧,我快點出去。”

  付了錢,一帆悠哉悠哉地順著青灰色的胡同往外走,剛出胡同就看到徐嚴的黑色大奔,十分礙眼地等在那兒。

  有了一帆,徐嚴不要司機了,自己開車。

  上了車,一帆把一罐杏仁汁遞給徐嚴,心疼地看著他,“累不累?快喝,特意為你買的。”

  徐嚴看上去很疲憊,額上的皺紋也深了,他欣慰地喝了兩口,品著其中的滋味。

  一帆手臂環過去,吻了一下他鬆馳下去的臉頰,輕柔地問:“餓了嗎?回去我給你做飯,你想吃什麽?”

  “什麽都可以,什麽都行。”徐嚴微笑著,著迷地握住她的小手,看著她的眼睛,清澈透明而深情。

  寬闊的馬路,車水馬龍,車子很快融了進去。

  17

  美國約克中方一級代理商華北區約克公司副經理劉華鬆把剛打印整齊的合同文本交給她。

  “這種設備合同無非是設備型號、交貨日期、付款方式、售後服務等方麵的內容,每一家都大同小異,這是十幾年來市場上形成的最基本共識。沒多大問題,主要的,林小姐你看看底價是否有異議?”

  一帆在龍華製冷公司待過,大體知道每個合同條款是怎麽回事,再說這也不關她的事,通不通過還得由甲方萬維房地產最後敲定。她最感興趣的隻是價格。

  “295萬!”她驚訝地張大嘴巴,這不意味著她一下子賺了45萬!

  “我們回去調整了一下,認為林小姐還可以獲取更多利益。當然這隻是我們一方的看法,最後定奪還是看林小姐。”劉華鬆的精明一點兒也不亞於王曉冬,事事都為她這個有特權的財神作最大考慮。

  “是不是太高了?萬維房地產資金還有問題呢,降一些吧,不能太黑了。”一帆記得史經理求徐嚴時愁眉苦臉的樣子,而且也對她親自說過“價格不能太高了”。

  “他用不了多久會從銀行貸出錢來的,到時候,多出個三五十萬對他來說並不算什麽。”劉用一種緩慢的語調若無其事地說。

  “可也不能太高了,這不擺明了欺負他嗎?不,不能這麽黑,去掉這個零頭,280萬就夠了。”一帆對過過目就一下子賺30萬已知足了,而且還有諸多風險,萬一把人家逼急了,不雞飛蛋打了嗎?人民幣是好東西,關鍵還是在那耀眼的東西麵前保持清醒和理智。畢竟賺錢是她順手牽羊的事,正經事已成了。

  “我提個建議,不要低於285萬,如果你確定要拿到30萬的話。每個買方都要討價還價,無論報價多少,他砍掉得越多越有成就感,成功的希望也就越大,反之亦然。”

  一帆沒在銷售市場上滾打爬摸過,沒有商戰的技巧和心理把握,經人這麽一說,倒也信服,當下決定:“285萬就285萬吧,他若再苦苦地砍,再降一些也沒關係。麻煩你全權處理吧。”

  “林小姐放心,我們會盡可能地保護你那份利益。有財大家一起發嘛!林小姐是照顧了我們,我們也會全力以赴。回頭見,請留步。”劉華鬆走了。

  一帆又擔憂又興奮,這麽迅速就成為富翁了!這30萬意味著什麽?真正告別了苦難重重的鄉下生活?母親可以停下手中的活計而不用擔心以後的生存?妹妹可以去一個全日製學校把失去的時光補回來?她可以像學校裏其他得意洋洋的學生一樣從容而優雅地生活?

  誰說錢不是萬能的呢?整個命運都可以改變!媽的,真是白癡!

  上午,她接待了一位客人,是那位港商的小情人,陳依依。她來北京參加一個什麽電影首映式的,傍的大款有錢,為討好她專門投資了一部武俠電影,讓她演千嬌百媚又武功絕頂高強的某某武林盟主的女兒,過足了一把俠女與美女癮。可惜她不太懂行情,不知道這種粗製濫造的武俠片片臭街了,還挺自以為了不起。

  一帆去看了,惡心得不行,也隻有大陸導演聯合香港末級女星能打造出這種追著時髦尾巴跑出來的“狗不理”來。首映式上除了影院的工作人員捧場外,幾乎看不見觀眾的身影。最後來了一幫學生,說是贈票。一帆覺得她花了10元錢買的票不過滿足了女主角虛榮的心理。

  出了電影院,陳依依感覺到了害臊,便沒有了遊玩京城的興致,加上導遊一帆是個城府極深的女子,一開口優雅的談吐就把這個初中生淹死了,且她的美貌又不在她之下,便悻悻地辭京,乘機而去。

  一帆高高興興回去向徐嚴交差,基本上原汁原味地把一天的情況說了,沒添油加醋,也沒趁機取笑她。在他飽經風霜見識過大風大浪的53歲的眼睛裏,年輕人的任何行為都有愚蠢無知的傾向,包括她洋洋得意地貶低譏諷另一個容貌不錯的異地女孩子。因此她不能這麽做,她努力做一個讓他依戀離不舍的心眼不壞的女子。

  徐嚴是欣賞她的,她的大度、聰明、大方、漂亮和與生俱來的鎮定自若。她看得出來。

  晚上,她邀請王曉冬吃飯。他現在是她在宿敵陣營要害處布下的一把銳厲的尖刀和高精度的監視器,對她整個計劃有著舉足輕重的影響。現在,該拉攏他了。

  王曉冬也為他的新長征路線琢磨著怎樣與背後依靠巨大金礦的林一帆發展進一步的關係。

  她們在青島漁港安靜的角落裏見了麵。那正是他們第一次吃飯的地方。

  “王助,祝賀你又開始了新的生活。”一帆舉起杯子。

  “說實在的,要不是你鼓勵,我走不了這麽快,我應該謝謝你。”王一飲而盡,放下杯子環顧四周,心生感慨,“去年我們在這兒第一次吃飯時,我就認為你是一個可以合作和值得信賴的人,時間證明了這一切。”

  “這話應該我來說:從第一次談話,我覺得你是個值得依賴和可以合作的人,事實證明了這一切!”林一帆也不乏溢美之詞。“我早想回請你了,因各種各樣的事,才托到今天。”

  王曉冬有些激動,“我倍感榮幸,和中國北方建築集團總經理徐嚴的秘書成為好朋友,令人振奮,也是高攀!”

  “為我們今後的合作幹杯!”一帆提議。

  “幹杯!”

  放下杯子。桌子上、地板上和用餐者的臉上身上蕩漾著水池裏水波的反射,明晃晃的,輕輕搖動,像在小河畔的柳樹下,叫人心情平靜。

  “在亞同有什麽特別困難的嗎?”她輕輕地問。

  “業務上目前還沒有。我剛到,還不十分了解。”王曉冬呷著酒。

  “李念東信得過你嗎?畢竟你剛從對手龍華那裏過來。”

  “他這個人這一點還行,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打算把銷售部的近一半業務交給我負責。”

  “有多少有戲的?”

  “他分給我的都是周期比較長的,高質量的項目還得靠我自己去找。所以林小姐,你也幫我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啊!”

  “那當然,我會留意的,你有事也告訴我,能幫的我一定盡力。”愣了一下,又接著說,“你也知道徐嚴的朋友多,有門路。”

  王曉冬會意,緊跟著說:“忙不能白幫,我會感激林小姐的。我與李念東談過,他這人對這事相當慷慨,舍得花錢修路。”

  一帆一愣,“你向李念東說起過我?”

  “哦,”王看著一帆的臉,分析著她的表情,“沒有。”

  “我不想與他認識。”一帆淡淡地說,“我不欣賞他的為人處事的方式和手段,雖然敬仰他辦事的魄力。”

  “當然,他這人有時也精明過度了。”王擔心這句話是否接了她的意思,作了正確的評判。

  一帆微微冷笑,“你說前幾天他為你擺宴了?”

  “不好意思,他還真看重我,搞得隆重熱烈。我有點受寵若驚了。”王曉冬掩飾不住得意,笑。

  “出席的人多嗎?”

  “不少吧,八九個人呢,全是公司的骨幹。”

  “他老婆也在?”

  “誰?哦,不,沒有。”

  “那是個漂亮女人,我好像見過,留給我的印像挺深刻的。聽說她是亞同公司的開國功臣之一?”一帆有一搭沒一搭地。

  “你說是宮蘭?哦,對,這女人還真不少能耐,聽說是她幫李念東把公司搞起來的,當過財務一把手,當過業務員,也做過副總經理。亞同開始時那陣子,她真出過不少力。”王曉冬也表現出了十足的欣賞。

  “現在她沒在公司輔佐李念東?”

  “大概沒有吧,否則我會見到。聽人說她功成名就就隱退了,待在大房子裏過起了少奶奶的閑適生活。”

  “哦,可惜了。”一帆言不由衷地說。“李念東身邊的那個年輕女人是誰?挺漂亮的,身材也棒。”

  “林小姐,你什麽都知道呀!”王嘿嘿地笑。

  “我和她見過一麵,認得她,她大概不認得我,在哈德門飯店,李念東帶她去的。”

  “怪不得,李總也過於招搖了。”王把最後一片魚肉吞下去,露出曖昧的笑容,“其實也沒什麽,凡有錢的男人在創業時期多多少少都吃過苦頭,現在有條件了彌補一下也不算什麽難堪的事。瞧瞧郊區的別墅裏誰不多養一個供消遣?我現在沒錢,沒人投靠我,等我有錢了,說不定也染上這種時髦!”王說完嗬嗬笑起來,並意味深長看了一帆一眼。

  一帆並不心虛,憑他無孔不入的嗅覺和精細的洞察力恐怕早已覺察她身後有人了,不是徐嚴就是北方建築集團高層的某一個老板。這都是真的,怕什麽,既然是個很時髦的流行病,就很普通了。

  “他又一個小蜜?”她垂下眼睛。

  “對,26歲,比你早一年畢業,對外經貿大學的,一直是他的秘書。”

  “他有多少錢?供得起她揮霍嗎?”

  “幾千萬吧?”他想了一下,點點頭,“怎麽也得有一兩千萬的資產,養得起情人。”

  “宮蘭不知道?”

  “嘿嘿,女人過了三十就矮半截子嘛!大家都這麽說。又不缺吃不缺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行了。”王曉冬不以為然。

  “歐少陽,你知道嗎?”一帆看著他。

  “知道,在龍華時就聽說過他,是宮蘭的表姐夫。據說能量不小,人際關係不錯,與你們的錢勇夫關係很鐵,一到關鍵時刻,李念東就把他推出來。龍華的不少項目就敗在他手裏。但他人我沒怎麽見過。”

  “我見過,30多歲,很年輕,也很帥。”

  “可不是,不年輕,不帥,長得不好,宮蘭的表姐會看上他嗎?那個大塊頭女人才是真正的富婆呢!幾個億的資產!”

  一帆語氣淡淡的,“李念東發財是靠的她吧?若不,他憑什麽?一個身無分文從鄉下來的窮小子?”

  王嗬嗬大笑,“說得是,他這樣的人都能混得有聲有色,我們這些人又怎麽不能?不呆不傻的,智商也不低,而林小姐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前途更無量,不過……”

  “不過什麽?”

  “也不得不承認李念東的機會特別好,那時改革開放開始沒幾年,人都很傻,什麽都好搞,再有一個有背景的親戚撐著罩著,的確是時代造出來的英雄!這一點不服不行。”

  一帆聽了禁不住火冒三丈,表麵卻平靜克製,“的確,時代造英雄。”

  晚飯吃了兩個小時,徐嚴打電話來,問她在哪裏,幾點回去,要不要他派人接。

  “不用,我正與過去的同事吃飯,一會兒就回去。”放下手機,一帆看著目瞪口呆的王曉冬,淡淡一笑,“我們隻能到此為止了。”

  王曉冬抓緊時間神秘地說:“知道嗎?你們公司在北四環路邊建了個龐大的公寓群,光空調設備就一千多萬。現在工程已建到四層,快得很,一兩個月主體結構就會封頂,你能不能向徐總說一說,關照一下,我們——亞同?”

  一帆打開手提包,招手讓服務員過來結帳。

  “我來付,算我請你。”王迅速地說。

  “別忙了,我說過我回請你。”一帆不容分說把二百多元遞給服務員,然後站起來,灑脫地揮揮手,“行了,王助,我得回去了。你放心,你的話我會記著的。”

  一帆優美的身影嫋嫋婷婷走了,出了青島漁港的門,到了霓虹燈閃爍的街上,上了輛Taxi,瞬間工夫消失了。

  王曉冬怔怔地站著,覺得自己最後一個問題提晚了,好不容易從龍華帶出來的項目,本想依仗著李念東背後親戚的力量拿下這個巨額工程,好好發一筆大財,完全成為李念東手下的主力幹將,沒想到卻差一點浪費了一個更好的渠道和機會。這女人果然不同尋常,竟然成了徐嚴的相好——不是不曾想過她的靠山可能是徐嚴,但一旦證實,卻有了駭人的力量,一千多萬哪!還有什麽渠道比她這兒更好!

  18

  那是個星期六的早晨,一帆在飄著音樂的廚房裏煎雞蛋,煮豆漿。窗外,灑滿陽光的花園小徑上,徐嚴正穿著寬鬆的晨練服悠閑地打太極拳。

  手機響了,她看到一個陌生的電話號碼,本想不理,還是接通了。

  “林小姐嗎?我是約克的劉華鬆。”

  “我知道。”一帆心怦怦地跳,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外麵的徐嚴,轉到他看不到的角落,壓低了嗓子。

  “現在說話方便嗎?”對方很善解人意。

  “沒事,你說吧。”

  “林小姐,感謝你的大力支持,我們已與萬維簽了合同,他們的銀行貸款出來了,昨天下午我們收到了預付金。目前這項工程完全成功,根據我們事先的決定,我們已把30萬劃撥到林小姐的帳戶上。現在你可以到工商銀行任何一個取款機上驗證。”

  “哦!”一帆心忽地一跳,這事就這麽容易地成功了!30萬就這麽容易地到手了?

  她急匆匆地說了句:“謝謝,我還有事,以後聯係。”便關了手機,跑出廚房,又折回來,把糊了的煎雞蛋盛進盤子裏,把沸騰了的豆漿端下來,又跑出去。

  “剛才誰的電話?”徐嚴在舒展著筋骨,看到她慌慌張張出來又進去,“是我的電話嗎?”

  “不是,我的一個同學……問我最近有沒有空到她那裏玩,一個女同學——雞蛋沒了,我去買。”一帆竭力鎮定住,若無其事地走出了他的視野範圍。

  她必須做到萬無一失。徐嚴很溫和,但決不是好惹的,要是他知道了這30萬的來曆,一定會大發雷霆,說不定就前功盡棄了。

  遠離了別墅,一帆一路小跑著到了ATM機前,拿出牧丹卡,插進去,輸入了密碼,按查詢金額鍵,那一串令人心跳加快的數字像蛇一樣出現了,不錯,後麵的確是五個“0”!意猶未盡,她在取款額上按了100,一會兒,那張棕紅色票子還真出來了!她欣喜若狂,馬上修改了密碼,往回走,走到別墅背後又折回來,到附近便民店裏買了二斤鮮雞蛋。

  回到家裏,徐嚴正結束晨練,往屋子裏走。一帆連忙回到廚房,重新做煎蛋。

  “一帆,你今天沒什麽事吧?”徐嚴坐在餐桌後麵問。

  “什麽?”打雞蛋時,她差點讓它滑到平底鍋外。

  “中午有個飯局,推是推不了,他們人都在賓館裏等著呢,你要不是要陪我一起去?”

  要是在平時,她一定會去;就是作為秘書,他也有權力要求她去,根本不用事先與她商議。但現在不同了,他得遷就她。

  “你不是說要在家裏陪我嗎?我們可是說好了在這裏安靜地度周末。”一帆抱怨,端來煎蛋和豆漿,坐在他對麵,一副委屈的模樣,“我們兩個人就不能安安靜靜地在家裏待上半天嗎?”

  “明天吧,寶貝兒,我保證。”徐嚴眼睛裏流露出柔和和愛撫的抱歉。他不記得曾答應她什麽,也許自己太忙,忘記了。

  “你說的,可不要到時候再耍賴!”一帆用筷子夾了一塊蛋片,送進徐嚴嘴裏。

  “那你去不去呢?”徐嚴繼續問。

  “我有點累,不想去了。”

  “幹什麽呢?睡覺?”

  “不,別的事。”

  “去你的同學家?剛才那個打電話的?”徐嚴的口氣裏沒有責備,但也能聽出她放棄與他參加一個重要飯局而到一個什麽時間都可以去的同學家玩,有點過分,不像話了。

  “不,我回家,到我媽媽那兒看一看。我一個多月沒回去了,昨天媽媽給我打了電話,要我今天回去看看她。”一帆一副乖乖女的樣子。

  徐嚴無話可說了。“多買些東西回去,需要錢嗎?”

  “不用,我有。”

  徐嚴放下筷子,走進臥室,又出來,把一疊錢放在桌上,“這兒沒多少現金,但買些營養品和衣服可能夠了。以後再去時早點說一聲。”他解開衣扣,又回到臥室換衣服。

  一帆連忙過去幫忙,整理了他的襯衣,把領帶係在他脖子上,把渾身上下都弄舒展了。

  “對不起。”她看著他的眼睛,像個做了錯事的孩子。

  “應該回去看你媽媽,這是更重要的事。”他慈愛地拍拍她的臉頰,看著紅豔欲滴的唇,俯下頭,半路上又抬起了頭。

  一帆踮起腳尖,深情地吻了他。

  “哦,我可走了,再不走就不想走了。”徐嚴抹了抹嘴,美滋滋的,心情舒暢地跨出門,鑽到車裏。

  奔馳一離開院子,一帆鬆了口氣,但現在她確實想回家一趟。到工商行取了一萬元,打了出租車,直奔大興郊區。

  母親和妹妹都不在家,門是鎖著的。她不在這兒住,母親怕浪費又退了一間,看著那間15平米左右的廂房,一帆覺得太狹窄太簡陋了,正房卻是寬敞明亮,住得舒服,母親也是習慣住正房的。一帆暗暗想,為什麽不把正房租下來呢?

  她去敲敲房東的門,房東夫婦早就在窗戶後麵看到了她,見她優雅華麗的打扮,沒敢出來,這會兒連忙開門。

  “請問你們現在住的正房出租嗎?”一帆開門見山。她知道這對夫婦像北京所有那些死要麵子活受罪的夫婦一樣,怕累怕髒,沒有工作,依靠房租過活,還有一個流行跟風熱愛奢華生活的女兒在大學念書,平時不回來。

  “那得看多少錢!”與女主人的驚訝相比,男主人迅速做出了反應。

  “你說多少錢?”

  “不能少於1000塊吧?你看看客廳就有30平米,臥室也不小……”

  “在繁華的市區,你知道租一套二居室才多少錢?”一帆咄咄逼人的眼睛看著他們。

  “可我們裏麵什麽都有:冰箱,電視機,VCD,空調,還搭上廚房和裏麵的所有東西!”

  “可咱們去哪兒住呀!”他妻子叫喚起來。

  “好吧,得包括整個院子。”一帆說。

  “可我們住哪兒呀!”女主人依然茫然地對丈夫吼。

  “住哪兒?你媽那兒不是有多餘的房子嗎?咱們去住,付她房租總可以吧?”

  “你不覺得擠嗎?”

  “擠?咱們有錢呀!——喂,小姐,你什麽時候入住?”

  “愈快愈好。”

  “您——我們不能現在就走吧?”女主人一臉笑紋,“傍晚,等你媽媽回來行嗎?屋子裏的東西我告訴她怎麽使用。”

  “好吧,就這麽定了,你們收拾一下吧。”

  一帆走出大門,向附近的菜市場走去,一路上心潮澎湃,過去那是過的什麽日子呀!做牛做馬,暗無天日,現在好了,撥雲見日,陽光終於照過來了。接過母親手中養護家庭的擔子,她可以使她們的命運從此脫離貧困和苦難的軌道,走上安定和富裕。這是她從九歲開始就發誓要完成的重任之一。

  母親正在嘈雜市場的一角,麵前堆滿了小山似的十餘種蔬菜和水果,雖然站了半天,腿都站不直了,但她依然殷勤周到地向每個接近小攤的人們招呼著,懇請人家多看一眼,多待一會兒,多買一斤。

  母親很老實,她不會欺詐,不會撒謊,更不會巧舌如簧,完全帶著魯西南鄉下那種純樸厚道的民風,用真誠辛苦的微笑,用粗糙靈活的手指,用感激不盡的目光,迎來每一個顧客,送走每一個顧客。

  這是個隻知道含辛茹苦不會保護自己的受害者,沒有她的保護,她會永遠困苦下去,直到老死。不知不覺中,一帆走到了母親的小攤前。

  素梅驚呆了,這是她家的一帆嗎?華麗的,一看就知道那種高級絲料的吊帶裙,恰如其分地勾勒出優美的曲線和修長的身材,精致的五官透著凜然不可侵犯的氣質,比她見過的最漂亮的顧客還漂亮、還有氣質!

  “一帆……”

  “媽,我有點餓了,回去做飯吧。”一帆不動聲色地說。

  “行,我這就去做。”母親很興奮,滿口答應,但又停止了腳步。“這兒就我一個人看攤,我走了就沒法賣了。你等等,我給老王打個電話,讓他先過來照應著。”

  一帆本想遞給母親手機,但這個歡喜過度的女人竟急急忙忙鑽到附近攤上操起公用電話。母親竟會打電話了,一帆饒有興味地看著她用笨拙的動作一個鍵一個鍵地慢慢摁了八個數,點頭哈腰,滿臉堆笑說著什麽。這讓一帆大為光火。

  一會兒,一個胡子拉渣四十多歲的黑臉男人滿臉不高興地走了過來,那架勢是來訓人的。他走到一臉僵硬笑容的母親麵前,看到了一帆,竟訕訕地手足無措起來。

  一帆沒與他打招呼,冷傲地挽起母親的手臂,往回走。

  “媽,他給你多少錢?”

  “又長了,450塊了。”

  “晚上還去賣夜宵?”

  “我不賣,隻給人家包餃子。”

  “一個月共掙800塊?”

  “快到了,750塊。”

  “一天幹幾小時!”

  “幾小時?還有數嗎?我算算……從早上7點到下午6點半,晚上7點半到11點……”

  “你不累嗎?”

  “賺錢怎麽能嫌累?人家又不少給錢,在鄉下可找不到這種活。再說也比種地強多了,太陽曬不著,風刮不著,雨淋不著的。”

  “媽,我希望你不要去了。”

  “啥?不幹了?你養著我?放著這麽好的機會你讓我悶在屋子裏幹啥?”

  “這些夠不夠?”一帆從包裏拿出厚厚的一疊錢。

  母親嚇了一跳,連忙左右前後看看,“這麽多!幹什麽呀,快裝起來,人家給咱搶跑了!”

  “一萬塊,夠你花了吧?”

  “哪來這麽多錢?”母親狐疑。

  “我掙的。”

  “掙這麽多!”

  “北京這地方有的是錢,就看怎麽掙法。”一帆毫無表情。

  “好,好!”母親突然又手合十,喟歎。

  “我把房東的正房租下來了,媽以後就住進去,從現在開始就舒舒服服地生活。該輪到你了。”

  母親驚詫地看著女兒的臉,小心地問:“多少錢?”

  “你不用操心了,住就是了。”

  “那得多少錢?你哪來這麽多錢?有兩個錢還不存著!瞎花!”母親愈發驚訝,然後是生氣。

  二人說著來到家門口,推開大門,房東夫婦便用不同尋常的熱情迎接了她們。女主人更是親切得不得了,接著讓素梅到客廳、臥室、廚房、廂房等裏裏外外地看了一遍,直看得素梅花了眼。

  “你看大姐,這樣行不行,我剛才打電話到我媽那兒,那邊的房子還沒收拾出來,我們能不能再住一晚?您先將就一夜,明天我們就走!”

  “多少錢?”母親更關心這個。

  “你閨女說的,1000元一個月。”

  素梅差一點跌坐在地上。她急忙跑回自己的屋,壓低聲音對一帆吼:“我一個人沒黑沒白腳不沾地幹,一月才掙七八百,你一下子給了人家一千塊!”

  一帆靜靜地望著她,“媽,你應該享受一下生活了,是生活欠你的,你應該補回來!你應該適應這種新的生活方式,憑什麽就該你沒完沒了地幹活到老死?風水輪流轉,現在轉到你這邊了!我負責你的房租,你掙的錢自己留著吧。”

  “可,這值……這麽多錢嗎?”素梅喃喃地,眼睛裏包著淚水。

  “行了媽,你就高高興興地住進去吧!住夠了,咱再買一套樓房住。”

  “這就行了,這就行了……得花多少錢啊!”素梅還是不能相信,但看到女兒露出不耐煩,連忙說,“你不是餓了嗎?我去做飯。”

  “做你自己的吧,我不在這兒吃,一會兒就回去。”一帆說。

  “你是不是很忙啊!”素梅誠惶誠恐地看著她。

  “當然忙,忙死了。”一帆往外走,在門口又停住,“媽,你知道嗎?你的幸福關乎我的幸福,隻要你快樂,我覺得安慰極了!”

  素梅轉過身禁不住淚如雨下,覺得過去付出的一切都得到了回報。

  一帆不會哭,她從9歲就發誓不再流淚。臨走,她把徐嚴給的1000元現金交到房東手裏:“從明天開始,你們該搬走了。”

  一帆打的去了一慈所服務的那家中檔餐廳,把她叫了出來。

  一慈很興奮,用驚慕崇拜的目光注視著姐姐,不啻於平民家庭出了位皇妃。

  一帆直接下命令:“你不要幹了,回學校去!你現在連自己的名字都寫得歪歪扭扭,現在補回來還來得及!我不希望你繼續做個文盲,你得學點知識,學一技之長來保護自己。你不想再走母親的路,對吧?聽話,我來出學費。”

  一慈怔怔的,用一種敬畏、自豪又忐忑不安的目光瞧著高高在上的姐姐,瞧著她頭也不回地跳進一輛Taxi走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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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妹 作者:闌珊 -畫眉深淺- 給 畫眉深淺 發送悄悄話 畫眉深淺 的博客首頁 (186696 bytes) () 06/14/2009 postreply 22:10:54

姐妹 作者:闌珊 -畫眉深淺- 給 畫眉深淺 發送悄悄話 畫眉深淺 的博客首頁 (174909 bytes) () 06/14/2009 postreply 22:11:23

謝謝, 好文 -seemoon- 給 seemoon 發送悄悄話 seemoon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15/2009 postreply 18:26:19

好看!! -八歲的長襪子皮皮- 給 八歲的長襪子皮皮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6/15/2009 postreply 22:32:49

I do not like the little sitter -skiiiiiii- 給 skiiiiiii 發送悄悄話 skiiiiiii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17/2009 postreply 13:1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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