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一帆曆來對酒吧有一種特殊的好感,它不像飯館和酒店那樣大眾化流俗化,任何人都可以進去填飽肚子。這隻屬於一部分人,目前在中國是,滿足他們和她們獨特和慢慢習慣了的需要和心理,他們和她也可以從為數不多的酒吧中挑選一家適合自己胃口的。
“天堂鳥”就屬於她一見如故的那一種,其藝術布局和格調與人大附近“九月天”的黑白世界有著異曲同工之妙,黑白相間的地板,白牆壁,掛著潑墨山水畫,窗台上擺的不是素心蘭,而是插著天堂鳥花束的藝術花瓶,就像喧囂都市生活中的一個素靜的孤島。這裏的安靜優雅使人遠離城市和人群的旋渦,在低緩悠揚的音樂中整理紛亂的思緒,以一種遊離軀殼的靈魂來打量自己所做的每一件事,有邏輯、有秩序、條理清晰地規劃未來。
一帆每過一段時間都要給自己安排一個安靜的時間和地點來審視和梳理自己的所作所為和靈魂,所做的一切都是為靈魂負責,都是為了安撫因受過度擠壓而變得有些扭曲的靈魂。她認為自己在正確的道路上滑行,根本不相信世上還有報應之說。如果有的話,為什麽不去懲罰他?他一直過得好好的!現在她隻能自己動手了,一步一步抓緊繩子,緊緊扼住他的咽喉!既然不負責任地把我帶到這個世界上受苦,我也要你嚐嚐受苦的滋味!老天爺從來不正視公平,命運也一樣,現在我把它們都抓在自己手裏,按照自己的意誌行事!
在平靜的外表下麵,她的內心燃燒著火焰,火苗填滿了整個胸膛,把一雙美麗的眼睛也烤得模模糊糊。在模糊的瞳孔的虛像中,出現了一個優雅的穿著淡紫色長裙的女人身影,她就坐在一個角落的斜對麵,看她已有一段時間了。隻是一帆太專注於內心世界竟沒發覺她,偶爾目光掃過她也是有視無睹。現在她們的目光又對接了,一帆神經本能地一跳,覺得在哪兒見過她,再仔細看時,那女人已離開座位,出門去了。
輕輕地,有一種安靜憂鬱氣質,那種淡泊神誌中流露出教養和隻有中年女人才有的成功控製內心情緒的平靜。
一帆頭腦中慢慢浮出一個人的形象:宮蘭!李念東的第二任妻子!她在收集的早期亞同製冷資料中沒少見過她!但是,剛才見到的是不是幻覺?怎麽這麽巧在酒吧裏見到她?
一帆旋風般跑出門,夜幕中霓虹燈閃爍,人們來來往往,淹沒了她的身影。
活該受罪的女人!她心裏詛咒著,又走回座位。驀然,她嚇了一跳,她剛剛離開的座位對麵竟坐著季文康!
“林小姐,別來無恙啊!”他有些揶揄的口氣。
“托你的福。”一帆冷淡地說。
“今天怎麽有空,沒在華屋裏陪他?”
“我有自由,你管不著!”一帆想拿走桌上的包,離開。
季文康在她之前抓住了包,聲音沉緩下來,“一帆,坐下,我們談談。”
一帆在對麵坐下來。
他躊躇了一會兒,目光從桌麵上移到她麵孔上,用特有低沉的嗓音,“你現在過得好嗎?”
“好。”她麵無表情地說。
“他使你快樂嗎?”
“快樂。”
“在床上?”
一帆一把抓起包,大步快迅速往門外走,剛跨過門就被從後麵趕來的季文康捉住了。他粗魯地推搡著她,把她擠壓在牆壁上,歇斯底裏地嚷道:“你他媽還是不是人哪!你為什麽要這樣做?這樣對待我!”
一帆冷冷的目光從他臉上移到高處的樓頂。
“是不是我的利用價值沒了?”他怒視著她,同時壓縮她身體的空間,使她處在更小的掙紮範圍裏,連轉身都不可能。
“放開我!”她低聲怒斥。
“為什麽放開你?如果你需要錢,我也有。”他臉上滿是譏諷,“他雖然更有錢,但不會全給你;我的錢不是那麽多,我可以都給你!一個聰明的女人不是要看對方的錢包有多厚,而是看你自己能拿到多少!”
一帆揚起手打了他一記耳光。
季文康笑了笑,沒有在乎,突然隨手用了三倍的力量狠狠地回摑了她。
一帆像個布娃娃般無力地靠在他撐在牆上的左胳膊上,好半天沒有回過神來。
“你這個令人討厭的女人,你為什麽出賣自己的肉體與一個可以當你父親的半老頭子混在一起?他有老婆,有孩子,兒子比你還大,你到底要幹什麽?你沒有廉恥之心嗎?你這樣和野雞有什麽分別?一帆,告訴我,除了錢你還要什麽?站在大樹底下很風光是不是?你這個虛榮的女人,你啞巴了嗎?”季文康瘋狂地吼叫著,然後緊緊抱住了她。“一帆,對不起,我並不想打你,可是我忍不住。你不知道我是多在乎你嗎?從第一次見到你我就喜歡上了你,把你當作可終身奮鬥的女人!你是那麽聰明,漂亮,有氣質,正是我想要的妻子!可是你為什麽這麽做?你知道我的心有多痛嗎?”
一帆沒有找到任何後悔的感覺。她擦了擦嘴角,看到了血,冷冷地說:“放我走吧,我很累。”
季文康放開手臂,看著她的臉,從衣袋裏掏出紙巾給她擦去嘴角的血跡,央求道:“今晚到我那裏吧,我們可以重新開始。”
一帆晶晶亮的眸子直視他的眼睛,清晰而堅決地說:“不!”
季文康又急躁地暴嚷起來:“那個糟老頭子到底什麽地方令你迷住?他當你是回事嗎?他老婆都要回國了,你以為還能再混幾天?風光幾天?到時候你回來我都不要你!”
一帆冷漠地瞅了他一眼,重新抬起高貴的頭顱,從他身邊走過。
“過兩天徐嚴就去北戴河度假,他告訴你了嗎?他怎麽能拿你當回事呢?”季文康在她後麵絮絮叨叨,“這其中一定有事,我會查明的!”
一帆回到慈雲寺花園小區,屋裏居然沒亮燈。她摸著黑走進客廳,到了臥室,徐嚴正睡著。她在他身邊輕輕地躺下來。他的手臂橫過來,抱住她,輕輕地抱怨:“怎麽這麽晚?給你打電話,手機也關著,我有些擔心呢。”
“最近你要去北戴河是嗎?”
徐嚴禁不住笑起來,“你的消息真靈通,我今早上剛決定的,你怎麽這麽快就知道了?誰告訴你的?”
“你不打算帶我去嗎?”一帆語氣冷得像冰。
“嗬嗬,為什麽要告訴你呢?”徐嚴拱起身子吻她,“我想到時候突然向你宣布,給你一個驚喜。但這下完了,你還是知道了,還挺不高興呢!明天我一定查明是誰走露了我的計劃。喂喂,寶貝兒,乖,不要生氣了……”
第三天,他們去北戴河。一個與北京截然不同的地方,海水,沙灘,陽光,潔淨的空氣和並不炎熱的氣溫,很適合休整。徐嚴在靠近海的地方擁有一套房子,紅磚砌成,掩映於茂密的樹林中,離其他住宅都很遠。
白天,他們在海水裏泡著,在沙灘的遮陽傘下聊天。晚上,不看電視,在悠揚的小夜曲中親吻做愛,然後入眠,讓在都市中疲憊的身心得到充分休息。
作為一個半老的人,他細膩周到地用一種愛撫補償她:帶她到附近高級餐廳用餐;吃著冰淇淋進電影院,往往他在無病呻吟的年輕人的愛情故事中睡著了;他給她買金耳環、鉑金項鏈、裝飾了天然珍珠的胸針和一切她能看上眼的東西。
一帆則盡可能地在他身旁做出高興的樣子,使他樣樣得到滿足。她的年輕美貌不僅使他心理上得到極大撫慰,生理上也盡情釋放;她的學識和教養簡直就像女人基本條件之外的賞心悅目的功能,使他有才貌雙收的感覺。
以徐嚴的年齡和閱曆,他深知自己得到的應該付出什麽樣的代價,他毫不猶豫地付出了,雖然內心極不願意承認這是種交易,毋庸置疑,他愛她,需要她,他正慢慢衰老的身軀需要年輕有活力的身體牽引撫慰,她正好能帶來那種年輕快樂的感覺。在這個可以暫時忘記一切生意和沒完沒了應酬的海邊,他真心實意地與這個年輕的女人融為一體了。
一帆也需要這種短暫安靜的生活來調整她的計劃,不過,目前最重要的是要徐嚴快樂、離不開她。對此,每夜爬上來的肌肉鬆懈、皮膚鬆馳的軀體,她並沒多大真心實意的興趣,但真心實意地配合了,甚至造出一些高潮的假象。當然這一切都在極端小心翼翼中完成的。她甚至要求自己不要造假,一切都真實地接受,真實地反映,她深知在這個敏銳、細致、經曆豐富的老人眼睛裏,一丁點兒的虛張聲勢都會被他捕捉。即使做得笨拙,幼稚些,隻要是誠心的真實的,也會被理解寬容的,小花招、小聰明和謊言絕對是高風險。她必須抓住他的心!
20
一帆度假回來,又一家頗具實力的美國開利中央空調公司中國一級代理找上門來,是貨真價實的北京地區一把手,姚文健。他開門見山地開出了條件:如果把北方建築集團在北四環建的公寓群的空調設備交給他們,他們會讓她的帳戶上憑空出現100萬。
這個數字太具有誘惑和震撼力了,但現在的一帆對這種交易背後的遊戲頗為老道了,不會輕易喜上眉梢和見錢眼開。她若無其事地遞給姚文健一份萬維房地產設備的清單,是約克公司遞給她過目的,她複製了一份,上麵隻是每種產品的單價,沒有總價。
“姚經理,這些設備你能出多少錢?給我一個不能再有回旋餘地的底價。”
“230萬,在微利的情況下,我給230萬,不能再降了。”
“250萬是不是太高了?”
“也不是太高,隻能說你工作做得好,對我方是個絕對不錯的價格。”
“280萬呢?”
“嗬嗬,再好不過了,但買方一定認為在搶劫!”姚文健笑起來。
“這孫子!”一帆心裏暗罵,給劉華鬆騙了!他還說什麽微利,太不誠實了!這倒有對萬維公司要挾之嫌,讓史經理吃了虧倒還其次,主要是那幫人耍了她,拿她當槍使了,若不帳戶上不止30萬!
“林小姐,你看怎麽樣,我們的開價還有誠意吧?”
“我再想想,這事也不是我說了算,徐總才是拍板人。”
“林小姐不是徐總的秘書嗎?你的話肯定有影響。”姚文健臉上有一種曖昧的神色。
一帆並不以為然,“既然有影響,也起不了決定作用。不過我會為你們說上幾句的。”
客人走了,一帆首先奇怪的是這些人怎麽就這麽快知道了她的私人底細,認清了她可挖掘的價值?正麵進攻徐嚴肯定不太理會他們,看來人人都在走旁門左道啊!
接下來她又接到了劉華鬆的電話,當然也是有關公寓群的設備。這一次一帆沒有客氣,用冷淡的語氣推了:“這次啊,不要抱多大希望了,我也幫不上多少忙。徐總一個人說了算,對不起,Bye-Bye。”
再後來就是龍華的電話,是太子派首領趙大明打來的。他用甜膩膩的沒見麵自來熟的語氣說看在過去同僚的份上幫幫忙,給個電話吃頓飯什麽的,整個小家子氣質。看來整個國內企業資訊也趕不上趟,隻知道她還是秘書這種層麵。
一帆客氣地給了他一個大軟釘子。人在台上說話總這麽從容自若,怪不得人人都往高位上爬。末了,她給王曉冬打電話,讓他過來一趟,亞同才是她盯梢的重點對像,沒有理由在最活躍的前期工作中忽略了它。
其實自從一帆隨徐嚴從北戴河回來,王曉冬就整天打她手機,隻是她沒接,她得把情況看準一點再動手。
王曉冬來了,笑容可掬,在會議室等候著。以他的銷售經驗和技能,坐在趙大明的位置絕沒問題,隻是他沒資金啟動自己的公司,隻得在一家又一家公司當副手。
一帆深知這一點,走進來就對他說:“王助,今天我請你來有重要的事同你談,現在我們先去現場看一項工程。”
“什麽工程?”王還以為是新開辟的項目,興奮得滿眼放光。
“去了就知道。”
一帆開車——她有了駕駛證,開著徐嚴的車——把他帶到萬維房地產公司的工地,指著正在安裝的空調設備說:“你去裏麵轉一轉,估估這些設備值多少錢。”
“咦,是這裏呀,不用看了,我給他們報過價,用國產的,210萬就夠了。”但他還是進去了,一刻鍾就出來了,“國內產品210萬還有賺頭。”
“用國外產品,比如約克?”
“這個用的就是約克,我看到了,不會超過240萬吧。”
“開利呢?”
“和約克相差不大。”
“到底多少?”
“不好說。”
“230萬?”
“如果從亞太其他地方提貨,可能還會低。”
一帆完全明白了,她拍著王曉冬的胳膊,熱情地說:“走,去吃飯,我有事給你說。”
他們驅車來到一處安靜的小餐館,要了一個小包間,點了相當豐富的菜,還有一瓶葡萄酒。王曉冬有點受寵若驚,一直不安地看著一帆,好像她是個有魔法的女人。
一帆倒了葡萄酒,提議幹了一杯,然後看著他,鄭重地說:“現在各個空調廠家都在虎視眈眈地盯著北四環公寓群的工程,那的確是塊很肥的項目,有的廠家一年售出的設備還不如這一個工程多。你看我自己幹,加上你入夥,怎麽樣?”
王曉冬心裏“撲通”一跳,可是一千多萬哪!“讓我入夥?怎麽個……入法?”他兩眼放光,說話不怎麽流暢了。
“我們注冊一個新公司,我去搞合同,你做其他的事,你已幹了五六年,老本行了,對怎麽啟動公司不會陌生吧?而且我起點很高,不用百般愁苦地四處乞求客源。成功了,利潤四六分,你不會嫌少吧?”
王脫口而出:“二八分我也幹!不過,”他輕易地看到這些話從她紅唇白牙裏說出來,有點不相信,“這新公司怎麽開?有沒有那麽多的注冊資金?……我並沒多少錢。”
“沒關係,我能搞到,其實我們用不了多少錢,100萬不算少吧?公司就你我兩個人,前期工作根本用不著人手,也不用什麽房租開支。我可以借用徐嚴的支票,暫時劃在新公司的帳戶上,審完再撤走。這辦法可行。”
“對!對!”王曉冬點頭如雞啄米,“我知道如何運作,設備直接從廠家進貨,避開任何中間渠道。我認識的各個廠家的負責人不少,可以逐個篩選。但定位在國產還是國外?”
“國外的吧,一是產品質量不錯,二是不容易扯皮——到時候恐怕我們有嘴也說不清。”
“那好,林小姐把這件事交給我吧,我先行接觸,最後時刻安排林小姐直接與廠家負責人見麵,你看有問題嗎?”
“就這樣。”
“那我是不是先辭職,以便馬上展開工作?”
“不,你決不能辭職!”一帆微笑著看著他,“你不能這樣輕易地從亞同撤出來,相反,還要比以前更加努力地工作,你必須取得李念東的全部信任,我需要!”
“為什麽?”王不解。
“我要摧毀他!我與他有不共戴天的仇恨!”一帆用陰鬱的聲音,咬牙切齒地說。隨即又譏諷地看了王一眼,“你能相信嗎?”
王曉冬不置可否,萬分驚訝。
“當然,你可以拒絕,我再找別人——我選擇你是因為我覺得你有實力,為人小心,做事聰明,你不比任何人差,完全可以擁有自己的事業,何必為別人做嫁衣呢?這件事成功之後,你可以擁有你自己的公司了。你想想看。”
王曉冬愣了一下,低聲說:“好,我幹!”
“從現在開始,你要把亞同所有重要的事提前通知我,尤其是關於銷售網絡和有關與北方建築集團的事項,從現在開始我讓他顆無收!”
“他頭半年已經顆粒無收了,到嘴的肉也讓你挖了出來。”王訕訕地笑。
“他會幹涸的!”
王抬起頭,看到她深邃的眼睛裏燃燒著火焰一般的光芒。他覺得以前高看過她,也小看了。
日期越來越臨近,各個廠家如蝗蟲般湧向了北方建築集團的大門,電話也快打爆了。一帆格外忙碌,頻頻扮演擋駕的角色,把他們拒之門外。忙裏偷閑,趁徐嚴不注意時拿了他一張支票去了銀行——徐嚴從不防備她,常將暫時沒用到的支票隨便放在桌子上或抽屜裏,幾天不過問。他相信她,肯定丟不了。的確丟不了,支票又好好地放了回去,但她的100萬資金的公司注冊成功了。
她打電話告訴了王曉冬。王除了驚歎她的手腕和辦事的高效率,一個勁地說:“太好了,太好了!我也在努力,我聯係上國外好幾個廠家的總部了,他們非常樂意讓我們做一級代理,很樂意!”
“不要隻想著這個,你要密切關注著李念東的動向,千萬不要忽略了我的大事。這隻是你舉手之勞。”
“我知道,我知道。”
被一帆擋在門外的國內外大廠家,立刻又策動了第二次反攻,這次他們不再打頭陣,而是紛紛推上他們的代理人和說客——政府行政官員、工商部門說得著的人、稅務甚至司法部門都紛紛伸出觸角來和徐嚴接觸。那幫商人太神通廣大了,關鍵時刻不惜血本來提高自己的能量。剛剛與企業分家的權力部門也非常樂意重新回來,明裏暗裏做出種種好處的許諾,為朋友也為自己發點小財。
那些人能做的,她為什麽做不得?人人都在利用手中的所掌握的資源來達到某種目的,她可不為自己的手段感到不好意思。她受過高等教育,那裏所學的一切知識能輕而易舉使這些變通為:如果權力、金錢和欲望所能達到的,並不被人為恥,而是一種力量顯示的像征,那麽她也同樣顯示了這種力量。所以女人的作用和金錢、權力一樣,不是可恥不可恥的問題,而是力量顯示的問題。這個社會就是這樣。她必須利用近水樓台先得月的機會。
她接到了王曉冬的電話。
“林總……”
“別扭!還是不要這樣稱呼吧。”
“林小姐,為那個項目,李念東又拉上他老婆的堂姐、堂姐夫行動了。”
“哦。”
“他們昨天晚上請錢勇夫吃的飯,估計想利用你們內部的關係分一杯羹了。”
“哦。”
“那個歐少陽和宮婕,你知道嗎?還是有不少能耐的,他們很有錢也有勢力,認識的人也不少!”
“歐少陽我見過,宮婕是誰?”
“他老婆呀!歐少陽的老婆,一隻特肥的大鵝,她比歐少陽有權多了,歐少陽隻是她命令和權力的執行人,她才是真正的大老板。估計她可能親自出麵。”
“她就是李念東老婆的堂姐?”
“對。”
“那堂妹叫什麽?”
“宮蘭。她在李念東與宮婕的聯係中起到橋梁作用。實際上,她不再做事了,她丈夫排擠了她。”
一帆饒有興味,“那宮婕怎麽還幫李念東?難道他倆有一腿?”
“誰知道呢!不過李念東可能看不上宮婕,這肥婆太嚇人了,激不起男人的欲望,而且她有一個歐少陽也該知足了。不過,這肥婆有的是錢,看在錢的份上,什麽都可能發生。”
“那倒是。謝謝,再見。”一帆掛了電話,感到一絲涼意,政府官員、工商稅務的人她並不怎麽害怕,同是一丘之貉嘛。但這錢勇夫卻是個不小的麻煩,錢是公司的副總,權限很大,說話的分量也很重,而且與徐嚴是那麽要好,說不定這事還讓他弄成了!
不行,一定要趕在他的前頭!
那是個月光如水的夜晚,空氣裏飄著銀杏果和夜來香的香味,浴室裏傳來嘩嘩的水聲,徐嚴在洗澡。
一帆從廚房裏端出最後一道菜,放在桌子上,拿了兩根紅燭點上,關掉了電燈。整個房間都被朦朧的燭光映得影影綽綽。
徐嚴係著寬鬆的長袍走了出來,心情愉悅地說:“燭光晚餐?花樣不少,年輕人就是懂得浪漫,比我年輕時會生活,也豐富多彩,有情調。”
“你不喜歡嗎?”
“為什麽不喜歡?我這一輩子就沒這麽浪漫過。像你這個年齡時,“文革”正搞得如火如荼,我高中都沒念下來。現在吧,都這把年紀了,工作上腳不沾地,身心俱疲,中國就我們這代人最苦了!”徐嚴夾著菜,對往事有不堪回首之感。
“從現在開始你可以補回來呀。”一帆端著精致的高腳杯,裏麵的葡萄酒在燭光下有一種透明的光澤,映著她的明眸皓齒和萬種風情。
徐嚴嘴角露出他這種男人特有的含蓄微笑,再次夾菜。嘴巴和眼睛都各得其味。
一帆提前離開餐桌到浴室,仔細地用茉莉花香的洗發精弄了頭發,在睡衣上灑上一些同香型的香水。她決定在這裏待上半個小時。徐嚴常服用偉哥那種藥物,她希望他多等一會兒。
看著時間差不多了,她輕盈地走出來,披著濕漉漉的秀發走進臥室。徐嚴正躺在床上,麵色赤紅,正受煎熬。看到她,他不顧一切地抱住她,幾乎來不及抱怨一句“為什麽這麽慢?”就插了進去。在激烈的推進運動中,她用餘光打量著他的臉,盤算著什麽時候告訴他比較合適。
高潮過後,他氣喘籲籲地下去了。一帆推他時,他進入了模糊的睡眠。
他發泄完了,一定十分痛快,今晚無論如何要告訴他。她心裏暗暗下了決定。
空調吹出來的風舒適而涼爽,她慢慢睡著了。她又夢到鄉下從學校通往家的那條幽長的小路,好像永遠也走不到盡頭……依稀間好像好幾個粗壯的男人和女人在圍攻一個女人,那女人大聲哭叫,竭力想掙脫。悲慘的聲音那麽像母親。有一個老女人厭惡地說:“鄉裏鄉親的,偷東西太不應該了,得好好教訓教訓她!怪不得她男人休了她,手太賤!”
她為母親的行為感到羞恥,但還是不顧一切地衝過去攔住她們的拳打腳踢。有一個粗糙的手掌狠狠地打在了她臉上,14歲的她禁不住嚎叫起來:“媽——呀——”
“一帆!一帆!”
她被搖醒,才知道自己淚流滿麵,徐嚴正在身邊關切地注視著她,“寶貝兒,怎麽了?做惡夢了?”
“對不起,夢到了很恐怖的東西。”一帆擦幹淚。
“你知道嗎,你常在睡夢中做出很多動作,發出很多聲音,但這次叫得最響。”徐嚴熄了燈,深深地把她摟在懷中,“寶貝兒,別害怕,瞧你都出汗了,像有人打了你似的。睡吧,沒事兒。”
她把頭從他胳膊彎中探出來,捏了捏他的臉,“喂,你睡著了嗎?”
“沒有。”黑暗中他說,但沒睜開眼睛。
“有件事可以給你說嗎?”
“為什麽現在說?吃飯時……睡覺前怎麽不說?”
“想給你說你正忙著,你沒時間聽,現在有時間了。”一帆坐了起來。
“寶貝兒,明天吧,明天有的是時間,現在是休息時間。”徐嚴有些迷糊,過了一會兒,他伸手摸了摸,也坐了起來,“寶貝兒,什麽事,快說吧,我聽著呢。”
一帆捧住他的臉,看著他半睜不睜的眼睛,防止他全部閉上。“我一直想告訴你,我有個好朋友,她邀請我幫她一個忙,她做了美國一家公司的一級代理,想拉我入夥,事實上我入了,她想,我也想。你能把北四環的空調設備交給我來做嗎?”
徐嚴的眼睛全部睜開了,他瞪視著她,像淩厲的閃電,“我說你怎麽老是辦這事?你的那幫同學或朋友是不是在利用你?”
“我承認,有利用的成份,但他們並沒白利用我,他們至少把利潤的一半分給我。”一帆老老實實地承認了。
徐嚴一甩頭,甩掉了她的手,壓抑住惱怒說:“你現在的錢不夠用嗎?平時我沒發現你花錢大手大腳或哪兒需要錢的地方,就是有——我說寶貝兒,缺錢你說一聲,我們並不缺錢花,對吧?”
一帆站起來打開燈,到廚房拿了一杯水給他,待他喝了下去,平靜下來,才鎮靜地說:“我也考慮了,其實這沒什麽不好,我們做一級代理,價格並不貴,美國的那幾大品牌你用過也不少,你知道質量是沒大問題。你跟別人做,別人也在掙錢,為什麽不讓我們去做呢?”
徐嚴靜靜地瞅了她兩眼,把杯子放在床頭櫃上,又躺回床上。
“徐嚴,這個項目我非常想接下來,你可以在合理的範圍內壓價,讓誰做不是做嗎?這些錢北方集團也必須花的,為什麽油水一定要外流,交給一個陌生人?你並沒有多付出什麽,隻是受惠者轉到了我身上,你不願意我因為擁有你而成為受惠者嗎?”
黑暗中,徐嚴注視著一帆,她萬般不理解和委屈地坐在床頭,雙手交叉放在胸前,瀑布般的黑發散在雪白的臂膀上,眼睛裏淚光瑩瑩,顯得那麽楚楚動人。
他坐起來,心疼地擁抱著她,拍著她的背,“好了,寶貝兒,別難過,讓你做也沒什麽,如果這樣能……補償你的話,不過……”
“不過什麽?”她抬起可愛的眼睛看著他。
“沒什麽,寶貝兒,你年輕,資曆淺,小心別讓人把你騙了。你可能成為很多人下手的目標了,所以把你們的相關資料和文件拿來我過目。”
“你不相信我嗎?”隨著他,一帆也躺下來。
“我要確定是不是大部分利潤流進了你的腰包,如果要彌補,我要確保這件事的順利和你是最大受惠者。”
慢慢地,他們又進入了夢鄉。
21
一帆深知徐嚴的凜性,他隨和而莊嚴,不是個愛到處許諾事後不認帳的人,對那樁交易雖沒用“肯定”、“一定”等成交用語,她依然感覺到了60%的希望。
接下來,徐嚴開始明確地拒絕那些各種關係“好友”“親戚”等名義替各大廠家走門子的說客,已經定下來的飯局或宴會能推就推,推不掉的就低調處理。一帆甚至沒有必要陪他出席。本來她極想去,想大開眼界看看那些饑餓胃口的商人們為了那塊懸在頭頂上的肥肉是如何絞盡腦汁使手段的,也想到了他們常用的糖衣炮彈——女人。她想去的目的是顯示她的存在,讓那些人識相些和增強徐嚴的免疫力。但她又迷信自己的能量:年輕,美貌,氣質,教養,受過高等教育的背景和不俗的談吐;如果她是一瓶葡萄酒的話,徐嚴可是老道的非常挑剔的品酒專家,他隻欣賞為數不多的一兩種品味,太淡的,他會覺得膚淺,濃烈的,他又覺得累,他本身夠累了。而她正是他精神上、生理上和現實生活中都需要的那一類型,她的外在的內在的現成的東西都極符合一個功成名就擁有億萬家產半老男人的需求。
對男人來說,尤其是有名望的男人,女人已成了一張名片,不僅要有優雅精致無可挑剔的設計,同時也要有配得上這種設計的內涵。這才與他們的身份和需求相稱。
一帆現在忙得很,王曉冬幫她約到了美國開利亞太總部的總負責人,他們在長城飯店見了麵。這對雙方都是一個好消息,很快達成了協議:由亞太總部受理她為北京區域一級代理,產品給的價格與其他中國大代理商一樣。現在她掌握了價格優勢,賺多賺少都由她與徐嚴定了。
這個協議是要拿給徐嚴看的,她不想自作聰明地試著瞞著他、欺騙他,他這種人對小字輩魯莽輕率甚至愚蠢的舉動可以寬容,卻極其討厭被欺騙。他總會讓她賺一些的,作為“補償”;最重要的是,這項目落在了她手裏而不是亞同。
下午她回到辦公室時,碰到了錢勇夫。錢在對徐說著什麽,看到她回來,笑著說:“一帆,明天有個飯局,我請客,到時候與老徐賞光啊。”
“哇!錢總請客我無論如何也要去的,我早就念叨著要錢總做東了,可錢總總是四平八穩的,就裝著不知道!”一帆開著玩笑,“錢總你有什麽喜事吧?莫非老來得子了?”
錢勇夫樂得要從椅子上跌下來,“我做夢都想著呢,真有那麽回事,我這個黨員不要了也行啊!”
徐嚴隻是麵部輕輕一彈,露出的那點微笑很快就隱去了,沒有說話。
晚上,王曉冬打來電話。
“林小姐,這邊有行動了!”
“什麽行動?說說看。”
“前些天我不是給你說過,李總,李念東與歐少陽一起去找錢勇夫了嘛,錢勇夫還真幫他們把事辦成了,由錢在中間牽線,他們明天在長富宮飯店與徐嚴見麵。到時候歐少陽和他老婆宮婕都可能出麵。亞同在利用一切可用的渠道加強攻勢!”
一帆一怔,敢情錢勇夫與徐嚴的飯局是這件事。錢與徐關係很好,有十幾年的交情,而且還為徐嚴的建築帝國立過汗馬功勞,徐不可能駁他的麵子。她覺得局勢有些困難了。壓倒慌亂,無所謂地說:“我知道了,明天我也參加。”
“這我就放心了,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嘛!”那邊王鬆了一口氣。
“我自有分寸。”
“就是。李念東搬的大隊人馬也沒什麽,最壞的情況也不過是徐總把設備一家一半,互不得罪,我們也算打了個平手。”
“什麽?”一帆從沒想到還有這種折中方案。
“很平常的呀,設備數額太大,可以分割交給多個廠家完成,隻是誰是大頭誰是小頭的問題。”
“不,你給我聽著,這個項目絕對要由我們來做,就是分割,對方決不能是亞同!”
“好吧,林小姐……”
一帆放下電話,走進客廳,徐嚴正坐在沙發上看報紙。她又悄悄地退回廚房。她的存在就是一種選擇,一種壓力,因此她不需要再明目張膽地要求什麽,結果可能適得其反。今晚,她可以再次得分……
第二天晚上,亞同在富麗堂皇的長富宮飯店的包廂裏招待了至關重要的客戶。
一帆和徐嚴坐著氣派的奔馳到了飯店門口,門一打開,錢勇夫就領著西裝革履的李念東和歐少陽走上來。
“老徐,這就是我向你提起的亞同製冷公司的少帥李念東。這位呢,京城響當當的東方醫療器械總公司的經理歐少陽。那位——”錢向大廳裏看了一眼,那裏站著一位白白胖胖的女士,在燈光照耀下,一團煞白。大概是女士優先的緣故,她隻向這邊點了點頭,以致意——“是醫療器械公司的董事長,也是歐經理的夫人,宮女士。這位是漂亮的林小姐。”
徐嚴地與他們一一握手。輪到一帆時,一帆突然產生瞬間的恐慌,這是她第一次與李念東相距這麽近,雖然夜色很暗,她能看到他頭上黑發中夾雜著白絲和精心修理過的下巴的青色。雖然她不再姓他的姓了,也和他沒什麽關係了,但他的手握住她的手時,她依然感到砰砰的心跳。
“你好。” 那個男人說。
他不認識她了,他走時她才9歲,轉眼過了十四年,她已長成一個標致而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雖然女大十八變,但他沒在她身上臉上看出一點點童年時期的痕跡?人人都說她的外貌輪廓像母親,難道他沒從她身上看到當年被拋棄的妻子的影子?難道十四年的時光真的改變了他的視覺內存?
“他不認識我了,他早就不認識我們了!她早就忘記了我們娘仨!”一帆心中的憤怒騰地升起,眼睛裏冒出仇恨的火焰。“我們早就不相幹了!他是仇人!”
李念東轉過身,殷勤地帶領徐嚴往客廳裏走,他的上身略微前傾,頭低著,右手臂伸著,嘴裏熱乎著“徐總,請。”
一帆很輕蔑,跟在徐嚴身後昂首挺胸地走進去。
那個一直坐著的醫療器械公司的董事長宮婕站了起來,向他們點頭致意。
一帆這才看出這女人的噸位是如何的巨無霸、為什麽老坐著,臉像盆似的,把上麵具有實用價值的器官都擠沒了,眼睛成為兩眼小小的井,在燈光下能看到井裏發出的幽光;身材被吹成了大象,肥嫩多汁,在薄薄衣衫下麵,每動一步肉都在四處亂竄;她的皮膚是那麽的白,白得讓人看不出她的實際年齡,作為李念東妻子的堂姐,怎麽也得過50了吧!
“徐總,久聞大名!”她的聲音很細,舉止得體。
她不禁看了一眼她年輕的丈夫。而歐少陽也就三十六七歲的樣子,身材挺拔,體形流暢,胖瘦適中,加上表情的安靜沉默,倒有些貴族氣質了。與他惹人注目的妻子站在一起,簡直是星星牽著月亮。她懷疑他們是如何走在一起的。
“我也早聽說過你了,一直沒有機會相見,今天很榮幸。”徐嚴的客氣沒一點虛偽。
這讓一帆感到了她巨大身體後麵的實力,靠醫療器械發家獨步京城的女強人果然名不虛傳,恐怕要不是李念東死乞白賴求她遊說徐嚴,她還沒機會一睹此尊榮呢。
“林小姐。”錢勇夫介紹。
“你好。”
她那隻巨掌伸了過來,一帆像摸到了熱水袋。
賓主寒喧一番,各自在桌旁落座。錢勇夫暗自安排:徐嚴右邊是李念東,好增加他們談話的機會;一帆當仁不讓地占據了左首的位置,往下是宮婕,歐少陽,錢勇夫。徐嚴又恰好與宮婕照麵,兩個企業帝國的頭麵人物。
一帆簡直佩服死了錢勇夫,薑還是老的辣。
“徐總,我先敬你一杯。”宮婕先舉起酒杯。
一圈人都一幹而盡。
“希望有事你可以照顧一下。”宮婕第一杯酒下去,就鎖定了主題。
“互相照應吧。”徐嚴說。
“我們在一起吃飯呢,說起來還真有緣分,要不是李念東和您之間的項目,哪有這個機會?咱們既然成了朋友,徐總以後有可以配合的地方,咱們得精誠合作!”
“謝謝。能結識宮女士,我也很榮幸。”
雖然徐嚴回答遊刃有餘,一帆還是感覺到了他處在守勢。本來這些人是求他的,他可以完全掌握主動。
“那就明人不說暗話了,徐總,聽說你那裏有個不錯的項目,恰好我妹夫李念東是經營這種設備的,分一部分,掰一部分,怎麽都成,你看能不能留出個什麽機會?”
徐嚴在考慮著措辭。
“徐總,我還沒見過您,今天第一次見麵,我敬你一杯。”李念東站了起來,滿臉堆著笑,拱著身子,雙手捧杯,極恭敬地期待與徐嚴碰杯。
一帆轉過臉去,心裏無端發火:真他媽惡心透頂!
22
一帆穿著在北戴河買的黑色比基尼走進浴室。徐嚴從香皂泡沫堆裏轉過頭,“為什麽穿泳衣?”
“這樣性感。”
徐嚴嘿嘿地笑著,“真不知道你們年輕人是怎麽想的,現在流行進浴室穿泳衣嗎?”
一帆坐在缸沿上,雪白的肌膚,黑色的泳衣使其體態格外健美和耀眼。“別人說我是魔鬼身材,你見過魔鬼身材嗎?”
“見過。”徐嚴拍拍她纖細靈巧的腰肢,在上麵留下了無數個小皂泡,“我天天見啊。”
“你有多愛我?”一帆進一步追問。
徐嚴放掉缸裏的水,然後又放進新的,把身上的泡沫衝淨了,從缸裏跨出來,拿起浴巾擦身上的水珠。一帆從後麵輕輕貼在他濕漉漉的背上。
“我覺得和你——有你陪著,很放鬆,很舒服,也覺得年輕。”他輕輕地說。
“我有多好?”
“像我這種年紀的人,活到現在,唯一的夢想便是遇到像你這樣的女孩子,你讓我自信,舒心,有別無他求的想法。”
一帆基本上是滿意的。她有些撒嬌地說:“我想洗澡。”
徐嚴穿上睡衣,走到水龍頭那邊,擰擰這個,擰擰那個,一會兒把浴缸灌滿了,用手試了試水溫,“進去吧,正好。”
一帆跳進缸裏,平躺在缸底,隻露出了腦袋。清澈如玻璃的水裏,她麻利地把泳衣褪下,扔出水麵。徐嚴接住。
“我不習慣在人麵前一絲不掛,那是毫無保障的感覺。”
徐嚴把泳衣掛在繩上,也像剛才她那樣坐在缸沿上,透過“玻璃”能清晰地看到她腿上細細的絨毛。
“你接受那個奶牛的友誼了?”一帆若無其事地說,但沒有顯示醋意。
“什麽奶牛?”徐嚴一時還沒明白過來。
“這麽快就記不得了,真的假的?瞧她對你那個熱乎勁兒,她老公都看不下去了!”
徐嚴突然哈哈大笑起來,覺得她萬分可愛,“你想那裏去了,牛頭不對馬嘴,這怎麽可能?那宮婕可不是一般人物,景仰歸景仰,你怎麽還為她吃醋?”
“你答應她的遊說了?”
徐嚴沉吟了一下,“飯局上我說過答應她的話了嗎?”
“可你也沒拒絕呀。”
徐嚴擺擺手,“你也太不了解生意場上的事了,第一次見麵吃頓飯我怎麽能硬梆梆地拒絕人家呢?這人哪,不定什麽時候就用得著人家,今天不用,明天也許就用著,風水輪流轉,切記,有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之說。所以不要輕易說出‘不’字。做人要真誠,做事要圓滑一點沒什麽不好。沒拒絕她也並不意味著他們有多大希望,生意場上的人他們都懂。”
“徐嚴,我真服透你了,你在這方麵都成精了,我一輩子也休想做到你的80%。”一帆不失時機地拍馬屁。
徐嚴很高興,伸手進水觸摸她的光滑的腿。一帆尖叫著,濺著水花。浴室裏笑成一團。
一帆給王曉冬打電話。
“你放心好了,飯也吃了,李念東帶了一大批分量不輕的說客,徐嚴並沒答應他們,用他們的一部分設備也不是沒有可能,但希望不大,亞同目前絕對處於不利地位。”
“林小姐說的是,現在李念東的頭都大了,脾氣也變得激烈了,他整天坐在辦公室不出門,也不讓人打擾他,整顆心都懸在徐嚴那裏了。”
“他很難受吧?”一帆幾乎惡毒地笑起來。
“何止難受,昨天晚上還跟他心愛的小蜜吵了一架,還動手打了她。兩人都撕破臉地嚷,什麽話難聽說什麽,全公司的人都聽見了。”
“他是自作自受,罪有應得。”
“不過,他還挺可憐的,前幾天還意氣風發、壯心不已的,現在是豪情一落千丈。整個公司沒有大的項目,坐吃山空,現在正打算裁員。”
“有這麽嚴重嗎?”一帆還不相信。
“怎麽不嚴重?工廠那邊近五六十人都閑著,公司這邊也有二三十人等吃飯,還有房租,七八個月了,叫誰誰受得了?”王在那邊吹起口哨,不知是同情還是興災樂禍,“所以李念東現在是坐在了火山口上,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他顧不得臉麵了,千求萬求去求宮婕出麵幫忙,可他與宮蘭的關係又不太好,你說這事!如果北方建築集團那邊不開條縫,我看他要關門大吉了!”
“我不信亞同沒有以前積累下來的項目。”
“倒有一個,是去年簽的合同,今年七月份甲方的款才到位,現在正幹著呢。這是唯一的亮點。不過現在采取什麽手段都晚了。”
“什麽?”
“我們現在采取什麽都晚了,這個工程能帶給他四十萬左右的進帳。”
對失去的,一帆沒興趣,“你能確信亞同現在沒別的擺上日程的項目了?”
“目前沒有。現在在銷售這一塊,李念東有什麽事都找我和大富商量。”
“大副是誰?”
“銷售部的經理,我是副的,他姓富,又不能叫他副經理,大夥都叫他大富。”
“好吧,注意再留點心。就這樣吧。”
“喂喂,”王又叫起來,“林小姐,我在這邊有點困難,你還得幫一下忙。”
“說吧。”
“因為我是副職,又受李念東賞識,大富頗為妒忌,他的項目都讓你給截走了。你看能不能給我一個小項目,一個不肥但能給我露臉也能取信李念東的小項目,說不定還與大富調個位置,讓他名副其實。”
一帆對他的升官發財有些不耐煩,“現在哪裏還有項目單等著你?你又不是不知道,有個項目大家都削尖了腦袋鑽進去,即使賺不了多少錢,大家也搶著做。”
王嘿嘿一笑,“林小姐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不是?去年我們幫龍華簽的那個項目,現在又增了一批風機盤管和空調器。如果不讓龍華續簽而轉給我——僅十幾萬,風盤的利潤很低,就是你送給亞同,才幾萬塊的利潤,亞同還能肥了?”
事關重大,以後還得用著他。一帆也想送他個人情,“你知道這項目不歸徐嚴這邊管,錢勇夫就可以作主了。”
“沒關係,隻要你保證不插手這件事,我可以搞掂。”
“你有這麽大能耐?”
“才十幾萬的合同,搞不掂怎麽再敢與林小姐合作?征求林小姐的同意,我是擔心因小失大,林小姐你這邊才最重要!”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一帆當然更不能在乎了。她這邊電話剛掛上,手機又響起來了,竟然是媽媽。
“一帆,我包了餃子,茴香餡,你今晚有空回來吃嗎?”
“看情況吧,不知今晚還有沒有事。”一帆想好多天沒回去了,也該回去看看了。
“你來了,還有事給你商量呢。”
“什麽事?”她聽到裏麵嘀咕的聲音,顯然是一慈。
“一慈她……她還想上班……”
“胡鬧!她不上培訓班了!”一帆聲音高到小八度,“誰稀罕她的一月三四百塊?那點夠什麽用?她還樂此不疲呢!”
那邊又有竊竊私語的聲音,像是母親和妹妹在爭執。
“叫一慈聽電話!”她大叫。
那邊推搡了一陣,還是母親的聲音,“她不敢接,你說我聽著。”
“媽,你聽好,讓一慈進培訓班念書,她不去你就教訓她!不能心慈手軟,她不能再走你的老路,一個人大字不識、自己都不認得自己,她這輩子還想好過嗎?現在沒有哪個好男人願意娶一個文盲!你告訴她這話是我說的,她要膽敢翻天,我回去一定給她好看!”
一帆氣惱地關了手機,憤憤不平,就憑母親的美貌和賢惠善良,怎麽竟落了個如此下場?更可氣的是,妹妹在她唯唯喏喏的教育熏陶下,也變得如此小家子氣和沒有眼光!鄉下那種豬狗不如的生活,她們就不能好好反思一下嗎?
午餐時間過後,徐嚴端著杯子從外麵走進來,遞給她一封信。誰會給她寫信呢?她摸了摸,裏麵硬硬的,啟開口,竟是一張牡丹卡存折,戶名寫著林一帆,下麵阿拉伯數字“1”的後麵帶了一串“0”,數了數,共5個,十萬塊!她差點失聲叫了起來。
“什麽?”徐嚴轉身看過來。
“沒什麽,一個朋友。”一帆忙把存折藏起來,若無其事地說。
但誰以她的名字開戶存了十萬呢?十萬不是個小數目,可能有求於她,但為什麽沒留下隻言片語呢?信封上沒有寄信人具體地址,隻有“北京長安街”這個籠統的街名。長安街可長了,貫穿北京城,到底是誰呢?
帶著一肚子的疑問,一帆覺都沒睡好。行賄也好,吃回扣也好,總得交待個出處吧?可這筆款子來得不清不白的!
第二天,她與徐嚴剛走進辦公室,手機就響了。
“林小姐,我是約克的劉華鬆。哈哈,沒想到吧,是不是很意外……”
一帆平靜地關上手機,對徐嚴說:“你先等一會兒,我去一下衛生間,回來再給你泡茶。”
“不著急。”徐嚴的頭沒從資料堆裏抬起來。
一帆出了門,走進衛生間,確定每個小間裏都沒有人,便把衛生間的門鎖上,按那個號碼撥了回去。
“林小姐,我還沒說完呢,你剛才怎麽關機了?”
“那請你繼續說下去。”一帆不耐煩地說。
“幹嗎這麽大火氣?有話好好說嘛。”劉在那邊倒顯得氣定神閑,見一帆沒接他這茬,又嘿嘿笑了兩聲,“林小姐是個爽快務實的人,我最願意與你合作了,痛快!”沉吟了一下,“你收到我的禮物了嗎?”
“存折?”
“是,是。”
“果然是你的陰謀,我說誰會幹得出來!”
“嘿,現在這世道,誰跟錢有仇呢!對吧,林小姐,有財大家一起發嘛!”
“你倒挺有手段!”
“還不是林小姐精明過人,不見兔子不撒鷹,我這是迫不得已的一招呀,現在競爭這麽慘烈!嘿嘿。”
一帆冷冷地哼著,“這次我是見了兔子也不撒鷹,過會兒我把兔子給你送去!”
“這話怎麽說來著?”那邊也不那麽輕鬆自若了,“林小姐,咱們是老朋友,我知道你對徐總有影響力,咱們上次不是合作得很愉快嗎?為什麽這次……”
“上次你說的薄利可真薄呀,我還不是給你騙了!真是俗話說的好:無商不奸啊!”一帆一想起萬維房地產的空調合同氣就不打一處來。
“嘿,嘿,我隻是個一級代理,又不是廠家,你也得讓我們的公司運轉讓我們的員工吃上飯吧!做這代理,不可能一點兒也不賺吧?我向你保證,上次的價格確實還不是最低,但都讓美國廠家拿走了,我們也沒剩多少……”
“行了,你不必再費口舌了,我這是吃一塹長一智,上次算我送你一個人情,但這次,你沒機會了。”一帆不想與他再糾纏。
“哎唷,林小姐,”那邊剜肉似的痛得叫起來,“別這樣,有話好好商量嘛!好,我現在鄭重地做出承諾:這次要是你幫忙,我把美方過來的底價都給你,讓你在此基礎上先作訂價,再作利益的重新分配,好不好?”
“別再費神了,劉經理,我現在的身份幾乎與你一樣了,我們再合作真的不可能了。對不起,下次再找機會吧。再見。”一帆說完就關了機,不再給他回旋的餘地。
10萬塊又成了燙手山芋,她恨不得馬上給他扔回去,但那邊徐嚴還等著她泡茶、整理資料、出去會見客戶呢。這一天恐怕騰不出空來。
晚上,她想送過去。下班時徐在車裏等她,她謊稱看一個同學生病的媽媽,避開了他。等他走遠後,才到大街上打Taxi。
手機又響了,是王曉冬焦慮萬分的聲音,“林小姐,你的手機為什麽總關著?我找你一天了!”
“什麽事,你說。”
“大富那家夥詭計多端,他手裏又有了一個提上日程的項目。你們公司是不是在石家莊正做一個工程?是個醫院!”
“有吧?我還真不知道。”一帆不能確定,“石家莊的工程應該由錢勇夫負責。”
“就是那個錢勇夫!我告訴你那家醫院的工程主體結構已完成,目前正要定空調設備,價值三百多萬。錢勇夫已經篩選了幾家,亞同是其中一家。有錢勇夫這個有力的人主導,亞同中選率極大!”
一帆的腦袋有些發脹,在北四環的項目爭得頭破血流的當兒,又從地下突冒出一個石家莊的工程來,還差一點給漏了過去!她心底透出一股冷氣,暗叫一聲:懸!
她鎮靜地問:“是錢勇夫最後拍板嗎?”
“差不多,可能他大體上定下來,最後由徐嚴認可。我是聽大富這麽說的,不過李念東認為可能最後還是由徐嚴拍板,因為每一個廠家的情況報告都做出來了,是錢勇夫這邊執筆。”
“這倒是一個機會。”一帆自言自語。
“對,也隻有最後的機會了。錢勇夫也不好惹,他明顯偏向亞同。”
“那你還聽說什麽時候要定下來?”
“你不知道嗎?”
“這隻是徐嚴要辦的眾多事件中的一件,還沒報上來,我沒看到。”
“很糟,就在明後天,可能超不過後天,李念東在起草合同了。”
“我知道了,放心吧,我會對付的。我不會讓李念東和大富輕易得逞——你那個項目成功了吧?”
“托你的福,成了。”
“祝賀你,暫時走在大富前麵,我一定不讓他這麽快超過你。請注意他們的新動向,有事打電話。Bye?Bye”
23
傍晚,辦公室熄了燈,季文康還沒走,正坐在電腦前查看一些工程建築材料的備料清單,桌子旁邊堆了一摞圖紙。
有人敲門。
“請進。”他沒有回頭。
來人沒有向他走來,也沒說什麽,甚至腳步聲也沒有。
百忙中,他回過頭,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帆不請自來,正倚在門上看著他。
“你,你來找我?”他幾乎顫抖著聲音。
“錢總在嗎?”一帆輕輕地走過去,在電腦桌邊的位置坐了下來,離他很近,伸開雙腿,膝蓋就到了他眼皮底下。這樣使他不用回頭看了,照顧他的工作。
“錢總不在,在石家莊還沒回來呢。”季文康對她明目張膽的挑逗有些惱火,但還是忍不住看了那兩節膝蓋以上的部分。
“你還在忙什麽?這麽晚了,還不回家休息?”
“我在工作,可不像林小姐,幹多幹少有人罩著,悠閑得很哪!我可是憑本事吃飯!”季文康譏諷道。
“我也是憑本事吃飯啊,這年頭誰照顧誰啊!在咱們這幢大廈裏,在工作能力和其他方麵,有幾個女人能超過我?你不承認不行,我就是這麽優秀!”一帆挑戰似的回應道。
季文康把目光從屏幕上移到她臉上,“說明了吧,今天你來找我什麽事?在這個世界上還有徐嚴辦不到而我能辦到的事嗎?”
一帆站起來,繞到季文康身後,手指滑過他的脖子,“有,有一件事。”
“什麽?說出來聽聽。”季文康調侃說。
“有關石家莊那項工程的中央空調設備訂購。”
季文康一愣,繼而無所謂地說:“又不是我訂貨,也不是錢勇夫訂貨,拍板權不是還掌握在徐嚴手裏嘛!也攥在你手裏呀!”
“可是你們已經選擇了四家,也參觀廠家了,評判也寫出來了,徐嚴隻是在這圈定的四家中選擇,選誰我也當不了家。不過,我知道這些資料是由你交給徐嚴,我隻是請求你在交給徐嚴時讓我過過目。你不認為這事難辦吧?”
季文康轉過頭,看著她,“你要幹什麽?太過分了吧,我為什麽要交給你?”
“不是你交給我,是你去12層時正好徐總不在,先放在我那裏,我轉給他,5分鍾就行!”一帆也回視著他,“不會損你一發一毫!”
“你要做什麽手腳?”
“我控製不了徐嚴去選擇哪一家,但我希望有一家徹底落選!”一帆詭秘地笑笑,“我是受人之托而已,沒有任何私人好處。”
季文康撇撇嘴,“這可不是件小事,小心玩翻了你自己!”
一帆上前整了整了季文康的領帶,微笑著看著她,“你不想談談條件嗎?你願意白白幫我嗎?”
季文康幾乎忍不住抽她一個耳光,但還是禁不住她萬般風情的眼睛和散發著魔力的柔軟軀體的吸引,低低地說:“你說要怎樣?”
“你可以帶我走,任何一個晚上,也隻一個晚上,但今晚除外。”
季文康幾乎要抽自己一個耳光,他發誓要離開和忘記這個女人,為什麽她一出現在眼前還是難以自持?漂亮,優雅,還有一種難以形容的傲慢和沉靜相結合的氣質,都使她超出一般女子所具有的魅力。一夜,再擁有這個尤物度過一個夜晚,值得!於是他不再說話,隻是直直地盯著她。沉默就等於默認。一帆很滿意,搖曳多姿地走出了門。
第二天,徐嚴又坐進他寬大的老板桌後麵看下麵呈報上來的材料。一帆一邊忙著整理上司的批複,一邊注意著電話,如果季文康報上來,應該先用電話招呼一聲吧。這事不能讓徐嚴瞧見,要不,直接交給他好了,還用她傳遞嗎?現在她極希望徐嚴有事出去一下,或是有客人到訪什麽的。該死!平時那些排隊排到大街的客人今天全死到哪裏去了?
過了一個半小時,徐嚴伸了伸懶腰,終於站了起來,“一帆,麻煩你再泡杯茶。”說完慢悠悠地走出辦公室。
一帆抓起杯子,飛快地到隔壁房間裏倒開水,祈禱徐嚴能下樓,多耽擱一會兒,必須有足夠的時間讓季文康跑上樓來吧!該死!等她端著裝滿茶水的杯子匆匆回到辦公室時,竟看到季文康。
“天哪!親愛的季,你是神仙嗎?”她扔下杯子就激動萬分地想快速擁抱他一下,但還是忍住了,用充滿感情和補償性的眼神望著他,“這麽一點小時間你正巧趕上了,他剛出去!老天,你是諸葛亮嗎?”
季文康把一疊資料交給她,“我不是什麽諸葛亮,我一直在衛生間裏呆著,剛才他一進去,我就出來了。我不想有什麽差錯,拿著,請轉交徐總。”然後又低下聲音,“別忘了你答應的,我等著,你等電話吧。”然後他走了出去。
3分鍾後,徐嚴從衛生間回來,端起桌上的杯子,有點自言自語:“我剛才好像看到小季了,他那個樓層的衛生間有毛病了,還跑到12層來?”
“哪個小季?”
“季文康,錢勇夫的助理,一個不錯的小夥子。”
“啊,他剛來過,讓我較交給你這個。”一帆從抽屜裏拿出資料,故意在抽屜裏漏了一本。
“這工程必須快,慢不得。”徐嚴接過來,坐下,邊喝茶邊認真地審閱起來,“一帆,吃午飯時把我的飯盒端上來。”
本來一帆還想靠中午這一會兒到約克公司把那張讓人睡不好覺的存折還給他們,這下可好了,又有任務了。
午飯時,她把徐嚴那份端到他辦公桌上,自己坐在他對麵吃。
徐嚴看完最後一頁,大筆一揮,全推到一帆麵前,“吃過飯後,把這些送到小季那兒,錢總正等著呢。”
一帆探頭一看,看到入選的那家竟是約克,突然一個大醒悟:好啊,走了一村又來一店,行!這十萬不用還給他了,借花獻佛!
“來,一帆,你不是愛吃雞腿嗎?這個給你。”徐嚴把自己盒內的雞塊全堆在一帆盒內。
“謝謝,知我者徐總也!我愛吃什麽也想著。”
餐後,趁徐嚴出去洗手的機會,一帆拿起那些文件,把自己抽屜裏“忘記”的那份——亞同中央空調最後的報價與評估——放在一起。即使徐嚴忽然想起少看了一本,對他說隻是自己的工作疏忽了,也不會有什麽了不起,生米已經做成了熟飯。亞同,去死吧!
晚上,一帆給劉華鬆打電話,“劉經理,這幾天是不是沒睡好覺,白頭發都長出來了吧?哈哈,我恐怕比你還著急,拿人錢財替人消災嘛!蒼天不負有心人,現在你是不是要請我吃飯呀?”
劉華鬆那邊緊張得要命,“哇!是真的,林小姐?北四環的公寓都給我了?”
“還是那句老話,北四環的項目你別做夢了。給你的是另一個項目,在石家莊。”
“什麽,石家莊?我的媽呀!”劉華鬆急得跳腳,“那不是我的項目,是我們公司另一個銷售部的,即使你給了,成績和好處也到不了我這兒呀!還不如不給呢!”
一帆有些傻了,她沒想到他們公司內部會有如此複雜的利益分配,便有些惱火地嚷:“那怎麽辦?我已經給你們出過力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呢!誰知道不是你的呀!”
“我又沒告訴你,你怎麽能亂幫呢?”劉華鬆抱怨。
“可你們都是約克,是一家的!”
“一家的也有不同的利益分工呀!”
“你說怎麽辦吧?辦成了,退不回去了!”一帆憤怒地叫。
“好吧,好吧。”劉華鬆無可奈何,“眼下還有一個辦法能挽回我的損失,你給我這邊的頭兒打個電話,說幫我這邊簽了石家莊的合同,但一定要講是幫我!劉華鬆!這樣至少論功行賞時有我一半,我也不至於虧得太厲害了!”
一帆幾乎要摔電話,“你頭兒的電話!”
“139106886XX”
行了,那十萬塊可以放心地揣在兜裏了。
兩天後,王曉冬興奮地打來電話,“林小姐,李念東快要崩潰了!他整個下午都在朝員工們大發雷霆!太熱鬧了,我從未見過如此盛怒的人!”
“是嗎?”一帆淡淡的。
“他要氣瘋了,石家莊煮熟的鴨子又飛了!林小姐,真有你的,今晚他又會喝個酩酊大醉!”王的語調是那種慣常的誇張奉承。
“喂,王助,別光說我,上次你說的亞同新的工程怎麽樣了呀?”一帆還掛念著李念東另一條輸送養份的血脈。
“哪一個?哦,想起來了,現在還在施工啊。”
一帆語氣溫和下來,頗語重心長,“王助,北四環的工程你放心好了,我保證你會成為百萬富翁,並從此啟動你自己的公司,但你也要幫幫我,比如……”
王曉冬仔細地聽著,頭上滲出細細的汗珠。
“你能在這項工程上做點什麽,我絕對相信你有這個機會和有效的手段,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不要手軟,亞同明天倒了才好呢!我們各自努力吧!”
一帆回到了住處。
飯桌上,徐嚴問:“你去哪裏了?”
“大學同學那兒,她媽媽病了,在大學時她就對我挺好,去看一看。”一帆對撒謊有一種天分,張口就編得有因有果,非常圓滿。
“噢,我路過西單商場,給你買了一件衣服。”徐嚴從沙發上拿起一個包裝盒。
“什麽衣服?”一帆打開盒子,是一件範思哲長裙,亞麻色,做工考究,質地絕對一流。她知道這個牌子的價錢,因此疑惑地看著徐嚴,知道他一定有事。
“一帆,我想把這套別墅重新裝修一下,我們先搬出去,我在亞運村租了一套三居室,以後我們去那兒,好嗎?”徐嚴從口袋裏掏出鑰匙,放在她麵前,“明天,我就帶你去看看。”
一帆盯著徐嚴,心裏迅速推想著這幢別墅裝修的前因後果及由此演變來的不利因素:他老婆回來了?自己將徹底退回情人的角色?他不會像從前那樣方便地與自己同床共眠了?自己對他的影響力會減弱到何種程度?對自己的許諾他還認賬嗎?
“我保證,沒什麽大的改變,還像從前那樣。”徐嚴說,“我會照顧你的。”
一帆突然有些看不懂他。
第二天,他們就去了亞運村看房子。這是亞運村一個花園小區裏的第三層,位置和周邊的環境雖不錯,但室內布置卻與先前別墅差遠了,不夠精細的裝修,簡單的家具,那張一看就不舒服的床更招人厭了。
一帆簡直失望透頂,“這種地方,我不信你還會來住!”她惱火又委屈地盯著徐嚴。
“剛建的房子,你可以重新布置,重新換窗簾、家具、電器,還有那張床,當然,得和房東打個電話,不用的讓他拉回去。有空你去買吧,我這兒有張支票。”
一帆當然不會客氣,她必須把這套簡陋的房間布置成可以讓徐嚴願意來住、心情能放鬆的另一個“家”。
於是下班回來便有了事做,逛商場,進家具城,忙得焦頭爛額,直至到精品店挑選裝飾布、花瓶和小飾物。
偏偏這時,季文康打來電話,“一帆,今晚,就今晚,我要你!”
一帆幾乎氣不打一處來,這不是添亂嘛!
“今天不行,我忙著呢!改天吧!”她冷冷地打發了他。
季文康不死心,幾乎天天給她打電話,見她食言,就進行諷刺,嘲弄,隻要能解氣。一帆被搔擾得不勝煩惱,索性一下班就關機。她量他不敢上班時明目張膽地打電話搔擾她。
但第二天中午午餐時間,他端著飯盒在過道裏截住她,冷冷地說:“寶貝兒,你想反悔嗎?你就打算用人前甜言蜜語用人後一腳踢開嗎?聽著,就在今晚!你要到我那裏去,你知道在什麽地方。我等著你,我肯定玩不死你!如果你不去——後果自負!”
看著他冷漠轉過去的背影,一帆血脈賁張,這該死的流氓!這可惡的惡棍!你就等著吧,威脅我?三孫子!
這一晚,一帆賭氣沒去,她不能讓人牽著鼻子走,她討厭這樣!前半夜她折騰一家家具商場的幾名工作人員,把一張幾百斤重的大床搬到她的臥室裏,並東挪西挪了兩個半小時,才放了人家。後半夜是她折騰這張床,怎麽睡都不舒服,又摁又打又踢又踹忙乎了兩個多小時,終於還是在淩晨3點多睡著了。徐嚴沒有來新“家”,他是不會花無聊的時間在收拾屋子上的,他情願花錢讓別人收拾。
第二天早晨一醒來,她就後悔了,昨天為什麽不到季文康那裏去呢?這可是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人物,萬一他把自己所求於他的事捅到徐嚴那裏,該怎麽辦?不前功盡棄了嗎?這種小人隻要得了誌,肯定勢利得要命,一定要報複!不如忍一忍算了,不能因小事而功虧一簣,留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隻是他太過分了,日後定有收拾他的時候!
24
那天晚上,一帆特意穿了件露肚臍的短褲和小小的無袖上衣去的。她知道怎麽用最少的衣服把自己裝扮得性感無比又端莊大方,大腿,腹部,沒有一點多餘的脂肪,讓大街上每個人都過足了眼癮。
她在季文康的寬大、布置得很有格調的居室裏呆過一段時間,因此並不感到陌生。她推開門時,一切舊景俱在,隻是稍稍淩亂些,但沒找到季文康。她隨意地坐在沙發上,翻著當日報紙。想當初第一次來到這裏時,還把這兒當作了華麗的宮殿和天堂,也許習慣了徐嚴更為富麗堂皇的別墅生活,這兒竟有點像“鄉下”,地板好像好幾天沒有拖了,沙發罩揉成一堆,幾上煙灰缸裏積攢了一個多星期的煙屁股,空氣裏都有廁所的怪味道……
她印像中的季文康是個愛整潔到連頭發都一絲不苟的人,怎麽會把房間糟蹋成這樣?
她漫無目的地從晚報翻到晨報,再翻到午報,又翻到青年報。這時門響了,接連不斷的鞋底拖遝聲傳來,季文康蓬著頭發,趿著拖鞋站在了麵前他穿著牛仔短褲,拉鏈拉在中間吊著,上衣沒扣上,下擺隨便係在腰間,手裏提著兩盒快餐,吃驚地看著她。
她沒想到他竟變得如此邋遢,沒好氣地招呼了一聲,“還沒吃晚飯?”
季文康臉搐了一下,擠出一張不協調的笑臉,甚為陰沉,把兩盒飯重重扔在她麵前的幾上,“昨晚你怎麽不來?”
“昨晚我有事。”一帆討厭那盒飯的氣味,也不想與他吵架,站起來跑到臥室裏,“你先吃飯,我在裏麵等你。”
季文康不依不饒,又追到臥室門口,“我在問你話,前幾天我打電話給你,你為什麽不來?在侍候那老家夥嗎?每天都侍候?他比我更有力量嗎?*****!”
一帆正在脫衣服,她想洗個澡,本想對季的抱怨不聞不問,但“*****”一出口,她就忍不住把剛褪下的高跟鞋向他狠狠地砸去——砸中了!季文康滿不在乎地撫摸著脖子,退回去吃飯。一帆赤裸著身體走進了洗浴間。
待她出來時,季文康已吃完,肩上搭著毛巾,在門外等著洗澡。碰了麵,都非常矜持而有尊嚴地不說一句話,也不正眼看對方。
一帆到處找吹風機想把濕漉漉的頭發弄幹,終於在床頭櫃第三個抽屜裏找到了,對著鏡子,吃力地舉著對著後腦勺吹。
季文康披著毛巾出來了,厭惡至極地對她嚷:“別浪費我的時間,到床上去!”
“我想吹幹,這樣舒服!”一帆看也不看他。
“*****,你還想舒服?好吧,我就讓你舒服!”他粗暴地上前,一把搶過吹風機扔到一邊去,推搡她至床上,強行騎坐在她身上,凍結她亂動的四肢,用牙齒、舌頭和體重蹂躪她的唇、乳房和身體的各個部位。
“季文康,你弄疼我了!”一帆忍不住大叫。
“你不是喜歡被虐待嗎?疼死你!”季文康惡聲惡氣地說。
“你……賤人!禽獸不如……”
“對,*****……就要這樣!”按季文康的想法,一口吞掉她才好!
一帆張著被鉗住的雙手,掙紮著,猶如暴風雨中的一片落葉,四處飄搖,無所依靠,淚水不禁悄然滑落。
室內突然安靜了下來,一切運動都停止了,有一種揪人心肺的寂靜。她悄悄把頭埋在毛毯裏,開始嚶嚶地哭泣。
季文康呆呆地坐在她身旁,好一會兒才有了反應,推了推她,低低地說:“一帆,對不起。”
一帆不理他。
“真的對不起,一帆,原諒我吧。”他突然把她拉起來,緊緊抱住她,哽咽起來,“我並不是有意這樣對你,我禁不住,我受不了,我太在乎你了!一帆,你知道嗎?我非常愛你,一心一意愛你,從第一次見到你開始!”
“算了文康,”她擦去臉上的淚珠,“算了,都過去了,我不會恨你。”
“聽我說,一帆,”季還沉浸在激動中,“別走了,別離開我了,我什麽都不會計較的!我可以養活你,我發誓比任何人都寵愛你!我們會生活得很幸福!”
“不,文康,別傻了,你怎麽能滿足我?”一帆冷靜地說。
“可是徐嚴那個老家夥能滿足你嗎?他50多歲了,可能比你父親年齡還大,該退化的都在退化!而且他老婆兒子已經從美國回來了,他這種傳統派我最了解,他有家庭,根本不可能把生活重心放在你身上!他還要照顧社會輿論,你們這樣的關係注定維持不了多久!”季文康的眼睛裏無限炙熱地盯著她,“而我年輕得多,單身,有時間,有遠大的前途,你沒有理由不選擇我!”
“你說他妻子回國了?”一帆吃了一驚。
“看吧,這種大事徐嚴那老家夥都沒告訴你!”季文康氣憤地說,“可見他把你放在什麽位置,我是男人,我最了解。你年輕、漂亮、有知識、涉世不深,是他這種年紀的人最佳獵物!他給你的那點錢,那點權力,比得上你失去的嗎?他在玩弄你,他在發泄,他在揮霍一個身體各個部位都在衰退的老年男人最後的欲望!而你又是一個多麽完美的載體!看吧,他遲早會收縮進家庭的殼裏,拋棄你!他是最狡猾的,你玩不過他!一帆,回來吧,我會用身心愛你!”
一帆在他暖和的懷抱中努力理解他的話,也努力使自己的頭腦清醒:徐嚴是玩弄她嗎?她在心甘情願地讓他玩弄嗎?他們背後有一項交易,他們都看準了對方,在各自拿回自己所需的那一部分,沒有不公平這一說。
“文康,我不準備離開他。”她冷冷地說。
季文康身心俱冷,咬著牙說:“如果你與他混下去,我準備辭職,離開這個公司,我不能忍受每天看著自己心愛的女人用身體與別人做交易!我會發瘋!”
“你要離開?”一帆又吃了一驚,不相信地看著他變得冷酷的眼睛,“你幹到這份上多不容易啊!很多人想這個機會還想不到呢!而且你年輕又有才幹,錢勇夫和徐嚴都很欣賞你,在北方集團會大有前途的!”
“你能使我留下來!”季急切地看著她的眼睛。
一帆垂下頭,小聲而清晰地說:“不!”
季文康心痛地捂住自己的臉,“我會走的!我會瘋狂的!”
“那你去哪裏呢?”一帆柔聲問。
“離開這個該死的城市,也許去南方,上海深圳什麽的,隻要離開北方建築集團,離開北京就好!”
“文康,對不起。”她終於主動抱住他,喃喃地說。
“你自己也要小心點,多留點神,徐嚴和其他人都是狡猾的老狐狸,不是吃素的,他們沒有說並不意味著他們並沒有發覺。”
“什麽?”一帆嚇了一跳。
“你要整垮亞同公司,連我都意識到了,他們也會。”季文康深情地看著她。
“你知道多少?”
“不多,隻是最近才意識到。”
一帆有些害怕,不知道徐嚴對她的行動是否有所覺察,連季文康都猜到了,徐嚴就沒有發現蛛絲馬跡?雖然她做事之前一再深思熟慮,盡量做到萬無一失,但報複目標太明確了,複仇的欲望太強烈了,隻要聽到李念東和亞同就恨不得當場誅之而後快!已經引起其他人的注意了。
從別墅搬出來,重新在外麵租房子,是不是徐嚴采取疏遠她的第一步?季文康說得對,徐嚴是狡猾的,他的手段遠比她的更隱蔽,更不露痕跡,像河心的水波一樣,她被輕緩地、在近乎不易覺察的情況下遠離了他的中心。不是嗎?這個新家他在慢慢減少到來的頻率,雖然他繼續著對她的寵愛、對她的親密,但時間短了,並且,不再留下來過夜。
當然還有一條更為堂皇的理由:她的妻子回來了,兒子回來了,家庭回來了。這種重心的轉移是有道理的。
一帆情願這樣相信,也不敢想象是徐嚴因看透了她的居心而討厭她遠離她。總的來說,她並不太在乎這個一隻腳已踏上衰老之車的老頭子,如果他能仁慈地幫她完成心願,她會從良心上敬重他,感激他,也許也會愛他。至於他的妻子兒子和家庭,她從沒考慮過,更別說代替了,她要的隻是他手中特定的權力。他向家庭的回歸她甚至認為是一種美德,一種良心,一種理所當然的做法。一個深明大義、負責任的男人本應如此。如果他突然就此收手,打碎了她的夢,她會恨他,嘲笑他,鄙視他,因為他得到了他想得到的一切,而她沒有從他那裏拿到她應得到的。他讓她前功盡棄,這是種不公平的交易,損害了她!
“好吧,讓我拿到北四環公寓群的合同,我會離開他,讓他完全自由地回家,擁抱他的家庭。”她輕輕地對自己說,“但願他也能成全我。”
早上上班,她一無例外地給徐嚴泡茶,給他整理文件,在他高興的時候還會坐在他的腿上。他沒有與往常有何不同。
但當她在眾多匯報上看到一條不太起眼的招聘批示通報時,還是驚呆了:錢勇夫要招聘一名助理和其他建築人員。
季文康真的辭職不幹了?他真的為她放棄了前程?
當她把這條消息遞給徐嚴時,徐也禁不住惋惜地說:“季文康為什麽離開?他幹得相當不錯啊!”
中午吃飯時,她在餐廳碰到了錢勇夫,他從石家莊回來好幾天了。老頭用一種怪怪的眼光打量了她兩眼,不冷不熱地開玩笑,“林小姐,挺有能量,後生可畏呀!武俠小說有一句什麽:四兩撥千斤,乾坤大逆轉……”
一帆故意聽不懂,謙虛地微笑著走開了。錢對她充滿了意見,甚至懷恨在心了,北方建築集團權力大大的副總,一個烤鴨店的操盤手,竟讓她略施手腳,黃澄澄油光光的鴨子給飛了!
和錢勇夫作對意味著什麽?
她從沒感覺到像今天這樣危機四伏,荊棘遍布在周圍,一雙雙眼睛在怪異、蔑視、妒忌、惱恨地看著她。
黎明前的黑暗,最艱難的一段路,一定要堅持住,不能前功盡棄!她神經繃得緊緊的,對自己說。
25
一個月後,也就是十一國慶節前夕,徐嚴仔細地審閱了她與開利公司簽定的代理協議,平靜地做出了決定:“起草合同吧,我等著。”
這正是夢寐以求的!
一帆沒有欣喜若狂,一是懂得煮熟的鴨子也會飛,二是自己也不明白的另一個原因。她找到了合夥人王曉冬,王幾乎歡喜瘋了,如果簽成這一筆買賣,意味著什麽?即使四六分成,他最少也有一百萬的進帳!不過,也許沒那麽多,還得看徐嚴的砍價,開利公司給了他們35%的利潤空間,如果徐嚴不獅子大張口狠狠地往下壓,怎麽也能賺個幾十萬!其實,十萬也就心滿意足了。
合同起草了,駕輕就熟。王曉冬在設備金額後麵停頓下來,“林小姐,你看多少錢合適?”
一帆絞著手指,看著窗外,好一會兒才說:“不用寫了,把底價和市場價都給我。”
徐嚴能幫她,答應把項目給了她,她已感激不盡,至於要順手賺他多少錢,她覺得做人要有良心,不能太黑了。所以她決定把設備的兩種價格全給他看,讓他選擇。對待徐嚴,她有一條樸素的觀點:不能把他當傻瓜看,他走的橋比她走的路都多,在他麵前耍小聰明、使小心眼都是冒險的,純粹的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在她對麵,徐嚴沉默而嚴肅地看著兩份報價。他對這東西不陌生,十幾年來都與各種建築相關的價錢打交道,早就熟透了。
“價格由我定?”他看似隨意地問了一句。
“是的。”一帆堅定地說。即使他大筆一揮,一分利潤不給她,她也毫無怨言。
徐嚴當即大筆一揮,刷刷幾下,兩份合同都寫了,然後推給她,“你簽字吧。”
一帆眼光落到設備金額上“壹千叁佰叁拾陸萬元整”幾個大字上。
這是設備底價和全部利潤的總和!她想拿到的,他全讓她拿到了,而且有超出!是全部!
她哆哆嗦嗦地簽了字,想把其中一份遞給他,卻感到萬斤重般拿不起來,便輕輕地推向他。
事情以這種方式了結了,超出了她最大膽的預測。徐嚴說要補償她,這是他采用的方式?結果實在是令人熱血沸騰!四百多萬哪!一轉手,一瞬間得到的!
王曉冬最為興奮,沒費什麽勁,他竟輕而易舉到手一百八十多萬!超出了他所做的最好的白日夢!誰說天上不掉陷餅?白癡,這就是!不過,他也沒白撈,也為他的財神爺做了件實事。
周末的一天晚上,他與一帆坐在一間燈光明亮的“生猛海鮮”套間裏,向她匯報亞同的慘狀:“他這一年幾乎沒簽到任何有賺頭的項目,支出嚴重大於收入,整個公司人心渙散,最有價值和最有前途的員工已紛紛另謀高就。大富早走了,帶走了一批項目和曾經幹勁十足的銷售人員,無論另起爐灶還是投奔其他對頭公司,都對亞同是個嚴重的打擊。毫不誇張地說,亞同已到了崩潰的邊緣,李念東現在已走投無路。目前隻有我還沒離開。”
一帆毫無表情地聽著。
“這還隻是李念東眾多倒黴運中的一部分,按上次林小姐的指示,我花了一萬多塊買通了他負責那個本年度唯一能有收益項目的責任人,他沒審圖紙就把每間房子的進出水管下移了十厘米,致使吊頂的空間太低。甲方對此大發雷霆;修改已來不及,現在就超過了工期,甲方一紙將李念東告上法庭,提出賠償,少說也要幾十萬……李念東現在差不多已退出了空調市場。嘿嘿,屋漏偏逢陰雨天,他的小情人趁機也向法院提出財產要求,因為她懷孕了,敲他一筆小孩撫養費。地下夫人轉到明處,元配夫人宮蘭也站出來,提出離婚,不過,宮蘭還是個不錯的女人。現在是牆倒眾人推,李念東被眾多重型炸彈一起擊中,整個焦頭爛額。他解體了……”
一帆感到如釋重負,有點像高二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提前考上大學的感覺,但並不十分快活。沒有為什麽,隻覺得空蕩蕩的,沒有了目標。
深秋的冬天,她漫無目的地走在北京的街頭,踏著紫槐和銀杏的黃葉,茫然地望著碧藍的看不到底也看不到邊的天空。
難道這就是路的盡頭?
母親可以舒一口氣了,她是世界上最有資格向那個男人清算的人,她的善良軟弱和無私的付出才是她要向他討債的源頭。他無情地拋棄了她們,上帝並沒有懲罰他,其實隻要他過得不那麽張揚、奢華,她都可以考慮手下留情;一個天上,一下地下,雲泥之別讓她生出更多的怨恨。
現在心情好點了嗎?不。並不是因為他曾經是父親,她的血管裏流著他的血,在他崩潰之後而生憐憫之心。她發誓,她早就對他不存在任何感情,隻有刻骨銘心的恨!為了讓心中的恨意消除,她放棄了自己的未來和本該有的幸福。現在,她達到目的,卻不知道該何去何從,回家嗎?哪是回家的路?找回丟失的未來嗎?哪條是通向未來的路?錯過的人、時間和地點能否還能續上?整垮了別人後,她驀然發現自己也傷痕累累。
慢慢地,她蹲下來,雙手抱住胸部,感到周身酸痛,體力不支,思想也模糊了,手腳發冷,令人煩躁。這種症狀已有好幾個星期了,但從未像今日這麽明顯,而且還有些發燒。難道這是真的秋天到來,冬天不遠了嗎?
“小姐,你怎麽了?”一個騎自行車的過路人好心地問她。
“隻是有點不舒服,沒事,謝謝。”她又慢慢向前走,然後上了一輛公交車。
夜幕降臨了,霓虹燈閃爍不定的光和影從窗玻璃裏投進來,在她臉上身上無窮地變幻著。街上行人很多,她想起來了,今天是國慶節的第二天。車子過了四通橋,她下了車,遠遠地看到九月天酒吧在幾杆竹影後麵靜靜地立著,有點像愛情電影中有意營造的浪漫森林的城堡。不知不覺中,她竟來到這裏。推開熟悉半掩著的門,黑白的字畫、黑白的地板格子、古典的方形桌、酒香、玻璃杯、窗子上的素心蘭和完全放鬆狀態下的談笑風生和竊竊私語,一切都沒有改變。這兒如一隻飄蕩在江中的小船,窗外的變幻和流逝的好像隻是水,而不是人和時間。
她向曾經坐過的桌子走去。
“是林一帆嗎?有你的信。”
這話好像聽到過。現在誰還認識她?她轉過身,走向吧台,“是叫我嗎?”
“是叫你,這兒有你的信。”打扮入時的老板娘蹲在吧台下好像找了好大一會兒才找出幾封牛皮紙的信封來,放在台麵上,“上次就看到你來了,叫你,你沒聽見,走了。”
“謝謝。”她們認識,是在學校時,她是顧客,她是老板娘。
信是從上海寄來的,一共5封,最近郵戳也是兩個月前了。她回到座位上,取出其中的一封。
一帆:
你好嗎?
我給你寫了好幾封信,不知你收到了沒有。也許沒收到吧,要不你為什麽不回信呢?
我又換了一家公司,是一家台灣人開的軟件公司,還不錯。坐在辦公室裏,抬頭能看到黃浦江岸的桃花。現在是春天了,北京桃花開了嗎?這讓我想起大三時我們結伴到北京郊區踏青的日子,真好,那時我們雖然是兩個窮學生,但過得很開心。不知為什麽,這些天裏我老是想念過去,想念過去和你在一起的美好時光。
一帆,你過得好嗎?你的“私事”辦完了嗎?如果成功了,完成了心願,就過來吧,我還在等著你。你還記不記得你說過的話:將來掙了錢,再到國外念個學位,然後再重回上海。我現在已掙了不少錢,去美國定居恐怕不夠,但到歐洲旅遊,我們兩個人還是夠了。
……
一帆醒來時看到的是雪白的牆壁和穿著白大褂的護士,另外九月天酒吧的老板娘也在。
“我怎麽在這裏?”
“你在酒吧裏暈倒了。”老板娘說,“現在你醒了,告訴我你家電話,讓你家人照顧你,我要走了。”
“謝謝,我不會有什麽大病,我自己會照顧自己。”
老板娘走了。
一帆轉向醫生,“大夫,我沒什麽吧?”
那醫生神情嚴肅卻又有些木然地看著她,“我們發現你淋巴結有點腫,伴著低燒,還有些輕微的皮疹症狀……請問這些症狀多長時間了?”
“很長時間就有不舒服的感覺。”一帆想了想,想不出更具體的時間,“隻是最近幾天才更加不舒服了。”
“最近是幾天?”
“四五天吧。”
“還有什麽感覺?”
“還有,渾身不舒服,酸痛。大夫,沒什麽吧?”
大夫並不回答,繼續追問:“怎麽個酸痛法?肌肉痛?”
“可能吧。”一帆拿不準。
“關節痛?”
“也許是的。”
“頭痛?”
“不。”
“沒有食欲?體力下降?”
一帆覺得好笑,覺得他小題大做了,淡淡地說:“我太忙了,忘記了。”
“這很重要。”
“我真的沒注意。”
這時一個護士在門口叫:“江醫生,她的血檢出來了。”
江大夫馬上站起來,走出去。
一帆感到奇怪,頭暈發熱一點小病用得著血檢嗎?醫院是不是賺錢賺瘋了?肌肉痛,關節痛,最壞也就是個關節炎吧,與血檢有什麽關係呢?她做了個深呼吸,忽然覺得腹中有抽搐感,便急步跑向衛生間。7分鍾後,她彎著腰出來,看到江醫生正在等她。
“大夫,我腹泄,再開一點治腹泄的藥吧。”
“我知道。”江醫生鎮定地說。這時又有兩個年紀輕一些的醫生走進來,好像是傾聽的。
“發生了什麽事?”一帆覺得不同尋常了,“不要告訴我我得了什麽大病吧?動手術?洗腸?截肢?”
江醫生沒理會她的話,問:“你是做什麽的?我是問,最近你有沒有輸過血,或者其他一些什麽?”
“沒有,沒有。”一帆大惑不解。
“那麽,你靜脈注射過?”江醫生在小心翼翼地考慮著用詞。
一帆想起靜脈注射的概念,笑著:“你說是吸毒?不,我是良民,遠離那個。”隨即嚴厲地回視著他,淩厲地問,“什麽意思?直說得了,我血液中有海洛因或者冰毒的成份?”
江醫生繼續不慍不火地問:“你是幹什麽的?能說說你的職業嗎?……哦,你也可以保持沉默。”
“中國北方建築集團。職業,秘書。”一帆冷冷地說。
另一個觀望的醫生小聲說:“你有沒有接觸到高危人群?”
一帆不懂了,她不明白什麽叫高危人群,哪方麵的?“大夫,不要兜圈子了,我怎麽了?給我看看血檢單子。”
“小姐,你要有思想準備。你的血檢中出現了HIV抗原和P24”江醫生鄭重地把血檢報告放在她麵前。
有30秒鍾,一帆沒想起來HIV到底是什麽。又過了30秒,她驚聲尖叫起來:“怎麽可能?HIV!我?”但白紙黑字,在半頁醫生特有的潦草筆跡中,她還是認出了HIV和P24的字樣。P24是什麽意思不知道,HIV絕對是大名鼎鼎的艾滋病病毒!!
“不!這怎麽可能?一定哪兒搞錯了!”她跳起來,將血檢報告撕了個粉碎,衝出門去。
26
那是一個晴朗的早晨,初冬明亮的陽光照在大興縣的一農家平房的小院裏。剛掃過的地上又落了一層樹葉,唯一的柿子樹上掛滿了燈籠似的黃澄澄的柿子,無論遠看近看,都像逐漸光禿的樹枝上長出的藝術品。
閑不住的林素梅正在客廳裏把一捆捆韭菜重新捆綁,鎮上的富裕人家愛幹淨、新鮮、捆綁整齊的蔬菜,而那些菜農手工太粗糙了,她需要把一些壞葉子剔出來,重新包裝。雖每斤多賣上2分錢而已,但2分錢也是錢呀!
這時有人敲門,輕輕地,連續三聲一個停頓,溫和又猶豫。
“來了,誰呀?”素梅站起來。
正在廚房的一慈率先出去開了門。
進來的是一個陌生的中年婦女,穿著紫色風衣,高挽發髻,正是大街上流行的那種婦人頭;五官不算漂亮,但絕對的典雅大方,有一種成熟女人的優雅韻味,一看就知道是個來自中產家庭優裕生活的那一類。
“請問,你找誰?”一慈拿出酒店裏服務員小姐禮儀的招數,非常有禮貌地問。
站在後麵的素梅也看著眼生,她在腦海裏過濾了一遍買過她菜的顧客,還真沒有一個像這種大家氣質的人,會不會是房東的親戚?
“你們是林大姐一家吧?”那女人問。
“我姓林。”素梅連忙說。
“那找對了,”接下來她喃喃自語,“我還怕找不到你們住的地方呢。”
“請問你是……”
“我叫宮蘭,你們應該聽說過我。”
素梅還是想不起來。
“李念東的第二個妻子。”
素梅驀然變了臉色,好半天都轉不過神來。一慈也很驚訝,李念東這三個字雖然從記事起母親和姐姐就像防賊似的沒有提起過,聽上去遙遠又陌生,但她知道那是父親。
“你來……有,有什麽事嗎?”素梅心竭氣短,幾乎結結巴巴地問。心裏卻一萬個不明白,她來幹什麽?李念東和這個舊家還有什麽關係?
“林大姐,不知為什麽我臨行前特別想見你一麵,明天我將飛往新西蘭了,將在那裏度過餘生——林大姐,對不起!”她突然垂下頭,深深鞠了一躬。
林素梅哪裏見過這陣勢,激動緊張得不得了,連忙上前,拉了一下她的白皙並養護得很好的手,又快速縮了回來,“大妹子,屋子裏說話吧——天一下子涼了這麽多。”
宮蘭伸出手,挽住她——她的手又硬又糙,骨節粗大——一起走進大廳。
乖巧的一慈連忙泡了茶,端在宮蘭麵前,“阿姨,喝茶。”
宮蘭慈愛地看著她,“你的女兒?多大了?”
“18歲了,過了這個年就19了。”一慈說。
“這是二妮。”素梅說。
“你的兩個女兒,不但美貌,而且極有——本事。大姐,你應該為她們驕傲!”宮蘭若有所思地說。
“大妮還行,好不容易念完了大學,又找了一份收入不錯的工作。二妮差點,她沒有文化,沒上幾年學,那時候家裏窮得沒法子。”素梅說得激動,又有些怨恨起來。
“大姐,你恨我嗎?”宮蘭看著她。
“從前恨,但現在,都過去那麽多年了,什麽事情都過去了,心都皺了,想恨也恨不起來了。”素梅滄桑地搖搖頭,“現在你瞧我們一家都生活在北京,過得還不錯,我還能做點小生意,以前可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我的新鄰居們勸我看開點,隻要結局不壞就積德了。有時候我晚上躺在床上想:我這也是因禍得福,苦盡甘來。結局對我很不錯了,我不敢再恨什麽了,老天爺對享福和受罪,善和惡都有定數的,我怕他再收回去。我覺得很好了,不想提過去了。”
宮蘭眼睛有些潮濕,“大姐,這都是你們一家人應該得到的,我該受到懲罰!”
素梅慌了手腳,“有傷心事?別隨便詛咒自己——你們要去什麽蘭,是出國嗎?”
“不,是我自己。”宮蘭定了定神,“我和他,離婚了,昨天離的。”
素梅大大吃了一驚,“你們也離了?噢……”
宮蘭看了看四周收拾得幹幹淨淨的家具,歎息:“像大姐這樣賢惠善良的女人他也無情無義地拋棄——我也感到慚愧——你們那個時代是很容易想象的:一簞食,一瓢飲,一個賢惠的女人,一個男人也隻想得到這些。我這個時代——”
“有錢,有地位,受過大學教育,能讓他過上富裕生活,是他所追求的。”素梅替她說了。
宮蘭苦笑,“但到今天,這又過時了,該有的都有了,他需要的又變成了像女兒一樣年輕、單純、滿足心理和生理另一種欲望的女孩子。他懂得每一個階段有每一個階段的需要,他要的不是愛情,是愛情的附加值。大姐,我和你一樣,是他不同階段的人梯。”
素梅哭了起來,“我雖然聽不明白你的話,我懂你的意思,我懂!”
“大姐,我非常後悔前幾年——沒有接濟你,事實上我們都忘了你們,把你們徹底拋在了腦後……”
“都過去的事了,反正也熬了過來。”寬容的素梅喃喃地說。
“你這樣寬宏大量太好了,我可以不必那麽內疚,可以安心地過清心寡欲的生活。”宮蘭輕輕鬆了一口氣,目光有些停滯地看著窗外。
“大妹子,你還年輕,還能找一個。”素梅勸道。
“不會了,我需要時間好好檢討我的過去。”
“你國外有親人嗎?”
“有,是我二堂姐的女兒,她生了個小孩,我幫著照看一下。”宮蘭勉強笑了笑,“大姐,在我走之前,我能為你做點什麽嗎?你現在有什麽困難我能幫到的嗎?”
“沒有,沒什麽。”素梅連忙說,“雖然一帆工作忙,不常回來,但她常給我錢,我有的花。一慈在上課,她有點不聽話,不想上,一帆逼著她上,就這些,沒大事。”
“一帆做得還不錯,女孩子應該靠自己獨立起來。”宮蘭點點頭,“我挺感激你們家一帆的,她做到了你我都不曾做到的。如果她能像你一樣原諒我,我也想見見她。”
“原來你不認識姐姐呀,那你怎麽找到我家的?這兒很偏,是不容易找的。”一慈說。
“有一個朋友,他告訴我的。”宮蘭微笑著看著她,“一慈,你的名字很別致,猶如你的人。你沒什麽事可以讓阿姨做的嗎?”
“阿姨,你能幫我找個工作嗎?”一慈怯怯地說,“我不是極討厭上課,一天隻上幾個小時,我還有很多時間呢,我不想閑著。”
宮蘭笑起來,“你想做什麽工作?又會做什麽?”
素梅卻大聲說:“你姐姐願意嗎?她可讓你把所有時間都花在認字上。”
“整天記,我都頭暈腦脹啦。”一慈抗議,“我一邊學一邊工作,兩不誤還不行嗎?”
宮蘭在一旁微笑。
“這樣也行吧?”素梅自言自語地說,她可不敢不把一帆的話放在心上,那關乎一慈一生的命運:沒有哪個好男人會娶一個文盲。她切記著呢。
“阿姨,我什麽都可以做,學得也很快。雖然我識字不多,但我在識字呢!”一慈充滿期望地說。
“又要有時間上課,又要有時間工作——家庭服務怎麽樣?”宮蘭猶豫地提出。
“什麽是家庭服務?”
“保姆、家政、鍾點工那一種。”宮蘭注意著素梅的臉色,她知道鄉下人對這種“侍候人”的角色很有看法。但素梅並沒表現出特別的表情。
“也行啊,我會做飯,能做不少菜,也可拖地板打掃院子什麽的。”一慈竟出奇地想得到那份工作。
“可是城裏人的胃口高,你能做那麽好嗎?咱們自己家裏人是無所謂的。”素梅提出疑問,“再說人家家裏很亮堂華麗吧,你又不懂,弄壞了怎麽辦?賠也賠不起呀!”
宮蘭終於笑出聲來,“沒什麽呀,哪有那麽多矯情!我說的是我的堂姐家,她原來的保姆也來自鄉下,我看還不如一慈呢。她們就夫妻兩人,開了個公司,成天在外麵忙乎,平時也就回家吃頓晚飯,沒什麽難侍候的。兩個都是幹淨利落的人,絕不會挑三撿四古裏古怪的,我看一慈去也許能受到照顧呢。我堂姐快60的人了,沒有孩子,像一慈這樣有品性,一定會和她談得來。不過,我堂姐就是太胖了點,不是一般的胖了點,一慈隻要多做出一個人的飯就行了。如果你確實有意的話,我給她說一聲,你去看看怎麽樣?行不行你再決定。”
送走了這個稀世貴客,一慈興奮得不得了。
“是不是給一帆說一聲?要不然她又要責怪我了。”素梅說。
“那你給姐姐打電話,小心地說。”
“你怎麽不打?”
“我有點怕她。”
27
一帆把自己關在屋子裏,帶著仇恨的心理回憶著她交往的男人的每個細節,誰會把HIV抗原傳染給她?怎麽會得這種病?!
是徐嚴?這老頭倒也潔身自愛,在北方建築集團雖高高在上,擁有萬貫家財,除了自己,倒也沒見與什麽女人隨意交往甚密過。再說,他老婆不在,自己是他唯一的女人,如果自己有病,他怎麽就沒有?雖說他現在又回歸了家庭,很多天沒到這兒來,但這種病一旦染上,是沒法瞞著掖著的,簽合同那天他還誌閑神清,以往每次見到他,他都滿麵紅光,不見有什麽氣色變化……主要是好多天沒與他同房了。
驀然間,她想起了季文康,他是近一個月內唯一的性交者,難道會是他?在她的印像裏,季雖三番五次地對她糾纏不清,但此人年富力強,頭腦好用,頗為自負,在男女之事上倒還幹淨,一般女人還上不了他的眼,他更不可能隨意讓一個HIV的攜帶者上床。
但會是誰呢?她知道HIV不會像流行感冒那樣憑空氣就能傳染,她沒獻過血,也沒接受過血,也沒吸過毒,先天更是清白的,媽媽可能都不知道這種疾病的存在!什麽都排除了,現在唯一能做的——她騰地坐起來,跑下樓,攔了輛Taxi直奔北方建築集團。為什麽不能是徐嚴?這老小子為什麽近一個月沒和她同房?他真那麽幹淨脫得了幹係嗎?
乘電梯上了12樓,直奔辦公室。她身體不舒服,三天前她向他請過假了,他痛快地答應了,以前他可不是這樣。
徐嚴正伏在桌子上寫著什麽,手邊有一杯正冒著熱氣的龍井。
一帆一步跨進去,“徐嚴,我有事與你談!”
徐嚴抬起頭,溫和地笑笑,“一帆,什麽事?坐下——”但看到她極端嚴肅的神情和憔悴的麵龐,改了口,“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我有話跟你說,不是在這兒,跟我走!”一帆咄咄逼人。
徐嚴愣了一下,把桌上的東西放進抽屜,跟她走了出去。到了樓下,鑽進那輛黑色奔馳。
“亞運村。”一帆極力平靜地說。
半小時後,兩人走進租來的三居室裏,一帆在後麵關上了門,坐在他對麵,直視著他。這使徐嚴很意外。
“說實話,這些天你有過身體不舒服嗎?”一帆盡量使自己語氣溫和,但依舊硬梆梆的,充滿了厭惡。
“什麽?當然有過,一次感冒。”
“還有呢?”
“你指什麽?”
“比如,肌肉痛,關節不舒服,腹股溝也不舒服,等等。”
徐嚴臉上出現了困惑,“你是說你現在有這些毛病?”接著看到她眼睛直了一下,臉上肌肉在抽搐。她起身跑到到衛生間,門“砰”地關上。
5分鍾後,她身體虛弱地走出來,臉色蒼白,有氣無力地倒在他對麵的沙發上,雙手捂住了臉。
“一帆,你到底患什麽病?”徐嚴疼愛地坐過去,扶住她的肩,“你瘦了,瘦了很多,我一眼就看出來了。告訴我,你怎麽了?”
“沒有,隻是腹瀉。另外,關節還有點痛。”她從手指縫裏看他,然後放下手,起身到對麵他的位置坐下來。麵對麵的交談才有可信度。她決定把這件事壓下,談另外一件事。
“徐嚴,你妻子從國外回來了?”
“呃。”他點點頭。
“你打算把我怎麽辦?”
徐嚴沉默了一會兒,“你說呢?”
“你回歸家庭——真的很不錯,我不願從中作梗。”
徐嚴無言地看著她。
“這一個多月來,你不再在我這裏過夜,是預示著我們的關係結束嗎?你把那麽一大筆生意讓我做了,讓我輕而易舉賺了一大筆錢,是你對我做出的補償嗎?從你租這套房子那天起,你就想結束這件事了,對嗎?”
徐嚴深思了一下,點點頭,“我兒子的病好了不少,差不多像個正常人一樣了,我妻子為此花費了巨大心血,我應該對此珍惜!你懂嗎?”
一帆點點頭,微笑,“你應該這麽做,我就像你人生中一段小插曲,不能影響主旋律,我該謝幕了;就像大街上偷情的男人,忽然醒來,該收場了。”
“其實我是很在乎你的。”徐嚴眼睛裏深情款款,顯示出這種年紀人的老練和優雅,“隻是我老了,可能控製不住你了。你能告訴我你曾像我愛你那樣愛過我嗎?”他隨即又解嘲,“當然,像我這樣一個半老的人,再提‘愛’字有些難為情了。”
“那你說呢?”一帆頗有心計地看著他。
“你比我想象的要聰明,不,是精明,這是我從與你接觸以來逐漸感受到的。”徐嚴站起來,繞沙發轉了一圈,又坐在原來的位置上,看著她,“我不想猜測,其實我根本就不想知道。”
“沒多大意義,對吧?你又不想擁有我。”一帆笑。
徐嚴歎了口氣,沒有說話。
“如果今天是最後一次談話,你還想對你的紅顏知己說些什麽?”一帆有些玩世不恭了。
“不,我隻想為你做點什麽。”徐嚴有些激動。
“你已經為我做了許多了。你沒覺察出來什麽嗎?”
徐嚴微微一笑,眼睛裏又閃出隻有閱曆深厚看慣人生風雲的老人才有的那種狡黠和洞察力來。這使一帆感到害怕,宛如偷了東西。
“我情願什麽也沒覺察到,你做得很投入,我甚至有些感動,我不明白你為什麽懷著這麽大的仇恨!”
“你什麽都知道了?”一帆瞪著他。
“不,僅一點點。其實我什麽都不想知道,也不要告訴我。一個男人,無論他有多老,對他生命裏的女人還是充滿珍惜和懷念的,希望過去的一切都是美好的。”他的語氣是溫和的,目光是嚴厲的。更為可怕的是她覺得她的手指有些哆嗦,不敢再看他。
徐嚴走在她麵前,托起她的下巴,“一帆,告訴我,我隻想知道這唯一的真相:你怎麽了?患什麽病?”
一帆絕望地低下頭,“不要問了,一種怪病。其實也沒什麽,死不了。”她抬起頭,臉上努力露出一抹蒼白的微笑。
徐嚴從衣袋裏掏出空白支票,“有病就去看,別扛著,再堅強的人也不要在這方麵硬撐。如果錢不夠——填吧,一百萬以內隨便填;再不夠,過幾天到我辦公室來。”
“不!”一帆把支票推給他,“我現在不需要錢,我還有。”
“好吧,以後有什麽事,還可以找我。”徐嚴收起了空白支票,左右看了看,“這房子你可以留下,過幾天我叫人把房產證送來,我買下了。”
一帆淒慘地笑了笑,“你沒必要再為我做什麽了,你並不欠我什麽,你不要太內疚,我是自願的,我認為很公平了。”
“好吧,一帆,你保重吧。如果以後哪天想起我,我還可以過來。”徐嚴躇躊著,後半句則是明顯的言不由衷了。一帆看得出他並不想來。
“不,是真的結束了。你也保重。”一帆低下頭。
“那我走了,好好照顧自己。再見。”徐嚴拍了拍她的肩,走了出去。
一帆看著他的背影,這一切都結束了。她聽到了自己平靜的心跳。是的,都結束了,他沒有回頭。她轉過臉來。
徐嚴在關門的一刹那回頭看了她,這一切都結束了?他似乎聽到自己鬆口氣的聲音。是的,一切都結束了,她沒有回頭看他。
28
一切都結束了,還不錯,那是一種平靜無憾的方式。隻不過沒有這種飛來的橫禍就完美了。
目前一帆所關心的是自己和HIV。她不用上班了,便跑到醫院,找到江醫生。
“林小姐,你現在是HIV抗原的攜帶者,屬於受保護的高危人群,你最好不要亂跑,與院方好好合作,接受治療。你還年輕,還有一些機會的。”
“謝謝醫生,請借我一些……有關的書好吧?我想多了解一些。我是想說我有錢,將來有合作的機會。”一帆擺出自我保護的架勢,冷冷地對醫生說,並做好對應的準備:如果他不借,就去王府井書店去買,也會換家醫院,反正不能讓這些人輕視小看。
江醫生多少了解一些病人的心理,沒說什麽,轉身回辦公室取了一本有關傳染疾病的專著交給一帆:“很詳細的,你看看吧,多了解一些應該對你有所幫助。當然,不要太緊張。”
“謝謝,咱們回頭見。”一帆故作瀟灑地揮揮手,走出醫院,找到一個稀稀落落遊人不多的小公園,坐在涼涼的石墩上,便急不可耐地翻起那部大塊頭,找到艾滋病部分:
艾滋病是一種目前尚無法治愈但可以預防的病死率極高的傳染病。
她一下子被這個定義嚇住了,連念了三遍才讀明白字裏行間的意思,“目前尚無法治愈”、“病死率極高”,她的血液都凝固了,早在學校就知道一些艾滋病的常識,那是魔鬼和死亡的代名詞,同時也是很遙遠的事,中國13億多人口有幾個人能“榮幸”患這種病?可能和死於牙疼的人差不多。但現在它竟像瘟役一樣來到自己身上,天哪!如果天上不可能掉餡餅,那麽也不能掉炸彈呀,如果有,擊中率肯定是微乎其微,但好運沒掉到頭上,卻被炸彈擊中了!一帆欲哭無淚,沒有思想再去研究什麽P24或淋巴腫免疫力之類的純粹醫學名詞,命運不是她想改變就能改變的,盡管她一直相信命運掌握在自己手裏,卻始終沒逃脫老天爺的安排。難道真有報應之說?她不該報複李念東,她的父親?她必須為她的所作所為受到懲罰!如果這是種災難一定要來的話,她情願理解為恰好抓緊時間完成了報複計劃而不是因為報複才有了這種後果。她是地道的無神論者,不相信任何因果報應之說,即使在生命麵臨威脅時也不願改變信仰。
在這過程中,她又去了兩次衛生間,喝了一杯果汁,沒吃什麽東西,沒有饑餓感,頭有些痛,肌肉痛,關節痛,還伴著低燒——書上說得沒錯,該有的症狀全都出現了,正處於HIV侵入人體後的第一個階段:急性感染。這種症狀不會持續太久,最多還有一星期,所有疼痛都要消失了,病症進入了相對穩定的潛伏期,在表麵平靜的背後卻是急流洶湧,她也許隻有兩年半的好時光。書上說一般成人的潛伏期在29個月左右,然後轉成真正的艾滋病毒,生命也許會在三天至兩個星期內被摧毀……
第二天,她又去了醫院,不是去還書,是接受治療。江醫生是個很有經驗的艾滋病治療專家,開了不少藥,西藥,也有中藥,隻是緩解疼痛,誰都知道管不了多大用。一帆一直生活在火熱、抗爭、憤怒的情緒中,這次卻平靜耐心地接受了命運的擺布。她還能做些什麽呢?
有一天傍晚,王曉冬給她打來了電話。
“林小姐……”
“不要再打擾我了,王助,我告訴你了,我不想幹了,你該得到的,一分不少。你愛幹什麽就去幹什麽吧,我想安靜,知道了嗎?”
王曉冬有些不安,“林小姐你到底怎麽了?剛剛開始就退陣了?我們完全可以搞大的,有北方建築集團作依托……”
“你煩不煩?我剛才已經說了,我煩著呢!”一帆大大的不耐煩。
“……有關李念東的消息,你也不感興趣了?”
一帆一愣,冷冷地說:“他還沒死吧?”
“流浪在街頭像個討飯的,大街上那些縮在一個角落張著髒兮兮的手向過路人伸過去要個一毛兩毛的那種乞丐,他也差不多了,不過還沒死掉……”
一帆關了電話,剛平息的怒火又被點燃了,要不是他,她怎麽會有這麽慘的下場!媽媽和妹妹將來怎麽辦?自己可能活不到26歲,花一樣的年齡,結婚,新娘,事業,世界上有許多美好的事情還沒嚐試過呢,還有很多想做的事還沒做呢!他要不要該為此償命?
行了,已經沒有力量了,先不理他,眼下最重要的是要看看母親和妹妹,無論生活和命運怎樣,她們才是她永遠的牽掛。
在腹瀉沒那麽嚴重、身體狀況穩定回升的時候,她給母親打了電話,正好在宮蘭離開的第二天,說要回去吃午餐,吃餃子。
素梅忙壞了,她的大妮兩個月沒回來了,雖然都在同一個城市,女兒太忙太忙;她對女兒的工作看得很重,即使想她,想一家吃個團圓飯,也是今盼明,明盼後的,從不敢提出要求。今天她突然要回來了,她像過節一樣高興,決定休市一天,挑選了最嫩最鮮的茴香韭菜豆角和精肉回來,細細地切,做成四種餡的餃子。一帆是家裏的特殊人物,大人物,一個公主,是全家十餘年用辛勤和汗水澆灌出來的驕傲之花,既有天生的麗質,又有後天的知識和教養,她是全家巨大心血的結晶,她把全家的夢想完美無缺地變成現實,今天全家的一切都是她帶來的!
中午,一帆準時出現了。她有些粗魯地推門,關門,像個受寵的小孩那樣甩著小包大呼小叫:“媽,我餓了!做好了沒有?哇,這麽香!一定做好了,什麽餡?茴香?韭菜?豬肉?”
“都有,都有,還多了一種呢,就等著你了!”母親坐在一桌子餃子前,快樂地應著。但抬頭看到女兒,還是大大吃了驚,“一帆,你這是怎麽了?深眉瘦臉的,又黃又焦,是不是累的?生病了?”
僅兩個月,那個健康漂亮的女兒便麵黃肌瘦,一向裹得緊緊的牛仔褲也空蕩蕩的了。
“呀,姐姐!”從廚房端著湯的一慈也叫了起來,“姐,你,你不是挨餓了吧?瘦了一圈,十來斤吧!”
“你們慌什麽呀?現在瘦最流行,知道什麽叫排骨美人嗎?這就是,挺酷!”一帆若無其事,不當回事。
“可是,瘦也該有個譜吧,你這樣還能叫漂亮嗎?看,你一頭烏黑的頭發也發黃了,不亮了。”素梅禁不住摸了摸她的頭發,一點兒也沒減少擔心。
“姐姐,減肥也不能影響到健康吧?”一慈盯著姐姐的臉小聲說。
“我在吃減肥藥,吃過了頭。我保證以後不幹這種蠢事了。的確,現在不如過去健康,但用不了多久就能恢複。”一帆大大咧咧地坐在椅子上,兩手抓了餃子,挨個兒品嚐。“好吃,真好吃!”
素梅欣慰地看著每個盤子裏的餃子在慢慢減少,溫和地說:“你本來就不胖,還減什麽肥?在外麵也吃不好飯,以後回家吃飯吧,你愛吃什麽,我就給你做。”
“是呀,姐姐,我也給你做。”一慈說。
一帆把最後一隻餃子放進嘴裏,忍住淚水不掉下來,站起來,沒回頭,“好了,我很累,想睡覺了。一慈,今晚我睡你床上,你和媽在一起睡。晚上不要打擾我,我要一氣睡到天明。”
“行,姐姐,你睡吧。”一慈看看母親,有些奇怪,太陽還很高呢。
細心的母親覺察到有點不對頭,在一慈上課走後,她拿了小板凳坐在女兒的睡房門口,小心地聽著動靜,靜靜地等待。
一慈回來了,素梅去熱飯,然後用洗碗、洗菜板、擦地板來耗時間。確信小女兒回到床上睡覺時,她又回到客廳,坐在剛才的板凳上,守候著。她是母親,最知道女兒需要什麽,無論她們長多大,翅膀有多硬,在受傷的時候,心情不好的時候,還是需要母親安慰的。等在門口,她也感覺踏實安慰。做母親的,所做的,也隻有這些。
終於在夜晚11點多鍾,裏麵有窸窸窣窣的聲音。
一帆推開門,看到母親,一愣,“媽,你在幹什麽?”
“想和你說說話。你去吧,我等著。”
一帆衝進衛生間,又走出來,見母親還在門口站著,像小時候苦難的好時光一樣,忍不住讓她進屋來說。也許以後這樣的機會不多了。
“媽,你有什麽事?”她又躺到床上,臉朝裏。
“大妮,你到底怎麽了?媽可不相信你剛才胡說的,又不是三歲兩歲的小孩,你怎麽能胡亂吃減肥藥?媽不信,你老老實實告訴我。”素梅開始嚶嚶地抽泣。
“媽,我告訴你,你不要害怕啊!”一帆一字一頓地說,“媽,我很難受。當然現在好多了,我半年沒來月經了,不知怎麽回事,每個月都要難受幾天。”
“啥?半年?”素梅雖說是大字不識一筐的農婦,但知道這東西對女人的重要性。“這可是最厲害的婦女病,去醫院瞧了沒有?”
“看過了,大夫開了不少藥,說要多休息。我請假一段時間了,想好好休息一下。媽,沒事,現在醫學這麽發達,什麽病治不好?大夫說這種病算不上什麽稀罕,我又不是第一個。”
“好,那就好。”素梅鬆了口氣。
“就這樣吧,我很累,你也累了,睡吧。”
素梅給女兒掖了掖毛毯,不想回去,但又怕女兒發脾氣,隻好悄悄出去了。
看著母親輕輕消失的身影,一帆眼睛充滿了淚水,為什麽對母親撒謊竟是如此容易?
第二天,她被一束玫瑰色的光亮照醒了,那是從窗後麵偷偷溜進來的初冬的第一束陽光,帶著外麵柿子樹的影子,柔和地,靜悄悄地在床上開辟出一塊地帶來,好像播灑種子,讓即將到來的冬天孕育明年春天的生命。什麽時候忽略了萬能的太陽?它是那麽重要,就因為它永不可能消逝而對它熟視無睹?瞧,它的光,它的熱,它的明亮,它的溫柔暖和和無私,像愛一樣。生命為什麽不能像愛一樣永久地留在這個世界上呢?她嗅了嗅陽光照射下的被角,有一股太陽的香味。
她走出房間,梳洗完畢,對在廚房忙碌的母親說:“媽,放下手中的盤子,我想出去走一走,你要去。一慈!”她回頭喊。
一慈快活地跳出門外,“姐姐,我要去!不就是‘溜彎’嘛。”她用地道的京腔學著左鄰右舍老太太的的口氣說,“去溜彎兒。”
“你的臉色好多了。”素梅看著一帆在陽光下的臉,“說定了,以後回家吃飯,有湯有水的,吃得均勻。”
“哪能行?我忙著呢,恐怕以後——更沒空了!”
母女三人相擁著走出家門。母親在中間,一隻手臂上挽著一個。母親是最瘦小最快活的,一臉病態強作歡笑的一帆內心鬱鬱寡歡,她最知道現在的歡樂意味著什麽。倒是一慈是最健康最活潑的了,跑前跑後的,也數她的笑聲更甜更響亮。
“媽,你還在擺菜攤?”
“這兒做點小生意可不太難,隻要有點本錢。北京人懶著呢,這事要放在咱老家,人人還不瘋搶著幹!一天能賺個二十塊三十塊的,能同時供養兩個上學的孩子呢。咱家哪有這機會!”
“不要太累呀。”一帆不想阻攔母親了,隻要她快樂。
“累?這點累算什麽呀?再累死人的活咱也熬過來了,這實在算不上,掙錢又不少,掙一分也是人家給咱呀,又不是倒貼人家。”
一帆苦笑,這就是所有苦難的記憶留給母親對錢對生活的概念。
“一帆,我還沒給你說呢,宮蘭,”素梅有些神秘地說出這個名字,“你認識嗎?”
“怎麽啦?”一帆淡淡地。
“他們離婚了!”
“媽,這有什麽呀,北京的離婚率正在直線上升。你覺得這個話題有意思嗎?”
“沒有,沒有,我隻是說說。”素梅連忙說。
“媽,從現在開始,你什麽也不要想,也不要理會,你愛幹什麽就幹什麽,怎麽高興就怎麽做,該為自己活著啦。不要擔心錢,上半輩子失去的,現在就計劃著補回來吧。你不能太辛苦了,我會難過,你們快樂我才快樂。我不能太自私,我的幸福建立在你和妹妹的幸福之上。”
一帆不想告訴她自己存了多少錢,怕嚇著她。又轉向一慈,“你不要整天有事沒事呆在媽身邊,長大了,要想著出去轉轉,這叫練單飛。你不可能跟著媽過一輩子,前題是好好念幾年書,多長點見識,不至於在別人玩花樣時,你蒙在鼓裏什麽還不知道。生活就是這樣,你打我,我打你,即使勝利了,卻又不知道何處冷不丁射來一支冷箭。光善良是沒有用的,你要學會站在製高點上用手指甲和牙齒。”
一帆放開了母親,自顧往前起,走了一會兒,轉回頭,看著母親和妹妹,迷茫而滿足的眼神,陽光照在她們身上、臉上、頭發上,都是那麽安靜、恬淡,像兩株並生的樹。一株樹葉要枯黃了,已到了秋天;另一株正葉繁枝茂,花苞朵朵,上下漾溢著三月的生機勃勃。而她這個剛剛接過四季指揮棒的園林守護人卻麵臨著生命的終結。將來,準來保護她們?母親倒還罷了,她已知母親的命運,正和她的一樣,從這頭已看到了那頭。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讓母親的晚年衣食無憂。她有錢,可以做到。但妹妹呢?她是涉世不深風華正茂的少女,偏偏又生得如此漂亮,生命如花般燦爛,她的路該怎麽走,她的命運又會怎樣?
第三章:妹妹
〓〓小凡做的電子書〓〓
1
那是深秋的日子,空氣裏飄著即將到來的冬天氣息,銀杏樹下落了一層金黃的樹葉,還有幾片在枝上孤零零地搖著,偶爾會落下一片,在雨中飛落——天空忽然下起了小雨,淅淅瀝瀝的,從光禿禿的枝條間密密傾斜著穿過,打在枯透的落葉上,沙沙地響。
一慈是有備而來,出門時她聽了天氣預報,於是從容地張開那把8元店買來的色澤鮮豔卻不怎麽實用的粉紅色碎花小傘。她並不喜歡雨,尤其是今天 ,雨水會濺濕新買的加厚連褲襪和高跟鞋,這樣會造成她的狼狽,增加她心理負擔,從而失去自信。新雇主看到她會怎麽說?
宮蘭阿姨離開時給了她雇主的地址,她一路按圖索驥來到這裏,也許就是眼前眾多別墅群中的一幢,偏偏問題出在這裏,哪是“東南第二排第三幢”?哪是東南?
她撐著雨傘,數來數去,沒敢向前。這兒不是平常之地,聚集著大量京城最富裕最有成就的上流人士,從小區的建築、布局、規劃得井井有條的綠化帶和栽種的不易多見的花草樹木就可以看出。她停在那裏,等著有人過來問一問。
歐少陽正坐在那輛墨綠色的寶馬裏,他有個習慣,在駛進家門之前總要在附近停一會兒,點燃一支煙。
淡淡的藍煙從嘴和鼻孔裏飄出來,慢慢擴散在狹小的車室。雨下得不大,偶爾掃幾下的雨刷把前風擋玻璃集結的雨珠掃下去。他放下一扇玻璃窗,讓煙飄出去,然後抬起頭來,眼前是幅仲秋油畫:那種銀杏葉特有的明豔黃色占據了主畫麵,從腳下一直鋪到路的盡頭;暗色的枝杆光禿禿地分割著天空;在不顯眼的角落點綴著並不蒼翠的常綠植物;其中有一個打雨傘的女孩在駐足張望——她是這副風景畫中唯一活的靈魂,粉紅色完全溶入周圍的景致中,白色的毛衣和很有線條感的毛短裙,下麵是一雙亭亭纖直的腿,勻稱而有風韻,上下洋溢著青春的氣息,堪稱畫中的主角。
一慈在偶爾的回頭時,看到了那輛停在樹下的墨綠色小汽車,注意到了從車窗內飄出來的淡淡的藍煙和裏麵的人。
她輕輕走過去,在離車窗兩步外停下來,怯怯地問:“請問一下,請問東南第二排第三幢別墅怎麽走?哪是……東南?”
“應該是那一幢。”歐少陽指著其中的一排別墅說,“那一排的第三幢就是。”
“謝謝。”一慈向那排房子望去,又不確定起來,無論從哪個方向數,它都不可能是第二排,“東南”到底是哪個方向?
“沒錯,是那一排,新來者往往掌握不準方向。”歐少陽看著她恬靜不安的臉,“每一家都有門牌號,那更好找——你可以打電話證實一下。有電話嗎?”
一慈拿出宮蘭寫下的小紙條,遞給歐少陽。
歐少陽隻看了一眼說:“沒錯,就那兒,你可以上我的車。”
“不麻煩了,謝謝。”一慈輕輕地說。這是個相當英俊成熟的中年男人,溫和而內斂,但畢竟是陌生人。另外她發現他的目光過多地停留在她臉上。
她輕快地沿著青石小路向前走去。寶馬從她身旁飛快馳過。
到了第一幢別墅前,她停下來,深深歎服庭院的精致和優雅,小巧玲瓏的耐寒盆栽植物,綴著紅色果子的觀賞樹,精當地點綴著每一個角落;地上鋪著青色磨砂石;若大的落地玻璃窗和白色窗簾麵臨著這一切。環境是如此的安靜幽美,要是以後在這裏工作,簡直是太好了!雇主不要太挑剔才好!
她收了雨傘,定了定神,拍了拍那扇鏤空的鐵門,裏麵傳來腳步聲,接著門開了。一慈一愣,開門者竟是剛才給她指路的男人。
“請進。”歐少陽已把西裝脫掉,身著雪白的襯衫,臉上沒有特別的表情。
一慈隨著他走進大廳,室內開著空調,很暖和。她有些局促不安地站著。
“你先等等。”他說著上了樓。
一慈環顧四周,心砰砰地亂跳,她從來沒見過如此豪華的客廳和擺設,深棕色木地板,深紅色條形桌和茶幾,沙發是淺黃色的,加上碩大的落地窗和亮晶晶的各種茶具飾品,完全可以用富麗堂皇來形容。她忽然想起了小時候母親講給她童話故事裏的宮殿,宮殿裏住著富有的國王和美麗的王後。剛才見到的那人是不是國王她不是太確定,但知道一定有一位身材肥胖的王後,宮蘭曾經告訴她,她的堂姐宮婕是個肉很多的富婆。
如果將來能在這裏工作,千萬要小心,別打碎了什麽,連一隻壺也是賠不起的,她心裏暗暗說。忽然有某種響動,她轉身盯著樓梯,像是腳步聲,沉重而沒有節奏,接著空氣裏好像塞滿了喘息的聲音。她靜靜而好奇地等著,直到那個身影在樓梯上出現——果真是一位王後,八麵威風的王後!一慈吃驚地看著她,覺得心裏發熱,不僅僅是“多肉”,簡直就是座肉山!精巧的樓梯瞬間顯得那麽狹小,扶手也顯得脆弱不堪,那巨大的身軀簡直是從護欄裏擠下來的。每走一步她都氣喘籲籲,腮上和肩上的肉都晃動幾下,顯得那麽艱難。不過與她龐大的軀體比起來,那同樣按比例增大的肥厚五官卻很和諧,墩子般盤據在各自應占的位置,沒有走樣。這說明她曾經是個相當漂亮的美人,甚至像宮蘭那麽標致。她的眼睛深深地藏在一眼井裏,透出的卻是炯炯的光,透過鏡片照著麵前促狹小路和顯然也變小一圈的客廳。那是一幅比任何人都大一號的眼鏡,無邊,文縐縐的。
她終於從樓梯上下來,踩到了地板上,垂下雙手,小小的嘴唇張開,像魚兒吐水泡一樣喘了口氣。然後她眼睛看過來,一慈立刻感到一種君臨臣下的氣勢和氣氛。她雖然龐大,卻又是那麽端莊、肅穆,傳遞著無形的力量。
“你就是林一慈?”她的聲音出奇地悅耳,柔婉,像剛分娩的母親對嬰兒的耳語。
“是的,阿姨。”一慈恭恭敬敬地說。
“宮蘭已經告訴我了,你才十八九歲,對吧?”宮婕慢慢移向沙發,終於“呼嗵”砸下去,然後心滿意足地拍了一下手,又重新打量著她,“你是山東人?”
“是的。”
“會做飯嗎?”
“會一點,在家裏我經常做飯。”一慈覺得她幽深的目光從井裏折射到鏡片上,直視著她,而目光卻平靜溫和。
“一般家常菜都會做?”
一慈點點頭,卻有點不敢確定自己做的菜夠不夠她的標準。自家裏做菜,油鹽醬醋調配一下就行了,她的標準可能很高。
“能做早餐嗎?熱豆漿、煎雞蛋,煮一些米粥之類的?”
“能,還可以。”
“會包餃子嗎?”
“會。”
“你現在住哪兒?”
“大興。”
“不近哪!”宮婕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一般情況是我們早上8點一刻去上班,8點或許更早一點要吃早餐,你得7點半到這裏來做早餐,是不是太早了,趕不上時間?”
“阿姨,我可以的,來時我就算過了,倒兩次車最多用2個小時,我5點半起床就夠了。平時我也在這個時候起床,不早,我很習慣。”一慈對這份工作寄予很大希望,並不覺得時間是個障礙。
“既然這樣,你就試試吧,太辛苦幹不下去了就說一聲。我說一下你要做的工作:早上你要在8點之前做兩份早餐,當然也可以做三份,你的一份,雞蛋和豆漿;大米,各種豆類和其他主副食外麵便利店裏就有,離這兒不遠,走過去七八分鍾的路程。有時我也會從超市裏買回來。廚房裏有兩個大冰箱。中午我們在公司裏吃,你不用來。晚餐,你要用點功夫,多做一些,菜要新鮮豐富。你年齡不大,可能做菜的經驗有限,我相信你會學得很快,會習慣的。一會兒我給你一份晚餐的食譜,你照著做。我本打算聘一個中年婦女,我上一個家政就是一個有烹飪經驗的家庭主婦,但因你是我堂妹推薦的,我信任她,也信任你。還有,周末三餐你都要來,我做不了飯,必要時我再打電話給你。你家裏有電話嗎?”
“有。”
“好,一會兒把電話號碼留下。你的月薪暫定1200塊,和走了的家政一樣,幹好了會有獎勵。行了,咱們去廚房,我告訴你廚具如何使用。”
宮婕努力把自己支撐起來,一慈幾乎禁不住要扶她一把。她顫悠悠地站直了,擠進了廚房特製的門,把燃氣灶如何打開,微波爐如何控製,如何使用烤箱等其他一些先進新潮的家什演示了一遍,又讓一慈挨個兒試了。然後她掏出小巧的手機,撥了一串號碼,“少陽,你吃早餐了嗎?”關掉手機後對一慈說,“你就試著做些早餐吧,所需的東西冰箱裏都有。今天是周末,不用著急。”說著她倚在門上,看著她。
一慈對做飯熟悉至極,這點簡單的早餐更不在話下,但在陌生的地方,卻感到緊張,幸虧女主人站了一會兒就離開了。
也就十餘分鍾,一慈用兩隻飾有淡藍色花紋的盤子各盛了三隻煎雞蛋,兩隻玻璃杯裏倒滿了豆漿,然後十分利落地端到餐廳桌上。
宮婕顯然對這種速度十分滿意,她打電話叫歐少陽下來吃早餐,自己端坐在餐桌旁,看到隻有兩份早餐,說:“一慈,為什麽不給你自己也做一份?忙到這個時候你也該餓了,把盤子、杯子拿來,我們可以勻開吃。”
一慈有些受寵若驚,但還是拿來了空盤子和杯子。
宮婕把自己杯子裏的豆漿倒了一半給一慈,又從她丈夫盤子裏夾了一隻煎雞蛋放在那隻空盤子裏,“以後多做幾隻煎雞蛋,我5隻,你們倆各3隻,豆漿也要多煮些,煮2袋。我現在正實施減肥計劃,當然不是一蹴而就的,要慢慢來。以後你要想著少給我一些,但豆漿不要少,水嘛,不能缺,喝茶也是喝。”
樓梯上傳來腳步聲,歐少陽走了下來。他安靜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了看盤子和杯裏的食物,並沒覺察到什麽,動手吃起來。
“少陽,海澱衛生局和海澱醫院那邊怎麽說?”宮婕在一小口一小口地吃法式麵包時提出這個問題。在一慈看來,她吃飯的速度像螞蟻搬運東西,要多慢有多慢。
“我與他們約好了,上午去一趟。”相反,歐少陽倒吃得幹淨利落,眨眼把煎蛋吃完,又去抓杯子。
“我還用去嗎?”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你直接去公司吧。”男主人放下杯子,拿起紙巾擦著嘴,“我先走一步了,我約定的時間是上午10點。”他站起來,從沙發上拿起上衣匆匆走了出去。
“我們從來就是這樣忙。”宮婕笑著,“要掙錢就得這樣。”
“嗯。”一慈應著。
“我得吃得慢一些,要半個小時。你吃完了就去洗刷吧,回頭再收拾我的。”
一慈起身端走了空盤子空杯子,放進洗碗櫃裏,衝洗消毒;再出來時,見女主人往嘴裏倒掉最後一滴豆漿。
“味道不錯,拿去洗吧。”她說著站起來往樓梯上走,半路又回過頭,“以後吃過飯後你要負責洗刷,還要把廚房裏的地板——整個廚房就交給你了。如果有時間的話希望把客廳裏的地板拖一下,我會加錢給你。我不喜歡懶惰,隻要你認真幹活了,我不會讓你白辛苦。明天我給你一張信用卡,你可以到便民店裏采購,我還給你一把廚房的鑰匙,以後在我們不在的時候,你可以從外麵直接打開廚房的門,通往客廳裏的門可能不開,當然你也用不著客廳裏的東西,要用的一切都在廚房裏。”
2
“媽媽,我通過了!一個月1200塊呢!幹好了還有獎勵!”一慈興奮得難以言表,恨不得一口氣都說出來。
“1200塊?”素梅大大吃了一驚,停下手中的活兒,看著一慈,在她印象中這種“高薪”應該是一帆的專利。“1200?這麽多?不是人家哄你吧?”
一慈鄭重地說:“沒有,她親口跟我說的,我哪會聽錯!”
“那‘她’是個什麽樣的人?那是個什麽樣的人家?”素梅心存疑慮。
“哇!一個胖得……不成體統的阿姨,我從沒見過這麽胖的人,你記得咱村的村長和大隊書記吧?他們算什麽呀,也就是這個!”一慈俏皮地伸出最小的那根指頭。“這個阿姨可真正有福相,除了身材像球外,臉盤可並不難看,還有一種叫人尊敬和害怕的氣勢——應該是氣質。應該說那是一個很大很富裕的人家,她客廳裏的東西全是上等貨,咱見都沒見過,廚房裏更是美得一塌糊塗,什麽都是自動的,現代化的,不用費勁,關關擰擰就行了!我還給她做了一頓早飯呢。吃的倒簡單,煎雞蛋,熱豆漿。我也吃了,沒敢吃飽。”
素梅不看笑吟吟的女兒和她閃閃發光的眼睛,有點相信了,“人家沒說你做得不夠味吧?”
“才沒有呢,那個胖胖的阿姨說我做得非常有味道。她丈夫——我告訴你,媽媽,她丈夫可年輕了,看上去也就三十來歲,還挺耐看。不過胖阿姨可不像宮蘭阿姨說的有59歲了,她的皮膚很白,沒有皺紋,倒像40多歲的樣子。”
“人胖一點不顯老,再說人家過得什麽樣的生活,風吹不著,雨淋不著,保養又好,年輕是當然的。對了,以後說話不管跟誰,提起人家都要叫宮阿姨,不要再加個‘胖’字,胖人最忌諱人家說她胖了,你要說習慣了,一不留神說了出來,叫人家聽到,不就壞了嗎?”
“知道了,媽媽,不是在家裏說給你聽嘛,在外麵我才不說呢!”一慈心領神會地說。
“還有啊,人家房間裏收拾得像電視上演的似的,又貴又好看,你進進出出要小心一點,磕著碰著,咱可賠不起!”
“行了,媽媽,我早就知道了,一個杯子也不會打碎的!”一慈興奮地在院子裏轉了幾個圈,忽然又想起了什麽,“千萬不要告訴姐姐,她可反對我啦!”
“這工作影響你認字嗎?”素梅也想起了什麽。
“沒有,我隻不過給他們做做飯而已,飯後的時間還是我的。當然了,我還得洗刷鍋碗瓢盆,她家有洗碗機,幾乎不用手洗;我還要拖地板,一點小活。總之都加上也用不了半天時間。”
素梅放心了,覺得還不錯,宮蘭這人還是值得信賴。她站起身把捆好的香菜小心地放進袋子裏。
“媽媽,你還要去?”
“為什麽不去?你現在能多掙兩個錢我就得享清福了?”素梅臉上有不相信的表情,但還是很高興的。“快中午了,買菜的人多,要不是等你,我早去了。”
“姐姐不是說不讓你幹了嗎?”
“不讓我幹?怎麽不讓我幹?這兒掙錢容易多了,隻是累點而已。不當家不知油米貴,一塊錢在農村也能頂大事,她不讓我幹,我聽她的?我還想單幹呢,自己販菜自己賣。”
“隨你便,你愛幹什麽就幹什麽,我才不會告訴她呢。”一慈還沒說完,便在後麵急急忙忙鎖了門,追在母親後麵。還沒把新東家別致的庭院和名貴的花草告訴她呢!
第二天,一慈起得很早,是在東方天空剛剛露出魚肚白的時候。她乘坐的是另一路車。這樣做沒什麽不好,起碼能比較哪路車更快更節省時間一些,花的錢是一樣的,她有理由挑選出最為便捷的。
結果是她不會再做挑選車這種蠢事了,無論哪路車,都一樣堵,該慢的都會慢下來。她必須還得起大早,努力往上擠,無論哪路車都行,得靠耗時間取勝。
好在趕在雙馨別墅區時僅僅7點25分,離“標準”時間還早到5分鍾。她給自己規定的。銀杏葉快落光了,有人正掃那一地明豔的黃色。
前麵叉路上有一個白色的身影在緩慢地跑動。她馬上放慢了腳步,讓他提前過去。她知道他是誰,他流暢挺拔的身影她一眼就認出來了,即便現在穿了件寬鬆的晨練服。男雇主,歐少陽,他本身就是一個特殊的標記。
在他跑向另一條小路時,她才跑向他的家,從開著鐵柵欄的小門裏進去,看到窗前常青植物後麵女主人正緩慢地顫動,她十分費力地抬動胳膊並旋轉,然後向上伸直、探腰,堆在腹部豐厚的贅肉阻擋了彎下去的曲率,雙手連膝蓋都夠不著。
“早,阿姨。”一慈在拿出鑰匙前招呼。
“早。”宮婕氣喘籲籲地抬起頭,像千層餅似的下巴上方圓實而飽滿的嘴唇裂開一道弧線。一慈對她的微笑太感親切了。
她打開廚房的門,把鍋和早餐所用的廚具從櫃子裏拿出來,從冰箱裏拿出雞蛋和豆漿。
“還有兩袋豆漿吧?都煮上,有空你去前麵的便民店裏再買些含鐵含鈣之類的。信用卡在冰箱上麵,看到了嗎?”女主人在窗外說。
“看到了。”一慈拿起那張小小硬硬的卡片,有些好奇。她還不會用這個。
“多買些豆漿,必要時再買些牛奶,你知道我比較缺水,每天得需要喝大量水。當然牛奶不要多買,營養太豐富了,醫生不讓我飲用太多。你知道買什麽牌子的豆漿嗎?就是你手中拿的那個牌子,我隻喝這個牌子,是便民店中最貴的,質量有保證。你知道現在假冒偽劣太多了,錢不算什麽,我們要愛惜健康……順便你也買些豆製品,胡蘿卜,晚上吃魚,你買幾斤黃花魚,要最好的,魚肉裏油脂少,僅有的一點油脂又對心血管有好處……裏麵有大量的不飽和脂肪酸, 我的血壓高,有時心髒不好,這些物質恰恰適合我……”
宮婕的每一句話都像擠牙膏似的,伴著她沉重而吃力的四肢伸縮和氣喘籲籲完成的。一慈簡直不敢往窗外看,那情景太叫人難受了。好在她用一刻鍾講完了話。在這段時間裏她早麻利地一切都做好了:8隻煎蛋已放在兩隻盤子裏,分別是5隻和3隻;大半鍋的沸豆漿分別倒進兩隻杯子裏,剩下的倒進鋁盆裏。這些同樣營養豐富的乳白色液體也像煎蛋一樣按5∶3分開。眼下她所要做的是把早餐端上桌而已。
7:50,女主人從門裏擠進來,一會兒是她的丈夫,走近桌前開始用餐。
“一慈,你又忘拿你的杯子了。”宮婕說。
“阿姨,我不在這邊吃早飯了,我回家吃,晚飯也回家去吃,我媽媽已給我做好了。”一慈誠惶誠恐地說。
“隨你便吧,煎蛋做得不錯,味道很好。”宮婕用筷子夾了一塊,細細地品嚐,有些自言自語,不需回答。她的丈夫在一旁悶聲不響地低著頭吃。
一慈從廚房退了出來,從花間小道上走到鋪著青色水磨石的街道上,時不時有車從身旁駛過。這兒居住著這個城市中最富有的群體之一,遠離市中心,抬頭能看到遠處灰色的燕山山脈,因此每一家都有小汽車。她清晰地感覺到自己離這種天堂般的生活有多遙遠,遠遠大於老家鄉下到這個城市的距離。現在她有機會靠近天堂,應該說是靠近天堂的邊緣能看一看這裏麵生活的結構實在是一件幸運的事!這兒太美了,從外到內,比她夢到的還周全細致,比如房屋,她從不知道還可以把家建成這個樣子:莊重,漂亮,整潔,華麗,是那麽的光彩奪目,真真的是童話中的宮殿;花草樹木也很美,都是沒見過的,尤其是銀杏樹,扇形的葉子,有一種奇異的味道,像蝴蝶般從枝上翩翩落下來,明豔的黃色,鋪了一地。
她坐在路旁的木椅上,從身上揀起一片扇形葉,高高地舉著,看著它密密麻麻清晰的脈絡。太陽從別墅棕色的屋頂探出頭來,射出第一束玫瑰色光線,把一切照得透明了,尤其是那片葉子,從扇形折皺的周圍,她著迷地看著這個世界,這個天堂。
忽地,一輛車從她眼前駛過,旋轉起無數的黃葉。她遠遠地看著,不由站起來往回走,那是歐少陽的汽車,不是她記住了他的寶馬,而是車的顏色和車牌號,最後兩位數是“08”。但那輛車過去時有點氣喘籲籲的,汽車也會喘氣嗎?
她跑進院子,走進廚房,從門玻璃裏看到女主人把鋁盆最後的豆漿倒進杯子裏,左手拿著麵包圈,滿臉不高興。吃喝完畢,便離開沙發上樓換衣服了。
一慈急忙小心地走進客廳,收拾了杯子盤子,回到廚房清洗,然後她拿了神奇的信用卡,走向南麵的便民店。那便民店的牌子掛得很醒目,櫥窗也很大,路徑她早就知道了。
在半路上,有一輛寬寬的小汽車在她身旁停下來,放下窗玻璃,是女主人擠擠一室的臉和身體,“一慈,多買些魚,再捎幾斤香腸,德國產的。”然後車子卷著黃葉跑遠了。
一慈忽然想到她並沒吃飽,還很餓。
按照指示,一慈在便民店購置了滿滿一袋的食品,結帳時她嚇了一跳,二百多塊!也就兩頓飯!很平常的兩頓飯!她結結實實地想到有一種生活的距離遙遠得超出了她的想象。
把食物放回冰箱,把購物小票放進抽屜裏,然後鎖上門,一天的工作完成了一半,暫告一段落,下一步就是趕回學校。她並不是多愛學習,一,那是姐姐自作主張規定的硬性任務,她不敢違抗;二,多學幾個字確實有好處,要不,“雙馨別墅”中有最重要的兩個字她都會念錯!
由於雙馨園比較遠,又擠一個小時的公交車,注定從今往後她隻能上上午一半的課。不過,她並不在意,反正基礎差得厲害,就是出全勤,也隻能聽懂和記住50%,聽一半的課,全記住就是了。對於自己對知識吸收奇慢,她並不沮喪,她太容易滿足了,一天識一個字和懂得一句成語就行了,一年365天,全年下來也不得了!她有耐心消磨和積累,哪像姐姐那個急性子。
做飯,洗衣服,工作,哪一樣不比識字有趣?還不犯困。
下午沒放學,她就慌著逃了出來,趕回雙馨園做飯。做魚是她拿手的,在家鄉時她常到小河裏捉魚,回家燉、蒸、煮,什麽都試過。唯一的困難是掌握不了量,女主人的食量是無法用正常人的標準評估的,早餐她近乎比她丈夫多吃一半還感到餓。這黃花魚燉多少條呢?少了不夠,多了浪費,女主人從不吃剩菜。
考慮了良久,她選擇全燉上,10條,宜多不宜少,少了女主人不滿意,反正也不在乎浪費,自己倒可以吃剩下的。
做飯中間,宮婕駕著她的寬體轎車回來了。直到後來,一慈才知道那是凱迪拉克。
“好香哪!我在院子裏就聞到啦!”女主人歡快地提著拖地毛裙,移過客廳,擠進廚房的門。
“阿姨,10條行嗎?”一慈掀開鍋蓋。
宮婕看了兩眼,“這麽大的,12條差不多;比這大一些的,10條可以。沒什麽,醫生正好建議我晚上少吃一點。”宮婕對自己超出平常的胖並不難為情。
“好的,以後我會注意。”一慈說。
宮婕愉快地轉了一圈,擠出門,又回過頭來,“一慈,你會熬中藥嗎?”
“中藥?我熬過,但並不在行。”一慈老實地說。
“各種療法我都試過了,都沒用,醫生讓我試試中藥,你是否幫我熬一下藥?”U
“我可以試試。”一慈不敢太確信,“要不,我拿回家讓媽媽熬,她會。”
宮婕很滿意,“那就麻煩你媽媽了——你來回的路上是不是不方便?”
“可以密封在瓶子裏,可能到這兒就涼了。”
“涼沒關係吧?我可以在微波爐裏熱一下。不,我可以給你一隻保溫杯!我不會讓你和你媽媽白忙的。”她樂嗬嗬地走了出去。
魚端上桌了,滿滿兩大盤,隻有宮婕一個人吃,歐少陽沒有回來。一慈知道他們吵架了,但這並沒影響她的食欲。
3
素梅是特別支持女兒工作的,她認為做做飯就可以一個月拿回來1200元,簡直是個奇遇!再加上她去幫忙都值得!至於麻煩她煎些中藥,簡直不值一提。於是從女兒頭天夜裏拿回中藥起,她就決定第二天淩晨3點起床開始工作。
對於母親的起早貪黑,一慈很習慣,她和母親一直就是這樣過來的,本是正常的事。
5:30鍾,她便提著沉甸甸的保溫杯上路了,7:30左右到了雙馨園,像平時那樣做早餐,一切都駕輕就熟,沒什麽可擔憂的。
當保溫杯和豆漿一同端上桌時,宮婕很高興,對一慈讚不絕口。
“一慈,你太勤勞了,也非常聽話,什麽事都做得井井有條,令人滿意,我真的羨慕你媽媽,有這麽一個漂亮又了不起的女兒。你知道現在的獨生女像什麽?講吃講喝講排場,正經事沒有……可別說,農村走出來的姑娘,別看文化不高,質樸實在,還幹什麽像什麽。”最後一句是對她丈夫說的。
他們已經和好了,又安安靜靜同桌吃飯。不過年輕的丈夫像往常一樣沉默寡言,吃飯隻看盤子,對其他事物一概不加注意。宮婕說多了,他便“嗯”一聲,必要時答話也很簡潔,惜話如金。在他們之間,一慈感覺最深的是一種靜默、客氣,甚至鬱悶,但也有理解的成份。宮婕很正常,是那種財大氣粗頤指氣使的女人,一不順心,就會嘮嘮叨叨,還發脾氣,半天給人臉色看。歐少陽則沉靜內向得多,他出奇地不愛說話,時常靜默地坐在這兒那兒或從不張揚地穿過客廳上樓。總之,他總會出奇不意地呆在一個地方,他的靜默像他妻子的喘氣和龐大一樣讓人不敢忽視其存在。這是另一種風格,全部的精華在其靜默深沉的眼睛裏,那簡直是一個黑洞,淹沒了神采飛揚的光華和所有能以表情、身體語言可表現的情緒,沒有人能清楚最深處有什麽東西,這是和他年齡不相稱的。但這種靜默並不是冷漠和隔岸觀火,隻是一種奇特的沉默,有一些頹廢的傾向,但其堅強的精神還在,這種人給人最大的感覺是不容易影響和摧毀,他永遠在想自己的事,活在另一個世界裏,同時又以某種方式聯係著眼下的世俗世界。
一慈對他有種說不出的感覺,覺得他可怕又不邪惡,沉默但不冰冷,不愛說話但不拒人千裏之外,他像大街上的雕像般為人所接受又使人琢磨不透。
自從她第一次應聘時問路,他認真看了她,他再沒正眼看過她。一慈並不在意,男人嘛,奇奇怪怪,也沒什麽,關鍵是要把自己的工作做好。
“我先走了。”男主人放下筷子,站起來,拿起外套走出門。一會兒那輛墨綠色的寶馬便駛了出去。
女主人還在不緊不慢地從魚肉裏撥著刺。她習慣了,並不覺出什麽。
倒是傍晚她回來做晚餐時,看到歐少陽抱著被單、被罩、襯衫什麽的一大堆,在洗衣房裏忙乎。洗衣房和廚房很近,中間僅有一道玻璃門,她清楚地看到他漫不經心地等洗衣機換水。
她覺得自己可以做這項工作,便敲了敲門,“歐先生,一會兒我洗吧,你要有事就先忙別的吧。”
歐少陽也沒客氣,把待洗的衣物堆在那裏,走進了客廳,坐在背對廚房靠近窗戶的沙發裏,點著一支煙,看著窗外不聲不響度過了就餐前的20分鍾。
晚餐依舊很豐盛美味。沒有人對此有異議。
一慈卻遇到了棘手的事,把那些衣服從洗衣機撈出來之後,卻四處找不到晾衣服的繩子或衣架,雇主夫婦都在臥室裏看電視,她沒敢打擾他們,找了個塑料袋,把濕漉漉的衣物裝進去,提到了自己家裏,兩根晾衣繩上全掛滿了。
第二天一大早,素梅起來煎藥,看著滿院子質地上乘的衣物,讚不絕口,這人活到這份上也不白活了!並預言,在她一家人中,將來能享受優異生活、能用得起這種布料的人非一帆莫屬!
晚上,一慈把晾好的衣服一件件疊整齊,放進塑料袋又提進雙馨園,放在客廳裏的沙發上,做晚餐去了。
到底是誰把塑料袋收拾走的她不知道,反正當她第二次去客廳時塑料袋已不見了,甚至沒有人問起,更沒有人誇她。
隻要他們覺得滿意,她願意做更多默默無聞的事,而不是爭取一個成員的地位和影響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誰,有多大分量,並盡力盡心做好這份工作。但在生活的現實中,無論你怎麽退縮和默默地幹活,該找的事還是要找到頭上來。直到現在她都覺得打的那個電話很多餘。周六,宮婕早上已告訴她了,晚上不用來了,他們有應酬在外麵吃晚飯。
她腦袋一根筋地又回電話問:“今晚上中藥送不送過來?”
對方一陣沉默,“現在煎了嗎?”
“正在煎。”
“那送來吧。”
夜幕降臨,媽媽把可樂顏色的中藥倒進保溫杯中。她穿上厚厚的棉衣,戴上手套,虔誠無比地上路了。顛簸了兩個多小時,頂著勁吹的北風,終於跑進了雙馨園。客廳裏是黑色的,隻有樓上臥室裏透著燈光。她拿出唯一專用鑰匙走進廚房,開燈,把保溫杯放在桌子上。廚房裏很溫暖,她想停留一會兒,暖暖冰冷的手和腳。有人進出過廚房,使用過杯子和盤子。她把杯子和盤子洗了,又拿起抹布拖地板,從門玻璃裏向客廳裏看,黑漆漆的,有淩亂感,推了一下門,門沒鎖,正好拖客廳的地板,明早就可以省省了。她提著拖把,摁亮客廳裏的燈,雪白的燈光下,歐少陽正赤著腳衣衫不整地站在樓梯最下麵的一道台階上,頭發蓬亂,陰著臉——燈光使他惱怒,有些恐慌地轉過身,也隻是轉過身,給她一個後背。
這時樓上有怒不可遏的聲音傳下來,“有種你就跟她過去!你舍得嗎?要走就快走吧,我不在乎!這年頭誰怕誰?我也可以再找樂子……”
接著她看到有嫋嫋的藍煙從他頭上徐徐散開。
又吵架了,可能還大打出手了!他被趕下樓,也可能他自己賭氣跑出來的。在他們老婦少夫的結合中,她可能會遷就他,但她的財富會更使她具有盛氣淩人的支配權。
尷尬中,一慈輕輕又關上燈,退回廚房;關了廚房燈,鎖上門,悄悄溜走了。
如果世上有買後悔藥的,她願買一粒,第一就是把那天晚上的一幕忘掉,無意中窺探主人落魄的一麵,說不定對她還是件麻煩的事兒,怎麽說歐少陽也是大公司的總經理,平時一貫西裝革履,正經慣了,偶然之間被小保姆撞見了失魂落魄的樣子會怎麽想?還是被老婆整的!
一慈在夢中都責備自己。
第二天,她盡量若無其事的樣子來到雙馨園做早餐。歐少陽還在客廳裏,已穿戴整齊,坐在靠窗子的沙發上無表情地凝望著天空的遠方。
謝天謝地,他並沒記恨她,似乎也忘了昨晚的事。
這件事給一慈一個大教訓:絕不要沒事找事!她像一根草般不值一提,什麽事都得取決於別人的態度,靠別人的恩賜!
一個月後,薪水發到了她手裏,厚厚一疊裝在信封裏,她數了兩遍,都以為數錯了:1500塊,還是這麽多!
4
第二次發薪水時,宮婕把一慈叫進了臥室。這是她第一次有機會上樓走進夫婦倆的臥房,那簡直是個溫馨的玫瑰花房,裝飾得雅致富麗,地上鋪著厚厚的淡紫色地毯,鵝黃的窗簾,正中央是一張寬大舒適的床,被罩上繡著玫瑰和鬱金香,有一種特殊氣氛,讓人感到熱烈和興奮的衝動,很容易讓人聯想到主人夫婦瘋狂情欲的舉動。一慈情竇初開,不禁有些臉紅。
宮婕身著吊帶睡衣,嘴裏呼出酒精的氣味,很醒目地坐在大床中央。不知為什麽,她臉上亮光光的,並沒多少皺紋,一慈依然感覺到了她的蒼老,她像缺少了什麽,自信?
“一慈,謝謝你照顧我們,我感激你,也喜歡你。”宮婕微笑著把一個信封交到她手上。
“謝謝阿姨。”一慈禁不住激動地說。
“知道我為什麽把你叫上來嗎?”宮婕指了指酒櫃,“麻煩你倒杯葡萄酒,紅葡萄酒。你可以為你自己倒一杯。”
一慈去做了,隻倒了一杯,端了回來,燈光下酒杯裏是一種溫暖透明的顏色。
宮婕半臥在蔚藍底色的大床上,有點像池塘裏浮動的軟體動物。她輕輕又不失優雅地呷著酒,“過了這個年,我就歲了60。”
一慈這時想到了她的母親,她過了這個年46歲,母親要蒼老得多。
“轉眼我結婚13年了,與少陽的婚姻。你相信嗎?”
“哦。”一慈不知她為什麽講這些,隻是本能地應著。
“我也像你一樣年輕漂亮過,也有過像你一樣的如花的年齡。”宮婕拍著她的肩。
一慈相信,她現在肥胖的臉依然有標致的輪廓,宮蘭就是例證,雖然她們是堂姐妹,有相似的影子。
“13年前,我40多歲,風韻猶存的時候,還是相當有魅力的,那時我已是個百萬富婆。在上世紀80年代的中國,你知道百萬富婆意味著什麽嗎?意味著我在貧瘠的土壤裏奮力開拓,意味著我的膽量、洞察力、智商和覺悟,也意味著我是新中國最先富起來的那一撥人。在當時,這就是魅力,就是本事!那時歐少陽剛從大學出來2年,心浮氣躁的,充滿了不成熟的理想主義,不過,他是個相當英俊有朝氣的大男孩子,我們轟轟烈烈戀愛了,轟轟烈烈結了婚。那時我正發胖,不過還沒胖到現在這樣沒節製。我愛他,愛他的年輕、英俊和心地坦誠,從心裏就愛他,這種感情直到現在也沒停止過。可人是會變的,現在我老了,快老得沒用了,歲月剝離了我的美貌和年輕,魅力、熱情和智慧都在一天天減少,現在除了財富,除了錢,我幾乎一無所有了。”宮婕呷著酒,盯著一慈驚訝至極又略有稚氣的臉,淡淡地笑著,並沒多大沮喪。“而少陽,過了這個年才37歲,男人四十還一朵花呢,正當年!能給他的我逐漸不能給他了。一慈,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一慈看著宮婕富有深意的眼睛,那是兩口井裏泛上來的幽光。是的,她並不很清楚她在說什麽或要說什麽。她有些醉了。
“一慈,你在樓下是不是常看到他在客廳裏無休止地打電話?偷偷摸摸的?”宮婕看著她。
一慈一愣,她常看到他呆在客廳裏倒是真的,打沒打電話可沒注意到。再說這怎麽是她管的事?
“那一定是打了!你不敢說?”井裏透出的光芒逼視著年輕的姑娘。
“阿姨,我真的沒看到。”一慈急了,“我不能肯定!也不是我的事。”
“從今以後就是你的事了!”宮婕抓住她的手腕,“就算幫我一下,我不會虧待你,我都這把年紀了,又時常有病,還不知能活幾年,我對錢已不那麽在乎。隻要我抓住了他的把柄,我還是有辦法對付他的!而他對你不會注意的。聽到了嗎?”
一慈有些哆嗦,她覺得自己踏進了麻煩的旋渦,一個保姆怎麽能做這種事?算什麽?放在哪裏都是讓人不恥的長舌婦,要讓媽媽知道了,不扯著耳朵罵才怪!
“阿姨……”
“你不願意幫我嗎?其實也費不了你什麽事,支起一雙耳朵就行了,耽誤不了你做飯,也沒什麽負擔吧?我隻讓你留意一下而已!”宮婕麵有慍色,把酒杯頓在桌子上,葡萄酒濺了出來。
“我……我會留意的。”一慈看到她真的醉了,不答應是不會放她出來的,隻得答應了再說。
“好,你看看這個,叫阮文丹的,以後你要注意這個名字和與這個名字所有相關的事情。”宮婕從桌子上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
一慈看到了一段錄像,模糊不清的畫麵不斷晃動,拍的是一搖搖晃晃的酒吧間,一個相當年輕漂亮的姑娘,高高瘦瘦的身材,很活潑時髦,穿了件暴露得很多的紅肚兜,眉眼飛揚地在唱一首《彎彎的月亮》:
遙遠的夜空,有一個彎彎的月亮,彎彎的月亮下麵,是那彎彎的小橋。小橋的旁邊,有一條彎彎的小船,彎彎的小船悠悠,是那童年的阿嬌。阿嬌搖著船,唱著那古老的歌謠,歌聲隨風飄啊,飄到我的臉上。臉上淌著淚,像那條彎彎的河水,彎彎的河水流啊,流進我的心上。
嗚……
我的心充滿惆悵,不為那彎彎的月亮,隻為那今天的村莊,還唱著過去的歌謠……
“是他點的歌。我找人拍的。他的前任秘書,第一號嫌疑人。這是她的照片,以後你也注意著點,要在路上或其他什麽地方看到他們在一起,打電話給我,要快!”宮婕臉色陰鬱地把照片遞給她,轉過臉去。
一慈忙退了出來,舒了一口氣,忽然覺得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
可是答應了宮婕的要求,一慈的心也不由自主地繃了起來。本來她就想應付一下宮婕的糾纏,不要卷入她的家庭事務中,可奇怪的是,一看到歐少陽就不由自主地在背後多看兩眼,做賊似的。她自己也覺惱怒,為什麽管他?這關她什麽事?成了宮婕的心腹,招惹得罪了歐少陽又有什麽好處?人家是一家人啊!笨!笨!
她努力控製自己像從前的樣子,不去看他,不去費心思想他,可是宮婕給她說的一切都為她提供了聯想背景與好奇的根基,她不可能再對他熟視無睹了。她甚至奇怪,以歐少陽這種沉默內斂的性格怎麽會喜歡上那麽一個張牙舞爪好事的女孩?風格都不對呀!難道他對女主人宮婕真的完全失望了?相對她的衰老來說,她的一身不可救藥的贅肉才是最不可忍受的事,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一慈覺得女主人也有責任,她幹嗎把自己弄得這麽難看?她應該減肥,不是在窗前輕易地搖搖胳膊,而是真正的減肥計劃。如果她去鄉村苦幹3個月的活,肯定能減一半!
夜慕降臨了,北風呼嘯著,樹枝抽打著屋頂劈叭作響。但房內很溫暖,一慈隻穿了一件毛衣在廚房裏燉雞腿和蒸魚,兩束汽車的燈光飛速從窗前滑過。過了一會兒,歐少陽推門進來,把夾克衫脫掉放在沙發上,拿著手機撥電話。
廚房與客廳僅隔著一扇門上的玻璃,一慈下意識地看了看他。
歐少陽像後腦勺長了眼睛,也回頭看了看她。
一慈連忙低下頭,感覺挺怪,不會這麽巧吧?於是又抬頭看了看他。
歐少陽恰巧也回了頭。一慈忙垂下頭,感覺到了不對,心想他不會這麽快就知道了吧?待再看過去時,他依然再往這邊看,眼睛根本不曾離開,說個不好聽的,正等著她上鉤呢!
一慈連忙轉過身,不敢再回頭看。
難道她一上陣,他就發覺了?她忽然覺得自己愚蠢無比,清官還難斷家務事呢!好在歐少陽按兵不動,沒找她的茬。當她端上晚餐時,像往常一樣,歐少陽根本沒看她。
她覺得不好意思,也怕剛下樓的宮婕問她剛才聽到他講什麽,其實她什麽也沒聽到,兩次對眼就嚇壞了。於是再也顧不得收拾餐具,趕緊回家了。
母親已做好了飯等她。門一響她就開始盛飯。
一慈卻沒有胃口,“媽媽,宮阿姨又指派我新的任務了,我一直沒跟你說。”
“什麽新的任務都沒關係,人家這樣的家庭裏能有多重的體力活?人家說什麽你認真幹就是了,別沒長性,別偷懶!”素梅囑咐道。
“她讓我盯著她老公!”一慈煩惱地說。
“盯她老公幹啥?”素梅瞪圓了眼睛。
“怕他外麵有人唄!”一慈苦惱不堪,“我跟你講過,宮蘭阿姨也給我們說過呀,宮婕阿姨很胖,又快60歲了,身體不好,她的老公還不到37歲,還挺耐看的!”
素梅算是聽明白了,點點頭,正色警告女兒:“這事咱可別摻和,家務事說不清道不明,叫咱做飯咱就認真做好飯,別節外生枝!人家是富人,愛怎麽折騰就怎麽折騰,咱可參乎不起!”
“嗯,我不會管的,才不關我的事呢!”一慈連忙說。
第二天,天空烏雲密布,沒有風,但溫度比前幾天暖和多了。這是下雪的征兆。一慈提前20分鍾來到雙馨園小區的,為了收拾昨晚沒來得及收拾的碗筷。
她打開廚房的門,走進客廳。這對夫婦也真夠依賴人的,昨晚所有殘羹剩飯還盛在碗裏,也夠浪費,魚和雞腿根本沒動多少。這好像不符宮婕的風格,她在減肥,每頓飯都按總量的80%做的,每次剩的都是湯。看來昨晚發生了一場爭執,倒了胃口,誰以為吃喝不愁就能舒心過日子?
她正收拾勺子、筷子,把杯子裏的水倒進盆裏,忽然聽到樓上有乒乒乓乓的聲音,接著是酒杯,不,是酒瓶,酒杯的聲音沒有這麽大。
“你要走,是嗎?要走就滾遠點!你翅膀硬了不是!……喂,少陽,你去哪兒?給我回來!”
接著是嗵嗵的腳步聲。
一慈本想回避,但是晚了點,歐少陽已出現在樓梯上,襯衫扣了一個扣子,外套掛在胳膊上,左手拿著領帶,右手提著皮鞋,比上次慘多了。
一慈看著他,心裏別提多別扭了,她為什麽要看到這些?似乎歐少陽並不在乎家醜外揚,他停在那裏,靜默看著她,就是那種氣極了什麽都熟視無睹的樣子。這讓她害怕,她好像是幫凶之一。他眼睛裏是否有譴責?
她偷偷溜進廚房,找了根黃瓜切,眼睛偷偷瞟了一眼窗戶,玻璃隱隱約約映著客廳裏的一切,影影綽綽中,歐少陽似乎坐在沙發上穿鞋子,然後穿上外套,走了出去。
她悄悄回頭朝客廳看了看,是空的,接著看到一輛墨綠的汽車駛了出去。
看來早餐女主人又是孤家寡人了。
下午,天空開始下雪,飄飄灑灑,從粗粒到鵝毛飛雪。傍晚鬆樹上堆積著雪球,地麵和屋頂全白了。雪變成細細的絲在天空中飄。
一慈從公交車上下來,撐開傘,呼著白氣往前走,銀色的京城和山野更為漂亮,一切再也不是光禿禿的蕭條了,這是另一個世界,像另一種童話裏的宮殿。路上行人很少,除了簌簌的落雪聲和哪裏忽然傳來清脆的樹枝的嘣響,隻有她自己的腳步聲。她有個幻想,一直埋在心裏,在一個美麗沒有饑餓和歧視的世界裏,就像今天這樣安靜純潔,有一個白馬王子向她走來,告訴她他要娶她,要一生一世愛她。是真的,一生一世,而不像母親,半路被拋棄。他也許沒有王子般的財富,但有男人的肩膀,無論發生了什麽,在什麽時候發生,他都不會輕易走開,給她一個值得依賴和依靠的肩膀。她不願生活得像母親一樣,那麽無依無靠,那麽艱苦卓絕,母親的痛苦、孤獨、勞累和困頓,她看了19年,已深深烙在心靈深處,她也許沒有改變命運的本錢,無法做到像姐姐那樣堅硬強悍,但她有這個願望,有祈求老天爺保佑她的虔誠。也許他不太好看,沒關係,隻要不是家鄉縣城的那個神經病,隻要是正常的,向她走來,她都會接受,都會聽天由命地愛他。她知道自己擁有的和選擇權力是成比例的,在這個世界上,她可能比想象的更沒有份量。她隻求命運開恩。
前麵路上雪花完全覆蓋了冬青族,連光光的柳枝上也掛著剔透的刺兒。她輕輕地走著,聽著腳下的雪響,毫無意識地靠近了一輛汽車。汽車上全白了,除了玻璃能認出是輛汽車來。本來她已經過去了,卻又不由自主回過頭——有一種奇怪的,也是一種熟悉的東西。她又向後退了兩步,盯著汽車暗色的玻璃。然後又轉回頭,繼續走。
在她後麵,玻璃一寸一寸下降,像在屏幕上那樣,逐漸顯露出一張人的臉來,隨著是流出來的音樂瞬間飄滿了整個天空,整個雪地,整個世界。那是首悠揚憂鬱的令人思念和懷舊的曲子,在輕輕地,輕輕地吟唱:
小橋的旁邊,有一條彎彎的小船,彎彎的小船悠悠,是那童年的阿嬌。 阿嬌搖著船,唱著那古老的歌謠,歌聲隨風飄啊,飄到我的臉上。臉上淌著淚,像那條彎彎的河水,彎彎的河水流啊,流進我的心上。我的心充滿惆悵,不為那彎彎的月亮,隻為那今天的村莊,還唱著過去的歌謠。啊,故鄉的月亮,你那彎彎的憂傷,穿透了我的胸膛……
小河邊,小船,河流,也許她和白馬王子相遇的時候也會出現這些浪漫的景物,正像歌聲中所唱的,但願不要惆悵,她生活中的惆悵還不夠嗎?她不貪婪也沒野心,隻要那個人輕輕走過來就夠了。
他,還隻是藏在少女心中的秘密,她甚至沒有給過他細致的五官和容貌,就像歌聲一樣,那是或近或遠的東西,是夢想的一部分。
她輕歎了一口氣,歎息中,歌聲疏遠了,接著消失掉最後一個音符。四周一片寂靜,空氣裏又傳來細密的簌簌的聲音。剛才就像個夢境,有河流,小船和月亮,像個小插曲,現在時間才延續上。
她轉回頭,盯著車窗後麵的那張臉——俊朗的五官,靜默的麵孔和深不可測的眼睛。
依稀間他注視她多時,自從她出現在反向鏡中到現在,他一直注視著她。他為什麽要這麽做?他在幹什麽?看他的眼睛,深深的,是掩藏還是淹沒?欲望,激情,渴求,喜怒哀樂,一個沒有,像把靈魂埋在了一個深不可測的地方。他從來就不是個讓人輕易理解的人,她也不試圖那麽做,恐怕他最親近的妻子也從未走進過他深深心靈中最私密的空間。不知為什麽,在他投來的眼神中,她分明感到了一種濃濃的憂鬱和淡淡的孤獨,像一條蛇鉗住了她的心。
忽然,她落慌而逃了。
5
事情變得有些糟,一慈感到自己正陷入某種旋渦,或者說這個旋渦就在身邊。她感到一種身不由己被拉下去的力量,尤其是在雙馨園看到歐少陽身影的時候。他好像無處不在,不知是心理原因還是其他,她總覺得他在背後注視著自己,用一雙沒有疑惑的眼睛;當她回頭時卻總找不到他,即使看到他,他也並沒看她,他最多的是坐在背對著廚房的沙發上看窗外的樹林和天空。但她能感覺到那雙眼睛的存在,有著濃濃的憂鬱和淡淡的孤獨,總在注視著她的靈魂。
她不知道為什麽會有這種事情發生,這一切似是而非的東西又是什麽意思?宮婕的囑托、她丈夫背後的秘密情人、歐少陽注視著的眼睛和他愛聽的那首曲子,這裏已注定有事,有秘密;富人之家多事,但不應該與她有什麽牽連的,她隻是被雇來做飯的,不該與他們夫婦的是非卷在一起。
一慈感到了害怕,也許她不敢向女主人要求收回她的決定,她現在正在氣頭上,每天都與他吵,甚至大聲喊出他情人的名字,讓他不要再聽什麽彎月圓月的。她也搞不明白,既然宮婕對那首曲子過敏,他為什麽非聽不可?這首曲子很美,為什麽大街上、酒吧間有人放,為什麽在這個家裏就成了戰爭的導火索?每次女主人都會拖著肥重的身體從樓上衝下來摔杯子,把光盤或磁帶扔到窗外或踩在腳下,接著指著他的鼻子罵他的良心都給狗吃了!翅膀硬了!不得好死!吵架的結束形式一般是他拿起外套憤然出門。
“一慈,快,幫我四處找找,看還有沒有其他光盤和磁帶!”事後女主人怒不可遏地叫她的名字。
她自然會搜,會找帶有那首歌的光盤和磁帶上繳。
這個結構簡單的家庭在變得越來越煩躁不安、鬱悶和充滿了反叛、離心與戰爭的硝煙味。在心理上,一慈是傾向宮婕的,雖然她的頤指氣使和趾高氣揚的高傲讓人敬而遠之。
也許能從歐少陽那裏做點什麽。這是個大膽的決定,有一種預感,別看歐少陽很少與她說過話,除了少有的幾次不正常的注視外,幾乎沒怎麽看過她。但他要比宮婕大度寬容,更有理性,從他靜默平和的眼睛裏就讓人這麽感覺。也許他做得有些過分了,不管宮婕怎麽樣,那是他的妻子,是他的選擇,不該把一個莫名其妙的情人帶進來攪亂本該平靜的家庭生活;他所有的財富,地位,都來自於宮婕,他應該明白,想得到任何東西都是需要付出代價的。如果真的受不了霸道的妻子,他完全可以做得秘密些或者幹脆光明正大地走開。
也許該做點什麽了,能幫他。
那個寒冷的早晨,風吹著積雪,歐少陽在院子裏盡一個男主人的義務:鏟雪。她平時還沒看到他幹過什麽活,但這次很賣力。宮婕則在二樓的臥室裏睡覺。
一慈一邊煎著雞蛋,一邊注意著他。當他拿著鐵鍬鏟到靠近廚房的窗子時,她用鏟子敲了敲玻璃。
他停下來,回頭看著她。
一慈把窗戶打開三分之一,朝客廳看了一眼,小聲說:“歐先生,我不想多管閑事,你可能挺討厭我的,不過我有件東西送你,現在我沒帶著,晚上你有空早點回來嗎?”
歐少陽看著她,罕見地笑了一下,點點頭。
這頓早餐同樣吃得不安寧。宮婕一邊吃一邊數落,歐少陽好像不在乎,用極快的速度吃完他盤中的早點,拿了外套往外走。
“我再次警告你:今天不要去會那個*****!”
她丈夫已跨出了門。
“不準再聽那首爛歌 !我不喜歡用它來給我送終!”
他的身影消失在院子裏。
“這個白眼狼!”宮婕氣得把杯子摔到門上,五官扭曲。一慈看到的是極度不安、妒忌得令人恐懼又俗不可耐的麵孔。
傍晚,西天炫目的晚霞映著雙馨園房頂上的積雪,是一種明豔的橙色。光禿禿的銀杏枝幹的影子模模糊糊地印在牆上,影影綽綽,像女人迎風飄舞的黑發。這大概是坐在窗子後麵看到的最生動最令人遐想的景色。
當一慈匆匆跑進院子開了廚房的門走進去時,她已看到了男主人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等她,背朝著廚房,左腿壓著右腿,看著窗外,正像往常的樣子。他看什麽都挺平靜認真,那種真正的平靜,心不在焉的認真,包括看她的妻子。
她對他能早到等她有些激動不安,情願想到是因為他幹完了公司的事提前回家休息才早到的,同時又擔心自己的那點小事是不是浪費了他的時間或是大大激怒了他,把事情弄糟?
她不知道眼下所做的事意味著什麽,背叛了宮婕?自己成了告密者?或大大羞辱了他?
輕輕推開通向客廳的門,低低流水般的《彎彎的月亮》流了出來,他又在禁區裏明目張膽地聽這首歌!唱到了“阿嬌搖著船……”接著是嗚咽般的“嗚……嗚……”
她小心地走過去,像害怕驚醒了他的心情,然後在他旁邊不遠處站住。那個角度正好是他的坐姿不容易直視她的地方。
在“我的心充滿惆悵”中,男主人動了動,調整了姿勢,換成了右腿壓在左腿上,視野來個大轉向,目光鎖住了她。她不知道他把她當成了別人屋頂上那層抹塗了油彩的積雪還是天空中最後幾片浮雲。
他看著她,那麽認真,那麽安寧,那麽一絲不苟,沒有半點心不在焉,視點又不全在她身上,像穿過她,在她身後某個地方。他的心思和思想全在,大過凝重,她反而看不到實質的東西。她唯一能理解的是平靜後麵的一個“累”字,她太能看懂這個了,母親心疲力竭後的無動於衷,姐姐眼睛裏燃燒著火焰後麵的高傲和冷酷的東西,那是對必須麵對的、逃脫不掉的全部生活留下的印記。
“嗚……”聲漸行漸遠,像落幕般最後一個音符淡去。她看到男主人嘴角漾出不易覺察的微笑——他可能不知道他微笑起來更有男人風韻,氣氛也顯得溫暖。
她輕緩了一口氣,大著膽子坐在他對麵,從衣袋裏掏出一張照片遞給他,柔婉地說:“我並不想得罪你,但也不想得罪宮阿姨,我知道的東西一定不會比你多,但我想說一些對這個家庭有益你可能不高興的事情,比如《彎彎的月亮》你可以不必在家裏聽啊!比如,讓這位……小姐不要出現在你和宮阿姨之間——我的意思是這樣,宮阿姨就不會整天發火了。”
他一直在靜靜地聽著,靜靜地看著她,靜靜地觀察她謹慎地選用詞匯,然後低頭看手裏的美女照片,的確是個線條優美、五官嫵媚動人的女子。他嘴角忽然漫過一種奇怪的微笑,手指輕輕一彈,那照片如一片落葉般向窗子飛去,碰到了玻璃,落下來,正麵朝地掉在地上。
就在這漫不經心的彈揮之間,一慈看到了一個事實:他並不在意這個女人,無所謂的那種,好像一切都是子虛烏有的事。
不僅她看到了,另一個女人也看到了,她笨重的腳步聲在剛才的音樂中竟騙過了所有人的耳朵,現在她傲然雄踞於最高處,把手中的酒杯狠狠摔碎在他們麵前。
按一慈的經曆和對人生、人際的理解度,她不明白這一切又意味著什麽,隻是感覺離那個旋渦又近了,冥冥中似乎有種力量拉著她向深處滑落。她看不清那力量的來源、大小,隻是能感覺它的存在。宮婕和歐少陽,是高高在上她不可望其項背的兩個上流社會的大人物,他們的高度和深度不是她這個小人物所理解得了的,在他們眾多豐富的生活中,她竭盡全力忙乎半天也隻不過給他們提供一份早餐和晚餐,她的痕跡微小得可以忽略不計,他們能對她怎麽樣呢?
像個分水嶺,那麽明顯,女主人那居高臨下的常態變得愈發盛氣淩人,甚至吹毛求疵:她更用心做的豆漿會煮老了、有了糊味;煎雞蛋不是鹽多了就是少了;晚餐上則是魚內髒沒洗幹淨、魚腥腺沒有去掉,甚至魚尾巴不完整這種事。
她感到了日子的難熬,錢難掙,一邊乞求老天爺讓女主人平靜下來,一邊考慮著工作還能維持多久?憑心而論,她珍惜這份工作,累點多幹點都不在乎,這是自己能養活自己的證明和機會。而且她喜歡雙馨園美麗幽靜的環境,這兒有接近童話天堂的感覺。
6
那是一天晚餐後,一慈在廚房裏清洗了餐具,把摔碎的杯子收進垃圾桶。宮婕走了進來,看也沒看她,說:“先放一放,耽誤你一會兒時間,幫我把衣服洗了。”然後她走出去。
一慈走進洗衣房,看到了一堆被罩和女主人的外套內衣。她分了類,一撥一撥地洗了,用了半個小時,往客廳看時,黑黑的,主人夫婦上樓了。像上次那樣,她找了個幹淨的方便袋, 提到自己家裏晾幹。
回到家時,天很晚了,這是最晚的一次。母親一邊摘菜一邊等她,見女兒又提來了衣服,就忙著收集衣架。娘兒倆把衣服掛了一屋子。屋子裏暖和,易幹,明天能還給人家。
第二天的早餐不是豆漿,是牛奶。記得第一次去便民店買東西之前,女主人特意關照並解釋說牛奶太有營養了,她隻喝豆漿,現在豆漿換成了牛奶,她不想減肥了。
喝牛奶的第一天早晨,很平靜,宮婕沒有數落誰,沒有嘮叨,沒有找茬,也沒有罵人,一隻杯子也沒摔。她出奇的平靜。她的丈夫像往常那樣靜默地吃完,拿起外套開門走人。
下午,一慈從培訓班回到家,把晾幹的每件衣服整齊地疊好,裝進方便袋裏 。最後一縷陽光從天邊消失時,來到雙馨園,開了廚房的門,走進客廳,把方便袋放在沙發上,便回到廚房裏準備晚餐。
一刻鍾後,那輛寬大的美國車在院子裏露了露麵便進了車庫,女主人一路動靜很響地走進客廳,把方便袋裏的東西一件件檢查著,然後上了樓。
又過了10分鍾,那輛德國車也回來了。
晚餐開始,女主人盤踞了大半個飯桌,一邊往外拔魚刺,一邊說:“一慈,你過來,我有話問你。”
一慈輕輕地走進餐廳,站在女主人斜對麵,正好是男主人的背後。
“昨天洗衣服在哪裏曬幹的?”
“我家。”
“拿到了你家?”
“我在這裏沒找到衣架,也沒看到曬衣繩。”一慈小聲說。
“洗衣服可以烘幹呀!”
“我不知道。”一慈恍然大悟,又有些難為情,“我不會使。”
宮婕把一大塊肥厚的黃花魚放進嘴裏,放下筷子,從衣袋裏拿出一隻珍珠耳墜放在桌上,“你見到另一隻了嗎?”
“另一隻?”一慈的心本能地一跳。
“我把它放在睡衣裏了,忘了拿出來,今天要戴了,才發現少了一隻。”
她看到男主人的頭離開了盤子,直了起來,但沒有去看誰。
“哦,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衣服裏還有貴重的東西!”一慈慌忙說。
“沒什麽關係。”宮婕毫不在意地說,“十多年前買下時還花了一大筆錢,但現在它什麽也不是了。我還有不少,若不,這個你也拿去吧,耳墜配成一對才能用。你長得很漂亮,完全配得上,拿去吧。”
一慈突然被這番話弄得不知所措。她盯著宮婕多肉的臉,著急地說:“不,我不要!你等著,也許另一隻掉在我家什麽地方了,我回去拿!找到了馬上還過來!”她像旋風一般跑進廚房,隨即從廚房跑出去,從來沒有像這樣的心情急迫地回家,回到那用1000塊錢租來的平房院落裏。
她裏裏外外把濕衣服接觸過的地方都細細地搜查了一遍,特別是晾衣繩下麵的牆根,但什麽也沒有。
母親賣菜回來了,見她臉色煞白丟魂似的坐在地上,“咋啦?找啥?”
一慈像見了救命稻草,“媽媽,你見前兩天我帶來的衣服裏有什麽東西沒有?”
“有什麽沒有?有什麽?”素梅也嚇了一跳。
“耳墜,一隻珍珠耳墜!”
母親盯著女兒的臉,“沒有!”
“那我把它……弄丟了!”一慈自己也嚇了一跳。
“很貴嗎?”母親的嘴唇開始哆嗦。
一慈沒有應答。
“咱們要賠?”
“媽媽,別擔心,讓我想一想,我還放過哪兒。”一慈懊惱地說。
“是啊,你要好好想想,拿著衣服到過什麽地方。你太粗心了,洗前怎麽不掏掏口袋!”母親禁不住埋怨,“人家富太太的東西肯定不是花仨錢倆錢買來的,咱們得花多少錢來賠!我得賣幾車菜!”
“行了媽媽,讓我自己好好想一想!”一慈禁不住嚷道。
母親傷心地出去了,回到廚房做飯。那隻耳墜的價錢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一慈也慌了神,在屋子裏不斷地走來走去,煩惱不堪,尤其讓她受不了的是她的自尊心受到了損害,如果她找不到,意味著那隻耳墜是她故意弄丟的——偷!天哪!真是恥辱!在她成長的近19個年頭裏,一直是個清白的姑娘,雖然家裏窮,她一直以偷竊為恥!為什麽會這樣?看著茫茫的夜空,她禁不住要哭了。
第二天早晨,她第一次不想去雙馨園,拿不出那隻耳墜,她不知怎麽去麵對宮婕和歐少陽。以前在他們麵前,她窮但是個純潔的人,在人格上並不矮人一截,但現在,不僅窮,也矮了。盡管不是,但她阻止不了他們另樣的目光,她不能做到足夠堅強到無視別人看法的地步。她感到自己冤屈、渺小而無助。
“二妮,咋辦?”母親看著一夜沒睡好、眼圈黑黑的女兒,十分心疼,“要不,咱不幹了,跟我賣菜去!”
“不,媽媽,你先去吧。”一慈還在猶豫。
母親帶著韭菜黃出了門。她在屋內轉了兩圈,還是穿了外套,戴了手套出了門。她沒有偷,天地良心,不能讓他們背後戳脊梁骨,她就要去!
早餐煮的又是牛奶,吃得也很平靜,誰也沒再提耳墜的事。一慈卻感覺臉在發燒,盡可能地躲在廚房裏不露麵。她不知道說些什麽,名譽對她,一個農村長大的女孩來說太重要了!
但上午的課堂上,她突然想起了宮婕在客廳拿起那袋衣服時翻看了一下,尤其是那件絲綢睡衣,她細細地看了,還抖了抖,會不會小小的耳墜趁機掉下去了呢?
不顧老師和同學的驚訝目光,她飛快地從眾目睽睽中溜了出來,跳上車飛快地跑向雙馨園。半路上就祈禱老天爺:千萬別鎖上通向客廳的門。有時候廚房通向客廳裏的門會被鎖上,她隻有廚房的鑰匙。
終於跑進廚房,謝天謝地,門沒鎖。她立即衝進客廳,拉開沙發一寸一寸地尋找,比尋找金子和運氣還認真,連茶幾下麵都用手摸了,但什麽也沒有。
她的心又開始涼了,孤獨無依地坐在沙發上,呆呆地,想著下一步還要怎麽辦,她是不是該真的要放棄這份待遇優厚的工作了?他們又該怎麽去看她,去認為她呢?偷了一隻耳墜的保姆嗎?一個見錢眼開沒受過多少教育的鄉下丫頭嗎?她深深低下頭,把臉埋在雙膝間。
忽然,有一個輕微的響聲。她抬起頭,睜著一雙驚恐和羞怯的大眼睛,看著那個推門進來一步步走近的人——歐少陽。她不明白他怎麽這個時候回家,他應該在公司裏與宮婕一起處理生意事務。
“你在找什麽?”他好像也沒料到她這個時間會在這裏,徑直走過來,坐在她對麵。
“耳墜。”她臉通紅,輕聲說。有一種感覺:他不相信她會這麽做。沒有原因,隻是感覺。
“這怎麽可能呢?隻少一隻?一隻也沒多少用處。而且,這耳墜為什麽會在常穿的睡衣袋裏?她很少戴這種耳墜。”歐少陽似乎想暗示什麽。
一慈盯著她的眼睛,“你要說什麽?”
“我要說——如果你在這兒做得不是那麽開心,為什麽不辭職?”他忽然苦笑了一下,解釋說,“沒什麽,你決定去留,也許從此以後,不僅下雪,還要下雨,冬天來了,春天還很遠,你不知道北京的冬天很漫長嗎?”
一慈呆呆地看著他,又看到了他平靜眼睛後麵飄出淡淡的孤獨和不易覺察的憂鬱,叫人心動,不由小聲問:“你是要我走嗎?”
他點點頭。
“可我的確舍不得。”
“我也是。”
她又一次看著他的眼睛,“你說什麽?”
他伸手拍拍她的肩,“沒,沒說什麽。”
“你相信我沒偷——沒拿那隻耳墜嗎?”
他點點頭。
“我的確沒有。”
他點點頭。
“好吧,”她站起來,“我要走了。”
他從衣袋裏掏出錢夾,“你一個月一千五?”
“一千二。”她遲疑了一下說。
他飛快地拿出一疊錢,塞給她,“這是兩千四,你的薪水。”
“這麽多?”
“我的職員如果辭職,我都會再多發一個月的薪水,這是製度。”
“宮阿姨還不知道。”
“我會跟她說。”
“謝謝。”她轉過身。
“喂。”
她又停住。
他想了一下,“你認識林一帆嗎?”
“認識。我姐姐。”一慈立刻驕傲地說,“你認識她?”
“見過幾麵,很漂亮。你很像她,容貌像。”
“別人也這麽說。她總太忙,不常回家。”
“你們姐妹完全不同,我是指性格。”
“是呀,姐姐很厲害。”
“不僅厲害,高傲,有手段,而且很有戰略作戰計劃。”
一慈有些聽不懂,但知道那是誇人的話,高興地說:“可不是,她就那樣,從小強,有性格。”
“而你卻溫婉可人,優雅,恬靜,善良能幹,質樸,勤勞,那麽漂亮,那麽無怨無悔,有著女人應有的人性的光輝。”他注視著她明亮的眼睛和光潔的麵孔,伸出手,遲疑了一下,慢慢地從她柔密的黑發中穿過,然後轉身走出了客廳。
7
一慈離開了雙馨園,心裏很難過,這三個月的高薪工作曾激起多大的自信和成就感啊!她還以為自己隻能去餐館工作和幫媽媽賣菜呢!可離開的原因又讓她倍感屈辱和委屈,為什幺宮婕想出那種招數讓她有苦說不出的難堪呢?她做錯了什幺?同時心中也慢慢湧出一種異樣的感覺,是由歐少陽引起的,和宮婕比起來,她一直以為他更冷漠、不易和不屑與下人相處呢,實際上他最平易近人甚至具有親和力。她已感受到了這一點,而且他對她抱有好感,有一種不可言表的期待在裏麵,當他靜靜地注視著她和他的手指從她長發中穿過時就已明白。不過,她不願也不敢再往深處想,他將近長她一倍,在地位和財富上有著雲泥之別,更重要的是他有個更強大更有財勢和手段的妻子,那是不可逾越的高山。唯一能解釋的是歐少陽對年紀大又盛氣淩人的妻子失去了興趣和耐心,開始轉移目標……她不想再想下去,畢竟她離開了那裏。
“不去就不去了,快到年了,好好認幾個字吧,我覺得你也該在這方麵下下功夫啦!你知道昨天你姐姐來電話還問起你呢。”母親吃飯時說。
“姐姐還說什幺?”
“問了咱們現在的情況,我沒告訴她你又有工作了。她要我好好看住你,讓你接受最起碼的教育,說,如果你不聽話,讓我教訓你!”
一慈嘻笑起來,“你打算怎幺教訓我呀?”
“我教訓你?想教訓也沒那份力氣了,不教訓了,說了你最好聽,不聽就叫你姐姐來教訓你!”母親慈愛地看著女兒,故意嚇唬她。
“姐姐教訓我?我還怕她沒那個時間呢。”一慈禁不住抱怨。“咱們來到這裏這幺長時間了,姐姐來看咱們的次數一隻手就能數得過來,她怎幺就這幺忙?這兒可是家呀!”
“她忙乎就忙乎唄,不忙人家怎幺給她那幺多任務資?她還說又要給咱們幾萬塊呢。”母親對賺錢有一種本能的理解和欲望。
“我也曾經很忙過,忙得腳不連地,又去工作又去學習,可我還是一天能回家吃飯睡覺!”
“一帆和你不一樣,她那兒——才叫忙!”
一慈不說話了,依然不明白姐姐為什幺快過年了仍不回家。她也窮過,從記事起就一貧如洗,但依然不如母親對那種吃了這頓沒下頓的記憶刻骨銘心,因此對掙錢也沒有母親那種偏執般的狂熱和理解。
“一慈,你要是放學了還有空,還想找點事做就到菜市場幫我賣菜吧?”母親夾了一片藕片,看了看孔裏的紫黑色,還是放進了嘴裏。
“媽媽,這藕都壞了,你還炒,扔了吧!”一慈也夾了一片,又放了回去。
“幹什幺?有油又有鹽的!以前這還吃不上呢!”
母親瞪了她一眼。
“我不想去,我不想賣菜,我要再找份工作。”
“看不上賣菜的還是咋的?告訴你這不少掙錢呢!這人一天三餐都要吃的,他們城裏人又不種,就得買!我還想自己租個攤子單幹呢!你幫我不幫?”母親直視著女兒。
“自己單幹?”一慈不相信地看著味口逐漸大起來的母親,“能行嗎?”
“怎幺不行?這一年來我差不多看清他們怎幺進貨賣菜的了,咱們又不是沒有本錢,我還能賣!人家能掙錢,咱們怎幺就不行?一天少說也能幾十塊呢,這機會放在咱老家,人人還不擠破了頭!記好了,我要單獨租個攤,吃飯或旁的事,你隻替替我倒一下班就行了,到時候我還給你交學費!”
過年之前還有一段閑時間。一慈勉強答應了。
一慈是真的發現自己不太喜歡菜市場吵雜和亂哄哄的氛圍,並不是人們討價還價有什幺不好,也許她在雙馨園太久了,更喜歡一種安靜優雅的環境。於是她情願把時間花在同樣吵鬧卻也更清潔明亮的培訓班上,她愛在教室周圍的空地上遊遊蕩蕩,看看冬日明亮的陽光照在不大的操場上,喜歡看覓食的鴿子自由自在地飛翔。她經常想到的是如果她能從這兒畢業學到更多的知識,她也會離開母親的菜市場,象姐姐那樣在市區高樓大廈裏進進出出,可以有錢乘汽車,可以自由瀟灑地生活,猶如天空中飛翔的白鴿。
那天中午放學後,她不想回家,不想在媽媽的菜攤上幫一會兒忙。在她看來,家裏已有不少錢了,媽媽完全沒有必要再沒早沒晚地操勞了,她身體又不好,姐姐又不少給生活費,歇歇,享幾年清福是再正常不過了。
一慈在街道上逛著,兩邊大大小小的餐館裏飄出來誘人的飯香,其間還有不少出售五顏六色的各種小玩意兒的鋪子。她喜歡在明媚溫暖的陽光下看著這一切,似乎比呆在教室裏單純的認字有趣得多;走到街道盡頭的時候找一家便宜的餐館,要一碗麵條,然後再逛回來,基本上又到下午的上課時間了。
她正慢悠悠地走著,盯著一家店鋪窗口上掛著的中國結,忽然覺得前麵擁擠,有一個人碰到了她,她躲了過去,才發現小街上駛進來一輛小汽車,占了大半個道。她繞了過去,突然覺得那墨綠色的漆麵有些麵熟,驀然回頭向汽車窗戶看去,做夢般,依然是深深靜默的麵孔,依然是幽深不可測的眼睛,依然是不可琢磨猶如藏在夢中的表情,仿佛穿越時空沉浸在過去遙遠的往事中;往事悠悠,飄蕩在耳邊的依然是那首悠揚又洋溢著濃鬱懷舊氣質的《彎彎的月亮》:遙遠的夜空,有一個彎彎的月亮,彎彎的月亮下麵,是那彎彎的小橋。小橋的旁邊,有一條彎彎的小船……阿嬌搖著船……
歐少陽已下了車,雙手插進褲袋,站在她麵前,“正在逛街嗎?”
“不是,我正找飯館吃飯。”一慈連忙說。
“正好,我還沒吃飯,我請你——還是你請我吧,你是山東人,這樣比較符合你們的習慣,是吧?”
歐少陽看樣子是作好了吃飯的準備。一慈臉皮薄,隻好帶著他往前走,走到那一家常去的隻有四張桌子的小拉麵館。裏麵吃飯的人不少,沒有了空位,她隻好站在門口等。
歐少陽對這費時又擁擠的簡陋房舍有點熟視無睹,他在看似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你就在這裏上課呀?”
“是呀。”
“上幾年級?”
“剛開始。”一慈小聲說。
“剛開始?剛開始怎幺說?”
“剛開始是從現在開始接受教育。”
歐少陽無聲笑了笑,“還不錯,不過你要認真才行啊。”
“那當然,我還是優秀的學生呢!”一慈不以為然,很自尊的樣子。 “也許做不成有學問的人,但可以做個有教養的人!”
有人出來了,讓出了位置。一慈跑進去占了兩個空位,讓給歐少陽一個。
歐少陽坐在擁擠不堪窗不明桌不淨的最底層的人群之中,感覺到屁股下麵的凳子是最值得珍惜的,“你常到這裏吃飯嗎?為什幺不到對麵?那裏不擠,不用排隊,服務也更好些。”
一慈看了一眼對麵紅黃格子的門和明亮的餐廳,有些難為情地說:“錢包裏有多少錢就吃多少飯,我可不象你——今天我也隻能請你吃麵條,三塊錢一碗,沒吃過吧?”
歐少陽沒有說話,等麵條上來了,便抓起筷子,“全中國人都吃過,一點兒也不陌生。”
“你怎幺不在公司吃?不是有盒飯嗎?”
“想出來吃。”
“宮阿姨現在——好嗎?”一慈小心翼翼地提及。
“還是老樣子,血壓居高不下,不停地喝水,去醫院比去公司還勤。你是知道的。”歐少陽說話時沒有憂傷,更象談及與他不相關的事。
一慈抬起頭看了看他,他卻回避了她的目光。
“你們——還常吵架嗎?噢,我什幺也沒問。”一慈埋頭吃飯。
“還是老樣子。你所看到的,世界大戰每周都有,我還象以前那樣的角色。”歐少陽並不難為情。
一慈突然覺得好笑,象歐少陽這樣西裝革履文質彬彬的人也會象個——她想象不出拿什幺作貼切的比喻。“吃飽了嗎?”
“飽了。”歐少陽習慣性地從袋裏掏出煙,“可以嗎?”
“你不必征求我,我管不著。”一慈有些受寵若驚。
歐少陽環顧了一下牆壁,沒發現有任何禁煙標誌,還是點著了。在嫋嫋飛散的藍煙中,一慈探出腦袋看。
“怎幺了?”歐少陽伸出手臂。
“幾點了?”
“二點多了,零五十分。”
“對不起,我得走了,我要遲到了!”一慈一邊大叫結帳一邊往趕過來的服務員手裏塞了六塊錢,就向門外跑,“再見,歐先生。
“喂,明天我請你!”歐少陽追到門口喊道。
但一慈已跑到街上消失在人群裏了。
就在這一天晚上,一慈遇到了麻煩,這是她做夢也沒夢到的,生活中還有這樣的麻煩。
“喂,你,掏出證件!”
她隻不過在街上多停留了一會兒,在欣賞這個龐大城市霓虹燈的同時想想白天發生的事,一輛大約裝八個人的小巴在她身後鬼魅般停下來,有兩個人站出來,冷冷地對她說。
一慈有些害怕,掏出身份證。
“暫住證!”他們粗略地看過,生硬地丟給她。
“暫住證?什幺暫住證?”她小聲問,隨即明白了,那不是半年前姐姐曾給她的一個小紅本嗎?她曾經隨身帶了許多天,後來嫌麻煩,不知放在哪裏了。“忘家裏了,明天給你帶來行嗎?”
“帶走!上車!”
於是她被一雙冷硬的手推塞了進去,裏麵已是黑壓壓的人,不下於二十個。她隻能半蹲著彎下腰縮在一個滿是喘息、胳膊和肌肉的擁擠的小空間裏,二十多分鍾後到達了一家陰森森發著黴味的小派出所。有一度,她以為被地痞惡棍綁架了。
在派出所的前半夜,她象個犯人似的被勒令鼻尖離牆一寸,雙手舉過頭頂麵壁蹲著。天很冷,她腿腳手都麻木了,不知怎幺度過這個夜晚,明天又會怎幺樣?後半夜是暖和了,熱氣是一大堆人呼吸聚集起來的,象一個鴿子籠一樣,裏麵擠滿了三十多個南腔北調全國各地不同口音的女人們,雖不孤單,卻同樣感到了恐懼。周圍一片黑暗,與世隔絕,沒有人知道並伸出援手,這情形讓她又回到了無依無靠的童年和看不到邊際成年之前的日子,但那時還有母親,現在準也沒有,誰也指望不上。她嚇得淚流滿麵,突然想抓住什幺,那種東西能帶給她安全和可靠的感覺——她沒受多少教育,不知道這意味著什幺,隻是過往生活折射過來的本能恐懼。
第三天早上她出來了,其中幸運之一是去昌平收容所的轎車滿得不能再滿了;幸運之二是和她一同剩下的那個青年人身上帶了不少錢,且又能說會道,在她哀求下能軟下心腸,用300塊錢賄賂了其中兩個大蓋帽。他們偷偷溜了出來,作為代價,她跑回家取了200塊給他。
她心疼那200塊,更感到如釋重負。她不敢告訴媽媽是怎幺回事,讓派出所的人給綁架了,誰說得清楚?昨夜去了哪裏?她撒了謊,說睡在一個女同學家裏。這次的諾言很圓滿,母親深信不疑。
她又回到學校,如驚弓之鳥惴惴不安,弱小和毫無保障占據了她全部思想,她熱愛羨慕城市人的生活,卻完全沒有鄉下人的那種自在自由。
那天中午,她又漫步在學校後麵的小街上。正午的陽光溫暖地照著行人的臉龐,她絞著雙手,忐忑不安地往前走。
“喂,一慈!”
突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她本能地大叫了一聲,並轉回頭,盯著那人的麵孔。
“我讓你害怕了嗎?”歐少陽感到奇怪。
“我以為你是……”
“以為我是什幺?”歐少陽竟有些開心,“以為我是壞人嗎?你這樣漂亮的小姑娘很容易招引壞人的注意嗎?”
“哪有的事!”一慈本能地辯解。
“好了,今天該我請客了。你知道嗎?昨天我就來了,可白等了一個中午,你就是這樣每天上課的嗎?一遲到就是一天?”歐少陽帶著一慈來到那家黃白格子的餐廳。那裏寬敞明亮,明顯不屬於底層人的那一種。一慈不明白為什幺這幺心安理得地跟他來。
菜是歐少陽點的,有點象一慈在他家裏做的:糖醋魚,幹煸豆角等。
“說說看,昨天是怎幺回事?你是個‘優秀’的學生呀,優秀的學生也常常遲到一天?”
一慈突然沒有了胃口,很難為情地說:“才不是呢,被人關了起來。”
“你媽媽?”歐少陽有點好笑。
“派出所。”
杯子從手裏滑到桌子上,歐少陽盯著她,很意外,“為什幺?”
一慈不禁哭了起來,“他們向我要暫住證,我不知丟到哪裏去了。”說完放下筷子跑了出去。
在街上,還是被追上來的歐少陽捉了回去,他很開心地笑著說:“這有什幺呀,有什幺不好意思的?問問大街上的外地人誰沒被那幫人整過?丟了再辦一個就是了。”
“怎幺辦?我去哪裏辦?”一慈淚光瑩瑩的看著他。
“給我你的身份證,明天我給你暫住證,我讓人去辦,你可以作為我公司的一名職員來辦。”
一慈掏出身份證。歐少陽接過仔細地看了看,尤其是她的年齡,年輕得讓他灰心。
“不過明天……萬一他們今晚又逮我怎幺辦?我連身份證也沒有了。”一慈無助地靠在椅子上,可憐巴巴地說。
歐少陽看了看她,看著她眼睛裏深深流露出來的恐懼,抓住了她的手,“現在快過年了,他們在清理城裏的閑人,每年都這樣,算不了什幺,這幫走狗加惡棍並不能把你怎幺樣。有我在——如果再發生這種事,你給我打電話。”
“沒有用,連打電話的機會也沒有。”一慈心有餘悸地說。
“好吧,我不會拿走你的身份證。”歐少陽回頭喚來服務員,“麻煩你到附近給我複印一下,謝謝。”
一慈放心了,舒了一口氣,“太好了,我又有暫住證了!謝謝歐先生。”
“不用客氣,快吃飯吧。”歐少陽拿起筷子,“吃過飯我送你回學校。真是有點好笑,你竟碰上這種事。”
一慈盯著他,他從沒象今天這幺五官放鬆,隨時要笑起來,不禁喃喃地說:“真的謝謝你,歐先生。”
“沒關係,以後碰到解決不了的事,打電話給我。”他伸出手,觸到她肩上,然後悄悄從她發梢上穿過。
她突然有一種異樣的感覺,象一股泉水流進心裏,澆灌著五腑六肺和身體裏所有恐懼的部位。
第二天見麵就沒有那幺拘謹了。一慈一出校門就看到了衣冠楚楚的歐少陽,靠在開著的汽車門上專心致誌地玩手機上的遊戲。
“你在這多長時間了?”
“剛十分鍾。”
“辦……好了?”
“好了。”歐少陽拿出一個信封給她。
一慈從信封裏拿出一個紅色小本本,翻開,看著自己的照片,幾乎興奮地跳起來,“太好了,我又有證了!”
歐少陽一旁無聲地笑著,看著她。
“歐先生,謝謝你!”
“你已經說過了。”他依舊在微笑。
一慈突然覺得信封裏還有東西,倒出來,竟是兩張電影票。驀然,她臉紅了。
“是張藝謀的片子《我的父親母親》,他的片子無論好壞我都會看。”歐少陽笑著。
“現在嗎?現在是中午。”一慈連忙說,有點緊張。
“你不是中午有兩個小時午餐休息的時間嗎?足夠了。不遠,就在這條街的盡頭。”歐少陽轉身去開車。
“不吃飯了?”一慈早上沒來及吃早餐,課堂上肚子就咕咕叫了。
“這裏!這裏!”歐少陽在車裏叫,“幸虧我有先見之明,知道有人在餓肚子。快進來,一大包呢。”
一慈猶豫了一下,還是很快樂地鑽進車裏,看到熱漢堡冰淇淋和其它零食。她大大地咬了一口,品嚐著這隻在麥當勞廚窗裏才看到的西方食品。歐少陽打開了一罐露露,遞給她,然後發動車子,緩緩駛出了大門,來到不大的電影院門口。
電影是循環場,他們進去時《我的父親母親》正在演後半段,銀幕上晃來晃去的是“我的”老年後的父母,還有一段是父親雪天的葬禮和母親深情回憶的解說辭。顏色是暗灰色的。一慈什幺也沒瞧出來,倒是覺得恰恰瓜子味道很香,偷偷看了一眼身邊的歐少陽,他倒認真地觀看。好在又一輪開始,當穿著鮮豔紅上衣和肥嘟嘟不象樣的棉褲的章子怡帶著一磁碗餃子在山坡上在慢鏡頭裏來回奔跑時,她才被吸引住了。那是一段感人的情懷,一個深情的農家少女深情的行為;女主角不是那幺漂亮,卻是那幺純真,對一個男老師的向往愛慕之情令人感動。他隻不過是個鄉村教師而已,在男性魅力和風度上,和歐少陽差遠了——她悄悄轉過頭,他依然在聚精會神觀看,在一明一暗的光和影中,靜默的麵孔上籠著一層柔和的色彩。
情節又到了下半段重合的部分,她聽到了他輕微的歎息聲:“張老謀子是不是江郎才盡了?”轉回頭,正看到他明亮凝視的眼睛,“如果有女孩子這樣愛我,我想我可能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她看到那種熟悉的眼神,平靜的,深情的,靜默的,又隱隱隱藏著某種熱情和期待的東西。他一直用這種目光觀注著她,隻不過從來沒有象現在這幺近,看到的這幺清楚。她能看到他眼睛深處正慢慢升起的火焰,紅紅的,象海水那樣動蕩起來——他伸出手,慢慢地,穿過她的柔軟的黑發,到發梢之際,又回來,抱住她的頭。她隻感到唇發熱,有一種窒自己感,來不及害怕就被熔化了。
作為一個十九歲的少女,有過夢想,渴望過一個白馬王子來愛她,親吻她,給她安全可靠的感覺,象今天這樣,平靜、溫和、彬彬有禮地邀請她,深情溫柔又熱烈地親吻她,不使她感到難堪和唐突,他的一切都是那幺有計劃地,有步驟地,有教養地……
好一會兒,他的唇移到她耳邊,輕輕地說:“我能象這樣愛你,你能愛我嗎,一慈?我愛上了你,非常需要你!”
明滅光和影的變幻中,她顫栗地看著他熠熠生輝的眼睛,看著他因某種欲望而變得生動柔和的五官,感覺到被一種深深溫暖的東西所包圍,所環繞,這種情感如此流暢和美妙,似乎醞釀多時,由來已久。她需要這個,在貧瘠的童年、青少年和眼下缺少安全保障的陌生城市,她需要一個可靠的依賴,而他從一出現就有一種值得信賴的感覺,他從未損害過她,從未使她害怕和擔憂過;無論在經濟和身份上,他都高高在上,她卻感覺到他們之間的距離若有若無,似乎從她第一次出現在雙馨園的下雪的早晨之後他就試著接近她了,試著用一種特別的方式溶入她的環境和生活。因為在她麵前他從來就沒有陌生過,每做一件事都使她覺得理應如此,水到渠成,就象今天的深情之吻。
她愛他嗎?她不知道,好感是有的,愛情呢?她不知道。有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一直隔著她,使她不敢考慮也不敢奢望這份感情和對他的好感。她所受的農村傳統的最單純的教育和感情觀念也使她不能這幺做,在母親慘痛的經曆中,她更不能逾越那座山,不能!
“你妻子,宮阿姨怎幺辦?”對他深情款款的眼睛,她清晰地問。
“你可以等我。她有病。過幾年。”他說。
“不,我不行。你這樣是背叛她和你的家庭,我討厭這種行為!”她掙脫了他,跑了出去。
8
黑暗中,她睜大眼睛看著模糊花紋的天花板,那裏清晰地映著一個貴族般男人的身影:挺拔而勻稱的身材,優雅安靜的舉止,靜默中透著憂鬱氣質的眼神和神態;語氣溫和,沒有那種富人家的天然距離感。這一切的一切都使她的腦海裏抹不掉他的糾纏!關鍵是他又愛她,他已清楚無誤表明了這一點。她拒絕了他,接下來又該怎幺辦?在愛情上,她沒有信仰,應該說還沒形成,唯一的基礎便是清教徒式的母親在漫長生活中斷斷續續告訴她的和她本人的經曆。在她眼中,母親是愛情和家庭的偉大忠貞者,她的堅貞不渝和堅守婦道足以立一個比天安門城樓還要高大的牌坊!她的選擇和生活方式深刻地影響著她對愛情的觀念,即使明知母親沒有必要這幺做,她也沒膽量和勇氣犁出與母親完全不同的另一種生活軌跡。
現在母親的臥房中還亮著燈。她從床上跳下來,想得到一種觀念上的支持,要不,一整夜要失眠了。
推開母親的門,半佝著身體的母親正拿著小本本在燈下一絲不苟地記帳。燈光照著她灰白的頭發和曾經年青的臉上出現的刀刻般的皺紋,這是不相稱的,母親才45歲,即使過了這個到門檻的新年也不過46歲。她勤奮認真的身影映在雪白的牆壁上,一慈突然意識到在這個家庭的三個女人中,母親並不是最無用最沒有主見和光知道任勞任怨的,在某種程度上她的堅韌、創造力和野心絲毫不亞於姐姐,自從她來到北京的第一天起,她不是盤算著如何用姐姐的錢過上舒服的日子,而是算計著怎幺小本經營掙錢,掙每一分錢!她有個隨手的小帳本,把每天的經營狀況都認真地記在上麵。母親不識字,連韭菜辣椒都不會寫,但她會畫,會畫出象蘭花葉那樣的韭菜,瑩光棒一樣的辣椒,蘿卜最絕,清一色的老鼠啃東西狀,紅心的用紅筆畫,綠皮蘿卜用綠筆。那是一項極具清晰和責任心的菜攤財務表。
每天晚上,無論多幺疲憊,她都花上半小時以上進行盤帳,對一天的進出都了如指掌。母親有一種執著的精神,正是她所缺乏的,那是財富和金錢魔力對她極度貧乏後創傷的身心有力滲透的本能反映,也可以說是現在對過去的彌補。
一帆能看出其中的道理,而一慈不能,她也經曆過苦難,因為處在心智的成長結段,卻沒有形成一種結,一旦環境正常了,便又象花兒一樣四處尋找陽光雨露和合適的溫度,而不是執著地要求其中一種。過去留給她的隻是痕跡,而不是傷疤。
“媽媽,我幫你記吧?蘿卜這幺寫,辣椒這幺寫。”一慈挨著母親,坐在床上,工工整整地把四個方塊字寫在紙上。
“這幺寫呀?哦,就算它們認識我我也不認識它們!這畫畫又快又準,混不了。你寫的自己留著用吧。”母親倒很欣賞女兒寫的歪歪扭扭的幾個字,拍著她的手臂,“看看,還是念書有用吧,我就後悔當年沒送你多念幾年書。現在好了,用功吧,不能象你姐姐那樣,趕上她一半也行,千萬別象我,記帳也老想著,恐怕出錯。”
這種教訓聽多了,一慈漫不經心地應著,小心翼翼地向另一個話題靠攏,“我知道,我知道,不正努力嘛。媽媽,你沒發覺嗎?姐姐這幺多天不回家,一定有男朋友了!”
母親抬頭認真看了她兩眼,隨即笑起來,“可不是,這些天我也這幺想,哪有再忙也不回家看看的?況且回家也不用做火車了。哪天她來了問問她。”
“好,我一定得問她,這可是件大事。”一慈有些慢吞吞的,“媽媽,你說這城裏的男人對成家也挺看得開,好象什幺樣的都行,男的比女的大很多也不在乎。”
“嗯,我就在菜市場看到不少老夫少妻,這地方人多,門對門都不認識,誰管誰呢?”母親少有的開通。
“那一個三十七八歲的男人和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子在一起也不會有什幺吧?”
“怎幺不會有什幺?大這幺多!”母親突然拿眼睛瞟了女兒一眼,“肯定好不了,男的老得快,過了十年八年那女的還要他?再說這種情況一般是男的比較富有,女的情況差些——也可能過得不錯。你問這幹嘛?”
“噢,我的一個女同學,和我差不多大,她喜歡上了一個比大一倍的男人,那男人也象你所說的什幺都有,也挺好看,很喜歡她。可現在我的這個同學不知道該怎幺辦,她問我,我說不知道。”一慈突然發覺撒謊並不是件很難的事。
“那男的離婚了?”
“沒……沒有。”
“那小妮子可不找罪受嗎?和一個有老婆的男人瞎搞能不吃虧嗎?”母親語氣有些嚴厲,“十八九歲懂什幺?三十多歲的男人什幺世麵沒見過?是哪根神經搭錯筋了?”
一慈有些狼狽,嚶嚶地小聲辯解,“那男的與他老婆關係並不好,經常沙架……”
“再不好,再吵架,人家還是兩口子,還是一家人!你知道這叫什幺?叫勾引!那幺難聽!拆散人家有什幺好處?再說拆不拆散還不一定呢,那男的看上她就不能再看上別人?年輕漂亮的女孩子一茬又一茬,多得是!小小年紀就不學好!二妮,以後咱不與這樣的學生交往了,她腦子裏一大堆不合情理的東西,一看就知道她媽媽沒管教她!我可不想讓你學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聽見了嗎?”母親放下筆看著她。
“知道了,知道了!”一慈忙溜出母親的臥房。
她甚至想這個問題如果放在姐姐麵前,她可能給出另一種答案。她後悔為什幺不第一個問問姐姐。反抗和異議隻是瞬間的,她的腦袋還是迅速被母親的觀點占滿了。
以後幾天去上課,一慈采取了回避的態度,中午她不再去後麵的街道溜達,也不去那家便宜的拉麵館吃飯,她換了個更隱蔽的位置;吃過後就迅速地跑進學校,然後躲在最高層走廊裏的椅子上想心事。
她知道他每天中午都會到來,推開一扇玻璃往下一看就知道,那輛寶馬占據了多半個街道,人們在繞著走過去;也許他正坐在車裏,也許他站在外麵東張西望。可她不敢露麵,不敢再象以前那樣懷著羞怯和高興的心理走進他的視野。他們之間有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那是由肥胖的宮婕、雙馨園、“勾引”、“瞎搞”、“小小年紀不學好”、“拆散一家人”等壘砌而成的。無論心裏的感覺如何,她隻能選擇望而卻步。她回避他簡直太容易了,他走到哪裏都帶著一輛惹眼的汽車,她遙遙一看便有了退路。她一再告誡自己,這是正確的,有些欲望是不正當的,不道德的,應該禁止!
有一天傍晚放學,寒風勁吹,夕陽早早地滑落到西山之後,一慈隨著人流走出校門,街上燈光閃爍,她裹緊了棉衣走向車站。突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她回過頭,隨即低了下去。
歐少陽象個繞不開的高貴門戶和招牌一樣站在她麵前,用一雙平靜後麵燃燒著憂傷的眼睛看著她,“為什幺每天中午都拒絕見到我?我知道你是故意的。”
“歐先生,我不能見你了,你有妻子,有家,這樣不好。”
“是的,我有,那是我二十多歲時冒險所犯下的錯誤,我現在必須為此付出代價。隻是我想知道,一慈,你怎樣看我並不重要,但你愛我嗎?”
一慈抬起頭,再度看到他寒風中藏在滄桑後麵的深情眼睛,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她是個誠實的人,不會欺騙別人和自己。
“那就好。”他鬆了口氣,雙手從衣袋裏拿出來放在她肩上,“我沒有權力要求你忠於對我的愛,但我能保證忠於對你的感情。一慈,你能否考慮一下,在你的新男友出現之前常常想起我?我是說你現在還年輕,十九歲嘛,你還要上課,還有其它的事要做,也許再過一兩年才會有真正意義上的男朋友,在這段時間裏讓我們保持著經常見麵好嗎?我不得不說你的出現是一個奇跡,就象我丟掉十多年的舊夢又重新續上,我想找回失去已久的東西,那東西在我夢中出現過許多次。一慈,你能明白我的感覺和感受嗎?”
一慈後退了一步,哆嗦著說:“不,不行,歐先生,你有家,有妻子,我不能這幺做,我不要這幺做!”接著她跑開了,遠遠地跳上一輛剛停下的公共汽車,消失在黑夜中。
歐少陽咬著唇,在風中站了良久,慢慢轉回身。車子發動起來,在昏暗的街上如一條遊魚,轉過幾條大街,停在協和醫院門口,下了車,走到附近的花店買了一束康乃馨,便悠悠踱步到住院部的高級單人間病房,沒敲門,走進去把花插進瓶裏,繞過床,坐在床後麵的椅子上,看著窗外沒有星光的夜。
病房裏漫著巧克力的味道,宮婕剝開最後一塊放進嘴裏,看著丈夫沉默的背影細品其中的滋味,然後笑了一下,幽幽地說:“少陽,這些天你經常莫明其妙地消失兩三個小時,我不會問你去了哪裏,我知道我應該學會熟視無睹和寬容。這幾年,因為我使你過不了正常的夫妻生活,這是種令人生厭的苦惱,因此我可以讓你適當放鬆一些,但你也要學會適可而止,把握個度,不要因為我一時的放縱而走得太遠。你應該看到,我還活著!”
歐少陽沒有回頭,用慣常的平靜口吻,“你要說什幺?”
“你又不糊塗,我要說什幺你不清楚嗎?”宮婕嘴角泛起一絲揶揄的笑,“也許你現在後悔了,與我的婚姻會把你搞得這幺累這幺不開心,你沒有想到我會這幺難纏,衰老的這幺快,現在你一定認為我是一無是處了——不要試圖打斷我,聽我講下去——你發現生活並不象想象的那樣美好,實際上越來越糟。我們的婚姻確實在走下坡路,你想改變一下,改變一下現狀,甚至要擺脫我。當然我很難過。你想過符合你這種年齡的生活,想找一個比我年輕更有朝氣和活力的女人,我沒說錯,你是這樣想的。公平地說這也沒什幺不對,我畢竟太胖太老太醜陋了,你想要的我都提供不了。
“我一直以為你與另一個女人保持著曖昧關係,我甚至掌握了一個荒唐可笑但並不真實的證據,實際上,我搞錯了,並不是她。
“我應該能感覺到當她第一天出現在我們的客廳裏時,她的年輕、美貌、恬靜和與世無爭的性格是吸引你注意的一個因素,但我忽略了,還愚蠢地動員她成為我監視你的同盟,想想有多可笑!現在你能告訴我,你愛她到了離不開的那種地步了嗎?”
歐少陽靜止得象座雕像,看著窗外,沒有說話。
宮婕又自嘲地笑了兩聲,“我快成了你人生裏一個惡夢了吧?當我們相愛時你是不是想得更多的是改變困頓的現實生存狀態而沒有想到若幹年後現在的樣子?想到這一點我也煩惱不已,我覺得你忘恩負義,過河拆橋!我給了你無盡的財富、無盡的關愛和令人羨慕的地位及身份,我給了你一切,即使我們之間沒有了愛情,你也有義務效忠於我!我記得你是空手著來到我家的,你理所當然是屬於我的財富!你怎幺能再偷偷跑出去恬著臉去愛別人!拍著良心說,你有那個資格嗎?你為什幺這幺做?”宮婕越說越激動,最後鼓著腮喊了起來,把手中的巧克力盒盡力向她丈夫扔去。
“我可以放棄你給我的一切,我隻想得到自由,我現在才感覺我並不是那幺在乎。”歐少陽平靜地說。
宮婕愣了一下,盯著那個背影,過了好大一會兒才說:“我們夫妻一場,有過痛苦也有過歡樂,我不會讓你最後一無所獲,這也不符合我觀念中的利益分配原則。我們各退一步做個妥協吧,反正我也活不了幾年了,就當你受罪多陪陪我吧。就幾年,你不會受不了吧?實際上我還是依賴你、在乎你的,隻是有時太妒忌而過分對待了你,請你原諒,以後我會克製。作為讓步,我允許你與她交往,但你們不可以到達那一步,我受不了,也許我死後你可以分到一部分財產,到時候你再娶她做老婆。你看怎幺樣?”
歐少陽看著窗外,依然沒有說話,沒有人能看到他的表情,隻是他靜默的背影表示了他在過去和現在生活環境養成的慣常反應。沉默是代表了一種默認呢還是代表了反抗?
9
麵前堆積著芹菜、土豆、西葫蘆、西紅柿、青椒和蘿卜,另外還有蔥薑大蒜,一慈在照看著母親的“企業”。真的沒看出來,母親的野心和胃口越來越大了,說幹就幹,她脫離了給別人看攤打工的被動職位,利用姐姐給的錢自己租了攤位,當自己的老板了。母親說自己去蔬菜批發市場進貨,自己拉來賣,更有賺頭。母親是對的,她那本圖畫財務表上每天都有記錄的餘盈,唯一的代價便是她必須蹬著三輪車去把各種新鮮蔬菜拉回來,時間多是淩晨,然後一天超過十二小時站在攤前把每一斤稱給家庭主婦們。母親象鐵人似的樂此不疲。一慈不會象姐姐那樣去管她,一說她便道理十足地提及過去的窮日子如何如何,哪怕有今天的一半機會日子也不會過得那幺暗無天日!
一慈卻逐漸不太喜歡菜市場的氛圍,吵鬧,紛亂,各種味道混在一起,鬧哄哄的。她渴望過象姐姐那樣出入高檔大廈有條不紊的生活;自從雙馨園別墅區上了三個月的班,她更加留戀那種在陽光從窗玻璃裏射進來、窗外是綠樹和藍天的氣氛了,哪怕在一個不大的餐館當服務員也行。
頭腦清醒時,她知道自己將來某一天出人頭地的機會並不多,她沒受過多少教育,是最致命的,雖然現在進了某種形式的培訓班,隻是對最基本知識的普及,能走多遠她沒有信心,好象錯過了“找出通往幸福和未來之門鑰匙的時代”,夢隻能活在黑夜中了。
一撥人過來後,攤上的菜量就下去了不少。一慈稍喘口氣,坐在小凳子上休息。這時母親騎著三輪車來了,車上是一袋冬瓜。
“行了,二妮,晌午了,你回去做飯吧,給我送一碗,然後去上學吧。”不知疲倦的母親麻利地把冬瓜碼在西紅柿旁邊。
一慈走回家,做麵條。北京的炸醬麵的吃法讓她覺得簡單粗糙得可笑,她要做山東麵條,手擀麵,硬硬的,湯是清湯,麵條是麵條,然後再炒一盤菜,就好了。
切麵條時,電話響了。
“喂,請問哪一位?”她在雙馨園學來的禮貌而客氣的開場白,她學會了在任何地方拿起任何電話第一句都要這幺說。
“一慈,我,老大。”
“姐姐,你呀!想死你了!”她本能地歡呼起來。
“幹嘛呢?”
“正煮麵條,雞蛋炒柿子椒。你過來吃嗎?”
“真香,我已經聞到了。今天不行,我有事,正忙著呢,明天可能行。媽呢?”
“菜市場,還沒回來。”趕緊又補了一句,“晚上打電話,媽媽一定在,她正想你呢,常說離這幺近你為什幺不回來……”
“我有事,忙嘛。快過年了,更忙!”
“忙得都沒有家了,過頭了吧?”
“別說我了,你現在怎幺樣?學得不錯吧?”
“還行。”
“能把信寫下來嗎?”
“行一點,我練習過多次了,嘻,除了幾個錯別字。”
“再接再厲,堅持,以後你自會知道知識的用處。沒事了,我掛了。”
“姐姐!”
“說。”
“你明天真的來嗎?”
“嗯。”
“想吃什幺?我給你做。”
“什幺都行,在外麵吃煩了,家裏什幺飯我都願意吃。”接著隱隱接來咳嗽聲,很悶的樣子。
“姐姐,你怎幺了?感冒了?”
“沒事,我掛了。”
“姐姐再見。”
放下電話,一慈有一種怪怪的感覺,雖然電話機在傳音上有些失真,她還是感到了姐姐在語氣上與往日的不同,同樣生硬命令,柔和,親切,總有一種東西在裏麵。到底是什幺,她不知道,隻是憑感覺。姐姐明天回家,依然是個大大的喜訊,她和媽媽已盼了好幾個月了,一推明,明推後的,終於定在了明天!
一慈快活地吃過午餐,把麵條和菜倒進同一個飯盒裏,裹上毛巾,裝在方便袋裏,騎上自行車到了菜市場。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她向媽媽叫喊:“媽媽,明天姐姐就回來,她剛打來電話。聽到了嗎?我說姐姐明天回家!大妮,一帆!”她興奮地一遍又一遍地說。
母親聽清楚了,嘴角露出欣慰的微笑,她沒忘記去年優雅尊貴的一帆身著華麗的長裙來到菜市場所造成的周圍驚慕豔羨的情景,那可是改變全家命運的福星!明天她一定象迎客人一樣歡迎她回家。
一慈又到了學校,自從兩個星期前她就改變了主意:中午回家吃飯,順便也能幫一下母親。雖然時間緊了點,不過這樣能徹底避開歐少陽了。她告訴自己不能再與他見麵了,不管他對自己多幺深情和友好,太過了,一個有婦之夫!
開始幾天,她還在悄悄溜走時看到停在校門口的那輛墨綠色的汽車,再過幾天,汽車停留的次數逐漸稀少,現在隻是偶爾看到。大概他感到了她的所想,悄悄撤退了。
一慈鬆口氣之餘,又莫明其妙充滿了憂傷,潛意識已為他所動,在這個世界上還有誰在背後為她深情而專注地吟唱《彎彎的月亮》?他有著世上最吸引人的外表和體格,有著世上最動人的幽深的眼睛和靜默沉寂的目光,也有著世上最令人傾倒的貴族式憂鬱氣質,年齡不是過錯,他唯一的過錯便是有了妻子!
天地之深,幽幽我心。算了吧,沒有好結果的,母親的話沒錯,她的遭遇便是明證。她是漂亮又勤勞的,父親不是很早便棄她而去?算了吧,不能再重複這種傻事了,算了吧。
一慈在課堂上強迫自己做個好學生,回到家便計劃著怎幺做一頓豐盛又溫馨的飯菜迎接姐姐。姐姐是家裏最有見識和眼光的,也許有些問題該向她請教。她心裏說。
破天荒,母親同時買了雞和魚,還把批發來的每種蔬菜都留下了一些。一慈便發揮擅長的廚藝在廚房裏翻著花樣炒、煎、煮、爆,四十分鍾後,色彩豔麗的一幅中國山水畫捧到了桌子上了,鮮嫩的芹菜,棕色的滾油豆腐,黃燦燦的可樂雞和褐色池塘裏飄著浮萍的香菜湯。
她坐在桌子後麵興奮地等待著。
一會兒,母親回來了,又破天荒早收了攤,為了團聚。然後娘兒倆坐在桌旁等待著。
時間在一分一秒地走過,外麵沒有門響。終於到了下午要上課的時間,一慈無言地站起來,穿上外套,看了母親一眼,走出門去。
那天,一帆沒有回來,母親傷心不已,好在兩天後又平靜如常了。一慈就知道母親不會生太長時間的氣,隻要她繼續沉醉於菜攤和掙錢,就不會真心生氣。姐姐也在掙錢啊,而且掙得是大錢!
不知為什幺,一慈卻感覺到哪兒出了問題,不知母親是否也有這種感覺。
第二天,一帆來電話了,依然是一慈接的。她象故意避免晚上打電話,故意讓妹妹把話傳給母親而不是親自向母親說。
“一慈對不起,我有事,太忙,走不開。”
“我知道,我和媽媽都在等你。”
“跟媽說一下,我太忙,有空一定回去。”
“好的。”
“好好上學,告訴媽不要太累,錢不夠說一聲。”
“好的。”
“我掛了。”
“姐姐!”一慈大叫了一聲,隨即小聲說,“注意身體,我和媽媽都很擔心你。”
一陣沉默後,又一句:“我掛了。”電話裏全是盲音。
時間在靜靜地流逝,空氣逐漸多了爆竹的味道。終於在離新年一星期的時候發生了一件很可怕的事:母親失蹤了!
那天她放學回家,做好飯,去了菜市場,唯獨見自家的菜攤淩亂地擺著,象是顧客弄亂的,卻見不著母親。母親在的話絕對不讓菜攤亂成這樣的。問左右其它賣菜的人,有人說母親上午就騎著三輪車出去了,臨走讓他們照著一會兒,卻一直沒有回來。
一慈騎自行車飛快地跑到蔬菜批發市場,在一座座堆滿車廂的蔬菜和凍得哆哆嗦嗦討價還價的人中間,沒有母親單薄的身影。她詢問了與母親經常生意往來的販主,有的說今天根本沒見過;有的說她太精明了,已經不與她做生意了。最後終於有個好心且記憶力很強的人說看見母親拉了一袋土豆和粉條,中午時就回去了。
這是個好消息,說明母親沒什幺事,正在正常地勞作。她下午沒回家,可能是其它什幺事耽擱了。
一慈安慰著自己回到家,守望著一桌子晚餐等待母親回家。她看著大門,如果大門響第一聲,她會跳起來以最快的速度去開門。
夜深了,大門除了風吹得輕微和接連不斷的“哐啷”聲,什幺動靜也沒有。她縮在沙發的一角,雙手環著膝,腦袋抵在胸前,經過抗爭後還是無意間跌入了睡眠。瀑布般的黑發垂下來,遮住了擔憂、焦慮而憔悴的麵龐。
第二天,她開始變得神經質,接受能力出奇地脆弱,母親一天一夜沒回來,這意味著什幺?這個1400萬的大城市不是家鄉的小村,不怕人走丟,走到村口亮開嗓子,多遠都有人回應。這兒是人潮的海洋,各種人都有,每天都有人失蹤,出亂子,而且還有派出所和治安聯防的人隨意對窮人和外來人進行騷擾和打劫。現在母親去了哪裏呢?
她又跑到菜市場,問昨晚看到母親來了沒有。
“沒有。”
“沒見著。”
“今天早上也沒有?”她乞求。
“我老婆前幾天也是這樣不聲不響不見了,我找了她好幾天。咳,讓派出所那幫臭狗屎抓住收容了。”過路的一個蹬三輪的黑黑的六十多歲的老頭說了一句。
一慈追上人家,“那怎幺辦哪?”
“有什幺辦法?沒有!你就等著老家的收容接待站來電話吧,準備500塊錢,贖人!你老家在哪裏?”
“山東。”一慈嗚咽。
“還挺近。我老婆被送到哈爾濱去的。”那人停下車,無所謂又可憐地說,“也沒什幺,死不了,隻是受點罪。姑娘沒事,回家待電話吧,快過年了,那幫狗腿子可忙著抓人呢,年年如此,有什幺辦法?”
一慈謝了他,往回走,如果母親真讓派出所的收容了,也算知道了母親在哪裏,眼下隻能等了,如果派出所真來電話的話。坐在電話旁,她不禁哭了起來,想起自己一個月前在派出所所受的待遇,不禁為母親擔心,她身體不好,關節炎,常腿疼,受過那幺多苦,如何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雙手舉過頭頂麵壁蹲上幾個小時?如何又與二三十人擁擁搡搡地擠在一間黑屋子裏度過寒冷的長夜?她還沒去過收容所,不知道那裏的環境怎樣,但無論如何也夠母親受的!母親沒有犯罪,她唯一的過錯是個外地人,且是個窮人,為什幺她這一輩子理應受到種種不公平的對待?誰能救救母親?誰能!
這個時候她唯一想到的便是姐姐,姐姐是強有力的,是她們家庭的一麵旗幟,她知道該怎幺辦,她一定有辦法!
她抱起電話,飛快地撥姐姐的手機號,裏麵有人說機主關機;呼她,一個女孩子說該機號停了。她又撥了幾遍,相同的結果。她茫茫無措,不知姐姐為什幺不開手機,最後憤怒起來:該死的一帆,你在幹什幺重要的事?你不知道媽媽出事了嗎?!
過了一會兒,她縮成一團睡著了,焦慮到極點,太困了。窗外,太陽從樓房後麵沉了下去,夜幕降臨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電話象炸彈似的響了起來,震得房子發抖。一慈從夢中驚醒,一把抓起電話。
“二…二妮……二妮!”
“媽媽!”淚水奪眶而出。
“二妮,我……我在……光東火車站,快去找你姐姐……來接我,快去!”
“媽媽,我去,該怎幺去?你在哪裏?”
“快來吧,電話……0317********”
“媽媽!”電話裏傳來嘟嘟之音。
她打電話給姐姐,那邊手機依然關著。
一慈放下電話,電話再沒有響起。她飛快地衝向母親的臥室,從抽屜裏拿出兩千塊,跑出門,上了鎖,打車直奔火車站。
站在北京火車站燈光明亮人影擁擠的廣場上,心又涼了,每個售票窗口都排成了上百米的長龍,她挨都挨不到邊,買上票還不到明天?
媽媽,在某個陌生的地方期待著她接回來的媽媽!她饑餓?寒冷?害怕?心裏惶恐之餘突然想起一個人來——歐少陽。有一種直覺告訴她,他能幫她,也會幫她,肯定會!
撥開人群,她衝到公用電話亭,撥了那一串手機號碼,心裏祈禱:老天爺,千萬不要關機呀!千萬不要!
電話打通了,她鬆了口氣。
“喂?”一聲低沉的男中音,“哪一位?”
“我,我,一慈。”她的眼淚傾刻而出。
那邊一陣沉默,顯然沒有預到,接著是漫長幾秒的息息倏倏、咚咚等微小的聲響,象是下樓的聲音。
一慈能想到他是樓上臥室趿著拖鞋來到了客廳。
“怎幺回事?慢慢說。”
“歐先生,救…救我媽媽……”
“不要哭,”他好象把手機從一手換到另一手,“你媽媽怎幺了,慢慢說。”
“媽媽在販菜的路上給派出所抓了起來,她沒有暫住證,兩天一夜了,剛才,剛才……”
“慢慢說,我聽著呢。”
“剛才我媽媽打來了電話……她在光東火車站……要我去接她……”
“光東火車站?”歐少陽念著這個名字,“在哪裏?山東?”
“我不知道,我沒聽任何人提起過。”
“你在哪裏?怎幺這幺吵?”
“火車站。”
“哪個火車站?你不知道光東火車站在哪裏,怎幺乘火車?”
“我也不知道……”一慈又哭了起來。
“別哭,一慈,別哭,我馬上過去。你在哪裏?不要掛電話,先等一會!”
一慈擦幹淚,抱著話筒,想著他去拿車鑰匙還是換下睡衣?過了一會兒,“哪個火車站?”
“北京站。”
“不要著急,我就要過去了,你要站到路邊我容易看到的地方,不要亂跑;往周圍看看,找一個有標致性的建築,那裏建築不少,看到了嗎?”
一慈轉頭看了前後左右,“火車站門口行嗎?”
“那裏人太多,走出火車站,換個地方。”
“跳基中心?”
“什幺中心?兆基中心,可以,到它的門口,站在那裏,別動。”
“它有好多門。”
“沒關係,我能看到你。”
一慈放下電話,從地下信道到了街道另一端,站在了兆基中心燈光下華麗的門口,心裏陡然有一股熱流和平靜,也有一種安穩,盡管剛才念錯了字有些不好意思。
一刻鍾後,緩緩車流的街上,一輛被燈光照成黑色的寶馬馳了過來,停下。一慈突然有些無措。
他跳下來,看著她在燈光下蒼白憔悴的麵孔,“沒事吧?天太冷了,快上車。”是那幺自然,幾乎是毫無意識地伸出胳膊攬住她瑟瑟發抖的肩往車裏走。
他為她開了門,送她坐進去,自己也坐上車,才轉過頭望著她,聲音很溫和:“慢慢說,還有別的情況嗎?”
“這是那個火車站的電話。”一慈把一個小紙條遞給他。
“0317應該是河北省的區號。”他說著把電話撥了過去,卻是占線。他撥了另一個電話,“慶明,打擾你,幫我查查河北省……對,還是光東火車站,剛才我給你說的……什幺?沒有?怎幺可能?再查查。”
靜默中他看著前方,一慈看著他。然後她把臉埋在手裏,開始哭泣。一會兒響起了手機鈴聲,他接通了,“東光縣火車站?什幺東光縣?不是光東……好,謝謝,我可以給那邊打電話證實一下。是的,幸虧有電話。好吧,你去睡覺吧。多謝。”
一慈抬起頭,淚光瑩瑩中看著他。歐少陽又給那遠方的火車站打電話,又是占線。他停了一下,又撥了出去,這回通了,“請問你那裏是東光火車站還是光東火車站?東光火車站,噢,謝謝,請不要掛機,占用你的電話費晚會兒我會加倍補償給你。是的,我一到那裏就給你。對,我正要去你那裏。剛才,不,大約一個小時前,一個女士,年紀四五十歲,用你的電話給我打了電話,你能想起來嗎?
對,可能是她,我知道這是公用電話,我不會讓你賠錢。還有一件事,哥們,我現在在北京,正要去,那位女士是我親戚。對,我正在北京,正要去!有一個事,如果你方便的話,給她弄點吃的,不要餓著,也不要凍著,到時候我加倍補償你。一言為定,現在告訴我你的位置……“
他扔了電話,嘟噥著:“為什幺把人放在那裏?我們交稅養著這幫混蛋就是讓他們給我們接二連三找麻煩嗎?” 他啟動車子,溫和地看著她,“我們現在就去——是河北省東光縣火車站,一個小站,不是很遠,二三個小時的路程。不要著急,你可以睡一會兒,到時候我叫你。”
汽車徐徐駛進了車流,出了二環,三環,向京外駛去。看著窗外明亮催燦的燈光變得稀稀落落,風吹著禿禿的樹枝和地麵,夜很靜,天上有幾顆星星伴著一輪小小的寒月在天邊孤寂地閃爍。她又禁不住哭了起來,在這樣的夜晚,這樣寒冷的天氣裏,母親是怎樣熬過的?她轉過身,把臉埋在胸前,不可控製地抽泣,她告訴自己不要這樣了,隻是禁不住。
歐少陽在反向鏡中看著她,她皎美的臉上籠罩著焦慮痛苦的影子,長長的睫毛上掛著淚珠;她無助而弱小地縮成一團,低著頭;她還是剛剛走向社會的少女。這使他感到心痛,也讓他看到了十餘年前的自己,麵對著一個陌生冷酷的強大世界和生存壓力而不知道如何去辦,隻不過,他那時年齡大得多,26歲,還懷著做一個成功人士的夢想。而她,一個小家碧玉,一個安分謹慎看不清這個世界卻閃爍著女性所有優良品質的女孩子,所有的夢想也隻不過是有一個愛她給她安全和幸福的丈夫和一個遮風擋雨溫暖的家。他有一個最大的願望,那就是在以後的人生中能永久地待在她在身旁,就象今天這樣,他是她喜怒哀樂的聆聽者和觀注者,她是他驀然回首時找回來的夢。那幺美麗,恬情,純樸,勤勞和本份,是理想的嬌妻模樣,也閃爍著賢妻良母的光輝。
他伸出手,穿過她瀑布般的黑發,秀發如流水般從指間滑過。他歎口氣。她睡著了。窗外一晃而過的燈光映著她恬靜的臉龐。
東光縣是河北省普普通通的縣城,火車站也是很不起眼貧困的小站。下了高速公路便到了年久失修坑坑窪窪的柏油路,摸黑行駛了很長一段路才看到了那個縣城的並不明亮的燈光和黑黝黝的輪廓。東光火車站在這個並不大城鎮的邊緣,周圍被黑夜籠罩著,但它的大廳裏還亮著昏黃的燈光。
當汽車停穩,他們跑進候車廳時,稀稀落落正在等車的客人都轉過臉來,連值班的火車站人員也驚訝地看著他們,難得一見的寶馬汽車,灑脫沉穩氣質非凡的中年男人和身材苗條十分漂亮的少女,他們帶來了風卷一切的財富、身份和每個人都向往的容貌。
當時在這些人中,隻有一個坐在角落裏的人沒有被一種情緒所波及,她目光呆滯,坐姿僵硬,正一動不動地盯著地麵某個地方。她身旁長椅上放著吃過的方便麵的泡麵盒,不遠處有一個電話,一個胖胖的中年男人在公用電話後坐著,看來與歐少陽討價還價的就是他。
“媽媽!媽媽!”一慈飛快撲過去,抱住母親又哭又笑,“媽媽,我來了,我接你了!我是一慈呀!”
“二妮!”素梅這才清醒過來,盯著女兒,喃喃地說,“我們回家吧,回鄉下的家,我就想回家……”
“媽媽,他們沒怎幺著你吧?”一慈看著母親憔悴的麵龐,心痛地哭起來,“你冷嗎?餓嗎?”
母親緩緩地搖了搖了頭,“我多大的苦都吃過了,多大的罪也受過了,就是沒想到現在還有這種苦和罪!”
“媽媽!”
“你怎幺來的?大妮呢?”
“我沒打通姐姐的電話。這是歐先生,我以前的東家。”一慈指了指歐少陽。歐少陽剛剛付了素梅打電話和方便麵的費用,站在一旁看著她們。
“媽媽,我們走吧。”
但素梅的腿坐麻木了,這時已不能動,一慈與少陽一同攙著她走向候車室外。
回到北京已是黎明時分,東方露出了魚肚白。母親實在困極了,在後座上睡著了。車子在大興她家的院門口停住。
“媽媽!”一慈輕聲叫著。
歐少陽阻止了她,把素梅抱出來,放在她臥室的床上。一慈給母親蓋被子時發覺母親的褲子濕濕的。
母親尿了褲子。她連忙跑出去,看到歐少陽正在院子裏自來水管上洗手,便拿了毛巾走過去遞給他。
“謝謝,謝謝,歐先生!”她怯怯地望著他,心存感激。
“能為你做點事,我覺得不錯,也很安慰。”他淡淡地笑了一下,還給她毛巾,“好好照顧你媽媽。”
“你現在要走嗎?”
“是的,我還有事。”
她為他開了門。他輕輕從她身邊走過,就在那一刻,她感到了自己心髒的跳動。她倚在門上看著他的身影在晨曦的薄霧中一步步走遠。
他走到車前,打開門時,回頭看了一下,看到了她拘謹不舍的神情,停留了一下,坐進車裏,走了。
10
素梅把鬧鍾整整睡了兩圈。一慈沒有去上課,一天一夜守護著母親,未離半步。這似乎是個轉折點,從即刻起,母親看上去又老了一圈,她灰色頭發中白發又增加了不少,臉上的皺紋也深刻了。當她用手去撫睡夢中母親的臉時,感到了炙手的滄桑和歲月留給她苦難的經曆。她暗暗含淚發誓:在今後的歲月中再不讓母親受委屈,所有的沉重和苦難她願意一個人承擔;十九歲,已經長大了。
第二天早上,母親下了床,走到客廳裏的沙發上直直地坐著,看著門外寒冷而明亮的陽光。
“媽媽,你要吃飯嗎?”一慈坐在母親旁邊,把雙手圈在她腰上。
“我的三輪車你推來了嗎?”母親突然問。
“推來了,車上還有菜,是胡大爺按平價要了,壞了就可惜了。”一慈說。
母親點點頭,“給我倒杯水,我渴得慌,過一會兒吃飯。”
一慈給母親倒了杯茶,又把早餐端出來。
素梅喝過茶,吃過早餐,突然說:“我要回家,該回家看看了,我想回去。”
“媽媽,快過年了,你不是說要在這裏過年嗎?”一慈驚訝地看著母親。
“不行,我非得回去!”母親突然固執地說,接著又有些神經質,“我非得回去過年,北京又不是我的家!我想了很久,家裏老親戚我得去看看她們,趁現在手裏有兩個錢!我要去看望她們!”
“要不要給姐姐商量一下?”
“她忙得很,顧不上咱,咱不要給她添亂!在她不忙時,你給她打電話,讓她回家看看。”在一帆身上,素梅有一種奇特心理支持她遷就理解她的“不孝”舉動。
“好吧,媽媽,我和你一起走。”乖巧的一慈說。
“好,咱娘倆一起回去。”素梅喃喃地說著,突然一轉語氣,“你放假了嗎?”
“還沒有,快了,還有兩天時間考試,考完試就放假了。”
“今天幾號了?”
“二十六。”
“今年沒年垂。”母親自言自語,“我想早點回去,又耽誤你的學業,要不,我走,你留下來?”
“不,媽媽,我和你一起走。”一慈不假思索地說。
上午她去上課。這一時間段內,她後悔了,覺得不應該這幺匆忙潰逃出這座城市,它的繁華,它的街道,它的眩目,它的如注的車流,它的巨大喧囂和那令人羨慕的生活方式,都令她流連忘返。這是一個迷人的夢,如果她能象姐姐那樣靠著自身的才華和本事紮根於這座城市,那幺可以多呆在這兒一段時間呀!夢為什幺不可延長一點呢?
這是童話中的天堂,雖然她隻在天堂的邊緣徘徊,卻忍不住再向前靠近一點,哪怕一點點。
中午她回來時,母親在廚房裏做飯,隔著窗子說:“剛才,你以前的東家,那個姓歐的打來電話,人家還問候我呢,我還挺不好意思。”
“他說什幺?”一慈豎起了耳朵。
“也沒說什幺,讓我好好休息。沒有一點架子,和和氣氣的人,一看就是讀過大學的!”母親沉浸在受寵若驚中,對“讀過大學的”的受過良好教育的人本能地心存好感,讚不絕口。
一慈陷入了深思。
“還有,二妮,”母親把頭從廚房裏探出來,“我剛才去你胡大爺那裏了,你胡大娘明天也要回山東過年,我與她一路,決定與她一起走。”
“我還沒考試呢!”一慈尖叫。
“你就在這裏考吧,我先走,路上有個伴照應著,我也不會下錯車迷了路。你呢,考完了,要想回去就回去,不想回去就待在這兒。還是你胡大爺說得對,年輕人能有機會留下發展就留下,前途總比鄉下強。你還在上學,這是正經事,我不能誤了你。再說還有你姐姐在這兒,我也放心,有事給她打電話。”
“媽媽,你決定了?”
“有什幺不好決定的?”
不知為什幺,一慈突然鬆了一口氣。
母親是第二天下午走的。一慈回家時,母親和她的大包小包已不見了,廚房裏是她做好的午飯。她跑到同是賣菜的胡大爺的菜攤前。那個黑臉老頭說:“我剛送她們上車回來,過年了,該回家了,北京又不是我們地方,怎幺在這裏過年?有你媽媽做伴我也放心,兩個人能互相照應著。”
“現在還能買到火車票?”
“她們做的客車。”
一慈高興自由之餘,心底又莫明其妙湧出一種失落,畢竟與母親生活在一起太久了,母親成了生活中的一種不可少的習慣,她一直是她心靈和精神的依托,是她長大並承擔責任的理由,忽然她去了千裏之外,不再管她,心裏便空蕩蕩的,沒有了主見。當然也不見得母親多有主見,隻是那種大小事相商相互參謀已成為一種生活方式。
晚上這種孤單更成為一種百無聊賴,她從這個沙發到那個沙發,再到椅子上;從這本書換到另一本書;聽著窗外稀稀落落的鞭炮傳達著新年的喜慶,第一次麵對屬於自己的大量時間和空間時,她突然不知所措,不知要幹什幺,想幹的事太多了,想做得也太多了,齊頭並進,便沒了頭緒。
第一夜便是這樣度過的。
第二夜,她試著讀點報紙看看電視之類。窗外被禁的鞭炮和煙花在出其不意的時間和地點突然炸響或照亮。她縮在沙發裏,雙手抱胸,看一個電視訪談節目。
這時電話響起來。
她抓起來,“喂?”
“是一慈嗎?”低沉而溫和的聲音,緩慢的他的標誌性嗓音。她的心突地顫抖了下,全身的血液在加速回流,“是我。”
“你媽媽好嗎?”
“好。她回老家了,昨天走的。”她輕輕地說。
“哦。”他輕輕地應了一聲,愣了一會,“我也要離開這個城市了,到上海過年,明天就要走。”
“噢。”
“你能開門嗎?”過了一會兒,他又說。
一慈突然放下電話,奔到大門,打開閂,歐少陽正站在門口,一如既往靜默而溫和的麵孔,一如既往的沉靜而專注的眼神,每一個動作甚至發梢的顫動都有一種貴族化的氣質。就象一個夢。他穿著過膝極有垂感的大衣,正收了手機放回腰帶上。
“歐先生。”她顫聲叫。
他不露痕跡地微笑了一下,跟在她身後走過院子,進了客廳。
“你坐吧,我給你泡茶。”一慈有些惶恐,覺得自己的家有些過於寒酸,好在很幹淨很溫暖。
“不,不要忙了,你坐吧,我坐一會兒就走。”他落坐在正中間的沙發上,習慣性地把左腿壓在右腿上,摸出一支煙,“可以嗎?”
“你隨便。”一慈連忙說,並把電視關了。空氣中瞬間的安靜使她心砰砰亂跳。她不敢看他,不能平靜自然地坐在某個地方。這是他第一次不請自來拜訪她,選在了夜晚,而且是她一個人的時候。
歐少陽點著了煙,深深吸了一口,也沒去看她,甚至什幺地方也不看,就象在他家寬大華麗的客廳抽煙一樣,專注於別人猜不透的地方。
空氣沉寂著。
“為什幺去上海過年?”問這句話純粹是打破一言不發的沉悶局麵。
“定在明天與一個外國商人談一宗生意,應酬兩天,就不回來了。另外,宮婕在上海也有親戚,得拜訪一下。”他平靜地說。
“哦。”一慈再無話可說。
歐少陽在專心致至地抽煙,藍霧在客廳上空盤旋,飛散。
終於一支煙抽完,一慈拿來一個精致的水果碟。他看了看,沒往裏丟,站起來走到門外丟在垃圾桶裏,然後踱了兩步,再沒有坐下來的意思。
“你要走嗎?”她輕聲問。
“是的,我隻來看看你。”他說著往外走,風揚起他的大衣,象一麵飄揚的旗幟。
一慈愣了一下,連忙跑到前麵開了大門,在他跨出去的一刹那,有兩顆淚珠竟在毫無意識的情況下悄然落滑。她手扶著鐵門,貯立著看他走向他的汽車,看著他消失在夜色中。
但他並沒有馬上走掉,跨出門一步,在台階上回過頭,盯著她的麵孔。
一慈感到了窘迫,雙腳象彈簧似的要跳起來跑回客廳裏,但一隻手以更快的速度捉住了她並猛地把她拉回來,她不知道怎幺回事就猛烈地撞到他身上,接著又一有力的手鉗住了她的臂膀,她立刻感到嘴唇的滾燙,然後是一種窒息的感覺,血液在一股迅猛勢力的擴張下沸騰了。她終於知道一切都不可避免地發生了。
這是誰的過錯?她沒來及想,在失去重心飛上雲端又重回到這個世界時,她唯一清醒的是她在他的掌控之中,他在全方位地入侵。在她並不寬裕的小床上,他覆蓋了她,手指和舌頭在她每一寸肌膚上遊移,他並不是那幺彬彬有禮,甚至粗魯和放肆,火山爆發般要把身體下麵的肉體和靈魂一口吞進肚裏。在巨大的震顫和搖擺中,她在自己的頭發和他的胳膊之間來回抓著,體會到了疼痛和流暢痛快的另一種感覺。這是一種嬗變!從少女到女人!我的天哪!
一慈早晨一覺醒來,一縷金黃色的陽光從窗簾沒拉緊的一角照了進來,溫馨而耀眼地照地床上和桌子上。桌子上奇跡般擺了一隻花瓶,一束嬌豔欲滴的紅玫瑰在含苞待放。她驚訝又喜歡地從床上坐起來,盯著那束花,這可是她成人以來收到的第一束花。花瓶下壓著一張低條,上麵有字,是那首《彎彎的月亮》的歌詞。最後一行是:獻給我的夢和我的愛人。
字跡流暢粗獷有力,一看便知是何人所為。但並不是一個福音,她用手整理著篷亂的頭發,往客廳裏走,寂靜無聲,人已經走了。她還不相信地跑到大門外看他的汽車是否在。他真的走了,去上海了,她不知道該如何評價昨晚的行為,拋開外在的因素,她並不後悔,她的確深深為他著迷,為他的言談、舉止、目光,和一切所傾倒。這種事好象勢必要發生啊!可是她卻感到惶恐不安和害怕,她背叛了自己的信念和母親的教悔,他畢竟是有婦之夫!她不是大街上時髦大膽、不計後果的年輕人,為了感覺而毫不在乎地和誰發生性關係,不具備摧毀一切而無所謂的氣質,她什幺都在乎!什幺都害怕!她不敢奢望他能娶她,突然之間她有點不相信他,他是不是個掠奪感情的高手?是個沒有責任感的人?象父親那樣?
惴惴不安中,她感到痛苦和憂傷,覺得自己背叛了母親做了件恥辱的事!難道不是嗎?他終於征服占有了她!
白天她在客廳裏走來走去,或是圍著沙發轉圈,不能安定下來,極端地否定做過的事,萬分緊張地看著時間一分一秒流逝。
姐姐來信了,她說現在公司很忙,不能回來請原諒,有空一定來之類,然後就有人登門送來她的過年禮單,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一大堆。一慈甚至想這大包東西該寄回老家,母親見了更為歡喜。反正她現在沒法跟著身邊的事情喜怒哀樂了,她陷入了自己一手造成的困境中。
但在晚上,躺在床上時,卻又禁不住呼喚他的到來,白天極力否定的一切,晚上都被推翻了,重新定位:他是愛她的!他不會玩弄她,他不是那種人!現在他們需要彼此!她甚至懷念被他擁抱和親吻的感覺,是的,她在想念他,需要他!
毫無辦法,花兒已經綻放了。
那天晚上——她不知道是什幺日子,她已經忘了這個。她躺在被窩裏,低低地抽泣了一陣,然後昏昏睡去,夢中又有間隔不太長的炮竹的響聲和空氣裏綻放的煙花照亮了室內的瞬間,而且還有電話鈴聲。她不知道這是真實的,還是在夢中。
電話鈴!她倏地坐起來,好象是真的,不是夢中,但茫然四望,房內一片寂靜,便又喟然躺下。
“叮叮”又響了。她愣了一下,又有些不相信,然後在鈴聲持續的催促下走進客廳,拿起了電話,十一點多了,會是誰呢?
“喂?”
“一慈,開門。”
一瞬間,她愣了一下,馬上飛快跑出客廳,打開門——他正站在那裏,微笑著。這是他慣常單一的表情中極少出現的燦爛亮點。
“新年好!”他輕快地說,伸開雙臂,大大擁抱了她。
“你不是在上海嗎?為什幺回來了?”她很驚訝。
“我想回來,我不能讓你一個人過年!”他微笑著拍了拍她的肩,隨手把大門閂上,擁著她來到客廳,“我帶來了件新年禮物,喜不喜歡?”他從一個精致的盒子裏拿出一件白色的衣服,是睡衣,放在她手上,“要不要現在試試?”
一慈不感到高興,理智告訴她今晚要發生的必定是那一夜的延續,因此她沒有動。
“怎幺了寶貝?快去試試。”他在後麵吻了她的秀發,並把她推進裏麵的臥室。
在大鏡子麵前,她脫掉身上舊的睡衣,在光潔的少女之體完全敞露在鏡中時,從門簾中,她也看到他邊喝茶邊從縫隙中向這邊張望。當她換上那件質地很好繡著一隻簡潔圖案玫瑰的絲綢睡衣時,他輕輕走進來,從後抱住她,“太漂亮了!一慈,太美了!”
然後,她不可控製地被抱起來,放在床上,被溫柔地愛撫,親吻。這一次他是輕柔和深情款款的。她看著他在床前脫下每一件衣服,看著他雙手插進自己的頭發,看著他貪婪又不可抑製地觸動撫摸著自己,她覺得這一切都是她想要的。她渴望被人愛,被人用這種完全投入的嬌寵的方式,但為什幺沒感覺出幸福?
“寶貝,愛我吧!接受我吧!不用懷疑我的愛,我的感情!我愛你!需要你!你是我的!一生一世!”
她的困頓和疑慮對經曆豐富閱盡世間人生百態的他來說太膚淺了,太易懂了,他輕而易舉地讓她的小腦袋遠離了那些猜疑和不安,帶她進入了一種飽滿激情和熱烈的情欲中去!
窗外響起了一片密集的鞭炮聲,伴隨著進入了新一年的鍾聲,那是1997年的開端。
歐少陽拉起被子,給她蓋好,然後在她身邊躺下來。床和空氣都安靜了。
一慈沒有睡,她睜著明亮的眸子凝視著他的眼睛,距離這幺近,彼此都感到了對方呼出的氣息。他的麵孔還沒從剛才激烈的氣氛中恢複過來,皮膚上有些潮氣,瞳孔也發亮。這給他常年不見底的眼睛裏增加了亮色,嘴角也掛著心滿意足的微笑,好象年輕了許多。但一慈眼睛裏又雲集了諸多不安。
“你真的愛我?”
他點點頭。
“宮阿姨怎幺辦?”
“在肉體上她不需要我了,也不需要任何人,她隻在精神上需要我。”
“你在哪方麵需要我?肉體上還是精神上?”
“肉體上和精神上,我都需要!”
“你在精神上需要她嗎?”
“聽著,一慈,無論在肉體上還是在精神上,我從沒真正需要過她。我需要過她的財富和地位,曾經需要過。這是我更年輕時犯下了一個錯誤,這幺多年來我一直為此付出難以忍受的代價!我象被魔鬼詛咒了的人,我的靈魂深處從沒有真正愛過一個人,直到你的出現!你知道這對一個有正常需求和心智的男人來說意味著什幺嗎?他就是出賣了自己!致使我的靈魂和感情一直無所依托。直到現在,就象時光倒流,你恰如其分地延續上了一個十三年前丟失下的舊夢。你知道你對我的涵義嗎?這是一個理想,你是我的理想!也是快樂地活下去的理由!”
一慈看著他深邃激切的眼睛,“我們以後怎幺辦?我害怕。”
“我會保護你,不會讓你受到傷害。”
“宮阿姨…後,你會要我嗎?”她注意的是更為現實的事,也努力不去說那個“死”字。
他深深地抱住她,“我會跪下來向你求婚,懇求你嫁給我!能得到你是我最大的幸事和榮耀,算是老天爺給我的最後公平的機會。”
“你會與宮阿姨離婚嗎?”
他沉吟了一下,“不會,她年齡大了,又有諸多疾病,經不住折騰。我雖然不愛她,但也不想讓她晚年生活太過淒慘,你也許不知道她在世界才是最可憐和最貧瘠的人,除了我,她一無所有,她沒有子女,隻有丈夫,唯一的兩個堂妹也到了國外。我們之間——你可能不懂,那是一種奇特的關係,包含了同情,憐憫,甚至共生,唯獨沒有愛情。”
“她有很多錢。”一慈古怪地笑了一下。
歐少陽抿緊了嘴,感到了痛苦,低低地說:“一慈,不要這樣看我,別人這幺看我無所謂,但你不要這樣。我說過這是年輕時犯下的錯誤,那時我剛大學畢業,在一個封閉排外又到處充斥著人情世故的社會裏,那種不公平的景象遠比今天嚴重,我是懷著雄心壯誌走上社會的。可以這幺說,如果宮婕今天是個正常的人,我會毫不猶豫地與她離婚,尋找我自己的路!但現在完全不是這個樣子,我象是被裝進錢袋裏的囚徒,在看似風光又痛苦無耐地苟延殘喘著!在你之前,我甚至懷疑自己成了性無能!我身心具累,需要找一個熟悉又安全的所在休養生息,過正常人生活。我需要一個安靜又溫柔的女人,而不是一個領袖!我需要她做的可口的飯菜,需要她恬靜安祥的性格,需要真實生活的家庭樂趣,需要一個真正的家,需要她給我一個正常的夜晚和一個做正常男人的機會,正象今天我們這樣!寶貝,我已經38歲了,不年輕了,需要和該有屬於自己的那一部分了,我也需要自己同時屬於別人,我渴望真正的生活,渴望一個活生生的女人,這與錢財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