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在新年過後的幾天裏,他倆就在簡單的平房裏廝守在一起,度過了一段短暫快樂的時光。歐少陽沒有再回上海,不知用什幺理由搪塞或說服了宮婕,總之贏得了難得清閑的時間,寸步不離她的身旁。一慈以前還反思否定過自己和這一切,但現在沒有了這種時間,甚至還被這種快樂麻痹。他對她是百依百順的,溫柔體貼的,他的愛和溫柔時時刻刻把她包圍。人到中年,思想和感情都已成熟,做事的技巧日臻完善,對事物和情感的把握已到爐火純青的程度,因此他總能恰如其分地在她思想最薄弱的時候增加她對他的依賴和信任,給她幻想和快樂。而她這個年齡段的也是最愛幻想和最需要快樂的,在她眼中,他一直有勢力有能力含而不露的有錢人,而且中年男人特有幹練含蓄的風韻達到了極致,這樣的人心甘情願溫柔地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已使她受寵若驚和心存感激,在忘卻過去不幸的艱辛生活後,她在小心翼翼謹慎地享受著這份令人夢中坐臥不安的快樂。生的好,不如嫁的好,是家鄉的傳統觀念,現在似乎沾邊了。
歐少陽一點兒也不懶惰,每天用最少的時間通過手機搖控公司裏不得不作出安排的業務後,就進廚房。他原有一套不錯的廚藝,隻是從沒有心情拿出來表現,現在他可以慢慢煮煎炸蒸,一邊照顧鍋裏一邊透過窗戶凝視一個女孩子婀娜的身影。其中最拿手的是煮咖啡,這不是新興的玩意兒,一慈很喜歡,這讓他大為高興。他們常常坐在客廳裏品咖啡,在她還沒喝習慣時,他就急不可耐地告訴她如何分辨巴西咖啡、中美咖啡和亞洲、非洲咖啡的口味和口感,他不在乎她能接受多少,隻是喜歡她安靜且又有些崇拜地坐在麵前,睜著明亮美麗的大眼睛看著他;喜歡她恬靜柔和的性格,喜歡和她偎依在一起的溫馨安寧的感覺。她的安靜和依賴使他產生很奇怪的寧靜感覺,象在夢中。夢中,他時常穿過她柔軟厚密的黑發,到達一個失落的詳和的世界。
另外值得一提的事是他教會了她跳舞,本來他是想教她識字的,但他實在不在乎這個,她識字不多並沒影響她的優雅、美麗、善良和可愛。在粉紅的燈光下和溫暖的房間裏,他隻想帶著她翩翩起舞。不大的客廳收拾一番,就成了小小的舞池,用不著音樂就感到了旋律,他願意摟著她的腰一圈又一圈地晃蕩。一慈可不是個好舞伴和好學生,一路下來磕磕碰碰,踩了這隻腳再踩那隻腳。歐少陽很耐心,他願意拿出幾個小時來引導和糾正她,擁有她本身就是一種幸福和快樂,不管是何種方式。
少女溫良、涉世不深和特有的經曆造成的低限度的滿足感,使他極為容易地征服了她,無論精神還是肉體,都依附於他。每次做愛時,每次那個純潔的肉體在身下顫栗時,他就有擁有世界的滿足感,過往的任何委屈和痛苦都不算什幺,都得到了補償;插入時,連同心情的苦惱抑鬱都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釋放!當擁抱著她年輕熱情的身體,感覺著她無所事事的撒嬌和親密無間的信任時,他唯一的感覺便是:不再需要額外的什幺了,什幺都不需要。
每當深夜醒來,他都會點上一支煙,考慮著自己目前的處境,告訴自己一定要珍惜老天爺送來的最後的公平機會,無論發生什幺事,她都是他的,擁有她就是擁有一份寧靜的心境和欣慰的心情。
在屋子裏捂了幾天,該出去透透氣了。他第一個選擇的便是常去的酒吧,他需要揭去自己生活的麵紗,消去他的神秘感。但這對於一慈來說依然是個陌生又新鮮的世界,她從沒接觸過這樣的安靜又熱鬧、快樂又自由自在的地方。這裏的布置很奇特,要幺是犀牛角、牛頭骨,某種動物的牙齒和從沒見過的某種花朵裝飾的山洞;要幺是閃光發亮的水晶石、大理石、翡翠點綴的水晶宮;有一家用人工瀑布、草裙舞和火山營造出來的夏威夷風情……看得她目瞪口呆。
歐少陽是常客,他的到來總能得到一些人的敵意,看得出他的人緣。但人們的目光好象最後落到她的身上,一個愛害羞而恬靜的女孩,優美的身材,良好的發肓和一頭烏黑的頭發,而且還緊緊跟在他的身旁。
害羞是被現代人逐漸拋棄和遺忘的傳統,在她身上卻得到完美的體現。這使人們驚訝和紛紛暗自猜測。
歐少陽似乎不在乎周圍的目光,隻是平靜地以保護人的身份坐在她對麵。“喝點什幺?”
“我不知道,你要什幺我要什幺。”一慈很窘。
歐少陽微微一笑,他很高興她能讓自己分享她的窘迫,給她要了一杯奶茶,自己要了青啤。
音樂又慢慢地響起,有個梳著馬尾的瘦瘦的男孩子跳到台上,光著腳嗵嗵地跺著地,唱著一首歌詞模糊卻又十分好聽的歌兒,台下便有低低的聲音合著。
“這地方真不錯。”一慈禁不住說。
“好,我們以後常來。”
“你常來嗎?”
“是的,過去常來,但今年是第一次。”
“噢,怪不得以前你回家那幺晚……”她忽然停下了,笑起來。
他嗔怪地責備說:“以後我會回去的更晚,這不是你要管的事!”
一慈紅了臉,低下頭,“你知不知道你有時候很霸道嗎?”
歐少陽一陣竊笑,轉過臉去,忽然定定地看著牆角,那裏站著一個穿著黑色緊身裙的女子,窈窕的身材,玲瓏的曲線,特別是一頭染成金黃的頭發,顯得異常的醒目。一慈也看到了她,覺得在哪裏見過,更驚訝的是他看她的表情,好象他們認識。
那女子也好象早注意了他們,單等他用目光默許她過來。於是她端著一杯暗紅的液體搖曳多姿地走了過來。
一慈忽然想起在宮婕臥室裏放的錄相帶,那個連唱帶跳的女孩子不是她嗎?歐少陽的一個令人懷疑又證據不足的情人,阮文丹!這令一慈不自在起來,覺得歐少陽讓她過來簡直荒謬透頂!
“新年好嗎?”歐少陽微笑著問。
“托全國人民的福,還行,一般吧。”阮文丹要在歐少陽身邊的椅子上坐下來,屁股還沒落下來,不知出於什幺原因,又扭到一慈那邊坐下來,張揚著濃妝豔抹的大眼睛肆無忌憚地盯著一慈看,好象故意搞這幺誇張,然後又靠在她胸前嗅了嗅,“嗬,果然又嫩又香!”
一慈覺得受了侮辱,很不高興,看歐少陽,他雖平靜,但也沒掩飾不快。
阮文丹倒也敏感,馬上嗬嗬笑道:“行了吧,歐總,心裏想要就金屋藏嬌,何必搞成小青年似的,你早已過了十八歲!”隨即又咯咯一陣,“我是你不要的,你不喜歡我這種類型。她不錯呀,我就知道你新潮不到哪裏去,骨子裏還是欣賞傳統型那種賢妻良母式的。”
“你現在過得怎幺樣?”歐少陽轉了話題。
“我?還那樣,能怎幺樣?單身使人大徹大悟,我正大徹大悟呢。”阮文丹又轉向一慈,她依然是她的興趣,有些玩世不恭地調侃,“他不錯吧?其實他真的不錯,我一直想跟他,他都不要。我喜歡他這種類型的他卻不喜歡我,其實我不在乎做情人或露水夫妻什幺的,不在乎天長地久隻期望一朝擁有。俗氣嗎?一點也不。你知道我羨慕——妒忌你嗎?”
一直被她的直白嚇了一跳,懷疑這是不是女人說的,還當著他的麵!隻得“哦哦”地應著,喝茶掩飾。
“喂,我說歐總,離婚算了,現在你也修煉成仙了,離開那個三八婆憑你現在的能力維持現在的身份、地位、生活水平也不算難事。據我所知,有不少醫療器械公司都對你垂涎三尺,現在反而是她離不開你了,何必活得這幺難受呢?”阮文丹嗬嗬地笑著,呷了一口,走了兩步,又轉回來,“對了,季文康找到你了嗎?”
歐少陽一怔,“他不是在深圳嗎?回來了?”
“回來了,前幾天恰巧碰到了他,他正找你,有空與他聊聊吧,他好象鬱鬱寡歡不想要這個世界了。”阮文丹甩了一下頭發,挨過去,抬起雪白的手臂伸到歐少陽麵前,性感的乳房在他頭頂上顫動,“不打擾你們了,我要走了,那邊的朋友要與你決鬥了。”
歐少陽捏住鼻尖上的纖纖玉指,放在唇邊吻了一下,在鬆開的一瞬間抬頭看一慈——一慈轉過臉去,從拱形窗子看著外麵的霓虹燈,突然離開座椅,向外飛奔而去。
阮文丹笑吟吟地轉身而去。歐少陽則飛快地追出去。門外他看到一慈速度很快地奔跑到街上,大聲叫著“姐姐!姐姐!”
歐少陽跑上去,“你怎幺了?看到誰了?”
“我姐姐,剛才我從窗子裏看到她了,她就站在窗外!不知為什幺,一轉眼就不見了。我跑出來時看到她好象上了一輛出租車,你看到那輛出租車了嗎?剛走的。”一慈語氣十分激動地要得到歐少陽的證實。
“出租車?不,沒看到,什幺也沒看到。”歐少陽說。
“難道我花眼了?”一慈苦笑了一下,裹了裹衣領,向前走去。
“你去哪?”歐少陽在後麵叫。
“回家!”她頭也不回。
“我和你一起走——為什幺不上車?”他有點摸不著頭腦。
“我不和你一起走——你讓我討厭,我討厭你!”
一慈怒氣衝衝的。
夜色中,歐少陽匆匆追上她,抱住她肩頭,低聲告饒:“不要生氣了,她曾是我的秘書,因被懷疑與我有關係而被宮婕慘整了一頓,丟了工作又丟了人。我深感對她不起,一些事情從不與她計較。她行為大大咧咧,放蕩不羈,但心地不壞。好了寶貝,你吃醋,我高興得很,咱們一起回去吧,有些餓了,我做湯你做菜,怎幺樣?”
“你還要煮咖啡。”
“沒問題。然後我教你跳舞,可不要再踩腳了。”
“我好幾天沒踩了。”
“再說?兩隻腳還沒消腫呢。”
“有那幺嚴重嗎?剛才不是跑得挺快嗎?隻不過碰了一下而已……”
12
新年不久,這種自由快活的日子就到頭了,宮婕從上海回來了,假期結束了。歐少陽再不能自由自在、隨心所欲地到大興的平房,白天他到公司,他是頭兒,那裏大大小小的事務都要他來定奪;晚上回家——雙馨園,但他總能抽空回到她那兒,而且盡量是晚上。一慈在家裏聽電話就行了,有時是半夜,有時是淩晨,鈴聲一響,她跑下床,不用接電話,而是直接開大門,他總是站在大門口,然後便是擁抱親熱。她從不抱怨他來得太晚,隻要他能來,她已滿足。當他淩晨來的時候,匆匆做完後,隻能挨著她睡一小會兒,然後就走了。
他行事一直小心翼翼的,寡婦門前事非多,況且她還是一個少女,所以他會把惹人注目的德國車放得遠點,再遠點;再把自己融入她的生活習慣的同時,謹慎地不給她生出事端來。在素梅重新回到北京之前,他一直做得了無痕跡。
素梅是陽春三月底回來的,在語氣和態度上與走前已大大的不同:“二妮,你收拾收拾,我要回去了,咱還得賣菜!多好的機會,每天掙個幾十塊,不就累點耗點時間嗎?在老家,就是搭上苦與累,搭上時間還掙不到錢呢!咱不再怕公安局的那幫大爺了,要抓就抓好了,遣送就遣送,送來了我再回去……不怕他們!”
於是說來就來了,素梅鐵了心要卷土重來大辦一場,還把左鄰右舍的兩個中年婦女帶了過來:一個公婆有病等著錢治病,一個下麵三個孩子都上學要錢。她回來的第一件事便是到菜市場租了兩個攤位,分別叫她們分管,她去批菜,記帳,張羅新的菜種,著了迷一般。
一慈把這件事給歐少陽說了,希望他再給辦三張暫住證。歐少陽很有經濟頭腦,不僅證給辦了,還替素梅在工商局辦了執照,以後就名正言順了,雖然交稅讓素梅心疼得不行。
家裏也自由不得了,一慈便和歐少陽在她的學校附近幽會,轉悠,越是難得在一起越想在一起,越珍惜這種機會,簡直著了魔。正如他所願,她逐漸將他視為生活中的習慣,一天也離不了。在少女為愛情頭腦膨脹的時候,她真的滿眼滿世界全是他的影子,不能自拔。
他在學校附近的三星級賓館租了一間屋子,隻要有空,他就在那裏出現,帶著那輛惹人注目的德國車悄悄地隱匿於眾車之間,然後步行到學校,在校門口等放學的鈴聲。每次,一慈會象小鳥飛出教室,興高采烈地飛到他身邊,吊在一隻胳膊上,連比帶劃說著課堂上的笑話,其樂無比。歐少陽總是恭出一對聆聽的耳朵,靜靜地聽著,時而微笑時而點頭,但一般不插話。他會陪她一起吃飯,再有時間會到那間不為人所知的房間裏,久久地沉迷於情欲之中。她會忘了下午的課;若是晚上,她會忘了回家的時間。和他在一起是快樂的,是令人沉醉的,尤其是在他深情忘我的撫愛之中。一個中年男人,有著太多的經曆,當然知道一個涉世不深的少女最需要什幺,怎幺做她才快樂。這一切恰恰又是他情不自禁、樂意做的。
“喂,少陽,我怕別人看到我們,我那幫同學眼最尖,嘴最快了,我可不想讓她們說我;要是讓我媽媽知道了,我媽媽得氣死!”
“好了寶貝,我會保護你,為了你,為了我們,我願意做任何事。不要擔心,我時時刻刻在你身邊,什幺事都要以你為重,不讓你為難,你隻管愛我……”
他們那幺親密無間忘乎所以地緊緊擁抱。
但意外的事情還是發生了,他們有所顧慮但都在快樂中容易忘記的事。那是個風和日麗的上午,一慈和幾個要好的同學到附近超市買飲料——此時她並不愁沒有零花錢。在她們說說笑笑喝可樂雪碧的當兒,她突然嘔吐了,吐得一塌糊塗。幾個小妮子都嚇了一跳,各種猜測紛紛出籠:
“是不是感冒了?這幾天感冒的人特多。”
“是不是吃多了冷食?”
“哈哈,不會懷孕了吧?懷孕也嘔吐……”
懷孕?這一刻一慈清醒了,做那事時歐少陽經常戴著套,不戴時,她便吃藥;可前幾天有幾次太高興了,他沒戴,她也忘了吃藥——懷孕,這是最大的可能!
她一邊不動聲色地打發了同學,一邊若無其事地走出來,走到超市門外,腿就軟了:十九歲,還沒出嫁,就懷孕了,不啻於一個晴天霹靂,把她震慌了神,我的天哪!懷孕了!
手指不聽使喚,她還是緊張兮兮地把電話撥了過去,顫抖著聲音說:“少陽,少陽,我該怎幺辦哪?不好了!”
“怎幺了?慢慢說。”
“我……我……懷孕了!”
電話那一端突然出現了死寂。
“我可能懷孕了!”她又說了一遍。
過了一會兒,他才說:“能確定嗎?”
“十有八九,我隻吃過幾次藥,以後時常忘了吃,你也常常忘了戴!”
裏麵又沒有了聲音。
“現在你能不能過來?我害怕,不知道該怎幺辦,我想現在看到你。”
他低低地說:“中午,我中午過去。”
“為什幺不現在?”
“寶貝,現在走不開,中午,好嗎?”
他在裏麵掛斷了。她呆了一呆,突然捂住臉哭了起來,覺得腳下是個深淵,她已到了邊緣,今天,明天,也許是現在,正往下墜落!這個社會,家人,母親,鄰居,同學,連同自己,沒有人會接受一個少女未婚先孕的事實!前麵是苦惱的深淵,她已過了門檻。
她膽戰心驚地回到教室,怕的要命,好象每個人都盯著她的肚子看,都知道了那見不得人的隱私——與一個有錢的有婦之夫廝混。盡管小腹還是一馬平川。上課也聽不進去,腦子裏亂糟糟的,想著即將到來可怕混亂的局麵,如果歐少陽不能娶她,她可怎幺活呀!
中午時,歐少陽在校門口等她。下課鈴聲一響,她第一個衝出去,跑到他麵前,慌慌張張地問:“少陽,我們該怎幺辦?我有了你的孩子!”
歐少陽沒有說話,隻是把她推進車內,跳上車,出了小街。
“這是去哪兒?”一慈看到車子不是向賓館房間的方向。
歐少陽隻管開車,沒有說話。
“我們是去哪兒呀?”一慈叫。接著她看到前方出現了一家醫院,有許多進進出出的人。她心地一凜,瞪視著他,“你帶我到醫院幹什幺?”
歐少陽依舊沒說話,很有技巧地停在一個眾車之間的一個狹小的地方。另一輛車剛離去。
“你要讓我……墮胎?人工流產……”一慈看著他,心都涼了,手腳冰冷。
歐少陽象是沉默到底,他下了車,轉過去,給她開了門。
“你真的讓我……做掉?”她臉變得十分蒼白,手指顫抖著,兩顆淚珠滾落下來。她瞪視著他,變得脆弱和憤怒,“這就是你口口聲聲愛我!這就是我與你一起廝混的下場?!”
“一慈,聽我說……”
周圍的人們駐足向他們觀望。歐少陽隻得拉了她匆匆走進了醫院。她哭了起來,嚇得要命,不知道下麵將要麵對怎樣的精神和肉體的痛苦,女人躺在冰冷的鐵床上,有東西從她的下體掏進去,這是她唯一對人工流產的印象,在家鄉,從左鄰右舍的大嬸的閑談中聽來的。拐進一個陰暗冰冷無人的長廊時,她更毛骨悚然地感到女人尖叫痛哭的回音。
“少陽,求求你,讓我走吧,我害怕!我發誓以後再不會纏著你!求求你,讓我走吧!”她禁不住哀求。
“一慈,為什幺這幺說?這也是我的孩子。”歐少陽象鐵鉗一樣鉗住了她的手臂,使她象被縛住腳的蝴蝶那樣毫無用處地撲騰著。
“可是你要怎樣對待我?怎樣對待你所愛過的女人?如果你確實愛我的話!”一慈不能相信他,驚跳著,甚至為了逃生與他扭打起來。
一切都是圖勞的,很快她就被兩個醫生過來帶走了,帶到了單獨的房間,明亮的燈光下感覺到其中一個脫掉了她的褲子……
不知為什幺,她一直找不到在那間屋子裏的記憶,就象休克了般或者剔除了那段時間,但沒有痛苦,似乎僅是幾分鍾的時間。當門打開,她們把她交給等在門口的歐少陽時,她明白她並沒有受苦,也沒有缺少象一根汗毛的東西。
“先生,呈弱陽性,她是懷孕了。這是體檢情況。”那個醫生給了歐少陽一張單子。
歐少陽仔細看了,然後帶她走出長長的走廊,向陽光的外麵走去。
“少陽,你能娶我嗎?我不能孤獨地麵對一個孩子……”
他把她放進車裏,自己也上了車,抱住她的肩膀,吻著她的臉。她感覺到了他的激動、興奮緊張和熱淚盈眶相結合的東西。
“你要把我怎幺辦?”
他摩挲著她的頭發,“這是我們的孩子,也是我38歲以來第一個孩子,我要保護它,保護你,保護你們不要遭受痛苦!”
13
事情正在變糟,至少不象他承諾的那樣“我要保護它,保護你,保護你們不要遭受痛苦!”
一個星期,整整一個星期,他沒露麵了,以前最不濟也會抽出兩個時間和她待在一起,吃飯或是睡覺。現在她象個燙手山芋,他在悄悄地拋出去,躲避麻煩了。
在這個由男人和女人組成的世界,最不缺乏的就是登徒子和負心漢的故事,從小聽到大,都是男人如何與女人相愛,然後再把她們如何忘到腦後,加上自己的母親,曾經有過的真實性,她突然覺得自己被愚弄被欺騙了。歐少陽是個有婦之夫,他所有的一切都是那場所謂的“錯誤婚姻”帶來的——但願他確實認為那是一場錯誤的婚姻。但他從中撈到了實惠,在這個自下而上和成功一樣困難的社會,人人都變得功利和實際,他怎幺能撇下帶給他巨大財富和社會地位的妻子與她結合生活在艱難的困境中?他享受慣了,高高在上慣了,住慣了樣樣俱全的花園別墅,開慣了寶馬,怎幺能長久地呆在她狹小的床上?他說得對,她隻是他早年失落的一個夢,夢中純潔天真的少女,甚至有點愚不可及!既然是夢,就有夢醒的時候,就象飛起來的肥皂泡,五光十色的隻是外表,裏麵什幺也沒有,經受不住任何風吹……就象現在。
她想起了姐姐曾經對她說的話:“人人都應該主宰自己的生活和命運,千萬不要把幸福快樂等著閃著光彩的詞兒寄托在別人身上,那是靠不住的,注定會變成肥皂泡。要把幸福和快樂掌握在自己手裏,一切都要靠自己,要學會堅強,要充實自己,要把握機會,要把機會留給自己!當生活和命運握在自己手裏時,即使生活不幸,你也會無怨無悔,不會輸得隻剩下自己,你已經為自己做了最大努力……”
可惜,她一直缺乏的都是姐姐那樣堅強、自主、獨立、鶴立雞群的性格,她覺得缺乏姐姐那種睿智果敢的個性。她是那幺的平凡,平凡到隻有融入周圍的人群才能存活的脆弱和平庸;鶴立雞群,自己的命運和縮影永遠和大多數“雞”呆在一起,那是宿命!
恨過了歐少陽,否定了自己過往的一切,她依然渴望他不要躲開,來看看她,最好能負起責任,給她一條出路。
她不敢在家裏停太久,不敢見到母親。每個母親都是敏感的,會從她嘔吐和小小的反常中看出蛛絲馬跡,母親會心碎的,會發瘋的!母親已夠慘了,她不想再用這種女兒不潔的醜聞刺激她,自己曾經可是個有名的乖乖女呀!她情願殺了自己!幸虧現在母親以一種清教徒式的執著在一心一意地經營她的菜攤,鄉下幾十年的貧困和苦難使她以一種瘋狂的癡迷來抓住和利用眼前掙錢的機會。她什幺也不聞不問,骨子裏對兩個女兒就沒任何防範:大妮受過一流大學的教育,見多識廣,是想當然的領袖,她心甘情願坐到“不發言”的位置上;二妮正在上學,彌補過去的教育不足,可能不象大妮那樣飛翔得高的望不見項背,卻是一隻漂亮的小白鴿,走不出她的視力多遠。
謝天謝地,母親是這樣想的。
一慈盡量少呆在家裏,多數她會在學校裏遊蕩,然後躲到他租的賓館裏哭泣。腹中萌芽的小生命讓她倍受煎熬,幾天不能睡覺,幾乎一閉眼就能看到自己大腹便便的樣子。這可怎幺辦呢?唯一的辦法還是給歐少陽打電話,她願意低三下四地求他。
“喂!”
她又哭了起來,恨透了自己的軟弱。
“一慈。”他在裏麵輕輕地說,隨後一陣沉默。
“我該怎幺辦?不敢回家,不敢上學……”她愈發哭哭啼啼。
“一慈,離開北京如何?我把你送到另一個地方,青島?大連?那裏的環境和氣候都很適宜,生了孩子你再回來。”
“我怎幺跟媽媽說?我就不想讓媽媽知道,她會感到羞恥!我不想那樣!”她急火攻心地喊道。
“這是唯一可行的辦法。這個不行,那該怎幺辦?”
“我要出嫁!”她咬著牙一字一字地迸出來,“這是最好的辦法!”
裏麵一陣沉默,接著她聽到了盲音。她又一次失望地哭起來。
歐少陽關了手機,來不及把車開進車庫裏,推開客廳那扇厚重的大門,沉鬱地走進去,沒有開燈,在寬敞的地板上來回踱了幾步,便坐到平時最常坐的靠落地窗的沙發上,看著外麵無邊的夜。
突然“叭”的一聲,客廳全亮了,宮婕穿著寬鬆的睡袍從樓上走下來,輕輕地移到他身旁,臉色安祥地在他對麵坐下來,整個兒象座小山一樣。
“我知道這幾天你與你的律師一直在談,談和我離婚的事,我不知道你的律師會告訴你些什幺,但我要給你一些忠告。”她平靜地注視著他的臉。他的眼睛卻沒有從廣袤的夜空中收回來。
“我覺得你不應該因為某些蒼促的原因而錯誤地與我離婚,你知道我對‘離婚’這個詞是敬畏而討厭的,坦白地說這使我充滿了挫折感。我知道你對我們的婚姻越來越沒信心,失去了興趣,甚至認為這是個荒謬的錯誤,盡管我對它是滿意的。我相信我對你的感情是無私的,你也應該相信我是愛你的,盡管這兒那兒我們看起來很不相稱。也許我年齡太大了,本性上害怕一種遺棄和孤獨感,我隻是在本能中緊緊抓住你!我很抱歉因采取的方式不對頭而對你造成了某種傷害,你一定在內心感到了這種傷害,從而加速要離開我。真的,我很抱歉,在此我請求你的諒解。為了證明某種程度上的誠意,我允許你得到某種程度的自由,隻要你掌握有度,條件是:不要離開我。我承認,我們在一起鬱悶和一些痛苦邊緣的東西遠遠多於幸福和快樂,也可以說我給予你的快樂遠遠小於你帶給我歡樂。在這場婚姻中得到安慰的恐怕隻是我。我看到了現狀,我曾努力過,但效果甚微,我很抱歉。但我們都要承認我們是一對很有誠效的事業夥伴,我必須承認你很有商業頭腦和這方麵的管理才能,公司發展到今天的規模你是功不可沒的,你需要一個平台來施展你的才華。我現在越來越老了,血壓居高不下,毛病天天有,沒有精力照看公司了,公司是我一手創辦的,是我一生打拚的結果,是我的生命,我還希望將來你好好發展壯大它,因為它也是你的,裏麵也凝聚著你的汗水。
“少陽,你要用心聽著,我在用心跟你談話。我的一切都是你的,我沒有子女,沒有比你更親的直係親屬,當我們一起走向紅地毯時我就這幺決定了。
但是我不希望你中途背棄我,我不是個冷酷無情的人,隻希望在我生前不要背叛我,不要背叛我們神聖的婚約。這是我們的契約。
“如果你做錯了事,懸崖勒馬吧,我原諒你。我也象你一樣年輕過,一樣犯過錯誤。
“也許人將就木,其言也善,不管怎幺說,我希望在我離開這個世界時能平靜地握著你的手:生死契闊,與子同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你會讓我了卻這個心願的,對吧?”
14
“媽媽,我同學的妹妹懷孕了,一兩個月吧,還沒結婚呢, 這事可怎幺辦?”
“這幫不省心的孩子,真是欠教育!吃飽了沒事幹就瞎搞!一點也不體諒大人的苦心!”素梅正在桌前記帳,頭也不回地說,“多傷風敗俗啊,幸虧北京這地方林子大,走個對臉也不認識!我說二妮,咱往後也別和這個同學在一起了,傳染!”
“總有解決的辦法吧?”一慈小聲而固執地說。
“那隻有嫁人了,最好的辦法。還怕男人有顧及呢,誰願意要別人的孩子?”
“打掉呢?”
母親白了她一眼,“說人家這事幹啥?女孩子家,打胎還能是好受的!不去上學就幫我看攤子去。”
她毛毛地出去了。
這是昨天下午發生在家裏的場景。她躺在租來的房間裏,抱著被子咬著唇思索著眼前兩條要走的路:打胎,很疼的那一種,弄不好會留下各種毛病。一想起有種冰冷的金屬似的硬東西探進體內她就痛入骨髓,拍拍腹部,這個正在開始的小生命還沒形成就夭折了。她本能地吸了口氣,一種本能,一種母性的本能讓她痛苦,那是她的孩子呀,她和所愛之人的愛情結晶。雖說他逃避了,而卻無法無視過去的全部熱情,那是一個少女真正的初戀,盡管她現在恨的命,痛的要命!
另一條路就是出嫁。如果歐少陽不能放開既得的一切來要娶她,她隻有嫁給別人了,隻要那人不在乎這個孩子,就是年齡大一點的,醜的,窮的,殘疾的,壞脾氣的,一概考慮!一是為了家人的臉麵而遮醜;二是為了孩子。如果她不能得到它的父親,就隻有保留這個孩子了,一件對過去時光的刻骨銘心的紀念和緬懷。想到今後將和一個不知品性相貌的人生活在一起,她不禁哭了起來。即使從鄉下走出來,依然沒有逃脫掉被動的選擇,如果象姐姐那樣獨立和強大,一定會有其它辦法,但自己為什幺擺脫不了周圍那幺多無形和有形的束縛?難道這就是命?
她撥歐少陽的手機,他的手機一整天都在關著。
她一上午都躺在床上,喪氣、懊惱、恐懼和絕望,這個世界不太寬容失過足的人,她被別人遺棄了。
“咚咚咚。”有人在敲門。
她怔了一下,第一個反應是歐少陽!忙跳下床,開了門,是一個年青微笑的陌生男子,長了親切招人喜歡的娃娃臉,使他每一個表情都象笑似的。他右手提著方便袋,散發著食物的香味。他笑容可掬的,“你一定是一慈小姐吧?見到您真的幸會!”
“我並不認識你。”一慈有些奇怪,他怎幺找到這裏來並知道她的名字?這可是個秘密所在,隻有她和歐少陽知道,難道是歐少陽讓他來的?
“幾天前我就認識您了,你比想象的還要漂亮。”
那人一句一個“您”,滿臉敬慕。“我可以進來嗎?我可是帶來的午餐,我知道你還沒吃午飯。”
“你怎幺知道我?知道我在這裏?”一慈盯著他走到茶幾旁,把餐盒拿出來,是兩份米飯,宮爆雞丁和波菜。
“我表哥讓我來的。快吃吧,香著呢。”
一慈本就餓了,一聞到食物,肚子便咕咕叫起來,也沒客氣,坐了過去,拿出一份,大吃起來。
“你幹嘛不去上課?”那個好象永遠在笑的男子蠻有興味地看著她,“逃學可是不及極的。”
“是歐少陽讓你來的?”她甕聲甕氣地問。
他隻是笑了一下,那是真正的笑,沒有承認也沒否認,“下午就不要再睡覺了吧?該上課了,我可以陪你去。”
一慈怪怪地看了他一眼,“你要幹嘛?”
“啊,我什幺也不幹。”他慌忙聲明,“我隻覺得你這樣悶在屋子裏不好,什幺事也解決不了。這事啊反正出來了,就要勇敢地正視麵對,該幹嘛就幹嘛,逃避、消極都不是辦法,隻能使自己消沉,使事情看起來比實際更糟!”
一慈從飯盒上抬起頭,有些窘迫,“你知道我的情況?”
“我隻是知道了我該知道的那一部分。”他殷勤微笑著往她飯盒裏撥菜,“快吃吧,吃飽了心情會好一些,餓肚子想什幺事都糟心……”
她的眼淚叭嗒叭嗒地落下來,“謝謝你的飯菜,也謝謝你的安慰。我吃飽了,你可以回去交差了。”
“交差?”他笑了起來,“我是自願來的。”
“自願?你自願來幹嘛?”一慈苦笑了一下,“你不可能……”
“我想你可能需要我……的幫助”他正斟酌著用詞,“人人都有處境很不妙的時候,這時候最需要別人的關懷和幫助共渡難關……你知道我本想同你麵對麵誠懇地談話,可我很緊張,怕說話冒犯了你……你真是太漂亮了,每個人都容易喜歡你……我是說,如果你需要我做點什幺,我會留下來。”
說完後,他舒了一口氣,很輕鬆的樣子。
一慈心念一動,自己不正急著要嫁出去嗎?再次打量他,普通人的個頭,一臉的和氣,不是很英俊的那種,但五官都很端正,隻是那身太正經的西裝太拘謹了,他平時可能更適合穿夾克衫。總之是個溫和的居家男人,平時努力工作,可能沒多少出息,卻絕對實在,缺少的隻是歐少陽那種魅力十足男性化的氣質和深不可測的某種因素。歐少陽給她留下了難以逾越的男人標準。
“太客氣了。”她輕輕地說。
“我知道太冒失了點,不過你可以慢慢來了解我,我絕對是個正經的人,吃喝嫖賭抽一樣沒有,剛剛二十五歲,我的職業是電工,在建築隊工作,月薪兩千,可能發不了財,養活一個家庭是可以的——對不起,我不會用一種……策略講話,想說的全說了……我是高中畢業……不高……”
一慈沉吟了片刻——她開始變得冷靜,“你這幺做,歐少陽給你多少?是他讓你這幺做的,對吧?”
那男子不敢看她的臉,“現在是我自願做的。”
“騙子!混蛋!你們全是騙子!我討厭你們!”一慈摔了飯盒,轉身拿起包跑出去。
跑上急急地走著,心裏恨透了歐少陽,如果從前還有愛和抱怨,現在隻有恨!他騙了她,把她當成了傻瓜,占了便宜便一腳踢開了她,把她輕易地推給了一個陌生男人——他一定考慮到她害怕墮胎,急著嫁出去的心理和處境!如果這一著成功了,他算是徹底地玩弄了她,操縱了她的命運!
王八蛋!王八蛋!王八蛋!我不會讓你得逞!她在心靈深處呐喊著,激動的幾乎昏厥過去。
一個下午課她都在看老師的嘴一張一歙,卻聽不到他們在講些什幺。
第二天她在校門口又碰到了那個笑吟吟的男子,他拿了一束康乃馨,紫紅的,散著淡淡的香氣。
“我可能忘了告訴你了,我叫李桐,梧桐樹的桐。”
“我不想再見到你!”她堅決地說,把花扔給他。
他臉上笑容凝固了,有些膽怯,“我並不壞……”
“這與你壞不壞無關!是我自己的事!”她甩下他跑進教室。
一上午她又活在自己的煩惱裏,覺得快崩潰了,不能改變現狀又不能相信別人來改變,生活怎幺是如此的險惡?
課間,同學們都擠在窗前向下看,嘖嘖地羨慕。她起身去了衛生間同是也往下看了,明亮的陽光下,校園的鐵門上,別著一束紫紅的康乃馨……
深夜,躺在似乎還留著他體味的小床上,她在拚命地虐待自己,希望用捏、捶、揉、趴在床沿上硌等,來弄掉孩子。她知道這樣能導致流產——有時會情不自禁痛得哭起來。
也許動靜太大了,母親突然推開她的門,“二妮,幹啥呢?”
她嚇得半天不會說話,乖乖回到被窩裏不敢再動。
第二天李桐再到學校時,她不再拒他千裏之外了。
如果這個世界上有男人要她,不嫌棄她,她該把自己處理掉了。
“你知道我懷孕了,懷了別人的孩子。”在校園,她平靜地對他說。
“我知道。”他平靜地應著。
“如果不是這個孩子,我現在不可能考慮結婚。”
“我知道。”他愣了一下,“尤其象你這樣漂亮勤奮的人。”
“漂亮又不能當飯吃。”
“可我覺得你確實是個好姑娘。”
“我希望婚姻能使我把孩子生下來。”
“我保證待孩子好!”
“我也希望……不會因此而……被人瞧不起!”
“不,我覺得和你在一起是我的幸運!”
“你的家人呢?”
“他們也不會,他們不知道。”
“也許將來某一天你會嫌棄……”
“我發誓我決不會!這是我的幸運!”
“我是說將來,你真嫌棄我,我毫無怨言。”
“可能,你會嫌棄我……”
一慈舒了一口氣,覺得這人善良樸素。“說說看,為什幺要我?娶我這種處境的人?我想聽真話。”
“我是河北農村人,你也看到了,我本身的條件並不高,來北京兩年多了,很孤單,一直找不著女朋友。你也知道北京當地的女孩很優越,眼光很高,再說我也不敢娶。還有我的家庭,我父母是農民,年青時受苦受勞累太多,現在身體都不太好,尤其是我爸爸,他患輕微的老年癡呆症,恐怕活不了多久,我是家裏唯一的兒子,他最大的希望就是能看到我成家。也為了他老人家,我得趕快找個女朋友。”說到這兒,他頓了一下,麵有難色,“一慈,就算我求你,過幾天我可能回家一趟,希望你跟去,哪怕你事後反悔。我隻想讓我爸爸安心,萬一他早走了,也會覺得心時踏實安慰。”
一慈的心被觸動了,善良和孝順是人性中最大的美德。“我會考慮的。”她用柔和的語調又說了一句,“我真的會考慮。”
“太好了!”他激動地搓著手,“我要給家裏打電話,他們會高興的,他們一直希望我把女朋友帶回家。我覺得自己太幸運了!”
一慈踏實了許多,不再感覺到在深淵中墜落,而是看到了黑暗中最後一道防線——有人要她,最不濟也能過上普通人的生活。喘息的機會,她更加憎惡歐少陽,更加急著把自己嫁出去,她感到了腹部比以前鼓起了不少。不過,她還沒告訴媽媽。
那是個星期天,她正在廚房裏做午飯,油鍋在滋啦啦地響。這時母親回來了,提了一袋蘑菇。
“今天這幺早?我還想過一會兒給你送過去呢。”一慈隔著窗子說。
“今天有男勞力,幹活快。”母親顯得異常興奮,“養閨女真的不如養兒子,你和一帆從沒為我推過車!”
“什幺,媽媽?”一慈探出頭。
“李桐呀,有這幺重要的事都不告訴我,你真是長大了!”母親嗔怪著,同時歡喜得不行,“小夥子還不真不錯,能吃苦能幹活,長相也行,而且有一技之長,還是個電工!”
“你見到他了?”一慈驚訝萬分。
“可不是見到他了!他幫我批菜,推車幹了一上午呢!大嬸長大嬸短,嘴甜得不行!”
“他怎幺知道你在菜市場賣菜?”
“不是你告訴他的?”
一慈有點傻,她告訴他了嗎?
這時門開了,李桐滿臉汗珠地跑了進來,張著一雙泥手,正找水籠頭。
“快洗洗手歇著,我給你泡茶。”母親忙不迭地到處找茶葉。
一慈瞪大了眼睛,“你怎幺知道我家?”
李桐嗬嗬地笑著,擰開水籠頭洗手,“我有嘴不會打聽嗎?”
“為什幺不告訴我一聲?”
“沒來得及嘛。”
“李桐,你先坐,一會兒吃飯。”素梅在屋子裏喊。
“可我隻做了兩個人的飯。”一慈叫道。
“沒什幺,沒什幺,我回去吃。”李桐好脾氣地說。
“幹嘛回去吃?幹了半晌午的活了,怎幺能回去?”素梅從屋子裏衝出來,“二妮,這不是有蘑菇嗎?多做點,多一雙筷子就齊了。走,回屋喝茶,讓她去做,家裏的飯都是她來做。”
母親如此喜歡李桐,一慈沒想到,別看李桐笑嘻嘻的,還挺有心計,說服她的同時,把未來的丈母娘先征服了。
晚上,餐桌上,母親依然興致勃勃,“你什幺時候認識人家的?”
“好多天了。”一慈含含糊糊地說。
“那幺我怎幺就一點也沒看出來呢?人又能幹又老實,你眼光還不錯。”
“媽媽,過幾天我想去他家看看。”一慈小心翼翼地提及。
“去呀,李桐上午跟我說了說他的家庭情況。還不錯的人家,就他一個兒子,上有兩個姐姐,都出嫁了;雖說父母腿腳不太靈便,誰又沒父母呢?他又是個孝順的孩子,挺好的。男人呢,一不圖他有錢,二不圖他長相,人好就行,就是福氣了。去吧,去吧。”
五天後,一慈隨李桐乘車來到河北雄縣,那是離北京隻有兩三個小時車程的小縣。在冬日陽光照耀下的田野裏,散落著幾個小村莊,樸素而安靜,沒有河流和湖泊,和她的家鄉不太一樣。
他家有五間石砌平房,在這個鄉村裏來說已經不錯了;院子打得幹幹淨淨。他的父母和親屬正在大門口左顧右盼,當一慈和李桐剛出現在村口時,人們快樂地歡呼著跑出來。一慈突然對自己的相貌有些理解了。
“姑娘,姑娘!”李桐的六十多歲的母親拉著她的手,激動地喃喃說,“歡迎你回家來!”
這一刻一慈哭了,為這樣的熱情款待,以後的生活可能並不在灰暗,唯一擔心的是自己並不是他們想象的那幺純潔了,有點對不起他們。
李桐的父親出來了,很老實憨厚的一個老人,身體是不太好,但不象李桐所說的那幺嚴重。她回頭看看李桐,他朝她狡黠地擠擠眼睛。
但她並不氣惱他把她騙出來,麵對這幺一個溫馨、熱情、寵愛她的家,如果要出嫁,這是最好的結果了。
晚上,未來婆婆挨著她一起吃飯,很親切地說:“你這幺漂亮的姑娘要嫁給我家桐子,可真是我們家的福氣!我們家的情況你也看到了,比不上城裏那幺富有,可我們不會讓你受苦的,我和他爸還有手有腳,不會連累你們,隻要你對桐子好我就知足了!如果你們結了婚,願回家住,就住這屋,四間呢,很寬敞,我和他爸搬到廂房裏去。如果不住這裏,你們可能不想在鄉下住,那就去城裏。不過城裏的房子太貴了,咱可能買不起,我也不知道如何辦,我和他爸幹活幹了一輩子,攢了一輩子加上桐子平時給的,也有四萬塊了,要買房,你們都拿去,隻要你們過得和和氣氣的,我和他爸怎幺都行……”
“行了,媽,你留著吧,我有房子。”李桐說。
“你哪兒的房子?”他母親追問。
“我說有一定有,你不用操心了。”
回來的路上,一慈問李桐:“你哪來的房子?”
“如果你嫁給我,我就有一套九十多平米的房子。”他認真地說。
一慈突然想起歐少陽,為了把她嫁出去,他一定沒少動了腦筋。
回到家,母親正高興地等她歸來。
“媽媽,他父母希望我早點嫁過去。”她紅著臉說。
“你還不夠年齡呢!”母親對“很快”驚訝,“雖說李桐二十四五了,你還不到二十歲,再說你姐還沒出嫁呢,你嫁在她前頭?”
“他父母已等不及了。”她撒謊。
母親沉思了一下,“我總覺得再一兩年才好,還得和你姐姐商量一下。要是他家裏急,咱也沒說的,可我得見見他父母,把事情說一說,辦就辦吧,我也正缺少人手幫我幹活呢!”
晚上一慈給李桐打電話,“把婚事辦了吧,越快越好。如果你錢不夠,我這裏還有兩萬,是我姐姐給的,你過來拿吧。”
“不用,結婚的錢準備好了,連婚紗也訂好了,意大利的。”
她放下電話,呆呆地看著窗外,眼淚悄悄流了下來,然後又撥了另一串電話。
“喂!”很沉靜的男性特質。
“你滿意了吧,我終於嫁給你的八杆子也打不著的表弟了!”
15
四月十六,是林素梅和親家根據傳統和習慣掰著指頭算出來的好日子,雖說“四”與“事”諧音,但“六”字足夠大吉大利、六六大順了。事實也正她們預料的那樣,那天的陽光特別明媚,天空湛藍的,腫春的風和煦地吹著,枝條上綻出了濃濃的新綠,到處洋溢著春天的氣息。
在崇文區最著名的哈德門飯店門前,擠滿了新郎和新娘的家屬,他們滿臉笑著,喜氣洋洋的,翹首東望。沒多大會兒,一列掛著紅汽球的車隊徐徐過來了,那簡直是世界名車展,德國美國日本法國的,隻要掛上號的,一個不落。這是財富和榮譽的象征,是現在每一個走上婚姻殿堂的年青人夢以求要炫耀的。但僅李桐的能力是調動不出這些車的。坐在最前麵一輛勞斯萊斯裏的是一慈,穿著款式新穎的婚紗,卻絲毫感不到幸福和快樂,要是按她的本意,簡單樸素地辦一下就行了,根本不用這幺折騰。但她天生就不是堅持己見的人;挨在身旁西裝革履滿臉放光的是剛認識不到一個月的新郎,有一種麻木的平靜:這將是陪她一生的人!好了,有他的保護,有他的存在,有今天的這場婚禮,她的過去,她腹中的孩子都平安無事了。至於婚姻中的愛情,那是奢談了,她現在最需要的不是這個。
“一慈,你真漂亮!”新郎眼睛亮晶晶的,由衷地讚歎。
一慈努力笑了一下,象春天明媚陽光下落淚的花朵,春光的嬌嫩與豐韻,卻抑鬱不住凋零的心境。
車隊派頭十足地在飯店門口停下來,親友們洋溢著笑臉湧過來,同時攝像機和照相機走在最前麵。
新郎新娘下了車,互相挽著手臂,微笑著接受親朋好友們的祝福,那情景真叫人欲哭無淚。她曾夢想過披上美麗的婚紗,夢想著挽著新郎的手臂接受親戚們的祝福,但新郎是另一個男人。
一對新人被簇擁著進了裝飾精美的婚宴大廳,主婚人——李桐的老板,一個大嗓門風趣的老頭兒,高聲宣布:“新郎新娘拜父母!”
一慈與李桐齊齊地站在婆婆公公麵前,深深地鞠躬。可把李桐的父母樂壞了,高興出了眼淚。
在拜素梅時,素梅握住女兒的手,欣慰地說:“找到一個好婆家,好好過日子,這是福氣。”
“嗯,媽媽。”一慈低低地說。
“夫妻對拜!”
周圍人不安分起來,惡作劇地開始推搡他們,於是一慈剛彎下腰就撞進了李桐的懷裏。
“行了,行了,洞房花燭時再鬧吧,給我鬧!不要給一慈鬧,她很累了。”懂事的李桐的倒體貼新娘。
一慈有些狼狽地直起身。忽然周圍安靜了下來,也順著他們的目光向門口看去:一個胖胖雍腫和頎長挺拔的身影輕輕走過來,猶如小山挽著一株鬆樹,宮婕和歐少陽!
她突然感覺到血液凝固。
宮婕穿了件紫紅色很喜慶的棉裙,掛著流光溢彩的首飾,顯得那幺雍容華貴,氣質逼人。她微笑著,徑直走到她和李桐麵前。
他還是那樣沉著,靜默,眼睛更加深不可測,和他的妻子不一樣的是他沒有任何笑容;除了跟妻子身後外,也沒有任何單獨社交的興趣和欲望。
客廳裏的人們都屏住了呼吸,驚慕地看著這對不速之客,不僅僅是他們的體態視覺上的差距,還有其身後巨大的財富。這是京城最有名的一對財富夫妻之一,就象一個神話,隻是有幸在這裏見到了他們。
“一慈,恭喜你!”宮婕微笑著,“恭喜你們,這是人生最重要的大事,今天也是個最喜慶的日子,我們是來喝喜酒的。”說著從手提袋裏拿出一個精致的小盒,打開,是一對新款珍珠耳環。“一慈,作為新婚禮物,請收下。”
一慈怔了一下,沒想到會收到這幺貴重的禮物,手有點抖。又是珍珠耳環,如果不是某種暗示的話——她有必要澄清一下。“宮阿姨,我沒有拿過你……”
“我知道。”她優雅地轉過龐大的身體,微笑著,“很多事情可能被誤解了,誰都可能一不小心犯了錯誤,也包括我。”她落落大方地走向一個酒桌,那裏的賀客全起身以示敬意。
歐少陽輕輕地從她麵前走過,稍垂著頭,似乎盡量不引起她的注意。她想起還不是很長時間以前,當他從麵前走過時,他會轉過身,深情款款地凝視著她的麵孔,手指穿過她柔軟厚密的黑發——現在他隻是悄無聲息地走過。
“夫妻對拜!還沒拜完呢!”主婚人又樂嗬嗬地恢複了中止的程序。
一慈彎下腰,直起身時,不禁潸然淚下。
“一慈,你沒事吧?”李桐關切地握住她的手。
“新郎新娘別親熱了,快過來敬酒!以後有你們親熱的時間!”
客人很多是李桐的同事,特愛鬧騰,他們早占據了酒桌旁,等著出一對新人敬酒時的洋相。新婚不熱鬧熱鬧,以後就沒機會了。
新郎和新娘端著酒杯,走向第一桌。
“新娘子,漂亮的新娘子,喝!”
“今天不醉不罷休!”
“幹!幹完!”
一桌人輪著來,嚷嚷著。
一慈也不爭辯,一杯白酒全部吞進去了,嗓子眼辛辣得象著了火。然後,又走向第二桌。
第二桌的人更沒情麵,硬要她連喝兩杯。她沒有抗議,也沒耍賴,全喝了。
“你不必喝這幺多,他們是妒忌我!不要理他們,白酒多了對身體沒什幺好處,而且你有孕在身……換杯白開水吧。”換桌時,新郎發覺一慈的臉色在變,很心疼,悄悄勸道。
“沒什幺,我還醒著呢!一醉方休嘛!”一慈固執地說。
這一桌她又幹了兩杯,臉徹底地紅了,汗也出來了,終於在宮婕夫婦那一桌之前支撐不住,頭重腳輕跌跌撞撞跑向了衛生間。在這小小的一段路,有很多眼睛在看著她,但隻有一雙眼睛是最與眾不同的,藏在他們中間,在最不顯眼的地方,靜靜地,含而不露地透出全部的心思和觀注。她感覺得到。她抱著洗手池嘔吐起來,吐得昏天暗地,身體顫抖,膽汁都吐出來了。
“終於不用看到他了,還是在這兒靜一靜吧。”她打開水籠頭,忽然身後被什幺碰了一下,回過頭,驚叫:“姐姐!”
正是一帆站在了麵前,象幽靈一樣,她甚至不知道她什幺時候走進了客廳來參加她的婚禮;也沒聽到她的腳步聲。
姐姐穿得很怪,是一件很有膨脹感的白色厚裙子,披了件暗紅披肩,臉上有濃濃化妝的痕跡,粉撲得很厚,這不象她的風格;帶著網罩,這使她的臉看起來很遠。
“小妹,新婚快樂,我沒想到你會結婚這幺早,媽甚至沒等到與我商量。”她靜靜地看著她。這使她的眼睛裏充滿了溫情。
“媽媽說要找你商量,可找不到你,你也不常回家。”一慈輕輕地說,稍加不滿。
“我太忙。”
“我知道。”
“我覺得你結婚有點倉促了。”她盯著她。
“噢,也許……”
“你快樂嗎?”
一慈避開姐姐看穿一切的淩厲眼神,“快樂,當然快樂!”
“是嗎?但願如此。”一帆轉過身,輕輕歎了口氣,“小妹,你是我唯一的妹妹,是在這個世界上除了媽之外的唯一的親近的人,我是真的希望你生活的幸福快樂!不要象媽一樣。現在媽的年齡越來越大了,她需要我們的照顧,可能更需要你的照顧。因為媽的身邊一直是你,有你照看,我非常放心。”
“姐姐?”
“對不起,我真的太忙了。”
“姐姐!”
“小妹,”一帆從口袋裏拿出一張牡丹卡,“密碼是你的生日,送給你。我警告你,不要把幸福和快樂寄托在別人身上,誰也靠不住,一切隻能靠自己,如果有機會,一定要留給自己!這是三十萬,不要輕易用,留在最需要的時候……”
“一慈,怎幺這幺久?你沒事吧?”新郎在門外徘徊了一陣,等不及了,敲了敲門。
“好了,別讓客人等太久了。”一帆轉身往外走。
“姐姐!”一慈伸手抓了一下姐姐的胳膊,一下子縮了回去,嚇了一跳,天哪,這幺瘦!幾乎沒有摸到胳膊。“姐姐!”她顫聲尖叫。
一帆回頭微笑了一下,腳步很快地向外走。
一慈整理了衣衫,鎮靜了情緒,走向客廳,最後的兩張桌子也敬了酒。她誰也沒看。在她回到母親那一桌要坐下來歇息一會兒時,四下尋找一帆。
“你看,又來了一位客人。”李桐在她身後說,“我不認識,你認識嗎?”
那人瘦瘦高高的,在門口站著,向客廳裏的每個酒桌細細地掃瞄。他的上衣似乎很肥,兩腿象竹杆那樣挑著,剪影一般。
如果李桐不認識,她也不認識。但她看到歐少陽站起來向他走去,他們在門口交談著什幺。一會兒,李桐也走了上去,問了幾句,又回來了,走到她與母親中間。“是不是大姐一帆在這裏?那位先生在找她。”
“剛才大閨女還跟我說了幾句話呢,這會兒又跑到哪裏去了?快看看,剛才的事,肯定沒走遠。”母親說。
一慈托著裙子走向衛生間,每個門都察看了,沒有。在出來時,不經意地向外看了一下,人來人往的街上,一個熟悉的身影鑽進了出租車。姐姐。
婚宴後,到晚上了,一慈回到那套九十多平米的新房,淡黃的窗簾,乳白色的家具,杏黃沙發,都是她所喜歡的顏色和款式,隻不過她不知新婚第一夜怎幺過。她不能習慣一個新的不同於他的陌生男人同枕共眠,她還沒有這個思想準備。
“好吧,你先上床休息,我送送他們。”
好在新郎又給她騰出一小段緩衝時間。在他出去之後,她迅速地爬上床,放鬆一下走來走去累得發麻的雙腿,卻沒有脫衣服;他來了,得暗示他一下,最好今夜不要……令她驚訝的是,他竟一夜沒有回來。
16
第二天一大早李桐就回來了,而且幹淨利索地到廚房裏做早餐。
一慈坐在鏡前,把瀑布般的黑發盤起,用一支大發夾夾在腦後。這是少婦的模樣。她聽著廚房裏傳來的響動,忽然感覺出咖啡香濃的味道,並不是她多愛喝咖啡,是有人曾說願意每天早上為她煮咖啡,讓這種香氣繚繞整個房間。
“你回來了。”她走到了廚房的門口,“讓我來吧。”
“快好了,吃完飯到媽媽那兒去。”他抬起頭,衝她笑了一下,很滿足的樣子。
吃過早餐,他們騎自行車到了母親那裏。他們的新房離原來的平房院落並不是很遠,二十分鍾的路程。母親沒有去菜市場盯攤,專在家裏等著他們。
“媽媽,我們回來了。”一慈把自行車推到院子裏。
“媽。”李桐叫。
素梅樂得不行,“快進來。我就希望你們這對小夫妻和和睦睦的一同來一同往,家和萬事興嘛!我也放心了。”
“媽媽,我給你做早餐。”一慈走進了廚房。
“好吧,你做飯,我得要李桐到菜市場幹點活,你們來了都不能閑著。”她把頭轉向李桐,“蹬三輪車。你以後是自家人了,不必客氣,我在菜市場有一大堆土豆、波菜、蒜苗……”
“好的,媽,我們來就為了幫你幹活!”李桐特別會討嶽母歡心。
“你千萬別嫌累,我這樣的年齡還要認真幹,我吃不了多少,也帶不走一分,將來還是你們的……”
他們走了。一慈切著菜,抬起頭,明亮的朝陽第一縷陽光照進院子,從玻璃窗裏,她看到了自己曾經的小床,上麵依舊鋪著淡藍的床單,床單影印著太多揮之不去的記憶。不知為什幺,她並不想看到這一切,也不想來到這裏。
晚上,他們來到自己家裏,李桐累得脫了鞋倒在沙發裏起不來,“還別說,媽用起人來還真不含糊,你瞧我這雙腿,在工地上樓上樓下地來回跑也沒這幺沉過!”
“我媽命苦,幹活累慣了,我也是自小就幹活,在我家裏是沒人能閑著的。要不,以後你就不要去了,我去。”
“我上班了自然沒法去了,趁現在假期多幫丈母娘也沒吃虧。再說我在農村也常幹活,為了你,多幹點沒啥。”
一慈給他拿出來浴袍,“洗洗澡吧,我來做飯。媽媽也真是,頭一天就把你累趴下,以後怎幺還支使得動你!”
李桐嗬嗬地笑,“誰的話不聽,老婆的話不能不聽;誰的事不做,丈母娘的事不能不做。老婆,今晚你要好好犒勞犒勞我!”
一慈站在廚房裏,透過徐徐上升的蒸汽,看著窗外逐漸黑沉的夜:今晚又該怎幺度過呢?
“老婆,老婆!親親我,隻要你讓我高興,在丈母娘那裏幹什幺我都不在乎!來,親親我。”
在臥室裏,當調皮的丈夫緊緊地擁抱她時,她按他的要求做了,吻了吻他快樂得顫抖的臉龐,卻突然害怕他會要求更多。在他的懷中,在與他緊密的肌膚接觸中,她並沒感到與他的距離有多近,也沒有那種異性撫摸所帶來的衝動和欲望,她甚至害怕他下一步的動作。她太天真了,以為會忘記過去,新的生活就要開始,但愛情不是這樣,愛情是懷舊的,她的愛情已原裝原封的交付給另一個人,眼前這個人,她的丈夫,卻不能得到一份完整無缺的愛情。
“一慈,我愛你,我真的愛你!從看你第一眼開始!你那幺漂亮,那幺楚楚動人,正象小說中描寫的:長發飄飄,肌膚細嫩如脂……我甚至不敢想象能得到你,我……畢竟是一個普通人,窮人,我愛你,我知足!”
在他纏綿的溫存中,她盡量使自己的身體處在一個相較有利的位置,以保護逐漸隆起的腹部不會受到他不經意的擠壓。如果他想上來做愛,她所做的要幺睡著,要幺什幺也不想,她告訴自己,並準備著他隨時那幺做。
“哦,你使我幸福,哦!我感到快活!摟著一個美人!”他隻是瘋狂地撫摸她,親吻她,然後緊緊地抱住她。她感到他的顫抖,但他卻慢慢放開了她;她看他,他已經睡著了。
接下來的幾個夜晚,他都沒有更進一步的行動,最多是長時間地擁抱親吻她,搞得她很不自在,要不就徹夜不回來,象新婚第一夜那樣。
不做那種事並沒使她快樂,相反卻增添了疑慮:他為什幺對她,他的妻子,沒有欲望?他為什幺不向她要求那幺做?是她隆起的腹部讓他壓抑倒了胃口還是其它原因?他為什幺在老婆身邊不是抽蓄著睡去就是整夜不歸?如果是討厭腹中的孩子,又為什幺娶她?又為什幺那幺固執地愛她?有一種感覺告訴她,李桐是愛她的。可是一切又是為什幺?難道是另一種力量作祟?他的強大,他的財富,他的虛情假意,使他操縱了她,毀了她,隨意安排了她的未來!現在,她的婚姻、丈夫、房子、家和腹中的孩子,都是他給的,甚至丈夫每天晚上對待她的親熱程度和方式!
她恨他!他殘忍地毀了她!
現在她麵臨著一場戰爭,無論過去怎幺軟弱,依賴別人,但現在一定要勇敢地搶奪自己的丈夫,從他的控製中搶出來!他深深地傷害了她,他還有什幺資格去做將來的夢!李桐是平凡的,善良的,她不能讓他活得太過痛苦,隻要他愛她,她甚至可以跟他到農村去生活,過去是可以慢慢遺忘的,愛也是可以慢慢培養的。無論如何,她要把丈夫要回來,記憶的東西讓她太珍惜家庭、恐懼遺棄了。
“李桐,你真的那幺愛我、在乎我嗎?”
“那當然,我發誓!”
“今晚早點回來。”她向他做了暗示。
李桐很聽話,下了班就回來了,心滿意足地吃了她做的晚餐,然後看電視。她在臥室裏靜靜地等他,沒等到便睡著了;醒來時看到他酣睡在自己旁側,一隻手臂橫在她身上。
第二天他又毫無怨言地上班去了。
他可能討厭她的腹部,討厭她的孩子。孩子生下來就好了,她安慰自己。
李桐上班走後,她便去媽媽那裏,走過去的,權作散步,鍛煉身體。身懷六甲,很明顯了,她隻是幫母親做做飯,不看菜攤了,但沒有多少做母親的喜悅。
“二妮,前兩天你姐又給我郵來了一大包東西,有衣服,有吃的,你去看看,好吃的你拿走一些。我的牙不好,吃不了。”
“好吧,媽媽。”
“你說也真是的,一個城市也就幾裏地,回家看看費她多少時間呀?這忙,忙到一年到頭也不回家,是不是忙過頭了?”母親難得的抱怨,“你見了她告訴她,說我想她了,讓她回家!讓我看一眼!”
“我也不常見她,我能到哪裏見她?”一慈往嘴裏塞西紅柿,她需要這種口味。
“讓李桐打聽打聽,他不也是外出上班嗎?”
“好的。可我覺得姐姐與以前不大一樣,你沒感覺出來嗎?”一慈無法忘記結婚那一天在衛生間與姐姐接觸的一刹那的心驚肉跳。
“什幺不大一樣?”母親轉過臉,看著她,看得她不能吃下東西。“我可能太忙了,沒顧上,她一直就和咱們不一樣,從小就這樣。你看到了啥?”
“沒,沒什幺。”一慈連忙說。
17
“上班時你見過姐姐嗎?”晚上,在床上,一慈問李桐。
“沒有,哪有空?我一天到晚都在工地忙,哪有時間出去?”李桐正在擺弄妻子的長發,在手指上繞來繞去。
“你們不是在同一個公司嗎?都是建築行業。”
“我在工地,她在集團總部……她是什幺職業?”李桐看著她。
“好象是總經理秘書吧?”一慈也拿不準。
“總經理秘書?夠不著說話。嗯,好象總經理秘書是個男的,沒有女秘書吧?現在好象又興男秘了,酷嘛!”
“真的嗎?姐姐就在那裏上班的。”
“會不會去別的公司了?現在有學曆又有本事的年青人是不會在一個公司連續工作兩年以上的。我要是有大學文憑,也會換工地的!”李桐咬著手指,有些羨慕。
“可姐姐從沒說起過。”
“不會吧?她是你姐姐呀,一點也不告訴你嗎?怕你拖她後腿吧?”李桐開著妻子的玩笑,“是不是也怕我走她後門?”
“是真的。”一慈正色說,“你也沒聽到有關她的什幺消息嗎?媽媽讓我找她。”
“消息倒有一點,不過,”李桐笑嘻嘻的,“親我一下啊!”
一慈馬上吻了他。
“再一下。”
“行了。”
“我曾經聽說,隻是道聽途說而已,大姐曾在我們北方集團工作過,還深得總經理的賞識。後來,好象患了什幺病就離開了,還常有人找她,說……”
“什幺?”一慈催他下文。
“說了別生氣。”李桐小心地看了她一眼,“可能大姐長得太美了,象你一樣美,又是名牌大學畢業,做事有手段又有眼光,迷住了……總之有不少有來頭的男人都對她有好感,追求她。”
“可她現在在哪裏上班呢?”
“你這個妹妹不知道,我這個妹夫怎幺知道?”
“以後你幫我打聽點,媽真的想她了,我也想。”
一慈歎口氣。“她就知道在外麵瞎忙,從來就不想來看看我們。”
“我會留意的。不過,也許歐少陽知道。”
“為什幺他知道?”一慈一愣。
“歐少陽也是名流,是不是當年追求她的人之一我不知道,但我猜他可能知道她,因為我聽說曾在我們公司做過事的男子找過她,而且在我們的婚禮上他又來找大姐了,大姐沒見他提前走了,但我們都看到歐少陽與他說話了。就是那個年輕人,長得還不賴,是個有點錢的家夥,曾在我們公司混得相當不錯,後來不知什幺原因離開了。”
“你說那個人愛上姐姐了?”一慈一呆。
“什幺可能?是一定,男人的事我最清楚,象你——”李桐捏著她的小鼻子,“我慶幸你沒受過什幺教育,沒有多大的野心,要不你不會這幺老實地跟在一起的。一慈,你會永遠跟著我,不管我是貧還是富,都不會離開,對吧?”
一慈看著他熠熠生輝的眼睛,撫著自己的圓肚皮,點點頭。
“我太高興了。睡吧,親愛的。”
一慈怔怔地望著天花板,再回過臉去,李桐正發了酣聲。
姐姐,她到底在哪裏呢?發生了什幺事?
一慈又去上課了。這一點李桐挺支持的,也許她有點事做他心裏也踏實,太過漂亮和年輕的妻子單獨在家總讓人不放心。
現在挺著大肚子走在街上和在眾同學麵前晃蕩,她不再羞澀和不好意思,人人都知道她結過婚了。奇怪的是隨著肚皮的增長,她對學習逐漸失去了耐心和興趣,情願去母親那裏幫忙,在樹蔭下,挨著母親說說話很有幸福的感覺。她感覺到了做母親的快樂。
那一天她在菜市場幫母親看攤。
“季文康那小夥子還不錯,是我見過的最英俊的男孩子,個頭和相貌都比李桐還出色!”忽然母親回過頭來對她笑著說。
“什幺,媽媽?”
“我琢磨著他來找我也象李桐一樣,是來征求我的同意——他可能看上了大妮,你姐姐。”素梅有些得意,“我做夢也沒想到的是你們兩個都能嫁在北京,留在北京。還是你們年輕人有福氣!”
“季文康?”一慈看著母親,好象在哪裏聽說過這個名字。
“就是那天你結婚時站在門口找你姐姐的。”
一慈記起來了,“你那幺肯定?”
“什幺肯不肯定?他一個小夥子找我這個賣菜的幹啥?還幫我幹了一會兒活,說了一會兒話,一看就知是受過高等教育的,說話文質彬彬的,我看完全配得上一帆!”
“姐姐她願不願意還不知道呢,你別替她先答應下來,她的眼光向來和我們不一樣。”一慈替姐姐說話。
“哼,如果她不搭理人家,那她真的看走了眼!我是相中他了,再說你姐姐也老大不小了,我象她這個年齡,都有一個孩子了!”
一慈不再聽母親說了,站起來,挺著肚子往外走。母親依舊自顧自地嘮叨:“你們倆一個個都在這兒成了家,我也放心了,留在這裏也不用走了……”
一慈沒有象母親那樣獨自瞎熱乎,姐姐的事誰也管不了,她不會讓任何人管的。因此她對那個季文康並沒太在意,並深信追求姐姐的人一定不少,無論在家裏還是家外,一帆永遠那幺獨立、驕傲。
那天她正在廚房燒菜,有人敲門。她操著勺子走了出來,“請問,你是……”
門外站著的是高高瘦瘦的年輕人,雪白的襯衫,五官很英俊“個頭和相貌都比李桐還出色”。她突然想了起來,是的,他有著世間最完美的五官,那幺精致,又因臉上流露的深深的憂鬱而充滿了一種悲劇性的氣質;相較於李桐的樸素明郎,歐少陽的凝重靜默,他身上所散發的完全是一種悲涼和孤獨。
這使她的心倏地一顫,尤其是他看她的那種驚異、執著和空靈的眼神。
“你是……一慈?”
“是,我是。”一慈連忙說。
“請問你姐姐,一帆來過嗎?或者你知道她的地址?”他鬱悶憂心的眼晴裏掠過一種亮晶晶的東西。
“沒,我沒有。”一慈說。
“或者她的電話?”
“我有她的手機,139112601**,但她老是不開機。”
“她換手機了。”他轉過身。
她又看到他轉回身,手裏拿著手機,“一慈,我能用一下你的電話嗎?手機沒電了。”
突然之間,他叫她那幺親切,好象自家的哥哥。
“就在屋裏。”一慈有些受寵若驚。
他進去了,操起了電話。在他走過她的那一秒鍾,她感覺到了那空蕩蕩的褲管和衣袖,讓她想起了姐姐。
“你慢慢打,我去泡茶。”一慈去廚房倒開水時,順便翻了翻鍋裏的菜;再出去時,客廳裏已沒有了人。她跑出屋外看,院子裏靜悄悄的,知了在叫,沒有人影。
她回到廚房把菜盛到盤子裏,放上綠豆熬粥,然後靜靜地等李桐回來。
陽台上有一棵茶花,開著雪白的小朵兒,卻奇香無比。一慈一天兩次給它澆水。現在土有些變硬了,她找來鏟子,輕輕地鬆土。
“也許能開一個夏天,開到孩子出生。”她一手撫摸著肚子,一手揮著鏟子,忽然覺得身後什幺響動,回過頭,本以為是李桐,象是視覺上出了問題一般,那一輛曾經那幺熟悉的墨綠車的德國車,輕輕地,象羽毛一樣滑過樹叢,停在她麵前不遠的地方。她看到了玻璃後麵的人,看到了他用一種緩慢的動作打開車門鑽了出來,看到他站在那裏有些窘迫地注視著自己,依舊那幺靜默,充滿了滄傷感。
她站在那兒,曾經是他的女人;挺著肚子,裏麵是他的孩子。空氣沉寂著,有一種傷感、憤怒、抑悶又分明是溫情的東西在流淌。
“你來幹什幺?”一慈首先打破了沉默,陰著麵孔,語氣十分冷漠。
“剛才季文康給我打電話,我過來……看一看……”
“他走了。”她簡潔地說。
“哦,是的,他走了。”歐少陽看著她,看著她因懷孕而變形的身體,喃喃自語。
“你走吧,我不想看到你!”看到他眼睛在自己身上遊移,她就無名火起,象受了第二次侮辱,尖銳地叫著,跑到屋裏,“哐”地一聲把門響亮地關上。
這個混蛋,居然還敢來!她恨他!恨他!恨他!她渾身顫抖不已,依靠在牆上,氣喘稍定,輕輕從窗縫裏向外看,他已轉過身,雙手操在褲袋裏,垂著頭——這使他的頭發看起來很淩亂。他走向汽車,坐了進去,過了好大一會兒,才發動了車子,消失在濃濃的樹葉後麵。
日子象流水一般一天天過去,對一個快樂的人來說尤其如此。又到了發薪水的日子,李桐高高興興把工資袋拿回家,交給一慈,“老板娘,一分不少。”
一慈熟練地把錢倒出來,數了數,“兩千四,還多二百。”
“加班的。我這工種加班家常便飯。”
“喝酒了?”
“同事請客,上次我……我請的。”
“喝多了,說話都不利落了。”
“多喝了兩杯,隻是啤酒。”
一慈飛快地把錢分成四份,“這三百是你零花錢;這四百放家裏使用;這五百寄給婆婆;剩下的一千二存上。”
“存折上多少了?太多了吧?我們的生活費是不是再長點?現在是三口人了啊!”李桐拿著自己的那一份快活地說。
“四千多。不多。”
“你真象我老媽,什幺都存上——賢妻良母。”李桐起身摟住一慈,“說起來你比我孝順,每月給老家寄錢,沒結婚前,我都想不起來。要不是這孩子礙事,我一定,一定……”他哈哈笑起來。
“孩子生下來,我們重新開始。”一慈看著他的眼睛說,也是對自己說。
“為什幺不從現在開始?”李桐抱起她,有些跌撞地往臥室裏走,“哇,你怎幺這幺重?肚子裏一定是個千金!說不定還是雙千金!”
一慈無限幸福地躺在床上,撫著自己的便便大腹,又有些不安,“這不會令你難堪吧?”
“不,我並不在乎……這小東西。”他帶著滿嘴的酒氣有些瘋狂地吻著妻子。
一慈感到漸入佳境,便很小心地護住自己的腹,給他一個恰當舒服的角度——如果今天能完成夫妻間神聖的結合,能完成四個月來婚姻實質的內容,也是搶救這個家庭的第一步,她必須把自己的丈夫從被操縱的婚姻中搶救出來,從而脫離那個人!
她這幺虔誠地希望著,幻想著。
但李桐卻突然有些退縮,他半伏在她身上,看著她隆起如小山般的腹部和她微微閉合的眼睛,眼露驚恐之色,考慮了兩分鍾,還是下來了,拉開被單在一旁躺下,臉朝外。
一慈痛苦地閉上眼睛。
就從這晚開始,李桐開始有意無意地逃避一慈,不能單獨長時間地麵對她,害怕她無言的注視,害怕她的詢問,好象犯了很大錯誤的是他而不是她。
這令一慈萬分難過,她不知道怎幺再搶救這場婚姻和她的丈夫,無性婚姻是不能長久的,看到她的肚子便會想另一個男人,也許他不知道也不願知道那個男人是誰,終究是不來情緒的事。唯一的辦法便是生下孩子,她還年輕,依然漂亮,他可能就沒這個障礙了。
於是她一天天數著指頭過日子:100天,99天,98天……
一天晚上,她感覺累,早早地上床休息了。朦朧間覺得李桐回來了,又喝了酒,比上次醉得厲害,不醉不會這幺過分熱情地親吻了她——她感到他體內要噴射出來的力量。他這幺做了,滿身激情,幾乎不顧後果地做了——什幺也沒做成,象戰敗的逃兵那樣滑了下來,身體顫抖著,縮成一團,低低地抽泣起來。
一慈忽地坐起來,雷擊般的感覺掠過大腦,她感覺到了什幺?軟軟的,無法插入,他根本進不了她的身體!這絕不再是單純的心理障礙,而是徹頭徹尾生理上的!誰也沒開燈,天黑,他看不到她的腹部。問題是她感覺出來是他根本不行,那好象是個嬰兒的東西!
而他哭泣得傷心的象個孩子,這本身就說明了一切!
一慈毫無意識地離開了床,走到客廳裏沙發上坐下,看著窗外無盡的夜……
又是從那夜開始,李桐開始殷勤起來,千方百計地討妻子歡心,早餐也要起來做,晚餐更是早回來幫著洗菜淘米,一滴酒也不敢沾了。從心底他渴望回到從前的日子:她溫柔賢慧,對他百般的體貼卻不要求性……
一慈也想回到原來的日子,丈夫樸素爽利,對她百般疼愛,卻不要求性——她並不想與他做那事。她喜歡他,願意與他相依為命,卻不是相愛。如果無性生活能快快樂樂和和睦睦過一輩子,她何苦要費盡心機破壞它呢?反而更加速了它的凋謝。老天爺為什幺用這種方式懲罰她?
一個有月光的星夜,李桐向妻子作了懺悔:“大約在三年前,第一次到北京找工作時,生活辛苦得很,外地人是被人瞧不起的,尤其在這個城市,整天被警察追趕。有一天在地下信道逃跑時,錯誤地卷入一場群歐中,忙亂中被人踢了一腳,從此就再沒勃起過!”
“可你為什幺要娶我呢?想替我掩護這個孩子?”
“我從不敢交女朋友,怕女孩子看不起我、嘲笑我。其實從心裏我還是很希望有個好女孩在我身邊的,最好能嫁給我。但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我曾很絕望地想我會獨身一輩子。但我交了好運遇到了你,你那幺賢慧漂亮,有時我想真是摸到了特等獎!你懷不懷孕我根本不在乎,有時我覺得你應該懷孕更長時間,一輩子這樣才好!這樣我也快活啊!可一切終究是夢想。一慈,謝謝你給了我一段美好的婚姻生活,孩子生下來之後,當然也可以現在,你可以提出來離婚。這種生活對你來說太痛苦了,該結束了,我不會有半點怨恨。”
“以後不要這幺說了,我們不能分開。”一慈握住李桐的手,望著窗外遙遠的星光。“你是怎幺遇到我的?就是那幺一不留神?”
“不,是歐總,他給了我這個機會。”
“他……知道你的……事嗎?”
“知道。”
一慈喉間在咯咯地響,過了半晌才咬著牙說:“我們不要分開,我們還要生活一輩子呢!”
婚姻生活能維持下去,李桐心裏念了一千遍老天爺萬歲。餘下他能做的便是手快眼快,腿快腳快,手勤眼勤,腿勤腳勤,最後幹脆把每個月300塊零花錢也省下一半交到集體夥食費裏。這還不算完,他得留意打探她心裏最關心的事情。
一帆,對,是一帆的情況。
“你還記得那個季文康嗎?朋友托朋友,終於查出來了:他現在正在一家建築設計院工作,白天上班,晚上去醫院……”
“誰有病?他?”
“聽說是患上什幺病吧?這是私人的事,誰能打探得清楚?”
“患上什幺病?”一慈腦海裏又浮現出那天季文康站在她麵前褲管空空、瘦骨伶仃的樣子,還有姐姐那藏在厚厚衣領和網罩後麵遙遠的臉。
“這是私人的事,誰能打探得清楚?”
“好吧,洗洗睡吧。”
第三天,他又說:“那個季文康家住方莊小區,在那裏有一套房子。前一陣子他去深圳了,可能確實確實是愛上了大姐,所以又回來了。都說男人一為工作瘋狂,二為女人瘋狂,他是一為大姐瘋狂,二才為工作。有點象我。”
一慈不理他的玩笑,“他找到姐姐了?”
“也許吧。”
“洗洗睡吧。”
第七天,他才有些吞吞吐吐地說:“據說大姐也常去醫院,可能也不太好,沒聽說她在哪裏工作,她好象身體不太舒服。”
“你聽誰說的?”
“一個朋友。”
“季文康?”
“不是。”
“到底是誰?”一慈一再追問。
“歐少陽。”他迫不得已,低低地說。“我知道他與季文康很熟,一定知道大姐的情況,就去找他,但他不肯說。我求了他半天,他才告訴我這幺一點點,還囑咐我不要亂說出去。大姐也真是的,有病為什幺不告訴自家人呢?人是吃五穀雜糧長大的,能不生病?我覺得可能是怕你和媽擔心,媽年輕時受過太多的苦,現在身體也不太好;你又懷孕在身,行動不便,所以不常回來,也沒給你和媽說,怕你們擔心。”
姐姐!姐姐!姐姐!她有病了!她有病了!她的心不同尋常地驚跳起來,怪不得她一直不肯回家,家就在眼皮下麵,也不肯回來一次!那瘦骨嶙峋的身影,那孤單絕望而又平靜的眼神,那一定不是普通的病!本來她很早就有不詳的意識,隻想把孩子生來後再去探究這件事,但現在等不及了。姐姐,那是和她生命一樣重要的人,給她和全家生活帶來希望和全新變化的人,家庭的支柱,她生命裏最欽佩最尊重又最為自豪和依賴的人,她得去看看她!去找她!在異地他鄉,她不能孤零零坐在某個陰暗的角落痛苦地承受著某種疾病的煎熬!這時最需要的家庭的溫暖和照顧!
18
東三環路邊一個繁華的地帶,車流如梭,行人如麻,兩旁的紫槐樹開著嫩白色的小朵。槐樹後麵是停車場,白色裝飾性的鐵柵欄和散落在這兒一塊那兒一塊的草坪構成了喧囂繁鬧路口相對安靜的環境,正中間立著21層的玻璃幕大廈,映著天空的白雲和明亮的陽光。
剛好上午十點鍾,太陽逐漸發揮熱威,北京這種典型的大陸性氣候,冬天冷的要死,夏天熱的要死,而在空調齊備的大廈裏上班則舒服得多。
一慈站在停車場門口,猶豫了一下,她沒想到自己還會來這裏。抬頭看了看太陽底下閃閃發光伸入天空的玻璃幕牆,富麗堂皇的讓人目眩,就象它主人的身份地位和高不可攀的門檻。那是過去、現在和未來都不可逾越的距離。
為了姐姐,為了心中的牽掛,她必須拿出勇氣麵對過去和過去的人。
她穿了件咖啡色孕婦裙,衣服的肥大使她看起來象隻棕熊,動作笨拙而緩慢,那幺的醒目,一靠近大門就被保安攔住了。
“請問你找誰?”
“歐少陽。”她低低地說。
“誰?”保安沒聽清楚。還沒有幾個人能直呼總經理的名字。
“你們歐總。”她聲音又提高了些,感到店大欺客。
“聯係過了嗎?”
“沒有。”她搖頭,有些無措。她從沒來過這種地方,不知道還得提前預約。
“對不起,沒聯係不許進。”保安麵無表情地回絕了她。
她有些難堪地站在那兒,不知如何是好。這時一輛別克車從旁邊馳了進去。也許她的體形太顯眼了,車子進了半截停下來,車窗裏探出一個男人的頭。
“喂,請問你是那個新娘子吧?”那人笑起來,“我好象參加過你的婚禮,在哈德門飯店,選了那幺一個地方!”
才結婚四個月就成這樣,一慈有些尷尬,但她抓住了這個進去的機會,雖然對他連麵熟的感覺也沒有。“我想進去,找歐少陽。”她連忙說。
“找歐總呀,他應該在。”他向保安揮了一下手,“讓她進來吧。”
保安放行了,一慈拖著大肚子走進來,等那人停好車,一同走進大廳。
“在7樓,7樓707房間。”那人很友好地把她送進電梯,“你自己去吧,不送了,我就在一樓。”
一慈道了謝,穩一穩神。電梯門突然打開,進來男女三人,他們衣著的光鮮和年輕人特有的神采飛揚讓她羨慕又自漸形穢,就從來沒過過一天這樣舒服的日子!
電梯門又開了,他們有說有笑出去了。她也跟了出去,抬頭看到牆上一個大大“9”,才想起先前一次開門時忘了下;再回去乘,電梯已上去了。她隻得摸索到狹窄的樓梯口走下兩層。下樓梯一點兒也不輕省,看不到腳下,又要保持重心前移的平衡,好在沒人催她沒人與她搶路。到了7層,她數著門號,從701,702一直到705,706.
“請問你找誰?”706好象是一間全玻璃的監控室,一個年輕衣著高雅的女孩子立刻叫住了她,樣子矜持而驚訝,好象沒見過孕婦似的。
“我找你們歐總。”一慈指指近在咫尺的門。
“歐總正在與客人談話,請到對麵客廳稍等。”那女子倒還客氣。
一慈推開客廳的門,看到裏麵已有兩個人。她遠遠地撿了個沙發坐下來。
“請問你預約的幾點?”秘書小姐用紙杯接了礦泉水,放在她麵前。
“我……沒預約。”她低低地說。
“哦,不太好辦了,沒預約怎幺上來的呢?”秘書聳聳肩,“上午都安排滿了,要不你約一下?”
“我並不占他多少時間……”
客廳半透明的玻璃有人影走動,秘書小姐不再聽她的話,把另一個客人安排進去了。
一慈有些無聊,也莫明其妙地氣憤,不過她願意等。
時間滑過11點,另一個客人也被安排進去了。
那個秘書又走了進來,很客氣地說:“歐總和剛才這位客人談完差不多也12點了,正好午餐時間。要不,你下午再來,最好提前預約好再來。”
“可我來一次很不容易,麻煩你再安排一下,謝謝了。”一慈懇求說。
“有什幺事我可以轉達嗎?”
“我要和他麵談。”
“非常對不起,這是規定,歐總一般不接待沒預約的客人。上午也沒時間了,請回吧。”
一慈對她公事公辦的冷漠行為有些起急,幾乎失控地嚷起來,“麻煩你進去告訴他,說一慈有急事找他,請他會談完不要急著走,推遲一會兒吃午飯,五分鍾就行!”
女秘書猶豫了一下,還是進去了。
過了一小會兒,半透明的窗子倏地閃過一個人影,接著門哐地推開了,歐少陽一步跨進來,驚詫之後是欣喜撫慰的看她的目光。
“一慈!”他以某種熱望叫著她的名字,眼睛裏湧出愛憐和悲傷。
雪白的襯衫,筆挺的西褲,一如往昔硬朗挺拔的身影。她的心不禁顫了一下,也由她“單薄脆弱”對那種凝重沉穩氣質的本能吸引;也許他曾給予她她丈夫不能給予的東西,包括快樂和幻想。而快樂和幻想是最具有吸引力的。
但她壓下所有欲念,正視著他的眼睛。“我想知道我姐姐的情況。”
“抽個合適的時間我再慢慢告訴你,好嗎?”他輕聲說。
“你現在很忙嗎?”
“不,不是這個意思。”
“我想知道她的情況,現在!”她逼視著他的眼睛。
“你現在身體不方便,情緒不能出現太大波動,孩子出生後再說好嗎?”他柔和的目光盯著她的腹部。
“姐姐是我除了媽媽之外最親近的人,她為我和媽媽帶來了一切,她是我們家的精神支柱,我把她看得比自己的生命還重要,我一定要知道她現在怎幺樣了!”
“一慈,我知道,但我覺得現在帶你去不是時候。”
“你到底帶不帶我去?!” 如果她想利用曾經的感情脅迫他來達到某種目的的話,那幺就是現在。
“好吧,好吧,我們走吧。”
在她起身時,歐少陽不自禁地扶了他一把,但被她的手擋了回去。
出了門,那位秘書有些緊張地望著他們。
“你去告訴趙部長,今天談話暫時結束,明天我與他共進午餐。”他簡潔地對秘書囑托了一句,陪她走進電梯,下去,走向廣場泊著的汽車。
一慈大腹便便的身體笨拙地鑽進了汽車——她選擇了後座。這樣再乘他的車,尤其他開車,使她內心充滿了痛苦和挫折感。
“可以了嗎?”歐少陽也緊張,扭回頭看了看她肚子。
“走吧,我沒事。”她平靜地說。
汽車平緩地駛進大道,上了三環,然後又上了高架橋,一直向北駛。過了不久,到了一個樹木蔥鬱十分安靜的地方,前麵出了那種精致白色的鏤花欄杆圍成的院子,裏麵稀稀落落的是幾幢三四層的紅磚樓房,很新,也很秀氣,每個窗子前麵都有幾簇碧綠的芭蕉,有的竄出紅豔豔的花束。陽光照著院子裏的空地,中央還有一個小噴泉,空氣裏有知了叫,並不感覺到熱。
車子停下時,一慈看到林蔭道的長椅上坐著三三兩兩的人,穿著統一的條形服,都很安靜的樣子。
“到了,就是這兒。”歐少陽下了車,走到另一邊打開門,小心翼翼地扶她出來。
“這是什幺醫院?”一慈注意地看著那些乘涼的人。他們大多很年輕,一臉漠然地盯著某個地方,動也不動,甚至還有孩子。
“北京第一康體中心,是專門醫院。”歐少陽也向周圍看了看,象是找什幺,然後扶了一慈向紅磚房走去。
一慈感到害怕,盡管有思想準備,關鍵是她不知道姐姐會病重到何種程度。
走廊不深,很靜,光線也很好,如果不是飄著刺鼻的藥味,很難想象是家醫院。
“一慈,我覺得……”歐少陽腳步慢了下來,不無擔心地看了看她。
一慈深深吸了口氣,指了指麵前的門,133號,“是這裏嗎?”
歐少陽點點頭。
一慈推了一下,門悄無聲息地開了,裏麵卻得暗,所有的窗簾都拉上了,定睛適應一下,才清楚看到屋中央有一張床,上麵躺著一個人,蓋著厚厚的毛毯,如落葉般毫無聲息。她的臉向裏,被一縷頭發遮掩著,看不清楚,但她的左臂裸露在外麵,由一根針管與一瓶滴液連著,瓶裏不斷冒著汽泡。那隻手臂是那樣的瘦,枯的竹杆一般,末端是秋天到來的竹葉,細細地卷在了一起,綠的筋,紅的血管,蚯蚓一般清晰可見,上麵還有褐色的斑,星星點點。
一慈突然懷疑這到底是不是人,是什幺人。她繞過床,去看她的臉,枯瘦的臉龐如木雕般,沒有半點豐滿和活力的血肉跡象,然而又是那樣的蒼白,一縷頭發,那幾乎是她有的頭發,毫無聲息地耷拉到下頜上,卻遮不住曾經擁有的嬌美的五官輪廓。好看的臉蛋,高挺的鼻梁,尖尖的下巴,然而一切都透著冰冷的氣息,好象沒有了呼吸。這是一帆嗎?是她驕傲而堅韌倔強的姐姐嗎?
一慈感到血液慢慢凝固,雙腿承受不住身體和思想的重壓……
“一慈。”歐少陽低低叫了一聲,攬住她下滑的身體,把她拖了出去。
在走廊裏,一慈淚水奪眶而出,激動地抓住他的手,“姐姐,姐姐她,死了?”
“沒有,可能是吃了安眠片,睡著了。你沒看到正輸液嗎?”歐少陽安慰她。
“這是什幺病?她為什幺這幺瘦?”她打著哆嗦,感到了冷。
“是一種……一種……”歐少陽有些說不出口,扶著她往前走。
“不,我不走,我要陪姐姐!我不能讓她孤單一人留在這兒,沒有人照顧她!”一慈又哭起來,“我要留下來!”
“這兒是專門醫院,有人會照顧她。你不能留在這兒,說不定她不想讓你看到她這個樣子。”
“那她到底是什幺病?”她盯著他的眼睛。
“艾滋病。”他終於說。
但一慈對這三個字並沒有多少概念,隻是聽說過,天真地問:“這種病很嚴重嗎?”
“不,並不。”他開始撒謊。
“我聽說很嚴重。”
“那隻是聽說。”
“姐姐這樣多少時間了?”
“大概是去年。”
“怎幺患上這種病?”
“我並不太清楚。”他躲閃著她逼問的目光。
“不,你一定知道!”她窮追不舍。
“以後我了解清楚了再告訴你。”他堅決地說。
“我發誓,在孩子生下來之後我什幺都會告訴你,但現在不行!”
她失望地轉過身,心事忡忡地往外走。歐少陽沉默地跟在後麵。在門口,她又停住了,索性坐在椅子上,又哭了起來,“不,我不走,我要在這兒陪姐姐!我不能把她孤單地留在這兒,她生病了更需要有人照顧!”
“一慈,聽我說。”
“不,我不聽你說,我隻有這一個姐姐,從小她就沒得過這幺重的病,我必須照顧她!你不知道她對我和媽媽意味著什幺,有多幺重要!我得留下來,眼看著她好起來!你走吧,不要管我。”
歐少陽決計不能把她單獨留下,一激動起來,她更表現象個孩子,哭得那得專注,那幺傷心,楚楚動人,令人心疼。但眼前他所能做的,隻能在一旁陪著她。
這時,大門外走來一個人,瘦瘦高高的,拎著飯盒。他本想走另一扇門,可能看到了站著的歐少陽,便走了過來。
“少陽,你來了。”他打了聲招呼,隨即看到了一慈,“一慈,你也來了。”他聲音很柔和。
一慈認得他,一再打聽姐姐的季文康。
“一帆沒什幺吧?”歐少陽問。
“還好,很穩定。昨夜在酒吧鬧了一整夜,今早上剛吃了幾片安眠藥,睡下了。你們見過她了。”
歐少陽點點頭,“還沒吃午飯?”
“我吃過了,這是給一帆捎的,紅燒茄子,她最喜歡的。”季文康臉上的笑淡淡的,有淒苦的意味,“現在我能做的就是到大街上買飯,幾乎每家餐館都買遍了,她都不是那幺喜歡。她吃的越來越少,有時我自己下廚去做,依然掌握不了口味。”
歐少陽拍拍他的肩,以示問候,“你自己呢?怎幺樣?”
“我沒事,還那樣,有點小動靜也能撐得過去。”
“有什幺事,打電話。”
“謝謝,我會的。”
他們平靜地交流著,心靈達到了某種默契,為了心中至愛的女人,房中床上躺著的和眼前椅子上坐著的,她們姐妹的親密無間使他們也非常緊密地走在了一起。
“哦,燒得老了,醬油也不要放這幺多就好了。”
一慈從季文康手中接過飯盒打開,看了看說,“其實姐姐的口味有點重,多放一點鹽,少放點油,她就愛吃了。”
季文康蹲下來,看著她,“好吧,下次我會按你說的燒。你知道我並不擅長烹飪,但現在做得好多了,相信明天會做得更好。”
“還是我來做吧,反正我每天也沒事,我十分清楚姐姐的口味。季哥哥,你愛吃什幺,我給你們一起送來。”一慈從眼前這個男人眼睛裏看到了親切的東西,並堅信他是姐姐的人,也是自家人,不由自主產生了親近感。“季哥哥,謝謝你這幺照顧姐姐,能給你和姐姐做飯吃,是我所能做到的。”
季文康枯瘦的手握住了一慈的小手,感激地點點頭,“謝謝,一慈,我們都要堅強起來,知道嗎?”
一慈點點頭,信任他超過歐少陽。
“好吧,你們走吧,有空再來看我們。”季文康似乎十分明白歐少陽的意思,輕而易舉地把一慈打發走了。
車子駛出了醫院,一慈才又哭了起來,為一帆不祥的境況。
晚上,吃過飯,她和李桐在客廳裏看電視,便若無其事地問:“你說艾滋病是什幺病?”
李桐搔了搔頭皮,“很厲害的病吧?好不了。”
一慈一凜,“誰說好不了?你沒得過你怎幺知道?”
“當然不是我說的,是醫院裏的專家說的。我得了那還了得!”
“那到底是一種什幺病?”一慈愈發緊張了,也感到白天歐少陽輕描淡寫是在騙她。
“性病你知道嗎?”李桐回過頭怪怪地看了她一眼,“有點性病的味道,但比性病嚴重多了,沒得治!”
一隻茶杯從手裏脫落,摔在地板上,濺了一地水。
“這也是醫院裏的專家說的?”
“你怎幺了?這幺緊張,象是誰得艾滋病了似的!”
“沒,沒誰。”一慈也不知道為什幺對自己的丈夫隱瞞實情,“現在大夫這幺也多,也許能治好。”
“治好?就象癌症一樣,還能治好?也許治得好吧,下個一百年!”
一慈控製不住,匆匆跑回臥室裏,倒在床上,把頭深埋在枕頭裏。
“喂,你沒事吧?”李桐嚇了一跳,忙追進來,“怎幺了?”
“沒事,隻是有點不舒服。”她抑製不住悲痛,低緩地問,“怎幺能得這種病?”
“和我們有什幺關係?誰知道呢?怪病!男女亂搞最有可能會得上,據說輸血也有可能。”
男女亂搞——這和姐姐有什幺關係?從小開始,有很多同村和學校裏的男孩子追過她,她都象高傲的公主對他們不屑一顧。在記憶中,一帆簡直象個堅強驕傲的女神,離一切都遠遠的。不會,決不會!模模糊糊中,她淚如雨下。
第二天中午,她提著精心燒的飯菜倒了三次擁擠不堪的公共汽車,問了無數次路才走到第一康體中心的紅磚樓前。陽光依然那幺明亮,芭蕉葉依然那翠綠,但也更加憂心忡忡,從去年到今年,一年多了,姐姐一直是這樣還是愈來愈嚴重?怪不得她推三岔五地推托不肯回家,難道姐姐的生命真的要走到終點?她才24歲呀!如花的生命,如花的季節!她無法想象那個漂亮堅強果敢的一帆會離開她和媽媽,也無法想象她輕盈優雅的體態、皎美的容顏,會變成一片枯葉毫無聲息地從這個城市裏消失!但一切都可能變成真的,起碼她已變成了落葉。如果李桐所說屬實的話,落葉也會枯掉!
淚水滑過臉頰,她輕輕地走在走廊裏,到了133號,伸出手,又不敢敲,姐姐看到她會有什幺樣的表情?她不回家不是故意不讓媽媽和她知道嗎?她會惱怒嗎?從心底愛姐姐外,還怕她,她的吩咐她一向無條件地聽從。
手縮回來,她靜靜地站著,忽然聽到裏麵有說話聲,是姐姐的聲音,堅韌而冰冷:“你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你應該知道我並不愛你!”
沒有人接下去說。過了一會兒,接下去說的還是姐姐,“我沒想到你會害苦了我!你會終結我的生命!”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並不知道。”是季文康軟弱的辯解。
“我是多幺渴望在大街上自由自在行走,在公司忙碌地上班,渴望象所有的女人那樣高傲而自由地活著!我有手有腳有大腦,我比任何人更有效率地辦成任何事!我有很多事還沒來及去做,我的夢想才剛剛開始!可你卻毀了這一切!”
“對不起,一帆,那天晚上你說你來,可是你並沒來,我很生氣,多喝了一點酒,就到一個在街上混的女人那裏過了一夜。這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出格行為,我並沒想到百萬分之一的機率會降落到我頭上……我到了深圳身體不舒服時才發覺……”
“你不要再辯解了,我不想聽!”
“我不是辯解,我也不能為我自己辯解什幺,都是我的錯。現在我所能做的就是陪在你身邊,你說什幺我都不在乎,什幺都改變不了我愛你的事實,這也是我從深圳回來的原因。在生命最後的旅途,我不想孤單地走到終點,我想你也不想!無論你愛不愛我,我都會陪著你,在人生最後的歲月,我們都不要孤單,我會握著你的手,直到最後……”
從門隙裏,她看到那個高高瘦瘦的身影走向姐姐,姐姐枯瘦的身影坐在床上,臉朝窗戶。他吻了她的麵頰,幫她躺下來,蓋上毛毯。
“我去上班。你知道上班使人保持清醒的頭腦和開闊的心胸,而不會走向極端。希望你好點後,也找點事做,哪怕出去散散步也好,隻要不老悶在屋子裏。”他輕輕地對她耳語。
“好了,我困了,你出去吧。”一帆依舊冷冰冰地說。
“好好睡一覺,我們一起出去吃晚飯。”他吻了她一下,往外走。
一慈躲也來不及了,索性站在那裏。
“一慈,你來了。”季文康把門從身後關上,看到了她,頓時湧出一種負罪感,“一慈,你都聽到了?對不起,我很抱歉。”
一慈突然有些恨他,這都是他的錯!但又知道他正在盡心盡力地照顧姐姐,冷冷地說:“我要進去嗎?”
“我覺得你最好不要讓她看到你,她很愛你,你的出現會打亂一切,她會受不了。”季文康看著她的眼睛。
眼淚又不可控製地流了出來,一慈咬咬牙,“這是我給你們做的午飯,也是姐姐最愛吃的。”
“謝謝,小妹。”季文康接過來,“我放在冰箱裏,晚上放在微波爐裏加熱,一帆會喜歡的。”
季文康進去了,一會兒又出來了。
一慈突然對他沒有話說,自已往前走。
季文康追上她,“一慈,你身體不方便,我送送你吧?”
“不用了,我自己能走!”她走到門前又停下來,看著他清瘦卻依然英俊的麵龐,“告訴我,姐姐還有救嗎?”
“應該有希望。”
“不,你騙我!”她瞪視著他。
他眼角浮出苦澀的悲傷,“你知道這種病意味著什幺嗎?目前就象樹葉從樹枝上落下來,怎幺再能回到枝上去呢?”
一慈禁不住痛哭起來。
“對不起,一慈,你回家吧,我會照顧好一帆的。你有孕在身,不要太難過了。”
“你怎幺能讓她這樣……”一慈難過地雙手捂麵,“你怎幺能對讓她這樣……”
“都怪我,我並沒有想到這一點,百萬分之一的機率,真是不幸!”他用一種負疚的眼神看著她,把所有的過錯都承擔了下來。
“還有嗎?還有其它事,你要告訴我!”一慈並不認為事情就這幺簡單。
“我不能告訴你,至少在孩子出生之前不能。我答應過歐少陽。”他的口氣忽然又堅決起來。
“這與他有什幺關係?”一慈簡直怒不可遏。
“對不起,一慈。我送你回家。”
“不用你送,我自己能回家!”
19
悲痛交加,悲憤交加之中,嬰兒比預定早兩個星期出世了。那天深夜她就感覺腹痛,李桐把她送到了醫院。在產床上,撕心裂肺般,她第一次感受到老天爺的懲罰,象跳進了火海,火苗舔著每一根神經;又象卷入巨浪駭濤中,波浪很快淹過頭頂……
她在水深火熱中拚命叫喊,拚命抓著,希望抓住一根稻草。依稀間,稻草的另一端是冰冷而堅強的姐姐,她的眼睛裏燃燒著信念的火焰。依稀間,稻草的另一端是憂鬱而靜默的歐少陽,他深不可測的眼睛隻藏在幕後凝望。依稀間,還有滄桑的母親,她隻有眼淚……他們為什幺不救救我?救救我吧!隻要你們伸出一隻手,就可使我拖離旋渦!不要走!不要走……孩子,快出來吧,沒有人能救我們!不要再折騰媽媽了,媽媽也要死了啊……孩子。
媽媽!少陽!姐姐!救救我吧!我不能沒有你們!你們不要走!我不能沒有你們啊!我們已經經曆了很多,再苦再難也會熬過……快救救我!我不是個堅強的人……
“哇!”
隨著孩子的啼哭,她如釋重負,疲憊的臉上露出筋疲力盡後的輕鬆。
“生了!生了!”第一個衝進來的是李桐。他開心地圍著產床轉了一圈,吻了吻新媽媽,伸出大拇指,“真了不起!能幹!”便從護士手裏接過包好的孩子,笑逐顏開,看個沒完。
“恭喜,是個女孩!”護士小姐說。
女兒,是個女兒。一慈抬起汗涔涔的頭想看女兒一眼,目光卻定格在門口:歐少陽正沉默地站在門外,隻露了半張臉,象個影子。他的悄無聲息象不存在一樣,眼睛卻透視著產房內的一切:他曾經的女人和他的女兒。
一慈不知道他什幺時候來的,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和李桐一樣一直堅守在門外,或是他躲避了李桐,藏在一個能聽到她哭叫和孩子啼哭的角落。有一種感覺告訴她:他會這幺做的。他不會忽略她,不僅僅因為他是孩子的直正父親,還有一種深切的情愫:愛。盡管他拋棄了她。
這讓她甜蜜又悲傷。待再定睛看時,門口已沒有了人,他走了。
再看李桐,初為人父的喜悅使他的表情有點誇張,托著初生的嬰兒,扭著隻有球進了才會有的巴西桑巴舞,口不擇言地唱著:“你是我的寶貝!你是我的月亮!寶貝寶貝我愛你,就象老鼠愛大米!”
她不知道這快樂有多少出自他內心真誠的部分,畢竟他們的婚姻滿打滿算也就六個月。
“一慈,瞧我們的千金有多漂亮,象你,全象你!”他依舊那幺開心。
倒是母親素梅沒有客套,她在百忙中難得地丟下菜攤,跑進女兒的家,看了看那個熟睡的小丫頭,“要是個男孩子就好了,男孩子受重視,說不定李桐和他的父母更喜歡。鄉下不比城裏人,骨子裏還是愛孫子。”
“李桐也挺喜歡的。”一慈禁不住頂了一句。
“自己的孩子有不喜歡的?我覺得男孩子更叫人喜歡!”女婿不在,便象關起門來說話,“男孩子是根,讓男人顧家。要是當年你與一帆有一個是男孩,我們的日子也不會過成那樣。”
這話讓一慈很不受用,但她沒有反駁;要是姐姐聽了,準會跳起來嚷了。媽媽也是,要是姐姐生個女孩,她還不敢這幺說呢!
“有個女孩也好,好養活,不大用操心,還能幫你幹活。你呢,以後就不用到我那裏幫忙去了,看著她吧。但得讓李桐多去,他有勁。我不能閑下來,現在的菜正好賣,進的貨一天就能賣幹淨。現在當家知道糧油貴了,多掙錢才是正經事。我可走了。”
母親成了生意精。一慈可是看走了眼,從前受苦受累隻會在田地裏辛勤勞作的母親突然間也有了經商了的天賦,真出人意料。她的菜攤已擴大到了三個菜市場,雇用了5個人。雖然大字不識一籮筐,記帳還畫圖,她儼然成了老板。
一慈現在還沒有為生活所迫拚命掙錢的動力,女兒的出生是其中原因之一,另外就是姐姐。她現在生下孩子了,可以盡量努力了解照顧她了,救助姐姐也就是救助這個家庭,救助母親和眼下平靜的生活。
李桐上班後,見孩子睡熟了,她飛快地跑到大街上擠上公共汽車——她不舍得打的,每一分錢都來之不易,不能輕易花掉。
匆匆忙忙來到第一康複中心,輕輕地推開姐姐的門,裏麵靜悄悄的,什幺也沒有。在院子裏四下尋找,也沒找著,更沒看到季文康。
眼下她唯一可去的地方便是東方醫療器械公司的總部,他說過等孩子出生後再把一切告訴她。她可不相信一帆的病情那幺簡單,她相信姐姐的為人!另外她不再害怕遇到宮婕,她是安全的,她有家庭了,也相信自己的毅誌。
在通過院門口的警衛時,她沒有遇到麻煩,那些保安對她的漂亮記憶深刻,對她上了總經理的汽車也是如此。在電梯裏也沒有出錯,準確無誤地到了7層。那個秘書小姐給她了最好的禮遇,一秒鍾也沒讓等便撥了電話。於是當她走到總經理室門口時,門便打開了,歐少陽神采奕奕地站在門口邀她進去。
“喝點什幺?我去端咖啡。”歐少陽殷勤地往外走。
“不,我隻喝茶。”她注意到他的領帶是喜慶的紅色斑點。他很少帶這種鮮豔色彩的。她不能給他半點奢望和可乘之機。
“好吧。”他出去了,又回來了,端了兩杯茶,空氣裏飄著杭州西湖的清香。
“你……還好吧?”
“我隻想知道姐姐的事情!”她糾正了他說話的勢頭。
“該知道的你已知道了。”他搓著手,“也沒什幺了,你應該常去看看她,然後回家看孩子。你知道,什幺事都有意外,這實在是生活的不幸。我第一次見到一帆時是在北方建築集團,她當時還是一個小職員,很能幹也很惹人注目。”
“追求她的人很多吧?”
“的確不少,上至總經理下至一般職員都被她的才貌所籠罩。她的確非常精明。”歐少陽略有所思,考慮著用詞。
“你也是其中之一嘍!”一慈簡直惱怒不堪。
歐少陽看著她,無言地笑了一下,“她不是我喜歡的那種風格,我對漂亮程度沒有多高要求,隻追求一種心儀的風格。尤其她具有領導者的魄力和手段,而我尤其不喜歡甚至厭惡生活中再有一個領袖,特別是對於我這個年齡的人。該經曆的我都經曆了,該有的我都有了,我最知道自己需要什幺。”
一慈感到了心跳,努力不去看他。“我想知道姐姐和季文康之間是怎幺回事。”
“你可能略知一二,這一二便是全部。”
“少陽,我來找你是因為我相信你會告訴我一些幕後的東西:姐姐到底做了什幺?她為什幺從一個高高的位置落到今天的地步?你一定知道!”一慈幾乎要喊叫起來。
“一慈,你看到這杯中茶水了嗎?”歐少陽不動聲色地端起自己麵前的杯子,“這就是水流,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水流和人一樣有一種最本性的走勢,不是對和錯能簡單區分的。當我往裏倒時,我的手不住地顫抖,灑到了地上不少。這就是意外,和人生一樣有很多預料不到的問題。一帆就是灑到地上的水,她在追求和滿足最本性的東西時,出了意外。”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光潔的臉,好象看到了母性的光輝。“每個人都在自己欲望和本性追求中滑行,有時掌握不好會滑出軌道。我也是,我出過意外,犯過錯誤,無論代價是什幺,都沒有跌出軌道,而一帆她跌出了生命的軌道。一慈,這並不能說明我是個成功者她是個失敗者,不能這幺簡單地說,在每次機遇來臨或爭取機遇時,我和她都有投機的成份。在這個社會環境中,有很多事讓我們手足無措困苦不堪,超出了我們的忍受時便想用一種反常的有很大風險的動作去改變。有一種痛深刻地烙在我們的骨子裏,產生的欲望能燃燒這個世界,這種欲望使本性中果敢的力量和才智那部分變得強悍和有恃無恐,這時活著的目的就是把設定好的目標實現。我不知道你理解了多少。在生命軌道的長度上,我們都很幸運,但是生命質量上,一帆應該說是幸運的,有這幺多人愛她,關懷她,挽留她,這幺多人需要她!而我不知道有誰還需要我,我隻需要別人!一慈,你和孩子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需要的人,無論你們需不需要我,怎幺恨我,怎幺詛咒我,我都不在乎!你和孩子的存在就能給我新生的力量,在寂莫痛苦的生活中增添了諸多亮色和快樂。一慈,你能明白我的話嗎?”
一慈沉默地轉過臉,做了母親使她堅強了許多。
“我不想談論我們,那已經過去了。我會和李桐好好地過下去,無論發生什幺事。現在我隻想談論姐姐。”
“我很尊敬一帆。那實在是個不幸的巧合,是個意外。”他略有感傷。
“好吧,我要走了。你多保重。”如果再多留一會兒,她會哭出來。
“等等。”他站起來,低下聲音,“孩子叫什幺名字?”
“還沒取,我想讓姐姐來取。”她沒回頭,說完就開門走了。
歐少陽原地站著,臉上又恢複了那種慣常的靜默,所有的表情堵躲到眼睛深處去了。
一慈回到家裏,天已黑了,孩子在哇哇大哭。李桐還沒回來。孩子是餓了,她花了一刻鍾喂飽了她,然後去廚房做飯。以前,還不是很久遠的日子,她偶爾回來晚了,李桐下班了則會做飯,他是那幺殷勤,盡心盡力地關愛她。但現在,並不是非巴望他下班後再進廚房,象小說中寫的那樣一心一意為妻子服務的機器型新好男人。而是她明顯地感到了他的改變,他拖拖拉拉地不想回家;回家來話也少了,樣子有些沮喪,每天早上卻急不可耐地早早去上班。
她情願理解為孩子的出生才使他如此,那不是他的孩子,就象對自己的孩子有一種本能的喜愛,不是自己的孩子則有一種本能的排斥;而且屋子裏開始充滿了奶粉味,窗台上晾曬了不雅觀的尿布,而她的注意力不由自主地往那個動不動就哇哇大哭的嬰兒投了一半。他感到難受了。更為難受的是無力用另一種有效的行動來彌補夫妻關係的疏遠。以前隆起的腹部還是一種體麵的借口,現在缺陷赤裸裸地擺出來了,性無能使他極端自卑,甚至抬不起頭來,突然他變得遊離於這個家庭之外。
今晚他沒回來。
一慈摟著孩子睡了。對現狀她也有力不從心的感覺,若隻是麵對丈夫,她會找他談一談,開導開導他,隻要能恢複往昔的生活,也可以不在乎生理痛苦。但現在又多了一個姐姐,一個生命垂危的人。
她必須先去照顧她,一帆的生命已到了最後,而和李桐還有更長的路要走。
第二天,她特地包了餃子,又去了康複中心。一帆的病房依然是空的,又不知道她有沒有別的住處,隻得在那兒等。奇怪的是,季文康也一直沒露麵。
晚了她回來了,李桐也回來了。
“你知道,今天大姐到工地找我了。”他以一種奇怪的表情說。
“找你了?怪不得我一整天找她都找不著。她找你幹什幺?”一慈很關切。
“她倒關心咱們,問了有關咱們的不少問題,還問咱們幸福不幸福,需不需要錢。”
“那你怎幺說?”
“我能怎幺說?就那樣說唄。大姐很漂亮,是個時髦的排骨美人。但她很厲害,我有點怕她。”進臥室前又著重加了一句,“我真有點怕她!”
一慈跟進臥室,看到他背對了嬰兒睡著了。
20
一慈又去了母親那兒。隻有一個星期去母親那裏一次了。好在母親正以宗教般的熱情沉浸在土豆西紅柿大蒜的買賣中,不能幫助她照看外孫女,也就不責怪女兒不常來看她。她不顧一切地五毛錢進土豆,六毛錢賣出去,每一分鍾都算計著,自己穿的仍是鄉下帶來的衣服,活像個守財奴。
一慈不能耽擱,看了看母親的情形又回來了,隻要她健康地活著就沒心事了。回去的路上又給康複中心的護士打了電話。護士說133號已離開一星期了。問到哪兒去了,答日不知道。
一慈決心去找姐姐,去找季文康。她甚至有了某種不詳的預感:姐姐可能不行了,她在故意躲著她。
北京又到了一個秋天,街道兩旁的槐樹和銀杏樹葉正慢慢地變黃。她匆忙趕回家,首先要喂飽孩子。
走到家門口,沒有聽到孩子的哭聲,還挺奇怪,以往每次回家都是哇哇的哭叫。於是推開客廳裏的門,卻見幾上擺著奶瓶和奶粉,有人衝奶了!她連忙跑進臥室,淡黃色窗簾的後麵,站著一個修長紫色裙子的身影,她在抱著嬰兒輕輕地逗弄她。孩子還很小,還沒有玩的知覺。陽光從紗簾後照進來,照在她身上,那是很少見的溫馨畫麵,一帆那幺安詳、寧靜、和諧,象畫中的女子。
“姐姐!”她不都不忍心打撓她的平靜。
一帆轉過臉來,微笑著,“你幹嘛去了?她餓得直哭。剛才我喂她了——”她頓了一下,聲音低低的,“這樣接觸是不會傳染的。”
“我去媽媽那兒了。”一慈坐在她對麵,“這幾天我都在找你。”
“媽好嗎?”一帆用手指細細地梳理孩子耳朵上邊的頭發。
“還好,她熱衷於賣菜,整天盤算著賣多少錢,掙多少錢,說是將來給妞妞上學用。”一慈苦笑,“媽媽和從前大不一樣了,有些瘋狂。”
“有點事做好,隻要快樂。”一帆看似淡淡地說。
“幫我常去看看她,就說我太忙,脫不開身。”
“我是這幺說的。”
“妞妞叫什幺名字?”
“你來取吧,我想讓你給她取個名字。”
“叫思晶吧,沉思的思,晶是一種透明、光耀、優雅、與眾不同的東西,而且是通過特別的沉澱結晶而成。”
“好,就叫李思晶。”
“她是李桐的孩子嗎?”一帆突然抬起頭,深邃的目光盯著妹妹。
一慈有些無措和尷尬。
“她有一雙象你的眼睛,也象我,我很喜歡;鼻子也象我們,嘴也象,但下巴是誰的呢?麵龐的輪廓是誰的呢?”一帆用她深刻洞察力的眼光審視著膝上孩子的真偽,“真是一件完美的藝術品,李桐那張長不大的娃娃臉是塑造不出這種輪廓的。況且你們結婚也就半年,關鍵是你們認識也僅7個月。她象早產3個月的嬰兒嗎?”
一慈愣怔著,啞口無言。
“孩子的真正父親是誰?”一帆的語氣倒也平和,看來她遠比母親能承受這種事,也看得很淡。“行了,我不問這個問題了。現在你和李桐怎幺樣?幸福嗎?”
“還行……”她拚命點頭。抬起眼睛,卻看到姐姐淩厲的眼神盯著自己。
“幸福是一種感覺,在表情上是一種輕鬆喜悅和真情的情不自禁的流露。你為什幺這幺緊張?我又沒問你‘日子還熬得過去嗎’?”
一慈目瞪口呆,任何事也逃不過姐姐的眼睛。
“我忘記了你結婚時我對你說了些什幺,好象全是祝福的話。其實日子遠非如此,對於母親,人生就是苦難史,對你對我,我不知道如何說,但有一樣:生活是可以改變的。如果你不喜歡,認為活得異常難受,就去勇敢地改變它;不改變是永遠的苦難,改變,至少還有50%的希望和機會。我開始就不看好李桐,你們不是同路人,從性格到容貌簡直沒有一處象夫妻的地方,現在我更是這幺想。
“小妹,也沒什幺,現在單身母親都快普便了,離異又有什幺可恥的?記住我跟你說過的話:要為自己活著,要給自己機會,拯救命運的也隻有自己!別象母親,生活在一個封閉孤獨的世界裏,背了一生的十字架。一慈,不要太軟弱,不要認為什幺都是你的錯,作為一個渺小的個體,你能有什幺錯?你有權力選擇更好更快樂地活著!不要在意別人怎幺看你,在這個令人厭惡的大都市裏,從來沒有真正的公平和正義,我們所做的就是保護自己!”一帆把思晶送到一慈手裏,站起來,拉開窗簾,讓陽光照進來,看著窗外秋日的藍天和樹葉,“如果命運能再公平一些,我想我可能正在某個大街上自由自在地行走,高傲而尊貴,讓風揚起我的頭發,我會把頭顱抬得高高的,不向任何人低頭……”
就象生命最後的絕唱,華麗而悲傷。淚水悄悄從一慈臉上滑落下來。
“姐姐!”她輕輕地叫。
一帆卻輕輕地走出臥室,象一朵不真實的紫色的雲飄了出去。
“姐姐!”一慈抱著孩子追出客廳。一帆已走出了院子。
夜晚,李桐從小酒館出來,東倒西歪地上了公共汽車往家裏走 ,走到半路,又下來了,跌跌撞撞從地下信道到了馬路對麵,又坐公共汽車回到了工地,鑽到臨時搭建的工棚裏,揀了一張空床倒頭便睡。
睡到半夜,值班人員照著手電筒推醒了他,“小李子,小李子!快點,外麵有人找,你小子豔福不淺呀,半夜三更還有美女盯著!”
“誰呀?誰呀?困著呢 !”他迷迷蒙蒙往外走,還以為是一慈。
在淩亂的工棚門口,有一個修長的身影好象粘在一個木樁上,不太明亮的燈光下,黑色的衣服襯托著她的臉尤其得白,目光也尤其得冷峻。
“李桐,你怎幺不回家?經常在這裏過夜嗎?”
“大姐!”李桐酒和睡意全無了,他嘟噥著,“也不經常,偶爾…偶爾……”
“在家裏睡應該比這裏舒服。你到底哪兒不對勁了?”一帆冷冷地打量他。
“沒有,隻是累而已。”李桐氣短了一截。他感到麵前的女人有壓倒一切的冷酷氣質。
“和一慈在一起就使你很厭倦嗎?”一帆不理會他“累”的托詞。
“厭倦?不!”李桐一屁股坐在地上,神情沮喪。
“我喜歡她還不及!”
“是這樣嗎?”一帆笑著,蹲在他麵前。“李桐,我知道你是個忠厚老實的人,告訴我實話:一慈是不是個不守婦道的人,讓你很恥辱?”
李桐嚇了一跳,簡直不知道她什幺意思,她們姐妹情深有目共睹,怎幺能轉臉這幺說妹妹?隻得連忙說:“不,不是這樣,不全是她的錯!不全是她的錯!”
“那是誰的錯?誰是罪魁禍首呢?”一帆冷豔而陰沉地笑著,“誰讓你戴了綠帽子?誰讓你做了王八?”
李桐氣得用拳頭捶地,痛苦地抱住了頭,“我恨他!也恨我自己……”
一帆冷漠地注視著他,她要這個男人把壓在心底的話發泄出來……
21
小思晶病了,小臉燒得通紅。一慈嚇壞了,抱到醫院裏,徹夜守護著。還好,打了退燒針,一天後就恢複了往常。
“小姐身子,丫頭命,動不動就得病,真不象你媽媽!”一慈一路上數落著,抱回家來,喂飽,拍著哄睡了,便到廚房裏做飯。兩三天沒去康複中心了,今天下午一定要去,說不定姐姐正在。
下午三點鍾,她提了飯盒去了,一帆不在。她看到上次帶的餃子盒是空的,便把帶來的菜放進冰箱裏。馬上又回家了,思晶病剛好,一直沒給小家夥更多關心。
遠遠地她看到有輛車停在街道一旁,墨綠色,在眾多車輛中是那幺惹人注目,不是它流暢的車身和品牌,而是一種感覺。在眾多車輛裏她一眼就認出了它,而以前她從不容易注意街上的車,甚至不去轉頭看。今天卻鬼使神差般轉了頭。車停在那兒,離她的家還有一段距離,如果不是他故意隱藏在這兒,那他是來這辦事的。但他到這兒辦什幺事?突然之間她向家裏跑去,遠遠地聽到了哭聲,孩子!孩子!她一步跳到台階上,推開門——
在客廳裏來回踱步的那個人回過頭來,甚至驚恐地看著她。他臂彎裏躺著嬰兒,嬰兒張著小嘴,哇哇正鬧,小手在空中張著,他則顯得那幺手足無措,甚至驚慌。
“我不知道她怎幺了……就這幺一直哭。”他笨拙地搖她,掂她,而她除了哭一概不管。
一慈從他手裏接過孩子,走到最遠處靠近窗子的沙發上,背過身,掀開衣服,露出豐滿的乳房,然後把乳頭塞進孩子嘴裏。哭聲立刻停了,孩子貪婪地吮吸著。
他試圖走過來,隻是輕輕走了兩步。
“你不要過來!這是我的孩子,我和李桐的孩子!我不想看到你!”她生澀地說。
歐少陽垂下頭,在原地呆著。
“你來幹什幺?還趁我家沒人的時候!”一慈隻撿難聽的說。
“我有點事。”歐少陽並不在意,“我有點事必須找你。”
“有什幺事你快說,說了就走吧,一會兒我丈夫就下班回來了。我不想讓他看到你,你會打亂我們平靜的生活。”
歐少陽隻有苦笑的份,“我們得馬上去一趟醫院,晚了就來不及了。”
“誰?姐姐!”一慈驚跳起來。孩子脫離了乳頭,張嘴又哇哇哭起來。
“不,不!你先哄好她!不是一帆,是另一個人。”歐少陽連忙說。聽到女兒的哭聲,他感到血壓升高,暈。
難道是季文康?一慈不祥地尋思,忽然有些後悔以前對他的指責,一個真心實意疼愛姐姐的男人。
“她叫什幺名字?”歐少陽在後麵小心地問。
“思晶,李思晶。”她冷淡地說。
思晶!他興奮地來回踱著。
“好了,乖,吃飽了好好睡覺,媽媽有事,一會兒就回來。”小思晶含著乳頭,看樣子睡著了。一慈拍著她,輕輕地放在床上,蓋子毛毯。這一放,她又醒了,張開小嘴,蹬著小腳,又哇哇地哭起來。
“不急,不急,你先看看她。”歐少陽連忙說。
“不用理她,還不會爬,哭一會兒就睡了。”一慈站著沒動,任憑女兒哭鬧。
“老天,你一直是這樣任她哭鬧不管的嗎?”歐少陽心疼的不得了,走過去要抱她。
“你不走嗎?”一慈生氣地叫。
“哦,走。”他又退了回來。
二人出了屋門,奇怪的是這時哭聲也停止了。歐少陽還不相信,隔著玻璃看了看,小姑娘吮吸著手指果然安靜地進入了睡眠。果真知女莫若母。
“帶孩子是不是很辛苦?”上了車,歐少陽一邊發動引掣,一邊找著話題。
“不辛苦,習慣了。”一慈冷冷地說。
“如果有什幺困難的話……”
“沒任何困難,我丈夫對我很好,對我女兒也很好,我們不缺錢花,什幺也不缺!”她把目光投向窗外。露在厚厚陰雲後的半個太陽用不同凡響強烈的光照著撒滿黃葉的路;還有樹葉正在飄落。
她不能原諒他。車子在寂靜中駛進三環,從方莊路口一直往北,直通繁華的東單,等了五分鍾紅燈,停在了協和醫院門口。
“為什幺是這家醫院?到底是誰?”她覺得有必要確認一下“晚了就來不及了”的是誰。
“一慈,你聽我說,有些事情需要從長記憶,比如說……”他試圖說清楚些什幺,於是起了遙遠的開端。他為她開了門,然後向門診大樓裏走。“你今年20歲吧?我不知道你對童年和青少年的記憶會是什幺樣的,會有多少,也不知道你懷著什幺樣的感情去看待那一段可以稱之為不幸的歲月。”他們走過門診大廳,上了樓梯。
“你知道誰都會犯錯誤,是人都會,尤其是年輕的時候。在過去的年代,這個社會留給人們的機會並不多,人在選擇時可能會舍棄一些重要的東西,可隨著年齡的增長,他會後悔……”他們穿過長長的走廊。走廊裏沒有人,周圍靜悄悄的,因此腳步聲很響。
“如果一個人在彌留之際對他的人生,尤其是他所忽略的和犯過的錯誤進行反省的話,他是不是應該得到原諒……”
“歐少陽,你到底在說誰?如果不是替你自己——你從不是這樣婆婆媽媽的!”她覺得等待要看的人不是季文康。接著眼前的一切證實了她的猜測,走廊的盡頭,季文康正站在那裏,靜靜地,臉上掛著悲傷的表情,以前也是憂鬱的,但今天更嚴重,燈光下的陰影也加重了他的表情。他注視著他們走過來。
“季哥哥。”她叫道。
“噢,一慈。”他有些不自然地說。
“怎幺了?”歐少陽看著他的臉。
“晚了,他走了。”季文康低下頭。
歐少陽沉默了。
一慈愈發奇怪,除了母親和姐姐,真不知道這個世界上誰還在最後彌留時刻要她來見一麵?即使加上歐少陽和季文康,還有誰會想到她?
“季哥哥!”她抓住他的胳膊。
季文康推開門,涼嗖嗖而寂靜的屋子中央是一張床,上麵躺著一個人,通體蒙著白布,白布沒有起伏感,分明是一具屍體。一慈屏住了呼吸,不能想象這個人會是誰,會給她的情緒帶來多大的影響,隻是不由自主抓住了一隻伸過來的手,是歐少陽的。
季文康在戴手套,然後走上前,把白布拉開一角,露出一張蒼白而扭曲的臉來,鼻子和眼睛都踏陷進去了,下巴上的胡須亂糟糟的,顯得那幺醜陋和邋遢。一慈張大了嘴巴,怔怔地看著那張毫無血色的臉,卻不知道他是誰。
“他想見一帆和你一麵,但一帆不肯來。你來了,但已經晚了,他走了。我敢肯定他有話要對你們說,也許是懺悔。”歐少陽輕輕地說。
“可我……不認識她。”一慈困難地說。
“李念東!”歐少陽說。
一慈咬住了手指,即使這人的名字在她生命中出現一次,她也會一生記住這個名字!一個遙遠而陌生 、本該是熟悉的人,父親!但他留給她的東西太貧乏了,搜索所有的記憶,也隻有小時候的饑餓和困苦,從跚跚學步開始,都是母親的手在指尋她長大……
“不,我不認識他……”她本能地後退兩步,轉過臉去。
“我是看著他咽氣的,他在最後都念叨著你們的名字:林素梅,李一帆,李一慈。他不敢讓你們的母親來看他,他很希望你和一帆能來讓他見最後一麵。”季文康把白布蓋住他的臉,脫下手套。“我和少陽都是他的朋友,認識他好幾年了。說實在的,如果不是一帆的出現,我們還不知道你們和他的關係,甚至不知道世界上還存在著你們!”
一慈苦笑,“姐姐不來,也沒什幺奇怪的。”
“其實他最想見一帆,”歐少陽看著她,“他知道她能代表你、你的母親和你們過去的一切,希望她原諒。”
“可姐姐沒來……”
“是的,她沒來,我們能想象得到。她不會來,她盼望著這一天快點到來。”
一慈瞪視著歐少陽,“你說什幺?”
“的確是這樣,李念東,曾經,去年還是小有成就的企業家,他很精明,也能抓住機會。他曾一度是個有名望的人,但是在不到兩年光景就破了產,妻子與他離了婚,他不得不淪落街頭,象乞丐那樣,有一陣子還經常向我和少陽借錢度日。誰都無法想象這都是一帆幹的,一帆的能量的確讓我們吃驚,她整垮了他。”
一慈驚訝地張大了嘴巴。
季文康繼續說:“但她也為此付出了慘重的代價,一個不幸的意外,她感染上了艾滋病毒。為此,她遷怒於他,認為全是因為他,她才如此不幸的。李念東的死亡是惡性肝炎,一個患上此病的女人在接吻時咬破了他的舌頭傳給他的。真遺憾,他至死都沒忘對新女人的興趣。一帆真是抓住了他的弱點,也為此支付了三十五萬元。”季文康歎口氣,“其實最大的不幸是從我這裏開始的,是我一不小心才讓她對生活完全喪失信心和絕望的,我不明白她為什幺不先殺了我!”
到這一刻為止,一慈才完全明白所有事情的原委,姐姐留在北京,為報複父親!姐姐不回家,她患了絕症!而眼前這個死人,也是姐姐一手策劃的結果!天呐,我的天呐!一慈腦袋滿滿的,不能再正常思維。她轉過頭,怔怔地看著歐少陽,象尋一個答案。
歐少陽臉很平靜,“我必須把你帶來,我和他雖是親戚——即使他與宮蘭離了婚,我和他還是朋友——也許還有另一種身份,我和季文康都深愛著他的兩個女兒,所以我們陪著他走到了生命的終點。”
一慈又轉向季文康,“季哥哥,你不會不愛一帆了吧?”
季文康笑了一下,“不,我今年都三十一歲了,她是第一個讓我動心的女人,無論發生了什幺事,她做了什幺,我都會在她身邊。雖然不能想象你們的父親到底對你們做了些什幺,但我能試著站在她的角度來看待這件事。”
“謝謝季哥哥。”她默默地轉過身,走了出去。除了震驚,她不覺得對眼光男人的死有多少悲傷和難過的心情,從記事起,母親每一個因困苦艱難而絕望的眼神,姐姐愈發固執倔強的個性,都為她埋下了仇恨的種子,即使她不象姐姐那樣去旗幟鮮明地複仇,但那僅有的一點點憐憫和同情的後麵也是沉默和茫然無措。血緣親情讓她想起不了什幺,為什幺她可以對曾經給她過生命的男人無動於衷?如果她還難過,還掉眼淚,那就是為什幺會發生今天的事,而不是為什幺父親死亡。現在唯一想起的就是姐姐,那個無論發生什幺事都是她唯一牽掛的保護神。
22
“歐總……”
“別客氣,還是叫我少陽吧。”
“少陽,這事無論如何你要幫忙,這四十萬平米的工程也得幾個億吧?能幫多少就幫多少,應該說你能有多大勁就使多大勁。明後天有時間我請你吃飯,徐嚴也參加。”後麵的一句話是錢勇夫低下聲音說的。
“去年我和徐嚴吃過飯。”歐少陽笑了笑,“那是你賣我的麵子請他參加的,也是求助於他,他的權力天平可沒向我這邊傾斜。”
“你還這幺耿耿於懷呀!”錢勇夫故意嗬嗬笑著,“這事也怪我,事先沒和他勾通好。他那邊也確實有事難辦。不過你放心,以後我這邊再有空調項目不用你說,我全給你!其它項目部的,我也張著這張老熟臉去為你爭取,我這個副總他們也不會置之不理的。”
“我本身不做空調,我那位做空調的朋友也撤了。不過呢,話說到這份上了,我會盡力而為幫助你和老徐說話的,至於能起到多少影響,不敢說。”
“好好,隻要你這句話!說定了,明天晚上,徐嚴請客,一起去!”
歐少陽與錢勇夫互相客套著走向電梯。錢勇夫乘電梯走了。歐少陽回來。秘書小姐正收拾桌子,“歐總,下班了,還有別的事嗎?”
“沒有,你回去吧,稍後我也走。對了,咖啡還有嗎?”
“有,我拿給你。”
“你走吧,我自己來,我想靜一靜。”歐少陽走向茶室,從咖啡壺中倒出最後一杯,端著往外走。各個房間都空了,樓板裏傳來的密集腳步聲也逐漸淡了下來。他從走廊裏穿過的時候感覺背後有人,站住,回頭看了一下,竟是一支黑洞洞的槍口!
“歐少陽,你們談得很愉快呀,風水輪流轉啊,以前你有事找他們,現在他們來找你了。”一帆蒼白的麵孔綻著冰冷的笑容,持槍到了他麵前。槍口對著他的胸口。
“當然啦,做生意就是這樣,你找我,我找你,你用我,我用你。要杯茶嗎?咖啡沒了。”
“謝謝,我什幺也不用。”一帆冷笑著,“你會不會真的幫他們?上次空調的較量中你輸給了我,他們沒買你的麵子,你會報複徐嚴吧?”她用一種嘲弄的眼神打量他。
“我不打算報複他,我很理解他當時的立場,換了我,誰要與一慈競爭什幺,我也不讓!”
“住嘴!不許提我妹妹的名字!從你嘴裏說出來就是在侮辱她!”一帆的臉布了一層嚴霜。她惡狠狠地盯著他,“你這個混蛋,還敢把這件事先提出來,你真的活得不耐煩了!”
“你來這裏不同尋常地用槍指著我,肯定不是談工程或醫遼器材的吧?所以隻有一慈了,隻有她值得你這幺做。請吧,裏麵坐,我們談談。”歐少陽沒有畏懼,在前麵走。
一帆在後麵跟著。
“你別想用什幺鬼話欺騙我,我不會相信你那套鬼把戲的,你死了這條心吧,我今天不會放過你!”
走進寬敞的辦公室,歐少陽沒有去坐舒服氣派的老板桌後麵的高背椅,拿了個紙杯到飲水機上倒了杯水放在幾上,坐進沙發裏。一帆坐在幾的對麵,槍口不離他的胸部,眼睛裏燃燒著火焰。
“說吧,王八蛋,你為什幺這樣對她?她才20歲,就有了你的孩子!你不否認吧?”
“因為我愛她!”歐少陽坦誠地麵對著她。“我從不否認什幺。”
“你有資格愛她嗎?你是個有婦之夫,分明是在玩弄她!”一帆怒目而視,握槍的手指更緊。
歐少陽垂下眼睛,手指用力捏著下巴,聲音低了下去,“我很抱歉,你知道我的痛苦一點都不比她少,我盡了能力把對她的損害減到了最低。我不知還有什幺好辦法。”
“這是我聽到的最恬不知恥的狡辯!你還是男人嗎?”一帆因惱羞成怒而平靜下來,她用一種冷漠蔑視的口吻繼續說,“你玩弄了她,滿足了你的獸欲,然後一腳踢開了她!這還不算,你繼續操縱了她的命運,隨手把她嫁給了你的子虛烏有八杆子打不著的什幺親戚,一個性無能!你殘忍卑劣地毀了她一生的幸福!你比任何野獸都更沒人性!”
歐少陽眼睛盯著幾麵,沉默了一會兒,把手伸進衣袋裏。
“不要亂動!”
“我想抽支煙。”他掏出一隻,點燃,放進嘴裏,藍煙徐徐飄了上來。“我承認,是我說服了李桐娶她。我不想失去她,也不想失去我的孩子。我曾想讓她離開這個城市,到別的地方把孩子生下來,她不肯,她顧及到家庭的聲譽。我不會強求她,讓她做她不願意做的事。她隻想嫁人了事,我不想永遠失去她們,所以找到了李桐。”
“李桐的性無能使你有可乘之機繼續強迫她做你的地下情人?”一帆一臉殺氣。
歐少陽彈了一下煙灰,繼續低低地說:“其實我並沒有這樣的打算,我隻不想讓她們母女永遠離開我;而她也需要一把保護傘,讓她在婚姻的保護下生下孩子,保持清白的聲譽和尊嚴。另外我還知道夫妻間的無性生活會使婚姻名不副實,不會長久。他們有一天會過不下去。”
一帆嘴角漾出一抹刻毒的冷笑,“你是有預謀的,你已經算計好了,你老婆不會活太長時間,所以當她死了之後,即使他們不離婚,你也會拆散他們,對吧?李桐和一慈的婚姻從頭到腳都是你安排的,包括新房和婚宴酒席的錢!而且他們婚後生活還不錯,你控製了他們的經濟,你拆散他們是輕而易舉的!”
歐少陽苦笑了一下,“我隻不過讓她在新生活中更容易一點罷了。我知道這對她是很大的虧欠,但沒有別的選擇。我想我不會主動去拆散他們的,我的感受是其次,我會在乎她的感受。她願意的,我沒有權力阻止。”
一帆幹巴巴地哈哈笑了兩聲,譏諷道:“前兩天我還去醫院看了你老婆宮婕,我想說的是在現在先進強大的醫遼作用的托扶下,她不會輕易死去的。你前前後後費這多幺多心機,想沒想過更簡潔的——殺了她!你既能得到財富,又能隨心所欲,不是更稱心嗎?”
歐少陽掐滅煙,看著她沉澱著瘋狂的眼睛,平靜地說:“我既不想殺她,也不會巴望她快點去死,一切都順其自然,包括一慈,希望她在忍受不下去的時候離婚,也是順其自然的。我不想做得太出格了。”
“這話說的,不想做的太出格?什幺叫出格?”她收回槍,放在嘴邊吹了吹,又指向了他的胸口。“你簡直是個陰謀大師,虧你想得出來,說得出口!不過你別想打動我,不是不相信男人的,我怎幺能相信男人呢?我的母親因為被一個她愛著的男人拋棄而尷尬難堪和在極端貧困中度過一生,我的妹妹又因為受了你的花言巧語的哄騙落到今日的下場。你想你會說服我嗎?”
“對你的母親,我很報歉,不過你已經替她昭雪了。”
一帆一怔,她不知道他會知道那幺多。
“一帆,你的心智大大超過了你的年齡,我自歎弗如,也真的很佩服你的手段和技巧。當然這並不是說我讚成你不擇手段的做法,也不會一邊倒地同情你的父親。我能站到你們雙方來理解你們各自的心情和立場,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我很遺憾。”
“別貓哭耗子假慈悲了,我用不著你來遺憾和報歉,這和你沒關係!我來找你,隻因為我妹妹,隻因為你對她做過的禽獸不如的罪行!”
“但對於一慈,沒有這種遺憾。我已經38歲了,我知道自己需要什幺,也知道自己在幹什幺,現在有能力創造財富,卻沒能力為自己製造快樂。她是我的一切,我愛她,能為她做任何事,她拋棄我我也不會拋棄她!雖說她現在有家庭了,但對我來說她並沒有離開。我沒必要在你麵前演戲,隻是實話實說。我可能和你一樣很久之前就失去了快樂和創造快樂的能力,但現在我找到了人生的樂趣和希望——我至愛的女人和我的孩子。我不能失去她們,如果失去——就象你現在的生活一樣,前麵已沒有了路。”
“你想嘲笑我?燒了別人的房子也燒光了自己?咬了別人也磕掉了自己的牙齒?你覺得我的行為很好笑?愚蠢得不值一提嗎?”她麵目一擰,寒聲道,“保留你的意見吧,我可不這幺認為,我與你們這樣所謂的正人君子不是同類人,你根本不知道我的母親為保護她的孩子、不讓她的孩子挨餓怎幺度過這她這一生的!她也是個人哪!她嘔心瀝血把我和一慈養大,我認為為她做任何事都是值得的!你以為小孩子是怎幺長大的?你這個混蛋!”
“不,一帆,我並不想討論你們過去的事,我也沒有理由來說服和反駁你,也沒權力來介入你的家事。過去的經曆對人造成的傷害和影響很難使另一個人感同身受。再有,清官難斷家務事。現在,我們再回到真正的主題上,一慈是個善良的人,那幺單純,那幺溫柔,一定是個不錯的賢妻良母……”
“單純?”一帆翻著眼睛看了看天花板,“你就認準她單純了嗎?的確,她年齡小,從小就受母親的庇護,不象我這樣飽嚐人間世態炎涼。這似乎是個美德!但我討厭‘單純’,討厭這個詞!單純是什幺?膚淺?幼稚?涉世不深的無知?甚至有點傻兒巴唧,容易上鉤,讓人牽著鼻子走?生活不是電影唱戲!聽著你這個混蛋,你玩弄了一個純潔的姑娘!是純潔!我不想讓你把她想象得那幺愚蠢!”
“好吧,她的確是個純潔的姑娘,值得我們每一個人去愛護。我象你一樣,把她放在心上,真的,我十分愛她。”
一帆冷笑一聲,“但她還愛你嗎?你已經傷害了她!”
“有一種感覺告訴我,她還牽掛我。”他的目光一下子炯炯有神。
“不可能!”
“非常肯定。”歐少陽嘴角露出一絲微笑,仿佛又站在醫院裏,聽到產房裏撕心裂肺中呼喊他的名字。“如果她能在一個非常時刻把我的名字與你與你母親相提並論在一起,我敢肯定我依然是她生命中唯一至愛的男人!”
“別做春秋大夢了,你知道我扳動板機時會出現什幺場麵嗎?子彈會洞穿你自以為是的肮髒的心髒,鮮血會染紅你雪白的襯衫——都是因為你這樣對等了她!你要為你的所作為付出代價!”一帆冷著臉,“我是一個快要走到生命盡頭的人,死亡對我已無所謂,就想最後做點好事清除掉這個世界上的人渣。你可能要失去你一生費盡心機得到的一切了:財富,地位,身份,榮耀和其它。”
歐少陽把頭靠在沙發上,眼看著天花板,“我不想現在就這樣死掉,當然也不會乞求你停下手來,隨你便吧。如果你和我一樣的心情愛她們,請你多照顧她們。你的母親是一個不錯的女人,每次見到她時都讓人感到一種生活的沉重,夠可憐的,她即將失去一個女兒,不要再失去另一個了。我帳號裏有一筆款子,請你拿去交給一慈和我的女兒,我不想讓她們將來的生活也和你和你的母親一樣。我猜想李念東隻所以如此失敗,完全因為丟下你們一走了之,而不是離婚和再婚;婚姻可以舍棄,但孩子來到這個世界畢竟不是為了受窮受苦受罪的。再有一件事,善待季文康,尤其說他毀了你,倒不如說你毀了他。一個男人,對你如此盡心盡力,你還能讓他怎幺辦?你不能再懷疑和漠視他對你的愛,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他做到了。”
“住口,不準你管我的事!”一帆怒道。
“不是管,隻是提醒。在生命最後的旅途,你需要他,你們相互需要。也許失去後你才會覺得。”
槍口從他胸口移到他鼻尖。
三分鍾後,她收起槍。
“你是我第二個要認真對付的人。現在我先不殺你,希望你好好記住剛才你說的話,這是你更加扭曲和不正常生活中尚未泯滅的良知。算你沒白活這幺多年,不過你要小心,以後不準再打一慈的主意,不準再去碰她,離不離婚是她的事,你再去惹她——我保留子彈洞穿你胸膛的權力!”
她站起來,靜默地往外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我不能相信你,不相信你對她那種虛偽的承諾!決不!你等著!”
23
一慈推著童車到了母親那裏,不知為什幺,自從見了父親之後總是心神不寧,心中有話不知該向誰去說。李桐不常回來,回來也象變了個人似的,活不少幹,卻不願搭理她,心中藏著一團怨氣似的,問他也不肯說。姐姐這幾天又失蹤了,康複中心好幾天沒有蹤影,連季文康也不容易見到麵,倒是她常送去的可口飯菜每次都被吃光了。這些人中,似乎隻有歐少陽可以恭出一雙耳朵來傾聽的,也能理解她說過的每一句話,也可以在任何需要的時間聆聽她的訴說和抱怨,但她又不能去。於是不由自主又回到母親那裏。母親好象是心靈磁石,從小自大,無論心中有什幺解不開的結,都願到她那裏獲取某種安慰和力量。
又見到外孫女,素梅放下罐中自醃的辣白菜,把她抱起來,“妞妞,和你媽媽小時候一樣漂亮聽話,到了姥姥家裏可不準哭鬧,讓你媽媽給我幹點活。二妮,你要不嫌麻煩的話,就包韭菜餃子吧,韭菜我切好了,前幾天沒賣完剩的。都包完,老家裏又來了幾個人投靠我了,我得管她們第一頓飯。”一素梅有些雄心勃勃。
“現在有幾個人幫著看菜攤了?”一慈對母親急劇擴張的菜攤王國尚不清楚。
“7個人了。5個老鄉,一個河南人,一個東北人。”素梅頗自得地說。“我租了7個菜攤,每人交給她們一個。她們都是女人,有的比我大,有的比我小,拖兒帶女的,也不容易。我每個月共開出工資三四千呢!”
“媽媽,你怎幺管得了這幺多人?”一慈有些驚訝,從前怎幺沒發現母親這種經商天賦呢?
“我也不會管理,不會還不能學嗎?季文康,還有那個歐少陽有時也到菜攤來看看,教了我不少東西,還給我買了計算機算帳。人家可都是有學識有見識的人,那辦法一試就靈。他們還鼓勵我發展蔬菜什幺店呢?什幺店……連鎖店!”素梅興致頗高,“那樣我就能讓村裏的年青人過來幫忙了,咱那邊窮的,學生念到初中就念不下去,一個月掙四五百塊也是求之不得的!”
一慈靜靜地看著母親,覺得她的轉變實在讓人敬佩。但現在她卻想著父親,那個曾經拋棄母親也是母親一生唯一的男人,是不是應該告訴她?怎幺說都是一件大事。
“媽媽。”
“啥?”素梅看出了女兒的異樣。
“你這一生最恨的人是誰?”
素梅愣了一下,飽經風霜的臉上露出疲憊的笑紋,“問這幹啥?都老到這把年紀了,記得不如忘得多,現在日子好過了,什幺事也想不起來了。”母親寬厚地笑了笑,指了指地上辣白菜罐,“現在我隻想著掙錢。過去我們缺錢,受了那幺多罪,現在有機會了,能掙多少就掙多少,錢不會變黴。等哪天再窮了,小思晶也不會愁到交不上學費。”
一慈眼淚奪眶而出。她轉過身,不想再提及任何有關李念東的事。“行了,媽媽,有事你出門吧,我照看思晶,馬上包餃子。”
素梅拍了拍外孫女的臉,放回童車裏,提了菜罐,又回過頭,“碰上你姐姐,讓她回家,說我想她。”
“碰到她我會告訴她,她總是太忙了。”似乎讓母親安心,她又加了一句,“姐姐去了我那裏幾次,她說有空一定回來。”
“讓她帶上季文康,我覺得那小夥子不錯,一同過來吃頓飯。你和李桐也過來。”
“聽見了,媽媽。”
素梅這才出去了。
思晶真的很乖,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她似乎特別了解這個家庭的背景和狀況,於是在一邊盡量靜悄悄地不肆聲張,隻有餓了時才哭鬧。院裏有一棵柿子樹,葉子全落了,隻有黃澄澄燈籠似的柿子掛在枝上顫悠。不知她的視覺發展到何種程度,竟津津有味地吮吸著自己的拇指,向天空凝望著。
一慈包了兩鍋蓋的餃子,直到沒地方放為止。然後又仔細地對客廳和母親的臥室打掃衛生,中午時煮了水餃,全撈上來,放在篳子上熱著,用三個快餐杯裝了一些帶回家給李桐,如果他今晚回來的話;也帶給姐姐和季文康一些,今天下午就得送去。
把快餐杯放在童車上,她推著女兒回了家。沒想到李桐卻在屋子裏,正坐在客廳中央的沙發上看電視,臉陰著,幾上擺著半瓶燕京。
“今天怎幺回來這幺早?”一慈看了他一眼,推著車走了過去,“怎幺又喝白酒了?”
李桐突然搖搖晃晃站起來抓住了她,紅紅的眼睛瞪視著看,嘴裏噴著酒氣,“這幾天晚上你去哪裏浪了?老實告訴我!”
一慈嚇了一跳,掙脫了他的手,“幹什幺呀你?哪裏也沒去,在家裏摟著孩子睡覺!”
“胡說!摟著孩子睡覺?我看你是被別人摟著睡覺!”李桐鼻子都氣歪了,粗暴地喊道。“你覺得我不行,嫌棄了對吧?終於嫌棄了,終於給我戴了綠帽子!是不是這樣?!”
醉酒後的李桐失去了控製,上前掐她的脖子。
一慈嚇壞了,一邊辯解著“沒有啊!沒有這回事!”一邊躲著李桐粗魯的拳頭。實在抵擋不住,她艱難地轉過身,把童車盡力推出去世遠離自己,至少不要殃及孩子。
“你這個騷貨!背著我去和他私通!還帶著*****整天去看他!你賤踏了我的尊嚴!你糟賤了我!”憤怒至極的李桐強力把她拉轉過來,照在臉上狠狠摑了一記。
一慈象旋轉著陀螺,轉了兩圈從桌子上掉在地上。這一刻她有點蒙,趴在地板上半天沒緩過神來,隻覺得左臉頰和額頭上熱辣辣地疼,用手摸了摸,拿下來,一手的鮮紅,接著鼻孔裏有如注的液體流下來,止也止不住。
李桐的酒被嚇醒了一半,他忙亂著四下找衛生紙、繃帶、藥膏,然後單腿跪在她麵前,“一慈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根本不舍得動你一根指頭,可我咽不下這口氣!”
一慈用了一大堆衛生紙才把嘴上的血跡擦淨,把鼻血止住,低緩地說:“我發誓:我和他並沒有你想象的那樣。思晶是他的孩子,我們結婚之前你就知道……”
“不!我不知道是他的!”李桐又禁不住發作。
“可你知道我懷孕了!”
“我知道你懷孕了,但不知道是他的孩子!這個蓄牲,是他糟蹋了你,又把你丟給我!他是人嗎?我一直以為他是替別人消災,而他是為了他自己掩蓋!”
一慈無助地哭起來,“我知道有一天你會在乎我的過去和這個孩子。如果你認為恥辱你就走開吧,離開我們。”
李桐又暴跳起來,“你這是什幺話?你以為我拿婚姻當遊戲玩嗎?我告訴你,我不是的!我把你甚至這個孩子都看得重要,我根本不在乎她是誰的孩子!但你們卻一再不放過我,過河拆橋,孩子生下來了,你們都不把我當回事了,你和他關係暖昧,行為可疑,就連你的家人也暗中威脅淩辱我……我才是天下第一號傻瓜!”李桐那平時見人三分笑的娃娃臉極度扭曲著,陰沉得怕人,然後掉頭而去。
一慈伏在地上低低飲泣,曆史又被挖出來重提,為什幺人生一步走錯就沒有改正的機會呢?她一哭,思晶也跟著哭起來,聲音更響亮。好一會兒她爬起來,給女兒喂了奶,拍著她入睡了,到了衛生間洗淨了臉,把額上的青包塗了點藥水,用繃帶稍微包紮了一下,隻是左臉頰上那清晰的五指印沒法掩蓋。還好,深秋天涼了,她到櫃子裏找了條紗巾包住頭,隻剩下鼻子眼睛和嘴巴以及兩邊窄窄的麵孔,把什幺都掩了。她把熟睡中的女兒抱回臥室,放在大床中央,然後用方便袋裝了兩個快餐杯,在出門時又放下袋,把臥室的門鎖上。以前臥室的門從沒上過鎖,但現在她害怕李桐再次回來傷害她的孩子,盡管可能是無意的。但他沒有臥室的鑰匙。
第一次,她對李桐不再信任。
她要去姐姐那兒,姐姐的時間不多了,不知還能吃她做的幾頓餃子。姐姐是應該放在第一位的,她不能留下什幺遺憾。有一種血緣親情,一種比生死與共還緊密的命運契約使她堅強起來,把其它煩惱暫放在一邊,完成屬於她的使命。
在大街上下班的人潮中,她匆忙擠上公共汽車。上車,下車,輾轉顛簸了兩個多小時,到康德中心時,已華燈初上,整個城市籠罩在夜幕之中。
走在靜悄悄的走廊裏,她突然渴望姐姐和季文康最好沒有回來。她想把餃子放在桌子上,旁邊有個微波爐,他們回來熱一熱就行了。她不想讓她看到她現在這個樣子,剛剛哭過,還不能高興起來,她不想給姐姐一幅自己的家庭都處理不好的悲傷流淚的麵容。
算了,就放在門口吧。
她把方便袋掛在門把手上,回頭便走。
“一慈!”有人叫她。
季文康遠遠地從走廊另一端走了過來,“為什幺不進去?一帆在休息。”
“不了,季哥哥,我還有事。”她背靠著牆站住。
“噢,餃子,真太好了,我正想要進去提議今晚是不是找個餃子館呢。”季文康拿起杯蓋,看了看,讚歎不已,“太香了,吃你做的飯,我發覺每天都在長肉。”
“好吧,季哥哥,你拿進去趁熱吃吧,我要走了。”一慈繼續往前走。
“喂,一慈,等一下。”季文康追了上來,“怎幺了?以前來總想方設法停留一會兒,今天有什幺急事?你真的不想進去說幾句話?她一整天都很平靜。”
“不了,我明天再來。”一慈慌忙說。
“喂,你——”季文康看著她的臉,“你的臉怎幺了?額上的包怎幺回事?”
“這幾天忙得暈頭轉向,今天中午滑了一腳,摔的。”一慈小心地說。
季文康輕輕地掀開紗巾看了一下她的左邊臉頰,嚴肅地說:“是不是與李桐吵架了?他打你了?”
一慈忙把臉包住,忍住淚,輕描淡寫地說:“沒什幺,我摔的。”
“不,一慈,”季文康固執地說,“你們為什幺打架?你們的生活並不和睦嗎?”
“我們很和睦,兩口子再好也有打架的時候。行了,季哥哥,不要再管我的事了。”一慈再控製也滌蕩不清幽傷的語氣,“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真的,我過得很好。”
她輕輕往回走。
“一慈,有句話我不知該說不該說,但我想說出來。”季文康在後麵說。
一慈停住。
“我覺得,”他輕輕地走上來,聲音緩緩的,“你不應該拒絕少陽的幫助……”
“不!”一慈疾口否決,“都是因為他我的生活才變成這樣,我不能讓他再介入我的生活!季哥哥,你知道自己在說什幺嗎?”
“我知道自己在說什幺。”季文康溫和平靜地看著她,“無論在生活上遇到什幺困難,不要拒絕他伸過來的手,他有能力幫助你,他也十分願意幫助你。這不涉及到尊嚴問題,相反,他在你麵前是沒有尊嚴的,是你高高在上從道德和靈魂的角度審視他!就因為他在意你才受不了你的目光!而你無論怎幺拒絕回避都改變不了一個事實:他是孩子的父親!他十分疼愛孩子!而你是孩子的母親,他……摯愛衷情的女人!我有個感覺,你們三人的命運是共體的,你和孩子的生活無法與他割舍,他不會忍心看著他的女兒和女兒的母親過一種困苦不堪的生活,無論精神上還是物質上……”
“不,你住嘴!”一慈惱羞成怒地嚷道。
“我是一個男人,從純粹一個男人的角度看,他也是迫不得已,他在盡量控製已經失控的局麵。他想盡辦法讓你和孩子少受傷害。他曾做過錯事,他想找機會彌補。有些話他願意對我說,我們是很好的朋友,我能看到他的處境。他對你們母女倆費盡了苦心。一慈,即使你不能原諒他,即使你和李桐要生活下去,也不要拒絕他的幫助,尤其不要剝奪小思晶享受父愛的權力……”
“不,孩子是我和李桐的,不是他的!季哥哥,求你了,他不能再走近我的生活,我的家會被拆散的!”
24
一慈再去康複中心時是兩天以後,左臉完全消腫,額上的包也下去了。她提著精心包的豬肉水餃,走過長長的走廊,在姐姐的病房門口站住,定定神。姐姐現在會是什幺樣子?瘦得皮包骨頭的臉和更加毫無血色的皮膚上接連不斷地增加新褐斑?表情呆滯地巋然坐著?與死去一般麻木地躺著?
她喘了口氣,輕輕地把門推開一條縫,向裏探望,一帆沒在床上,床上擺滿了書刊雜誌,花花綠綠的一堆。她本人正坐在沙發上抱著膝蓋看一張光盤,畫麵上是巍峨聳立在山頂上的紅白色宮殿,身穿少數民族鮮麗長袍的女人們正在殿前頂禮朝拜,中間夾雜著男人們奇特的全身匍匐的跪拜方式,一節節攤下去,再一節節撐起來,虔誠得近似荒誕。鏡頭轉換,遠方是一望無際的草場,天邊是雪白的山峰巍峨而立,白雲顯得那幺隨意,藍天竟是那幺低,音樂悠然響起,是那首人人能傳唱遙遠而嘹亮的《青藏高原》:是誰帶來千年的呼喚,是誰帶來千年的企盼……
姐姐看得很投入,明滅不定的彩光在她臉上不停地變換。她癡迷地看著畫麵上的一切,顯出很高的興致。
“姐姐!”一慈很高興她有這幺好的精神,怕嚇著她,小聲說,“感覺好嗎?”
一帆知道她的到來似的,頭也沒回,“好多了。餃子嗎?”
“豬肉茴香餡。”
“放在那兒吧,你來看看青藏高原,這地方迷死人了,離天堂很近,離地獄也很近。”一帆眼睛一刻也沒離開屏幕。上麵又出現湛藍的天空,幽幽的白雲,完全透明的原野和天邊隱隱約約的高峰。“一個遠離世俗的地方,無論怎樣憤世嫉俗的靈魂都可以到那裏安寧地入眠,無論多大的悲憤都可能得到平息。”她喃喃地說。
“什幺姐姐?”一慈隨手從床上拿了本,上麵是珠穆朗瑪峰頂最壯觀的旗雲,下麵一行小字寫著:難得一見的仙境。
“沒什幺,你要不急著走,去對麵看看季文康吧。”一帆興致依然很高,怕一慈打擾了看片似的,把她支開了。
一慈走出房間,到了對麵,敲了敲門,停了一會兒,沒聽到有人說“請進”。她以為他不在,今天不是周六,也不是周日,他該去上班的。她轉過身想回來,但還是試探著推了一下門——門開了,她一下子張開了嘴巴,季文康躺在病床上,象一具蠟像般,臉色慘白,毫無氣息;鼻孔裏插著管子,手臂纏著輸液管,瓶中的液體正一滴滴緩慢地流入他體內。在印象中,同是病人,他要比一帆健康堅強得多,他從沒在病床上躺過!他從沒象現在這樣毫無生氣地閉著眼睛,完全象個死人!
“季哥哥,你怎幺了?你還活著嗎?”一慈眼淚奪眶而出,俯下身,看著他凹陷的臉龐和失去光澤的皮膚——如果他還活著,肯定正在承受莫大的痛苦。
他沒有應答,甚至沒有呼吸的跡象。
“季哥哥!”她又一次尖叫。眼淚再次模糊了雙眼,他已被病魔折騰得不成樣子了,麵對多災多難,生命顯得那幺的脆弱和無常;他已走到了最後的崩潰,生命可曾遠去?她深深地悸慟著,忽然對姐姐產生了莫名的怨恨,一心一意愛著她的男人這個樣子了,她為什幺還無動於衷地躲到一邊欣賞什幺人間仙境?即使恨他,在最後的彌留時刻也沒有半點同情憐憫之心嗎?
再次定睛看他,他竟奇跡般睜開了眼睛,毫無光彩的瞳孔裏映出她的影子。
“季哥哥,你沒事吧?”她悲喜交加。
他艱難地想做個點頭的舉動,僵直而困難重重的動作迫使他半途放棄了,隻是定定地瞧著她。
“別動,季哥哥,我知道你的意思,我知道你會沒事的。姐姐也經曆過你這種狀況,她都挺過來了,你也沒事的。”一慈一邊流淚一邊微笑著安慰他,“你一定得好起來,你一定得好起來幫姐姐,一帆沒有你太孤單了,她需要你陪她。”
“請不要與他講話,他需要安靜。”這時一名護士拿了一瓶滴液出現在門口。她大致看了一下病人的情況,麻利地換下那隻僅剩最後一滴的空瓶,便走了出去。
“請問一下!”一慈追了出來,“他怎幺樣?”
“已到了後期,免疫力大部分喪失,你們要做好準備。”護士簡潔地說。
“那……他還站得起來嗎?”一慈急急地問,“不會從今就這樣了吧?”
“可能還有機會好一陣子,時間不多了。”
“那我姐姐呢?一帆。”
“他倆病情差不多,一帆的免疫力也幾乎喪失殆盡——請原諒小姐,我還有病人,有事請到辦公室找我。”
一慈悲傷地轉回來,停在一帆和季文康病房的中間,先向左邊的房間看了一眼,仙境還在播放,歌曲還在唱,沙發裏已沒有了人。再轉向右邊的房間,一帆正坐在季文康床邊,他們相互握著手,相互凝望著,那幺安祥,寧靜,象在深夜裏從枝條上自然下落的兩片銀杏葉。姐姐的臉從未象現在這樣泛著柔和甜蜜的光澤,她輕輕地吻了他幹涸的唇。他唯一能表達情感的眼睛裏盈滿了淚水……
“一慈。”
她抬起頭,一帆站在了她麵前。
“我和文康說好了,他一好起來我們就去西藏,他想在世外桃源娶我,我也想在無怨無恨的大山坡上嫁給他。”
“太好了,姐姐!”一慈激動地說,“祝賀你,祝賀你們!”
“走之前我想見媽最後一麵,我計劃好了,你要幫我,我不想讓媽傷心,白發人送黑發人,她會很難過。你務必告訴她為了更好的前程我去國外留學了,時間會很長,象小時候外出上學那樣,會很多年……”
“會的,姐姐,會的。其實媽媽很想你,她一直告訴我見了你要你回家!好的,我知道該怎幺說,該怎幺做。”一慈一邊拚命點頭,一邊拚命擦眼淚。
“謝謝小妹,為了媽,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一帆走上前抱住了妹妹,“你要好好活著,為了媽,也為了我。”
“我會的!”
11月3日,天氣很好,西伯利亞的寒流過來了,有些冷。一慈把女兒喂得飽飽的,就到廚房做菜。她做得一手好菜,連母親也不得不佩服她有魔術師的本領,因此老太太把菜攤上的每樣菜都留下了一些,因為“今天是個非同尋常的日子”。
她告訴母親,姐姐晚上7點鍾準時回來,帶著她親密的男友。
“她早該回來了!我早就知道他們的事能成!”素梅興奮得手腳哆嗦,一個人自言自語說了一大堆,末了又交待一句:“晚上一起吃飯,把李桐叫來,一家人嘛。”
一慈一邊做飯一邊往李桐的工地打電話,接電話的說李桐不在,一整天都沒見到他。她又往自家裏打,沒有接,證明他沒在家。飯菜端上桌之前,她抽空跑回家去看李桐是不是在睡覺,這幾天他不正悶悶不樂嗎?打了她也沒化解去心中的怨恨,也不正常上班了。但家裏沒有,門還是原樣鎖著。她又趕緊回來,對母親撒謊:“李桐正忙得不可開交,工地正在驗收,他一刻也離不了。”
“怪可惜!”素梅老大遺憾,“一家人都到齊了,認識認識,高高興興的,這次聚不了,下次又到什幺時候?他們去國外了,哪陣子再回來?”
“總有機會的。”一慈小聲說。
母親又跑到鏡子前,再次照了她的新裝,心裏美滋滋的:一帆的婚事要定下來,這一輩子的心事也就解了,以後就可以安安心心地賣菜了。為了晚上的見麵,她難得下午沒去菜市場,耐心地在家收拾屋子,擦幹淨桌椅。
夜幕降臨了,一慈點上蠟燭,不算小的客廳隻點了一根紅燭,放在餐桌中央。
“為啥不開燈?”素梅對滿屋子的昏暗有些不習慣。
“燭光晚餐嘛,姐姐和她的未婚夫要來吃飯,怎幺也得浪漫一點,有情調一點。”
“還真有點那幺回事。”素梅心情不錯,有點喜歡周圍紅通通的光線了,尤其是一桌子菜在燭光下更加誘人。
時間還剩下五分鍾,敞開的大門外出現了一對人影。素梅立刻跳起來,衝到門外。
“媽。”套著雪白的毛衣肥大西褲的一帆款款出現在麵前,她深情地呼喚著母親,用戴手套的手握住母親急不可耐伸出來的手,凝望著母親曆盡滄桑卻激動得濕潤的眼睛,緊緊地擁抱了她。“媽,你好嗎?”
“我好,我好,我什幺都好!”母親激動地說。
一慈在屋中沒有動,悄悄地揩去滑落在臉頰上的淚水。
“媽,這是季文康。”一帆介紹她的男友。
季文康穿了件米色風衣,掩飾了他過於瘦削的身軀,也使他看上去更加風度翩翩。
“阿姨你好。”季文康握未來嶽母的手時,沒戴手套。
素梅竟然什幺也沒發覺,高高興興地把女兒女婿迎進屋裏,還對一慈抱怨,“好好的不讓開燈,還說這叫什幺燭光晚宴!你們怎幺說?”
“媽,我很喜歡。”一帆表達了立場。季文康也點頭同意。
“燭光就燭光吧,你們年輕人的眼睛好使,我看人可模模糊糊的,好在吃飯也吃不到鼻子裏去。”
四個人入座,思晶在裏屋熟睡。昏暗的燭光下,一慈起身倒葡萄酒,卻注意到姐姐舉止有些不自然,她在最大努力克製著不掉眼淚。
“你們走了,什幺時候回來?”
“過幾年吧,盡量早回來。”
“都老大不小了,什幺時候結婚辦事?”
“再過一兩年吧。”
“回來辦?”
“不一定,媽,反正我們會結。”一帆與季文康對視一眼。這個謊撒得很辛苦。
“我想看著你們結婚。”母親看著女兒。
“媽,來不及了,明天我們就走了。”
母親歎了口氣,看看季文康,“小季,你不是第一次二次來看我了,我對你很熟識了,也認為你是個好小夥子,這次出遠門要互相照應點,互相幫助,一個人的巴掌是拍不響的。還有,小季,雖然你與一帆在一起的時間不短了,你還是不如我了解她,知女莫如母,她脾氣又烈又急又頑固,常常一條道走到天黑,遇到事你要多擔待,不要與她一般見識,她是個好姑娘,隻是太要強……”
季文康眼中也閃動著淚花,“阿姨,我會的,以後我會照顧她,你放心,正象你所說的,她的確是個好姑娘。”
一慈和一帆都在悄然擦去淚。
那晚除了母親,每個人都吃得很少;除了母親真心實意高興外,每個人都對生死離別心懷傷悲。
十點多鍾,一帆再次擁抱了母親,與一慈道別時,附耳悄聲說:“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替我照顧好母親,這個家以後就靠你了。記住我說過的話:一切都要靠自己!在這個無情的世界上要懂得該收就收,該放就放,除了感受到的喜怒哀樂外,什幺都是身外之物,不要太難為自己。明天上午到機場送我吧,我有東西要交給你。”
第二天天氣陰沉沉的,有一大塊雲浮在天空,遮住了陽光。沒有陽光的深秋有些冷,一度還下起了雨。北京這個城市冷得快,秋天隻是冬天的序幕,甚至樹葉還沒來及落下就被凍僵了。
一慈來到機場樓前的廣場上,四處尋找。今天她穿了件深色外套,莊重而哀怨,一帆走了可能再不會回來,她懷著悲傷而痛苦的心情向親愛的姐姐作最後的道別,但願老天慈悲,讓她靜靜而幸福地度過最後的日子。她能做的是發自內心的祈禱,從昨天到現在。
遠遠地,有兩個人從出租車上下來,拖了兩個大包,向她走來。真是安靜默契而從容的一對,穿著漂亮的棕色情侶裝,象真正的外出度假。
“小妹。”一帆走過來,“就你一個人,思晶好嗎?”
“她很好,我出來時她正睡呢,所以沒帶她。”一慈隱隱覺得姐姐還有話要說。
“李桐沒來?”一帆平靜的語氣裏隱藏著不滿,“昨天吃晚飯他沒來,今天又沒來,我不知道他對我到底有什幺看法?”
“不,姐姐,他工作忙,走不開。”一慈連忙解釋,“如果能來他一定來,而且……”在她小聲把“他還讓我問候你”說出來之前,一帆笑吟吟地看了看天空,“他要忙到這份上,真是忙過頭了。”然後又盯著妹妹笑容後麵愁苦的臉,“一慈,幹嘛讓自己活得這幺難受?他不適合你,離開吧,你並不欠他的,憑你的年輕和美貌,再找一個。”
一慈對姐姐的坦白有些驚訝。季文康在後麵拍了拍她的肩,沒有說話,看上去象鼓勵。但一慈知道他不是,他並不苟同姐姐的話,他僅有的看法,一個純粹的男人的看法,如果說出來,肯定是向著歐少陽的。
“行了小妹,我們最後見一麵我很安心,你回去吧,拿著這個袋,這是我最後所能做的,替我照顧好咱媽。”一帆神情淡淡的,從背包裏拿出一個大紙袋鄭重地交給她。“不要掛念我,我從不需要人擔心。”
一帆又象早年上學時的模樣,高傲而自信,象個公主。一慈一度有些著迷地看著姐姐那張燦爛明亮依然的臉。
這時一輛汽車悄無聲息地在他們不遠處停下來,是墨綠色的寶馬,再熟悉不過了,隻是主人沒有下車。
一帆轉過臉,冷冷地說:“他來幹什幺?”
“也許是送我,我們是好朋友。”季文康說著走了過去。他們隔著窗戶說了些什幺。
一帆拍了拍妹妹的臉,語重心長地說:“我真有點擔心你,我雖有點了解他,但不知道他會給你帶來什幺。你要聰明點,懂得保護自己,你現在手中有牌,要懂得利用,當然這些牌也可能毫無用處。但千萬不要用愛情來懲罰自己和別人。”
一帆說完撇下妹妹徑直走向寶馬。季文康把窗口讓給了她。
“歐少陽,歐總,目前你名下的資產有多少?恐怕你不說誰也拿不出個權威數字來吧?既然你有這幺個身價,不在你寬敞的辦公室裏,來這裏幹什幺?”
“送季文康,他是我朋友。”歐少陽點了一支煙。
“季文康有這幺大的魅力嗎?是這樣嗎?”一帆又轉向季文康。
季文康什幺也沒聽到般,抬頭看著天空。
“歐少陽,你給我聽著,我保留子彈洞穿你心髒的權力!你最好識相點,離她遠一點,若不,我不會放過你!”一帆突然惡聲惡氣地說,“你配不上她!你年齡大,相貌醜陋,做事不擇手段,比我好不了哪裏去,現在你唯一的可取之處便是你有點錢,但她現在不需要錢,你別想再去勾引她!她離不離婚是她的事,你別想插手!你這個*****!”
歐少陽吸了一口煙,吐了出來,藍煙飄滿了室內,往外溢出。“你對我充滿了偏見。”
“還有傲慢!”一帆逼視著他,“我就看不上象你和李念東這樣為了自己不擇手段的男人,你們和禽獸沒什幺兩樣,女人在你們手裏隻是棋子,要幺是為了升官發財,要幺是為了滿足淫欲。老兄,我真佩服你的忍耐力,你已經到手了,到現在還不跟她離婚,別告訴我你還有良心!”
“你對人性剝離得太清楚了,糊塗一點比較好。”
歐少陽在點第二支煙,藍煙從他鼻腔和口腔中噴出。“我很久不考慮這種大是大非的問題了,我隻想回歸本位,找回做個普通男人的感覺,如此而已。”
“你找到佛門了?我怎幺不信?”一帆冷笑著,“你打算多少年之後去西藏?”
“我不會去了。我去過了。很美麗的地方。”歐少陽平靜地說。
一慈遠遠地站著,看著季文康一會兒看看天,一會兒看看地,卻不知道姐姐和歐少陽在說什幺。她不會過去。
過了一會兒,一帆過來了,象是怒氣衝衝的,也象是驕傲萬端的,但走到一慈麵前時卻是一幅輕鬆的笑臉,“別理他們,小妹,最後擁抱一下,我該走了。”
一慈深情地擁抱了姐姐,淚水迸流而出。
季文康也過來擁抱了小姨子,“小妹,我會照顧好一帆的。”
“謝謝季哥哥,祝你們幸福。”一慈含淚說。
歐少陽從車內玻璃裏看著這一切,看著一帆和季文康向機場大樓走去,前麵有飛機在降落;看著一慈從他車前方不遠處走過,上了一輛出租車,疾馳而去。
一慈回到家裏,打開了那個紙袋,裏麵竟有兩張分別以她和母親的名字開戶的存折,共150萬;還有一套亞運村的房權證,戶主改成了母親的名字;更離奇的是母親的戶口本和身份證,竟都是北京的。
有一封信:
深愛的小妹,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們是真正永別了,盡管我是那幺的不想、不願、不甘心,但命運如此,我改變了它的軌跡,卻改變不了終點。
在這個世界上,我最深愛的是媽和你,無所不在的牽掛,你們是我生命的起源,成長的動力和見證者,是生命的存留和未來的希望。我把全部都寄托在你身上,你要好好活著,為了你自己,為了媽,也為了我。
不要怪我所做的一切,我知道你知道了一切。我們是不幸的,卻沒有人為此負責,由此我由生俱來就充滿了恨的力量,我的靈魂超過了所承載的沉默,我必須呐喊著站起來撕碎窒息我們的東西!而且我做到了。現在,那象澎湃江水般流淌了16年的愛恨情仇將隨著我的雄心和夢想從一萬米的高空飛向四千米潔白而陌生的高原,並在那裏永久安息。
家是我出生和成長的地方,我的生命也獻給了家,我別無選擇也無怨無悔。這是一個理所當然的歸宿。從母親不再挺拔的腰身、臉上出現滄桑皺紋和你默默地在身後牽著她的手時,我發誓將為你們活著!隻是現在我沒有時間再為你們做些什幺了,我將剩餘的70萬托付給一個銀行的基金會,在你和媽最需要的時候銀行自會找到你們。我再也忍受不了那種窮困潦倒保不住尊嚴的日子,所以現在不要隨意揮霍,要在最需要的時候使用。另外,為了咱媽更好地在這個城市生活,我花了一筆錢給她買了本市戶口,去年冬天的事我聽說了,很震驚,謝謝你代我為媽所做的一切,我不想再有人歧視她這外地人、警察再象土匪那樣粗暴地對待她!本來也想給你辦一本,但沒有機會了。
親愛的小妹,永別了,記住我曾給你說這的話:掌握和改變命運的隻有你自己。在這個冷漠的都市,你不會感到寂寞,我的愛我的青春已隨著歲月的流逝長眠在這個城市。25個春秋的輪替,我不感到後悔,除了明天的明天的太陽無法看到,我做到了我想做的一切,也得到了我想要的。
天空中沒有翅膀的痕跡,但我飛過。
生命如花花如心的小妹,珍重!
姐姐一帆。1999.11
某一天夜晚,一慈突然夢中醒來,披衣下床。窗外繁星滿天,有一顆滑過了銀河,悄然隱匿,寒冷而遙遠。
點上一隻蠟燭,遙向西方,如果命運契約或心有靈犀真的存在,那幺它已經穿越時空通過夢境傳遞過了。
雙手合什,讓祈禱撫慰她創傷破碎的心靈,讓燭光照耀她走向天堂的路。
25
看到了生老病死,經曆了愛恨情仇,二十歲的一慈變得和她的年齡不相稱的平靜和成熟,那依然散發著青春氣息的臉上隱隱透著生活的滄桑。生活總是這樣,總要留下些什幺。
她感到了疲憊,感到了生活的沉重,尤其在這個陌生對外地人充滿了優越和歧視的城市,但又不想離開,她喜歡城市人的生活方式,盡管有這些那些的不滿意,恐慌和壓抑感,但比封閉的家鄉更能看到希望。而且母親已習慣了這裏,她不會輕易丟開能掙錢的菜攤。
一切都過去了,她現在有時間了,可以和李桐好好談談了。這幺多天她太忽略他了,他已把家當作旅館,來去匆匆,或者幹脆不回來,關鍵是他厭棄她了嗎?如果是那樣,她得趕快行動起來補救,動蕩的生活、遺棄、艱辛,她深感恐懼,希望生活能恢複剛結婚時的融洽溫馨的日子。無性生活並不是眼下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穩定下來。
她去了工地,深一腳淺一腳走進喧囂的工棚。
李桐正在高空作業。他是個優秀的電工。
她在下麵仰望著他,看著他騎坐在巨大的吊車上擰著電線,看著他從吊車升降梯上走下來。
“你來這裏幹什幺?”他咬根牙簽,眯著眼睛看著高樓上邊的小片天空。胡碴都長出來了,樣子有些邋遢。
“叫你回家,今晚回家。”一慈誠懇地看著他,“我和你……要談談。”
“有什幺好談的?終於受夠了,離婚?”
一慈幾乎要哭出來,“不,談你回家。”
“回家?”李桐砸摸著,好象不知道是什幺意思。
“回家?好吧,你先回吧,工地不隨便讓外人進來,還是個女人,項目經理看到了會處罰我。快走吧。”
“你今晚回去嗎?”一慈固執地熱望著。
“好吧,好吧。”李桐敷衍著,頭也不回地離去了。
一慈依然很高興,跑回家來,洗菜,烹飪。這是個和解的好機會,無論過去誰對誰錯,都過去了,既往不咎了。
晚上李桐回來了,進門就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懶洋洋的,看樣子是吃過飯了,嘴裏散著酒氣。但沒喝多,走路還沒東倒西歪。
一慈獨自守著一桌子菜,隔著飯桌看著他,“你吃過飯了——要不要杯茶?”
“好吧,看來得來懷茶。非常感謝。”他出奇地客氣。
一慈泡了杯茉莉花,送到他手裏,坐在了他對麵,“李桐,你回來太好了,我們得好好談一談……”
“你真的決定請保姆?”李桐喝了一口,燙得舌尖打卷,立即把茶杯頓在幾上,仰起臉看天花板。
“我一月兩千多,不算少了,但請不起保姆。你呢?”
“什幺?”一慈有些糊塗,“請什幺保姆?”
“何必裝傻呢?你一向辦事藏頭藏尾聰明漂亮的。”李桐嘿嘿笑著,笑聲中有諸多無耐。“好吧,不高興就不講這個了。叫我來你想談什幺,說吧。”
一慈挪了個位置,挨著他坐下來,抱住他一隻手臂,誠摯地說:“李桐,我們還能回到從前嗎?”
李桐斜眼打量著她,“怎幺回?”
“忘掉不愉快的,重新開始!”
“你能嗎?”
一慈鄭重地點點頭,“能!”
李桐盯著天花板,愣了一會兒,“你知道我不行。”
“我不在乎。”
“一輩子的時間長著呢,你受得了?”
“我想我會的。”
李桐的腦袋從沙發上滑下來,把頭抵在一慈肩上,麵對著她,“一慈,我是個男人,無論怎幺樣的男人,都不喜歡自己的老婆紅杏出牆!”
她點點頭,“我從沒有!”
他有點不悅,但還是息事寧人了。“行了,我去睡覺,真是累!”他吻了她的臉,把頭埋在她胸前,然後站起來,向臥室裏走,到門口又停住,“對不起,明天早上我會吃這一桌子菜。”
他進去了。她不想提醒他該衝個熱水澡,隻是把他脫下來汗漬漬、布滿塵土的工作服洗了。
在床上,她不敢過於摟緊他,隻把自己的手放在他手裏,靜靜地度過了一個漫長還算安穩的夜。
第二天一大早,一慈發現枕邊不見了李桐,忙起來走出去,見客廳幾上有一封信,信封上沒有郵票,是一家家政服務公司寄來的,收信人那一欄沒有姓名,隻是寫著負責人收。
“誰的信?”她大聲問了一句。
“保姆上門服務的,你不知道嗎?”李桐從廚房裏探出頭。他在熱菜。
“不知道。”她不知道他的語氣為什幺這樣怪怪的。
“不知道?不知道我就不好說了。”他在廚房裏象是自言自語。
這時思晶哇哇哭起來。一慈來不及問個究竟,便跑回臥室哄孩子。在孩子含著乳頭津津有味吃奶的時候,忽聽門外“啪”的一聲,接著傳來李桐粗暴不耐煩的爭吵聲,“你他媽想怎幺樣?賴到我家裏?我叫你走開,滾遠點!聽見沒有?這是我的家!”
另一個聲音也不示弱,抬高到同樣的分貝,是個女人尖銳的高頻音,“怎幺你?開罵了?還是不是個爺們?我隻是例行公事,到你家為你服務,什幺態度?這德性!”
“嘿嘿,這可是我的家!在我一畝三分地裏,我有權讓你走開!”
“你不需要,好好講清楚就行了,橫什幺橫!有本事回老家橫去!我是拿人錢財替人消災,來給人提供優質服務的,不是來受氣的!”那女人針鋒相對。
在李桐怒不可遏地嚷出“有什幺好講清楚的!我家不需要,我請不起,說一萬遍了……”時,一慈抱著孩子走出來,看到李桐正站在客廳門口台階上對一個穿戴還算整潔利落的中年婦人梗著脖子嚷。
“怎幺了?”她輕聲問。
那女人見到她,臉紅脖子粗的表像暫緩和下來,頒著指頭一五一十地說:“我是家政服務公司的,來替你們帶孩子。事先我們給你們寫了好幾封信,你們都沒有回饋,我也幾乎天天來你們家,但你們人都不在,倒是碰上了這脾氣挺大的先生,他說什幺也不讓我進門……”
“我說過了,我請不起你,為啥叫你進門!”李桐更是得理不饒人,“叫你走開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可是我們沒請什幺家政服務員呀?”一慈和氣地說,“你是不是走錯地方了?”
“你叫一慈,對吧?”
“對。”
“這就對了,來的就是你們家。”那女人雖尷尬,卻也理直氣壯,“拿人錢財,替人做事,這是我的工作,請你們諒解。”
一慈給鬧糊塗了,“大姐,我不知道你在說什幺,這是我家先生,他說沒請,我們是真的沒請。”
“你拿人家多少錢?”李桐青著臉問,“那人出多少錢?”
“1500元,不含我們公司的代理費……”
“夠了!”李桐鐵青著臉,轉過頭陰厲地盯著一慈,“你又沒工作,在家看個孩子也累著了嗎?至於嗎?”
一慈又摸不著頭腦了,不知道他發過來的火為哪般,隻是輕聲說:“我什幺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什幺不知道?要不是你這個貪圖享受一心向上爬上的女人在那邊一臉苦相地賣夫求榮,人家吃飽撐得十天半月一個勁地找上家門?你還說重新開始過日子,我看你隻會欺騙象我這樣老實巴交的……”李桐說著氣極,又急呼呼地衝過來推搡她。
一慈臉都嚇白了,一邊往後退一邊叫:“你已經打過我了,不準再打我了!”
“打得就是你!臭不要臉的*****!欠教訓!藕斷絲連,動不動就給我戴綠帽子!還一臉無辜地說什幺‘從沒有’!其實你什幺都幹了!他有勁是吧?他有錢是吧?他夠味吧?有力戳你了吧?”他怒不可遏地將瘋狂的拳頭搗向她的肩,腰,甚至抽打了她的臉,撕扯了她的頭發。
一慈有個決竅,在挨打的時候總要背過身去,雖然被動,一能平穩逃脫,二能不傷及孩子。但現在在丈夫醋意爆棚中一頓暴打是免不了了,跑也不可能,隻是本能地彎下腰,在倒在之前,騰出一隻手觸地,接著雙膝跪在地上,小思晶便在她身體支撐的拱橋下麵安安穩穩地落到了地上。一腳,兩腳,三腳……
對於丈夫的拳頭和腳踢,她有一種本能的寒意,不知是不是有缺陷的人老天爺又秉賦了另一種力量,就象聾啞人手段更凶狠,左撇子更加靈活一樣,李桐的拳腳比她想象的一般男人更沉重,打在皮肉上更顯疼痛。
拱起的臀部對下腳再合適不過了,四腳,五腳……拱橋在飄零中顫抖得如一片樹葉,卻毅立不倒。她頭垂著地,與女兒麵對麵,咬著牙忍受著,小思晶卻哇哇哭著,揮舞著小手去抓母親垂下來的頭發。
“*****!騷貨!假天真!你是不是再想弄出一個*****來!”李桐陷入了某種瘋狂的狀態,幾次踢她不倒,心中更是氣惱,硬生生地揪起她脊背上的衣服向一邊甩去。
這一次一慈倒在地上了,在落地時聽到膀子哢的一聲,不知為什幺卻沒有痛覺,隻是緊張地轉頭向小思晶望去,暴露出來的小女孩正踢蹬著小腳丫肆無忌憚地張著小嘴大哭。李桐對小丫頭沒興趣,而是向她逼過來。他蹲在她麵前,捏著她的下巴,扭曲著臉,醋意十足,“你是不是每天都想出去風騷一下?是不是特別想與男人做愛?讓他來舔你!弄你!說呀你!”他粗暴地把她掀翻在地,一件件地把衣服撕開,把乳罩扯斷,拉下緊身褲……他騎在她身上,雙手按住她的手臂,禁錮成一個大字,然後用牙齒、嘴唇和下巴耕犁她豐滿而彈性的乳房和小腹。
有一度他進入了她的身體,可能…可能是一根手指……她痛苦而頭腦空白地從淩亂的頭發裏看著門外的天空,一種渾濁半透明的黃色!下麵是虛無和飄渺,那個女人似乎已被嚇跑多時了……
當她再次定睛瞧這個世界時,似乎有兩影子在竄來竄去,耳邊有劈哩叭啦的聲音。再愣了一會兒,模糊的影子終於聚焦成像了,是兩個人在打架,一個人手起腳落地進攻,另一個象蝦米般到處團團轉,終於噗的一聲吐了出來。她看清了,噴出來一道血水迎著窗戶的光線濺了出去,接著那人倒下了。順著地板的平視中,她看清了他扭曲而苦痛的圓臉,李桐。有一雙穿鋥亮皮鞋的腳站到了離他臉兩寸的地方,沒有踢他,隻是試探性地碰了碰他的脖子和胸部,象是查看什幺。
目前向上移,她看清了他,一張陌生而瘦削的臉,毫無表情。
他低頭看了他一眼,退回去了,地板上又響起另一個人的腳步,緩慢而沉穩,從客廳門口踱了過來,好象在那裏等候和觀戰多時了。他在他麵前停下來,蹲下身,從口袋裏掏出雪白的紙巾,輕輕地擦去他額上和嘴巴上的血跡,用一種難以置信的平靜和推心置腹的語氣緩緩地說:“何必這樣呢?我都不知道該對你說些什幺,你在福中不知福啊,每天能吃到這世界上最好的飯菜,還對她動粗,太不應該了。你知道我多愛她嗎?那是我的生命,我的全部,我甚至不忍心看到她悲傷,我更不能容許世界上還有一個人再動她一根手指頭!你是什幺?你什幺也不是,你隻是在替我照顧她們,我給你的好處不少了,單單憑白無故地得到一個絕佳女人已是你的造化,你沒有權力再去要求她做什幺了!你為什幺總看不明白?她是我的女人,永遠都是!好了,老兄,如果你人心不足蛇吞象,就去法院起訴離婚吧,你可以走得遠遠的。”
他扔掉紙巾,站了起來,走到童車旁,凝視著——她突然發現沒有思晶的哭聲了,她在童車裏。他圍著車轉了一圈,抬頭看著沙發,孩子的母親——一慈又發現自己躺在沙發上,身上蓋著毛毯。
“小魏,扶一慈去醫院。”
那年輕人應了一聲走上前,一慈撥開了他的手。
“一慈,你需要去醫院檢查。”他走到她麵前,扶起她的肩。
她推開他,冷冷地注視著他的眼睛,“你把他打成這樣,我們以後還怎幺過?”
他有些尷尬地垂下眼睛,“我隻是告訴他不要和女人這樣…生活。”
“這是我的家,和你沒有關係,你知道我並不需要保姆!”
“我認為你需要,你可以幹點別的,你所樂意做的。”
“我拋棄了我,我不會對你感恩的!”
他沉默。
“思晶是我的孩子,我會把她拉扯大,她用不著你操心,她有父母!”
“我隻是想做力能所及的事。”他小聲說。
這時傳來嗚嗚的痛哭。李桐已蠕動著要靠一個椅子爬起來,但沒成功。
“你走吧!”一慈嚷道。
“一慈!”歐少陽有些疑慮,伸出手,撥開粘在她臉上的頭發,輕輕地攏在耳後。她垂下眼簾,模糊地看著他從自己臉頰上溫柔地觸過的手指,看著他的手指穿自己的黑發,一度想捉住它,捧在胸前哭泣,至少這隻手不會打她。
“一慈!”他低喟。他總能輕而易舉看透她全部的想法。
“你走吧,如果還想擁有曾有過的歲月,下輩子吧。”一慈惱怒不堪,“現在我不想再看到你,我要對得起我的丈夫和我的婚姻!離我遠點,我不想讓我丈夫醒來看到你在我麵前!”
歐少陽沉默地站起來,後退了兩步,回頭看著萎縮成蝦米的李桐。
李桐這時用盡全力使腦袋倚在椅子腿上,青腫的眼睛裂開一條縫,搖晃的手指不準確地指著歐少陽,“我…慘了,我比你苦……一百倍,我恨你入骨……”
“你們走吧,離開我家!滾吧!滾!”一慈尖叫。
歐少陽無耐地帶著他的人有些狼狽地退出了屋子。
客廳安靜下來,掉根針都能聽得到,那是一種接近靜止的寂靜。
26
一慈在醫院裏治好了膀子,肩膀脫臼了。
這個教訓使她對目前的處境更加模棱兩可,也更加安於現狀,一種無力改變的現狀。她記得姐姐說過:當不能承受生命之重時,決不要讓靈魂保持沉默,一定要呐喊著衝出來。她聽懂了,卻做不來,她隻能讓靈魂在黑夜裏越來越沉,卻喊不出來。
李桐還能原諒她嗎?殊路還能同歸嗎?在希望中她沒看到絕望,也沒在絕望中等到希望。李桐在醫院裏治好傷,也回家了,但絕對一種走場,很晚回來很早離去,沒有醋離十足的疏離和脾氣,更沒有笑臉和家庭本該有的甜言蜜語。他會毫無表情地坐上飯桌大吃大喝,然後一走了之,也會旁若無人地安然入睡——他的單人床已挪到客廳裏,一張簡易行軍床,早上折迭起來放在門後麵就行了。他從不試圖看她或討好她,可她的可口飯菜,來之吃之,不領情,於是理所當然,但也會把自己的夥食費定期放在客廳幾上一角,視一種理所當然。
他開始變得疏遠、冷漠、行將就木、熟視無睹。在飯桌對麵,她看他的表情,看他的眼睛,沒看到自己的存在。
終於有一個無法逾越的距離橫亙在他們之間,令她欲哭無淚。
生活就是苦難史,大約是真的,從母親到姐姐,再到自己。她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幺,如果時間能撫平創傷、磨蝕記憶,她願意等。
“請問是一慈女士嗎?”
“是。”
“你真不需要一個保姆為你待孩子嗎?”
“不需要。”
“我很報歉,但願這個電話能幫你什幺忙。”
無言。
“我們並沒有為你提供服務,我該退還他的錢,退他一半……”
“隨你便。”她掛了電話。
又有電話打來,是母親。
“二妮,你還上課啵?”
“說吧,媽媽,什幺事?”
“我說如果上的話,學會計吧,拿個證,幫我記帳,自家人有個會計能幫我一個大忙。”
“好吧,媽媽,湊空找個班報名。”
母親的圖畫記帳法終於遇到了麻煩。在孤寂和無所事事中,一慈找了個會計班,報了名,開始每天早上推著童車去培訓班的日子。這倒不失為一種打發時間忘記時光的優良方式,每天太陽從樹梢上發出第一縷陽光時,帶著一個小保溫杯,推著孩子,過幾條街上課;傍晚,拖著疲憊的大腦回家來,做晚餐;吃過飯,在臥室邊哄孩子邊複習白天講的內容,悄然入睡。李桐則在客廳裏把腿伸到幾上,從60多個頻道裏挑武俠劇看,然後酣然入夢。
日子就這樣平平淡淡地流過後半個冬季,象湖裏冰層下的水,想起點意外的波瀾都沒有。倒是唯一能攪局的是小思晶不分場合的哇哇哭叫,有時在深夜,有時在教室裏,令她猝然不及。在家裏還好說,繼父從不理睬,也從無怨言,倒在教室裏令人側目,課堂常常因此而停將下來,一屋子人麵麵相覷,她不得拍打著她在狹小的過道裏晃來晃去,哄她安靜,入睡。好在校規裏無此規定,她又人緣極好使旁人不忍責備,久而久之也使得慌慌不安,心神疲憊。她想把女兒托付給母親帶幾日,但看到母親忙得腳不連地為菜攤鞠躬盡瘁的樣子,又打消了念頭,就這樣將就著吧,日子總會熬過去的。
那是一人初夏的早晨,她收到了一封信,是春陽幼兒園寄來的,信以公函的形式請她在本周五,也就是三天後將嬰兒送到她們那裏,她們將提供最優質最適宜這一年齡段的嬰兒成長發育的科學方法來照顧她的孩子,末了,“熱烈歡迎林一慈女士及千金的加入”!
一慈天需要這種對嗷嗷待哺嬰兒的托管,但得看看那裏收多少錢,目前她有一筆數目不菲的私房錢,姐姐給的,但也不能太高。
按信的地址她去了一趟春陽幼兒園,立刻被座落在繁華二環路邊的童話裏才有的建築嚇住了,那都是小孩子喜聞樂見的形式,有尖尖的屋頂,充滿各種創意的窗子,造型各異的亭子;每個角落都種植了各種綠色植物,葉子中間盛開著鮮豔的花朵;院中長椅上,花徑間,有幾個身著豔麗婦女們或抱或牽著孩子在散步,享受著溫暖陽光的撫慰,還有的把孩子抱在膝上,一邊逗樂,一邊按摩。
她簡直不敢想象象這樣基本上為每個嬰兒提供了一個全職媽媽的幼兒園會收多少錢,也隻有那種兩口子都上班的高薪階層才能把孩子送來和付擔得起這種費用。她硬著頭皮走進一間接待室,一個看上去很慈祥的老年婦女微笑著接待了她。
“請問每年多少錢?”
“我們是按月收,每個家庭不可能把孩子一年都放在這裏,每月七千塊。”
“太貴了!”一慈咋舌。
“我們提供同母親一樣的親情服務,送來的孩子隻會感受到溫暖和關懷。”老太太繼續以陽光般的微笑。
“對不起,我可能付不起。”一慈把那封信還給她。
老太太看了看信,微笑著,“太太,您可以把孩子送來,有人預付了。”
一慈馬上想到歐少陽,一個無孔不入的人。
“不,謝謝,我再想想。”她連忙逃離了接待室。
為了家,為了丈夫,為了未來的生活,她實在不想與歐少陽糾纏在一起,在這個世界上,沒有愛情還可以生活,但沒有了家庭、親友、母親和現存的環境會淪落到什幺地步呢?她成長的環境和所受的家庭教育都缺乏一種背叛和追求自我的精神,維持現狀已不容易。她對自己說。
日子還在象以前那樣過,小思晶愈來愈纏人,七個月大的她已會坐,會爬,並能分辨人,於是那輛童車已不能滿足她的活動範圍,一再試圖爬下車,爬不下來便哭鬧個不停;也不能把她象出生一兩個月時那樣不管不顧地安置在床上,她會輕易滾到床沿上;睡覺不少,很少超過一小時。總之,到了沒有大人看管著就叫人不放心的地步。
一慈到了最後取證的階段,也更需要時間上課、複習,而給李桐做飯又是必不可少的,有一度她覺得精神和身體都要垮了。
算了,人強命不強,把她送過去吧。她的確改變不了一個不爭的事實,他是孩子的父親,他有照顧孩子的權力,而且是他唯一的孩子。她想起了季文康對她說得話。也許他是對的,她不必再爭什幺。
一星期鬥爭的結果,思晶被送進春陽貴族化的幼兒園,每晚父母可以把孩子接回家,也可以不接,並可隨時探望。
沒有女兒纏手,一慈感覺輕鬆多了,除了起初的不適,但很放心,那裏專業人士提供的喂養和教育方式肯定比她更有利於思晶成長。她是個沒有做好思想準備的母親,對孩子的愛隻是出於一種本能,而沒有合理和科學的照顧方式。
每天傍晚接孩子時,一慈都騎一輛自行車,在後座綁一個兒童座椅,有點不相稱地騎進幼兒園溫馨而富麗的院子裏,與那些開名牌汽車珠光寶氣的母親們一起走進育嬰室。她有些尷尬,象一個村婦頂了一個金光閃閃的皇冠,擋不住人們異樣的目光。
她決定以後接孩子再早或再晚些,避開所有人。
7月中旬,她參加了考試,8月份會計證到了手裏。
一慈高興得什幺似的,覺得自己一下子變得十分了不起,隻上過兩個月的小學,到北京後上了不到兩年的掃盲補習,現在隻考了兩次竟然拿到了會計證!天哪!我的天哪!心血沒白費,太好了!
那天下午,她早早地來到幼兒園,要接回女兒好好慶祝一番。
“喂,鄧大姐,我接走思晶了,麻煩你照顧了她一天。”在門口,她向女兒的專職保姆招呼了一聲,跑進牆上掛滿動物和植物畫框的走廊,到了思晶的小臥室。
“喂,喂,林女士……”鄧大姐有些緊張地追上來,滿臉笑容卻不安地看著她。
“怎幺了,不能提前接嗎?”一慈有些奇怪。
“不是,不是。”鄧大姐有些不自然,“現在思晶沒在這裏睡覺,實在對不起。”
一慈看著她,等她說下去。
“這件事……我們應該先得到你的同意……在西樓,最東邊的房間,思晶在那兒。”
一慈走出房子,穿過一道回廊,到了西樓最東邊長著一株芭蕉葉的窗子下麵,窗子是開著的,有舒緩悅耳的音樂傳出來,也有咿咿呀呀的聲音,是思晶,便向裏張望:明亮的陽光從大窗子裏照進去,在色澤柔和的木地板上畫上了傾斜的畫框,小思晶正坐在畫框的邊緣,光著小腳丫,正往嘴裏塞著什幺,周圍除了布娃娃就是到處丟著吃了一半或滿是牙痕的巧克力;她的對麵同樣是光著腳席地而坐的她的——父親,劈哩叭啦正按著手提電腦,旁邊散落著幾張紙、一堆文件、飲料罐和他們的鞋子。看得出他們在這兒呆得時間不短了。
“爸爸—”小女孩大概嚼夠了巧克力,試圖要站起來,撅著胖胖的小屁股使了半天勁,還是爬了過去,靈巧地爬到父親腿邊,扶著站了起來,便於父親搶奪手提電腦。
“哦,寶貝,這個不能給你,我還要工作。來,來——”他把手提電腦放在一邊,攬了小女孩,從袋裏掏出紙巾擦掉她臉上到處都有的巧克力泥。這時電話響了,他一手扶著她,輕輕地按摩她脊背,一邊打開了手機。
小姑娘極不安分,又試著搶手機,搶不到,便拽吊在眼前的領帶,放在嘴裏品嚐味道。
“嗬嗬,見什幺吃什幺。”歐少陽隨手把手機丟在地板上,全心全意地把領帶從她僅有的兩顆牙齒下搶救出來,擦掉上麵的口水和巧克力沫,服貼地放回胸前,親了親她的小臉蛋,又拿回電腦。思晶又爬著去拿手機,於是高高興興拿到了它,看也沒看就往嘴裏放,但沒想到會這幺硬,硌了小牙,張開小嘴又哭起來。歐少陽這次是徹底放下了電腦,把她抱在膝上,一上一下地掂,小姑娘很快陶醉在這種運動中,又咿咿呀呀地講話……
一慈在外麵等了很久,不想打斷這父女情深的一幕。季文康說得對,她沒有權力阻止他,而且他給予了她所不能給予的。
她躲在一簇濃密的綠色植物後麵,直到他們出來。他提了一個包,彎著腰,手抓著小思晶的胳膊,耐心地陪她走每一步路。盡管她步子邁得東倒西歪,但確實完成了每個動作。她也驚訝而欣喜地看著女兒第一次站著走路,從前隻知道她能扶著東西站起來。
每走一步,她的父親便毫不吝嗇地說一大堆話鼓勵,小姑娘更加樂此不疲。夕陽桔色的光線照在林間的草地上,那是世間最溫馨動人的色彩。
她看著他們終於邁進了幼兒園起居室的門檻,看著他又出來,在門口徘徊了片刻才鑽進車離去。
一慈才走進去。
歐少陽把車停在醫院門口,穿過長長昏暗的走廊,來到宮婕的病房。昨天上午他又寄來了一張支票,忽然想起該來看看她了。
宮婕厚厚的身軀平靜地躺在加寬的病床上,臉色不太好,與平時沒什幺兩樣,但身上的肥肉卻在悄無聲息地消耗,皮膚明顯地鬆馳下來。以前她是絕沒想到是以這種方式減下身上肥肉的。
歐少陽走進去,沒有開燈,徑直坐在了靠床的椅子上,背對著她,看著窗外的夜空。一帆說得不錯,有現代化的醫療係統支持,她不會那幺快死去的,而他也隻能這幺熬著……
27
一慈再看到思晶和歐少陽在一起,再次感受到那種無法割舍的父女深情時是在三個月後。小思晶一歲多了,正蹣跚學步,也更加離不開人,而她正忙於母親菜攤的擴張。素梅的經濟頭腦再次令人刮目相看,這個大字不識一筐的農村婦女開始在北京多個農貿市場開“連鎖店”,因此少不了最親近最信任的會計。一慈每天都被安排得滿滿的,進三公斤胡蘿卜也要正規算帳;手下賣菜的員工上升至十餘名,這幺繁忙的情況下不由自主地忽略了與女兒待在一起的時間,倒是覺得那家令人放心的幼兒園實在太好了,急人之所需,她可以一星期隻看女兒兩次。
“行了,你去幼兒園接孩子吧,現在小孩子正認人的時候,抱也不抱她,她就不與你親近了。”還是母親經驗豐富,有一天突然“慈悲”,讓她提前下班。“帶到這裏來,我也很長時間沒看到她了,到時候連我這個貨真價實的姥姥也不認得了。”
她遵命行事時,母親又叫住她,“李桐很長時間沒過來了,你們吵架吵得那幺厲害嗎?人家說夫妻沒有隔夜仇。”
“沒有,我們很早不吵架了,他現在忙得厲害,每天出門很早,很晚回來,沒有空。”
“你可不要象在家裏一樣發起脾氣就不顧張三李四,你老媽我能擔待;他年輕,也是有脾氣的,該忍讓的就少說一句話。”
“我去了媽媽。”
她不知道還能不能忍讓,還有沒有耐心忍讓,冷戰打了小半年了,分床也快半年了,這種不慍不火的拉鋸戰慢慢麻木了她的神經,有一種遙遙無期的冷漠橫亙在他們之間,曾經的希望之火化成了灰燼,要想重想燃起得有很大的動作,但又不知道從何做起,因為他那邊就從沒看出任何好轉的欲望和跡象。
她去了春陽幼兒園。鄧大姐有些不安地告訴她:“思晶被她父親接走了。對不起,沒給你打電話。”
她不會責怪這個謹慎的老太太,歐少陽現在是幼兒園最大的募捐者之一,她當然得討好和滿足他想做的每一件事。他想做得也不過是和女兒多待一會兒。
但今天務必把女兒接回去,她也想念孩子,明後天可能沒有時間。考慮了片刻,也猶豫了片刻,她打車去了雙馨園——如果正常的狀態下,她決不會去,但在三分鍾的決定時,卻選擇了平時最不可能的。
又看到了銀杏樹,在深秋,金黃剔透的扇形葉盡染叢林,漂亮的中西式別墅群在樹後露出來,象一幅華麗的油畫。正象三年前第一次來到這裏所看到的那樣,到處充滿了暮秋濃鬱的氣息。
為往事歎息,為往事傷悲,雖已銘骨,終究成為過去。她作了三次深呼吸,才整理了一下衣服繼續向前走。宮婕不在,她知道,但希望他也沒住在這裏,她不想在這樣的夜晚見到他。再來這裏已是個錯誤。
但樹葉的後麵,那幢別墅亮著燈,他在。
在夜影模糊的院子裏她又躊躇了片刻,本想從廚房門裏走進去,也許許久不做飯的緣故,那個小門鎖著,不得不去推客廳的門,好在門沒鎖。客廳裏幽暗,隻有粉紅色的壁燈開了兩盞,踏進光潔照人的大理石地麵,思潮萬千,一度有扭頭衝出的願望,但一股涓涓的細流吸引了她,象山澗的泉水流過岩石,清澈悅耳,正是那首《搖籃曲》,叮叮淙淙從樓梯上流下來。
她輕輕拾級而上,輕輕靠近那扇她也曾有幸進去過一次的暗紅色的木刻門。
門關了一半,在半截樓梯上就看到那張遼闊無比的大床,那曾是宮婕肥大身軀的樂園,但現在看到是一隻小金魚在魚缸裏翻跟頭,穿著紅彤彤的小女孩在上麵爬來爬去,由於太軟,總不能站起來,便隨心所欲地打滾,爬;旁邊身著睡袍的歐少陽正拿了一把軟尺試圖讓她躺直,她不是翹起小腳丫便是奮力爭奪尺子往嘴裏塞。他隻得讓她趴下,費了好大勁才能到一個長度,然後又拿出秤盤,一再試圖牽她站上去,可她總彎腰揪起它……
一慈悄悄轉過身,一不留神滑了下去,重重地從台階上摔了下去,膝蓋疼痛萬分,手一摸,廉價高跟鞋的跟掉了。她驚惶失措地去摸鞋跟,這時門開了,歐少陽站在門口,燈光泄下來,照著地上狼狽的她和不遠處的鞋跟。
“一慈,你怎幺到這裏?”他萬分的驚訝掩不住欣喜,急忙走下來扶起她。
一慈推開他,把無跟的鞋子穿上,扶著樓梯把手站了起來。“我是來接思晶的。”
“好吧,我給她穿好衣服,外麵有些冷,別感冒了。你不上來坐嗎?”他看著她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外走。
“不用了,讓她在這裏睡吧,我很放心。”一慈已穿過客廳。
“我送你。稍等一下。”歐少陽急忙跑回房間,三下五除二蹬上褲子,把吮著自己大拇指的思晶放進童車裏,抓起外套往外跑。
一慈坐在客廳門口的台階上,索性把另一隻鞋子的跟也砸掉,這樣雖矮一截,但平穩。她走出院子,順著鋪著黃葉的小徑向小區大門走去,後麵歐少陽從車庫裏倒出車追了上來。
“上車吧。”他在她旁邊停下來,開了車門。
她猶豫了一下,坐了進去,一進去又後悔了,為什幺這幺輕而易舉地受控於他的影響?
空氣裏一片寂靜,車子輕快地在夜色中滑行,兩旁的樹木飛快地後退。
“我記得第一次看到你時就在這兒,找不到路……”他試圖要說些什幺。
“思晶一個人在床上會不會掉下來?”她突然神經質地叫起來。
“我把她放在了童車裏,出來時她正打哈欠,有點懨懨欲睡。她入睡很快,現在可能睡著了。”歐少陽很有把握地說。
她鬆了口氣。
“你現在……好嗎?”他又試圖打破沉寂。
她沉默地看著窗外。
“聽說你在幫你媽媽忙生意,挺不錯吧?”
“托你的福!”她冷冷地說。
歐少陽閉緊了嘴巴。
一會兒,車子駛到家門口。屋裏沒有燈光,不知李桐回來了沒有。歐少陽看看表,十點多了。他為她開了門,沒有跟上去。
一慈邊走邊掏鑰匙,到門口,插進鎖孔,發現門沒鎖,推卻推不開,忽然醒悟,他在裏麵頂住了。她一下子惱怒起來,什幺意思?明知她沒回來,卻頂上門,明擺著不讓她進門嗎!
“李桐!李桐!開門!我知道你在裏麵!開門!”
她把門拍得震天響。屋內沒有動靜,卻引得樓上的寵物狗汪汪叫了起來。
“李桐,李桐!你在幹嘛!”
歐少陽輕輕從後麵走上來,“算了一慈,他可能喝多了,叫不醒的,明天再來聽他解釋吧。”
“不,不……”一慈哭了起來。
歐少陽把她扶回車上,向雙馨園駛去。此時已十一點半了。
“你到臥室休息吧,我到另一個房間。”他倚著門看了一眼童車裏正撅著小屁股趴著睡的思晶。“抽屜裏有奶粉,恒溫箱裏有牛奶,也有飲料。”他腋下夾著睡衣,走向樓下的客房。
一慈關上門,坐在床上,把女兒翻轉過來。小家夥皺了皺眉,又安然入睡了。
她離開床,坐在沙發上,把自己的輕便羽絨服搭在身上。她不會睡那張床。一夜無眠。
第二天她聽到樓梯上響起了腳步聲,悄悄出去,看到歐少陽正挽著衣袖在廚房裏煮牛奶。她親吻了一下女兒,悄悄溜下樓,不聲不響地走掉了。
晚上她做了幾個菜,等李桐回來,不是質問他,也沒什幺好問得了。這隻是一個習慣性的例行公事。
李桐大大咧咧地推門進來,好象早把昨晚的事忘了,抓起筷子大口吃菜,大口喝湯。末了,放下筷子,又拿起電視遙控器,在開電視之前,不經意地問了句:“你在考慮什幺?”
“沒什幺。”一慈也坦然。
“和我離婚的事想好了嗎?”語氣竟和“味道還不錯”差不多。
一慈不想與他好不容易說說話的時候就這個問題糾纏下去,便收拾了碗筷走進了廚房。
“沒關係,你盡可把離婚協議拿來,我會簽字的,不會拖你後腿!”他又大聲說,使她在廚房裏能聽得見。
她沒有應聲。
李桐陷進沙發裏,又找出一部武俠肥皂劇,津津有味地看。
28
隨後的三天,一慈為女兒的事忙得焦頭爛額,她發現小妮子見了任何男子都叫爸爸,叫歐少陽李桐爸爸,大概認定了“爸爸”沒有排他性,隻是個普通化的稱謂,於是樂此不疲於地見人都這幺叫。她努力糾正她這種觀念,但收效甚微,索性放在幼兒園不去管她,長大了自然不會這幺叫了。
接下來兩天,李桐沒有回家,她也不理會了,一大一小她竭盡全力操心,但他們卻好象故意跟她擰著勁。
有一天早晨,好象還在睡夢中,聽著有人著急地叫:“一慈!一慈!李桐摔破頭了!”
她從床上騰地坐起來,努力分清是夢境還是現實。
“還愣著幹啥!快走呀,快跟我走!”
突然一個穿滿身泥巴工作服的中年人冒失地跑進來,朝她大叫。她才幡然醒悟,穿上衣服跟著跑出去了。那人在前麵跑,她在後麵追,一同跳上公交車。
“他怎幺樣啊!是真的嗎?”她這才發現那人滿頭是汗,氣喘籲籲,手腳有些哆嗦。
“我不知道,我隻看到他從吊車上摔下來!”那人驚恐地瞪視著他,“他是電工,必須高空作業。”
“他人怎幺樣?”一慈還是不能想象出到底有多嚴重。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這幾天他情緒一直不穩,你去醫院就知道了。”
一慈受不了公交車的緩慢爬行,跳下車,攔了一輛出租車直奔301醫院。
301醫院急救室門口,站了不少人,有穿工作服的工友,有工程承包人,都麵呈焦慮之色。她急忙跑上前,醫護人員攔住她。從進進出出醫療人員快速閉合的門縫裏,她看到了他,看到了他青腫變形的臉,看到了他刺蝟似的全身插滿了管子,看到了他無力下垂的手臂……“李桐,親愛的,我們不會離婚,我一定會愛你,一定會照顧你,無論你變成什幺樣,隻要你平安無事……求你不要離去!”她的心在劇烈震動中祈禱。
“請問哪是家屬?”有醫生走了出來。
“她是李桐的愛人。”有人一指她。
“我們很抱歉,我們盡力了,死者大腦已震裂,在來醫院前大腦已死亡,現在心髒已停止了跳動。我們盡了最大努力……”
一慈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經過不知多長時間的血色灰沉後,眼前透過一絲亮光,象打進深洞裏的一柱光束,昭示著清醒後的刺痛。麵前是幾張因過度悲痛而扭曲的不象樣的臉,差一點沒認出她們來,李桐的小個子母親和兩個潑辣粗放的姐姐。鄉下粗獷的習俗使她們養成一張張說話如竹筒倒豆子般的嘴,麻利、急速,砰砰作響,標點符號也沒處放,首先上來的是一排手指:“騷貨滿意了沒人看著再去浪呀你!”
“你早嫌我可憐的弟弟礙手礙腳心比蛇蠍呀你!”
倒是老太太嚎陶大哭,慢慢悠悠一個字一個字地清晰地往外吐:“我的命呀,真可苦死了!前世造得什幺孽呀,攤上這幺個掃帚星,專門克夫的命!”
“媽媽,”一慈艱難地叫,“李桐在哪?”
“還有臉問?他已經回家了!”在後麵一直吸煙的二姐夫頂了一句。
“早就看出不是個善碴子這不把寶貝弟弟害死了!咱媽的命真叫苦唷!”
“小慈,你說,那個思晶也不是李桐的了?”婆婆倒是很清醒。
“當然不是啦咱家哪有這種臉型?明眼人一看就知是個野種,真是喪透了心丟盡了人!”
一慈低下頭。
“你不能忠於他幹嘛嫁俺?”婆婆可憐兮兮地看著她。
她們都認定因為她李桐才在工作中晃惚走神出了過錯。一慈如芒在背,麵對老年喪子巨大悲痛的母親,也甘腸寸斷,悲苦交加。
“好吧,你現在根本不是我弟媳,你是個不守婦道通奸養漢的外人了,人證物證都在,罵死你也沒用,咱們明說了吧,”大姐挑明了爭端,“建築公司賠償的七萬塊你一分也別想拿到,你沒資格撈走一分!”
“你要明白,要不是你成天出去找男人野,我弟弟這樣本分的老實人根本不會出去喝酒再去摸電線的!”二姐也厲聲提醒。
“是,我不要。”一慈低聲說。
“自從結婚後,你一天也沒上班,你和你的野種都是我兒子養著的,你們吃的穿的用的我們沒法讓你退回來,但這個三萬元的存折和這一盒首飾都拿走,肯定是我弟弟買的!”大姐抱出她的首飾盒,盒裏有署李桐名字的定期存款,都是她節省下來的;首飾是結婚時,姐姐和宮婕送的,屬於李桐的隻有一枚普通的金戒指。
“是,我不要。”
“你應該從良心上悔過才對得起我弟弟的在天之靈!”二姐又適時教訓她。
“那,這套房子也是我弟弟買得吧!”大姐又環顧四周,“你都不是我弟弟的人了,這房子也不能讓給你住我弟弟地下有知會痛心的。房權證呢?”
“我從沒看到過,你給北方律事務師所打個電話,我聽李桐說在那兒。”一慈有氣無力,隻覺得眼前眾多重影,因此也顧不得那幺多,隻想著能補償她們多少就補償多少。
她們中有人找到李桐的電話簿,去打電話了。過了一會兒,隻聽二姐說:“今兒我們都在這裏,誰也不許走,等下午律師所派人把房權證送來。聽到了一慈?你不要打電話,讓你的奸夫提前施什幺詭計欺負我們外地人!”
一慈這才注意到自己正躺在沙發上,其它人都分布在周圍硬著臉幹坐著。過了一會兒二姐到廚房燒開水,她稀奇地東摸摸西看看,對什幺都愛不釋手,“這人心不足呀,真是蛇吞象!這日子過得多好,偏偏朝三暮四,就怕日子過肅靜了,真想抽丫的!”
再過一會兒,其它四人人手一杯加了糖的茶水,在她旁邊唏噓不已地低啜。
一慈舔著幹裂的嘴唇,把頭埋在胳膊裏,大腦依然昏昏沉沉的,什幺也不聽不想。
又過一會,似乎有隻小手在抓她,“媽媽,媽媽。”
“思晶。”她一下子清醒了,抱住了孩子,忍不住哭了起來。
“行了,你的野種也回來了,過一會律師所來人,你就收拾收拾走人吧!”二姐陰沉地說。
其它人在冷眼看著。
一慈沒有說話,隻是摟住女兒,突然發現女兒回來是大姐夫的行動,現在他們5個人了,在氣勢上完全處於優勢。
“幼兒園就象個宮殿!花錢那不象流水?”
他們認定她是個克夫星,作為報複,要把她剝奪個幹幹淨淨。大姐已經在臥室裏麵試她的衣服了,好在她並沒有多少昂貴時髦的服裝。
一點半鍾北方律師事務所來的人準時敲響了房門。
“這房子是我兄弟的,現在我兄弟死了,我媽媽應該接管這套房子。”大姐不卑不亢地說。
“對不起女士,根據法律規定,在沒有死者遺囑的情況下,死者的遺產應於死者的配偶和女子繼承。”律師麵無表情地說,“而本房權還有一個特別的地方,房權證上的名字是林思晶,就是我們麵前的這個小女孩,她才是本房子的真正擁有者。”
“不可能吧,我弟弟不會傻到把房子給了這個丫頭吧?律師先生,你是不是搞錯了,再看看!”
“這怎幺可能?買房子時丫頭還沒生出來呢!”
律師不慌不忙地拿出房權證,“沒錯,戶主是林思晶,本套房子在今年三月十五日才正式購置在林思晶名下,三月十五日以前都是租約形式。”
“不可能,弟弟這個傻小子,真糊塗!老婆出去養漢,他還給她的孽種買房!”
“那也是我弟弟買得呀!”二姐有些氣急敗壞。
律師又拿出幾張紙,“這是與房地產公司簽的購房合同,簽字人是歐少陽先生,我是隨同律師,當時我在場。”
“這……這是什幺意思?”
“這處房產是歐少陽先生在今年三月份購得,以前的房租也是他所交。”
李家人傻眼了,沒料到事情會是這樣,又羞又惱地暗中咒罵時,也明智地閉口不提存款和賠償金的事。
倒是李母最實在,她流著淚對一慈說:“事也鬧了,怎幺說人死不能複生,你還年輕,還能找人嫁了,這房子還留著幹啥?我兒子都沒了,就把房子給咱,咱做生意也有個落腳的地方。”
一句話把一慈說軟了,“好吧,媽媽,你住吧,願住多久就住多久。李桐走了,我也不會再住這裏。”她竟泣不成聲。
“一慈女士,作為未成年監護人,在你代她行駛權力之前要想好,林思晶還小,你有否能力租到房子、照顧她?”律師提醒她。
“這樣不行嗎?”一慈有些猶豫,但還是下了決心,“我可以到媽媽那裏住,她那兒住得開。”
母親正住姐姐購給她的三居室,那裏應該有她的一席之地。
一慈說著牽著她令人難以抬頭的女兒走進臥室收拾東西,僅拿了幾件平時換洗的衣服,填進空癟的包中,眾目睽睽下慘淡著臉投奔母親去了。
敲開母親的大門,這才發現姐姐買的三居室又寬敞又明亮。好一會兒,母親才把門開了半個,陰著臉望著她們,比西伯利亞刮來的寒風還冷三倍地說:“你不要進我的門,有本事該去哪去哪!”
一慈被打了致命的一悶棍,眼冒金花找不著北,母親這是怎幺了?為什幺這幺對待自己無家可歸的女兒?這可是她最後一個女兒啊!一慈又敲了半天,隻得帶著女兒往回走,邊走邊流淚。天氣很冷,一會兒竟沙沙地下起小雪粒。小思晶開始覺得好玩,過了一會兒便給凍哭了,於是娘兒倆把包放在路邊,坐在上麵,比著哭。
“媽媽,我冷,我餓。”小思晶清晰地說。
一慈掏出五塊錢給她,禁不住心生怨氣,“買吧,買吧,我們連家都沒有了,自從有了你,我就沒過過一天好日子!”
快兩歲的小姑娘也認識了好臉歹臉,也認識了錢能在某個地方換糖吃,便掛著淚一步三搖地走,走了不久又回來了,滿身是泥,臉上手上也有,小屁股凍得象紫桃子,但錢不見了。
一慈不忍再嚇唬孩子,把她抱在膝上,母女倆在雪中坐著。
雪越來越大。這時有人叫她們:“這不是一慈嗎?你們娘兒倆坐在這裏做啥?”
“金嬸。”一慈看到她,淚水便控製不住了,“我沒地方能去了!”
金嬸是素梅從老家帶來幫著賣菜掙點錢貼補家庭的四十多歲的婦人,一口濃重的山東南部口音,說話擲地有聲,“我知道了,走,到我家坐坐。這幺冷的天,你媽心這幺硬!”
於是一慈拖著女兒跟金嬸來到她的家,租來的一間七八平米的平房,裏麵除了床沒有一件象樣的家具,但爐火燒得很旺,也足夠了。一慈先抱著女兒到爐邊烤火,然後煮了稀飯和雞蛋。餓壞了的小思晶顧不得挑了,比平時任何時候吃得都多,然後拍一拍就老實地睡著了。就這命,以前有吃有喝的,還挑三撿四,現在也不講究了。一慈歎息著,把女兒放在床上,貼著牆放,別尿床尿得別人不能睡。
“沒啥沒啥,小孩子沒有不尿床的。”金嬸很客氣,轉身又安慰她,“你媽媽不會不管你的,我最了解她刀子嘴豆腐心,興許一會兒來找你呢。她隻是氣壞了。閨女啊,也不知我有句話當說不當說:安分守己過日子多好,咱鄉下來的,生來又窮又中不了大用,圖啥呀!”
一慈又哭了起來,擦幹眼淚說:“金嬸,你不出去了吧?麻煩你先照看一下思晶,我很悶,想出去走走,一會兒回來。”
“中,外麵下著雪,不要走遠。這幾天發生了這幺大的事,放誰身上誰也受不了。”
一慈走到大街上,抬頭看看,數不清的雪花從彤雲密布中撒下來,天空是沉重的鉛灰色,沉重的看不到底;一輛汽車從旁邊馳過,卷起風和雪花,打在她身上。她歎著氣,一心想找個清靜的地方掛個布條吊死算了,人生不長,何來這幺多折磨人的事?死亡真是個好去處,姐姐選擇了它,人人都會最終選擇它,無論發生什幺事,都會以這種方式收場。
姐姐!她突然悲傷得難以落淚,她是忍受了最後生命的折磨還是被安靜地引渡到天堂?臨行前,她是那幺鄭重而滿懷期待地把母親和一切交給了她,她是她的未來和希望啊!
還有小思晶,沒有了媽媽,是不是比自己還苦?
“媽媽呀,我並沒有象你想象的那樣沒有廉恥,女兒曾經犯過錯,但沒有錯上加錯呀!你為什幺這樣看待女兒?還不如殺了我!
“李桐對不起,如果一切能夠重來,做雞做狗,我都會跟隨著你,永不言離。我為什幺一天天忽視你的存在?為什幺偏離了我們的婚姻?都是我的錯,願你在天之靈原諒我!
“前路茫茫,後路漫漫,哪是我的歸途?人世間到底還有沒有我的路?”
一慈跌跌撞撞,也不知往哪裏走,頭上的積雪如一頂帽子,臉上雪融合了淚水,從下巴上滴下來。在毫無意識中,她沿著長長的二環路,恍然來到一座建築前,夢遊般走了進去,似乎有人向她說話,她不置可否地晃了過去,隻覺行走在雲端,然後是一道長長的走廊,最後麵是生死之門——她輕輕地推開——歐少陽正在辦公桌後麵審閱投標書,抬起頭驚異地看到一慈蒼白著臉滿身雪花地走進來,更令人驚恐的是她剛邁進來便順著門框倒下去。
“一慈!”歐少陽趕忙離開桌子,三步跨到位,輕輕把她接住,清理掉她頭上身上的雪,抱到沙發上,然後倒了熱茶,隨手把三部電話摘掉,手機也關了,走向她,捏起她的下巴,把不燙的茶水喂進她口中。好一會兒,她似悠然歎了一聲,但沒有醒來,轉入熟睡。
歐少陽沒去叫醒她,隻在房間裏來回踱步,他知道她為什幺到來,那是毫無意識情況下的情不自禁的方向,如果恢複理智,她會逃開。她從沒堅強到隻為自己活著的境界,她看重的是大多數生命附加值的東西,那是她所受的教育、她的傳統,也是她為什幺落到現在這步田地!一個悲傷女人宿命!他所愛的女人!
他想坐在她身邊用手指梳理那淩亂烏雲般飄逸的黑發,象在夢中聽到春天百靈鳥的歌唱;他想擁抱她,撫平她心靈流血的創傷,象晚風吹搖流淚的玫瑰;他想給她一隻堅強的臂膀,陪她一同傷心一同流淚,因為她的悲傷就是他的悲傷……
一慈睜開朦朧的眼睛,看到眼前一團影子在動來動去,耳邊響著緩慢有節奏的腳步聲,輕輕的,從這頭到那頭,從那頭到這頭。她知道了自己在哪裏,翻身坐起來往外走。
歐少陽在後麵跟出了門。
在走廊裏她轉過身,推出手掌,“不要跟著我,我不想看見你,走開!”沒叫出來,但在她眼睛裏出現了。
歐少陽停下來,看著她旋風般跑出走廊,消失在電梯裏。
29
一慈憑她的會計證進了一家超市當了收銀員。當然起作用的還是她的年輕和美貌,沒有該死的北京戶口,為了過這個該死的門檻,她犧牲了不少毅力和微笑,於是成功了。很快她成為那家超市裏一道耐看的風景,她是那幺安靜恬美,滿打滿算才二十二歲,生活的滄桑沒有剝奪她的嫵媚,反而使她更加平靜,更加富有一種難以琢磨的傷感氣質。她堅強而執著地每月掙800塊,因為是破格錄用的外地人,所以理所當然地少拿200,但給女兒買雞蛋和豆粉足夠了。
一個月後,她從金嬸家搬出來,三個人擠在一張床上實在太擁擠了,再打擾人家不太好。新租的房子袖珍的可愛,隻有6平米,除了一張床,椅子都放不開,於是一進門就得脫鞋上床,好在有小思晶在,不需要電視,也用不著收音機。李桐的去世讓她覺得罪過,再不把思晶送幼兒園了;也不是手頭沒錢,隻覺得隻要能過得去就要花自己掙的,萬一將來碰著什幺過不去的檻,姐姐的那筆錢可以拿出來救命。超市的工作不辛苦,但很耗人,一天12小時,別人兩天休一天,她得三天休一天,於是把小思晶鎖在家裏,剪刀筷子之類全收起來,裝備好她一天的食物。開始小姑娘還哭哭啼啼,後來見沒人理她,也就習慣了,隻在媽媽走時拚命抱住她的腿,被掙脫後也就哭喊幾嗓子,便自娛自樂了,隻在媽媽晚上回來時才親熱地不肯鬆手。
一慈最開心就是難得的一天休假,可以一天24小時陪女兒,可以細嚼慢咽陪她吃飯。小思晶自然高興,但媽媽每次出去哪怕去廁所她都會不安地瞅著,扔下東西就要跟著走,生怕媽媽不聲不響地又溜了;睡覺睡到半夜也會突然爬起來,摸摸媽媽還在,才又安心趴著睡著了。
2001年4月21日,一慈正給思晶穿衣服,門被推開了,母親出現在門口。她看著擁擠不堪的小房間和收拾的井井有條的廚具,沒有說話,便往回走。
一慈卻激動萬分地把女兒放在地上,推了她一把。
“姥姥!姥姥!”聰明的小姑娘立即追了上去。
素梅轉過身,牽住孩子的手,頭也沒回,往自己家裏走。雖然動作還是硬強強的,但和解之門打開了。
當天下午一慈便收拾了包裹回到母親家。一切都結束了,母女心相聯,沒有過不去的檻。這幺多天好象沒曾分開過,於是又悲喜交加地合在了一起。
這幢房子是一帆買給母親的,三室一廳,裝飾的也漂亮,但老太太卻從沒住開心過,在她看來,新房子好房子都不養人,比剛來北京時租得1000元的獨門獨院的平房差老鼻子了!於是她在另兩間貯藏了蔬菜和醃泡菜的缸,當作倉庫用。現在女兒和外孫女回來了,便騰出來,把雜七雜八的東西又搬到剛看好的兩間小平房裏,還是不太舍得掏錢,去了多少趟,磨了多少嘴,終於每月700塊拿了下來。和女兒隻待了兩個月,她便搬到了小平房,一是醃菜、運菜方便,二是幾個年紀相仿的老鄉也搬到了那裏,時常說說話,更是方便;再有住著舒服,獨門獨院,安心養神。
於是一慈和思晶又擁有了一套三居室的房子。陽光從窗玻璃照進來,明亮,讓人振奮。一慈辭去了超市裏的工作,去母親那裏上班,母親給的不多,才600塊,但也給出時間照看女兒,思晶終於可以隨她上班了。
日子又恢複了正常。
2001年9月3日,歐少陽接到醫院的電話,要他馬上去一趟。
宮婕終於耗盡了生命最後的能量,再好的醫藥和最現代化的醫療技術也無力回天,這個在病床上躺了近三年的女人到了最後的彌留時刻。
一反常日的平靜,她睜著大大的眼睛,好象四處尋找什幺。她腰部以下的器官都失去感知能力,所有的生命力都退守在眼睛裏,這使她的眼神看起來明亮而集中。
“嗚…哦嗚……”她幹癟的嘴角僅能發出的音節。
歐少陽輕輕地走近她,看著她。
她的眼睛在他五官上聚焦,好象微笑了一下,嘴角兩邊鬆馳的肉皮垂了下去,象一輪從上而下扣著的月亮。
“嗚…哦…嗚……”她顫抖著,用最後的力量支起手——手再也不是原來的那隻手,一層皮象波浪般明顯地鬆來下。
他握住了她的手,緊緊地握住。生死契闊,與子同悅;執子之手,與之偕老。這是她想說的。他遵守了承諾。
“嗚哦……”她最後一聲卡住了氣,努力掙紮著。這時醫生護士一起搶救,但她目光已渙散,很快失去了生命的光彩。
歐少陽輕輕合上她的眼睛,是的,一切都結束了。
一慈平生第二次去那家酒吧時,和上次一樣,遇到了阮文丹。阮文丹搖著杯子裏的雞尾酒,看著窗外的萬家燈火,“告訴你一句實話,你天生的優勢就是你的軟弱服從,能一心一意地小鳥依人;當然,漂亮也算一個。偏偏有男人就是喜歡這些。這也是你的弱勢,你從不敢走出性格的怪圈,所有的一切你不可能大刀闊斧地去改變,真不知道是不幸還是萬幸。如果幸福,你會真的幸福無邊,如果不幸,你會真的很慘。”
一慈喝了一口啤酒,說不出的生澀,沒有說話,看著遠方。
“象我,天生的北京人,不可能象你這幺受苦,在社會最底層苦苦掙紮,也不可能象一帆那樣心氣高的飛上藍天,她的智力和心計不是普通人能比。因此我平庸我快樂,我可以自在地掙錢,一個人隨心所欲地花錢,沒有人能控製我,我也不會輕易受控於人,但一個人除外,可惜他連控製我的欲望也沒有。我依然不知道這是不幸還是幸運。命運之神為每個人製定了生命的軌道,我卻總看不到自己身在什幺樣的坐標上,是上升還是下降曲線的部分?你相信自己的軌道嗎?我覺得可以改變其中的一部分,讓陰暗的變得明快一些,讓明亮的燦爛一些,把燦爛的包裝起來,在夢中出售。喂,你相信嗎?相信你自己能改變還是相信別人能改變?還是隻是等待,眼前甭管出現什幺你都能接受下來?你為什幺不說話?看不懂你。
“再說一句實話:宮婕死了,歐少陽自由了。其實我也一直在莫名其妙等待這一天,盡管毫無意義。你高興還是祈禱?你是因為這件事本身高興才祈禱,還是因為祈禱這件事本身是為了高興?
“好,不說一句話。走了我。”
歐少陽從八寶山回來,宮蘭叫住了他,“少陽,你不去聽大姐的遺囑嗎?黃律師正等著呢。”
“不了,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歐少陽上了車,飛馳上路。
30
秋日下午的陽光從逐漸變黃了的樹葉間穿過,照在鋪著一層葉子的公路上,異常明亮耀眼,湛藍的天空中沒有雲,偶爾有鳥疾馳而過。蕭條的秋季裏到處蘊藏著斑斕的秋韻。通往大興的公路上,一輛墨綠色的寶馬飛快平穩地馳過。
“……阿嬌搖著船,唱著古老的歌謠……”
林素梅正醃製什錦菜,那種蘿卜絲、海帶絲、花生米、花椒和各種調料醃製的家常小菜很受歡迎,常常脫銷,因此還沒入冬她就多做了兩大壇子。
“唉!”她常常感到腰疼,覺得自己真的老了,快50歲了,過這個冬天就到50了,50歲不老嗎?她捶著後背站起來,坐在椅子上,順手操起記帳本。一慈記的帳她不放心,總要看半天檢查一下。窗外的陽光照進來,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她眯著眼睛一個數字一個數字地分辨,拿出袋裏的計算器,忽然外麵有什幺響動,透過玻璃看去,一輛墨綠色汽車徐徐在院子裏停下,一個西裝革履儒雅穩健的中年男人跳下車,徑直走過來,走向台階時,腳步慢了下來,輕輕推開門,走進來,雙手習慣性地插進褲袋,又拔了出來。他的影子落在她膝上。
“林姐,請允許我這樣稱呼您,我有事相求。”
“說吧。”素梅平靜地看著眼前比自己小10歲頗有氣質的男人。該發生的終究要發生了。
“我請求您的同意,讓我和一慈在一起。”
“一慈長大了,有她自己的主見,她願意怎幺辦,我沒有多少權力幹涉。”
“但您是母親,你是唯一能影響她選擇的人,在這件事上您有舉足輕重的分量。我想假如您不能滿意,隻要能保持沉默!”
“我沒必要說話,”素梅目光平靜地逾過他,看著落葉紛飛的院子,“當我第一次抱起小思晶時就不說話了,我是母親,知女莫若母,我從沒糊塗過。”
歐少陽一愣,隨即舒了口氣,伸出手,“謝謝您的理解,非常感謝!”
素梅沒去握他的手,緩緩地站起來,拿著帳本和計算器到另一個房間,門輕輕地關上。
歐少陽跑出來,跳上車,疾速向前馳去。
兩旁的樹木飛快地向後退去,繽紛的落葉中飄起一首悠揚溫婉的曲子《彎彎的月亮》。從此以後不需要再聽了,他把那盒帶子拿出來,放在一邊。
小思晶習慣了自娛自樂,這幾乎從一出生就開始,她年輕的媽媽沒有太多時間寵愛她、與她一起玩耍,她需要去上課,去上班,去沉默,去做飯。
“媽媽!”小姑娘在廚房裏轉了一圈,辣椒和小油菜便撒了一地,她又去夠桌子上的西紅柿。
“行了,思晶,越大越會給我添亂,出去吧,自己出去玩,我給你包餃子。”一慈盤起頭發,把玩具鏟丟給女兒,“到外麵鏟沙子吧,不要走遠。”
“我要那個。”小丫頭指了指冰霜上塑料菜籃。
一慈把黃瓜拿出來,把空籃子丟給她。
“我去種菜。”思晶在地上撿了三個辣椒和幾棵小油菜,撅著胖胖的小屁股一扭一擺總算離開了廚房。
來到外麵的小沙堆上,旁邊種植著菊花、串兒紅和芭蕉,串兒紅和芭蕉都枯了,菊花的葉子有點蔫,但花朵還堅強地挺立著。小姑娘坐在菊花背景的沙地上正合適,金色的夕陽從枯了的花叢裏照著她淺黃色的頭發和一鏟一鏟揚起的沙子,嘿嘿,已經種了一棵辣椒兩棵油菜了,第二棵辣椒也放在了坑裏。
“喂,寶貝,你在幹嘛?”一輛車子在芭蕉叢前停下來。歐少陽下了車。
“爸爸,我在種辣椒,拿給姥姥去賣。”小姑娘抬起頭,聲音稚嫩,甜甜地叫著。
“種辣椒!哦,寶貝兒,種什幺辣椒?”歐少陽蹲下身,把小姑娘從沙地上抱起來,親吻著她的臉蛋,“哇,太棒了,思晶也會小貓種魚了,我看你比小貓能幹多了!”
“爸爸,幫我種辣椒!”小姑娘親昵地摟著父親的脖子,對著他的耳朵吹氣。
“記住,以後隻許叫我爸爸,不準亂叫了!”歐少陽刮了一下女兒的鼻子,嗔怪著威嚇。
“嗯!”小姑娘使勁點頭,“媽媽說要打我屁股……再叫……”
“這就對了,聽媽媽的話沒錯,不過爸爸不會讓媽媽打你的小屁股,我會勸架的,懂吧,寶貝,勸架!”
“我也會勸架!”小姑娘高興地拍打著父親的背,“幫我種菜吧。”
“好啊,不過在種菜之前得給媽媽打個招呼,家裏又多了一個人,多做一個人的飯,咱們這就去說。”歐少陽牽著女兒的小手走進金色夕陽的院子。窗子後麵的一慈正切菜,他看到了她,因此故意大聲說。
一慈沒有去看他,悄悄把頭上的發夾拿下來,讓滿頭烏發象瀑布般垂下來,然後把最後一把芹菜放在菜板上。
(本文謹獻給林一帆,斯於2000.7.13日於拉薩東望賓館逝世;三個月後季文康病逝)
本文完於2001.12.3日晚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