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不散眉彎 作者:安寧

內容簡介:

一個名動天下,一個寄人籬下,
初見那天,他是身穿繡金喜袍以珠冠束發的新郎倌,
她是新娘子養在閨中的陪嫁丫鬟。
沒人知道,夫妻對拜時他為何有意偏過新娘子,
而當著賓客麵前向一旁的她長揖下來。

一個風流俊雅,一個低每誑誄目,
他一邊在朝廷上籌謀布局,
輔助皇帝與垂簾聽政的太後進行一場權勢傾軋的較量,
一邊對她延綿不絕地逗弄,極盡戲情舉動。
沒人知道,他到底是出自真心,
還是隻想把她高抬起來,成為他投石問路的棋子。

既頻頻向她示愛,又無情地一再娶妻,
他的所作所為象是難解的迷霧,
又象無聲無息之中早動起了絕步的心機。
沒人知道,他最後會不會給她一個她最想要的結局。
為了他自己悸動初開的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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搜索關鍵字:主角:白世非,尚墜 ┃ 配角:晏迎眉,莊鋒璿,夏閑娉,張綠漾,邵印,鄧達園 ┃ 其它:吹不散眉彎
吹不散眉彎 作者:安寧

  楔子

  北宋天禧年間。
  在開封城內外,如果有人問開封府府尹是誰,路人可能一時答不上來,但若問開封府首富是誰,則連稚子都可脫口而出,當然是白府。
  從城中心宣德樓門前的禦街往南,到南門大街一路東行,經過大相國寺,高陽正店,第二甜水巷,桐樹子韓家,十三間樓,出了舊宋門依著汴河往東南麵不遠處,便是獨占一隅地逾百畝的白府。
  白府府內最有名的不是佳木蔥蘢,奇花灼閃,不是白石雕欄,九曲遊廊,也不是清流迂回,階石甬路,而是五座錯落相間布局精妙的園囿樓台,每一處院落的結構和築造都巧奪天工。
  時人有詩雲:府乃清樾中,飛簷見千裏。
  白府的發家自有其淵源。
  已過世的白老太爺是當朝劉太後義兄劉美的表舅,在劉太後還是年輕的劉皇後時,老太爺已在汴梁城裏擁有不少物業,當其時剛剛上位的劉皇後想攬後宮大權,無可避免需大筆銀子來打點籠絡人心,而財路來源正是她最頭疼的問題。
  當朝有律法後妃不得與外戚往來過密,羽翼未豐的劉皇後為免落人話詬,找到並非直係皇親國戚的白老太爺,與他如此這般密談了幾個時辰。
  未久,白老太爺便神不知鬼不覺承攬了京畿附近的幾大瓷窯。
  在白老太爺大量秘密送入宮中的金錠銀元的支持下,劉皇後終於得償所願,沒幾年便獨霸後宮,乃至問政朝野。
  白老太爺去世後,白府的營業在白老爺手中快速擴張。
  不但在熱鬧繁華的開封府內擁有大量酒樓、客棧、食肆、茶坊、廄苑,京城附近幾個畿縣更有數不清的田地屋契隸屬白府名下,在開封之外的大名、真定等七府也置下了無數物業。
  白老爺不僅專營瓷窯,還奔赴江南之地太湖之濱,羅納了最出色的繡女技師作錦繡織造,同時出錢出力支持宗族內有才之士或孔武之夫入朝為官,每逢旱澇季節或莊稼失收,更響應朝廷號召廣開糧倉善濟鄉民,。
  曆經白老太爺和白老爺兩代人的積德福蔭,白府在開封的地位已是無比尊崇,僅次於皇宮之下,連朝官都禮讓三分。
  天禧二年,劉皇後取侍女李氏所生為己出的皇子被冊封為皇太子,時年太子趙禎七歲。
  深謀遠慮的白老爺向皇後請求,欲把與太子同年且是白家三代單傳的獨子白世非送進宮裏作太子侍讀,劉皇後當權後曾貶謫不少重臣,但一直沒忘記白家當年援助她的恩情,當即下旨接白世非進宮。
  小兒白世非不但聰智過人,更兼才藝超群,進宮後很得皇後寵愛。
  乾興元年,先帝崩於延慶殿,十二歲的太子即位是為聖德皇帝,尊稱劉皇後為皇太後,於勤政殿一同處理國事,如此這般又過幾年光景,劉太後已是權傾天下,唯我獨尊。
  而在劉太後垂簾執掌朝政大權之後,白老爺卻婉言拒絕了太後欲給白世非的封銜進爵,反把他接回府來,讓他開始學習營商之道。
  此時的白府,已富甲天下,舉國無人能及。
  卻說這年入冬之後,開封連日刮起朔風,天空彤雲密布,紛紛揚揚下了幾日幾夜大雪,雪片如漫天飛花,到處瓊簷玉枝,樓台銀裝素裹。
  天寒地凍,暮色早暗,未及黃昏城內已近無行人,惟巷子深處似隱隱見一縷炊煙,薄絲嫋嫋地隱在大雪中,融成灰蒙蒙的一片。
  此時無人的南門大街上,一位約莫十五歲背著包袱的青衣少年正由東往西而行。
  在他前方不遠,有位披著絲襖撐著綠傘的少女向他迎麵走來,在少女的身後跟著一個手中挽著籃子的小丫鬟,籃裏裝著供品酥果,可見是剛從大相國寺祈福出來。
  遠處隱隱約約傳來馳騁之聲。
  得得,得得,得得得得……
  急促的馬蹄聲伴隨著清脆的呼喝由遠而近,“駕!駕——”
  少年抬眼望去,一匹神駿馬駒在茫茫大雪中疾馳而來,由於馬匹來勢太快太急兼有雪花遮眼,使人一時看不清半伏在馬上之人的容貌,隻依稀可見被嘯風揚起的雪色貂裘下也似是年少身影。
  就在駿馬飛速奔至少女身後時,一道小身影忽然從小甜水巷裏橫穿出來,那紮著丫鬢的小稚童邊跑邊不停回頭,驚惶慌張中根本沒注意到巷子出口處人煙稀渺的大街上竟恰好有快馬馳來。
  不意有童子突然從旁衝出,馬上少年大驚,眼看一童一馬就要撞上,說時遲那時快他手中韁繩閃電般猛然一勒,“喝——”
  伴隨小童收勢不住的細稚尖叫,疾馳的白馬被驟然止步發出一聲厲嘶,前蹄被硬生生扯向半空,整個馬身幾乎豎立,強大衝力把馬背上的少年甩起兩尺高,在他被拋得血氣衝湧頭暈目眩的瞬間,不意手中緊勒的韁繩使馬身偏了方向,躍落的馬蹄竟朝著被響聲驚擾後正回過頭來的少女踢去!
  少年大急,足下猛蹬,手中韁繩疾扯,卻無法控製馬匹下落之勢。
  就在那千鈞一發的瞬間,近在少女咫尺的小丫鬟忽然被人一掌拍向旁邊雪堆,與此同時已嚇得花容失色的少女驟覺腰間一緊身子一輕,原本就要踩落在她前額的馬蹄刹時遠在眼簾丈外,嘽地一聲落在她原先站立處,將一地瓊雪踏得碎亂濺射。
  馬上之人飛身躍落地麵,年少清俊飄逸的麵容露出佩服之色,衝青衣少年抱拳施禮,“多謝兄台相助,不然小可今日定闖下大禍。”又彬彬有禮地向少女道,“小可一時鹵莽,衝撞了姑娘,萬請姑娘見諒。”
  青衣少年放下少女,作揖還禮。
  那少女定下神來,臉色仍微微發白,向兩人各福了一個萬福,眸光從白衣少年順手自雪堆中扶起的丫鬟身上轉向撲倒在路麵的小童,她輕步走過去,蹲下身來,伸手欲相持一把,卻忽然遭對方推開。
  她這才注意到小童粉嫩的手背泛起青烏之色,不禁怔了怔,依這厚厚的積雪,即使摔倒也不應有碰傷擦傷才是,再看那孩子,似未滿十歲,如粉妝雕琢的小臉上充盈著敵意,大大的童稚的雙眼內蓄滿恐懼的晶瑩淚光。
  白衣少年和青衣少年一同走了過來,關心地問,“怎麽了?”
  “是不是摔著了?”
  此時巷子中忽然遠遠傳來驚呼,“著火了!著火了!”
  有人開門出來,關心地問,“誰家著火了?”
  “右諫議大夫家!”
  “真稀奇,這大雪天怎的起火了?”
  “少說些閑話,趕緊去幫忙罷。”
  不多會各家各戶執桶拿瓢出來,沿路奔走相告,一齊湧去救火。
  兩少年不無愕然地相視一眼。
  少女的目光落在小童頸間戴著的打造精致的金鎖片上,仿佛想起什麽,輕輕啊了一聲,半憐惜地道,“原來是你。”

  第一章 皇城宮殿內

  天聖五年。
  在白世非行完十七歲弱冠禮後不久,克儉勤懇的白老爺積勞成疾,拖了幾月後終究藥石難治,白老爺一生不曾納妾,與唯一的結發妻子恩愛情深,他去世後白夫人傷心過度,終日不飲不食,於同年也撒手人寰。
  痛失雙親的白世非傷心欲絕,堅持守孝三年,把全副心思投入到亡父傳留下來的營生中,對裏外說媒一概謝絕。
  盡管他明確放話說不會成親,那三年裏也還是有無數媒婆子踏破白府的門檻,雖然最後都無功而返。
  天聖八年,年屆二十的白世非守孝期滿。
  這日大內承明殿忽然宣下一道懿旨,太後命人召他進宮見駕。
  精鏤的雕花剔金爐裏無聲暗燃著不知名的香料,一縷奇異幽香淺淡地充縈於華室內,在吐納之間似有似無地從鼻端前飄過,微微一呼一吸後沁入心脾,極其清雅宜人。
  倚窗而放的紫檀椅上鋪著織就七色牡丹的軟墊子。
  白世非姿態懶散地倚坐椅裏,潔亮黑發一絲不亂地束在金絲精琢的錦冠下,冠上一顆比瞳仁還大的夜明珠光華隱隱流轉,繡金流蘇冠帶垂在膚白如雪的俊顏兩邊,極年輕的玉麵上雙眉斜飛,星樣雙眸因背著夕照而顯得有絲幽詭,削挺得恰到好處的鼻梁下,薄唇正因帶笑而嘴角微彎。
  他隨手掂起茶案上的梅子放入嘴中,時而鼓起腮幫,時而嘟起櫻色雙唇,仿佛在無聲一吮一吸著果蜜的美妙滋味,卻一點也不急於咀嚼,僅僅隻是這樣慢悠悠地含玩,任其在嘴內翻覆生津。
  已年過六十的太後劉娥端坐在正中央的臥榻,臉上膚色依然白皙,不細察根本看不出眼角下隱著的淡淡細紋,仿佛對白世非不合規矩的孩子氣舉動絲毫沒有看見,她斯條慢理地呷了口茶,合上蓋把杯子往旁輕輕一抬,侍奉一側的宮女立刻上前接過。
  “世非。”她終於開口,似含笑,又似感慨,“這日子走得恁快,一眨眼你爹娘已過身三年。”
  “恩,小可時時做夢還會夢見他們。”把梅子壓在齒腔邊沿,他漫不經心地應道。
  劉娥輕歎,“難得三年來你始終堅持守孝,這份孝心著實可嘉。”看他一眼,“如今孝期已滿,卻有何打算?”
  白世非懶懶應聲,“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當務之急自是應先娶親。”
  “可有相中哪家的閨女?”劉娥隨口問道。
  “邵印挑了幾戶人家讓小可過目,論樣貌當數參知政事晏書的長女晏迎眉,論才情還是兵部尚書夏竦的幺女夏閑娉,不過論知交卻是集賢殿大學士張士遜的獨女張綠漾,也算和小可青梅竹馬了。”口中梅子一轉,他鼓起半邊腮,麵露愁苦之色,“哎,花多亂眼,也不知選哪個才好。”
  劉娥和藹地笑了笑,“你這小皮崽子。”腕一抬,茶已就手,慢慢啜過,才又道,“夏竦那未出閣的小女兒我倒是見過一麵。”
  夾在兩排貝齒當中的梅子,不為人知地被他輕輕咬下兩道線痕,“哦?”
  話聲方落,門外忽然響起一聲唱喏,“皇上駕到。”
  身著紫色常服的趙禎大步進來,“母後。”回身一擺手,阻止了白世非沒什麽誠意的要跪不跪,他一臉興奮,“好小子,朕找你找得好苦啊,這半個月來你府裏一直回話說你人在江南,怎麽昨兒個母後一宣進宮你就已經回來了?”
  白世非嘿嘿笑了兩聲,“真的就那麽巧,我前天晚上剛到家。”
  “廢話少說,你且隨朕來,上回你擺下的那局棋譜,朕可找到高人解開了。”趙禎走到劉娥身邊,麵帶央色地扯她衣袖,“母後可敘完舊了麽?”
  劉娥禁不住他纏磨,莞爾一笑,“好好好,世非你就隨皇上去吧。”
  “是。”白世非無奈起身,懶懶地行了禮,跟在趙禎身後退出。
  目送兩人說說笑笑地走出房外,淺淺的笑容自劉娥臉上褪去,目光逐漸變得深沉,把茶盞遞下,她向後方側了側首。
  一道身著侍衛服的高大身影從屏風後走出來。
  “你怎麽看?”她淡聲問。
  周晉道,“屬下以為,皇上來得似乎太巧了點。”
  劉娥不動聲色,“那麽你認為是白世非利用了皇上呢,還是皇上已和他聯手對付哀家?”
  “這個……屬下不敢妄自斷言。”
  劉娥神色沉凝,揮了揮手,“你下去罷。”
  周晉迅速退下。
  出了慶壽宮的趙禎和白世非兩人,相偕往崇政殿而去。
  “母後什麽意思?”趙禎問。
  白世非吐出嘴中梅核於掌心,指尖一彈,那核子沒入廊廡外的花卉中消失不見,“太後希望我娶夏竦之女。”
  趙禎輕勾唇角,“當初朕立後時,本來看中的是驍騎衛上將軍張美的曾孫女,可是母後認為她不如平盧軍節度使郭崇的孫女,最後朕還是立了郭氏為皇後。”他看白世非一眼,“你自己好生考慮吧。”
  白世非淺淺一笑,“是得費心思量呢。”
  暮色時分,一頂華貴轎子從東華門出宮,穿過桑家瓦子,榆林巷,出了舊宋門,回到門廊簷枙峻峭的白府府祗。
  當白世非走過滿鋪水痕白石的前庭,大管家邵印從廳內迎出來。
  這邵印五十開外,長得頗有福相,總領府內大小事務,為人甚是慈祥,從不責罰仆役,經曆白府兩代人事的他對各種富貴人麵和排場早司空見慣,不但處事老到,更兼滿腹經綸,常與來府的貴人高官應對得體,舉止比普通有錢人家的老爺還要圓融通達。
  “莊中衛托人給公子送來一封信。”邵印遞過信箋。
  白世非接過,一邊看一邊往書房走去,三兩眼掠過信中內容,他的唇角彎了起來,把信折起收進袖中,道,“你速準備一份草帖子送去晏府。”
  邵印足下一頓,“公子的意思是——”
  “我要娶晏書的女兒晏迎眉為妻,這事越快越好,你趕緊去辦。”
  “是。”邵印驚訝,雖不明白為何一向對婚事連提也懶得提起的主子忽然變得熱衷起來,卻也沒有多問,隻是匆匆領命而去。

  第一章 芙亭水閣邊

  上達朝廷百官,下至山野鄉民,整個開封城內外全不曾料到,還未待各大官媒私媒捷足先動,孝期甫滿的白世非毫無先兆地忽然就已向樞密副使、參知政事晏書家遞了求親帖子,請求迎娶年滿十八歲的晏迎眉為妻。
  消息傳出後不知震破汴河兩岸多少顆癡情暗許枉盼三年的芳心。
  名門望族的白府與貴為當朝重臣的晏家不但門當戶對,白世非與晏迎眉更出了名的郎才女貌,可以說是東京城裏尋天覓地也難得般配的一對佳偶,由是當媒婆子往晏府遞去帖子,雙方一拍即合。
  緊接著白府便送去細帖子和許口酒,晏府還了回魚箸,媒婆子擇定吉日下了彩禮,就這樣商定九月癸醜的大婚之期。
  日出日落,花開花謝,轉眼已到滿城金盞爭妍時候。
  “尚墜。”
  “恩?”
  晏迎眉望向窗外,遠處一片灰霾迷朦,天際泛黃,似有大風揚起塵土。
  在她身後,所有侍女已被摒退,隻餘下尚墜熟練地幫她綰著發絲,“報曉的說今天天色陰晦。”
  “陰晦。”晏迎眉輕輕重複。
  尚墜笑笑,“曆日上今兒可是宜嫁娶。”細心地給晏迎眉戴上金絲髻,再把成套綴滿金玉的頭麵簪釵一一插上。
  “不知為何,這幾日我的眼皮總跳個不停。”
  “自訂親以來你夜夜看書到三更,這段日子沒睡過一頓安穩覺,眼珠兒焉能不疲勞?”
  晏迎眉垂下頭,“還是沒有消息麽?”語氣十分悵惘,又隱隱擔憂。
  拿著梳子的手在半空頓了頓,尚墜低聲答道,“沒有呢。”
  主仆兩人再不作聲。
  直至打扮停當,晏迎眉站起來,展開大紅雙袖,看向銅鏡中穿著精致華貴金絲繡服的自己,低聲自語,“縱是有情袍,嫁予一生休。”
  尚墜靜靜看著她,外間閨房裏不時傳來千金小姐們的玩鬧嬉笑,那些快樂的擾攘聲與門內的消沉顯得格格不入。
  看了看窗外天色,尚墜提醒,“時候不早了。”
  晏迎眉點點頭,對鏡環袖貼襟,收拾好心事,抬步走出妝房。
  才露麵便引來陣陣豔羨驚呼,“迎眉你今天好美!”
  “哇!這繡工何等精妙,待我出嫁時也要一件這樣的!”
  “你別做夢了!我聽說這霞帔是白家特地找了十二個繡女為迎眉繡的。”
  晏迎眉淡淡笑著,任由她們又是撩袖又是驚歎地圍著自己打轉。
  尚墜遠遠站在角落,看著這滿室如花美眷,蝶衣生香。
  “我的小姐們!都裝扮好了麽?接親的可是已候了多時!”門外傳來婆子的催促聲。
  “好了好了!馬上就來!”
  彩衣縈亂,鶯聲婉轉,女眷們簇擁著新娘子一行人浩浩蕩蕩在喧囂中漸去漸遠,室內香氣仍餘有繚繞,卻已是人去樓空,空蕩雜亂的房內變得異常寂靜。
  尚墜揀了張凳子坐下,俄頃,才從袖底抽出張白箋來。
  沉思良久,她終於還是就著喜燭把白箋燒成了灰,回到隔壁自己的寢室,挽起早已收拾好的小小包裹,將門掩上,轉身走出幾步後不覺停了下來,回首朝那間住了六年的屋子看罷最後一眼,眉間略有些茫然若失。
  從此以後,她將跟著晏迎眉同往陌生的白府生活。
  行畢各種儀式,轎手起罷簷子,迎親隊伍終於出門,樂師一路吹吹打打,沿途引得無數人圍觀,熱鬧非凡。
  當花轎回到白府,恭候多時的陰陽先生唱了喜喏,撒了穀豆,媒婆子將晏迎眉扶下轎來,踏上早鋪好波斯紅氈的地麵,有人捧著一麵銅鏡在前方倒行,將新娘子引入府門。
  插不上手的尚墜不遠不近地跟在熙熙攘攘的眾人身後,偶爾轉瞳悄然顧盼,白府裏到處張燈結彩,一道道門楣簷拱無不披綢掛緞,喜意盎然,顯然把婚禮當足了況大盛事在辦。
  夫家如此重視,想來這樁應是極好的姻緣,她暗覺安心。
  一行人經過廳中虛帳時,不遠處的雕廊裏紅影乍閃,她定睛望去,隻見廊下柱後站著一名身穿繡金喜袍以珠冠束發的男子,長著一張絕世的俊顏玉麵,修身倜儻,仿若臨風,眸光隔著人海瞥過晏迎眉的大紅流蘇頭蓋,神色要笑不笑地,慵閑表情仿如看戲一般。
  尚墜隻覺那人明明是新郎倌的裝扮,眉宇間卻毫無喜意,掃過晏迎眉的一眼猶似美人如花隔雲端,輕淺帶笑的俊容以為無人看見而不經意流露出一抹事不關己的旁觀之色來,表現得恁般置身事外。
  下一瞬,那雙流波幻轉攝人心魄的清冽眸子向尚墜掠來,在迎上她疑惑而悄然的打量時不覺定了定,似微微一怔。
  尚墜慌忙垂首,有些無意中窺見他人秘密的心虛,再不敢胡亂張望,提起裙擺快步跟上前去。
  待她們往新房去遠,白世非才抬步走將出來,眸光掠停在落於人群最後的嫣然身影上,心口仍有些微迷離不解的恍惚,才剛那一眼,這從未謀麵的丫鬟仿佛與他說了什麽似的。
  前廳裏邵印正有條不紊地安排著各項雜務,看見白世非出現,連忙迎上前去,“幸虧二管家想得周到,多騰出了兩間庫房,如今所收賀禮已經把一間給堆滿了。”
  白世非眨眨俊眸,“鋒璿可有禮到?”
  “不曾收到中衛大人的賀禮,倒是太後和皇上各賜了貴重物件。”
  白世非漫不經心地一笑。
  此時小廝領著一名清瞿文士從門外而來,白世非連忙帶同邵印上前,深深作揖,“小侄見過張叔父。”
  集賢殿大學士張士遜含笑捋須,“恭喜賢侄今日大喜啊。”揮手叫下人送上賀禮,臉上似有苦難言,“這是綠漾那丫頭特地命人做的,我拗她不過,隻得攜來,還請賢侄莫怪。”
  邵印上前收下,在白世非的示意下把綢盒打開,內裏是一個大葫蘆背著一個小葫蘆的和田玉件,這原本意為背子牽孫——百子千孫,十分富貴吉祥,卻不料那個大葫蘆底部竟還淺淺雕著一副橫眉怒目的少女臉孔。
  就差沒留字指責,君心因何棄,奴恨膽邊生。
  白世非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邵印趕緊命小廝登記在簿,待主客二人寒暄過後,將張士遜沿請入席。
  絡繹而來的賓客多是權貴官商,開封城內稍有身份頭麵者不曾有一人缺席,便連附近州府的商賈望族,但凡和白府有生意往來的全都不辭路途遙遠,特地派身份相當之人親臨到賀。
  筵席依原定的吉時開始,酒過三盞,新娘子被從裏間扶出來,白世非的眸光率先落在晏迎眉身側的尚墜臉上,與她對視了眼,那幽然眸波讓毫無防備的尚墜心口怦然一跳,不知為何驟覺異常緊張,腦海裏不由自主地掠過念頭,原來他就是聞名開封的白府公子。
  在尚墜飛快撇開無措眸光後,白世非的視線才轉向晏迎眉。
  然而從未試過的心猿意馬讓他無心聽取一旁主持行禮的婆子在說什麽,含些新奇而異樣的眸光時不時窺溜向始終在另一邊扶著新娘子的丫鬟,在她終於察覺他的意圖而慌亂地低低垂下粉霞頰邊再避而不視後,他心裏湧起一股難言的愉悅和悵惘來。
  “一拜天地。”媒婆子高聲唱喏。
  一對新人依言而行。
  “二拜高堂。”待得禮罷,又唱,“夫妻對拜。”
  白世非轉身麵向新娘子,微向上掀睫的眸波卻不由自主又掠向了尚墜,因為她和晏迎眉近在咫尺,所以外人完全不察,隻以為白世非多情看顧的是新進門的妻子,惟獨尚墜自己感受到了他的異樣,愈加局促不安起來。
  如同籠罩著全身的強大壓迫感讓她知道他懾人魂魄的眸光仍沒移開,焦慮與恐慌交加,她被逼得失措抬首,飛快瞥過他的一眼原意是想請求這人別在拜堂現場如此逾距,不料他正要朝晏迎眉揖下身來,那刹那接上她躲避已久的羞急惶眸,白世非的瞳心閃過一抹不加掩飾的驚喜,色澤幻變中人微微側身,垂下的淘氣長睫在最後瞬間收入她臉上駭色,悠悠地向她拜了下來。
  披著紅頭蓋的晏迎眉自始至終對橫生的洶湧暗潮絲毫無覺。
  而若不是媒婆的當頭一喝“禮成”將之震醒,尚墜險些當堂失態。
  再絕然不敢多望白世非半眼,她盡全力凝攝起心神,一絲不苟地陪著晏迎眉敬了酒,在新郎倌以牽巾引了新娘子去祠堂參拜過白府列祖列宗,繁瑣儀式一一做罷之後,晏迎眉和尚墜主仆倆人不約而同都悄悄鬆了口氣。
  新娘子再度被扶入新房,外間筵宴則一直擺至月上中天,白世非被各席起哄相纏,無一刻得以脫身,到賓客散盡後,別說府內仆婢們全都已累得人仰馬翻,便連他也是麵露倦容。
  好不容易能坐下歇息,貼身小廝白鏡端上熱茶。
  邵印稟道,“已按公子吩咐把夫人安置在了疏月庭。”
  白世非接過清茶,輕抿了口,“你去告知一聲,請她自行就寢。”
  邵印一怔,“不知——公子今夜住在哪廂?老奴好讓人準備著。”
  白世非笑道,“本公子幾曾宿在他處?”自然還是回他的寢居第一樓,放下茶杯,起身,“今兒你們也忙壞了,都早些回房歇著吧。”說罷撇下驚疑不定的老仆,閑步出房。
  第一樓外院徑往北不遠是依湖而築的白氏林苑。
  那湖有個獨特的名字叫秋水無際,苑園內奇林秀木,曲徑通幽,碧水如翠的湖上亭台銜吐,綠蔭映紅,是開封府內四大名園之首,名聞天下的八景之一汴水秋聲,便是指秋水無際湖。
  弦月西斜,如鉤樣清寒的光掛在水榭亭台高高的簷角上。
  白世非信步踱到以往慣常獨處的湖邊芙亭,在暗夜和樹枝的掩映下,才剛在石凳上落坐,便看見夜色中一道纖細的人影漫步而來,走過他才剛經過的石徑,到達分岔路口時似因環境陌生而遲疑了下,最後折往被水麵映得較為光亮的湖中水榭。
  倚著水榭的雕花白玉柱坐在橫欄上,疲累不堪的尚墜看了看無人的四周,再顧不得禮數,把腿也抬了起來平擱於闌幹上,套在棉鞋裏的小小雙足翹疊在一起,束腰的綬帶不經意滑下,長長的帶梢蕩至水麵,她一動,湖裏便是一圈漣漪。
  月光落在她微仰的臉,清瑩照映著她投向遙遠天際的微蹙眉睫,再沿著衣賞斜灑在地,照得水閣內一半暗黑一半清明,把手中笛子湊近唇邊,下一刻,清越中帶著一絲孤寂的笛音劃過夜色下寧靜的湖麵。
  秋夜微寒的風吹來,水波泛起星點粼光。
  良久,一曲既盡,笛聲悠然而止,湖邊芙蓉樹被風吹得時而搖曳,暗綠枝椏的陰影在水麵上無聲跳躍。
  白世非一動不動隱匿在湖邊亭內,直到水榭中的女子起身離開,目送她的身影逐漸走遠,最後在夜色中消融不見,他才回過首來,凝神想了想,憶起白日所為,胸中仿佛仍縈繞著一絲心蕩神馳的餘味,唇邊逸出似有似無的的笑意來。
  無邊孤寂的這一個暗夜角落,也許以後會變得有趣些了。

  第一章 疏月桂香早

  晨早五更方過。
  白府內一道男性身影沿著雕廊匆匆而來,毫不猶豫進入仍是沉寂無聲的第一樓,直奔白世非的寢室而去,在他到達寢室門口時忽然旁邊傳來一聲低喝,“誰?!”
  那人回首,一張陽剛的臉帶著些微憔悴,下巴全是青茬,似乎一夜未睡。
  白鏡連忙行禮,“小的見過中衛郎大人。”
  莊鋒璿唔了一聲,推門闖入,“世非。”
  床上的人驚醒過來,睡眼惺忪中看見是他,鬆懈下來。
  “我決定辭官。”莊鋒璿道。
  翻了個身,猶自尋睡,隻嘴裏呢喃,“辭官啊……”
  莊鋒璿抓著他的裏衣領子將他扯起身來,“我打算南下闖一闖。”
  整個人軟綿綿地耷拉著腦袋,嘴裏無意識地重複,“好……闖一闖……”
  “世非!”
  打了個哈欠,勉強將眼皮撐開一線,困意依然鬱濃,“莊大兄台……不管你想做什麽或者要我做什麽,我都允諾你……可不可以高抬貴手放我重新滾回床鋪了?”
  莊鋒璿既好氣又好笑,隻得鬆手。
  迷迷糊糊地在床上又賴了好一會兒,睡意隨著越來越明的晨光漸漸消退,當再睜開眼時白世非已全然清醒過來,視線掠過房中,哪裏還有莊鋒璿的人影?
  “白鏡。”他曼聲叫喚。
  門外白鏡應聲端著水盆進來,“公子,莊中衛說他先走了,上午還要進宮當值。”
  白世非失笑,“難為他了。”
  “什麽?”
  “沒什麽,好困。”懶懶地掩嘴微欠,翻開被子下床。
  大早被人揪起,睡意不足的困頓讓白世非覺得心情不爽,很不爽,越來越不爽,最後不爽到他忽然來了雅興,洗漱後對白鏡嘿嘿笑道,“我去疏月庭打個轉。”
  清早的白府內鳥語清啼,不知何處傳來幽然花香,青翠晨景煞是怡人。
  大早便起來的尚墜獨自一人在林苑裏散步,遠遠看見一棵老樹玉桂開了,她信步走上前,攀折了幾枝,看看天色,盤算著晏迎眉已該起來,便往疏月庭回去。
  漫行至拱門外時,始料未及地和從庭院裏出來的人打了個照麵。
  她慌忙請禮,“姑爺早。”
  不知為何白世非臉上的笑容出奇歡快,仿佛有什麽事讓他的心情變得特別愉快似的,他停在她身前,說道,“你家主子起得真晚,不過我剛剛幫你叫醒她了。”
  尚墜不自覺皺了皺眉,天色不過方才見曉而已,哪裏就晚了呢?她低聲應道,“其實小姐一貫早起,隻是昨夜看書看得夜了,是故今早才略遲了些。”
  什麽她家主子,難道她家主子不是他的夫人麽?這人也不知怎麽做夫君的,新婚之夜就分居兩處,昨夜好不容易三更過後別人才睡下,他卻一早就來打攪。
  這性子也未免太過叵測。
  白世非象突然想起什麽,羽扇拍拍掌心,“我剛才忘了交代晚晴,讓你家小姐歸寧後別再出府,過些日子我有朋友來,要介紹給她認識。”
  尚墜幾不可察地微撇嘴角。
  望進她沒來得及掩藏一絲不以為然的黑瞳,白世非幾乎忍不住想大笑出聲,“不是什麽豬朋狗友哦。”他說,含嘿帶笑的語調滿溢逗弄之意,如願看見她的雙頰因想法被識破而微微赫紅。
  好玩,想了想,他刻意補充,“我那位朋友姓莊呢。”
  說罷毫無意外地看見她陡然睜大的眼眸裏飛掠過狐疑還是惶恐,粉嫩唇角因緊張而薄薄抿起,眼神有一刹的遊移,小小腦瓜裏似千念電閃,仿佛不明白他所說是什麽意思,又仿佛害怕他所說正是她所想,一時之間不知他意欲為何,由是啞口,無法出言應對。
  他不失時機地又加一句,“他很厲害哦。”似說了什麽,其實又什麽都沒說,惡意十足地隻為吊她胃口。
  尚墜再忍不住,福禮道,“姑爺見諒,尚墜還有事在身,請姑爺容小的告退。”十六歲的她並不笨,已曉得白世非是在戲弄人,隻是他無端的舉止讓她摸不著頭腦,不明白他為什麽會有興致與一個丫頭逗趣。
  “啊?”白世非的表情是明顯失望,似乎很遺憾她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既然如此,那就算了,我本來想說他可是個中衛郎呢——不過算了,恩,你忙去吧。”離開時順手從她懷裏抽走花枝,“好醜,我幫你扔了。”
  背對著她,走遠之後他強忍了許久的悶笑才爆發開來,某婢瞬間煞白的小臉實在讓他太過滿意,心情終於大爽。
  尚墜穿過拱門,一進疏月庭就看到婢女們全呆立在屋子門口。
  她大驚,“你們怎麽都站在這?”
  被邵印派來侍奉晏迎眉的晚晴猶有餘懼地顫聲答道:
  “才……才剛大家方醒過來,不知怎麽回事突然屋子外傳來砰砰巨響,我們嚇得全奔了出來,一看卻是公子爺,不知為何大發脾氣,把門扉踢得哐當哐當直響,夫人在房裏被嚇得驚呼,結果公子爺嘿嘿一笑,說其實沒什麽事,然後,然後……他就走了……”
  尚墜一愕,然後便氣得說不出話來。
  而外麵院徑中往書房走去的白世非,臉上笑容幾乎忍不住裂到耳根,既然莊兄台不讓他好眠,他索性也不讓別人睡好,嘿嘿,是他死去的爹教的,做人什麽都可以吃,就是不可以吃虧。
  隻是沒想到居然有個小丫頭起得那麽早,成了漏網之魚,那就換個花樣嚇嚇她好了,哈哈哈,她被唬得一呆一呆的樣子真是讓他相當開心,還有這幾枝香氣襲人的玉桂,開得很不錯呢,非常適合插在他書房中那個半人高的扡絲梅瓶裏。

  第一章 百載玉笛閑

  巳時時分,二管家鄧達園往書房匆匆而來。
  三十出頭的鄧達園是在白老爺去世之後才被白世非延請回來,幫忙打理白府遍布各州各府的營生,看上去為人沉默內斂,實際十分精明銳利,不但心細如塵,秋毫明辯,而且說一不二,賞罰分明,各房從事對他是又敬又畏。
  揮手揚退一旁的小廝,他對白世非道,“宮中有密函到。”
  白世非漫不經心地從書案後抬起頭來,“說什麽呢?”
  鄧達園把手心中的蠟丸捏碎,閱罷道,“太後欲於天安殿慶壽。”
  白世非輕笑,“她不是今日方有此意,去年便曾著人向皇上旁敲側擊,皇上倒是一片孝心,主動往她跟前請旨,說要在天安殿為她賀壽,偏這時她卻又為名聲計而假意推辭。”
  鄧達園搖了搖頭,“天安殿曆來為我朝天子行慶典之所,她雖然手執朝政大權,然身份總歸隻是後宮內屬,讓皇上和百官一起在天安殿給她叩頭慶壽,怎麽說也不適宜。”
  “正是,家禮與國禮焉能混淆?這事被宰相王曾知道後,隨即和晏書聯名上疏,說什麽‘陛下以孝奉母儀,太後以謙全國體,請如太後令’,就這麽兩句話把她堵成了啞巴,還發作不得,差點沒把朝上百官樂死,後來皇上頒令天下把她的生辰之日定為長寧節,才算稍稍平息她的心頭悶氣。”
  “如今她再度劃謀這事,莫非是已成算在握?”
  “王曾、晏書等朝中重臣也如你般把她當後宮內屬看待,時時進諫牽製她的行事,沒想到去年王曾反被她授了個玉清昭應宮使,兼領玉清昭應宮大小事務,這可是極榮顯的一樁事,朝中眾人還以為她氣量海度,不料六月下旬玉清昭應宮無端起了大火,偌大一座琳宮玉宇被燒成一處焦黑廢墟,王曾監管不力之名坐實,累表待罪,最後被罷相去青州做了知事,這招殺雞儆猴倒也讓朝廷上安靜了些時日。”
  鄧達園一驚,“如此看來,她始終還是想著享同天子禮遇。”
  白世非輕笑不已,“我曾聽說她私下向大臣探問對武則天的評價,還打算依據帝室禮儀建立她姻家劉氏七廟,後來遭副相魯宗道力諫才打消了念頭,如今魯宗道已經去世,王曾被罷,晏書雖暫得周全,卻也是難保之身,惟獨呂夷簡被提拔為首相,這朝廷勢力在她手中已更替得七七八八,料來今年她當可心想事成。”
  這時邵印從門外進來,“宮中有旨,宣公子覲見。”
  鄧達園皺眉,“按說公子也不曾參與到那些汙七八糟的傾軋之事當中去,怎麽就被盯上了呢。”
  白世非苦笑著放下手中朱筆,合起帳薄,“我就是因為不曾參與,才大大壞了事。”前幾年隻顧著照看府裏的一盤生意,對朝廷之上不聞不問,結果回身時方發現,已成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之勢。
  大婚還未滿三朝之期,那邊旨詔已當頭摔來,可見全不將他放在眼內,話又說回來,太後竟能靜觀其變,直待他真正成親之後才隱隱發作,也算忍功一流。
  她那多年養成行事謹慎至滴水不漏的性子,或許,是他唯一的機會。
  彎了彎朱唇,他出門而去。
  皇城內,太後居住的慶壽宮中。
  儀態端莊的郭皇後偕同表妹兵部尚書夏竦之女夏閑娉陪坐在側,有汴梁城第一美才女之稱的夏閑娉恭謹地半垂眉睫,如畫的絕美容顏上似輕愁淡染,絲般哀婉動人,十分教惹憐惜。
  周晉隨立在劉娥左邊側後方,暗靜如影。
  劉娥微瞥了眼夏閑娉,輕呷杯中芳茗,才道,“你的心意皇後也曾與哀家說起。”隻沒想到在她已提出暗示之後,白世非竟還逆意而行,多少有些令她措手不及,“那小子在訂親之時便把婚事鬧得街知巷聞,開封府上下哪個不曉他對晏家女兒情有獨鍾,哀家若在那時插手,豈不是教天下人笑話,落個棒打鴛鴦的惡名。”
  “太後所言極是。”夏閑娉低聲恭應,“隻怨小女子緣淺福薄。”
  皇後輕歎,“也是合該你命中有此一劫,怎地哪家的子弟不好遇著,偏偏花朝節上撞見了他,就連皇上也說,那人是真正片葉不沾身的主兒。”悄微窺向太後,萬般無奈地道,“如今他又娶回了正室,這下哪還有什麽法子可想呢?”
  夏閑娉輕輕咬唇,垂睫內似泫然欲滴。
  太後卻笑起來,“得,皇後今兒個是擠兌哀家來了。”
  皇後慌忙起身,“兒臣不敢,還望母後恕罪。”語畢就要跪拜下去。
  “起來吧。”劉娥擱下茶盞,“既然哀家已過問這事,少不得要給你們姐妹倆費點兒心思。”
  夏閑娉喜出望外,即時破涕為笑,起身盈盈拜謝。
  有內侍進來道,“內藏庫收了一件珍品,命人送與太後玩耍。”說罷呈上一管綠玉製成的笛子。
  一旁周晉見了,不禁失聲輕咦。
  劉娥隻覺那笛子通管翠碧,入手冰涼,晶瑩滑亮得幽光照人,竟是極好的無痕翠玉製成,在笛梢還係著五彩金絲織成的穗帶,煞是雅致奇巧,接過時不由得多看了幾眼,又聽聞近侍竟然發出驚異之聲,便添了三分興致,回首問,“這有什麽來曆麽?”
  周晉上前躬稟,“倘若臣沒有猜錯,這笛子應該有個名字叫問情笛。大約一百年前,綠林裏有一對極出名的神仙眷侶,男的叫梵問天,女的叫柳還情。梵問天少年成名,十七八歲就已經是響當當的人物,在他二十歲那年,與柳還情偶遇後對她一見鍾情,那柳還情是樂工之女,完全不諳武功的尋常女子,原本前程無量的梵問天為了她就此退出江湖,兩人攜手歸隱林穀。”
  夏閑娉臉上露出豔羨向往之色,引得周晉眼角餘光一掠而過。
  他低首繼續道,“約莫十年後,有一回武林中人聚集在萬泉峰爭奪一塊千年寒玦,梵問天忽然從天而降,仿佛隻是刹那之間寒玦已被他取去,而還沒待眾人看清他的身影他已然消失,隻遠遠笑著拋下一句‘你們爭來奪去擾我清淨,不如我拿去給還情做支笛子’,之後江湖上便傳言,說他尋到不出世的名匠給柳還情雕了一管問情笛,但是世上卻不曾有人見過。”
  太後聽得津津味,“竟還有這般逸事,倒也有趣。”
  “傳說柳還情更譜了一支問天還情曲,隻是也始終沒人聽過。”
  “回頭找個樂師來,且讓哀家聽聽這玉做的笛子有什麽特別之處。”劉娥說,然後便見夏閑娉臉上似有躍躍欲試之意,因而垂詢,“莫非你會吹奏?”
  夏閑娉恭應,“小女子確曾學得幾曲,隻恐汙太後聖耳。”
  劉娥方要作聲,外間內侍已唱道,“白家公子求見——”
  她便按下了閑話,將笛子擱在案上,“宣。”
  夏閑娉乍聞白世非到來,不由得麵露驚喜之色,卻接到皇後打來的眼風,雖暗自戀戀不舍,也知不宜再繼續逗留,隻得起身一同請去。
  劉娥也不留她們,隻是揮了揮手,“去罷。”

  第一章 危堂細數遍

  夏閑娉與皇後退至門外時與白世非迎麵遇上。
  見是皇後從裏間出來,白世非停步施禮,含笑風流的眸光轉而停在夏閑娉臉上,朝她也是閑適一揖,夏閑娉含羞帶慌地還了萬福,直至從他身邊走過,仍不由自主擰首回望他的背影,臉容上柔弱之風已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眼內的一抹癡情和深沉熾芒。
  房中劉娥正低頭品茶,這一幕便全落入周晉眼內,下一瞬白世非精敏的眸光已朝他掠來,周晉斂目不及,兩人的視線在該刹那接上,隻那短暫瞬間白世非已望向劉娥,清澈見底的流光雙眸仿佛一念未生,隻是笑著請安。
  劉娥招呼他坐下,笑笑道,“昨天才是你大喜之日,哀家本不應今兒就把你叫進宮來,隻是這幾天哀家心裏總有些鬱結,偏生宮裏頭又沒一個能讓哀家順眼之人,所以才想找你來陪哀家解解悶兒,可莫要見怪了。”
  眸光被案上玉笛引得定了定,白世非輕笑閑應,“太後這話豈不是要折殺小可?需知旁人便是積一輩子德也還未必能積來小可這番榮耀,別說隻是解解悶兒,太後就算要小可肝腦塗地,那也是小可前生修來的福氣——倒恕小可多嘴問一聲,不知太後因何故壞了心情?”
  “說起來呢,其實也不是什麽要緊事兒,也就今兒個早朝,有大臣上奏說哀家的壽辰快到了,提議是不是在天安殿舉行慶賀典儀,誰知那秘閣校理範履霜即時出列,說此事於禮不合。”劉娥臉色漸沉,目光一反和靜,已變得三分厲利,隱隱暗藏殺機,“本來以哀家這把年紀,過一年便少一年,賀壽之事辦與不辦都已等閑,隻是那範履霜在朝廷之上如此下哀家顏麵,叫哀家一口氣堵在心尖兒上,實在難以下咽。”
  白世非也已盡斂慵懶姿態,俊美五官卻依然不慍不火。
  “太後不但貴為天下之母,自先帝駕崩後曆年來更為本朝竭盡綱政,就算不論功勞苦勞,便於情於理,行那大壽之禮也是順理成章,範履霜不過是冥頑不化的一介腐儒,太後又何必為此等人勞心動氣?”
  劉娥緩了緩神色,眼風瞥向他,“本來麽,小小一個範履霜要辦他還不容易?真正讓哀家頭疼的,當初卻是晏丞相將他力薦入朝,可巧這舉主晏書如今又成了你的新晉嶽父,哀家就算不看僧麵也得看佛麵不是?”
  白世非微微苦笑,這招恩威並重使得真是恰到好處。
  倘若範履霜被辦,舉薦人晏書自然難免受累,他這女婿才剛做了一日,總不能眼看著新任丈人有難而置之不理,看來今日是難以全身而退了。
  一頓厲詞之後,劉娥似乎心情舒暢了些,臉容有點似笑非笑地,不經意地轉了話題,“才剛你過來時,夏竦之女和皇後正好從哀家這出去,你可有遇見?”
  “在門外碰個正著。”
  “那小嬌娘不但長得花容月貌,為人更是謙恭有禮,甚得哀家歡喜。”
  白世非懶懶一笑,眸光不經意再度落在案上玉笛,睫下流波一閃,似想起了什麽而興致陡增,盯著那笛子道,“這像是由極好的翠玉雕成?天下間的稀奇玩意可都跑太後這兒來了。”
  劉娥見他感興趣,拿起笛子遞去,“內藏庫今兒個剛送過來。”
  白世非接過於指間把玩,似愛不釋手,眸帶祈盼地道,“小可鬥膽,想向太後討了這件賞賜,不知太後可肯割愛?”
  劉娥眼底飛掠過滿意之色,“這種小東西宮裏不知多少,你喜歡便拿去罷。”在宮女的扶挽下換了個坐姿,微現疲態。
  白世非識趣起身,謝了賞後笑著退出房去。
  劉娥的目光瞥往周晉,他臉上有明顯的疑惑之色。
  “你是不是不明白為何哀家這就放他走了?”
  周晉躬應,“臣愚鈍,請太後明示。”
  唇邊泛起淡淡笑意,劉娥滿含欣賞地歎息一聲,“那孩子真是百伶百俐,哀家命他娶夏竦之女,他雖然沒有直接應承,卻向哀家開口討賞,這豈不相當於和哀家達成了交易?”
  周晉恍然,“也就是說他已經允諾了太後娶夏閑娉?”
  “允是允了,卻沒有許下日子,哀家倒也想看看,他能扛到幾時。”
  以她的身份以及多年來和白府的交情,總不好明刀明劍地對一個後生晚輩逼婚,難能白世非得以領會她的意思還極其巧妙地回應,絲毫沒有揭破雙方之間那層關係一觸即破的薄紗。
  若然他不甘受擺布,年輕氣盛而一意抗旨使她騎虎難下,那可就兩兩難堪,她說不得也就隻能把事情辦下去了。
  門外白世非沒走幾步遠,便看見趙禎站在雕廊裏,他迎上前去。
  趙禎見他一臉笑容,忍不住歎道,“朕特地晚來一步,本想瞧一瞧你受挫的困窘模樣,可是如今看來,你好像又過關了?”
  白世非嘿嘿笑道,“太後的慶壽已成定局,皇上或去主動籌辦起來?”
  趙禎眸光一沉,“屆時朕之尊嚴將置何地。”
  白世非懶聲,“權當孝順一下老人家,讓她再逍遙一兩載好了。”
  趙禎略為疑慮地看向他,“你真有把握?”
  白世非的眸光忽然變得極深,如淵水無底,“也許還會更短。”
  他娶晏迎眉不過是存心違逆後意,不出所料,劉娥果然不快,將他找來巧言威逼一番,他由是順勢表現出屈從懿旨,仿佛三分浪蕩心性到底比不過厄難可能真正臨頭的恐懼,不得不識時務地低頭服軟。
  由是使得劉娥始終沒太把年紀輕輕的他放在眼內,這便足矣。
  “她有沒有說怎麽處置範履霜?”
  “暫時還無礙,請皇上安排下去,著些不同派係下的中低級官員,令其中一些人阿諛獻媚,奏請太後於天安殿受尊號冊封,另一些人則上疏陳情,要求她撤簾罷聽,還政於萬民天子。”
  趙禎略怔了怔,然後便領悟過來,掩嘴笑道,“你在給她找事?”
  朝中各方勢力相持拉鋸,不管哪一方上表,都必然會遭受敵對方的反對,這幾來幾往,非得大為浪費朝議時光,以及吸引去劉娥的全副心思,畢竟和朝廷之上相比起來,不成氣候的紈絝闊少白世非對她而言,目前還隻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一樁。
  “拖著她,讓她沒空再找我解悶兒。”以便他可抽身去作安排,白世非道,“對了,我還得跟皇上要個人。”
  “誰?”
  “中衛隊領衛郎莊鋒璿。”

  第一章 嬌色此時妍

  坐北朝南的白府是座雄峻華瑰的五進院落。
  進了府祗大門,入眼便是三十丈見方極其開闊的前庭,地麵滿鋪水痕白石, 往裏依次是兩側設有寬敞門房的前屋,客廳,中堂,後堂和膳廳,每進庭院皆以上等青磚琉瓦構建,青石柱礎,台明挑簷,懸山鬥拱,五脊六獸,精雕細刻門欞窗邊。
  華貴且修飾精致的客廳是迎客之所,兩旁有闊落的偏廳、書房和致寶齋,中堂兩側設有畫室、琴室和茶室,後堂則有專門招待女眷用的花廳,其餘管事房,庫房,齋堂,武院,傭仆居所等不一而足,比屋鱗次地分布在主宅群的東西兩廂。
  出了後堂,約兩百步遠巍峨氣派的畫簷雕廊盡處,是甲第星羅的寢居群落,東側疏月庭、西廂飲綠居、東北聽風院和西北的浣珠閣,雅致庭院各獨成一格,從四個方位環擁著正中白世非居住的景園第一樓。
  經過寢居院落再往裏去,便是疊石參次、花木扶蔬的白氏林苑和秋水無際湖,於後山上僻靜幽清處建有白府祠堂。
  入府未幾,尚墜已迅速熟悉了周圍環境。
  成親後的第三日朝早,晏迎眉帶著她出了疏月庭,在白世非的陪同下回娘家拜門,在晏府吃過酒,閑話半日,按俗禮慣例,晏家包好彩緞油蜜蒸餅等物件,又請一隊鼓樂伎工,吹吹打打將他們送回來。
  進入前屋時邵印迎了出來,“公子,莊中衛郎已來了多時。”
  白世非笑形於色,“他人在哪?”
  “正在偏廳裏用茶。”
  白世非轉而對晏迎眉道,“夫人且隨我來,我給你介紹一位知交。”
  眼角餘光不露痕跡地收入晏迎眉與尚墜兩人的神色,前者乍然聞訊之下是喜出望外,當時便展了愁眉,後者則是臉容刹時一白,手指下意識輕攥束腰的緞帶,似微微驚疑和不安。
  他心裏暗暗覺得好玩,這小丫頭還真有意思。
  一行三人踏進偏廳,裏麵正背著手觀賞牆上山鷓荊雀圖的男人回過頭來,如熠似炬的目光視周邊如無物,直直落在白世非身後晏迎眉的臉上。
  晏迎眉隻覺腳下一浮,尚墜飛快輕輕扶了扶她。
  已無外人在場,白世非一把捉過尚墜的另一隻手腕,在她圓張小嘴無法反應的驚駭中把她扯到自己身邊,笑道,“小美人,我們到隔壁去,我有件好東西要送與你。”說罷將她強行拖出門外。
  尚墜即急又羞,微使暗力,卻怎也掙不開白世非的手,直被他拖進隔壁書房,一直走到書案旁邊,他在側首時見到她臉上羞憤之色,沒多少歉意地朝她嘿嘿一笑,倒也收起了逗弄的念頭,鬆開她,拿起案桌上的笛子遞過去。
  眼底綠意幽幽,那羌管晶瑩碧透得似能沁人心脾,笛梢係著的金絲穗帶光澤華奇,全不似一般繡線織就,尚墜的惱怒一時便被驚訝代替,按捺不下心底愕然,問,“姑爺怎知奴婢會吹笛子?”
  “啊……”不防她有此一問,白世非轉開眼眸,輕輕皺了皺鼻子,然後裂嘴大大一笑,很無賴地回首,“這府中大小事情,本公子想要知曉哪一樁會不能夠?”
  沒有告訴她,這些夜裏,她在水閣中吹笛時,他都在湖邊芙亭上喝酒。
  那寂靜怡人的苑園一方,自雙親去世後,三年來一直是他獨處之地。
  沒想到在某個夜裏,會忽然加入了一把與他心境相同的笛聲,他很驚奇,但因為她不算打攪到他,所以他也沒去驚擾她,從父母過世後他便深深明白,人在夜靜時分那種想隔離於世的孤絕。
  “那——不知姑爺為何給奴婢如此重賞?”尚墜狐疑又問,在晏府長大的她自小耳聞目染,這笛子入眼便知不是尋常之物。
  “我前幾天不是取了你幾枝花?”
  那天進宮麵見劉娥,出生以來就於富貴浮華中博覽無數寶物的他自然一眼看出,茶案上放著的那管玉笛是由絕世翡佩精琢而成,心想反正眼下是無論如何都得先應允劉娥的要求,索性便放肆些向她討要寶物,一則可令劉娥對他放心不疑,二來也正好還他對這小丫頭的奪花之情。
  “以後別再叫我姑爺。”他說,在書案後落坐,示意尚墜退出去,執筆開始批閱從各地飛傳回來的營業卷宗。
  她卻沒有動,看了眼書案旁枯枝猶在的梅瓶,再望向低頭批案的他,輕聲喚道,“公子——”
  他抬起頭來,有絲驚訝她還留在原地,看著她,他柔聲道,“說。”
  “如果奴婢明早——再去給公子折幾枝花,公子是不是可以——再送奴婢一樣東西?”她細聲慢氣地道。
  如畫雙眉斜飛向鬢,白世非笑了出來,捋袖放下朱筆,雙手交握著很有興致地看向書案對麵,那位應該是白府有史以第一個企圖在這府內與他商談條件的巧婢。
  她嬌妍嫩白的瓜子臉絕不出十七歲,膚如粉琢,最好看還是葉眉下那雙寶石一樣的眸子,黑亮似一泓湖水,顧盼時流光若隱若現,當她定睛看人,瞳仁便似古井深潭,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特別韻味,會吸引人不由自主地與她相望,而她似乎也自知一雙美眸太過惹眼,時時垂下眼瞼刻意掩藏。
  四目相投,兩人都不說話。
  在他專注得逐漸微微有些火熱的眸光下,最後還是她略為別過了頭,不肯再望向他。
  已心頭微蕩的他卻沒有收回視線,依然定睛凝視,她那垂低的長睫下,俏鼻兩側從櫻桃小嘴的腮邊蔓延至白玉耳墜,都已飛起淡淡的誘人微霞,綺羅裙在腰間束得曲線玲瓏,小小腰身不盈一握,如無意外他的下巴應該可以擱在她的頭頂,或許還可以在她青絲澤亮的鬢邊聞到一絲幽香……
  “姑爺。”
  “啊——”他“咳咳”兩聲,不無尷尬地收回視線,一時間房內氣氛奇異,兩人都不知望向什麽地方才好。
  他隻覺腹腑內柔腸餘蕩,心頭似被絲絲細線繞得微微酥麻,讓人回味不止,卻又形容不出那奇特感覺,隻從薄玉臉頰一直延伸至耳後根,同樣浮現極淺的淡淡緋印。
  清清喉嚨,他道,“你想要什麽?”
  忽然就想,此時此刻她便是開口要天上的月牙兒,他也會搬一把梯子去為她摘了。
  “尚墜隻想要回小姐。”
  白世非一怔。
  想從她隻垂眼看地的小臉上尋一絲何出此言的端倪,不過不到俄頃,這個想法就被他放棄了,他笑笑,“你我皆知,他們倆人情投意合。”
  “但小姐已經嫁了給姑爺你。”
  又是姑爺,這兩字聽得白世非忍不住皺眉。
  “小姐和莊公子有緣無份已成不爭的事實,姑爺為何還要促合?”問話中暗含不滿,萬一以後有些什麽事端,豈不教晏迎眉清譽盡毀?
  他似不可思議又似十分好玩地,看著她笑,“那麽你覺得我應該怎麽做呢?小尚墜。”
  “我家小姐出自名門,不但容貌過人,性情嫻淑,更知書達禮,盡曉才藝,和姑爺你不是很相配麽?”
  原來如此……白世非有些微悶地趴到書桌上,然後才斜眸向上,挑眼看她,“所以當初是你,而不是你家夫人,托人在外麵打聽我?”
  她臉蛋一紅,沒有否認。
  幸好啊,他品行端正,記錄良好,勞勞碌碌,勤勤懇懇,日日在家,從不濫交,否則怕還入不了她的法眼,軟綿綿半個身子都掛在書桌上,他似很沒有力氣地,半眯的眼眸卻盯著她的長睫,“我想你隻是攔截了他們二人最後的書信往來,卻一點也沒有看過其中的內容?”
  尚墜倏然抬首,迎上白世非既淡且遠的目光。
  “個中內情,你可以去問你家小姐,至於鋒璿為什麽會在這裏,那就全然是因為你了,他一直沒有收到晏迎眉的消息,擔心她是不是被我美色所惑已以身相許,所以忍不住親自來府一看。”
  其實莊大兄台是熬不住相思,兼來辭行,明日他便與莊鋒璿出門往秦陝兩地,不過他才不會告訴這丫頭實情,她不是要為了她家小姐鞠躬盡瘁嗎?他偏要讓她覺得是她對不起她家小姐,就讓她負疚到死好了。
  白皙無暇的手指掩至唇邊打個懶懶哈欠,他再看也不看她,雅俊臉龐側枕在兩手交疊的長袖上,準備埋頭午睡。
  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尚墜作聲不得,下一刻反應過來保持睡姿一動不動的他其實已是下了逐客令,她真個又羞又悔,慌忙請禮,“奴婢該死,對姑爺多有得罪!奴婢這就告退。”
  “順手關門。”他的聲音從衣袖裏悶悶透出。
  她咬咬櫻唇,低頭離開,在走到門口時聽到背後傳來一句。
  “小尚墜,下一次,下一次你再叫我姑爺,我會把你連同晏迎眉一起趕出府去。”

  第二章 傾杯夜未央

  白世非往秦陝處理馬匹交易的十數日後,叫人捎了書信回來,說是還得往益州也走一趟,那邊的金銀交易鋪需要打點,未幾,又有信來說需繞道往杭州泉州而去,見一見絲織品貿販行會的行老。
  倏忽之間便過去了大半個月。
  這日晏迎眉打算往大相國寺燒香,起早後晚晴侍候她洗漱,梳頭簪釵時看見妝奩裏的胭脂盒子已經薄淺見底,便道,“夫人,這胭脂快用完了,是不是讓大管家叫外頭送些兒來?”
  “我這胭脂千金難買,外頭可送不來。”
  晚晴好奇地拿起盒子瞧了瞧,白玉清透的盒身襯得內裏的脂餅顏色異常鮮豔,還有一股清香,似乎確實比外頭賣的純正許多,把盒子翻過來看看底下,卻沒有刻名篆印,不禁問道,“這是哪家胭脂鋪子出的貨?”
  門吱呀一聲響,尚墜從房外走了進來。
  晏迎眉回首笑道,“你來得正好,我這兒胭脂用剩不多了。”
  尚墜行近兩人身邊,接過晚晴遞來的盒子,看了看,用指甲在脂麵上輕輕反刮三下,將粉末置於掌心,尾指挑了點瓷杯裏的清水滴在上麵,雙掌合起微撫,將紅脂稍濡,輕柔勻拍在晏迎眉的兩腮,不幾下已如櫻似霞,還隱約地淡香微縈。
  她專注中輕聲道,“趕巧石榴花還開著,這幾日便做一些。”
  晚晴刹時瞪大雙眼,“這——這是墜子你做的?!”
  晏迎眉彎起眸子,“可不正是她做的,說起來已是許久以前的事了。”
  尚墜拿起妝台上的碧縷牙筒,揀了一支細簪,用簪尖往牙筒裏挑了些絳紅的脂膏,輕點在晏迎眉唇上,然後把那鑲金飾玉的簪子倒轉過來,以簪頭一片狹細花瓣全神貫注地將點點口脂往晏迎眉的唇弧兩邊抹開,不會兒晏迎眉小巧的檀口已嫣然生輝。
  一雙清盈水眸這才回頭對上晚晴,“你叫上晚玉她們,去幫我采幾籃子石榴花來,最好是還未開苞的花骨朵兒。”
  晚晴應聲,興衝衝跑了出去。
  尚墜又從奩裏取出粉盒,以簪上薄如蟬翼的玉片把粉餅表麵微微刮散一層,手中潔淨絹紗攏起鼓囊狀,沾取餅粉淺撲於晏迎眉頰邊,令腮色白裏透紅,再用雙手掌心細拍幾下使脂粉服貼,妝罷她直起身子,退將幾步,定睛將晏迎眉精致無暇的妝容左右審視一番,滿意地笑了笑。
  晏迎眉對她笑道,“我看今兒你也別跟我去上香了。”
  尚墜用絹紗把簪子擦淨,將妝奩收起,就著角落立架上麵盆裏的清水淨了手,看了看窗外,朝陽初耀,正是好秋光,便道,“也好,今兒天色晴朗,正宜做活計。”
  利索地為晏迎眉穿戴妥當,再收拾好拜神用物,尚墜喚來一個小丫頭,交予裝著香燭果品的籃子,把樣樣事情都叮囑仔細了,將兩人送出門之後她往繡樓討了些潔淨的棉花,又往廚房要了上等的藿香酒。
  近午時分,晚晴和晚玉把花采回來,便見尚墜正在用沸水一遍遍溫著裝在瓷瓶裏的藿香酒,屋裏香氣縹緲。
  晚晴不解道,“你耗費這工夫作甚,為何不把那酒直接煮熱?”
  “這酒裏添了丁香和其他香料,隻能慢慢溫燙,不能用煮的,那樣香味會飄散。”尚墜凝神試罷酒溫,“應該可以了。”把棉花放進去,用竹筷輕戳使棉花全然浸泡在酒中,然後用絹布把瓶口封了起來。
  晚玉見她此舉,奇道,“這是幹什麽?”
  “讓香料和白棉的香味全部沁出到酒液裏。”
  “要泡多久?”
  “若是夏日一天一夜即可,春秋二季為兩天兩夜,冬季則需三天三夜。”
  晚晴咋舌,“如今已入秋,可不是要泡上兩天兩夜?!”
  尚墜取過花籃,將石榴花倒在桌子上,低首把些顏色不夠鮮嫩的的花片兒細細揀將出來,“晚晴你去取幾個缽皿來,把這些花苞剝殼後將裏頭的花瓣都研碎了。”
  “好咧!”晚晴興致盎然,奔將出去。
  再回來時不但手裏捧著缽皿,還把晚弄也叫了來幫手。
  幾個人唧唧喳喳,有說有笑地幹著活兒,不時好奇地問尚墜這是幹什麽用,那要怎麽做。
  尚墜一邊耐心作答,一邊把研好的花瓣漿末集中起來,先用清水調成稠狀,再把預先燒好的落藜和藿蒿的草灰過水濾取清汁,淋在花泥上,接著用綿絹包起花泥擰絞,盛取紅色花汁。
  緊接著她掰開兩個醋石榴,將裏頭的榴子兒取出來搗破,添上少許酸味極重的粟飯漿水一同攪拌,同樣用綿絹絞濾,將其液與花汁和在一起,又攪拌了許久,然後才靜置待花汁沉澱。
  一旁幾人看得津津有味,晚晴歎道,“這可真是件磨人工夫。”
  “不這樣無法把石榴花裏暗含的黃色等諸般雜色從紅色中殺離。”尚墜應著,把盛著花汁的甕器慢慢傾斜,瀉倒掉上麵的清汁,直到已變得厚濃的淳紅純汁呈現眼前。
  繼而把紅汁裝進通油瓷瓶裏,捧到角院的小灶房,置於鍋中,在鍋底加進一節手指深的水,架起幹柴文火慢煮,待水沸後,她又往鍋裏添了小半瓢冷水,沒多久水再次沸騰,她又把冷水加進去,如此反複多趟。
  過了約莫一刻鍾,瓶子中的水汽漸漸揮發,而原本散發在汁液裏肉眼幾不可見的微粒一樣的花末漸漸浮集起來,在微沸的絳紅色水麵凝結成密密厚厚的一層。
  尚墜又煮了會兒,才把柴火熄掉。
  “這就好了麽?”晚晴問。
  “等瓶子冷卻後把裏麵的稠漿撈出來,細細揉成泥,再放進絹袋裏瀝幹,象這般晴好天氣,隻需曬幾天便能幹透入妝奩盒子了。”
  晚晴仍有些不解,“既然這樣就行了,為何你還浸那勞什子的香料酒?”還得泡兩天兩夜那般講究。
  “這隻是麵脂,那酒是備來做口脂之用,對了,你們誰和大廚房那邊相熟?幫我去走一趟,請他們後天兒叫外邊送些牛骨頭來,我要一些新鮮的骨髓作用處。”
  “不如我和二管家說一聲,讓他吩咐下去。”一直沒怎麽出聲的晚弄此時脫口應道。
  三人一同轉頭看她,眸光無不驚訝。
  晚弄的臉容有絲靦腆,“我……我和二管家是同鄉。”
  “那就這樣罷。”
  當下再無事忙,各自散去。
  光景如梭,兩輪日出日落之後,那藿香酒已然將香料浸透。
  這日一早尚墜便吩咐晚晴把事先備好的紅色朱砂研成粉,“動作要慢,力道須得均勻,磨得越細越好。”
  她自己則往廚房取了留用的牛髓,以熱水淨潔,剔除浮油碎末,又討了些現成的牛脂和上等青油,回來後將酒瓶裏的東西全倒出來,以紗布濾去棉花和各種香料後再將酒液裝入新瓶,把牛髓加了進去。
  然後走到晚晴身邊,從缽中挑了一指甲月牙兒那麽點的朱砂粉末,用拇指和食指的指腹輕撚,感覺沒有硌膚的粒點,已十分滑膩溜手,便道,“可以了,我們再去外邊。”
  丫頭們見她又捧著瓶子往外走,邊跟上去邊問,“還是要燒麽?”
  “嗯,這回得用旺火大燒。”
  就在她們出了屋子拐向角院的當下,已消失了大半個月的一道白衣身影出現在疏月庭拱門的門口。
  “她們幹嗎呢?”白鏡看著幾道齊走而去的背影低聲訝道。
  白世非的眸光卻落在院子裏的一個木架上,架上平擺著一個小簸箕,仿佛正在曬著什麽東西,他走過去,看了看簸箕上大小不一的幾個絹袋,抬手把其中一個的袋口打開,石榴花的芬芳撲鼻而來。
  仔細一看袋子裏頭,他不由驚訝得輕咦一聲,以小指抹了點兒,縛好袋口放回原處,回首笑吟吟地對白鏡道,“你過來。”
  不疑有它的白鏡趨步上前,隻見袖影一晃,他臉上已被白世非的手指刮了一下,嚇得頓時退後幾步,“公子你——”
  白世非示意他噤聲,盯著他頰上的嫣紅之色,竟果然真是胭脂,心內驚奇愈甚,轉眸望向已走到角院東側那道領頭的嬌俏身影,笑容一深,“走,我們看看去。”
  灶房裏尚墜正簇火燒著瓶子,每當瓶中香液滾沸,她便往裏加入些許牛脂,滾一次加一次,數回之後把火旺的大塊薪柴撤了,以細火微烹,然後慢慢摻進朱砂,調入青油,以單筷不住攪拌,使膏狀濃稠而色澤均勻。
  不會兒滅火之後,瓶中凝結的紅脂已極其鮮豔細膩,香氣蘊鬱。
  尚墜從灶前起身,抬袖拭了拭額上滲出的細汗,這番瑣碎工夫做下來,她的鬢邊已有些淩亂,對開的門窗之間偶有風息穿流,拂麵吹起幾縷發絲,垂落時繚眉繞睫,襯著底下一雙微微斂眯的點漆瞳子,有種別樣的慵柔風情。
  “等涼下來後會再凝固一些,可算是完事了。”將迷眼的烏發撩至耳後,尚墜輕笑著望向晚晴她們,“這回我特地多做了份兒,小姐有幾管碧縷牙筒,約莫不過五寸,把它們盛滿之後,餘下的口脂你們且分了。還有外頭院子裏曬著的,除出那個比較大的小絹袋子,其餘的你們也拿去罷。”
  幾個丫頭一聽,齊聲歡呼起來,“墜子你真好!”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何況幾人正值豆蔻年華,不說逢年過節時喜扮妝容,便平日也想把自己妝扮得出眾一點,然而質品好的脂粉價錢都不便宜,對她們而言這等開銷更尤為奢侈,所以一聽尚墜這話,自然喜出望外。
  見她們開心得抱成一團,尚墜不由得也輕笑出來。
  躲在走廊外窗扉後的白世非凝視著她的笑靨,眸光幽深流轉,好一會後,才轉身領著白鏡悄然離去。
  出了疏月庭白鏡忍不住問,“她們到底在煮什麽東西?還有墜子的說話也怪怪的,什麽口脂,那不是姑娘們的梳妝用品麽?”
  白世非瞥了眼他臉上尤不自知的紅印子,莞笑道:
  “唐人段公路在《北戶錄》裏寫到,古人用紅藍花做煙支,即如今的胭脂,書中曾提及前朝睿宗的女兒代國公主偶然間發現,用石榴花也可做成胭脂,至於口脂,在北魏人賈思勰的《齊民要術》裏也記載有詳細的製作過程。”
  說著說著,便仿佛自言自語,心裏的疑問始終揮之不去,為何一個普普通通的丫頭,竟似通讀過那等就連大家閨秀也甚少接觸的古籍,不但如此,她竟還聰穎得學以致用,以一己之力把東西做了出來。
  ××× ××× ×××
  白世非一走就是大半個月,好不容易人回來了,卻忽然各等達官貴人,公子少爺,將軍駙馬,使節都尉,甚至一些神秘的江湖豪傑,全都聞風而至登門造訪,府內常常不是杯筵酒席就是曲琴流觴,日日熱鬧非凡,忙得一眾傭仆人仰馬翻。
  此等廣闊交遊,起初讓打小深居簡出的晏迎眉與尚墜看得目瞪口呆,然後便不堪叨擾頭疼萬分,避居在疏月庭裏不再出來應酬,白世非也隨她們去,隻著邵印對外一概聲稱夫人抱恙在身。
  如此紛亂往複了好些時日,終於難得安靜下來。
  入夜後尚墜如平時一樣走進湖中水閣,坐在石欄上吹笛。
  水流長不息,月圓複月缺。
  笛子是十三歲那年在晏府裏跟一位師太所學。
  她記得很清楚,那日門房來報,說外麵有位師太求見晏夫人,當那位師太被迎進來,見到站在晏迎眉身邊的她時神色變得不明所以,開口就要求和夫人單獨相談,半個時辰後從裏間出來,忽然就問她,“你想不想學吹笛?”
  她驚訝無措地望向夫人。
  晏夫人說,“看來你和師太有緣,不妨學一學。”
  自從進晏府以來她一直是晏迎眉的貼身丫環,由於晏迎眉待她親厚,很多時隻叫侍奉身旁,樣樣皆可吩咐別的丫頭小廝,所以她的身份到底有點不同,不說尋常傭仆不能支使她,便是晏大人的幾房姨娘輕易也不會勞動她做事,所以她時時得些清閑,清晨和傍晚都去客廂跟師太學習吹笛。
  歇息時也曾好奇問師太是何方人士,她隻說自己法號真明,對於其他問題則隻笑不語。
  就這樣過了一個月,然後某夜,師太在聽她吹完潯陽夜月後,說,“可以了。”頓了頓,看著她又道,“你我今日,也到了緣盡之期。”
  她一愣,知道無法挽留,心裏慢慢難過起來。
  翌日師太作別離開,從那之後,她便再也沒有見過她。
  這些年來,每當夜深一個人吹起曲子時,總會不期然想起舊時往事,師太對她那種奇異的關愛,她不曾從別處獲得過,隻可惜世間一切美好的東西盡皆如斯短暫,隻有記憶才會如同這陰晴圓缺的月一樣,能夠成為長久。
  放下笛子,她輕擰綬帶末端的水漬後起身,沿著九曲八彎的水上長廊離去,身影在黑暗中越行越遠,直至最後終於消失。
  不遠處依湖而建的亭榭籠罩在樹影下。
  黑暗裏忽然有把溫和帶笑的聲音響起,“這一首,又叫什麽名字?”
  “新傾杯樂。”另一把低沉的聲音答道,“敦煌卷子譜有傾杯樂,據唐音癸簽記載,此曲為裴神符所作,屬中呂商調,禮樂誌裏還曾載,前朝玄宗曾使馬舞傾杯樂數十曲,後來唐帝宣宗喜吹蘆管,自製了一曲新傾杯樂。”
  “這酒也喝完了,曲也聽完了,半個月也過去了,你可待怎地?”原先說話的人微笑著發問。
  沉默片刻,那人不答他的問話,卻道,“我一直忘了問,這管問情笛你從哪裏得來?”
  帶笑的聲音變得驚奇,“沒想到你對音律竟精通至此,居然能聽聲辨笛。”
  “回府那日陪你在這喝酒,平生第一回聽到如此奇妙的笛聲,那動聽音色全不似普通的竹管可吹奏出來,我卻思前想後也想不出,天下哪位製笛的名匠曾有不是竹製的佳品傳世,後來才想到了傳說中的問情笛。”
  “哈,那你又怎知是我得來?”
  “如此奇珍在白府出現,除了自世非公子你的手裏流出去,我想不出還有第二種可能。”
  “果然是莊鋒璿。”白世非微笑,“從宮裏頭帶出來的,老太婆逼我娶夏竦之女,我向她要一管問情笛,兩不相虧,隻是拿回來我又沒用處,就賞給那小丫頭了。”
  “你也果然是白世非。”莊鋒璿抬眼看他,目光內不無含義,向太後討一件失傳百年的寶物,就為了隨便打賞給一個丫頭?“說起宮裏頭,朝廷上邊最近好像頗為熱鬧?”
  “是挺熱鬧,老太婆終於順遂所願,登上了天安殿接受百官朝賀。”
  “不過奏請她還政之人也越來越多,隻可惜無一例外都遭到了貶逐。” 莊鋒璿看了知交好友一眼,“她如今有心謀皇上之位,所以皇上方倚重於你,然而自古以來伴君如伴虎,倘若一*****真個領了上風,她殺個回馬槍去與皇上聯手,卻恐到時皇上會不會也怕你擁功自重?畢竟不管那娘兒倆或明或暗地勾鬥,你這個幫手始終隻是個外人。”
  白世非臉上微笑依舊,“你看她眼下心想事成,一無違願,想必心裏不知多舒坦來著,由此不定便會得意而忘形?又或變得愈加雄心勃勃?這世間上有種人,得些好處後通常會見好就收,相反,又另有一種人,往往卻是見風使盡舵。”
  莊鋒璿略略有些領悟,半沉思後道,“你說得沒錯,她謀劃了那麽些年,好不容易如今終於有些光亮苗頭,即使生性再謹慎,也難免因心急而大意,隻全心想早日一試行事。”
  “到那時,誰又知道她還會做出些什麽來呢?”
  莊鋒璿驚歎,“你這招先坐山觀虎鬥果然妙算,按眼下情形看來,全不需旁人出頭,太後自個兒便會逼得皇上跳牆,隻要她恃權而行,把事情做得絕了,屆時皇上與她定勢成水火。”
  日後她便是再有通天悔意,必然也已為之晚矣。
  白世非嘿嘿一笑,正如莊鋒璿所言,旁人參與宮廷中事自古以來便是帝家大忌,無論所輔助一方是成是敗最後大多己身難保,前車之鑒為後事之師,不到萬一分的把握,他焉能輕易真正動手。
  更聲遙響處,西斜月色深。
  白世非看向莊鋒璿,“你真打算白待這半個月,連人也不正麵再見一回,就這樣不辭而別?”
  莊鋒璿沉默,半響方道,“見她徒然令她傷情,還是過些時候,等我在南方站穩了腳跟,再回來從長計議。”
  白世非掩嘴,打了個懶懶哈欠,“你請自便,本公子可要歇去了。”說罷自顧自笑著起身,踱出亭去。
  在開滿碗大般雍容華秀花朵的芙蓉樹下,淡銀般月光映落在一身飄逸白衣上,合體無暇的綾羅由精致服帖的領口往下,經腰間玉帶紮起後流暢直落,下襟沿著修身掩至足踝上方以純白銀線勾出美麗圖案的錦鞋,袍擺被風微微吹起。
  星光一樣的眸子因映入了湖水月光而出奇清亮。
  月色真的不錯呢,心情很好地朝著夜空中的皎潔月暈微微一笑,白世非回首,很無情地,絲毫不理會那個沉默的男人身上散發出來的抑鬱,笑容不改,“你說我是回第一樓,還是去疏月庭過宿好呢?”
  亭內男子霍然轉首,手中連酒帶杯向他擲來。
  白世非慌忙避過,笑容愈加濃鬱,背起雙手離去,月光在地麵拉出無限長的影子。
  傾杯樂?看來他府中事,那丫頭倒也不是全不上心……

  第二章 暖爐會一堂

  天氣轉涼時候,便到了暖爐會之節,一群年輕的官家哥兒富紳子弟攜如花美眷或偕正值芳華的姊妹紛湧來到白府,與白家世交的張士遜的掌上明珠張綠漾和弟弟張瑋縉自然也在應邀之列。
  因有女眷來府,是故三管家商雪娥也出來客廳裏招待。
  年過四旬風韻猶存的商氏是府裏唯一的女仆領,她原是白老夫人的陪嫁侍女,曾許配出去,不料幾年後前頭人亡故,她背著寡婦的身份又無子無息,在婆家無所依恃,最後隻好又回到白府來求老夫人收留。
  老夫人還在世時商氏一直忠心耿耿,更把親眼看著長大的白世非當心肝寶貝看待,白世非在父母雙逝後舉世孓然無親,自然而然奉母親身邊舊人為半個長輩,商氏因著與他有這等特殊情份所以在白府地位甚高,便連根基深厚的邵印有時也讓她一兩分。
  卻說這日白府內宰殺了羊羔兒,祭罷祖先送去寒衣,然後眾人隨意分為幾席,沃酒炙肉於火爐中,圍坐飲啖,有口才詼諧之人不時說些諢話段子,引得哄堂大笑,氣氛甚為歡暢熱烈。
  時逢節氣,邵印為不失禮數還是讓人去疏月庭請了晏迎眉。
  也因為是過節,晏迎眉心想總也需在外人前做做當家主母的樣子,所以領了尚墜姍姍而來。
  當她們走進大廳,坐在白世非身邊的張瑋縉率先看到兩人,目光自行忽略已做婦人打扮的晏迎眉,落到尚墜臉上時隻覺眼前一亮,側頭與白世非俯耳道,“這是誰家的丫頭?”
  白世非抬起頭來,隻與尚墜視線交匯的一瞬,她已是下意識地飛快避了開去,他心裏既覺好笑,又還有點不是味兒。
  “天啊!完了!完了!我的魂沒了!”張瑋縉壓低聲音,那丫頭深潭黑玉似一雙大眼不經意間掠過他時仿佛蘊涵無限幽意,就那一眼,已奪去了他的心魄,“世非,你認不認識她家主母?快想辦法介紹與我!”
  白世非付與淺淺一笑,“自然認識。”將手中酒飲盡,定睛看著垂首跟在晏迎眉身後的尚墜,低聲回道,“那一大一小都是我房裏的。” 語畢以眼風示意邵印把主仆二人招呼到自己身邊來。
  張哥兒象被人塞了一顆鴨蛋在嘴裏,大大圓張著,再說不出話來。
  白世非言下之意,分明是要他趁早死了這條心。
  長歎一聲,他頹喪地捶捶心口,若是別人家的丫鬟,他說不得要想個法子把她奪來,但是白世非的麽,唉——
  挨著張瑋縉而坐一直凝神傾聽兩人說話的張綠漾,滿溢興致的雙眼骨碌碌地轉,隔著張瑋縉推了推白世非,極好奇地低聲問道,“世非哥哥,你什麽時候房裏收了人了?外頭沒聽說麽。”
  白世非傾身過去在她耳邊回道,“剛收的。”
  張綠漾咭聲笑了出來。
  這親昵動作落到行近來的晏迎眉及尚墜眼裏,前者不由掩嘴輕笑,後者則在白世非含笑起身迎接時斂起眼底的三分鄙薄,白世非見她不但刻意回避自己的目光,臉容上更隱隱似有一絲不以為然的冷夷之色,才醒覺壞了事,無奈地再看她一眼,一時也已無法可施。
  那已被白世非一句說話打沉了心思的張瑋縉,猶自側首癡癡看著站定在晏迎眉身後不遠處的尚墜,這失儀之態掠入晏迎眉眼內,不由輕輕皺了皺眉。
  張綠漾見了,撇撇嘴角,用手肘撞撞自家兄弟,狠瞪他一眼,俯唇在他耳邊擦著牙齒罵道,“你少給我丟人。”
  張瑋縉回過神來,笑嘻嘻地回咬她耳朵,“姐,我看世非和他娘子模樣象是不甚恩愛,不如你也嫁進來,設法把那丫頭趕出府去,這樣我就可以乘機下手了!”
  張綠漾失笑,“你想得美呢!”手下使暗勁掐了弟弟一把,在他的呲牙咧嘴中以下巴往晏迎眉的方向微微比了比,“你說,她和我誰更好看些?”
  張瑋縉想了想,“姐,你要聽實話麽?”
  張綠漾又掐他一下,“自然是要聽實話。”
  張瑋縉咪咪笑,“我覺得還是那丫頭長得更俏一些。”
  張綠漾惱得一巴掌拍在他的後腦勺上,繼而攀過身去和白世非說話。
  也不知自己是不是疑心生暗魅,白世非笑著應付張綠漾時總覺如有芒刺在背,一顆心七上八下地,卻又不能夠直接回過頭去察看尚墜,略一失神,便被叉戟兒燙著了手,當場輕喲出聲。
  邵印慌忙趨身上前,“公子燙得可厲害?要否老奴去取些靈芝雪膏來?”
  “不礙事。”白世非閑應,忽然便計上心頭,“你且加張凳子來。”
  “是。”邵印依言而行,在他和晏迎眉之間添了坐具。
  “小墜子。”白世非回首,唇邊彎出大大笑弧,“來給我烤些臠肉。”
  晏迎眉一愣,看看一臉促狹的白世非,再回首看向神色不情不願中還帶著一絲懊惱的尚墜,心下登時雪亮了七八分,忍不住也笑出來,經意不經意地幫腔,“既然公子吩咐,你就過來吧。”
  連自己的親主子都開了口,更兼在座所有人的目光全向自己投來,因局促而微紅了臉的尚墜不得已隻好上前,落座時卻悄悄把凳子往晏迎眉的方向移了移。
  白世非心情極度愉快地把叉戟兒遞給她,“我要吃蹄膀後邊的,三分肥七分瘦。”象是怕她聽不清楚,邊說還邊往她挨過去。
  “奴婢知道了。”尚墜著急輕應,生怕他還要再挨過來。
  晏迎眉暗暗好笑,瞥了白世非一眼。
  白世非嘿嘿笑著隻裝沒有看見。
  尚墜選了肉片用叉戟紮好,放到燃著炭火的圍爐上頭炙烤。
  白世非一手托腮就膝,一手握著瑪瑙刻花酒杯,興致勃勃地傾身看著她把叉戟翻來覆去,不時橫加指點,“叉兒離炭火太高了,這樣熬熟的肉片會不夠滑嫩,低一點低一點。”一會之後,又似熟稔地以肩膀蹭蹭她的肩頭,“呀呀呀,小墜子,好上桂花蜜了,再不上肉得老了。”
  尚墜有些手足無措,就那麽一點點地方,她避也避不得,發作也發作不得,隻能咬牙悶忍,把烤好的肉片卸在他麵前的六瓣海棠瑪瑙花式碗裏時,終究還是忍不住側過頭來惱視他一眼,卻不意接上他凝視的眸光,清幽中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含義,微彎眼稍又還帶著一抹惡劣捉弄的邪氣。
  她的心口不由自主輕輕一顫,繼而便怒火中燒,他果然是故意的!
  白世非見她一張小臉已氣得沉如墨鬥,就隻差沒把手中緊緊握著的叉戟兒往他跟前摔來,心頭大樂之餘倒也不敢再繼續放肆,以牙箸夾起肉片放進嘴裏,嚼食後大為誇獎一番,之後便放過她,轉而去與旁人說笑。
  侍奉在一旁的邵印和商雪娥將這番情形看在眼內,不由得對視一眼,邵印見商雪娥臉色略有不豫,便低聲圓場,“這東京城內哪府的少爺沒幾個通房丫頭?難得咱家公子也終於開竅了。”
  商雪娥低應,“這丫頭若像晚晴晚弄一般乖巧聽話倒也罷了,可你看她,光模樣兒已長得是招蜂引蝶,我聽說平日在房裏和那位也不分尊卑,按說公子瞧上她那也是她的福氣,怎也該好生侍候著,可才剛你也瞧見了,這丫頭片子的脾氣倒象比咱主子還大咧,要知道莫說這汴梁城,便那皇城裏頭咱主子也是極矜貴之人,這些年來也不曾見他歡喜過哪家娘們,這會兒卻攤上了個不長臉的下婢,可不讓人覺得氣忿麽?”
  “公子是何等樣人物,什麽風浪沒遭過見過,這麽樁小事他還不能夠辦妥貼了?再說公子的事兒何曾輪到你我這些做奴才的去操心,大妹子你還是且由他去。”
  邵印有意無意地點明主仆有別,商雪娥一時便不再作聲。

  第二章 三脆羹獨上

  白世非很快便發現,那位姓尚名墜的小丫頭連日來刻意避著他,從原本隻是回避他的目光,已經變得開始躲避他的人。
  不管是一同身在某處廳堂,還是出入琴室茶房時偶然遇上,保管她在他麵前永遠是垂頭低首,行過禮後不是待到一邊就是匆匆離去,若隻是在廊裏遠遠見著他,她肯定一拐彎就沒了影兒,他絕不用妄想她還會往他跟前走來。
  白世非既好氣又好笑,同時心裏那絲不是滋味的味兒又更濃了些。
  他雖不說是貌若潘安才比子建,但從小到大周遭哪個不是把他捧在手心?走在州街上哪處不是千人作揖?便連當朝太後麵上也當他如珠似寶,而為這開封府上下稍能攀得上白府家勢的大戶小姐們說媒的婆子,自他弱冠之年後不知踏破了白府多少門檻,每年元夕燈夜,清明踏春,花朝賞花,差婢女偷偷給他遞詩信繡帕的名門閨秀更是不勝其數——
  有生以來,幾曾試過被女子視若鬼魅避之若吉。
  最要命的還是,京城裏那麽多絕色佳人他一個也看不入眼,卻偏偏似乎就是對那個小丫頭動了心思,由此因她的刻意回避,而莫名地心情逐漸變得有些鬱結了。
  尚墜躲人躲得那麽明顯,以至連細心的晏迎眉也察覺到了,然而無論她如何旁敲試探或端起小姐的架子逼問,也始終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尚墜隻一口咬定是她多心。
  這日午膳時分,晏迎眉入座後邵印便揚聲吩咐,“看菜兒。”
  晏迎眉一怔,“公子不是還沒到麽?”
  邵印躬身應道,“公子貴體違和,吩咐說今兒個不出來用膳。”
  “他怎麽了?是不是天氣轉寒,不小心著涼了?”
  “倒也不曾著涼。”邵印頓了頓,才道,“隻說是胸腑有點抑悶。”
  晏迎眉側頭看了眼身旁自個的丫頭,忍不住微微一笑。
  尚墜輕輕垂了垂睫,避而不視晏迎眉含三分深意的眼波。
  仆人們端上來的菜肴有大蒸棗,雕花梅球兒,酒醋肉,花炊鵪子,潤雞,五珍水晶膾不等,待都擺放整齊後,晏迎眉對邵印道,“大管家,勞請給我盛一碗三脆羹來。”
  邵印即著人辦來。
  晏迎眉轉過頭去,“尚墜,你把這湯羹給公子送去。”
  在場侍奉的婢仆盡皆明顯一愣,要知道這案桌上的所有菜肴,不需吩咐也自會給第一樓送去同樣的式份,邵印才要上前稟明,晏迎眉已擺擺手,“讓她去走一趟。”
  邵印眼底斂了斂光芒,取過托盤把湯碗擺好遞予尚墜。
  尚墜不得已,隻好接過。
  邵印將她送出廳外,說道,“墜姑娘,如果院門處沒人招呼,你直接進去便是了,公子爺肯定在屋子裏頭。”
  她輕應了聲,“是。”
  端著托盤一路行去。
  從垂花拱門進入白世非居住的院落,沿著遍布奇花異草的曲徑回廊往裏,走過長長的花架和幽靜角院,到達院子正中一幢四方簷柱頂立,虹梁肅穆巍峨的兩層樓閣,這闊落宅第便是聞名開封的第一樓。
  庭院內竟真如邵印所言,不聞人影人聲,小廝們和白鏡全不知哪去了,尚墜看看手中托盤,隻得踏上台階,輕步從簷廊下走過,停足在正堂前,抬手輕輕敲了敲半開半掩的門屏。
  從半開的那扇門往裏看去,隻見地麵滿鋪薔薇色的波斯毛氈,柔軟氈上以亮麗毛色織有大片奇異奪目紋案,屋子正中擺著刻有瑞獸飛鳥的紫檀桌,桌腿與台麵連接處曲線華美的榫頭有如雲朵層湧,台麵鑲嵌著薄薄的碧綠翡石,桌邊還擺著嵌有同式翡翠的數張圓凳。
  不遠處窗寬幾淨,封在窗欞如意花格之間的不是糊紙,而全是極稀有的七彩琉璃,錯落有致地倚牆而立的博玩架子圖案疏朗,流暢自如的表麵紋路被描金粉飾得非凡華貴。
  旁邊漆褐髤光的六角形架子上擺著一樽鎏金雙龍香龕,繡球狀的龕壁用金葉錘壓而成,鏤空刻著昂首屈身的雙龍紋,玲瓏的龍尾生動上翻,似正穿行雲中,龕頂上細細刻著的草葉紋和聯珠紋精致而富麗。
  從門檻表麵名匠精雕的牡丹刻花,到角架上難得一見的玫瑰紫釉花式三足水仙盆,屋子裏大小各異的擺設無不華貴絕倫,便連那花盆底下墊用的天藍釉蓮枝碟,也是窯子裏耗時三月才能燒出一個的名品。
  把仆從都遣了去用膳,獨自一人留在屋子裏,對著滿桌已經涼掉的飯菜而毫無食欲的白世非,聽到忽然響起的敲門聲時,著實愣了愣。
  “進來。”他往門口望去。
  尚墜輕手推開半掩的門扇,不期然與他四目相撞。
  看到來人竟然是她,白世非隻覺心口一酸,她不是不想見到他麽?白府如此之大,兩人又各有居所,他還常常不在府裏,本來與她就已難能見上一麵,這丫頭卻還那樣避著他。
  她迅速低下頭,掩飾之快讓他根本看不清她眼底的情緒。
  “小姐讓我給公子送湯羹來。”尚墜把東西擺好,行罷禮就想離開。
  “坐下。”他輕聲道。
  她已抬起的腿在聽到這兩字後不得不收回,轉過身來,“尚墜不敢。”
  “坐下。”重複了一遍,之後他不再說話,拿起筷子,開始緩緩夾菜。
  尚墜低首立在原地,小手裏拿著托盤,另一隻手不安地攥著裙帶,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見她始終不動,白世非停下雙箸,不抬頭,亦不作聲。
  她飛快看了他一眼,終於還是輕輕把托盤抱在胸前,在離他最遠的桌子對麵坐下。
  他這才重新執起牙箸,卻吃得很慢,也很少,一桌子八九道菜隻動了三碟,而且也隻動那三碟,每碟還不過隻吃一點點,看得尚墜忍不住微微皺眉,平日裏隻顧避著他因而沒有留意到,不曾想他竟這般挑嘴。
  過分沉默使兩人之間顯得有絲奇特的親昵,逐漸讓她覺得些微緊張,開始無話找話,“公子吃得太少了。”
  白世非頓了頓筷子,不出聲。
  下一句已到嘴邊的說話被她硬生咽了回去,輕輕咬住下唇。
  他卻忽然抬眼看她,一雙星目深泫如淵,又仿佛幽然嗔怨。
  心頭似被輕輕撞了一下,她下意識又次躲開他的視線。
  好不容易才起來的一點胃口消失殆盡,他再忍受不了擱下手中筷子。
  “尚墜。”
  “在。”她輕應,一顆心嘭嘭地猶跳得飛快,耳際似悄悄發燒。
  “以後改掉這個習慣。”
  “什麽?”她疑惑地抬起頭來。
  近在他麵前隻隔著一張桌子的距離,她圓睜的黑眸再度飛入引人神采,清冽得使他禁不住內心又微微細蕩,輕歎口氣,他道,“以後抬起頭來看人。”
  她腮邊一紅,似被說到心虛之處。
  “這裏是白府,不是別的什麽地方——就算宅子再大,到底也不過就我一人而已。”他淡淡的說話裏不無寂寥,“白府沒有過份森嚴的門戶之見,管事們即便對傭仆有所責罰,通常也極為輕微,在這府裏大部分人都會過得相對輕鬆隨意。”
  所以不管是她的絕色晶瞳,還是她謹慎戒備的心思,在這不存在各房勾心鬥角和相互傾軋的府內,其實都無需刻意隱藏。
  “奴婢明白了。”她的回答低得如同蚊蚋。
  她控製不住又垂了下去的小腦袋讓他覺得心頭一陣失落,有那麽一刹他起了動念,想抬起她紅通的小臉再細視那雙晶眸,內心有一個小小聲音讓他知道自己是多麽渴望,渴望她有所回應,哪怕隻是給他一個淺淺的眼神,至少可以使他不至如斯悵惘。
  門扇“吱呀”一聲大開,白世非的貼身侍從白鏡踏了進來,不意見到尚墜在座,驚奇訝異中脫口而出道,“墜子你什麽時候來了?”
  終於有人回來,尚墜如獲大赦,起身匆匆向白世非行禮告退,也不等他作聲已快步退出房外,白世非盯著她逃也似的背影,惱得幾乎想把桌子掀了,心底無語問蒼天,為何是她,為何會是他與她。

  第二章 蓄意使喚忙

  寒露霜降之後,草木黃落,蜇蟲鹹俯,隨著年關將近,天氣越來越冷,嫩黃的水仙開時嗬氣成寒,白府內大大小小的廳堂和廂房都已經架起了取暖的火盆,人人換了棉衣棉鞋厚襖加身。
  晏迎眉日前所言竟不幸應驗,白世非不意染上了風寒。
  即便如此,卻也沒有換來尚墜更多一點的關注,她依然還是躲著他,惟一和從前不同的,不過是變得愈加小心翼翼,在他麵前盡量做得不著痕跡,然而她這點小動作,又怎逃得過他見慣世情的雙眼,惟心內苦笑。
  早食之後與鄧達園及各房管事在偏廳議事,一番匯報商談下來,他樣樣作了定奪,巳時末,白鏡匆匆從外而來,鄧達園便令眾管事離去。
  捏碎白鏡交來的蠟丸子,看過隱藏其中的紙箋上的內容,鄧達園向白世非道,“早朝時諫官劉隨隻是奏請日常事務專由皇上處理,竟被太後當場逐出朝廷。”
  白世非有些意興闌珊地唔了聲,不出所料,劉娥的態度果然開始越來越強硬了,懶懶笑了笑,道,“你想法子把我患病的消息傳入宮裏頭。”
  鄧達園目光一閃,“小的這就去辦。”
  白世非起身,領著白鏡往膳廳而去。
  踏進膳廳門口時,他的眸光瞟向侍立在晏迎眉身後的那道窈窕身影,毫無意外看見尚墜習慣性地飛快垂下長睫,已隱忍多時的悶氣不由湧了上來,落座時他特意挑了個正對晏迎眉與她的位置。
  然後眼角餘光便瞥見她悄悄移動身子,想把自己藏到旁邊的晚晴身後,他因她這動作而驟然盯住她時,恰好將她不安偷窺過來的眸光捉個正著,細微慌亂緊張的她瞬即往門外顧盼,仿佛自己什麽也不曾做過,就是不肯還不敢再迎上他雙眸。
  白世非心情大悶,百年難得一見的脾氣終於飆了出來。
  仆人們全都專心致誌地忙著安置器皿,擺上菜肴,斟茶遞巾,沒有人留意到主子的臉色已變得一絲冷沉,便連晏迎眉也因餐桌前人來人來而忽略了對麵彌起的淡淡火藥味。
  惟一隻有正有條不紊地細心安排著各項事務的大管家邵印,於忙碌之中還是極敏銳地把白世非和尚墜兩人的動作神態悉數收入眼底,這一來終於明白,為什麽平日喜歡和婢仆們玩笑作樂的公子近日情緒十分不對。
  看到尚墜還待趁著白世非已開始用膳而想繼續悄悄挪動身子,以邵印二十年來對白世非性情的深諳,馬上意識到事情就要糟糕,他趕緊開口,“墜姑娘,請過來給老奴幫個忙。”
  尚墜聞言如釋重負,快步往他的位置走去,那是白世非的側後方,這下她不用再擔心還有人會不時抬頭,用一種說不出的仿佛極端挫敗陰鬱的眼光看著她……他眼底的失落和一些奇特的別樣情緒,早在此前就已經讓她覺得心裏很慌,很慌很慌,隻想避了開去。
  原本正靜默用膳的晏迎眉聽到邵印的說話卻是一怔,怎麽使喚起尚墜來了?她抬起頭來,目光自然便先掠過對座白世非沒什麽表情的臉,繼而停在他身後,看到邵印不過是叫尚墜疊一疊盤子。
  白世非緩緩擱下手中筷子。
  如果那個小丫頭隻是和他玩欲擒故縱的把戲,倒也罷了,這勾當他還略有擅長,也樂意奉陪她好好耍一番男女勾逗,可是,他知道她不是,她確實是想離他遠一點,最好任何時候都不要與他相見。
  正因為他知道,她這殺千刀的竟連欲擒故縱都不是,所以才愈加氣悶。
  所有人最細微的動作都沒有逃過他垂著的雙眼,包括她的躲閃,邵印無端的叫喚,以及晏迎眉嘴角隱隱的笑,一件件疊在一起,讓他心內惱意大盛,既然都已經知道了他的心事,也就沒必要再作什麽掩飾。
  抬手之間長袖不經意拂過,筷子落到了地上。
  “尚墜。”他喚。
  尚墜一愣,旁邊邵印趕緊推推她,示意她快上前去。
  雖不明所以,她還是走至他身邊。
  “換一雙。”
  “是。”她斂了斂睫,揀起落地的筷子,退後兩步,旁邊小廝趕緊遞來新的,她拿上前去。
  白世非卻不接,待到她迅速反應過來,抬眼看他。
  他淡淡的目光迎上她,這才接下筷子。
  看不出他沒有表情的臉在想些什麽讓她心頭微慌,才退後一步,他卻已又道。“尚墜。”
  “是。”
  “取塊暖巾來。”
  有小婢馬上從蒸盒裏拿出猶冒著熱氣的雪白棉巾。
  尚墜往回取來,卻依舊隻在她學會看著他時,白世非才接過她手中物品。
  “尚墜。”
  “是。”
  “湯涼了。”
  接過仆人趕緊重新盛好的一碗,這次她聰明地自覺先看向他,這使白世非臉色稍霽。
  然而下一刻。“尚墜。”
  “是。”她開始微微咬唇。
  “添酒。”
  整個膳廳裏即使最笨的那個,都已經看出來了公子在發脾氣。
  一時間沒人再敢喧嘩,偌大的膳廳靜諡得不聞人聲,隻間隔地清晰響起白世非與尚墜一來一往的吩咐應答。
  仆人們都遠遠站著,緊張地注視著麵前的一幕,三兩個與尚墜相熟的婢女則偷偷覷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盡皆疑惑,都不明白尚墜怎麽就得罪了公子。
  隻有晏迎眉似乎什麽也沒看到沒聽到,若無其事地夾菜下飯,反而稍稍融和了僵持的氣氛。
  直到尚墜再也不遮不掩一雙盈亮黑瞳,眼裏閃起明顯忿怒,小束小束的惱焰灼灼飛揚,白世非惡劣的心情才算得以稍為紓解,而她生氣繃緊的小臉讓他邪惡的心思很有繼續逗弄下去的興致。
  這一次他把她遣去廚房。
  趁尚墜人不在跟前,晏迎眉才低聲笑道,“世非,別說我不提醒你,可別把她給惹毛了。”
  白世非嘿嘿一笑,把她惹毛了才好,合計著就隻能她使他生悶氣不成?
  要氣索性誰也別落下,兩人一起來。
  他想是這樣想,可是待尚墜端著甜品回來,看到她已被差役得額際沁出細微汗意,一張小臉更是已氣得漲紅,使人我見猶憐,他的心很沒用地就軟了,終於專心吃飯,不再使喚她。
  半響,見他居然不再繼續,安靜無聲的廳堂內,尚墜卻忽然說話了,“公子難道不再需要什麽了嗎?”語氣既忿還冷。
  白世非嘴裏一口湯差點當場噴將出來,遠處一片要暈倒的抽氣聲,邵印以闊袖印了印額頭虛汗,晏迎眉則掩嘴猛咳。
  背對著尚墜,他唇邊彎起一抹強忍不下的笑意,心想,她今晚吹的曲子定會是十麵埋伏。
  晏迎眉趁機給邵印遞個眼色。
  邵印趕緊上前,對尚墜道,“墜姑娘先歇會兒,由老奴來侍侯公子好了。”
  未幾,膳罷撤席,婢仆們興奮地竊竊私語,一個個奔走相告。
  還未到夕落,公子爺和夫人侍婢的樂事就已被添油加醋地傳遍了全府。

  第二章 寄名鎖心事

  請了不少郎中服了不少藥,可是白世非的病情不但沒見好轉,反而愈加重了,白天茶飯不思,夜裏寢枕難眠,人逢五步外已聞他輕咳不已。
  他風寒難愈的消息,終於在適當的時候傳進了劉娥和趙禎的耳裏。
  其時清逸俊雅的翰林醫官任飄然正在慶壽宮中為太後行例請脈,恰巧趙禎領了內侍閻文應過來請安,看見任飄然在內,便隨口道,“文應說昨兒個皇後犯了頭痛,是怎麽回事?”
  “臣已經去給皇後診治過,隻是略有些風寒跡象,服完藥後昨晚已差人來傳話說沒事了。”任飄然答道。
  “沒事就好。”趙禎頷首,看向閻文應,“最近宮裏是不是好些個都染了風寒?”
  “回皇上,除了皇後以外,楊淑妃和王美人這陣子貴體也有所不適。”頓了頓,閻文應多嘴說了句,“小的聽聞那白家公子的病情還更重,據說把開封府裏有名的郎中都請過了,卻還是一直好不起來。”
  劉娥的目光瞥過來,人也稍微傾身向前,不無關心地道,“世非病得這麽厲害?”
  閻文應連忙跪伏,“回太後,小的也不知實情,隻是日前無意中聽到那些出宮回來的侍衛們嚼舌的閑話。”
  趙禎皺眉,“這宮外頭都是些什麽庸醫!”言語間似頗為掛慮。
  劉娥含笑說道,“皇上要是真個放心不下,莫若讓任醫官去給世非瞧上一瞧,好生開張驅寒方子。”又回頭對任飄然授下口諭,“你去禦藥院領些上等的靈芝人參,一並帶去賞予世非。”
  “臣謹遵太後聖意。”任飄然溫聲應了。
  消息很快傳回到白府,書房裏白世非聽完鄧達園所述,輕歎道,“這些小恩小惠她倒是一貫施得大方。”
  鄧達園遲疑了下,才道,“太後難道不擔心皇上與公子過從甚密麽?”
  白世非笑了笑,“皇上與我是垂髫之交,過從甚密早天下皆知,雖然太後心裏許也有別樣想法,但一來對皇上與我還未真正有所顧忌,二來皇上如今不過是她手裏的牽線木偶,她在朝廷上已毫不留情削盡他的顏麵,出了崇政殿自然還是會假些辭色,在他麵前偶爾也扮一下好相與的慈母。”這就叫軟硬兼施,還便於當朝史官對她的豐功高德多加潤筆。
  “你再送些珠寶銀錠進宮,好好打賞相關人等。”
  言畢白世非起身,與鄧達園一同離開,然而方踏出書房門口,便見守候在外的白鏡神色有異,眸光掠去,竟見尚墜站在不遠處的廊下,他怔了一怔。
  “墜子在那侯了足足有一個多時辰。”白鏡低聲道。
  那邊尚墜聞聲回過頭來,第一眼率先落在鄧達園身上,臉容乍現喜色,下一瞬眼簾映入白世非的身影,隻與他相視一眼,便微微偏過了眸子去。
  白世非聲色不露地溫熙一笑,側過頭來,對鄧達園道,“什麽事?”
  “昨兒墜姑娘的金鎖片兒不小心弄壞了搭扣子,托小的拿去給金匠修了回來。”
  “哦?”白世非似微感興趣,“金鎖片?”什麽矜貴玩意兒對她重要到這份上,竟令她著急不過要在門口等了小半天。
  鄧達園從襟內取出一個細金絲纏成的精致頸圈,白世非接過,輕輕咦了一聲,這辟邪護身的金頸圈不過巴掌大,扣口處掛著一把小小的薄金片錘合而成的長命鎖,明顯是小兒佩戴之物,長命鎖下方還有六串兩節手指長的如意金珠,顯得有些獨特。
  形狀富貴,雕工精致,應非尋常人家所用之物。
  怪異的是他竟有一種依稀曾在何時何地見過這頸圈兒的熟悉感。
  白世非把鎖片翻過來,背後果然刻有寄名和天官賜福字樣,細看了眼那名字,感覺怪異愈甚,再瞥向廊下人兒,她臉上已露出惶急之色來,他笑了笑,對鄧達園和白鏡道,“都下去罷。”拿了長命鎖往尚墜走去。
  他的人還在丈外,尚墜已垂下眉睫,屈膝請禮。
  白世非站定在她麵前,以頸圈輕輕拍了拍掌心,“你的?”
  “是。”
  “哪來的?”
  尚墜麵容凝了凝,有些淡,“小時候一個親戚送的。”顯見無心與他細述因由。
  白世非的視線落在她雖被冬服裹住卻仍見一截秀色纖柔的頸子,手上解開金鎖的搭扣,往前一步近身站在她跟前,輕輕笑語,“這金圈兒當真好看,你戴上我看看是什麽樣子。”
  尚墜當即噔噔後退,脊背撞到了廊柱子,他意似親昵的舉止不但嚇了她一跳,那一刹也引出了她內心深處的些微羞意和混亂,慌忙出言謝絕,“奴婢不敢有勞公子!”
  白世非不再說什麽,隻把手中項圈慢慢遞過去。
  她神色不定地伸手去接,他卻沒有放手,兩人各自握著小小金圈兒的一邊,距離近得隻要誰稍微動一動指尖就會觸及對方肌膚,近在他眼底咫寸之下,她嫩白的耳垂後方泛起粉色,那不知該停在何方而緊張不已無措轉動的半垂盈眸猶似汪然半惱半羞。
  一種微妙的奇異感從他心間升起,眸光落在她的眉睫,俏鼻,粉唇上,有些兒癡癡然移不開去。
  從他握著金圈兒的指尖透出來的力道,雖然輕微穩和卻自有一股不容違逆的氣勢,最後迫得她屈服抬首,眸光與他相接瞬間,他眼底毫不掩飾的跳躍著的星芒,似火熱還似深幽無底,令她的心尖蓬地亂突亂蹦,那絲控製不住湧上來的羞意直衝腦門,使得粉麵生色如同含春。
  不過眨眼間她已自覺失態,羞意更重的同時惱意愈熾,發狠瞪了他一眼,手上使起力來。
  白世非有些不舍地鬆開手指,她飛快收下鎖片兒,想走卻被他擋在身前,想退背後卻已緊挨著廊柱,先前那一眼,他閃熠眸光中的某種祈盼直直送達她心底,而這等尷尬境地及眼前這樣難纏之人,都是她有生以來從未經曆。
  他含笑看著她的無所適從,柔聲輕哄,“小墜,和我說會話兒。”
  “說……什麽?”她不安地攥緊垂腰綬帶。
  “隨便說什麽。”他低下首尋她的瞳子,逼使她不得不再度迎上他雙眸,“好比說我病了那麽久,你一點兒都不關心我。”很有些不滿哀怨地。
  她嬌顏大紅,迅速偏過首去,“府裏哪個敢不關心你來著?這些日子大管家可請了多少郎中,三管家不但往廚房親自煎藥和燉補品,還嚴詞叮囑白鏡須守著你寸步不離不是?”打開了話匣子,她的不以為然也就流露了出來,飛快瞥他一眼,“還有那些丫頭們,哪個嘴裏不是天天叨念著,求菩薩保佑你快快好起來?”
  這大富大貴的人家就是和平民百姓不同,主子不過是偶感風寒,卻似天要塌了一般勞師動眾,說是說請了許多郎中吃了許多藥都沒好轉,可眼下看他分明神清氣爽的樣子,哪裏象生病之人?也不知他在人前的咳嗽是不是裝的。
  白世非忽然俯首,畢挺鼻尖輕蹭過她的鬢發,在她耳際輕輕嗬氣,“我就說你怎麽可能不關心我,原來小墜是看在眼裏,記在心尖兒上呢。”說完人已轉身,長袖如流雲拂過別到背後,唇邊有著一絲逗弄得逞的快樂,然後笑意漸深。
  尚墜僵立原地,咬唇狠狠瞪著白世非拋下一句有如爆竹乍燃的調笑說話後就大搖大擺離去的背影,臉容一時象火燒過地漲紅,一時又因惱怒至極而時白時青。

  第二章 彈指論攻防

  這日暮色時分,白府裏來了位客人,邵印將之恭迎進客廳,看罷香茶,便吩咐一幹下人散了去。
  華貴的寬廳內擺著十二扇可折疊的雲母斑斕的圍屏,底座紫檀嵌黃楊木的屏麵髹著光亮的黑色底漆,其上以紅綠灰三色彩繪而就雲紋和龍紋,青綠色蜿蜒的龍身和丹焰色的四足鱗爪瀟灑利落,遊龍昂首騰雲駕霧,矯健奔放,飛舞於長空之中,屏緣四周黑底朱繪著方連雲氣紋,顏色鮮豔而異樣奪目。
  一張莊重渾厚的紫檀案居中而置在屏風前,案上擺著鏨花銀壺和茶盞子,白世非與任飄然分坐在案桌兩邊的彩漆描繪鷹形托首寬座交椅裏。
  端起盞子抿了口茶,合上蓋時白世非輕咳了一下。
  任飄然失聲而笑,揶揄道,“你要麽就別裝了,要麽就裝得有些譜兒,這咳聲清脆,氣韻綿柔,哪一點像是有病在身之人?”
  “你這仙手醫童可改名兒叫仙耳醫童了。”白世非嘿嘿一笑,“如今朝中情形怎樣?”
  “被太後趕出朝廷的官員前後累計已有十來位。”
  “那些補缺進去的安排得如何?”
  “大抵按你的計劃進行著,通過在京者引見和外任者投狀,新入朝諸員中有五人在你所列的名單裏頭,此外在中書門下、樞密院、三司、禦史台和諫院裏,皇上也已暗中有所安排。”
  白世非點了點頭,“聽說西北部黨項族的首領趙德明因病在身,年底打算隻派其兒子進京麵聖,恭賀新禧以及押運朝廷贈予的物資?”
  “是,屆時來的會是他的二兒子趙元歡。”
  白世非一怔,“執事的不是他的長子趙元昊麽?”
  “輔助趙德明管轄部族的一直是趙元昊,但禮函說此次來人不是他而將會是趙元歡。”
  白世非沉思了會,唇邊逐漸浮出些許興味來。
  “怎麽?這裏頭還有玄機不成?”任飄然好奇問。
  白世非搖了搖頭,“隻是有些想法,不過現在還言之過早。”
  那趙元昊似乎仍未上位就已有意不再和本朝交好,若然有朝一日趙德明病逝而使黨項大權落入他手,已二十多年有耕無戰甲胄塵委的西北邊防,說不定會掀起新一輪烽煙。
  任飄然斂起笑意,開始商談正事。
  “太後日前曾命直集賢院與禮官詳細商定進謁太廟的儀注服飾,其後禮官奏請太後行禮時穿戴本朝隻皇上才穿的袞服,佩戴飾有十六株龍花和前後各垂十二旒珠翠的儀天冠。”
  “她想披戴帝王袞冕往太廟祭祖?”白世非雖然微訝,神色間卻沒多少意外,似乎劉娥會有這種舉措或多或少早在他預料之中。
  “皇上希望能阻止她。”任飄然道,正因為事關重大,所以趙禎才會差他過來親傳口信。
  如果祭祖時太後披戴的是帝服,那趙禎這個皇帝本尊穿什麽?堂堂六尺男兒,還有何麵目跟隨她一同參拜趙家列祖列宗。
  白世非麵容慢慢沉凝,“此事實不易為。”
  多少年來劉娥一直想享受天子待遇,如今她在朝廷內的權勢終於如日中天,一年裏最為隆重的年末謁廟慶典,正是她向百官明證己身的大好機會,想阻止她此番行事談何容易。
  “連你也沒有法子麽?”任飄然問。
  “法子倒不是一定沒有。”拚折一兩位朝中重臣據禮力諫,也許多少能牽製她,“我擔心的是儀典結束之後。”
  “你怕她會對付回來?”
  “以她如今隻手遮天的尊榮之態,焉能容旁人半點違逆,更何況是在謁廟儀注這等無比重要的大事上扯她後腿,事後隻怕你和我還有皇上都再沒好日子過。”
  任飄然輕笑,“難怪我臨行前皇上說了一句話。”
  “什麽?”
  “皇上說這回他鐵了心思,讓你盡管放手去做,不必理會後果如何。”
  “他當真這麽說了?”白世非微微笑起來,星眸閃起異樣清芒。
  “自然當真。”這種話誰敢捏造半句,任飄然輕聲歎道,“也不能怪皇上狠了心要破釜沉舟,太後這陣子的所作所為對他那是愈來愈輕慢了。”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既然皇上已立定心思,說不得你我需助他一回。”頓了頓,白世非看向任飄然,眸光罕見地變得厲利如薄刃,話聲寒沉至極,“儀典前後,你在宮裏頭好生照看著他。”
  任飄然麵容一駭,連聲線也微變,“你的意思是——”
  沉默許久,白世非才緩聲道,“你想一想,太後先是將楚王趙元佐之孫趙宗保長期養於宮中,如今又一直扣著荊王趙元儼之子在宮裏做皇上伴讀……”
  也許她不一定就有那般險惡心思,但如今就要正麵衝突,他卻不能不防萬一。
  任飄然驚得麵容發白,額上幾乎滲出冷汗。
  劉娥要的不過隻是一個傀儡,若然哪天趙禎這個皇上做得已經不夠聽話,讓她覺得不再順心順意,必要時,把一個年紀更小更好操縱的的皇室子嗣扶上龍椅來取而代之,也不是全不可能之事。
  常言有道虎毒不食兒,然而此話卻從來不適用於宮牆之內,隻需看前朝武則天是如何對待自己的親生兒子,便知殘酷的王權鬥爭中從無骨肉親情可言,而隻有成王敗寇之論。
  在任飄然離去後,白世非召來鄧達園。
  “有幾件事你明日一早去替我辦了,先向勾欄酒肆等人多熱鬧地兒放出消息,就說飄然醫術超群我已藥到病除,然後安排我和夫人在後朝回晏府省親,我需與晏大人見上一麵,還有,令西北各州府底下的人盯緊了,隻要黨項族的趙元歡一入關馬上傳書回府。”
  鄧達園領命後匆匆去作安排。
  白世非的神色清冷之至,獨自一人在廳裏坐了良久,最後才慢慢起身。
  緩步回到第一樓前,微側首對身後的白鏡道,“去熱一壺仙醪來。”逕自踅入院落旁邊的曲徑。
  林苑裏枯枝零落,原來碧綠的湖麵已結成淺青色薄冰,連續的陰雪天使得朔風凜凜,暗雲層湧無星無月,沒了枝蔭遮掩而露在天色下的石徑借著雪光仍能視見,隻是在霜雪過後變得極其濕滑泥濘。
  把送了酒來的白鏡遣走,他依舊是無聲無息地隱在芙亭內,靜靜看著不遠處被湖麵冰光映得微亮的水閣,聽著空曠寂夜裏響起的孤涼幽清笛聲,黑暗中一個人慢慢地自斟自飲。

  第三章 投石交年祭

  開封城內大小林立的店鋪,早在一兩月前就已經開始了過年雜什的競賣,有錦裝新衣,大小門神,來年曆日,金彩縷花,桃符對聯等等,臘八節過後白府也開始治辦起年貨來,醃製臘肉,釀酒碾米,灑掃門閣,清潔庭戶,購置祭祀用各式酒果,準備好迎神的香花供物。
  臘月中旬時,莊鋒璿來了白府,打算在此間過年。
  自從廊下相遇之後,尚墜倒是不躲白世非了,卻整整半月再不肯和他說一句話兒。
  不管白世非是趁沒人時候圍在她身邊低聲下氣地求饒,還是托白鏡送去悔書指天發誓以後再不惹她生氣,全都沒用,第二日她見到他時,依然是冷冷地一眼,然後自顧自忙活。
  便連他晚上邀莊鋒璿與晏迎眉到第一樓裏閑談小酌,她也是說什麽都不肯跟晏迎眉一同過來。
  白世非被憋得無計可施,叫苦連天。
  晏迎眉笑抑不止,“我有個表弟一直很喜歡尚墜,她當時避著他的情形就如同如今避著你,表弟沒辦法,隻好來央我尋機讓他和尚墜獨自見上一麵。”
  難得聽到旁人提到她的過去,白世非十分有興致,“你幫他了麽?”
  “我先去試探那丫頭,結果她說我要是真那麽做了,她發誓會一個月不理我。”
  莊鋒璿也好奇起來,“後來怎樣?”
  “後來我奈不過表弟的苦苦哀求,還是答應了他,安排他們獨自見了一麵,我本以為那丫頭隻是隨口說說,沒想到她見過他後跟我犯起倔來,真的整整一個月不和我說半句話兒,足足三十天一天不少。”
  “啊……”白世非禁不住撫額哀歎。
  莊鋒璿哈哈大笑,拍拍他的肩膀,“好兄弟,你還得再熬半個月哪。”
  白世非嘿嘿笑著,大言不慚地道,“隻要能抱得美人歸,便再熬幾個半月又何妨。”含笑眸子半垂閃動,再抬睫望向晏迎眉時多了一份盎然興味,“她是打小被賣進晏府的麽?”
  不料他突出此問,晏迎眉不禁怔了怔,笑笑道,“那自然不是。”
  莊鋒璿看兩人這一問一答,仿佛都有些異樣,眉一挑還是望向了白世非。
  白世非曼聲道,“你還記不記得六年前,我在南門大街上縱馬的那個雪天?”
  “記得,當時你差點撞到一個小童子還有迎眉。”
  白世非忽然側首,半笑著看向晏迎眉,“她就是那小童對不對?”
  晏迎眉輕輕歎了口氣,“你在她麵前千萬不要提起,不然準落不著好。”
  白世非點點頭,端起酒杯慢慢飲罷,眼內隱著一抹深思,沒再追問下去。
  似乎一夜之間,臘梅盛開,白府內花色滿園,香飄十裏。
  到了臘月廿四這天,因為是交年日,家家祭拜灶神,白府裏十分隆重,早幾日便已將灶台桌子鍋碗瓢盆等收拾得幹幹淨淨利利索索。
  祭拜這日,揭下灶台上方貼了整整一年已被煙薰得黑糊的灶君畫像,擺上豬頭、雙魚、豆沙、飴糖、粉餌等豐盛供品和諸式酒果,把揭下的畫像放在香爐裏焚化,再燒了合府替代錢紙,然後在灶台上方張貼新的灶君像,畫像兩邊還貼上一副對聯“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最後以酒糟細細塗抹灶門。
  由於白府每年輪換放一批仆人回家過年,為了方便這些人早日回去,府裏每年為仆役而設的年夜飯都提前在廿四這天舉辦,由是一番繁複祭儀下來,送神完畢,邵印馬不停蹄地又去了安排晚飯酒席。
  白世非與鄧達園往書房而去。
  “自太後下旨欲披帝服進謁太廟之後,便遭到同為參知政事的晏大人和禮部薛奎的反對,晏大人以四書中尚書周官卷所載禮文在朝上陳辭,認為太後祭祀時應該穿戴的是王後之服而非帝王之服。”鄧達園稟道。
  “那薛奎又說了什麽?”
  “其他輔政大臣們皆不敢言,惟獨薛丞相站出來說,如果太後一定要穿成那樣去拜見祖宗,那行禮時她是用男子的拜禮還是用女子的拜禮呢?”
  白世非失笑出聲,“他倒也敢言。”
  “薛丞相始終力陳太後此舉不可。”
  “這薛奎是三朝元老,為人剛毅不阿嚴敏清正,便是太後也難奈他何。”
  “太後雖然大為不悅,但在兩位丞相大人力諫之下卻也不得不作出讓步,她雖然沒有完全采納他們的諫言,也還是令人對袞服作了改動,仍以皇帝式樣,但就減其二章,衣去宗彝,裳去藻,也不佩劍,最後她祭祀時穿戴的終究不是完整齊全的皇帝所披之袞冕服式。”
  “也隻能這樣了。”白世非微微苦笑,“能逼得她作出改動已份屬不易,你且看著罷,過了年她必然要尋機降罪於晏薛二人,這一遭便是本公子也無法脫身事外。”神色間有些陰鬱,似心裏懸著一絲不明顧慮。
  “難道沒有應對之策麽?”
  “這時候她正在氣頭上,斷不能輕舉妄動,你吩咐下去,都靜著點兒先過個安穩年,餘事出了年再說。”
  鄧達園點了點頭,“小的明白。”
  白世非為劉娥設置的這番擾攘,不無投石問路之意,是故如今宜以靜製動,且看她如何出招,反應是深是淺。
  談話間,邵印端著裁剪整齊的一遝紅紙來見。
  “公子,就快上桌開飯,好寫封包了。”
  白鏡進來磨了墨,白世非提筆在紅紙內隨意寫下不同數目的賞錢,邵印又喚來幾個小廝,七手八腳把每張寫好的紅紙都拿到取暖的炭盆上方,把墨汁烤幹,然後折成一個個紅包。
  整好後,邵印端著盛滿紅包的托盤,領著大家夥興衝衝往膳廳而去。
  白世非含笑目送他們離開,書房內再別無他人,他的眸光閃向桌上一角,拈來遺落在角落的一張紅紙,提筆而就,拿到炭火上烤幹,折好藏進袖底之後也提步離開。

  第三章 合巹寫君心

  膳廳中已擺好酒筵,三位管家和管事們都已到齊,隻等白世非先入席為敬。
  兩旁側廳也各擺了幾桌,能在此間落座的都是身份高等的仆婢,不是於府外跟隨鄧達園聽差辦事,就是在府裏近身隨侍兩房主子,一幹人幾乎個個都是能為白世非叫出名來。
  其餘小廝仆婦,在各房內自行圍桌,菜式豐盛不談,由此合府歡聚一堂。
  宴飲很快過了三盞酒食,各桌開始你來我往,相互祝敬屠蘇酒,便連白世非也站起身來,一一敬過各房管事,對每位向他支薪領餉的屬下逐一表以謝意,這些管事們的大封紅包自然早由邵印和鄧達園發了下去。
  眾人鬧了多會兒後,逐漸把目標對準白世非,一個接一個端著酒杯湧上前去,他則笑嘿嘿地來者不拒,甚至逮些相熟的仆從婢女還調逗幾句,反敬幾杯回去,一時間杯光盞影,喧聲四鬧,笑語滿堂,歡暢異常。
  輪到尚墜時她早被晚晴晚弄等人鬧過幾回,因著這異樣熱烈的氣氛亦落落大方,上前來與白世非說著祝詞,“奴婢祝願公子來年財源廣進,大吉大利,平平安安。”
  眼前人兒的嬌顏泛起三分桃映酡紅,原本一雙明眸善睞的清瞳也已不知不覺中撤下了平日的戒備之色,被酒意盈染成水汪汪的柔然,白世非凝視著她,輕輕笑吟道,“胭脂未撲紅映雪,秋水生波眼兒媚。”
  羞意頓然大熾,這場合卻絕不可能發作,尚墜隻得惱剜了他一眼。
  “哇!公子爺你好不偏心!隻對墜子一個人吟詩!”白鏡帶頭起哄。
  白世非斜睨他一眼,十分囂張地道,“我何止隻對墜子吟詩。”忽地將她拉近麵前,握杯的手勾向她的右手,“我還要和墜子喝交杯酒呢!”說完就著她僵住的手臂一飲而盡。
  這出其不意的動作將尚墜震在當場,僵然瞪著他笑眯了的眼眸,心內一時無法辯明他此舉到底是又捉弄了她一回,還是別有些不同含義,一眾仆婢卻已在失驚中比她先反應過來,連笑帶鬧地全都湧了過來,圍著她七嘴八舌地催促。
  晚晴甚至興奮地直接托起她的手臂,讓她手中杯子往唇上湊去,“墜子快喝!公子都已經喝了!快!白鏡你去拿酒來,這交杯酒非喝滿三杯不可!大家說是也不是?”
  “那自然是了!”眾口同聲高應,兼之起哄叫嚷,“墜子再不喝我們可用灌的了!”
  笑鬧一聲高似一聲,身旁已被圍得水泄不通,尚墜不得已隻好把手中酒盡飲,幸而她的麵容早被酒意染紅,所以旁人也看不出異樣,隻一同被眾人圍在中間的白世非,看著她抿酒時嬌豔欲滴的唇瓣,心尖別有一股酥酥麻麻的微妙滋味。
  同桌而坐的商雪娥皺眉看著眼前一幕,雖然對白世非的出格之舉有些不以為然,但看群情洶湧,難得一年一回的團圓飯,也無意出言掃興。
  那邊白世非和尚墜被圍困脫身不得,這廂邵印和鄧達園無聲起立。
  商雪娥不解地望向邵印,“怎麽了?”
  邵印藹聲輕道,“這會兒是少年人耍樂的光景,我等在場隻會令他們玩兒得不夠盡興,忙了一天這把老骨頭也快散架了,還不如回房早點歇著,後頭幾日還有得咱們忙呢。”
  商雪娥想想,覺得言之有理,也站了起來。
  其餘年紀稍長之人亦相繼起身,跟隨幾位管家悄然離席。
  原本滿座的一桌主席,不多會便隻剩下比鄰而坐的晏迎眉和莊鋒璿,兩人輕輕相視一笑。
  晏迎眉微微偏首向他,借著長袖遮掩低語,“我就沒見過比你這兄弟還更善使機會的人。”
  白世非在此時此地耍上這麽一出,有意無意之間已是向府內昭告尚墜身份,這夜之後她在府中地位自然而然會有所不同,底下眾人大致會心照不宣,從此把她歸結為——公子的人。
  莊鋒璿輕笑望向人群中間,“瞧他樣兒,估摸著還有好戲可看。”
  走也走不得的尚墜被圍觀相迫不過,羞懊無奈之下,最後還是滿臉通紅地和表麵上對逼酒半推半就實則樂見其成的白世非交臂飲了三杯,眾人這才盡興散去。
  趁無人注意,她忽然抬腳狠狠踩了他一下,他失聲痛呼時她早鑽入人堆,有仆人聞聲回過頭來,白世非苦著一張臉,仿佛委屈得欲哭無淚。
  莊鋒璿哈哈大笑,晏迎眉也以袖掩嘴,彎起了一雙剪水瞳子。
  最讓仆婢們興奮期待的宴席尾聲終於到來。
  每年團夜飯時候,除了邵印循例給每人派發的紅包之外,廳中案上還擺有放著大疊紅紙封的托盤,紙封內自然便是白世非親筆寫下——從幾文錢到幾貫幾兩、幾十兩乃至幾百兩不等的賞錢,仆婢們可挨個上前抽取,之後憑自己抽到的大紅封包去帳房支取現銀。
  這是每年僅有一次天降橫財的好機會,所以人人翹首期待。
  當已經被所有人灌了好幾輪的白世非擲下杯子吆喝一聲,仆婢們即刻發出興奮不已的尖叫聲,全都迅速湧到案前,笑著你推我搡,一會便自覺排好了隊伍。
  白世非站在案後,把麵前的紅紙封攤成扇狀。
  第一個上來的是白鏡,他先雙掌合什喃聲禱告,然後閉目摸去,從中抽出一個封包時快速睜眼,緊張不已地把紙封一點點拆開,仿佛一顆心懸到了喉嚨,就連旁觀等候的人該刹那也全屏息靜氣,隻掂足翹首望去。
  當眼簾終於清晰映入紙內所寫數目,白鏡刹時蹦了起來,“哇!五十兩!滿足了!我太滿足了!”得意洋洋的叫聲惹來身後一片笑罵。
  底下一個個摩拳擦掌,輪侯在前的神色躍躍欲試,排得較後的明顯心急不已,同是晏迎眉房裏的晚晴上前抽罷,心急打開一看小臉驟垮,垂頭喪氣地嘟著嘴,“老天爺今兒個沒長眼,我的隻有三十文。”
  很快輪到尚墜,她和別人一樣也被這緊張刺激的氣氛感染得興奮不已,走上前,對著已被抽得散亂的紙封正待下手,白世非卻一時興起,叫道,“我來幫墜子抽一個,保證沒有一百兩也有三百兩!”
  眾皆齊聲大笑,“公子說錯了!是沒有三百兩也有一百兩!”
  玉麵被酒意氳如飛櫻,白世非笑著抬起手來,長袖往案麵一拂,在旁看熱鬧的莊鋒璿目光忽地閃了閃,饒有興味地向晏迎眉遞個眼色,示意她看仔細了。
  以修長指尖來回梭巡,最後白世非似鄭重其事地掂起當中一個,遞予對麵正緊張等待的尚墜,星目蘊涵萬千笑意。
  眾皆屏住了呼吸,這可是公子親自抽的,不知內裏會是多少?
  尚墜把紙封一角一角打開,看罷刹那神色變得極其怪異。
  有人忍不住叫,“墜子快念啊!到底是多少?”
  在她身後不遠的晚晴躡步躡腳走過來,忽然伸手就要搶奪,尚墜嚇得尖叫,飛快躲過她的手,慌亂地把紅紙胡亂一搓捏在拳心,奇快道,“一兩!隻有一兩!不是一百兩呢!”
  仆人們當場噓聲四起,“哈哈哈,才一兩!公子手氣真差!”
  “快!前麵的快點!別礙著我抽三百兩!”
  尚墜悄悄退到廳內一角,右手依然緊張地捏成小拳頭樣,遠遠含羞夾恨地狠狠瞪著白世非,他看在一雙笑眸內,窺空趁餘人不注意時狀作十分無賴地飛快朝她眯了眯左眼。
  那個紅紙封內以蠅頭小楷寫著:小美人,別生氣了,我給你我的心。

  第三章 相親與乘共

  過兩日,為新年裁做的新衣新裳送來了府裏。
  邵印往疏月庭去見晏迎眉,“夫人,珠寶鋪子來人說上了一批新款釵翠,不知夫人想自己出門去挑呢,還是讓掌櫃的揀好送過來?”
  晏迎眉想了想,問,“公子在麽?”
  “才剛在偏廳議事,眼下大約在書房。”
  “這冷的天別勞煩掌櫃走動了,這樣吧,你去問問公子,他若得空兒,你就說我的意思,讓他帶墜姑娘去鋪子裏代我選上幾件行了。”
  邵印領話而去。
  白世非聽了,雖然略為意外,卻沒有拒絕,於是邵印便差小廝去尋尚墜,隻說夫人吩咐她隨公子出門幫眼挑幾件飾物,轎子已經在前庭等著。
  當尚墜依言來到前廳,一頂暖轎已停在門外的水痕石麵上。
  選材精良的轎頂脊梁用朱紅漆亮,上蓋剪棕,四角翹起的簷子及輿邊雕飾著木刻滲金的飛雲盤龍,邊沿圍有尺長的花式繡額簷簾,兩壁欄檻的雲紋華案雕工精致,轎門和窗口垂著用料上乘的華貴帷幔。
  尚墜正想這頂轎子不應是她坐的,那邊白鏡一見她出現,已連忙吩咐轎夫壓下轎來。
  猶豫了一下,她還是走過去,踏上高腳,鑽進轎子內,在有三人寬的舒適緞麵軟輿上坐了下來。
  白鏡看她坐穩當了,便把簾子放下。
  在轎裏靜等片刻,卻始終不見有動靜,尚墜才想撩開窗幔看看,忽然眼前一亮,白世非已掀開轎簾彎身進來,見到她在內明顯一怔,動作卻半點沒停,待簾子搖蕩著遮上轎門時他已安坐在她身邊。
  根本沒想到會與他共乘一轎的尚墜呆住,雙腿緊攏僵坐原位,一時緊張得耳根飛起淡紅,竟忘了向他請安,而原本寬敞的轎輿因他的加入,已刹時變得局促起來。
  轎子動了動後被了抬起來,不知何故轎身卻突地一斜,毫無防備的她“啊”地一聲就往窗沿撞去,一隻修長手臂飛快伸來把她攔腰一攬,為她解了圍卻反使她更加羞窘不安,才想端坐好點,哪知轎子忽然又是一晃,她的腦袋撞在白世非胸前的鎖骨上,小小身子整個撲進了他懷裏。
  白世非不得不一手抱緊她,另一手撩開窗幔,想看看是怎麽回事,為何會這般不穩當,半隱帷後的眸光掃去,不意卻看到隨轎同走的白鏡正在給腳夫們打眼色,見他掀開帷幔探視,馬上一臉壞笑地朝他擠眉弄眼。
  剛想出聲斥責,卻驟覺懷裏軟玉溫香細動,一絲旖旎竄入心間引得心尖又浮起絲絲酥麻,輕輕幹咳一聲,拋給白鏡一個別太過分的眼神,他垂好帷幔,那小方的窗格便被遮得嚴嚴實實。
  白世非回過身來,不動聲色地看著懷裏人兒暗暗地想退開,然而在她還來不及抓住什麽平衡身體時,那轎子又象撞了石頭似地把她再拋回他懷內,如此反複幾次,她一張小臉早燒得通紅,腦袋羞得幾乎垂到了胸前,所以一點也沒看見他唇邊又翹起了邪氣笑痕。
  總是忽然就被顛跌一下,到最後尚墜都已被顛得有點頭暈,慢慢便放棄了與那惱人的轎子抗爭,順從地由著白世非的手臂環在她腰上。
  感覺到原本全身僵硬的她慢慢軟柔下來,心神蕩漾的白世非悄悄收緊臂彎,使她的小身子緊貼著自己的身體,把她整個兒摟籠在懷,而他呼吸時男性的氣息就縈繞在她的眉額鬢角,從未經人事的她何曾試過和一個男子如此親近,隻覺有絲暈旋迷亂,一顆心跳動之快仿佛就要從衣裳底下蹦達出來。
  兩人被困在窄逼轎內,那獨特的隔著衣物已是肌膚相親的親昵感慢慢在心間彌漫,不自覺地微微陶醉在這難得的甜蜜裏,已潛藏多時的情愫被誘發,熾如利刃劃破一線理智控製,隱隱狂奔的情潮找到了細微的出口。
  他俯首,尋著她的櫻唇毫不猶豫輕輕含住……轎子突地一拋,使得兩人額頭相撞,她即時清醒過來。
  惱踢了兩腳轎門,他強行收臂,使她掙紮著想逃避的身子始終掙不出他緊箍的臂彎,另一隻手捧起她的臉定在最適合迎承他的美麗仰角,以唇再度覆上她水色瀲灩的小嘴,他輕吮慢碾,那滋味美妙得就算此刻讓他死了也心甘情願,索性將她抱起坐在自己腿上,追著她縮躲不過的嫣紅小臉強悍地烙下點點吻印。
  轎子一路平穩到她終於放棄了渙散的意誌,不自知地逐漸沉迷在他輕柔的勾逗裏,她生澀的無意識的回應令他的索取開始變得狂野,那一腔從遇上她後已積聚千年的濃情烈意全部在她唇間崩潰,那麽渴望她能明白他的愛意,即使要用他的命來換她一生的心。
  纏綿良久,饜足後他以額頭抵住她的額頭,呢喃著在她唇上長長喘息,“小墜……心肝兒……”微看她睜不開眼暈然酡紅的嬌顏,這才意識到懷內的小蠻腰幾乎被自己揉碎。
  就在他希望轎子最好永遠不要停下來時,白鏡已在窗幔外輕聲提醒,“公子,就快到了。”
  白世非輕拍懷內仍緊緊閉著不肯睜眼的嫣紅小臉,有人害羞了呢,唇邊泛起一抹滿足的笑,“馬上要下轎子了。”他柔聲道。
  尚墜將長睫微微睜開一線,一接觸到他帶笑的凝視即時別過頭去,掙紮著要離開他的懷抱。
  “好好好,別動,乖。”他邊哄著邊把她放下,由得她迅速坐到轎子的另一頭,似要在中間和他畫出楚河漢界,看著她不肯也不敢回過頭來的側麵,他唇邊笑容無改,隻覺心情奇好,她做什麽他都不介意。

  第三章 揀翠芳客臨

  轎子經過店鋪最多最熱鬧的得勝橋一帶後往西行,在開封城裏有名的專營真珠、香藥、匹帛交易的潘樓街前停了下來。
  簾幔被從外撩起,白世非率先走了出來,然後伸手朝裏。
  就見一隻粉玉似的小手遲疑地從簾子後伸出,以一點點指尖輕輕搭在他的掌心。
  路邊不少行人認出了白府的轎輿和白世非,見此情景都驚訝地停步看了過來。
  尚墜根本意想不到,轎子外有百來道目光正好奇恭候著,所以當她鑽出轎門,直起身,忽然發現自己被路人當成山怪一樣緊盯不放時,當場有點傻住,倏然掉頭,望向白世非的大眼內冒起小簇火焰。
  生怕小佳人又發飆,他趕緊轉身不讓她看見他臉上無辜的淺笑。
  真的很無辜呢,又不是他安排她與他同乘,白鏡那小子搗鬼他也沒辦法嘛,暗笑不已地領著她往潘樓街南麵的巷子裏走去。
  隻見巷子兩邊店鋪林立,門庭無不富麗堂皇得令老百姓望而卻步,店裏麵買賣書畫,珍玩,寶器,犀玉,珍珠,香藥等應有盡有,這一帶正是開封城內最大的金銀彩帛交易場所,每做成一筆生意其交易都在千萬錢以上。
  陸續有作掌櫃、商賈打扮的人迎上前來朝白世非作揖,每每驚異眼光總會迅速瞟過他身後的尚墜,她何曾與他一道出門,今日方算見識到他受矚目的程度,故意放慢腳步,遠遠落在與他隔著四五人的後麵。
  “哇!小天仙!”
  突如其來的一聲大叫將尚墜嚇得花容失色,來不及看清撲到眼前的是什麽人,她已飛快奔到了回過頭來的白世非身邊,聽到他不悅道,“瑋縉。”
  尚墜從白世非側後方悄悄看去,在他麵前站著一位極年輕的穿戴華麗的公子哥兒,顯然出身非富則貴,正笑嘻嘻地對著她半探出來的臉容揮手,“嘿!小天仙,還記得我嗎?”
  她趕緊縮回腦袋,微微愕然,麵前這人的臉容依稀有些熟悉,但卻怎麽也想不起,自己何時曾與之相見過?
  白世非忽然轉身,長袖一展把她摟到麵前,微笑道,“乖,我來給你介紹。”說罷另一隻手溫柔地抬起她已垂得極低的通紅小臉,“這位是集賢殿大學士張士遜大人的二少爺張瑋縉。”
  她一愣,仰望著他,微蹙眉心仿佛在問,是暖爐會那天來過府裏的麽?
  他以眼神告訴她,不錯,正是那姐弟倆。
  張瑋縉被麵前兩人似心意相通般的眉來眼去悶得直叫,“討厭!你們不要當本少爺不在麽!”
  哪知白世非摟著尚墜轉身就走,嘴裏還說,“我們別妨礙張二少了。”
  “喂!喂!我還不知道她的名字呢!”張瑋縉急得直跺腳,卻被白鏡攔在原地沒法追上前去。
  尚墜被帶進了一家珠寶店鋪裏。
  環視寬敞店麵內雅致的格局和擺設,發現不少裝飾上都雕有白府常見的特殊圖紋,再看白世非如入無人之境,不待店主招呼已直接走進內裏格間,落坐在招待貴客的案邊椅內,不禁好奇問道,“這條街上有幾家店是你的?”
  白世非眼一眨,萬千遺憾地,“一家也沒有。”
  從內廂匆匆出來迎接的掌櫃聽聞此言,笑了,接上他的話道,“隻不過整條街兩邊的店門鋪麵都是白公子的而已,我們隻是向公子賃下來做些小本生意。”
  尚墜用手掩住因咋舌而張圓的小嘴,她知道白府異常富有,不過從來沒想過的是,“你原來竟這麽有錢!”
  一匣一匣的珠翠被人從裏間捧出來,恭敬地擺在白世非麵前。
  他隨手拿起一支綴滿寶石的金步搖,招手叫她上前,插在她素得毫無裝點的烏發環鬢上,細細端詳幾眼,看得她小臉又次飛紅,有些不習慣地抬手想摸一摸發釵,惹得他慢聲笑語,“玉手扶空觸清風,翠步蓮搖招明月。”
  牽過她來把那釵取下,他換上細巧鏤金花簪,左看一眼,卻搖了搖頭,又取起兩枚精巧的金絲流蘇卷垂珠為她別在耳墜上,右看一眼,還是搖頭,換了一件又一件,他幾乎把所有端上來的珠寶什飾全為她試戴了一遍,直把她的髻環弄得已有些淩亂。
  他卻還是不滿意,一味地搖頭皺眉,“真的好醜。”
  尚墜被他弄得已略為不耐,眼光開始變惱。
  侍候在旁的掌櫃腰越垂越低,惶恐地以袖口印著額上細汗,要知道不僅隻是達官貴人家的夫人小姐們常常在此畫樣訂做頭麵,便連皇宮裏頭也不時與這老字號拿貨,整個開封城裏的真珠鋪不可能還找得出比自家式樣更新的寶飾來,不想此刻卻一件也入不了白世非的眼。
  “公子,這些全是時下最尚行的款樣了……”
  白世非驚訝回首,看向惶恐不安的店主,很誠懇地道,“掌櫃的你這些珠翠都很好,醜的是這個丫頭而已。”他十分無奈地指指尚墜。
  那掌櫃帶汗的臉刹時青白難辯,嘴角抽搐,臉容憋得僵硬無比。
  要過一會,尚墜才明白過來自己又被耍了。
  她怒得用目光殺人,伸手就要把那些珠翠打翻,白世非趕緊從座上跳起,顧不得旁人在看,抓住她的手與她緊緊十指相扣,對旁邊已經不知該露出什麽表情的掌櫃笑道,“把才剛試過的那些都送到府裏去。”
  “掌櫃的?”外間店內忽然傳來一聲嬌軟叫喚。
  白世非聞聲眸光閃了閃,這一失神便被尚墜摔開了他雙手。
  他笑笑,示意店主出去招呼客人,然後眼風掃向白鏡,轉而停在尚墜臉上,溫柔低語,“白鏡先陪你回轎子裏,且等我一下,我還有些事要交代掌櫃的,說完馬上過來,好麽?”
  見他還有正經事兒要做,尚墜自然應好。
  白鏡立馬趨上前來,趁白世非轉身之際,與她耳語,“墜子,外間人多嘴雜,不如我和你從後門出去?”
  尚墜被他一言驚醒,心下虛了虛,她到底隻是個丫鬟,雖然白世非時時處處表現得象是對她用了情,但以她此際的身份,無論如何也還不宜在外頭顯得和他不清不楚,由是趕緊對白鏡應了聲好。
  兩人的腳步聲響起,白世非悄然回過首來,神色有絲不定地凝視著尚墜的背影,直到她和白鏡沒入廊角,消失於視線之外,微微垂睫,他掀開簾子走了出去。
  店裏正領著丫頭兒在挑揀珠翠的倩影抬眼望來,見是他不免驚容帶喜,慌忙起身福過萬福,“不曾想公子在此,閑娉這廂有禮了。”
  白世非訝然,然後清俊麵容便溫然含笑,朝夏閑娉一揖,說話聲如沐春風,“小可也想不到會在此間與夏小姐偶遇,別來無恙否?”
  “托公子洪福,閑娉安好無礙。”
  一旁她那位模樣機靈的丫頭忽然大膽插進話來,“小姐,這些貨色你挑來揀去也不知選什麽好,不如趁著白公子如今也在,請他幫幫眼揀上一兩樣兒?”
  夏閑娉臉色一整,“昭瑤不得胡說,公子貴人事多,哪得閑功夫揀這些女兒家的雜什,還是不要勞煩他為好。”話雖如是說,一雙含波生色的妙目卻向白世非飄來,少不免暗含期待。
  白世非笑吟吟地應道,“我卻不忙,隻是對這些珠寶釵翠實在不懂行,若讓我挑,隻怕相中的不定是這兒擺了好些年頭也沒賣出去的那幾樣,隻怕會讓夏小姐笑落玉牙。”頓了頓,側首看向掌櫃,“要說揀這些玩意,開封城裏還有哪個比掌櫃的更有資格?小姐何故放他閑在跟前不使呢。”
  掌櫃的乃生意之人,對於聽音辯容何其精練老到,見白世非的反應如是這般,明顯無意久作逗留,便連忙上前解圍,對夏閑娉陪笑道:
  “若小姐不嫌小的眼光不好,莫如看看這朵鳳尾飛珠?不但做工精細,珍珠粒粒光澤圓潤,這等顏色也是世上少見,保證開封城裏隻此一樣,還有那支碧玉釵,選的是上等翡翠,由城內最有名的師傅花了三天三夜雕磨而成……”
  趁著夏閑娉被口若懸河的掌櫃纏住,白世非含笑告辭,施施然離去。
  夏閑娉盯著他瀟灑的背影,臉上笑容盡失,那小婢偷偷看她一眼,再不敢言語。
  在府裏聽到消息,說白世非的轎子停在潘樓街上,所以她也急急忙忙領著人出來,隻為與他邂逅一麵,想她也算是美名才氣動京城,卻可恨白世非始終對她不冷不熱,一顆心深淺難測,教人煩躁彷徨。
  將手中珠花扔回案上,夏閑娉對侍婢昭瑤沉聲道,“你隨便揀幾樣隨我進宮去,瞅機打賞給太後身邊的那幾位兒。”
  外頭白世非掀開簾子鑽進轎裏。
  尚墜見他終於回來,眼角眉梢不自覺彎了彎。
  回程路上,白世非伸手搔搔她頭頂黑發,柔聲道,“才剛看中什麽沒?”
  她搖了搖頭,對那些珠翠並不太感興趣。
  “確實也沒什麽好貨色。”他說,那些個釵翠華則華矣,仍不免流於俗麗,“過幾日我送你樣精致些的。”
  她眨眨長睫,“如何精致?會不會精致得——象整條街那般打動人?”雙手故意長長拉開,比出一條街的樣子。
  他側首失笑,她難得一見的俏皮讓他心神大悅,憐愛地輕輕把她摟入懷內,眼底卻飛快掠過一抹複雜無邊的暗色,仿佛有著難言心事,又仿佛隱隱擔憂著什麽。

  第三章 暗香侵倦侶

  年關近日,皇城宣德樓外,從東麵宋門附近的十三間樓一直橫穿到西麵梁門外的投西大街,不管是州街市行,還是大小臨立客流不息的店鋪,全都張燈結彩,貼紅掛緞,官府給全城派發僦屋錢三天。
  大年三十下半日,街上來往行人逐漸稀少,行貨郎早早收了擔子歸去,各店子鋪麵也陸續落板關門,提前收拾妥當,準備返家年夜圍爐吃團圓飯,未到傍晚時分,開封城內外便已聞四處爆竹聲聲。
  入夜後全城掌燈,到處透出喜慶歡聲,一片祥和升平景象。
  正月初一,春節,一年節序以此為首。
  一早,邵印領著所有換上新衣的仆從已在各處侯著,府裏所有廳堂盡皆擺好了澄粉團,韻果,蜜薑鼓,皂兒糕,小蚫螺酥等等諸般細果,十色蜜煎,十般糖,應節的時果奇珍應有盡有,數不盡過百種精美糕品、市食、香茶和名酒。
  不多會,白府前開始門庭若水,輿轎鞍馬川流不息,到府來拜年的官胄權貴、富家士族絡繹不絕。
  白世非一身雪白錦緞,黑潔發髻束以鑲嵌著稀有粉藍色貓兒眼寶石的簪冠,錦衣袖沿、襟邊和擺裾皆飾以緋絲勾繡的精美芙蓉紋案,繡有同樣紋案的玉帶環腰而勒,在右側墜下長長的九節梅花珞結佩珠繩,錦衣外敞襟披著一件薄而柔軟的白貂緞麵長裘,極其筆挺修身,襟領處一圈雪色貂毛更將他的清俊顏麵映得雍容典雅,於人群中穿梭時整個人衣袂飄飄,清逸非凡,貴氣怡然。
  唇邊滿含一泓飛揚笑容,在各大廳堂裏來回走動,熱情招待一撥又一撥來賓,一會在這廂稱兄道弟,一會到那廳打躬作揖,逢人便是讚美之詞,卻說得十分真摯,讓人聽著隻覺心裏舒服熨貼好不受用,在百千賓客麵前意態瀟灑,酬應自如,光芒四射無人能及。
  客人陸續湧來,府裏越來越熱鬧不過,白世非分身乏術,無法在一批批賓客離去後上門回賀,是故後堂東側的管事房裏,鄧達園不停地把大疊飛貼和禮盒交給一批批去而複返的仆從,仔細叮囑,需按著長長十幾張名表紙上的字號,一一送到各家各府去回禮拜賀。
  如此循環往複,直到午後申時,出來拜年的人才陸續打道回府,白府裏的客人也漸漸散去,即便如此,也還是到了申時末酉時初才算告一段落,仆婢們全都累得原地揀凳子坐下稍作休息。
  白世非收起掛了一整天的笑容,揉揉太陽穴,終於露出一抹倦意來。
  放眼看向四周,始終不見尚墜的身影,從昨夜晚飯之後他就再沒有見過她,一天下來不禁十分思念,古人雲如隔三秋,實不餘欺也,他微微苦笑。
  往第一樓回去,走過後堂時,旁邊茶室裏傳來說話聲,然後聽到晚晴叫道,“墜子,這邊來坐會。”
  忽然之間,疲累的他什麽都不想顧及了,毫不猶豫抬腿邁步進去,屋內侍婢見他忽然出現,全都趕緊起立請安,他罷罷手,“都歇著吧。”
  眾裏尋她,當與尚墜四目相膠,一顆心又酸又軟,想死他了。
  白世非直接朝她走過去,牽起她的手,在所有仆從驚呆了的瞠目下把她帶走。
  可能是他堅決的動作,也可能是他眉宇間濃濃的疲倦之意,不知道什麽原因,尚墜沒有拒絕,隻是一言不發地任他牽著往後院走去。
  回到第一樓,揮手讓同樣呆住的小廝退下,把她直接帶進寢室。
  鬆開她的手,白世非整個人趴倒在床,臉伏在長枕內,軟綿無力,“幫我捶捶。”
  尚墜看著床上鬆懈下來後徹底癱掉的長身背影,半響前遠遠望見時他還在談笑風生,一絲極柔弱而無奈的憐惜情緒在她心頭悄悄滋生。
  當初晏夫人相中他後,為了晏迎眉她曾托人去外麵悄悄打聽,回話都說他品行端正德守兼備,是絕頂難得的好男子,誰知待她跟隨晏迎眉到了白府,卻見他不但喜歡和仆人們嘻嘻哈哈,平時還動不動就調笑女婢,十足一副紈絝子弟模樣,讓她不無反感。
  然而住得稍久以後,卻又發現他真的很忙,每日一早五更剛過就已起身,一天裏總要花兩三個時辰與各房議事,管事們私下都說公子極有遠見魄力,不全似她原以為的草包敗家子,有時外邊出了狀況,他說出門就出門,每月裏出出入入,馬不停蹄十分奔波。
  從第一次在疏月庭前遇見他,她不知道是出於什麽原因,隻真實感覺到了,每當她落單被他逮到,他一次比一次喜歡逗弄她,那帶點魅惑的清亮眼眸內,開始時是玩弄般促狹,然後漸漸變得似有千言萬語,總要看到她心如鹿撞調開視線。
  幾次之後,再遲鈍也已明白了他對她有意,由是她開始害怕,每每他見到她時毫不掩飾的眸光一亮,以至後來直接且刻意地讓她知道他對她的喜愛,這些都讓她內心惴惴不安,那種火燙的感覺灼得她隻想逃離。
  他鬱鬱不樂的那段時日,她心裏並非全無感覺,隻是自古以來,大凡和主子們糾纏上的丫頭侍婢,曾見幾人有好收場?還不多被始亂終棄,雖然如今她亦身份卑微,可那也是她的一生,總不願輕易糟蹋自己,所以才一直硬著心腸。
  不料他卻染了風寒,看著他即使抱病也還每日堅持聽取管事匯報及往書房批閱卷宗,那份恪守家業的嚴肅認真的態度,使得她心裏多少萌生了欽佩,雖然最後被他逗弄那時覺得他實不象有病在身,然而對他原本已有些微妙的心念,也已經不知不覺中起了無法控製的變化。
  到了年夜飯那一晚,他有意無意地逼她在人前回應,借機送到她手裏的紅紙封,更是明明白白地與她說出了他的心事,夜裏她翻來覆去,思前想後良久,一顆心終究還是在絲絲羞澀和初生的甜蜜中服了軟。
  隨後共乘一轎完全出乎她的預料,隻是他那樣絕頂聰明的人,這等難得良機又怎會不善加利用?硬是強行抱住了她,霸道中不失溫柔,讓她即使在沉醉中也感受到自己是被珍惜著,而他直將她吻至意亂情迷方肯放手。
  今日的賓客之多,是她有生以來從未遇見過,偌大府裏卻隻他獨自一人在不停迎來送往,他們這些下人還能輪換著偷偷回房歇會兒,一整天就隻見滿麵笑容的他忙得腳不沾地,連坐也不曾坐下,其時她不自覺就想,外人那麽羨慕白府,卻不知這個家大致也不好擔的罷。
  還不止一次在隱僻的角落裏遠遠看到,間或窺得空兒,背著人時他似四處尋她,明明神色有絲黯淡,一轉頭迎上客人即已展成笑顏。
  那一刻,她忽然覺得心底微微有點疼,想起他曾經與她說過,即使白府再大,到底也不過就他一個人而已……他說話那時的些微寂寥與落寞,她當時似懂非懂,如今真切體會到那份遺世心境,對他便起了一絲莫名憐惜。
  “好累……”久不聞房中有動靜,怕她已悄然離開,趴在床上的白世非想回首看看,卻倦得抬不起身來。
  尚墜輕輕搖了搖頭,走到火盆前往裏添了些炭,把火簇旺移近床屏,取來殼麵鏤空的忍冬花結掛銀質鎏金香球,擰開絞鉤子把香球分為兩半,撥了些炭火進球心的活動小缽盂裏,再往裏添些香料,合上香球扣好鉤子後塞進白世非身側的被底。
  由於球體內裏有機巧的兩個同心環鉤乘著小缽盂,所以不管香球如何滾動,球心裏盛著炭火的小缽盂總是居中莫動,平置不傾,此物於貴人之家最相宜便是用於暖被薰香。
  她又往案桌走去,一摸壺裏的茶還溫著,便倒了滿杯,另一隻手端起桌上果品,再回到他跟前,床帳衾褥之間已然暗香偷散。
  “先起來吃點東西。”她輕喚。
  白世非艱難地翻過身子,背靠著床頭的雕花橫屏半坐起來,就著她手中的碟子吃下兩件糕點,把茶也抿了,身子忍不住又癱滑下去。
  她有點想笑,笑痕漾到嘴邊時暗自含下,搬了張圓凳子到床前。
  他仍然趴在床上,但臉已改朝床外側了過來,年輕俊美的麵容上疲倦眼瞼已垂成一線,唇角不經意地略為翹起,看著她在他房內來回走動,知道她有留意到自己沒吃過東西,讓他心頭湧起絲絲暖意,自紅紙封遞出之後,一顆多日來懸著怕被拒絕的心終於平安落地,從裏到外整個人放鬆下來。
  她抖開疊在床裏側的雅白緞麵蠶絲繡被,一時薰香彌漫,把被子攤蓋在他背上,她在床前圓凳坐下,從他的小腿慢慢拿捏起來,隻見他微細的眼縫緩緩合上,垂睫又長又翹,唇邊流露出滿足而安心的微微淺笑。
  還未捏到另一邊小腿,便發覺他已經睡著了。
  窗外一片墨黑,夜幕早已拉下,院落裏不遠處有暖暖的燭燈晃動,在暗夜裏似星星點點,不知何處遙遙傳來起伏的爆竹聲,怕是快到戌時了,她想,小手掩嘴打了個哈欠,強撐著沉重欲墜的眼皮,繼續輕柔地幫他捏拿。

  第三章 戲名初梅鬢

  當白鏡無聲無息地從門外探進一點點腦袋,借著通宵達旦燃點的燈燭和碳火紅光,悄悄看向臥房深處垂幔層疊的床廷,隻見白世非依舊俯臥著,而尚墜趴在他身前床沿,睡著的兩個人還是沒有醒來的跡象。
  回頭看看堂內已經端上的熱水和擺好的飯菜,他躡手躡腳地把門無聲拉上,實在不忍心驚醒他們,可是大總管已經派人來催了三遍。
  白鏡輕叩門屏,低聲喚道,“公子爺?”
  裏麵傳出微微聲響,好一會,才傳來慵懶沙啞的應答,“什麽事?”
  “都在等您放爆竹呢,時辰到了。”
  “知道了。”又是一陣輕微的窸窣聲。
  “您慢洗漱用膳,小的到外邊侯著。”說罷白鏡識趣地走出屋外,順手把正堂大門也掩上。
  房內白世非已醒轉過來,含笑坐在床上,垂首看著一臉茫然不知身在何方的尚墜,那純真無邪的模樣兒,真個可愛。
  直勾勾迎著他柔和的笑魘,好一會,她才清醒過來是在他的寢房裏,臉一下就燒透了,然而身子方動已被一隻手掌扣住腦後,他覆下唇來,索了長長一吻,直到她氣喘不休,他尤舍不得放開,貼著她的唇瓣柔唔,“我請晏大人收你作義女,讓邵印製好三書向他明媒下聘迎娶你可好?”
  她明顯呆了呆,垂下首來,低聲道,“我沒想過這些。”
  他輕笑,“我來想便好。”抬腿下床來,依舊捉住她的手,“快洗洗吃點東西去燒爆竹,要來不及了。”
  約莫過了半柱香工夫,兩人從第一樓裏出來。
  夜空雲層厚積,隱隱約約露出一輪無華彎月,廊廡石徑每十步一隔掛著照明的花燈,沿途暖光輕耀,便連路邊盛開的雪梅也偶被映得花色清淺,暗香浮動,他握著她的柔荑,隨手攀摘一朵豔梅,含笑輕別在她鬢間。
  “借吾一花事,寄汝半生情。”
  羞然蜜意輕漫心間,她以手遮唇掩去淺淺笑痕,走到前廳時,聽聞外頭人聲鼎沸,心裏終究有著三分不好意思,還是輕輕掙開了他的手。
  青磚外牆,水痕石麵,開闊前庭毫無遮蔽,四周燈籠高掛,燈火通明,東邊兒的長桌上重重疊疊放著許多不同類別的爆竹焰火,西麵沿桌則擺滿了盛著果品熱茶的盤盤碟碟,供大家隨意取食。
  當白世非從裏出來,已經守侯多時的仆從們一同行禮。
  “公子爺!”
  人多聲洪,竟有十足氣勢。
  他微微一笑,白衣飄飄,“有什麽燒的?”
  臉容神采飛揚,眸波興致盎然,已完全不見倦意痕跡,讓躲在人群中的尚墜差點以為,自己早前是患了夜遊症才去了他房裏。
  白世非在眾人歡聲笑語的簇擁中走過去挑爆竹,有幾個膽小的女婢趕緊先把耳朵捂上,遠遠退後,他揀了一串衝天炮點過第一響,庭裏刹時一陣震耳欲聾之聲,然後仆從們便開始從桌上隨意取來燒點,一個個興奮不已,緊跟著接二連三地把轟天雷,三光炮,二踢腳,平地一聲雷通通都放了。
  在聲聲爆響中,仆婢們全都扯高嗓門或附著耳朵笑說話兒。
  把爆竹都燒完之後,又開始燃放焰火,黑暗的夜空下不時騰地乍現萬彩煙色,一時似火紅龍袍,一時又似浮水鴛鴦,一時似滿天星墜,一時又似光雷大閃,火樹銀花,璀璨奪目,在燃燒瞬間乍華還逝,消失時隻留下淡淡煙痕,美到無法形容的極致。
  尚墜不禁看呆了。
  她那小嘴張圓專注入迷的神情,卻把身側不遠處悄悄留意她的白世非看得有些癡過去,丹田隱隱騷動,萌生另一種渴望,想擁她入懷,與她細細地耳鬢廝磨。
  在旁閑觀的莊鋒璿和晏迎眉見這兩人的小兒女狀,不禁相視一笑。
  白世非為他們所做的太多,說起來無以為報,看到因他們的緣故而把尚墜帶到他身邊,無意中成全了他的情緣,總算讓人略感寬慰。
  焰火放完後不少人還是戀戀不肯離去,不一會便開始有人嬉戲,有人叫鬧,忽然有個丫頭說,“不如我們來玩瞎子摸象罷?”
  眾人齊齊叫好。
  馬上有人揀了瓦片在地麵劃出一個兩丈方外的大圓來。
  “公子爺玩不?”有婢女上前邀請。
  看見尚墜已被晚晴推進圓圈內,白世非既緊張又期待,笑道,“好。”
  婢女興奮地叫著奔回去,“公子和我們一起玩呢!”
  緊張是怕一會若然男仆人做瞎子,萬一把她給捉到了——簡直開他皇宮的玩笑,就算天皇老子也不能碰他的小美人,誰敢沾她一角衣袖他都會叫趙禎那皇帝小子去拚命!
  期待則是他希望過會散去時,或可尋機與她獨處片刻。
  又有人奔去邀請莊鋒璿和晏迎眉,他們分別笑著拒絕了,隻說看看熱鬧。
  “今兒個我們玩點刺激的!”白世非笑著叫道,忽然大吼一聲,“已經成親訂親的全部給本公子出列!”
  有三五人從人群裏走出來。
  “好,你們幾個一會作執判。”他臉上浮現邪惡笑容,“本公子今兒心情好,給你們這群頑小子一個機會!若是男瞎子摸到女象人,就把女象人許配給男瞎子!若是女瞎子摸到男象人,就把男象人許配給女瞎子!”
  此言一出在場的年輕男仆全都鼓掌大笑,連聲起哄,直嚷嚷“公子英明,舉世無雙”,婢女們則又羞又笑連叫不行不行。
  “本公子已經決定了!哪個丫頭敢不玩的馬上許配掉!”
  幾個率先跑出圈外的女婢這下嚇了,趕緊又跑回來,惹起一陣陣笑聲。
  遠坐在旁的晏迎眉忽然笑著插進一句:
  “既然是公子想出來這麽個好點子,不如就讓公子先當瞎子麽?”
  這一提議立時得到所有人附和,通通叫好。
  莊鋒璿也笑語,“快!拿布巾來!看看哪個丫頭運氣恁般不佳,會被這浪蕩兒逮到!”
  圓圈裏晚晴聞言輕輕竊笑,“若是公子爺當瞎子,他想逮的人自然非墜子莫屬。”
  她話聲雖小,卻也足以讓大家聽到,在場所有人全都掩嘴偷笑。
  尚墜羞紅了臉,急得掐她臉兒,“死東西!亂說什麽呢!我撕了你的嘴!”
  白世非卻趁著晚晴的話杆子往上爬,“晚晴這可是你說的!要是一會我逮不到小墜,看我不拿你作通房!”
  晚晴用手攏著嘴高聲應道,“公子爺您放心!奴婢一會把墜子推給你!”
  尚墜氣恨地撲過去張手打她,她趕緊躲到晚玉背後,兩人繞著晚玉你追我趕起來。
  那邊小廝已笑嘻嘻地拿布巾蒙住了白世非雙眼,在他腦後緊緊綁上活結兒,把他送進了圓圈裏頭。
  白世非又吼,“作執判的看好了!哪個女的敢踩到線外就許配給鋒璿!哪個男的踩到了就許配給夫人!”
  眾人捧腹大笑,一時樂翻了天。
  眼睛完全看不見,白世非隻能憑耳朵聽音,往有人的地方摸索過去。
  他所到之處,所有傭仆都往兩邊躲,既怕被他逮到,還得顧著腳下別踩出圈子外,十分緊張刺激。
  而當他往早已逃幹淨的無人方向再摸索時,背後就有人叫了,“公子爺,這邊呢,這邊呢。”
  “你們這群沒心肝的!還不快告訴我小墜子在哪?”
  “在這呢!”晚晴叫道。
  雙手在半空揮拂,他摸索過去,還沒走兩步晚晴在另一邊又叫了,“這呢!”
  一旁莊鋒璿對晏迎眉悄聲道,“待我幫他一把。”從桌上掂來一粒杏仁兒,指尖一彈。
  就見圈子裏頭鬧得興起的晚晴忽然一個趔趄,啊聲驚叫往前仆倒,恰恰把身前來不及躲開的尚墜撞得往前衝出去,撲到了白世非張開的手臂裏,被他抱個正著。
  尚墜滿臉紅得通透,恨死了瞪著晚晴。
  晚晴懊惱叫苦,“我不是故意的!不知怎麽就摔了一跤!”
  全場東倒西歪,個個指著她哈哈大笑,還果真是出言成事。
  白世非才要扯下布巾來看懷內人兒,那邊晚晴被尚墜瞪得發急,閃念叫道,“公子爺不許壞了規矩!快猜名兒!猜中了才算!否則不算!那個不是墜子呢!”
  “對!猜出才算!墜姑娘在這呢!”眾人跟著一同起哄。
  一陣淡淡幽香飄入鼻端,屬於梅花獨特的香氣,手掌下的纖腰不盈一握,溫軟得讓他舍不得就此放手。
  “是晚弄!”他叫。
  有婢女嘿笑,“我在這呢。”
  以闊大的布巾擋去所有視線,他不為人察地以下巴輕觸她額際,高度剛剛恰好,與他想象中一模一樣,真的不想放,不想放她走出他的懷抱。
  “晚霞!”
  “誰說的!”圈子裏傳來晚霞的答聲。
  那小小柔夷,握在手心裏的感覺始終是那麽好,借著長袖遮掩以拇指輕輕在她掌心摩挲,感覺到她想躲閃,卻因為不敢有明顯動作而又隻好僵著任他施為。
  “那就是晚雲!肯定是晚雲!”他說,布巾下沒人看見的臉,浮起了大大的無聲笑顏。
  “哈哈哈,才不是我呢。”
  “公子爺你還有一次機會,再猜錯就沒啦!”
  那淺如一線的梅香若隱若現,分明是才剛他牽著她出來時,隨手在徑邊摘下,簪在她的鬢端。
  “晚若!晚若沒錯了吧!”
  “哈哈哈,全都猜錯了!公子爺你真差勁!”
  感覺到那柔軟的小身子開始暗暗使力,想和他保持一點距離,他微微俯首,無聲歎息著,俊俏下巴在她鬢邊輕輕磨蹭,這裝模作樣的調戲能把她撩起細微的抵觸情緒,讓一直有些患得患失的他終於可以再一回確定,自己不是自作多情。
  以她才聽得見的微聲,他輕輕耳語,“小美人,你是我的了。”
  尚墜刹時停止了暗暗的掙紮,沉默,然後,抬腳,狠狠踩下去。
  下一刹,在場所有人就聽到白世非發出一聲慘叫,鬆開懷中人兒曲起了右腿,他扯下布巾抱著腿委屈不已,“小墜子你好狠心,我不就是沒猜中嘛,嗚嗚嗚,痛得人家好想好想哭哦。”
  尚墜氣得往外跑,他肯定是不想活了!居然又戲耍她!
  白世非趕緊笑著追過來,不忘回頭吼道,“你們繼續玩!本公子前麵說過的話絕對算數,小子們好好給我把這群頑丫頭通通逮回家去!誰要沒出息逮不到人!記得夜半三更默默自行了斷!”

  第四章 遊夜不知歸

  初二迎財神,這天也是出嫁的女兒回門省親的日子,尚墜陪同晏迎眉回了晏府,莊鋒璿出門拜會友人,白世非則被一群哥兒們約了去玩關撲。
  由於是年節,平常禁賭的官府開放關撲三日,開封府裏從馬行、潘樓街、州東宋門外、州西梁門外踴路、州北封丘門外及州南一帶皆大結彩棚,棚內商家無不鋪陳羅列著珠翠、冠梳、衣服、花飾、領抹、靴鞋及各式玩好之物,來往遊人既可出錢買下,也可以撲賭。
  關撲為賭物之博,買賣雙方商定好物件價錢,用銅錢擲於瓦罐內或地麵,根據銅錢字樣的多少來判別輸贏,贏者可折錢取走所撲物品,輸則付錢,有貴族富戶玩得大的,甚至連車馬地宅歌姬舞女等等,也都拿來約價而撲。
  過年時節棚內熱鬧非凡,不但尋常百姓都穿著新衣潔裳接踵而來,欲在開年之始試一把運氣,便連那些深居簡出的大家閨秀、名門貴婦等,也在夜幕降臨後紛紛拋頭露麵,入場來遊走觀賞,甚或參與撲玩。
  這一年一度普天同樂的熱火景象,時有竟宵達旦。
  卻說白世非手氣好得出奇,無撲不勝,白鏡跟在身後滿抱著一堆贏來的珠花脂粉,便有別家少爺不服,要與他交相對撲,卻幾乎連身上衣褲也輸幹輸淨,被眾人噓笑不停,至入夜時分玩興猶未盡,有哥兒提議去歌館聽曲,由是一行貴家子弟又前呼後擁浩浩蕩蕩地往蓮花樓而去。
  晏迎眉與尚墜兩人在夕食前便已返回白府。
  用罷晚膳,天色已然全黑,戌時初莊鋒璿也回來了。
  三人往棋室閑坐,仆人送上香茗,尚墜在旁看莊鋒璿與晏迎眉對弈,不知不覺,幾局棋罷,夜色漸深,卻始終還是不見白世非的星點影兒,她漸漸便覺有些兒沒情緒,又隱隱擔心,可別是出了什麽意外才好。
  晏迎眉見她形容無緒,坐立不定,便著人去請邵印。
  不一會邵印匆匆而來。
  “邵管家,早上公子出門時可有說幾時回來?”
  邵印應道,“這個不曾交代。”眼角餘光收入一旁尚墜臉上自然流露的關懷之色,有意無意地解釋道,“逢年過節晚間,公子偶有夜歸,那些哥兒們耍得興起,一時半會總不肯那麽早放人。”
  晏迎眉看了一眼神色失望的尚墜,無奈道,“夜了,我們也回房歇息了,還請管家吩咐下去,若公子回來,讓人到疏月庭報知我一聲。”
  邵印應諾退下,三人也起身往後院回去。
  見尚墜始終悶聲不響,莊鋒璿安慰道,“別擔心,有白鏡跟在身邊,世非不會出什麽事兒的。”
  晏迎眉嗤聲說道,“依我說哪,他不讓別人出什麽事兒已是萬幸。”
  尚墜被她逗得彎了彎唇角。
  莊鋒璿將主仆兩人送至疏月庭後折了回去。
  穿過垂花拱門,晏迎眉看了眼尚墜,“今兒個爹與我提起來,說過年呢,你是不是……也回家去看看?”
  尚墜的臉色刹時冷下一半,“回什麽家?我娘的三尺墳塚麽?”
  晏迎眉耐著性子,“不管怎麽說那人也——”
  “與我不相幹。”尚墜毫不猶豫打斷她的說話,垂首低低道,“我心裏悶,往林苑去走走,你先歇下罷。”說畢徑自回房取了笛子,也不理晏迎眉,提了燈籠便往外走。
  晏迎眉看著她飛快離去的背影,無奈地輕歎口氣。
  出了門口,沿著花廊一直走到疏月庭外,尚墜慢了下來,遠遠近近掛在枝頭通宵燃點的琉璃花燈,將寬闊平整的石徑映得暖朦,獨自一人站在孤空寂夜下,隻覺心內茫然倉惶,不知自己該去向何方。
  意識空茫中,沿著石徑不知不覺走到了第一樓的庭院前。
  院落裏隔著花木扶疏,隱約見點點燈火,然靜悄悄不聞人聲,可知白世非仍未回來,心口的失望漸漸彌漫開來,原本已然低落的情緒堆積成了悶抑鬱結,無邊酸楚透徹五髒六腑,難以言喻。
  她抬步往林苑的方向走去。
  回家?天地之大,卻不知何處是歸程。
  冷冽蒼穹,冰封湖麵,廣袤無邊的夜幕下,一縷笛音如泣似訴,前所不曾的淒婉悲切,仿佛能讓湖邊的梅花花瓣也在歎息中悄然墜落。
  一曲接一曲,直至她的十指在寒夜霜氣下再受不住刀割一樣的凜風,僵硬得已失去知覺,無法再靈活按動笛眼,鼻尖也已凍得抽紅,全身冰冷透心,控製不住微微寒顫,手足如同浸過雪水無一絲餘溫。
  終於還是起身回去。
  再經過第一樓時已不曾稍停。
  各處院落廂房透出的最後幾點微朦燭光,漸漸也全然盡熄,更深人寐。
  恍惚一夢猶未醒,迷迷糊糊之間,已聞破曉雞啼。
  原本便因著心事而睡得極不安穩,翻來覆去,半夢半醒的尚墜,被隱隱傳來的破曉啼叫驚醒了淺眠後,在床上再躺不下去,天色方微亮已悄然起身,洗漱好在床邊坐了半響,終於還是忍不住出了疏月庭。
  靜謐的第一樓籠罩在晨曦薄霧中,一眾仆人小廝似仍未醒轉。
  她走上簷廊,輕輕推開正堂大門,徑直往裏走去,入眼見白世非寢房的門屏緊掩著,心下不由得浮起一絲猶如已等盡一生的驚喜,一腔懸了整夜無法散去的鬱楚酸澀,終於找著落處。
  悄然向裏一點點推開門頁,有絲期盼還有絲羞怯,“公……子?”
  內裏無人應聲。
  她又壓低聲音輕喚一遍,依然無聲無息。
  掌心抵著門扇往裏慢慢打開,她跨過門檻,走進房內。
  眸光穿過往兩側懸起的層層綾羅帷幔和薄如蟬翼的墜地輕紗,不遠處繡著交頸鴛鴦的紅綃帳以輕巧的結珞金鉤勾掛起來,漆得發亮的紫檀大床就在眼前,近尺高的三麵圍屏全精雕著鯉魚戲荷,一朵朵荷花或盛開或含苞或欲放或垂蓬,千姿百態栩栩動人。
  純白柔軟的雪豹大氅滿鋪整床,然後順著床沿大幅垂覆下來,蓋去了四足如意床腳和托踏,墜在地麵的波斯毛氈上。
  床上被褥疊得整整齊齊,一絲不亂。
  她還沒來得及分辨內心是什麽感覺和滋味,已聽見屋外傳來兩道匆匆的腳步聲,伴著急忙不過的吩咐,“白鏡,你還是去疏月庭看看小墜起來了沒,可千萬別讓她知曉我一夜不歸,切記切記!”
  “是,小的這就去探探。”
  尚墜隻覺得心腔內似象爆竹一樣炸了開來,她從寢房裏走出去。
  同一瞬間白世非踏進門來,一抬首看見她就在眼前,臉色前所未見地冷得嚇人,他整個徹底呆住。

  第四章 歌館探真機

  尚墜徑直朝白世非走去,卻是看也不看他,隻從他身邊經過,一言不發跨出了門外。
  白世非回過神來,飛快轉身跟過去,輕怯而討好地低聲笑喚,“小墜。”伸手去拉她的衣袖。
  尚墜猛地一摔袖子,將他的手毫不留情地甩開。
  白世非急了,“我本是要早些回來,沒想到和那群人作別之後,一出閣子間就遇見飄然和幾位朝官,結果大家一道去了飄然府中喝酒,結果全醉倒了,都在他家中留了一宿。”
  尚墜再度甩開他伸來的手,依然一聲不發,隻腳底下加快了步伐。
  “小墜。”白世非暗暗叫苦,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後,卻不敢碰她。
  走出庭院的拱門外時,迎麵碰上匆匆而來的鄧達園,他臉上訝色一閃即逝,白世非和尚墜刹時都顯得有些尷尬,兩人大清早從屋子裏一起出來,可不容易讓人誤會?
  白世非輕忍唇邊笑痕,俊眸向旁偷瞥過去,這存心曖昧的形容舉動偏巧被尚墜的眼角餘光掠見,羞極之下怒氣更盛,隻恨不能鄧達園此刻不在眼前,她非與他發急不可。
  鄧達園隻當全沒看見兩人之間暗波洶湧,低首恭稟道,“公子,西北傳來飛信。”
  白世非眸光一凝,即時斂起了玩鬧神色。
  隻這一耽擱,尚墜已頭也不回地快步走了開去。
  白世非看著她的背影,想了想,還是正事重要,遂與鄧達園往書房而去,“信裏講什麽?”
  “趙元歡一行已經離開興州,入了玉門關。”
  “何時到達京城?”
  “估摸在元宵節前後。”
  白世非沉吟道,“你叫人去把鋒璿請來。”
  那邊尚墜在疏月庭外遇見白鏡,白鏡看她臉色不對,心裏不禁驚疑,慌忙笑嘻嘻地和她打招呼,尚墜狠狠瞪了他一眼,便再理也不理,隻徑自朝裏走去,白鏡吐了吐舌,飛跑去尋白世非。
  回到屋裏,揀張凳子坐下,愈想心裏愈委屈氣惱不過,她的眼眶漸漸紅了起來。
  當晏迎眉從寢室裏出來,便見尚墜正以手背無聲抹淚。
  她大為驚訝,“你怎麽了?”
  尚墜不肯作聲,隻是搖搖頭,站起身來,迅速擦幹了眼淚。
  晏迎眉察顏觀色,想來大致與白世非脫不了關係,也就不多問什麽,隻與她往膳廳去用早食。
  石徑兩旁梅香若隱若現,兩人慢慢步行。
  走至雕廊時,晏迎眉看尚墜已平靜下來,方再問道,“到底怎麽了?”
  尚墜依然不作聲,過了好一會,才低聲道,“他昨兒晚上沒回來。”
  晏迎眉驚訝,然後皺眉,“有沒有說在哪兒過夜的?”
  “說是在那個姓任的醫官府上,一群人喝醉了……”
  晏迎眉看她神色,“你不信他?”
  尚墜沉默,他情急之下的解釋並不似臨時編造的籍口,隻是,當她在他房裏看見床上被褥疊放整齊,醒覺他一夜不歸的那瞬間,感覺十分不好受,像有一塊重石堵在了心口。
  晏迎眉笑道,“你若真不信他,那還不好辦?去把白鏡叫來,我幫你細細盤問他一番。”
  尚墜想想,應了聲好。
  心裏也確想知道白世非昨夜到底幹什麽去了。
  去到膳廳,晏迎眉問過小廝,得知白世非在書房,尚墜便往那廂去找白鏡。在廊道遠遠便見書房外的一個角落裏聚集了好些下人,大家把白鏡圍在中間,他一臉眉飛色舞地講著什麽,旁人則聽得津津有味。
  行近時隱約聽見他們提到白世非,一群人興致勃勃地圍著白鏡,七嘴八舌說的說問的問,全都聚精會神,沒人察覺尚墜已走近,她悄然掩身,躲在了簷柱後麵。
  聽著聽著,她的臉色越來越煞白。
  書房裏似傳來聲音,口若懸河的白鏡停下話頭,慌忙推開眾人過去,沒了主角兒的一群人很快便散了開去。
  尚墜定定地呆立在柱子後,整個人似乎失了魂魄。
  “墜子,你在這幹嗎?”身後傳來訝異叫喚。
  她下意識回首。
  晚晴乍見她神色異樣蒼白慘淡,不禁嚇一跳,連忙問她怎麽了。
  尚墜微茫地看著麵前的臉孔,好一會,才慢慢清醒過來對方是誰,她收起情緒,緩下僵然麵容,輕聲對晚晴道,“你今兒不是向總管告了假麽?”
  “是,我娘病了,我這會兒正要回家去看她。”
  尚墜深吸口氣,“我和你一同出府去。”
  晚晴驚訝,“你要出府?夫人知道麽?”
  “不要緊,我有點事兒要辦,速去速回花不了半會兒工夫,回來再與她說,走罷。”
  晚晴雖然心裏疑惑,卻也知晏迎眉待她不比尋常侍婢,隻得跟上前去。
  尚墜有意站在晚晴的另一側,與她並肩而行,借著她身形的遮擋從書房外走過,門屏半開的房內白世非坐在書案後,神情專注地傾聽著鄧達園及莊鋒璿的說話,雖然隱約察覺門外有丫鬟樣的身影一閃而過,以為是來往的侍婢,也沒去在意。
  兩人出了前廳,經過前庭,快走到白府大門時,遇見從外而來的一位布衣樸素的年輕後生。
  晚晴笑著迎上前,“丁大哥。”
  那後生趕緊施禮,“晚晴姑娘。”一抬首看見旁邊的尚墜,不禁呆了呆,隻覺眼前人麵容嬌妍,葉眉清麗,一雙絕色黑瞳似靜靜地凝視著人,然而眸光卻仿佛穿透了他的身體,懸空浮著一抹茫然不知掩飾的悲傷還是蒼涼,形容微微淒楚而哀婉。
  心頭驚豔震蕩,他有些靦腆而慌亂地趕緊低下頭去,竟不敢繼續麵對尚墜那似看非看他的眸光。
  晚晴掩嘴一笑,與他道別後牽了尚墜離去。
  走遠了才道,“那人叫丁善名,是商管家的外甥,家裏也有些田地,公子每趟出門免不了會帶些好吃的什物兒回來,商管家總在私底下攥著點,時不時把他叫來,讓他也帶些兒家裏去嚐一嚐。”
  尚墜漫不經心地“哦”了一聲,整個人神思恍惚,明顯並沒有聽進去,出了府門,她與晚晴分道揚鑣,獨自往南門大街而去。
  拐過得勝橋,走到東十字大街,行人和賣貨的般載車來來往往。
  一頂四人轎子從她身後急急經過,卻忽然在路邊停了下來,一道身影從轎子裏鑽出,興奮不已地朝她叫道,“小天仙!”
  尚墜怔了怔,看向來人。
  張瑋縉快步走到她麵前,臉上盡是歡喜,“沒想竟在這兒見到你!你要去哪裏?我送你可好?”
  “不用了,謝謝張少爺。”她客氣應了聲,垂首繼續趕自己的路。
  張瑋縉朝轎夫揮了揮手,寸步不離地跟在她身後,極好奇問道,“小天仙,你怎麽一個人出來了?世非呢?還有你臉色很差,人不舒服麽?”
  尚墜的小臉白了白,看他一眼,走了幾步忽然想到什麽,側頭再看看他,說道,“你昨兒個可有去玩關撲?”
  “有啊,怎沒有,還遇到世非他們一夥兒呢。”
  “你們玩了一宵麽?”
  “那倒沒有,我後來和伴兒們去了會仙店喝酒。”
  尚墜微斂眼眸,“我知道,公子他們去了蓮花樓聽曲兒麽。”
  “世非竟然連去了哪都告訴你?”張瑋縉挑眉,又嘻嘻笑道,“今兒一早我就聽人說了,他們昨天晚上可夠瘋的。”
  “是麽?”
  張瑋縉說得興起,“怎麽不是?竟然關撲一個叫價三千兩的歌姬!也太能玩兒了,隻可惜那等熱鬧場麵我竟不能夠親眼見著。”越說越覺扼腕。
  尚墜在潘樓街和高頭街交界的路口停了下來,定睛看著張瑋縉,“蓮花樓應該在這附近?”
  張瑋縉心頭一格楞,“你要去蓮花樓?”完了,是不是他說錯什麽了?
  尚墜沒有應他,往兩邊望了望,徑自折進高頭街。
  張瑋縉趕緊跟上去,“你去蓮花樓做什麽?”
  在孫殿丞藥鋪和馬鐺家羹店之間有一座門楣氣派的雕簷畫樓,大門上方掛著漆藍描金的匾牌子,龍飛鳳舞地刻著“蓮花樓”三字,正是開封最有名的歌館。
  尚墜遠遠站定在樓門口外,淡聲道,“你幫我進去問一聲,公子昨兒晚上是不是真有來過。”
  張瑋縉傻在當場。

  第四章 焦盼如焚炭

  書房內幾人商議完畢,白世非與莊鋒璿相偕往膳廳而去,他人還在門外就已拿眼往裏逡巡,卻見隻晏迎眉獨自一人在座,廳裏哪兒有半點尚墜的影子?不禁既失望又略有怯意,問道,“小墜呢?”
  晏迎眉驚訝,瞧了眼跟在兩人身後進來的白鏡,“你們過來時沒見到她麽?”這丫頭尋人可尋到哪兒去了?
  白世非一怔,為什麽他們過來時應該見到她?精敏記憶乍然閃動,不久前好像有人影曾經從書房門口走過,轉頭朝白鏡道,“你去前廳看看。”
  白鏡應聲而去。
  白世非也不坐下,隻站在那,不時往外張望兩眼。
  廳裏仆婢眾多,晏迎眉也不好多問什麽。
  一會兒後,白鏡回來,神色間不期然有些惶恐,“公子,門房那邊說墜子和晚晴一道出府去了。”
  晏迎眉一聽大為愕然,怎麽一聲不響就跑出去了?
  白世非不可置信地瞪著白鏡,“你說什麽?她——出府去了?!”
  “沒錯兒。”
  白世非轉頭看向晏迎眉。
  她皺眉道,“晚晴昨兒向我拿了半天假,說想回家去看看她生病的娘,但是不曾聽尚墜提起她也要去啊。”怎麽突然就沒影兒了。
  白世非來回踱了幾步,心裏隱隱約約覺得不對,向白鏡道,“你馬上叫人去晚晴家看看她在不在,若她在那兒,且由她去,若她人不在那兒,速回來告之於我。”
  白鏡匆匆忙忙又跑了出去。
  此時的尚墜自然不在晚晴家裏,待張瑋縉從蓮花樓裏出來,吞吞吐吐地證實了白世非昨天晚上確實和一幫哥兒們到此耍過之後,她反倒平靜下來,也不說什麽,隻是轉身離去。
  張瑋縉緊跟在她身後,替白世非著急辯解,“他雖然撲贏了那位歌姬,但是他們說他並沒有在此地多作逗留,不久便已離開,打我認識世非那會起,便不曾見過他在外頭沾花惹草,你可得信他才是。”
  走回到高頭街和潘樓街的十字路口,尚墜原地站定,好一會,才低低對張瑋縉道,“今兒個謝謝你了,我自個往那邊兒走走,你回去罷。”說完朝著與白府相反方向的西麵緩步走去。
  張瑋縉還是跟上前去,“你想去哪兒?走了半日不累麽?要不你坐我的轎子去罷?”
  尚墜搖頭,隻是沿著景靈東宮行去,穿過宣德樓前的禦街一路往西。
  走過西尚書省、西角樓大街和踴路街,徑直出了梁門,梁門外道路北邊是建隆觀和州西瓦子,南邊是一座門麵宏偉的相宅和金梁橋街,與白府裏的汴水秋聲同為汴京八景之一的金梁曉月,便是在那相宅屋後的金梁橋邊上。
  張瑋縉十分好奇,正思忖著不知尚墜到底想去哪兒,她已然拐進了州西瓦子,在靠路邊的一間茶坊裏揀了個位置坐下,也不問他想吃什麽,直接點了兩盞濃濃的稠茶,自己端起一盞慢慢吃著,眸光漫無目標地投向茶坊外麵。
  白府裏,當白鏡回報說尚墜並不在晚晴家,晚晴也不知她去了哪兒時,白世非開始有些急了。
  差白鏡去把平時與尚墜較為相熟的幾個丫頭晚弄晚若等叫齊來,全問了一個遍,仍然沒人知道她去了哪裏,加上守門的家丁沒留意,便連她是往東南西北哪個方向走的也不清楚,由是想著人去尋都沒有頭緒。
  他坐立不安,早食也不吃了,往前廳去候著,在廳裏走來走去,不時往前庭外遠處的大門翹首顧盼。
  不曾料有這麽一天,她會在他不知不覺時離了白府,人不知去了哪裏,也不知什麽時候回來,在他的印象裏一直是,不管他出門十天或半月,不管他早上還是晚上歸來,隻要他回到白府,她永遠會在這裏。
  從來沒想過,忽然一瞬之間,他已再找不著她的人。
  直到此時他的腦海裏才閃進一絲意識,就是她與府內其他人並無兩樣,隨時可以走出這個大門,然後可能哪天就不再回來。
  這個認識教他心裏控不住微微慌亂。
  到了午膳時分,尚墜還沒有回來,白世非食不下咽,開始變得浮躁。
  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心內的恐慌逐漸變成焦慮和惱怒,終於在晚膳時候再忍不住,為一點小事發了脾氣,膳廳裏一片死寂,在旁侍侯的仆婢全都戰戰兢兢,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惹惱了主子。
  好不容易熬到膳罷,華燈初上,門房終於匆匆來報。
  “公子!墜姑娘回來了!遠遠已看見她的人,就快回到門口了。”閉嘴時明顯有絲猶豫。
  “說。”白世非冷喝。
  “墜姑娘是、是和瑋縉少爺一道回來的……”
  白世非抿了抿唇,眼眸內驟湧的欣喜全然散盡,一整日的焦躁等待和憂心掛慮,在聽聞此言後全部釀成一觸即發的冰冷風暴,“叫瑋縉打道回府,把她帶到這兒來。”
  莊鋒璿看這情形,暗地裏向也擔憂等待了一天的晏迎眉使了個眼色,令她先回疏月庭去。
  晏迎眉遲疑了一下,畢竟白世非才是一家之主,那丫頭做事沒個交代讓他積悶了整日,即使他怪責幾句也是情有可原,倒是她這個小姐身份尷尬,倘若再留在此地,一會兒幫尚墜說話不是,不幫也不是,不定令那兩人麵子上都難拉下來,想及此便托言不適,起身回了疏月庭。
  白府大門外不遠處,也是斯時回來的晚晴適巧與尚墜和張瑋縉碰上,她一臉驚疑地向張瑋縉請了禮,雖然心裏極想和尚墜說話兒,可是當著張瑋縉的麵卻不好告訴她白世非曾經差人來家裏尋她。
  前庭裏有家丁奔跑出來,喘著氣對尚墜道,“你趕緊去膳廳,公子爺已經找了你一整天,正發脾氣呢!”轉而對張瑋縉抱拳鞠躬,“公子今兒事忙,實不便招呼,吩咐下來請瑋縉少爺先行回府。”朝守門的家丁們打個眼風,大家便一擁而上,把哇哇叫著跺腳的張瑋縉擋在了門外。
  晚晴一聽到說白世非在發脾氣,嚇得慌忙提起裙子就跑,尚墜卻隻是應了聲“知道了”,依然不徐不慢地往裏走。

  第四章 對質心肝摧

  晚晴奔到膳廳,一看所有人全都垂手而立臉色凝肅,即刻意識到事情嚴重,隻見邵印偷偷給她使了個眼色,她馬上在白世非麵前跪下,顫聲道,“公子爺。”
  冷冷看了她一眼,白世非沒作聲,抬頭望去,門口不見尚墜的身影,寒眸瞥過,先前回報的仆人嚇得也慌忙跪倒,“小的確實把話傳出去了,讓墜姑娘趕緊到這來。”
  白世非隻覺一股熾焰直衝頭頂百會穴,那麽說,是她故意慢吞吞了?
  又過了好一會,一道靈秀身影才自遠而近,步履不急不緩,行至廳門時迎上他冰冷寒利的目光,她垂下眉睫,抬腿跨過門欖,走了進來。
  眼底收進廳裏情形,看著跪在地上的兩人,尚墜皺了皺眉。
  “你去哪了。”他說得很輕,卻出語成冰。
  “州西瓦子和相國寺。”
  “為什麽這麽晚才回來。”
  “拜完佛後逛了好會諸般雜賣,然後去了吃蜜煎。”
  “這麽說來,今日過得很開心了?”已抿成一線的薄唇,輕輕吐出問句。
  “恩。”
  他垂下眼,一遍遍提醒自己強行壓下已瀕臨爆裂邊緣的怒氣。
  “為什麽不說一聲?”
  “說什麽?”她似不解,迎著他視線的一雙清冽大眼裏沒有任何愧悔。
  長袖一掃,案上的茶器乒裏磅啷直響,水和碎片飛濺,霎時間已是滿地裂骸。
  所有人全部低首屏息,連呼吸都不敢大氣。
  “為什麽不說一聲?”他慢輕地,重複一遍問話。
  眼內浮起淡淡薄霧,她咬唇,“你昨日去玩關撲不也沒說麽。”
  白世非氣極反笑,“我沒說?你倒問問,這裏的人有誰不知道昨兒我在哪的。”
  她別過臉,拒絕再出聲。
  “我問你最後一次,為什麽,不說一聲。”
  眼內霧汽漸濃,直將下唇咬得泛白,她就是不答他的話,隻帶著水汽的眸光斜斜掠過侍立在他身後不遠的白鏡。
  白鏡被她看得一驚,有些懵然,眼珠轉了轉後臉色忽然變得煞白,腦袋幾乎垂到胸前。這微小動作卻沒有逃過始終安坐一旁的莊鋒璿雙眼,似乎,有什麽地方不對。
  自己已經這般低聲下氣,問過三番四次,她卻還是當著那麽多人的麵前拒不作答,白世非擱在案上的手已在長袖裏握成青筋隱現的拳,失去理智地想不如索性現在就將她一把掐死,從此他一顆心可以一了百了,再不需費盡苦心追求,也不需在艱難追到後還每日間把她捧在手裏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那般擔驚受怕。
  寒刃一樣的目光盯著她臉,看來不教訓一下她以後還是會不長記性,即使對她再喜歡,也不能縱容她這般大剌剌地挑戰自己的地位和權威,薄唇微掀,一字一句道,“邵印,請家法。”
  莊鋒璿臉上終於掠過一絲恍然,輕喚,“世非——”
  還沒待他把話說完,慘白著臉的白鏡已經躬身上前,又急又悔地道,“公子,都是小的該死!”
  薄如寒霜的眼,從她始終不肯看他的委屈得淡淡紅了的眼眶上收回,掃過跪在麵前的白鏡,蹙眉,與她異口同聲拋出一句,“不關你的事。”說畢微愕盯著她,一時不能理解她不合常理的說話。
  然後目光接收到莊鋒璿提點的眼神,低首再看向白鏡,白世非的臉色開始微微漸變,全身發僵,以至連聲音都異樣生硬,“說,你怎麽該死了?”
  “今、今兒早上小的和大家夥說起,說、說公子昨天玩關撲手氣之旺無、無人能比。”
  已噗然跪倒的白鏡此時悔得腸子都青了,直想自己給自己狠狠掌嘴。
  一貫以來,他每次跟著白世非出去回來,都會把白世非在外麵的事跡添油加醋地給其他仆人們描繪一番,這次當然也不例外,看那些小子們聽得津津有味羨慕不已,他眉飛色舞得一時忘乎所以……忘了今時已不同往日,府內多了一個墜姑娘……
  “就這樣?”白世非定睛看他。
  “還、還說公子去了歌、歌館。”
  他抬首看向尚墜,薄薄的櫻唇已被她倔強地咬出血絲,長睫四周水汽縈繞,卻強自控製著一眨也不肯眨。
  “然後?”他問,心裏慢慢浮上恐懼。
  “還說、說公子贏、贏到了一個叫、叫價三千兩的歌姬。”
  “還有沒有?”白世非抱著明知不可能的一線希望期待他就此打住,接下去什麽都再沒人知道。
  可惜,他的希望馬上就被白鏡出口的說話無情毀滅。
  “還、還說了那歌姬坐、坐在公子的腿、腿上喝酒。”
  他幾乎已經看見在她下睫漸漸凝成的半粒淚珠,絕望不已,“完了沒?”
  “還、還沒,還說了主子把、把那歌姬安、安置在了別館……”白鏡漸說漸低,最後不敢成語。
  屋裏所有人,除他自己之外,都一臉譴責地看著他。
  白世非垂首,看向麵前額頭已貼到地麵大滴冷汗正沿著頰線滑下的白鏡,心想不知一腳能把他踢出多遠。
  “昨夜裏,那個安置在別館的歌姬。”他看著尚墜,卻是對白鏡逐字逐句道,“本公子是連人帶屋送給了趙家少爺享用,隻領著你和飄然一道去了他府中喝酒,我想,這一點,你應該不會獨獨落了沒說,是不?”
  如來佛祖觀音菩薩皇帝小子保佑,這殺千刀的蠢材可千萬別在下人們的心目中刻意幫他樹立風流倜儻的偉岸形象。
  卻見白鏡顫聲答道,“小、小的一、一時落、落了……”
  所有注視他的目光,都從一臉譴責變成了非常唾棄。
  如果一腳踢得不夠遠,那麽兩腳,十腳,把所有人都叫過來踢上一萬腳,應該勉強可以了,白世非心裏發狠地想。
  眼前一片潮霧,尚墜什麽都看不見,“公子還請家法麽?”
  每個人都聽出了她強自壓抑的哭腔。
  他站起身來,然而在一眾仆人前關係到他一府之主的尊嚴,五步開外的距離象無形鴻溝,他無法跨越,硬生生看著她眼角滑下大滴清淚,一顆心幾乎四分五裂。
  “既然不請,那奴婢先告退了。”尚墜猶不忘屈膝請禮,然後才轉身出去,踏過門欖的那刹,背後傳來蓬地一聲響以及白鏡勉力壓下的痛哼,淚流滿麵的她沒有回頭。
  一腔悶氣更添無邊怒意,即使已一腳把白鏡踹倒在地,白世非猶不能泄恨,咬牙切齒地喚,“邵印。”
  “小的在。”
  “與這兔崽子一道聚眾嚼舌的全部扣三個月薪餉!今日之事若還有下次,哪天再讓我找不著人,你們自個兒好生掂量。”說話擲地冰寒,再片刻不留,怒氣衝冠中拂袖而去。

  第四章 解憂唯一醉

  林苑中的芙亭裏,深夜寒氣漸漸在殘枝上凝結成露。
  “好了,別喝了。”莊鋒璿按住白世非拿酒的手。
  弦月已上中天,冰麵湖心的水閣空蕩無人,她大約是不會來了。
  白世非仍是把酒取到了麵前,自斟自飲。
  好不容易熬過昨宿,今日一早,他懷著但願她心火已下的希望早早往疏月庭去尋人,他想告訴尚墜,會競撲那個歌姬純粹因為別家哥兒向他下戰貼子,引得他一時好勝心起,然而除了那歌姬趁他不留意時坐到他腿上喝了杯酒,也僅是喝了那麽一杯就已被他趕開,此外他什麽都沒有做過。
  他想告訴她,他心裏隻得她一個而已。
  在無人的院落一角順利看到她,然而,還沒等驚喜的他走到她跟前,在他還離著幾步遠時,她已行下禮來,“奴婢給公子請安。”
  聲調平靜無波,長睫垂視地麵。
  他整個人呆住,在這一刻,他長久以來的努力通通白費,他一次次費盡心機的追求,以及他對她的一心一意,全部付諸東流,他與她之間,就這樣被她一個動作一句說話打回了原形,做得那樣決絕,不留一點餘地。
  急怒交加,他以手撫按胸口,內裏隱隱作痛,再無話可說,他轉身離開。
  白世非仰首傾盡杯中物。
  放下杯子,良久,不無苦澀地問,“大哥,為什麽喜歡一個人會這麽難受。” 始終想不明白。
  “可能是你上輩子欠了她吧。”莊鋒璿笑。
  又是三杯連續下肚,白世非微醉點頭,“我也是這樣想。”不然如何說得過去,京城裏多的是才貌雙全與白府門當戶對的大家閨秀,奈何這些年來他通通沒興趣,惟獨在遇上那個倔強難纏的小丫頭片子之後,卻再放不下了。
  也問過自己為什麽,始終找不出原因,也想不到答案。
  想來真的是欠了她罷,不然何以六年前那個雪天,明明街上渺無行人他才策馬縱馳卻差點就撞到突然衝出來的她,如果說年少時隻是一個意外,那麽大婚之夜,他在這人煙不至的僻靜處感懷雙親時與她重逢,卻又是因何?
  一壺既空,他趴在石桌上笑,眼底瑩澤著一絲淒涼,“大哥,我喜歡她喜歡到心裏害怕。”
  從未敢對人提起,對她情根深種到連自己都覺心驚,隻怕一旦說出了口,就再也不能回頭。
  然而她一聲不響地失蹤,讓他有生以來頭一回慌得六神無主,一會兒害怕她會不會被牙婆子拐了,一會兒擔心她會不會遇上登徒子,一會兒又想街上人多馬多可別碰到撞到了哪兒,從早到晚,無時無刻不憂慮焦思。
  一天下來,他知道自己完了,不管他自己說或不說,承認或不承認,他都已經不再是從前那個波瀾不興的白世非,他的一顆心已經完全失去,再也不屬於他自己。
  “那天飄然和我說太後已開始有所動靜,問我是不是把和夏閑娉的婚事先準備起來,以圖穩住她再爭取一段時間。”他心煩得無法不借酒消愁,“可是你也見到了,我喝喝花酒她的反應已如此激烈,我怎麽敢和她說馬上要再娶一個回來。”
  他原本的打算是,過了這幾日便去和晏書商議先迎娶尚墜,等她進了門之後,再讓晏迎眉找機會和她解釋清楚,相信她不會不明事理。
  可現在突然出了歌姬這事,她抗拒之劇烈來得讓他措手不及,如今別說還想娶她,就連她會不會輕易原諒他都成問題。
  為大局著想,太後那邊他眼下定不能再過久地推拒拖延,然而她這邊他又萬萬得罪不起,這根本就是一個無法兩全的難題,他已經想得頭痛欲裂,也還是想不出有什麽辦法可以妥善解決。
  莊鋒璿沉思了會,卻也是想不出什麽合適法子來,隻能無奈地安慰道,“太後那兒能不能再找借口拖一拖?過些時日等她緩過來了,你再好好和她說。”。
  “她要肯聽我說倒還沒事了。”怕就怕到時她會象現在這樣,連解釋的機會都不給他一個。
  他已太了解她外柔內剛的性格。
  徹底無計可施,罷罷罷,還是喝酒,一醉解千憂,一醉解千愁。
  中天的月逐漸西斜,莊鋒璿硬是把白世非架了回去,秋水無際湖中空蕩的水閣在冰麵拉出長長的寂夜孤影,遠處傳來狗吠和更聲。
  將醉未醉,翻來覆去,即使在夢裏也隱隱掛慮惶恐。
  誰料越怕越是夢見了,某日她當著他的麵決絕地挽起裙子,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大門,驚嚇和疼痛如潮水漫在心間,整個胸臆內布滿傷心情緒,幾乎讓人落淚。
  白世非從床上紮醒,餘痛繚繞心田未去,隻覺頭痛欲裂。
  茫然呆坐不動,片刻之後,才完全清醒過來。
  無奈至極地抹了把臉,窗外天色已微明,他翻身下床。
  未幾,在膳廳用過早食,才打算往書房辦事,卻見邵印急步而來。
  “公子,宮裏頭來了人。”
  白世非心裏一咯噔,今兒才是年初五,甚至連年初七的七彩開迎財神都還沒過,劉娥這時候就差人來宣他了?心裏隱隱覺得不妙,匆匆偕邵印出去領旨。

  第四章 彈指已飛灰

  白世非到達慶壽宮時,趙禎已然在座,看見他到來,兩人不動聲色地飛快對視一眼,一瞥之下已然相互知曉,對方也不知道劉娥在打什麽主意。
  心裏暗暗有些警戒,白世非規規矩矩地行了禮。
  劉娥和藹笑道,“怎地這會兒正經起來了,坐吧。”
  “在太後跟前小子焉敢不正經?”白世非輕笑答道,依言落座。
  他適時挑了個不痛不癢的話題,與劉娥及趙禎兩人閑聊起來,過年時開封府裏恁多的熱鬧事兒,經他巧舌如簧添油加醋地一描述,不時令趙禎哈哈大笑,即便劉娥也笑彎了眼稍。
  笑歇時手中茶盞慢慢抿過,容色不為人察地斂了斂,她稍稍回首,對侍立身後的周晉說道,“被世非一逗,我倒差點兒把正事給忘了,那邊派人過去了麽?”
  周晉上前恭稟,“回太後,已差醫官楊可久前去診治。”
  趙禎眼眸眯了眯,好奇問道,“母後說什麽事兒呢?”
  劉娥歎息道,“先帝的宮人裏有位李順容,今晨來報說染了重疾。”
  白世非心口一突,微微垂了垂睫。
  趙禎已經接口,“就是當初母後進宮時,侍候母後的那位宮女李氏?”
  “可不就是她麽,與哀家雖不說是情同姐妹,然而幾十年宮中歲月,到如今還識得幾位舊人麵?總歸也有點兒特殊情份,如今回想起來,這些年我也不曾提攜過她。”最後兩句仿佛言若有憾。
  趙禎心竅玲瓏,聞言笑道,“母後可是想晉封於她?孩兒聽母後的。”
  劉娥點點頭,又感慨不已,“到了這把年紀,天不怕地不怕,最怕便是那病病痛痛,一旦病榻纏綿,便不知何時才能夠起來了。”轉而對周晉道,“傳哀家諭,即把旨給擬了,冊封李順容為宸妃。”
  白世非的臉色微微變了變,隻是他原本便膚如脂玉,那表情又一閃即沒,所以在場眾人也沒覺察到。
  周晉迅速去作安排。
  然而片刻方過,還沒待他辦完事返回,已有內臣匆匆來告,“稟太後,李順容……不治。”
  趙禎一怔,驚訝地看向劉娥,隻見她輕輕蹙眉,似是也異樣意外。
  旁邊白世非垂睫低首,藏在袖子裏的掌心白如雪色,正微微滲出細汗,談笑間風雲驟變,劉娥召他過來的目的已昭然若揭,此時此刻他這宮外之人不宜再作逗留,由是聲色不露地起身告退。
  劉娥目光韻轉,深沉無底地看了他一眼,“前兩日夏尚書私下裏與哀家說,過了年又翻一歲,他家中幺女的年紀可也不小了,我想想他說的也有幾分道理,你若心中確實無意,我便代你婉拒了他,卻不好再繼續蹉跎。”
  白世非似誠惶誠恐,長揖道,“小子該死,做事不周勞太後下問,還請太後代為轉告夏尚書,出了年小子便差人準備起來。”
  劉娥麵容略帶滿意之色,點了點頭,不再留人。
  待得出了慶壽宮坐進暖轎裏,白世非的臉色慢慢便沉下來,黑瞳如浮掠過一層薄冰,驚人寒絕,轎子很快便從長慶門出了宣德樓,他掀開窗帷,“即刻往首相府,我要見呂夷簡,白鏡你先行一步去遞帖子。”
  周晉和呂夷簡是劉娥的左臂右膀,事到如今,說不得隻能找他去了。
  白鏡看他神色凝重,知道事緊,應聲後飛跑而去。
  不多時轎子到了相宅,呂夷簡站在大門外相迎。
  入內看罷茶茗,呂夷簡揮退下人,白世非亦無暇寒暄,說話直切來由,“我剛從宮中出來,李順容今晨報病,太後差了醫官楊可久去診治,結果病重不治。”
  呂夷簡臉色大變。
  這朝中上下,大凡如他這般年紀誰個不曉那李氏其實是趙禎的親生母親,不說她的病來得莫名其妙,隻說楊可久才前往診治便告離世,這當中已難免讓人覺得蹊蹺。
  白世非沉聲道,“朝廷裏群臣全礙著太後的威嚴,無人敢告知皇上實情,皇上雖然也早隱隱懷疑自己並非太後親生,但就一直誤以為生身母親是撫養他長大的楊淑妃,卻不知是這李順容。”
  如今劉娥出其不意地當著他的麵弑殺李氏,他卻苦不能對趙禎明言,如今事已至此,日後他愈發不能再與趙禎提及隻言半語,一來事關趙禎身世,知曉這等隱秘隻會招來殺身之禍,二來劉娥已刻意在他與趙禎之間劃下一道再也無法回頭的鴻溝。
  倘若趙禎他日知曉了自個的生身母親是李氏,定然會怒他在事發前知情不報,在事發時不曾告之,在事發後還隱瞞下去,無論如何也絕不會輕易諒解他。
  呂夷簡沉吟了下,“白公子來找老夫是——”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丞相今日當可高枕,然而我說一句大不韙的話,以太後之高齡丞相以為她還能在位多久?再過幾年定然還是皇上親政,丞相可想過屆時如何自處?”
  呂夷簡默不作聲。
  “日後皇上真追究起來,不止我白府可能招致滅族之禍,隻怕到時丞相也難以獨善其身。”
  作為輔政大臣之一的呂夷簡,雖然在劉娥臨朝的這些年間時有據理力爭,約束她的鋪張浪費和獨斷專行,為朝廷出力甚多,然而一朝天子一朝臣,眼下他始終是劉娥身邊重臣,難保以後趙禎不會找籍口辦他。
  為官多年,如今更位極人臣,呂夷簡如何不懂個中厲害。
  “那按公子的意思可該怎麽辦?”他試探地問。
  “事情到了這一步你我已無能為力,隻是我猜太後大約隻想以普通宮嬪的身份把李氏草草殮葬了事,為了來日著想,丞相還宜勸諫於她。”
  呂夷簡頷首,“太後若不顧及她劉家後人,我也沒什麽可說的,若然她還念著劉家香火,確實也該厚葬那李氏。”
  “我也是這意思,李氏乃皇上生母,今日若喪不成禮,他朝定有人會被治罪。”如可由呂夷簡出麵說服劉娥,安排以大禮殮葬,日後即使劉娥過身而趙禎知曉身世,也多少會因他曾厚葬其母而心存感激。
  “就這麽說定了,我明日便進宮去向太後提出以一品禮為李氏殯殮,並請求在皇儀殿治喪。”
  白世非想了想,“最好可以給李氏穿上皇後冠服,且在她的棺木中灌滿水銀以護持遺體。”
  呂夷簡一驚,“公子難道擔心皇上日後會開館查驗?”
  “以皇上之心細,到時縱然聽罷百般傳聞,也不如親眼一見。”
  “老夫知道該怎麽做了。”
  白世非悶抑地輕歎口氣,但願補牢為時未晚,也不再久留,起身向呂夷簡告辭,在他轉身時呂夷簡動了動唇皮,似還有話要說,最後卻還是咽了回去,隻默然將他送了出去。

  第五章 爭如不相見

  白府裏誰也想不到,平時都很隨和的白世非和尚墜兩人,吵起架來竟然完全沒有一點和好的跡象。
  為了避開熱心的眾人不時暗中使力撮合,尚墜甚至不再陪晏迎眉出來用膳,由晚晴替了她去,而白世非看到這光景,幹脆也不出來吃了,隻叫人把東西端到寢居,後來索性連辦事的人也全去了第一樓商議。
  一個住在疏月庭,一個住在第一樓,兩人都變得大門不出,讓一心希望他們和好的仆婢們徒呼奈何,而連累大家被一同處罰的白鏡則成了過街老鼠,不管去到哪都會被婢女們又掐又打,呼痛不得,隻好灰溜溜地抱頭鼠竄。
  白府裏靜謐謐地,失去了往日的笑聲。
  眨眼到了初七,家家戶戶一早設果品香供,祭完祖燒過爆竹,收起各間廂房裏晝夜燃點的燈燭,撤下彩緞紅綢,過了這日便是出了年。
  由於莊鋒璿早定好在年初八離開,所以入夜後白世非差人把他和晏迎眉請了來,在第一樓設下酒席為他踐行。
  邊飲邊談,免不了提及近日朝中之事。
  莊鋒璿道,“聽說太後雖然聽從了呂大人的勸諫,以大禮為李宸妃公開殮葬,卻終究心裏不是很情願,令其出喪不得由宮門出而使拆宮牆,後來是在呂大人的堅持下才由西華門出喪。”
  白世非應了聲是,說道:“後來呂丞相還是背著太後去與她的親信羅崇勳說明厲害關係,才得以皇後禮將那宸妃入殮。”
  莊鋒璿看了晏迎眉一眼,見她臉有慮色,兩人心意相通,他不無擔憂地代她開口說道,“太後既已動手,接下去那薛奎薛大人以及晏大人,前景可也堪虞?”
  白世非搖搖頭,“這點你們倒可以放心,太後垂簾多年,最在意的無非是手中權位,斷不肯輕易放手,是故一心想親政的皇上才是她的心腹大患,她最著緊的是如何控製著他,而不是對付薛大人、晏大人以及我,這招殺雞儆猴不過是做給我等看,她已盡滅皇上威風,讓我等明白他是逃不出她手心,以此警告我等好自為之。”
  晏迎眉輕舒口氣,“這樣我還放心些。”
  “她既然已開了頭,事情還是會辦下去,如果我的估計沒錯,那麽薛大人被罷相謫貶應已為期不遠,至於晏大人,你們則盡管放心,他倒一定會平安無事。”
  莊鋒璿奇道,“為何你會如此肯定?”
  白世非苦笑不已,“你想一想,皇上生母無緣無故病逝,他最倚重的三朝元老薛奎也被逐出京城,惟獨我白世非的嶽父得保周全,而我不但時時被太後召進宮裏閑談,更蒙賜婚與她的親信兵部尚書夏竦結成姻親,縱然我對皇上之心可昭日月,然而一樣樣擺在他眼前,誰又知道他心裏怎麽看待於我?”
  這無聲無息的挑撥離間,招招殺人於無形。
  情勢已經十分明朗,就算白世非再如何忠心耿耿圖謀輔助趙禎,日後在他麵前也討不著半點好處,而一旦哪天趙禎對他的信任起了動搖,他反而極易招來殺身之禍,由此,最明智之舉自然還是轉身投靠劉娥。
  劉娥如此相逼,無非就是想迫使他以後俯首聽令。
  “長久下去你和皇上之間必起罅隙,你可有打算?”莊鋒璿問道。
  白世非笑了笑,端起酒杯,“不急,慢慢來。”
  本念及父輩與劉娥多少有些淵源,所以隻要她不是太過分,他也就受下來,笑笑過了,如今看來她勢必要堵死他的後路,非挑得趙禎與他反目不肯罷休,既然如此,為求自保,他也就不客氣了。
  疏月庭裏夜靜無聲,雪花點點,緩慢飄舞墜地。
  黑夜裏,尚墜獨自坐在廊前石階上,看著手中碧綠通透的玉笛,已好些日子,再也沒有去過林苑裏頭。
  把笛子輕輕湊到唇邊。
  多日來始終表現得若無其事,那被壓在心底最孤獨一角的心事,在此刻無人靜夜裏,終於還是漫上了心頭。
  回想起自打進入白府以來,他總是時時故意惹她,讓她惱得不行,雖然如此,後來卻不得不承認一個慢慢領悟的事實,就是他早潛移默化地已使她有所改變。
  從在膳廳裏他一次次逼著她抬眼與他對視之後,她開始試著抬頭和人說話,而這一試,意外地為她帶來了朋友。
  熟絡之後晚晴才告訴她,原來自己在別人眼裏,冷傲,清高,臉色總是淡淡的,從不正眼看人,象是把誰都拒於門外,晚晴說那時她們都不敢和她親近,後來熟了才知道原來她很隨和,對人有求必應。
  慢慢地,和晚玉晚弄晚霞晚若等人也漸漸熟了,她的日子開始有所改變,變得有意思起來,她們好象永遠有說不完的話兒,知道府裏府外許多趣事,有什麽好吃的不忘留一份與她,看到她的繡帕漂亮都圍著要搶,還一個個爭相告訴她公子爺喜歡什麽。
  他喜歡什麽?似乎沒什麽東西,是他真正喜歡的吧。
  衣裳,他幾乎隻穿白衣,鋪子裏辛辛苦苦搬來幾十匹五彩繽紛的綾羅綢緞,盼在他挑揀時得幾句誇獎,他卻隻指指那匹白錦,說了句隨便做幾套,腳下一步沒停,偕二管家邊走邊議走了出去。
  吃,就更挑了,旁人眼裏的珍饌異肴他從不入口,說那些隻適合招待賓客,每頓用膳未曾見他動過三碟以上的菜式,喝茶則隻喝龍鳳團和北苑私焙,茶餅兒放多了一片或放少了一片,水溫高了一點或低了一點,隻要口味稍有一絲不合,淺抿之後便再也不碰。
  她看不出有何種東西是他不絕頂挑剔的……大概,隻除了她罷。
  晏迎眉勸她把心放開一些,即便是尋常男子家裏,自古以來取三妻四妾也是等閑之事,更別說他還不過隻是逢場作戲,虛衍酬應而已。
  便連晚晴晚若等人,也不時對她耳提麵命,說他相中她不知是她前幾世修來的福分,責怪她不但不好好惜福,反而竟還鬧得他如此不開心,一個個對她的舉動都極不以為然。
  其實個中道理,她又怎會不明白?
  隻是,卻隻是她們都不是她,沒有人是她,所以也就沒人能體會得到,當她在一旁悄悄聽見,那些仆從們眉飛色舞地談論他的風流韻事時,她的心,是怎麽樣失控,內裏五髒六腑都蔓延起一種冰涼徹骨的痛。
  如果與他在一起,是意味著以後的每一日都需聽聞這些,甚或不定哪天就會親眼見著……她覺得自己無法承受,隻要一想到他有可能與那個歌姬或是別的女子一朝共渡良宵,她的心就彌滿無法言喻的悲傷。
  那種此生未曾經曆過的痛,在那刻揪得她喘不過氣,恨不能死掉。
  她想,與其如此,不如,不如與他分開……
  如果不是他到來尋她的那日早上,在他拂袖轉身的刹那,她看見了他深深受傷的神色,大概此刻,她就不會那般心亂如麻了吧……
  連續吹錯幾處,笛聲已不成調,最後餘嫋緩止。
  漫天雪片,在擦過梅枝時折損了方向,晃晃悠悠地飄落在一身白色衣袂上。
  白世非靜靜站在疏月庭的拱門外。
  遠在第一樓隱隱聽聞笛聲,無法控製心頭那抹思念,他撇下被邀的兩人,踏雪尋來,抬首望向夜空,正是深冬雪花飛舞,卻從何來那麽孤寂的一曲嫦娥奔月,似有意獨守終老。
  明明一堵花牆之隔,她就在咫尺,他卻不能與之相見。
  他怕,怕再一次在她臉上看見那種異樣的決絕,即使會將他置於死地,她也似鐵了心毫不憐惜。
  從未試過,如同那一刻那樣傷心欲絕,宛如刀割。
  輕輕伸出手掌,盛住雪片,良久,看著它在掌心融化。
  這一生貴絕天下,事無不得意,哪想得到,他的情路會走得如此艱苦。
  把未化的雪片拂下,他抬步離去,就這樣吧,原是兩條道裏的人,還是回到各自的道上吧。
  過了年他已二十一,白家三代單傳,是時候他需要一位真正的妻子。
  對他癡心一片的夏閑娉,雖然是假太後之手指婚,然而不論從哪方麵看,對他而言,也是個門當戶對的合適人選罷。

  第五章 燈影映高樓

  初八一大早,夜雪初霽,白府裏銀妝素裹,霾色微明的鴿青天空看上去似乎仍未能放晴,尚墜陪著晏迎眉出現在前庭,小廝為莊鋒璿牽來馬匹之後退了下去,白世非抱拳道,“大哥,後會有期。”
  莊鋒璿衝他還了禮,然後看向晏迎眉,她眼內已隱見薄霧。
  白世非輕輕拉了拉尚墜的衣袖。
  尚墜朝莊鋒璿祝過平安,轉身跟隨白世非離開,通往前廳的積雪一早已被掃走,然水痕石的路麵終歸有些地方結了薄冰,任是她已小心翼翼,也仍然腳下一滑打了個趔趄。
  白世非慌忙挽住她,“小心些。”
  “我沒事。”她低低道,輕輕掙開了他的手。
  白世非站定,看著她的背影,心底酸澀難忍,惆悵而無奈。
  兩人一前一後踏上台階,走進前廳,尚墜倚在門邊等待晏迎眉,白世非本已從她身邊走過,然而沒幾步後終究還是停下了腳步,轉回身來,凝視著她沉靜的側麵,他輕喚,“小墜。”
  她微微向後側了側首,半垂的睫眸和臉龐映入門外斜打進來的晨曦光線,有種說不出楚楚動人的柔憐。
  心口柔情與苦澀一同彌漫,白世非已到嘴邊的話兒再也說不出來。
  然而過了這回,可能就再也沒有合適的機會。
  他抑鬱長歎,沉默良久,才極低極低地道,“我需要再娶親。”嗓音喑啞歉疚,無能為力中還帶有一絲對自己的懊惱,仿佛不用她表態,他也知道自己萬死不辭。
  似乎不堪晨光過亮,尚墜合了合眼眸,回過首去,有些怔怔地望著門外積雪,回憶在茫然若失中模模糊糊地掠起,依稀某時某日,某人溫柔無比地和她耳語,他會安排三禮六聘娶她進門……
  迎著光的小臉慢慢地顏如白雪,到最後唇邊浮現一絲淺笑。
  白世非不忍再看,輕輕別開眸光,抿成線的唇內牙關緊咬。
  她回轉身,深深地朝他福了一個萬福,無言無語,輕挽起裙子,有些腳步踉蹌地往裏走去。
  留下神色慘然的他獨自呆立原地,久久無法動彈。
  連續幾日,開封大雪,府內白茫茫一片。
  白世非已恢複了在膳廳用膳以及在偏廳書房辦事等從前的慣習。
  雪停後,元月十五也已到來。
  元夕節這日,他把府裏的管家管事們全部召齊在偏廳,告訴大家他將於三月上旬以平妻之禮迎娶兵部尚書夏竦的女兒夏閑娉,吩咐邵印去安排下聘和籌辦筵席等事宜。
  喜訊來得如此突然,眾皆愕然,邵印和鄧達園麵麵相覷,兩人俱作聲不得,倒是商雪娥臉有寬色,似心懷大慰,大約覺得白世非到底沒有令她失望,終能明禮義、分輕重,白家一向府第矜貴,娶妻當娶夏閑娉這種家世尊榮的小姐才不至辱沒白府門風,若真把個丫頭扶上來,不過是憑空讓外人笑話。
  不消一柱香的時間,這消息便傳遍了全府。
  當從晚晴嘴中聽到時,尚墜的神色並無異樣,隻是默不作聲。
  夜幕降臨之後,盡管白府裏也燈色耀眼,仆從婢女們還是三五成群,結伴往城裏賞燈,尚墜亦如約隨了晚晴晚若一道出門。
  開封府裏街巷路橋兩邊大大小小的樓棚店鋪,無不高高掛起了造型各異的花燈,沿街隻見有徑達四尺用五色琉璃製成的蘇燈,有從南邊進貢而來由白玉作成的福燈,還有珠子燈,菩提葉燈,羊皮燈以及各種各樣的走馬燈。
  元夕夜出來賞燈的遊人摩肩接踵,孩童們提著式樣百出的小燈籠嬉笑歡鬧,在行人中穿插奔跑,整座府城裏亮如白晝,到處寶光花影,簫管陣陣,鍾鼓齊鳴。
  額頭上描著金色梅花的一隊隊舞伎穿街過市,戴著狐狸皮做的花帽,穿著窄襖披著輕紗,不時儀態萬千地隨著簫管樂聲翩翩起舞,為在州街兩邊高樓上賞燈的貴族富戶們助興。
  人潮熙熙攘攘,三個丫頭進了宋門之後,沿著南門大街一路西行,晚晴和晚若不時左顧右盼,十分興高采烈。
  “哇!你們快看!”快到高陽正店時,晚晴遠遠叫了起來。
  隻見酒店二樓的兩邊雕簷上掛著一對用竹絲拚起來的燈籠,精致工藝加上竹絲極細,做得十分玲瓏剔透,出奇地好看。
  晚晴驚讚不已,“今夜裏當數這盞燈做得最奇巧了!”
  “這盞是頂別致,不過說到奇巧,還是比不上先前那盞無骨燈呢。”晚若笑嘻嘻地說。
  晚晴這一聽不服氣了,拽過尚墜,“墜子你來評評,哪盞更好看些?”
  尚墜抬眼看了看,輕笑道,“兩盞一般好看。”
  “真討厭,你敷衍我們兩個兒呢。”晚晴佯惱打她手臂。
  晚若扯扯晚晴,“你好收手了,是你自個沒留心,她今兒夜裏一直失魂落魄的。”
  “你不提倒好,提到這事我就來氣!也不知她心裏想什麽!好好一個天上掉下來落她手裏的公子爺,如今被她搞得人財兩失,也算她有本事!”
  “哪來那麽多閑話兒,快走吧,前麵好看的燈還多著呢!”尚墜別過話題,一手一個推著她們往前去,就在那一刹,似有什麽在無形之中奇異地觸及念覺,她驀然抬首。
  迎上兩道居高臨下無聲凝視的眸光。
  在高陽正店二樓臨街的閣子間外,白世非手握酒杯倚欄而立,高簷燈影映得一身白衣如水,他靜靜地俯視著她,神色出塵而落寞,仿佛這夜冠蓋滿京華,惟此間斯人獨憔悴。
  她還來不及收回目光已看到一男一女兩道身影出現在他身邊,同樣一身白裳的絕色女子搖曳的長裙外披金色絲紗,頭戴精巧的玉梅雪柳,抬起貂禪袖子輕輕掩唇,意態親昵地笑問,“白公子看什麽呢?”
  一旁任飄然心細,循著白世非的眸光往下看去,率先見到尚墜,不禁張了張眸,回首望向他,唇邊輕含一絲旁人不察的笑意。
  待得夏閑娉也好奇地調過視線,樓下的人影早已沒入擾攘人潮。
  “舞伎鼓隊早過去了,你們還在外頭看什麽呢?”張瑋縉高聲叫道,與張綠漾一同也走了出來。
  張綠漾行至白世非身邊,朝他擠眉弄眼,“世非哥哥,一會我們賞完燈再去歌館?”
  張瑋縉一把扯開她,“姐!你少搗亂。”再讓小天仙知道可不得了。
  張綠漾甩開他的手,“去去去,我怎麽搗亂了,上回你不也沒看到麽?”
  夏閑娉被一推一搡的姐弟倆擠到了邊上,心頭暗暗惱火,好不容易打探到白世非和幾位官家子弟今夜在此間賞燈,她領了昭緹過來,隻裝作與這群人偶遇,終如所願被邀請一道。
  不料他始終被一幫子哥兒圍著,眾人不是叫嚷笑鬧,就是猜枚罰酒,她始終近不得他身,最可恨便是這個張綠漾,不管他人在哪她都明目張膽地跟著,整晚霸占在他身側,跟著那些哥兒們瘋瘋癲癲,簡直丟人現眼。
  張綠漾並沒察覺背後有人正對她惱氣橫生,拉著白世非還待再閑話幾句。
  而一旁的任飄然觀顏察色,注意到夏閑娉已明顯沉下了臉,心裏暗覺好笑,一不小心笑意浮上唇邊,他輕咳了聲,為白世非解圍道,“你們幾個都先進去罷,我和世非有些事情要談。”
  張綠漾撇撇嘴,拉了張瑋縉進去。
  夏閑娉遲疑了下,看向白世非,隻見他背手而立,一動不動地遙望遠處街邊華燈,神色帶著三分空茫,仿佛魂魄飄離了世外不知停在何方,完全不曉誰在身邊說著什麽。
  心頭一陣失落,她咬咬牙,低頭走了進去。
  “趙元歡已經到了開封。”任飄然輕聲道。
  白世非朝他微微偏了偏臉,好一會才明白過來他說的是什麽,漫不經心地唔了聲,眸光再度投向遠處燈色樓影外無邊的暗夜蒼穹,惆悵地想,是天注定麽,竟讓她見到這一幕,她再也不能原諒他了罷……

  第五章 前塵如水逝

  繁華從來不會長久,如同曾經看過開了謝了的煙花,無論如何璀璨和使人懷念,都隻在那一瞬間,燃燒過後了無痕。
  如今方曉,原來情份也如煙花一樣短暫,開時仿佛繁花盛放,謝時,隻覺還來不及抽身它已乍然消逝,那萬千寵愛原來也隻是如同煙火一般的假象,他的俊俏風流從來無變,變的不過是被他寵愛的人。
  早應知道,這漫長黑夜的路走到最後,隻會剩下她獨自一人。
  心口一陣一陣地痛,很鈍,很悶,象被誰捏在了拳頭裏,不住收縮,喘息艱難,又仿佛那顆心已被誰生生扯斷了去,隻剩下無心的自己茫然地簌簌發冷,不曉該如何將之討回。
  隻能任由出殼的靈魂在旁淒涼看著,自己的肉身備受折磨。
  原來這就是,肝腸一寸一寸地斷。
  尚墜垂下笛子,掩著嘴,卻怎麽也掩不住眼裏連續滴落的淚,最後在深夜無人的水閣中,失聲低哭起來。
  隱匿在湖邊亭子裏的身影,聽聞哀絕的啜泣聲,慢慢紅了眼眶。
  見過她之後再無心觀燈,回府後直接踱到這亭子來,一個人在黑夜寒風中呆坐良久,最後竟把她等了來,他意外而歡喜,心裏又十分酸楚,隻哪想到她會如此悲傷,殘笛斷腸,吹得斷斷續續,曲不成曲,泣不成泣。
  良久,痛徹他五髒六腑的低泣聲漸漸收起,轉成微細的抽噎,在風中隱約飄至,雙手的手肘支在石桌上,他以掌心掩臉,滿含痛楚的嗓音從指縫間泄露出去,“這開封府裏——”
  握成拳的小手被緊緊咬住食指關節,她倏然刹住抽噎,淚眼望向聲音來處,慢慢鬆了牙齒,垂下手來。
  那微帶哽咽的嘶啞,以兩個人都能聽見的聲量,繼續低低傳來。
  “不管宮內宮外無不以為我是太後身邊的紅人,總看到她對我賞賜不盡,其實外人又哪裏知道,爾虞我詐的皇宮裏怎麽會有真心真情……從前她之所以樂於表現得對我疼愛有加,不過是一種籠絡手段,畢竟我白府的財帛金銀還時時有用於她……從我父親還在世,一直到如今,哪次水澇、哪處蝗災,真正從國庫裏撥出來賑災的官銀糧食有多少?還不是靠象我家這樣的富紳們大力捐贈。”
  他垂下雙手,十指交握,低垂的眸光落定在麵前的石桌上。
  “三年前我父母接連過世,半年內雙親全失,對我的打擊很大,我當時什麽念頭也沒有,隻一心想把父親留下來的營生打理得穩妥出色,以慰他老人家在天之靈。”
  這三年來無論白天黑夜,他幾乎把所有閑暇都投入到行商坐賈之上,等他終於從父母過世的懵懂傷心中走出來,恍然醒覺大事不好時,太後對他已起了戒心。
  “我因在傷心中,隻顧著埋頭做事,毫不遮掩,從而疏忽了朝廷之上。”三年下來白府在各行各業的商號已遍布天下,其間自然免不了需和各地官府打好關係,以白府如今的財勢,哪天跺一跺腳,隻怕對朝廷內外也不無影響。
  “致使太後覺得,我的存在對她以及整個大宋朝已隱隱形成潛在的威脅,她一早就想對我有所牽製。”隻不過是不到萬不得已,她也不會真正和他撕破臉皮,一則為了她一貫重視的名聲,二來那樣對她隻有百害而無一利。
  劉娥所掌權位本奪自於今上,非出正統,雖然多年來她悉心培植了不少親信,但朝中前後幾任正副宰相多少還是忠心為主,在她意圖進行的不少事情上力諫阻止,對她諸多牽製,所以她一貫行事也極其小心謹慎,不願落下話柄,讓那些想扳倒她扶正趙禎的老臣們有機可乘。
  “待我娶了晏迎眉後,太後好不容易尋了個機會可以把晏大人入罪,隻等著我去求她,這樣她便可以逼我娶夏竦之女。”不外是想在他身邊安插一枚棋子,如同當朝的郭皇後,也是當年她指定給皇上為妻。
  白府雖然財大勢大,眼下也還遠不足以與她抗衡,“我今日若不從她,隻需宮裏降下一道懿旨,我家辛苦了整整兩代人才創下的這番事業就會毀諸一旦,斷送在我這個不肖子孫的手裏。”那樣他就成了家族的罪人。
  他望向湖中,那半明半暗的身影一動不動,平生第一次,他幾乎是出語央求。
  “至多一年半載,我一定會把老太婆拉下馬來,把所有事情擺平,小墜,我可以發誓,到時定隻你一人是我白世非的妻子,今生今世絕不失言。”他越說越低。
  黑暗裏分隔兩邊的二人,良久,誰也不作聲。
  象是又過了一更漏那麽久,終於,從湖中傳來尚墜平靜的說話聲,淡淡的微沙嗓音飄散在夜空下,有種說不出來的幽然和憂傷。
  “那時我父親也是這樣對我娘說……他說他要娶姨娘是迫不得已,因為姨娘幫他在官場謀得了一席之地……他說他對姨娘沒有感情,娶她不過是因為她能助他前程。”
  她娘隻不過是一個無家無勢的弱女子,除了啞忍還能怎麽辦呢?做夫君的和她說一聲,已經給了她三分麵子,即便他不和她說,她又能如何?到最後還不是也隻能看著他風風光光地納了妾侍,再帶著小女兒隨同新婚的倆人一起去赴任。
  那年她五歲。
  原以為過去這許多年後,她早已把從前全都忘記,誰知一旦拂開鏽鎖上的塵埃,記憶中的往事每一件都仍然清晰,原來早在她的心烙下了傷痕
  “姨娘很是懂得男子的心理,父親在家事上漸漸對她言聽計從,打從她生下兒子以後,父親對我娘這個舊人那是再不聞不問如棄蔽履。後來,大概因為父親擅於交際,在幾年內平步青雲,很快就升了京官,搬到開封府來,後來又轉升朝官。當時朝裏派係林立,宮中之事本已令他煩不勝煩,姨娘偏又死心不息使盡陰謀詭計地挑撥,他開始嗬責我娘,這一來更是壯了姨娘的膽子,背著他時老是對我娘冷嘲熱諷指桑罵槐,以至那段日子裏我娘夜夜以淚洗麵。”
  尚墜抬手,抹去臉上的淚。
  “我娘的身子原本就已經很弱,這一來更是百病纏身,最後……終於抑鬱而終……她才三十歲不到……這樣就死了……”破碎的哭聲從她的指縫間飄出。
  早上醒來,去母親房中尋她時,才發現她已經與世長辭。
  當時她一點也沒有哭,順手扯下搭在木架子上的母親的衣物,將幾間廂房的燈盞都取了來,把燈油全部倒在衣服上,拿到父親與姨娘的廂房前點燃,踢開門進去將火團直接扔往床上。
  若然當時不是冬天,他們都躺在厚厚的被窩裏,非給燒個半死。
  在父親愕然的怒吼和姨娘恐懼的尖叫聲中,她走了出去,拿著火把將所有廳堂窗欞上的糊紙全部點燃,一路往門口燒去,隻恨不能把這府裏的所有東西通通燒光。
  不多會盛怒不已的父親披衣出來,喝令驚慌失措的家丁們上來抓人,她才扔了火把飛跑離家。
  那年她十歲。
  “我娘臨死前一天曾和我說,如果丈夫要娶別人,不管他是出於什麽原因,還是發下天大誓願,做妻子的都好早作準備自謀生路,不要同她一般,最後隻落得淒涼等死。”
  歐鷺與鴛鴦同戲一池,兩者的羽翼怎能相宜?
  無聲抹幹眼角最後的淚痕,尚墜站了起來。
  白世非看著她彎腰把笛子輕輕放在石欄上然後轉身離去,他垂首,麻木地以額抵著桌上交握的手。
  隻覺心如止水。

  第五章 問君幾多愁

  子夜時分,第一樓的主寢房內仍隱隱晃動著光亮。
  黑沉沉的天空中不知不覺飄起零星雪花,悄無聲息地潛夜而來。
  被火盆薰得暖融的房內,白世非半倚床屏,就著床頭處銀燭台上燃點著的五支紅燭讀著手中書卷,一頁一頁翻過,仿佛看得入神,然而眸光卻偶爾不自覺從書頁上方飄離,虛凝無所落處,過了會兒回過神來,複又低頭看書。
  遠處隱約傳來更鼓之聲。
  篤篤篤,敲門聲響,門外白鏡輕聲道:“公子,鄧管家有急事請見。”
  “進來。”白世非擱下書卷。
  鄧達園推門而入,“小的接到密信,遼國準備派人出使我朝。”
  白世非下床來,走到鑲翡嵌翠的桌子邊上,斟了兩盞茶,示意他坐下,“宮裏還沒有動靜麽?”
  “已經過了好些時日,也不知太後是抹過了前事,還是始終沒有抓到薛丞相的把柄,一直按兵不動,沒有對他作出任何處置。”
  白世非輕笑,“無非是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罷了。”沉思了一下,抬首道,“趙元歡還住在都亭驛舍吧?”
  “是,密報說他們打算在本月末離開。”
  “明*****送個信兒進宮,讓皇上找個借口,譬如說左藏庫裏的絹帛糧棉有某些物品剛好短缺之類,吩咐三司使暫時先別發放,將趙元歡一行拖延些時日,然後你再拿我的飛帖去拜會瑋縉的父親。”
  語畢白世非又想了想,“還是讓邵大去吧,你的身份會惹人注意。”
  “小的會讓大管家備好禮品以及帶上南方送來的時果。”
  白世非點點頭,“嗯,就說我送些珍奇玩意兒給叔父嚐嚐鮮。”
  “小的方才思索再三,還是沒想通公子此番安排用意何在?”
  白世非含笑道,“薛大人在朝廷上暫時也起不了什麽作用,與其讓他留在此地惹太後心煩,不知何時就會招來災禍,還不如索性給太後製造一個機會將他貶出開封。”
  “原來如此。”鄧達園起身,“對了,珠寶鋪子差人送來的錦盒,下人們可交到公子手上了?”
  “在這了呢。”
  鄧達園告辭離去。
  房內再度變得寂靜,白世非在原位坐著沒有動,隻獨自把手裏的茶盞慢慢喝完,良久,擱下杯子時喚道,“白鏡。”
  白鏡應聲而入,見主子的眸光停在書案的錦盒上,忙取來放在他麵前。
  白世非打開盒子,從中掂出一根精致的翡翠手鏈。
  小月牙一樣橫向細長的水滴狀翡珠,用極細致的手法雕成一粒粒空心鏤花的玲瓏,鏈子的扣口處吊著一枚極為惹眼的翡翠墜子,以花下壓花的技法,分層鏤雕成似是一朵千瓣盛開且瓣姿各異的牡丹,然而墜子中心精致的鏤空,又使得這碧綠欲滴的弧美花形象是一個閃著幽幽綠澤的“白”字。
  這獨特的奇異紋案,正是白府的府徽。
  白世非輕輕歎了口氣,把鏈子放回盒子裏,道,“明*****把這個與那管笛子一同給她送去。”
  “公子放心,小的一定會親眼看著墜姑娘戴上。”白鏡信誓旦旦。
  白世非莞爾,不再作聲,隻是眉宇間有抹淡淡的惆悵。
  不管他如何解釋,如今的她始終不肯信他分毫,他的婚期已然在即,此時不宜再去觸皺她的心湖,莫如先放她靜一靜,且等他完婚之後再說,來日方長,既然她不信言語上的承諾,那就讓他慢慢做給她看吧。
  翌日一早,白鏡便拿著物件去疏月庭。
  那麽巧他剛走到垂花門時,尚墜和晚晴正好從裏出來。
  晚晴一眼看到他手中的笛子,不禁掩嘴,用肩頭撞了撞尚墜,揶揄道,“公子可真長情。”
  尚墜被她撞得身子晃了一晃,收回停在笛子上的眸光,側首望向別處,不過些許時日而已,臉容似乎已清減了幾分。
  “可不是麽。”白鏡訕訕搭話,把笛子搭在錦盒上方遞過去,添油加醋道,“墜姑娘,這是公子精心為你準備的禮物,前些時候他特地吩咐珠寶鋪掌櫃取了十幾塊最上等的翡翠到府裏來,讓他親自挑選,不但如此,他還親自動手把式樣一筆筆描在紙上,便是以前陪皇上作畫也沒見他如此盡心,最後掌櫃找來全城最好的玉匠,花了半旬功夫才雕琢而成。”
  尚墜微微扯了扯嘴角,若有若無地流露出一絲譏誚之意,也不回頭看白鏡手上東西一眼,伸手攥了晚晴便要離開。
  白鏡急了,慌忙給晚晴連打眼色。
  晚晴嘿嘿一笑,“我倒有些好奇,不知這盒子裏裝的什麽?”自白鏡手中把笛子和盒子一同接過,“行了,我替墜子收下,你趕緊走吧,別在這裏礙姑娘我的眼了。”
  “可是——”白鏡本想說讓尚墜戴上,卻被晚晴一眼瞪了回來,他因之前的漫天胡侃而惹出是非,被一眾仆婢痛斥,本來就對尚墜心懷怯意,看她臉色冷冷的,當下也不敢再多說,隻得暗暗和晚晴比劃了一下手腕。
  晚晴一手拿著東西,一手挽著尚墜離開。
  直到走遠了,尚墜才悶聲道,“你收下他的東西幹什麽?”
  晚晴不滿地哼了一聲,“你也得見好就收,別公子給點顏色你就開起染坊來了。昨兒個晚玉說她從鄧管家那聽來的,公子最近為府裏還有宮裏的事情諸多操心,好像是他得罪了太後什麽的,事兒還挺嚴重,我說姑奶奶你就別在這骨節眼上還給他添堵了行不?”
  尚墜想起那夜林苑裏白世非的一番說話,遲疑了一下,終不再說什麽。
  晚晴打開盒子,一看驚呼出聲,“這鏈子恁是精巧。”
  尚墜不禁側首望了眼,晚晴把笛子和盒子塞她懷裏,抓過她的手腕。
  “我打小被賣進府裏,這些年來幾曾見過公子對哪家閨閣女動心,我們私下都說,也不知你是不是上輩子踩了狗屎這輩子才走大運,公子竟然會放著貌美如花的嬌妻獨守空房,卻對你這個死丫頭掏心掏肺,最讓人不可思議的是夫人居然還表現得樂見其成,也不知你們幾個搞什麽,不是我說,墜子你真該好生改改脾氣,別有事沒事就惹公子爺不開心。”
  尚墜怔怔地看著被她扣在腕上的翡翠鏈子,心口一忽兒甜,一忽兒澀,雜陳在一起,分辨不清到底是什麽滋味,那夜還他笛子,多少是因看到了他和夏閑娉在高樓上的身影,縱使回來後他解釋了事出有因,當時也隻覺無非是又一次事後托詞罷了,捺不住傷心失望。
  如今想來,真的是她不明事理麽?
  晚晴拽著神情恍惚的她走到梅林園徑的拐角,兩人稍不留神,差點被拐角處低著頭匆匆而來的人迎麵撞上,晚晴驚嚇得拍了拍心口,張口斥道,“誰呀,這麽急慌慌的,趕著投胎呢?”
  那人窘紅了麵孔,幾乎長揖到地,“抱歉衝撞了晴姑娘……”說罷抬起首來,目光一時定在尚墜臉上,見她唇邊微微有絲笑意,站在梅枝下仿如花間仙子,不禁整個呆了呆,迅速垂下頭去,連耳根帶頸脖子全都紅了。
  晚晴噗哧一聲笑出來,“丁大哥你怎麽來了?”
  丁善名蚊聲應道,“是大姨傳話叫我過來一趟。”
  尚墜見他神態窘迫,似手足無措,完全不敢直視己方二人,心內既覺好笑,又有些不忍,暗暗扯了扯晚晴的袖子,原本還想再打趣丁善名幾句的晚晴便住了嘴,揮揮繡帕與他作別。

  第五章 此間一諾語

  丁善名癡癡地看著兩人的背影消失在雕廊盡頭,又過了好一會,他才繞過梅林,往東廂一排兩進院落拐進去,白府的管家管事們都宿在這些花木掩映的青磚琉瓦精舍裏。
  一般管事的房舍自然又比不得邵印、鄧達園和商雪娥的宅子。
  廳堂十分闊落,桌椅手工精細,褐漆髹亮,屏風莊重大方,室內所用器具無不講究,就連牆上掛著的卷軸也是出自時下名畫師之手。
  “善兒,來吃些果子。”商雪娥招呼外甥坐下,“聽說南方某地的官府用快馬往宮裏運鮮果,捎帶著給咱公子也私下送了些來,雖然為了避嫌給咱府裏的不是貢品,但也是新奇玩意兒,你且嚐一嚐。”
  丁善名有些心不在焉地接過,也沒仔細看是什麽,徑往嘴裏塞去。
  商雪娥自己沒有生養,對這個外甥打小視如己出,疼愛異常,此刻見平時乖巧聽話的他眼神漂浮,仿佛有絲失魂落魄,多少覺得出奇和意外,當下關心問道,“善兒你怎麽了?想什麽呢?”
  丁善名回過神來,慌忙端正坐姿,應道,“沒想什麽。”
  商雪娥狐疑地皺皺眉,看他不願說,便自顧自道,“我找你來是有件事兒要問你,前幾*****娘給我捎話兒,說你今年也滿十八了,爹娘想給你定一門親事,可媒婆子提的幾家姑娘好像你都不滿意?這是怎麽回事?”
  麵對她的追問丁善名顯得既局促,又還似有絲焦慮不安。
  “不是孩兒不滿意……”
  商雪娥看他神色,福至心靈,試探道,“莫非你早有了意中人?”
  丁善名整個人一震,連連擺手否認,“沒、沒的事。”
  商雪娥氣也不是,笑也不是。
  “就你這張小臉還能藏得住事兒?你對著大姨還有什麽好隱瞞的,說吧,是哪家的姑娘兒?大姨看看能不能幫你一把。”
  丁善名啞了啞口,遲疑一下,最後還是鼓足勇氣。
  “甥、甥兒前些日子來府裏時曾、曾見到一位姑娘……”那麽巧今日又被他遇到一遭。
  竟然是白府裏的丫頭?!商雪娥大感興趣,那可包在她身上了,傾身問,“叫什麽名兒?”
  “甥兒不曉得她的名兒,兩回遇到時她都和晚晴姑娘在一道,臉蛋兒尖尖的,眼珠黑亮黑亮,象、象天上的星星一般——”
  商雪娥霍地坐直了身子,臉色已陡然微變。
  丁善名被她的反應嚇了一跳,不敢再往下說。
  “若是別個大姨說不得要幫你把事兒給辦了,至於尚墜那丫頭,我看善兒你還是算了,回去讓你娘給你討一門好媳婦兒才是正經。”商雪娥沉著臉,斬釘截鐵地道。
  丁善名驚愕地看著她,掩不去一臉失望,最後低低垂下腦袋。
  也不知為何,從第一次遇見尚墜後他一直對她念念不忘,就連他娘讓人給他說媒也三番四次找藉口推了,這次來見商雪娥原本心裏也是暗懷一絲祈盼,希望以她在白府的特殊身份能夠成全他,沒想滿腔心意還沒和人說上幾句已被當頭澆滅。
  商雪娥看他大受打擊的樣子,心裏多少有些不忍,輕歎一聲,蹙眉道,“不是大姨不想幫你,而是那丫頭和你根本不是一路人,善兒,你還是趁早死了這條心。”
  白世非一回兩回的刻意張揚,晏迎眉擺明了姿態的推波助瀾,府上府下早已心照不宣,全把尚墜當作了公子的人看待,那些家丁小廝年輕管事們,如今哪個見到她不是畢恭畢敬?有誰還敢再對她流露出半點親近之意。
  尚墜自己卻渾然不覺。
  與晚晴往膳廳走去,沿路三兩經過的仆人小婢見到她倆,都會停下腳步,或恭謹或帶笑或親熱地喊一聲“墜姑娘”,由於府裏眾人的這種變化是在悄無聲息中進行,初時她還多少覺得異樣,慢慢也就習慣成自然,隻道是自己在府裏待的時光長了,大家熟悉之後份外友善起來。
  兩人原本是來尋邵印,想支些繡絲紋樣,然在膳廳門口就已看到他的人不在裏頭,晚晴奇道,“以往這時候大管家肯定早早到來等著侍候公子早食,今兒怎地沒影了?”
  正往雕花桌子擺上各種小食糕品的仆人應道:“大管家有事出府去了。”
  晚晴隻得牽了尚墜往回走,抱怨不已,“這可不白跑一趟。”
  “過了午時再來罷……”尚墜的聲音忽然轉低。
  晚晴抬首望去,遠處白世非正領著白鏡走來,仿佛在該刹那也看到了她們,身形微微一頓,繼而神色自若地迎麵行來,視線由遠而近始終凝定在尚墜低眉垂睫的臉上。
  晚晴暗暗掩嘴,奪過尚墜手中的錦盒玉笛,低聲嘿笑,“這些我幫你拿回去,上天注定今兒個拿不到繡線,你那染坊也好趁早關門大吉,就別再開了啊?”
  尚墜耳根微紅,本欲狠狠瞪她一眼,轉念卻又不想在白世非麵前表現出明顯的動作和情緒,而這一躊躇停擱晚晴已趁機撇下她,快步向白世非走去,躬身請禮。
  白世非笑笑頷首,眸光從晚晴手上的錦盒轉向尚墜,她的耳墜下方已漸成粉霞之色,臉色依然清冷,袖口處卻微微攏動,然而盡管她白晰的手腕縮進了雲紋繡袖,底下卻還是露出一小抹兒碧綠的墜子翡色來。
  白鏡看這情形,機靈地道,“公子,小的先去膳廳看看早食都備好了沒。”說罷匆匆往前跑著離開。
  白世非慢慢行近尚墜身前,她的小臉往左邊別去,一時覺得不自然,又往右邊側了側,長袖相連處十指已暗暗絞在了一起,卻就是不肯抬眸看他。
  凝視她良久,他的眼神漸漸柔和下來,伸手過去解開她緊緊交握的兩隻小手,分別牽在自己手中,輕輕搖了搖她,食指指尖不覺壓著鏈珠子滑過她手腕內側的細致嫩膚。
  尚墜隻覺整條手臂都麻了麻,有些酥軟無力,慌忙想從他手心抽回,卻反被他握得更緊,她微惱掙紮,而他始終不肯放手,隻俯首對她低低道,“我保證隻再娶這一個,也想過了,定會如你家小姐一樣處置她,可好?”
  她呆了呆,終於抬首看他,黑瞳深處顯見一絲不可思議之色。
  晏迎眉與他雖有夫妻之名,卻從無夫妻之實。
  他輕輕歎息,“會讓你不開心的事兒我都盡量不做,好麽?”
  原本似無憂無慮的嬉笑玩鬧不知何時已從他身上消失,不過隻是有些時日沒再留意他,那絕美無暇的清朗俊容已然添上三分沉靜和憂傷,她的心口一緊,眼眶已然微紅。
  他便在青天白日下把她攬入懷內,唇瓣貼在她的眉心,合上眼輕輕吟喚,“小墜。”

  第五章 乘風去悠悠

  集賢殿大學士張士遜的府內,收集有各式字畫名玩的金石齋門窗緊掩,門外還有兩名小廝在看守著,不讓來往仆人靠近屋子三尺之內。
  “公子的意思是希望大人上一道折子,指出黨項族官吏每次到京師運取撥予的物資時,回去都在出關前私下購買我朝邊界上禁止買賣的兵器馬匹等重要物品,每每還隱瞞榷稅。”
  張士遜聽完邵印壓低聲音的一番說話,略為沉吟,既不答應,也不拒絕,反而開口問道,“老夫聽說世非與夏尚書之女的親事是太後的意思?”
  “正是太後親自指婚,按公子的吩咐,婚期已定在三月初。”
  張士遜的目光閃了閃。
  對於皇上與太後之間已經漸露端倪的角力,朝中大臣或明或暗地都已牽涉其中,有當機立斷站出班列表明態度的心急者,有原地不動觀望風向的謹慎者,有明哲保身兩不參與的中立者。
  張士遜就是屬於最後一種,手腕圓滑,為人麵麵俱到,從不曾牽涉進派係紛爭,在朝廷上地位相對超然,也正因此,白世非才會認為他是出麵進言的最佳人選。
  白世非本乃一介商賈,盡管家財富敵天下,卻始終不是朝廷命官,然而特殊的家世和身份,卻微妙地使得此刻的他已成了敏感時局的風向標,然而,最讓朝中眾臣捉摸不定的,不是皇上的進退,也不是太後的喜怒,偏偏正是這位白家公子含糊不清的態度。
  若說他是太後的人,他卻好像隱隱約約地在替皇上辦事,若說他是皇上的人,他卻又時時出入太後居住的慶壽局,盡顯榮寵,如今更蒙太後親自賜婚,仿佛關係又更深一層。
  按說自然是太後的勢力盤踞朝上,統治著軍國大事,然而她自當權以來始終還是被幾位輔政重臣有所牽製,並非件件事兒都能隨心所欲,加上最近京畿各處換了不少官員,表麵看去全是在她的授意之下,但是從近日聽聞的一些秘密風聲看來,卻似有些事情正悄無聲息地發生著。
  免不了有一批在官場上打滾多年,深諳為官之道,早修煉成精的大臣們,此際隻怕無不是謹小慎微地行事,都等著想看看清楚,處在風尖浪口上那位具有絕世驚才的白公子會作何選擇。
  如果連白世非也降伏於太後,眾人盡可長鬆一口氣,自此相安無事。
  但,如果白世非鐵了心扶持今上,則諸臣可就不得不三思了。
  看張士遜仿佛陷入沉思,邵印也就謹慎地不多加言語,他今日僅是要把白世非的話傳到此間,至於張士遜最終如何決定,就不在他可商議的範圍了,又寒暄幾句後,適時地起身告辭。
  甫出門便撞見怒氣衝衝地領著丫頭急步走來的張綠漾。
  她手裏拿著一朵花枝,正狠狠地撕扯著枝上的殘瓣和葉片子,嘴中喃喃罵道,“死蠻子!臭蠻子!總有一天姑奶奶會讓你後悔得想死!”抬首見到邵印,大為驚訝,看看他,再看看站在房門口的父親,“邵管家你怎麽來了?好久沒見世非哥哥了,他最近還好麽?”
  邵印連忙作揖,“托小姐的洪福,公子安康如常。”
  在他走後,張綠漾的眼珠骨碌碌地轉了轉,把侍女莫言屏退,對父親道,“他來找爹幹什麽?難不成是世非哥哥有什麽事兒要拜托你老人家?”
  張士遜斥道,“女孩兒家莫多管閑事。”
  “爹——”張綠漾拽著父親的手臂撒嬌,“女兒心裏好奇得很,你就告訴女兒嘛,爹要是真個不肯說,女兒回頭可去問世非哥哥咯。”
  張士遜笑起來,“你這孩子,威脅起爹來了。”頓了頓,嚴肅道,“你世非哥哥很快就要娶新夫人了,你以後還是避嫌一點兒的好,別總是跟著瑋縉在那群子弟中出出入入,小心以後名聲壞了嫁不出去。”
  張綠漾不屑地道,“怕什麽嫁不出去,大不了以後我也嫁給世非哥哥——”仿佛這時才意識到什麽,她倏地睜圓妙目,興奮不已地扯著父親的袖子,“爹!世非哥哥什麽時候再成親?”
  “快了,說是三月初。”
  “爹你去和世非哥哥說,讓他來我們家提親,我也要嫁給他!”
  張士遜大為愕然,長袖一拂,“胡鬧!”撇下她大踏步離去。
  張綠漾緊跟上前,“爹,我是認真的!”
  張士遜對她徑不理睬,“瑋縉在哪兒?把他找來見我。”
  “爹——”張綠漾頓足。
  卻說邵印回來白府複命,把張士遜的反應如此這般複述了一回。
  白世非聽罷,臉容上露出淺笑,對鄧達園道,“大致成事了。”
  未幾日,張士遜果然擬了一道奏疏上去,請求下旨命黨項族人把物資由四川運入秦州,經秦州本朝官員查核後放行出關,以杜絕其私下購物馬匹兵器以及逃避榷稅的弊病。
  劉娥閱罷見無特別之處,便令趙禎批複準奏。
  這事辦好後,張士遜修書一封命人秘密送至白府。
  白世非看完臉色大變,在書房中呆坐良久。

  第六章 安得良策在

  轉眼到了正月末,遼使蕭從順抵達汴梁城。
  上朝覲見時他出人意料地提了一個請求,以宋使到遼國都能見到遼太後為由,當朝請見垂簾聽政的章獻太後。
  乍聞此言,階下百官麵麵相覷,一時無人作聲。
  一簾之隔內,劉娥也是一怔,未及多想已抬手揮退打算上前領旨的周晉,壓低聲音道,“不忙,且看皇上如何處理。”
  坐在大殿寶座上的趙禎瞟了眼紋風不動的簾子,內裏無聲無息,一抹分不清什麽含義的輕微笑意在他唇邊流轉,輕聲開口,卻是柔弱地將燙手山芋拋將出去,“眾卿家以為如何?”
  皇上既已開了金口,臣子們哪個還敢繼續裝聾作啞?
  朝廷上刹時象一鍋煮開的粥,東西階兩班列紛紛交頭接耳,你一言我一語竊竊議論,一個個似在認真商議此舉是否恰當,但卻就沒有誰肯輕易站出來作第一個獻策之人。
  過了盞茶時間,朝議仍不能決。
  趙禎不耐煩了,傾身向前,眼風剛好瞥過兼任館伴使卻沒有參與到議論中的薛奎,隨口問,“薛愛卿怎麽看?”
  薛奎出列,揚聲奏道,“啟稟皇上,即使本朝大臣在朝廷上也不能見到太後之麵,更何況他國使者?竊以為此舉於禮不合。”簡直是有辱國體。
  “薛卿所言甚是。”趙禎似沒主見地附和。
  當下便回絕了遼使。
  簾子內劉娥對周晉淡聲道,“你使人上書參薛奎一本。”
  周晉躬身應了聲是,這機會得來全不費功夫,時與進謁太廟已事隔一月,群臣當無話可說,“那——晏大人呢?”不二人同辦有損她在朝中威信。
  劉娥笑笑,“這種事情宜遲不宜急,拖到所有人都不記得不在意之後,可不就好辦多了?”
  “太後高才,卑職受教。”
  傍晚時分消息傳到白府。
  書房裏鄧達園對白世非道,“果然不出公子所料,竟真有人進讒言,誹謗薛大人‘本朝大臣在朝廷上也不能見太後麵’一言,是對外朝使臣泄漏了朝中秘密。”
  “太後對薛奎如何處置?”
  “罷為集賢殿學士,初時欲知井州,後來呂丞相提出薛大人曾經幾次在西邊邊境做過地方官,熟悉玉門關一帶的風土人情,所以請太後將薛大人改知秦州,太後同意了呂丞相的提議。”
  “她自然樂得同意,秦州是邊塞要地,雖然常年派駐重兵把守,但是該處土地貧瘠,軍帳糧餉常常入不敷出,不管何時隻要太後想進一步打壓薛奎很容易就能找到藉口。過些時候,等薛奎啟程赴任之後,你便知會皇上對趙元歡等人放行。”
  “公子此番安排絕妙,如果是先貶薛大人去秦州再上奏黨項族一事,隻怕多少會引起太後疑心,公子偏把這兩件事情倒過來,先落實了需嚴加看守黨項族人,再引發薛大人被貶謫出京,這一來水到渠成,太後便有些什麽想法,大致也就覺得隻是個巧合而已。”
  邊關要害改由薛奎鎮守,也就意味著已順利落入趙禎的掌握,若然黨項族血氣方剛的新任首領真有叛反侵犯之心,所謂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屆時戰與不戰,已經不是千山萬裏之外安坐在皇城內的太後說了算。
  “接下去公子作何盤算?”
  白世非含笑道,“賣八王爺趙元儼一個大人情。”
  既已把呂夷簡牽扯進來,說不得要為他鋪好後路。
  門外白鏡高聲道,“公子,莊鋒璿少爺來了。”
  白世非一聽喜出望外,當即撇下鄧達園,提起衣擺就往外奔將出去,“他人在哪?!”
  可不正在門外等候著。
  莊鋒璿沒想到白世非對自己的到訪會興奮至此,情意已溢於言表,真摯異常的俊顏上完全是一派胸無城府,心裏不由得大為感動,胸臆間一股熱潮翻騰,卻嘴拙不知說些什麽,最後隻用力拍了拍這位兄弟的肩膀。
  白世非止不住臉上笑容,轉頭吩咐白鏡,“去去去,把晚膳改在第一樓,將夫人和小墜請來,記得開壇好酒,備好之後就讓下人們都撤了罷,不需在旁侍候了,今夜本公子要和大哥一醉方休!”
  白鏡應聲去作安排。
  白世非與莊鋒璿相偕往第一樓走回去。
  “莊大兄台此次到來是有什麽事兒麽?還是純粹路過?抑或是——”白世非嘿聲一笑,壞壞地衝莊鋒璿眯了眯眼,抑或是犯相思了?
  莊鋒璿失笑,“本來是路過,順帶著有些事兒。”
  白世非哈哈大笑,“不過士別三日,沒想到大哥也會說笑了。”
  “我在杭州已漸漸做得有些起色,這回有事經過開封,所以順道來和你說一聲,再過些時候我就可以把迎眉接走了。”
  白世非的笑容窒了窒,扯扯嘴角,最後化成一抹苦笑,“我先恭喜大哥。”
  莊鋒璿擔憂道,“我現在就擔心迎眉的父母,如果老人家那裏說不過去,隻怕迎眉未必肯就這麽不管不顧地跟我走。”
  “大哥盡管放心,事情就交給我來辦吧,總不免要想個好法子讓你和晏小姐安安穩穩地比翼齊飛。”白世非說著說著,想到自己和尚墜還前景未卜,不由得心生悵惘,輕輕歎了口氣。
  莊鋒璿關心問道,“怎麽了?”
  白世非揉揉鬢邊太陽穴,話聲中寵溺夾雜著煩惱,“我搞不定那丫頭。”
  莊鋒璿先是一愕,然後朗笑出聲。
  白世非尷尬萬分,苦著臉道,“我好不容易才讓小墜肯放下心事接受我再娶一門夫人,誰知道人算不如天算,沒想到張叔父會在這種時候也提出要招我為婿。本來麽,要推掉他並非難事,許他將來一個宰相之職就成了,真正讓我頭疼的是綠漾,那刁蠻女非要淌這趟混水,讓瑋縉捎話給我,威脅說如果我不同意她就大肆張揚邵印過府一事。”
  這一招還真打到了他的七寸之上,讓他苦無對策,苦不堪言。
  千算萬算,偏偏算漏了一個意料之外行事無章法可尋的張綠漾。
  “你和尚姑娘說了沒?”
  “這種時候哪敢和她說。”除非他想找死,才剛哄得她回心轉意,最慘的莫過於那日他還信誓旦旦地同她許諾此生絕不再娶,如今才一轉身,就說要同時娶回二夫人和三夫人?白世非哀歎,“頭疼不堪,我真是頭疼不堪!”
  莊鋒璿笑道,“難怪才剛我說要將迎眉帶走時你變得一臉憂色。”
  “如果讓小墜知道我還得娶張綠漾,再知道晏小姐打算離去的話,以她的性子怎麽還肯繼續留在白府。”想想當年她火燒自家父親房帷的英雄事跡,到時他就算使盡渾身解數,隻怕也攔她不住。
  莊鋒璿拍拍他肩,安慰道,“我和迎眉也不是說走就能走,這事本還需從長計議。哪怕說她現在就能抽身,都已經分開那麽久了也不急在這一時,你就安心吧,等你把事兒解決了我再把她接走也不遲。”
  白世非舒了口氣,“有大哥這句話我還放心了些。”
  莊鋒璿瞥他一眼,“難得白公子會在莊某人跟前裝可憐,我還能不讓你放心麽?”
  白世非對他的揶揄不以為意,嘿嘿笑著朝他一揖,“小弟也知道耽擱大哥和晏小姐相聚罪該萬死,隻是情非得已,還請大哥見諒則個。”
  “看你這樣子不象是沒有解決之道麽。”
  白世非的俊顏上極少見地浮現一絲淡霞之色。
  “為今之計,也隻有一個法子可行了。”

  第六章 今夜鳳求凰

  晏迎眉偕尚墜來到第一樓,見到莊鋒璿在座,自然是驚喜莫名。
  一眾仆人已被早早遣走,隻餘白鏡在外間聽傳,席間四人在白世非的頻頻舉敬下推杯就盞,閑話家常,歡聲笑語不在話下。
  莊鋒璿隨口問及朝中諸事,一旁的晏迎眉聽了,對其父晏書的事情亦頗為關注,不時詳加細問,尚墜雖然極少開口,見白世非娓娓道來,倒也聽得津津有味。
  不知不覺夜色漸深,到了定昏時分,白世非抿酒潤喉時被嗆到,連咳幾下,尚墜看他嗆得有些狼狽,忍不住嘟囔,“就你曉得多。”
  白世非伸手去捉她手指,調笑道,“心疼我了不是?”
  她一下子麵紅耳赤,抬手欲甩卻怎也甩不開他,旁邊晏迎眉已經掩嘴笑出聲來。
  門外白鏡忽然道,“公子,二管家派人來請你去書房一趟,有急事相議。”
  “知道了。”白世非漫應了聲,起身時也不放手,把尚墜一同拽了起來,“你就陪我一道去罷,免得一會兒我的酒勁上來,說不定會暈倒在路上。”又對莊鋒璿和晏迎眉笑道,“兩位稍坐片刻,我們去去就來。”
  “誰要陪你一道去,你暈了才好。”尚墜被他強扯得微惱,伸手去掰他手指。
  “你此話當真?”白世非笑謔,“那我非暈不可了。”說罷身子一軟便往她身上倒去。
  尚墜驚呼,不得不以肩膀頂住他靠過來的身體,另一隻手急急將他推向門外,低聲埋怨,“你也不正經點兒。”
  白世非吃吃笑著與她掌心貼掌心,五指緊扣,接過白鏡遞來的玉笛和狐裘,飛快撅起噓聲唇形止住她的驚咦,不動聲色地對白鏡道,“今兒風大,你且把門帶上,莫讓夫人受了寒。”
  白鏡依言而行。
  把狐裘披在尚墜身上,白世非俯首在她耳邊低聲道,“你這小傻瓜,也不想想你家小姐已多久沒會情郎了。”說完存心輕輕咬了咬她的耳墜,“也得讓那兩人如我們般親熱一下不是?”
  尚墜被他逗弄得些微酥軟,又羞澀不已,極力側過頭去想避開他讓人暖暖癢癢的氣息,“你要帶我去哪?怎地還把我的笛子也取了來。”
  白世非輕笑,“我倆好久沒園中相會了,且去溜一圈兒。”
  這些日子以來,不是她與他鬧別扭,就是他被瑣事纏身,已很長時間沒再聽過她吹曲子,多少有絲想念,舊時那些月下湖邊的夜晚。
  尚墜不再作聲,在黑暗中輕緩地跟隨他的步履,由他牽著穿花拂葉,走過曲徑橋欄,他的掌心溫熱熾人,說不出的暖麻愉悅從手臂一直傳遞到心尖上,惹起一抹極其異樣的情意。
  他回過首來,迎上她不自覺凝視他側麵的仰臉,眸如星閃微光,輕聲道,“有沒有種一生一世的感覺?”
  “沒有。”她心慌,矢口否認。
  他微微一笑,“我有。”
  牽著她走進遼闊夜空下清寂的湖心水閣,以長袖拂開石上的微薄積雪,他為她解開狐裘,率先倚欄而坐,拍了拍腿,示意她坐上來。
  尚墜因羞怯而遲疑。
  白世非耐心解釋,“石凳子冷冰冰的,我怕你受涼。”話聲未落已捉住她的手腕一扯,她呀聲倒在了他懷內。
  把狐裘披覆在她身上,他的雙臂纏上她的腰肢,將她纖細的脊背全然貼入自己溫熱的胸膛內,然後在她耳邊低低道,“冷麽?”
  她還未能適應此等逾越常軌的親熱,既不敢掙紮,也不敢應聲,隻是飛快搖了搖頭,被他禁錮在臂彎裏的小身子如同置身於暖爐,確然一點也不覺得冷,反倒臉上滾燙得象要燒了起來,蚊聲問道,“才剛在屋子裏頭,你說荊王的兒子被太後長期養在宮中,是怎麽回事?”
  白世非一笑,“事情還得從先帝時說起,據說在先帝臨終前一刻,大臣們叩榻問疾,先帝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對大臣們先伸出五指,然後再展三指,似乎想示意什麽。”
  尚墜側首想了想,“我朝建立之初曾有兄終弟及的先例,荊王是先帝的親弟弟,且排行第八,素有八大王之稱,莫非先帝的意思是想讓荊王繼位麽?”
  “也曾有大臣如你般猜想,但如此重大的事情誰也不敢妄測聖意。”
  尚墜好奇問道,“以你的想法,覺得先帝會是何種意思?”
  “先帝中年得子,對皇上從小十分疼愛,斷無把皇位外傳的可能,他的意思無非兩種,要麽是想讓荊王攝政輔佐年幼的皇上,要麽就是提醒諸臣提防八王爺,怕他有野心。”
  尚墜輕輕呀了一聲。
  “其時太後已當權,自然不希望趙元儼成為輔臣,聽聞大臣們的議論後,她派人向他們解釋,說先帝所示隻是指三五日病情可退,並沒有別的意思。”
  尚墜略有所悟,“這就難怪了。”
  “難怪什麽?”
  “我以前在晏府時曾聽晏大人和夫人小姐提及,說八王爺在先帝病逝後馬上閉門謝客。”
  “嗯,他自然是知道了太後對群臣解釋一事,加上先帝在遺詔中提到,皇上成年前太後有權處理軍國大事,荊王恐怕是不想招她忌諱,所以對外謬稱自己有陽狂病,不能上朝議事,近十年來一直深思沉晦,幾乎閉門不出。”
  “那他的兒子又是怎麽回事?”
  “皇上繼位之後,太後就把他最疼愛的第三子趙祺接進了宮裏,說是很喜歡那孩子,如今早已長大了,也還不肯放他出宮,曾有大臣們多次請求,她始終推說讓他給皇上伴讀。”
  “她為什麽要那麽做呢?”
  “我估計起初約莫還是擔心荊王有變。”所以將其子扣為人質,至於近幾年,隻怕暗地裏已有必要時不惜以其他皇室子嗣取代趙禎的心思,白世非以唇瓣輕蹭輕吮她耳墜下方的嫩膚,“如今太後已策謀自己身披帝服進謁太廟,想來趙祺再養在宮中也隻是一個閑人罷了,我打算讓呂丞相再去向太後求個情,索性放他回家。”
  尚墜身子微僵,往他懷裏縮了縮,想避開他的吻。
  他昵昵低喚她的名兒,柔唇再度落在她雪白的頸子,由下而上一點點吻至她的耳根,輕輕含住她的耳墜。她的思緒被熨得混沌飄散,不自覺微微逸出咦唔,臉龐被一隻手掌扳向裏,尖尖的下巴被勾了起來,他的唇覆住她緋嫩的小嘴,溫柔勾纏,記憶中的絲甜和眼下的滋味重疊,在心間來來回回地美妙拂蕩。
  慢慢地,藏在狐裘下擱在她腰際的手掌情難自禁,悄然往上撫去,掌心觸及她的渾圓,她驚恐欲動,卻被他柔情的啞吟逐漸瓦解了迷糊慌亂,“心肝兒……我發誓,往後不管發生什麽,隻你一個是我的人。”
  他的另一隻手也撫摸上來,輕握兩團盈滿,摩挲揉捏,與她唇舌交纏,動作充滿了愛憐,如同指腹下的身子是他在世惟一的瑰寶,無比珍視嗬護,而她在魂亂魄散的渾然昏熱中隻覺身如輕羽,舒服難耐的同時,身子裏還生起一股令人莫名不安的陌生躁熱。
  仿佛僅僅隻是為了想讓她熟悉一下情人之間的親昵,他沒有更進一步的動作,最後是克製住自己愈來愈熾的欲念,從她身上將唇與手兩皆抽離,為尤自輕喘的她整理好胸前衣襟。
  她在神誌清醒過來之後有些不能接受,粉嫩臉頰燒透了,低低叫道,“你放開我!”掙紮著要從他身上起來。
  他低笑著仍然從背後抱緊她,下巴擱在她細致的肩窩,向她耳邊嗬氣,“別動,我給你吹首曲子。”
  她果然不動了,大為驚訝,“你也會吹笛子?”
  他笑而不語,鬆開環在她腰上的雙臂,直起身子,拿過擱在一旁的玉笛,舉而就唇,十指按在笛眼上,指尖輕動,撅唇吹去,一縷清婉悠揚的笛音綿綿地飄向夜空。
  她側耳凝聽,唇邊不自覺露絲一絲甜蜜笑意,他吹的是一曲鳳求凰。

第六章 酒薰鴛枕暖

未幾日,早朝時果有大臣再度請求放荊王之子出宮,劉娥還是以留其在宮中做趙禎的伴讀為由推搪,呂夷簡道:“其實皇上應該多花時間親近朝中儒臣,這樣才能便於聖德的養成。”
  
  不少人站出來附議,紛道呂丞相此言有理。
  
  劉娥見奏請者眾,一時也找不到更好的藉口,想想近十年來荊王始終深居簡出,既不上朝問政,也不與官員來往,對她已經完全構不成威脅,再者繼續把趙祺留在宮中也確沒有什麽實在用處,還不如順應群臣之意以顯大度,於是準奏。
  
  因為莊鋒璿的到來,原本要出門的白世非推遲了行程,日日與莊鋒璿、晏迎眉及尚墜四人在府裏出雙入對,一眾仆人對這種情形也早習以為常。
  
  在莊鋒璿離去的前一夜,白世非依然是在第一樓為他設宴餞行。
  
  席間莊鋒璿問,“世非你把交子鋪戶從成都府路的益州開設到了陝西路和河東路的並州太原城?”
  
  白世非應道,“雖然朝廷在益州設立了交子務,由京朝官一二人擔任監官,置抄紙院發行官交子,這種做法不錯能杜絕偽造之弊,但官交子每事必向上呈報,怎也比不上我們這些私人的交子鋪調錢來得快。”
  
  莊鋒璿點頭,“白氏所印交子用的都是上等楮紙,圖案十分講究,黑紅相間,紙卷上還暗隱記號,且有親筆押字,令他人難以偽造。”
  
  “沒錯,而且我的交子鋪恪守信用,隨到隨取,秦晉商人之間的大額交易都不願把銅錢鐵錢搬來運去,為了避免麻煩,他們慢慢已習慣使用交子票來付貨物款子。”
  
  “有一點我想不通,交子雖然便利,也為官府允許,但始終隻是在成都府、陝西路和河東路等地廣為使用,在京拾附近各大州府和南邊並不通用,你在北邊大張旗鼓地擴張交子鋪,用意卻是何在?”
  
  白世非笑道,“還不就為了它是一盤賺錢的生意麽,要知道行商坐賈們拿交子票到鋪戶提現時,每貫需付給鋪戶三十文錢的利息呢。”這筆費用不能不說相當可觀。
  
  “你開設交子鋪戶僅是為了贏利?”莊鋒璿懷疑地皺眉。
  
  “倒不盡然,我的目的是想在這個行當裏做出廣為流傳的好信譽。”
  
  “這個行當?”莊鋒璿沉思了一下,除了交子票這種紙鈔,在京城乃至全國都流通的還有一種是——鹽鈔,目光閃過,他大為驚然,“難道你想截流——”國庫銀餉?!
  
  白世非笑了笑,若無其事地端起酒杯,見一旁尚墜聽得似懂非懂,晏迎眉更因離別在即而有些悶悶不樂,便刻意扯開話題,聊起奇聞逸事來。
  
  “給你們說件好笑兒的,有個兗州來的張山人,在勾欄裏靠說諢話為生,他之所以出名是因為擅作十七字詩諷刺達官貴人們,開封府不少有錢人為了免遭他的口誹,時不時會差人送他些酒食銀子。卻說有一次,某個朝廷大臣死在任上,有人作了首十七字詩嘲弄,這事傳了開去,官府知道後懸賞緝捕作詩之人,當時不免懷疑是張山人作的,就把他拘來審問。”
  
  尚墜聽得入迷,“後來怎樣了?是他作的麽?”
  
  “那張山人倒也不怕,在公堂上道,‘我在京城謀生幾十年,作十七字詩是為了掙錢糊口,怎能拿自己的飯碗開玩笑去嘲弄朝廷大臣呢?況且這個題目讓我寫,也不至於寫得那麽糟糕啊。’府尹聽了哈哈大笑,當堂就把他放了。”
  
  話聲未落在座三人已忍不住笑出聲來。
  
  白世非見狀忙趁熱打鐵,叫道,“我們輪著一人說一回,說不出的罰酒!說得不好笑的也得罰酒!大哥你先來。”
  
  莊鋒璿緊想了想,笑道,“在勾欄裏說話兒的還有個談佛道的戴忻安,曾說過一個笑話段子。有個和尚犯了罪,官府派一位衙差押解他,兩人夜宿旅店,和尚沽酒勸飲,衙差喝得爛醉,和尚就把他的頭發剃了而後逃走。衙差醒來之後遍尋和尚不著,摸摸自己的頭,發現是光禿禿的,失聲驚呼道,‘和尚倒在這裏,我卻到什麽地方去了?’”
  
  餘人聽罷捧腹不已。
  
  白世非博聞識廣,張鋒璿學問淵玄,晏迎眉和尚墜都是憑看過的書籍強記現說,而在這點上晏迎眉又比尚墜略勝一籌,一輪滔滔不絕之後尚墜開始搜腸刮肚,把些從丫頭們那聽來的好笑話兒說完之後開始詞窮。
  
  幾輪下來,一張嬌俏小臉已被白世非灌得嫣紅。
  
  腦袋微暈的她連連擺手,直叫,“不來了!不來了!”
  
  白世非大笑,“不來就再罰三杯!”一手拿過酒杯,一手抬起她下巴,作勢要把酒直接倒進她嘴裏。
  
  尚墜趕緊掙開,跳離座位,逃出他的抓捕範圍,“前頭沒說過有這規矩!”
  
  白世非端起酒杯繞著桌子追她,大叫道,“現在有了!別跑!快喝!”
  
  “哪能說有就有!”她氣得直叫,腳下卻不敢停。
  
  “這府裏我最大!我什麽時候說有就有!”
  
  “我隻道這府裏豬最大!卻原來那就是你哪!”
  
  “喔!還罵我!你死定了!”
  
  兩人滿屋子裏你追我趕,互相駁斥,把晏迎眉樂得直不起腰。
  
  尚墜被白世非逼至角落,已無處可逃,眼看就要被逮到,她慌不擇路尖叫著擰身竄進了旁邊的一道門裏,剛跑進去就覺得不對,轉身想衝出來時卻被已追進門內的白世非一把抱個正著,他扯高喉嚨得意地狂笑。
  
  她紅著臉低叫,“快讓我出去!”
  
  白世非一愣,即時明白過來,原來他們跑進了他的寢房裏。
  
  他臉上那抹帶點惡劣的居心叵測的邪笑,讓她不期然想起第一次在疏月庭拱門外遇見他的那個早上,微微恐慌地以手抵著他的胸膛,奔跑過後的她有點上氣不接下氣,“你想幹嗎……”
  
  不答,他收緊摟在她腰上的左手,把懷內春色圈至眼底,已然微酣的小臉豔若桃花,黑玉的眼此時變得迷朦氤氳,更因帶上一抹不敢直視他熾烈眼神的嬌羞而份外嫵媚動人,胭□滴的櫻桃小嘴微張,使他的丹田蕩起異樣漣漪,迅速退去笑意的眸光中湧起一抹□之念。
  
  把手裏酒杯輕輕抵在她唇,白瓷杯沿□地微碾她的唇瓣,連帶著他握杯的指尖也如輕羽撫過,他緩緩地把杯裏的酒一點一點喂進她微開一線的唇縫裏,有一滴不經意墜落,在她衣襟上聳立的地方染出濕漉的圓點,把他的眸光也往下帶到了她正抵著他前胸微微起伏的渾圓。
  
  視線一動不動,他喃喃呢噥,“心肝兒。”
  
  當最後一滴酒被喂進時他封住了她的小嘴,舌尖掃蕩吮去她丁香舌上殘餘的酒液而後與她勾弄戲纏,腳後跟無聲無息地把房門扣成虛掩。
  
  杯子掉在地上,他的手掌迅速加入欲念蔓延的行列。
  
  情深似火,燎原焚燒。
  
  迷迷糊糊地,她被他半抱半拖地壓入鴛鴦衾枕的床上,上衣被他扯得淩亂半褪,便連頸後的菱絲幼帶不知何時也已被他解開,一襲抹胸落在了床外兩人腳邊。他抬起首來,看著她敞開的衣襟內毫無遮掩的活色生香,雪膚如凝露,飽滿綿弧上片片粉紅全是他留下的揉痕,她緩過激喘後的小臉正愁著不知如何出去見人。
  
  他伏首在她耳際低低咭笑,“他們已經走了。”
  
  她一把推開他,他順勢直起身子把燭火吹滅,捉住翻身坐起的她,手一拂放下錦帳再度將她壓回床上,黑暗中他輕輕道,“小墜,過了今夜,你在這府中的地位便定了。”
  
  她聽得一怔,轉瞬便明白過來,他是要在娶親之前確立她的身份,心底酸甜難辯,下一刹酒意湧上腦袋,同時胸口尖端一緊,已被怕他含在嘴裏。
  
  整個身子被他覆擁在溫熱體下,他的指尖所到之處,那羞人的動作更是將她最後一絲迷糊震碎,她想躲開,卻因被他壓緊而動彈不得,螓首無助地左右搖擺,小嘴裏不自覺逸出低低的呻吟。
  
  柔媚入骨的喘息聽在他耳內堪比催情聖藥,額頭早覆上一層薄薄汗意,已忍得疼痛的軀體再迫不及待,曲臂抱起她的膝窩把她往兩邊打開,硬杵頂端驟然用力,下一刹已微微犁入她嫩滑的腿心,她即時失聲痛呼,□蝕骨的快意直竄他的腦門,忍耐不住在她的哭叫推打中施力,卻被強大的□擋住了去路。
  
  “痛死了!你快出來!我好痛……”她壓抑著聲音哭叫。
  
  她哭得讓他心疼不已,俯首在她耳邊綿綿地低聲撫慰,他將自己從死緊的絞纏中稍稍抽出,摩擦令□快意再度泛過後腰,心想如果今夜不把這事兒完成,隻怕日後很難再有良機。
  
  趁著她的哭聲在安撫下漸止,他一咬牙,手掌扣在她腰後,提臀強行刺入,以唇封住她驟然失叫的小嘴,一鼓作氣將隻入到一半的硬物往裏使力撞去,終於把她層層裹纏的□全然貫穿。
  
  汗珠從他眉上滴落,與她洶湧滑至鬢邊的淚水融在了一起,他咬著她的唇喘息,似委屈道,“乖,別哭,我也差點痛死了。”
  
  被折磨不堪的她雖不解他何出此言,卻差點在淚水中笑出來。
  
  終究忍不下被他欺負的一口氣,捏緊的小拳頭狠狠捶向他□硬朗的背脊,猶不解恨,邊捶邊咬牙罵道,“痛死你最好!”
  
  他喲喲低叫,笑出聲來,扣緊她連連抽動,“我倆一起死掉算了……”
  

第六章 前路恐蒼茫

在莊鋒璿離去後,初嚐雲雨的白世非整日笑眯眯,眉宇間盡見意氣風發。

接下來幾天,他都想方設法把尚墜徹夜留在第一樓。

一輪激情歡愛,酣暢過後她總是不免癱如雪泥,連眼睛也睜不開,亂慵無力地枕在他臂彎裏,雙腿失控地間歇微顫,嘴裏喃聲道,“我終於明白,為何新娘子要在出嫁三天後回門……”

“哦?”掌心在她嫩滑的背上流連忘返,他愛極了兩人之間的這種肌膚之親。

“若然每個夫君都如同你一般……”她止住小貓一般的低噥,不好意思再說下去,言下之意,若然男子初娶時都如他似的夜夜求歡,倘不幸遇上心情粗暴些的,那新婚婦人如何吃得消。

他唇邊泛起笑痕,趁這時機,有意無意挑起舊事,“我娶你可好?”

她整個人一僵,退出他懷抱,裹著被子翻過身去。

他無聲輕歎,隻得再度按下不談,展臂將她身子勾回懷內,在她耳邊逗趣道,“我也想明白了一樣。”

“什麽?”

“難怪趙三他們曾經說過,女子在餐桌上伺候男子吃好,男子在床榻上把女子喂飽。”

“你……別、別來了……唔……”細微悶聲被他以唇堵住,俄頃,她的掙紮漸軟。

“我再喂喂你……”他在挺進後吟喘,與她挑情戲語。

寒夜漫漫,莫過於紅綃帳暖、鴛被翻浪最為相宜。

如此春宵頻渡,仿似沾了蜜的夜裏盡是兩人的調笑私語,交勁同眠,白世非饜足了閨房之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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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不散眉彎 作者:安寧 -畫眉深淺- 給 畫眉深淺 發送悄悄話 畫眉深淺 的博客首頁 (172020 bytes) () 06/10/2009 postreply 22:12:58

吹不散眉彎 作者:安寧 -畫眉深淺- 給 畫眉深淺 發送悄悄話 畫眉深淺 的博客首頁 (143579 bytes) () 06/10/2009 postreply 22:13:35

you are the best! Thanks -zz...- 給 zz...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6/11/2009 postreply 05:5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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