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不散眉彎 作者:安寧

第六章 前路恐蒼茫

在莊鋒璿離去後,初嚐雲雨的白世非整日笑眯眯,眉宇間盡見意氣風發。

接下來幾天,他都想方設法把尚墜徹夜留在第一樓。

一輪激情歡愛,酣暢過後她總是不免癱如雪泥,連眼睛也睜不開,亂慵無力地枕在他臂彎裏,雙腿失控地間歇微顫,嘴裏喃聲道,“我終於明白,為何新娘子要在出嫁三天後回門……”

“哦?”掌心在她嫩滑的背上流連忘返,他愛極了兩人之間的這種肌膚之親。

“若然每個夫君都如同你一般……”她止住小貓一般的低噥,不好意思再說下去,言下之意,若然男子初娶時都如他似的夜夜求歡,倘不幸遇上心情粗暴些的,那新婚婦人如何吃得消。

他唇邊泛起笑痕,趁這時機,有意無意挑起舊事,“我娶你可好?”

她整個人一僵,退出他懷抱,裹著被子翻過身去。

他無聲輕歎,隻得再度按下不談,展臂將她身子勾回懷內,在她耳邊逗趣道,“我也想明白了一樣。”

“什麽?”

“難怪趙三他們曾經說過,女子在餐桌上伺候男子吃好,男子在床榻上把女子喂飽。”

“你……別、別來了……唔……”細微悶聲被他以唇堵住,俄頃,她的掙紮漸軟。

“我再喂喂你……”他在挺進後吟喘,與她挑情戲語。

寒夜漫漫,莫過於紅綃帳暖、鴛被翻浪最為相宜。

如此春宵頻渡,仿似沾了蜜的夜裏盡是兩人的調笑私語,交勁同眠,白世非饜足了閨房之樂。

過了數日,鄧達園接到急信,太原知府有意對交之鋪戶進行整治,打算效仿益州從前的做法,剔除不法之徒,專由官府製定十六戶富商來進行經營。所謂力不到不為財,盡管白氏交之鋪在太原占一席之地毫無疑問,但也還是宜去打點一下以表誠意。

白世非終於吩咐白鏡收拾行囊,依依不舍地作別佳人。

邵印直把他送出府門外才低聲道,“照公子的吩咐,聘禮已私下備好了。”

白世非沉默了一下,“擇個吉日給張家送過去罷。”

“可需知會夫人?”

“不用,你且把這事悄悄兒辦了。”

晏迎眉與尚墜情同姐妹,讓她知曉了不過是徒然令她難做,到時她是告訴尚墜還是不告訴的好?

“那——”邵印小心地道,“不知墜姑娘那——公子可有——”

白世非臉上露出一絲苦笑。這幾日難得偷來浮生中最甜蜜快樂的時光,他與她纏綿都來不及,哪舍得把這煩心事兒說出來壞了興致,加之內心也隱隱有些擔憂,怕萬一自己說了出來她會即時翻臉,再也不肯輕言原諒。

這死結根本無從下手去解,且拖一日算一日。

拖到她那顆石子似的小心肝什麽時候肯低頭認命,他便好處理了。

“瞞著她,等我回來再親自和她解釋。”他翻身上馬,低頭望向邵印,溫眸內掠起一抹勿容置疑的薄冷星芒,“我對她怎樣想來你們都已清楚不過,在我回來之前府裏絕不許泄露一點兒風聲,明白了?”

邵印連忙應聲,“公子請放心,小人一定把事情辦妥貼了。”

白世非點了點頭,眸光飄向大門內,在曠闊前庭的盡頭,一道細致身影猶倚門而立,即使隔著百丈開外,他也能感覺到她正向自已這邊凝望,勒韁立馬,他柔然一笑,遠遠地朝她揮了揮手。

那邊一隻小手遲疑地舉起,也朝他揮了揮,然後飛快收回袖底。

唇邊含著笑意,夾緊座下良駒,白世非一抖韁繩,“駕——”

蓄勢已久的矯健馬兒急竄而出,隻見他素緊黑發腦後,兩抹繡銀織金的湖藍色冠帶掠出弧動煙影,一身白衣在晨光下瀟灑飄展,玉指纏韁,修袖迎風而繚繞,足登金蹭,羅襪躡碟二容與,俊絕之姿惹得路人駐足旁觀。

白鏡策騎緊跟在他身後,不消片刻,兩人已縱騁去遠。
邵印返回內堂,叫來幾個口風緊密的年長仆從,如此這般竊語交待一番,眾人便分頭行事,幾日後他請了媒婆子去張士遜家下好聘禮,定下與夏閑娉同天行禮的酒席日子。

在邵印存心隱瞞之下,全部行事都異常隱蔽,凡需出府的仆人都得往他跟前聽從嚴詞囑咐,是故就算有人曾在外頭聽聞了風聲,回來後也不敢多提隻言片語,由此白府裏不曾冒出半點話星子。

尚墜一貫大門不邁,打從白世非離家後更是連疏月庭也沒出幾回,對此自然毫不知情,連同晏迎眉在內主仆兩人始終被蒙在鼓裏。

不知不覺,立春過後蟄蟲始振,魚陟負冰,林苑後方的秋水無際湖開始解凍,忽而一夜東風吹至,破冰湖水寒繞亭榭,半園杏花紛開如雪,新蕊妖嬈占春。

知道白世非捎信回來,說再過些時候便會回府,邵印才算鬆了口氣。

隻不料千算萬算,卻算不過天,也是冥冥中合該有事湖水發生。

時刻關注府中動靜輕易不肯出門的大管家這日卻有事不得不外出,偏生晏府在這節骨眼上派人帶來口信,道是晏夫人染了風寒,臥床不起,病榻上思兒心切,盼女兒歸寧省親。

晏迎眉一聽既驚又急,在邵印聞訊趕回來前她已帶同尚墜回家去了。

匆匆忙忙回到晏府,焦急萬分的晏迎眉下了轎後一路往裏奔去,跑過花廳時卻愕見母親端坐廳裏,和父親的幾房姨娘在說著笑兒,臉上氣色溫潤,絲毫不像是有病之人。

人多嘴雜,她強按下心裏疑惑,皺眉喚道,“娘。”

晏夫人滿臉堆笑,暗暗衝她使個眼色令她噤聲,然後將她招至身邊。

眾姨娘見她忽然回來,紛紛圍上來噓寒問暖,七嘴八舌寒暄過後,大都看出來了這母女倆有話要說,便一個接一個找借口離開。

第六章 情深多枉然

情深多枉然

晏夫人把侍婢們也摒退,除了母女倆外隻留下尚墜,和藹道,“墜兒,你也坐下來罷。”

尚墜謝過,卻沒有坐下,隻是退到稍遠的案桌旁侯著。
 
“娘,到底是怎麽回事?”晏迎眉開口問道。

“我找你回來是有事想問你。”晏夫人仔細端詳女兒的眉目,沉吟了一下,似斟詞酌句後試探地問,“你在夫家過得何?”
 
“怎麽突然問起個來。”晏迎眉閑閑地笑起來,“娘但看女兒的模樣也不象過得差不是?”雖然說不上逍遙快活,也算少慮無憂,不但飲食起居十分講究,日常裏被照顧周全,而且行動也相當自由。

“這樣啊……”晏夫人眉頭輕鎖,又問,“那——夫君待你可好?”
 
一旁悄無聲息地立著的尚墜低了低首,十指有些不安地微絞著綬帶。

晏迎眉端起茶杯輕抿,“娘有什麽話不妨直說好了。”
 
“我聽聞外頭有傳言,說你和白公子感情不和,可有此事?”
  
晏迎眉啐地一聲,“那些坊間巷底的閑話娘也信得?娘也不想想女兒嫁的是何等風流人物,便那瓦子裏拿他說字兒的勾欄就不下五六處,每日裏也不知瞎編多少他的段子,在茶餘飯後傳來傳去。”
  
晏夫人歎口氣,“不是娘多心,而是你成了親那麽久,肚子裏始終沒一點消息,昨兒爹又和我說,你那位要在下月裏同一天迎娶夏張兩家的女兒,你說娘怎能不擔心?”

尚墜倏地抬起首來,看了看晏夫人,驚駭眸光飛快轉向晏迎眉。
  
晏迎眉與她一樣大為愕然,白世非要娶的不是夏閑娉麽?怎地多出來一個張家的女兒?還在同一天迎親,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她小心地不在母親麵前露出破綻,隻笑笑道,“夫君也有他的難處,太後明擺著是要把夏家那位塞他屋裏,他縱然萬般不願也是推搪不得,至於張家麽……”說到到裏,似微愁地輕唉了一聲。
  
不明就裏的晏夫人果然接過話頭,“聽說那張綠漾與他是青梅竹馬?”
  
晏迎眉含糊地嗯了一聲,心想原來是她,眸子微側望去,尚墜的臉已白如金紙,仿似連人也站不穩,以手輕輕撐在案角,有些搖搖欲墜。
  
晏迎眉不禁有些擔心,當下對母親道,“娘大可放心,不管是夏家也好張家也罷,想爬到女兒頭上也不見得那麽容易。”又閑話幾句,便藉口府裏還有事,站起來準備離去。

一動不動僵立原地的尚墜象是魂魄離了體,神情呆滯茫然,直到晏迎眉出聲叫喚,她渙散的眸光聞聲移去,定定看了晏迎眉好一會,才慢慢回過神來,抬腿邁出時足底虛浮,身子一軟腹部便磕撞在了尖棱的案角上。

晏迎眉大驚,再顧不得母親就在旁,慌忙過去扶住已痛得捂住心口彎下腰去的她,兩人的行止自然惹起了晏夫人的狐疑,正想問晏迎眉是怎麽回事,她已拖著尚墜急急告辭。
  
出了門之後,尚墜的神色已回複平靜,輕輕執著晏迎眉的手腕讓她放開自己,扯了扯嘴角,仿佛想笑卻始終笑不出來,啞聲道,“我沒事。”

晏迎眉無奈地看著,“你也別動氣,先回去弄個明白。”
 
尚墜一聲不發。
  
不多會回到白府,晏迎眉踏進偏廳便把小廝喚至跟前,“怎地不見邵管家?”
  
“今兒來了一批新的箱奩案椅,大管家正讓人收拾浣珠閣和飲綠居呢。”
  
若是平時晏迎眉聽話這話也不會覺得異常,如今既已知曉邵印有事相瞞,一聽小廝這麽說,不難想到邵印已著手準備那兩房的住處,由此可知他私下裏不知已做了多少事情,真是氣不打一處來,當下便命人去尋他。

俄頃,邵印匆忙趕來。

晏迎眉盯著他,“大管家最近忙什麽呢?”
 
邵印一聽她口氣不善,站在身後的那位更是臉色蒼白,氣氛明顯有異,不由得心頭一緊,恭聲應道,“回夫人話,老奴也沒什麽忙的,都隻是一些拉雜小事。”
  
“是麽?沒什麽忙的?那可就奇,我怎地聽說大管家私下叫人新打批案椅用具?對了,浣珠閣和飲綠居可收拾停當了?白府是汴梁城裏數一數二的富貴人家,大管家給那兩房置辦的物件,一樣樣可千萬不能低了檔次,就算比不得公子日常裏的用度,好歹也得比疏月庭的要貴重幾分才行,不然傳出去隻怕會讓夏張兩家誤以為,是我有意欺負那新入門的。”
  
邵印額上滲出冷汗,慌忙跪倒在地,“老奴該死!”
  
晏迎眉也不叫他起來,隻是皮笑肉不笑地,“喲,大管家你是怎麽了,好端端的你怎地就該死?”
  
“都是老奴的錯,老奴千不該萬不該把事情瞞著夫人。”
  
“你現在倒是知道不該了。”晏迎眉冷笑,本待還要再損他幾句,好為尚墜出一口惡氣,不料尚墜卻在身後輕輕碰了碰她,似示意她算了,她自然也知道事情不能全怪在邵印頭上,唇一抿,“你起來罷。”
  
邵印應聲站了起來,眼角餘光掠過她身後的尚墜,躬身道,“還請夫人容老奴鬥膽說一句,公子——其實也是一番好意,不想讓此事壞了——墜姑娘的心情,他臨出門前曾交代過,回來後會親自向墜姑娘解釋清楚。”
  
一直沉默不語的尚墜終於開口,“大管家何時知道這事的?”頓了頓,忽然淡淡道,“是不是在大管家上張府拜會哪回?”
 
邵印心頭一凜,遲疑了下,卻不得不如實相告,“也不是那時——是過後不久。”
  
果然,是那人與她同房之前。
  
“什麽時候給張家下的聘?”
 
“七天前。”
  
七天前,是在他走之後,這麽說來他在出門前已經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好了,隻獨獨瞞著她。
  
尚墜唇邊露出一絲慘淡飄忽的笑意,那人哪裏是怕她不開心,隻怕是不想他自己不開心,明知她難以接受所以索性一瞞到底,隻想法子先奪了她的身子,讓她無路可退。

他的聲聲誓願言猶在耳,沒想到才一轉身,背後的真相原來如此不堪。
  
一次又一次,已痛得麻木。
  
“小姐,我想出府去走走。”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晏迎眉與邵印暗暗對視一眼,卻都不敢攔這小祖宗,兩人跟著她走出偏廳門口,邵印對站在近處的仆人使了個眼色。

沒走出幾步,尚墜倏然螓首微側,啞聲含寒,“別跟著來。

第六章 故園已塵荒

小甜水巷裏與南食店和李家薑鋪相鄰不遠處坐落著一戶人家,門庭的角簷鬥拱因長年累月的風吹雨打已顯破敗頹形,兩扇殘舊斑駁的木門幾乎已看不大出來曾經漆烏,門扉緊掩著,庭院深深的裏間靜悄悄地不聞一絲聲響。
  
尚墜站在街對麵,靜靜地看著一路之隔外的屋子,對偶爾經過的路人投來的訝異目光茫然不覺。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慢慢走過去,一步步踏上台階,門環上扣著把鏽跡斑斑的銅鎖,明知道不可能把門打開也還是抬起手來,貼著門扉往裏輕輕推去,喀地一聲響,巴掌寬的門縫現於眼前。
  
院落裏青磚地麵雪土積塵,圍牆牆體上有蜿蜒的細小裂縫,廊柱蛛網結灰,到處苔蘚遍生,一派荒蕪蒼涼景象,不知已人跡罕至多少年。
  
她把額頭抵在蝕痕斑斑的舊時門上,終於無聲地流下淚來。
  
合上眼,耳際仿佛依稀仍能聽見母親溫柔的叮囑聲。
  
“墜兒,別跑那麽快,小心會摔倒……墜兒,慢點兒吃,別噎著……墜兒,來試試身衣裳,娘給你新做的……乖,聽娘的話別樣對你爹……傻孩子,別哭,娘的身子沒大礙,聽話去睡覺,等明早醒過來娘就能起床陪你了……”
  
她以手掩臉,洶湧的淚水不斷地從指縫間滲出,蔓延了整個手背。
 
已經過去那麽多年,為什麽還沒有忘記?
 
為什麽別家女孩兒的娘親都健在,惟獨她小小年紀就再也沒有人疼愛……為什麽那個人已經有了娘還不滿足,還要再娶姨娘……
  
幾個少年哥兒高聲笑著從南食店裏出來,夾在人群當中的張瑋縉不經意看見了隔壁不遠處那道伏在門上雙肩微微抽動的細致身影,凝目細看了下,“咦?怎麽那麽象小天仙?”
 
他三步並兩步跑過去,走近時看清了確然是尚墜的側麵,不禁喜出望外,一掌拍在她的肩膀,“小天仙你怎麽會在這裏?”

受驚的人兒倏然抬起頭來,一張淚水縱橫說不出悲傷哀切的小臉映入張瑋縉的眼簾,幾乎沒把他嚇傻在當場,急急問道,“你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
  
醒覺自己失態的尚墜飛快背過身去以袖拭淚。
 
張瑋縉跑回去和那些個好奇地翹首往這邊張望的少爺們交代幾句,推搡著把人都送走了之後,趕緊再回到尚墜身邊來。
  
已收拾好情緒的尚墜仍不肯看他,始終低著頭,紅腫雙目避不見人,“我沒事,你走吧。”說罷自顧自匆匆離去。

張瑋縉急忙跟上前去,“你別樣啊,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了?你告訴我,我定幫你出氣。”
  
“沒的事,你走吧,別跟著我了。”
 
“不可能!沒事你剛才為什麽會哭——完了,欺負你的人不會是世非吧?”張瑋縉迭聲叫道,伸手去抓她手臂,想讓她停下來好好說話,“難不成是為了我姐和他的婚事?”

尚墜慌忙躲開他的手,一時被逼急了,滿含怒氣地低斥,“不關你的事,別再跟著我!”避過迎麵而來的一頂四人轎子,腳底下越走越快,就差沒小跑起來。
  
張瑋縉嘻嘻一笑,“今兒個你不說清楚我可就跟定你;了。”
  
與兩人擦身而過的轎子裏忽然傳出一聲急促的喝令,“快停!”
  
腳夫們連忙把轎子停下,簾子被人從裏頭一掀,一道身形刻不容緩地鑽了出來,大步跨出轎子的抬杆外,轉過身來望向已走過幾家鋪麵的張瑋縉和尚墜。
  
一個急匆匆地非要撇下對方獨自離去,另一個卻始終緊隨其後寸步不離,十足象是一對在鬧別扭的小情侶,看在路人眼裏雖然對他們的出格舉止驚訝不已,同時又不自覺彎起唇角,覺得兩人十分逗趣。

  
轎中人看著兩人的背影漸行漸遠,回首召來隨轎的家仆,“去查一查那哥兒,看是哪府的少爺。”

 
從小甜水巷一直到南門大街,再過得勝橋,經由東十字大街走到舊曹門街,無論尚墜是怒容滿麵還是出言驅趕,始終撇不掉笑嘻嘻地跟在她身後的張瑋縉,在州街上來來回回繞了一圈兒,已是晚膳時分。

  
被他這一番糾纏下來,她原本感懷身世一腔無家可歸的心酸淒涼,不知不覺中慢慢化淡了,看看天色已然漸暮,自己孤身一人離開了晏迎眉實在也是無處可去,無奈之下隻得拐過東榆林巷,出了宋門。

 
張瑋縉見她終於往白府回去,也就放下心來,安慰道,“你也別想太多了,看看古往今來有哪個男子不是三妻四妾的?即便不是娶進門,少不得也會在外頭安置一兩處銷金窩。”
  
尚墜冷哼出聲,“白老爺生前就不曾做過這種齷齪事。”
  
張瑋縉張張嘴,一時語塞,隨後辯解道,“哪能拿白伯父作準繩,他那是百年難得一遇的聖人,可你看街上的,那路過的,邊店子裏的,那邊鋪戶裏的,那些與我一樣的男子哪個不都隻是常人?”

尚墜淡淡地扯了扯嘴角,“隻因為們是常人,就可以大言不慚地朝秦暮楚喜新厭舊了麽?古語雲,命由天定,事在人為。說白了不過是你們不肯為,不願意為。”
  
張瑋縉呆住。
  
尚墜低首道,“謝謝你今兒陪我,你回去吧。” 

張瑋縉目送她走進白府大門,輕輕甩了甩腦袋,笑笑離去。

一道人影躡手躡腳地從藏身的樹木後走出來,遠遠地尾隨著他。
  
與此同時,另有一道作武師打扮的身影在尚墜進去之後也閃入白府大門,匆匆奔往管事房,尋著邵印,俯首在他耳邊如此這般說了一番。邵印聽罷,在屋裏來回踱了幾步,仔細思量下最後還是提筆修書一封。
  
“你拿著這封銀子去左掖門,把信交給急腳遞裏一個姓王的鋪兵。” 

第七章 寧許清貧郎


  晏迎眉為了白世非新娶之事與邵印大發脾氣,以及尚墜憎恨而離府的消息,很快就在白府裏私下傳了開來,原本瞞著主仆二人隱蔽進行的籌備婚宴的動作,也因事情已經敗露且隨著婚期臨近而浮出水麵。

  開始有各式各樣的人往府裏頻繁走動,每日間總會有新置的物件送到,浣珠閣和飲綠居兩處的廳堂門閣全都找來工匠新髹一番,光澤煥然新亮,庭院裏也早已打掃得纖塵不染,被各種奇花異卉的盆植裝得富貴高雅。
  
  如此盛事,少不免會讓那些與白府做交易的大店商們全都賺上一筆,便連商雪娥也趁機給丁善名謀了一門報酬豐厚的短期美差。
  
“府裏有個帳房因急事回了鄉下,偏巧段時間裏外都忙,二管家需要人手幫頂一下,可這做帳房的又不好從外頭請些雜七雜八的人,總得知根知底才行,這臨急臨忙的牙婆子手裏也沒有合適人選。後來我想,你念過書認得字,以前也曾替南斜街梁家藥鋪管過賬,可不是正合用麽?和二管家一說,嘿,倒真成事了。”
 
  商雪娥笑吟吟地領著丁善名往管事房走去。
  
  “甥兒謝謝大姨。”丁善名應聲,有些心不在焉地跟在商雪娥身後,一雙秀氣的眼睛悄然四處掠視,明知不可能也還是心存一絲祈盼,希望能見到那道朝思暮想的倩影。
  
  “待會見到二管家——”商雪娥不經意一回頭,見到他神不守舍的樣子,當即斂起了笑容,斥聲罵道,“你這猴崽子昏心懵腦不是?”
  
  丁善名窘紅臉,囁嚅著不敢作聲。
  
  商雪娥又冷笑兩聲,“你和那丫頭倒也好算一對,一個兒不自量力,一個兒異想開。”
 
  “大姨你說什麽呢?”丁善名低聲分辨。
  
  “我說什麽?你好些時日沒來所以不曉得,那丫頭癡心妄想還以為公子真個她對情根深種,卻不想咱公子幾曾是等閑之人,哪是她這種下人般配得起,便把她吃幹抹淨之後撇在府裏,另一邊兒卻暗中交代邵印籌辦迎娶張家小姐作三夫人,可笑那下婢枝頭沒飛上,鐵板卻撞得不輕,這陣子府裏哪一處角落不在傳她的笑話?”商雪娥不無幸災樂禍地刻薄譏諷。
  
  丁善名聽得異常難受,才要阻止繼續下去,走廊的雲紋窗欞內已傳來一聲輕咳,似提醒外頭屋裏有人,商雪娥警醒地馬上噤聲。
  
  兩步外已是門口,跨過門檻時商雪娥方在臉上堆起笑意,一抬首已看見房裏站著一道纖細背影,繼而迎上鄧達園投過來的不讚同的責備目光,她的臉刹時便變了一變。
  
  臉色難堪得如同失血一樣蒼白的尚墜從鄧達園手裏接過月餉,轉過身來,低垂著首,也不喚人,就那樣從商雪娥和僵住的丁善名身邊行過,徑直走出了門外,直到緊攥成拳的掌心傳來尖銳痛覺,才懂得將之攤開。

  她站定在長廊裏,低首看著勒痕明顯通紅一片的手心,上麵躺著幾兩碎銀,這點零星銀子是辛苦勞作一個月的糧餉,卻隻怕還不夠買根織於白世非所穿衣物襟袖紋案的上等繡線。
  
  商雪娥說得有點沒錯,是她癡心妄想,雖然嘴裏不肯承認,但她知道自己的內心,確實曾經隱隱約約地渴望過,希望有朝一日會如他所說,是她,成為他枝頭上惟一的鳳凰。
  
  怨他欺騙?可說到底最可笑的還是她自己,人不自重,必自取其辱,她怎麽就忘自己的身份,怎地就那麽容易一次次輕信他而忘了他的身份。
  
  身後傳來腳步聲,有人怯生生叫道,“墜——墜姑娘。”
  
  尚墜沒有回頭,合上掌心,一聲不發往前走。

丁善名急了,跑到她前麵擋住去路,“我——我代大姨向你道歉。”
  
  尚墜皺了皺眉,“還我事兒要辦,你請讓一讓好麽?”
 
  “我——我——”丁善名惶急得要死,可又不知如何是好,血氣直衝腦門,麵對著她已經緊張得連話都說不完整了。
 
   尚墜繞過他繼續往前走。
 
  “不如———你———我”眼看她就要走遠,丁善名心急如焚,隻怕她這一離開也許自己此生再無機會,終於忍不住衝著她的背影脫口而出,“我能向你提親麽?!”
微細的叮叮聲響,尚墜驚得手裏的銀子全掉在了地上。
 
   她不能置信地回過頭來,定定望著丁善名。
 
  “我……”丁善名鼓足最大的勇氣,“我喜歡你好久了。”
 
   看著他手足無措的樣子,尚墜心裏覺得一絲新奇,不知為何又還覺得有絲想笑,清冷的語調不自覺微微軟了下來,“你才剛也聽到三管家說什麽了。”
 
   雖說貴族富戶把些曾收進房裏的侍婢攆出去許配一門尋常人家種事早已司空見慣,但以商雪娥對她的反感怎麽可能會同意?
 
  “你不用管大姨什麽。”丁善名臉堅持,仿佛已鐵了心,“我隻想知道墜姑娘……你的心意如何?”
她輕輕笑了笑,還當真側首想了想。
 
   等白世非回來,再過些時候他的二夫人三夫人就會進門,這府裏她總歸是再待不下去的。她已經錯過許多次,不能再那般自己蒙上自己的眼繼續錯下去,與其等他的兩位夫人進門後給她甩臉子吆喝她做事,還不如真的趁早揀一戶普通百姓家早早出府。
 
   微顫的長睫再度抬了起來,蘊含著絲孤獨和絕望的清色水眸凝定在丁善名臉上,銀牙微微暗咬的瞬間麵容上乍然閃過抹深切哀傷,仿佛該刹那已費盡全身力氣做出最後的決定。
 
  “如果你能在三天之內把婚約辦好請媒人送來——”她轉過身去,蒼茫地直視前方,嗓音中帶著絲無法隱藏的哭腔,以至連聲調都已微微沙啞,“我便——許了你。”
  
   原本已開始後悔自己魯莽的丁善名一聽這話整個呆了,意料之外的歡喜鋪蓋地湧上心頭,隻覺一股熱潮直衝眼眶,“你說的可是當真?”
 
   尚墜自顧自笑了笑,“難道你不當真?便這府裏的傳言已無法讓我繼續容身,不是麽?”
 
   丁善名漲紅了臉,急切解釋,“你誤會了,我絕無乘人之危的意思。”
 
  “我知道。”尚墜輕輕歎氣,他之會如此唐突,一來大概因為商雪娥的那番說話而心生愧疚,二來或許看處境可憐,是故動了惻隱之心,衝動之下起了想照顧的念頭。
 
  “你放心,我以後定會好好待你。”丁善名低道,心裏暗暗續上一句,此生他絕不會象白府公子那樣對她始亂終棄。
 
   尚墜點點頭,倘若真能成事,其實那是委屈了他,內心不是不覺得對他不住,隻是既然上在種時候讓他來做她的救命稻草,已憋得窒息的她說不得要攀上去喘一口氣。
 
   幸而這些年下來,她也攥了點銀子寶貨,身邊多少有些節蓄,勉強也能撐得起尋常人家買幾十畝田地,又或開幾間店鋪,帶過去也算是彌補於他。
 
   回到疏月庭,把事和晏迎眉一說。
  
晏迎眉當場從椅子裏跳起來,怒聲罵道,“你瘋了不成?!”
  
   尚墜淡淡地扯了扯嘴角,“你生在富貴家,嫁在富貴家,有生以來無一日不是錦衣玉食,榮華享盡,到頭來可曾快樂?”
  
   大房又如何,正妻又如何,曾經備受寵愛又如何,到頭來也不過是坐在這房中一日,已能盡知往後三十年寂寞歲月,如同當初她的母親。
  
晏迎眉被她簡單幾句堵得啞口無言。
  
尚墜冷靜驚人。
  
“與其在這種大戶富府裏仰仗他人鼻息過日,何如索性嫁個清貧郎,我帶份豐厚的嫁妝過去,做一個說話擲地有聲的當家主母,或許還能圖一雙人白頭終老。

第七章 歸暮恨成傷

竟然還真讓丁善名辦成了事。
  
本來憑他一人之力,便磨破了嘴皮子也說不動商雪娥分毫,她不但不同意,反而厲聲把他罵將出來,鬱鬱不樂地回到管事房來,象根蔫了的秧苗似的,極其萎頓地趴在桌兒上。
  
鄧達園是何等精目明敏之人,看他這樣兒,隻稍稍拿話一套,他便一五一十把苦水全盤托出。鄧二管家聽了,欲笑而不能笑,垂首時眼底飛快閃過一抹譎光,聲色不露地說可以幫他一把,讓他去把商雪娥找來。

由是兩位管家便避著丁善名密談了一番。

“你那外甥兒一門心思隻想結成這頭親事,既然尚墜那丫頭都已應允,你既不是他爹又不是他娘,如此費工夫阻攔,隻怕日後他不但不認你的好,弄不好還懷恨在心,你這又是何苦來哉?”
  
商雪娥長長歎息一聲。

“話是這麽說,可二管家你也想想,便疏月庭那房大的,已經娶回來這麽久了,可底下哪個不知她隻是一處閑放的擺設?咱府公子幾曾收過侍婢進屋,他雖然始終沒有給那丫頭一個明確的身份,如今更瞞著她另作他娶,但也不能肯定他就真的再沒半點兒情份。善名那孩子年紀還小,也不知怎地就被那丫頭片子迷了心竅,他是不懂人情世故,可我這個做大姨的卻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往刀口上撞。”

鄧達園對她大搖其頭。

“我說商嬸兒,你精明的時候確實精明,可糊塗的時候也真夠糊塗的,又不是一時半會就讓那兩小的成親,如今不過是要下帖子訂一紙婚書罷了。你便想想,疏月庭那兩人交情非比尋常,若然墜丫頭出閣,夫人少不免會送上一份豐厚房奩,倘若公子也真個疊定心思放她出府,以他一貫為人也斷不能虧待了她。且話說回來,假使公子回來後不樂見這事,他便要你毀約斷了你家甥兒的念想,說不得也會費些銀錢貼補你們。無論結果如何你妹子家也不會損失分毫,反而是平白無故撿了個天上掉下來的大金元寶。”

商雪娥遲疑了下,多少被鄧達園一番話說活了心思,想她妹子家隻是戶平民,雖然也有幾分田地,但一家幾口全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家境實不寬裕,想討門好一點的媳婦著實也不容易。
  
反觀尚墜,她雖然是個丫頭,可憑良心不但模樣兒出落得標致,更兼是跟著晏迎眉這種大戶人家的小姐出身,比起府裏那些鬥大字也不識個的婢女來要知書達禮得多,撇開白世非愛逗她不談,便日常裏也不曾見她象其他婢女那般和府裏的家仆家丁們打俏嬉鬧,品行也算十分端莊,這般人兒配丁善名倒是綽綽有餘了。

最令她心動的自然還是鄧達園話裏的那層意思,要知道白世非便動一動尾指,已抵得過普通人家幾輩子的衣食。

商雪娥想來想去,總覺得應可一試,但心裏又多少還是有些顧慮,不太確定地問道,“這辦法真行得通麽?”

鄧達園見她嘴風已有所鬆動,眼底光芒乍閃即沒,無比篤定道,“公子的性情你又不是不清楚,就算他回來後當真不悅了,頂多不過想法子把事情擺平而已,還不至於會和我們這些下人計較。”

 府裏除了白世非就數鄧達園的才幹最為出色,既然一向事情看得十分精準透徹的他都已經這般說了,那應該是不會出什麽差錯,商雪娥終究放下心來,這心思一定,轉念便怕錯失良機,趕緊與他作別。

在轉身之後,鄧達園的神色卻隱隱約約地變得有些憂心忡忡。

商雪娥找到丁善名,也不多話兒,隻囑咐他馬上回去讓娘親請個嫂兒,她邊會再找來常在白府走動賣珠飾翠花的劉嫂兒,使兩人同做保山去為他她此親事。

丁善名大喜過望,又生怕商雪娥轉瞬會反悔,也無心多問是她怎麽被鄧達園說服的,隻急急腳一溜兒跑出門,回家央娘親辦事去了。

翌日一早,媒婆子便已把東西備齊了來到疏月庭,晏迎眉心裏縱有千般不願,也還是攔不下已打定主意的尚墜,她與丁善名兩人的婚約就這麽倉倉促促地訂了下來。

還沒到日中,府裏已象煮沸的粥一樣傳開了這事。

後知後覺的邵印對著鄧達園頓足,“你不阻攔也就罷了,怎地還存心瞞著我慫恿大妹子行事,你倒是說說,等公子回來可如何向他交代?!”
鄧達園臉上也有著同樣的憂慮,但更多的還是無奈,微哂道,“我自然也曉得事情過頭了,可除此以外已別無他法,我若不這麽辦,等公子回來才真的不知怎麽向他交代。”
  
邵印一怔,這話卻是什麽意思?

鄧達園已閉上了嘴,不再多說什麽。

白府裏關於尚墜另許的話題在沸沸揚揚數日之後,終於淡了下來。

黃昏時分,晚霞初上,開封府的城內城外炊煙嫋嫋,不絕如縷,此時有兩匹駿馬一前一後從遠處疾馳而來,最後喝停在壯觀宏偉的白府府邸前,是已離家半月的白世非與白鏡主仆兩人終於歸來。
  
白世非翻身下馬,將韁繩扔給上來牽馬的小廝,白衣上風塵仆仆。

邵印和鄧達園早已聞聲一同趕出來迎接。

麵有疲色的白世非一邊往前廳走去,一邊側首望了眼跟在身後的邵印,大管家連忙上前,把他離府後發生之事都簡略稟上,當說到尚墜無意中知曉了他要娶張綠漾時,少不免清楚詳細地複述一番。
  
世非聽罷,慵怠倦容上露出一抹苦笑,“她人在哪兒?”

邵印與鄧達園對視一眼,後者低頭惶聲道,“公子,還有一件事兒。”

“什麽事這般吞吞吐吐,說。”

“墜姑娘與商管家的外甥兒……訂下了婚約。”

白世非倏然站定,轉過身來,睜大了一雙布著淺細血絲的瞳子,愕然不解地瞪著鄧達園,“你再說一遍?”

鄧達園當即把前袍一撩,跪了下去,“小人實在無計可施,最後不得不出此下策,甘受公子責罰。”

白世非氣急敗壞,心頭焦慮橫生,背著手往前猛走幾步,又走將回來,終於還是忍不住霍然抬手,指著他大聲怒罵,“我便叫演一場戲,卻沒叫你把她逼出府去!你縱有三分腦子也斷不能把事情辦成這般模樣!”

鄧達園臉色沉靜,也不辯駁,隻是叩首伏罪。

旁邊的邵印這時已多少看出了眉目。

想來應是白世非在臨行前暗中有所交代,而鄧達園為著把事情辦得逼真,不但連自己也自始至終被蒙在鼓裏,他還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促成尚墜訂下婚約,如今想來,早前府裏那些禁也禁不止的奇怪流言,約莫也是與他有關了。

麵對著臉忠心耿耿長公闥檔目
旁邊的邵印這時已多少看出了眉目。

想來應是白世非在臨行前暗中有所交代,而鄧達園為著把事情辦得逼真,不但連自己也自始至終被蒙在鼓裏,他還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促成尚墜訂下婚約,如今想來,早前府裏那些禁也禁不止的奇怪流言,約莫也是與他有關了。

麵對著臉忠心耿耿長跪不起的下屬,白世非終究再罵不下去,強自按下胸中怒氣,對邵印喝道,“她在哪兒?”

邵印急應,“說是在後花園裏。”

白世非拂袖而去。

直至他走遠了,一旁的白鏡才輕聲嘀咕,埋怨不已,“兩位管家也真是的,公子打從接到信兒便日夜兼程往回趕,這些天裏吃也沒吃好,睡也沒睡好,你們好歹也該讓他先坐下喝口茶歇一會。”
  
春寒料峭,晚風吹過林苑裏秋水無際湖的湖麵,拂起輕浪漣漪。

有一道蕭索纖影獨自坐在湖心的亭子裏,投在地上的寂然影子被冬末殘陽漸拉漸長,仿佛整個人已融在風中,如泥塑似一動不動,隻靜靜看著遼闊幕下飛過的離群孤雁,往蒼茫遠方掠去時發出一聲悲鳴。

過去幾日裏她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幾乎足不出疏月庭,對於外間的流言風語全置之不理,惟一令她難受的是,晚晴、晚玉和晚弄等幾個從前要好的手帕交,差沒與她徹底翻臉。
 
她們一致認為她這麽做擺明是對不起白世非。

她無心辯解,個中淒苦滋味,本不足與外人道說。

耳際傳來幾不可聞的細微聲響,似是底麵極柔軟的雲頭錦鞋不經意踩到了細小沙礫,由此打破了原本行走時的悄然無聲。

上刻猶無言地遠眺際,下一刹尚墜已從石欄上紮跳起來。

離別半月,相思和擔憂早積聚得苦不堪言,然而她見著他那瞬間黑瞳裏浮現的驚悚,以及驟然降溫的冷絕,令白世非心口一陣愴然,那許多體己說話就這樣停滯唇邊,再也說不出來。
  
尚墜冷冷凝睇著他,極力控製著心底的微微騷動。

分隔了十多個日夜後乍然重遇,在薄暮湖光中他的黑發兩鬢象是染了一層煙雲塵霜,原本清朗雅絕的俊顏此際倦容畢現,血絲淺淡的星目不複泓水幽淵,薄唇起初動了動,最後卻默然輕抿,眼波裏流動著一抹深沉難懂的暗傷,仿佛如斯無奈,又仿佛掩藏著一絲失望,整個人看上去疲憊不堪。
  
不知為何,這樣的他讓她覺得全然陌生,內心隱隱約約有些莫名慌張。

“你便不能夠等到我回來麽?”他終於開口,說話很輕很輕,帶著些微自責,卻還掩不去語氣中一抹幽怨索然,她何以非得那般絕情,便連解釋的機會也再不肯給他一個麽?
  
尚墜垂在身側雲紋袖子裏的兩隻小手慢慢又握成了拳,尖細指甲因用力過度而刺得自己疼痛入心,繃著的小臉別向一旁不肯再看他,也不肯話,君將另娶,妾擬他嫁,事已至此,多說何益?
  
再過些時日,便是兩兩方休。

她抬腿走出亭外,一步步從他身前走過。

白世非呆呆望著微波薄泛的湖麵,心口無邊無際的苦澀最終化成微風中的慘淡低語,“你若曾對我有半信任,我又何須對你諸多隱瞞。”

第七章 深宵驚魂亂

  
回到疏月庭後尚墜也沒和晏迎眉提起已經見過白世非。

自打白世非離府,晏迎眉便一直留在房中用膳,幾名丫頭侍候膳罷,尚墜如同前幾日一樣,拖拖拉拉地留在屋裏做些可有可無的雜事,刻意避開不與晚晴等人同往角院的膳房用餐。
  
她無心為自己話,也不想聽他人教誨。

此時此刻,她不願和任何人交談。

膳房裏空空如也,隻她獨自在座,桌上飯菜都已涼冷,她有一箸沒一箸地揀著些兒下飯,其實完全食不知味。吃到半途,有小廝端來一碟熱騰騰的紅蓼,說是廚房給加的菜兒。雖沒食欲,也還是夾了幾嘴。

吃過晚飯回去,晏迎眉也沒甚事,吩咐一幹下人都回房休息。

她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其實一點兒也不想去回想,可腦袋總是不由自主,每憶起他的說話,心尖都象被什麽東西揪扯了一下,悶悶地一陣隔一陣地疼痛著,難受得無法形容。
  
好不容易終於困意來襲,卻異樣淺眠,便窗外有些風吹草動都會迷迷糊糊地睜一睜眼皮,魂夢在黑暗中找不到落處,茫然俄頃,才醒覺原來自己正躺在床上,複翻身合眼再睡。
  
如此被驚擾了幾回,逐漸覺得臉上似往外冒著熱氣,身子十分虛弱,連翻身都沒有力氣,而胸腹裏似有一團濁氣鬱結不散,脹悶絞滾,悶痛加劇,卻欲吐不出。

又熬了小半會,實在支持不住,唇幹舌燥的她從床上爬起來,攀手往床頭案邊想拿茶壺和杯子,卻在倒水時手一軟,茶壺滑落將杯子碰倒,砰地一聲落地開花。

腹內一陣翻湧,扶著案邊嘔出來。

深夜裏萬籟俱寂,杯子碎裂的聲音顯得驚人清晰,把睡在隔壁的晚晴驚醒過來,凝神側耳,聽聞尚墜房中仍然發出聲響,她起身掌燈過來,推開虛掩的房門,睡眼惺忪地問,“墜子你怎麽了?”
 
正吐得翻地覆的尚墜隻覺喉嚨一滑,噗地咯出一口血來。

晚晴頓時睡意全飛,驚叫一聲,把油燈放下奔過去給順背。

腳步聲響,晏迎眉也已披衣過來,“怎麽了?大半夜的鬧騰什麽呢?”一眼看見地麵穢物上的血塊,嚇了大跳,急聲吩咐開門出來的晚玉,“快!找邵管家去請大夫來!快去啊!”
  
尚墜虛弱地靠在晚晴的手臂裏,唇角仍沾著一絲血跡,勉強打起精神對著晏迎眉輕輕笑了笑,有氣無力地道,“我沒事,這大半夜的……別去找邵管家了……”

晚玉過來一看,也驚得不輕,趕緊提燈籠跑出門去。

晏迎眉既急又怒,“都吐血了還說沒事?!晚晴你把她扶到我房裏,多取一床被子給她捂著,把房裏的炭火簇旺些再去燒點熱水過來。”

全身發軟的尚墜腦袋昏沉沉地,身上綿綿不絕地滲出冷涼的虛汗,人虛弱得連眼皮已也抬不起來,隻全憑二人施為。

晏迎眉和晚晴合力把安置好不久,庭院裏終於傳來紛雜的腳步聲,晚玉領著邵印和大夫急匆匆趕了過來。
 
大夫給尚墜號了脈,看過她吐出來的血,又仔細問了許多情形,最後道,“沒什麽大礙,隻是吃錯了東西,加上風寒外束,內鬱所致。”
 
晏迎眉不解,“若隻是風寒怎會吐血?”

“那血塊色澤紫暗,應已積瘀多時,可能這位姑娘曾被外力傷及內腑,此次病發引得鬱而化熱,熱乘於血,迫血妄行隨氣上逆所致,夫人毋需擔心,老夫開張散寒清熱的方子給她吃兩天便沒事了。”

晏迎眉聽他得頭頭是道,總算放心一些。

擾攘了半宿,邵印偕大夫走出疏月庭時,遠處色已微朦。

把大夫送走後邵印悄然進入第一樓。

平日十分寬敞的廳堂此刻全然籠罩在一種靜止的濃墨黑暗中,廳裏一點微細火星也沒有,仿佛當空覆下巨大的烏翼,把整個世間都收在黎明前最深最暗的黑幕下,使得份黑暗往東南西北哪個方向都蔓延不到盡頭。

便在這樣的烏漆抹黑中,廳堂正中的紫檀案旁無聲地坐著一人,雙手手肘支在桌麵,華袖灑案宕疊,手中酒杯端至唇邊,緩緩仰首一飲而盡,左手執壺慢慢斟滿,端起來,再度以杯倚唇,濃烈酒液頃刻間又次順喉而下。

直至簷廊裏傳來細碎腳步聲,白世非手中的酒杯才微微一頓。

一團桔紅的燈籠光亮停在門外,邵印低聲道,“大夫已經看過,有些輕微中毒,因為用量少所以沒大礙,小的已吩咐下去先熬碗靈芝湯給墜姑娘祛祛毒,明兒再吃兩劑藥茶便沒事了。”

在那小圈昏暗紅光的淺淺映照下,白世非的側影如刀雕石刻,便連說話聲也平靜如水,“辛苦了,去歇著吧。”

見他如此反常,表情言談全不似過往,邵印也不敢多言,隻躬身退下。

手中酒杯在黑暗裏再度就唇,白世非慢慢飲盡。

那時踏雪尋梅,聞笛聲而前往,仿佛已是上一世的事。

今夜,他若出了這第一樓的門口,鄧達園的一番苦心便付諸東流。

良久,擱下杯子,雙手按在桌上,起身時衣袂紋彎纈亂,一雙沉色冷眸在無人看見下凝成肅厲寒鋒,怒意與殺氣齊齊騰淩。

日後會悔不當初的人,絕不會,是他白世非。

第七章 珠淚為誰淌

宣德門內群殿巍峨,慶壽宮中周晉正在回劉娥的話。

“白公子這些天裏不曾去過疏月庭。”

“一次也不曾去過?”劉娥細細盤問。

“是的,不過那丫頭自從病了以後便不喜食,他曾吩咐下去讓廚子用魚脆、鹿筋、熊掌等名貴食材給熬製八珍粥,還叮囑姓邵的管家每頓必得端去百年山參湯。”

劉娥緩聲道,“依你看來,他對那丫頭是有情呢,還是無情?”

若白世非對那丫頭有情,傳回來的消息卻指他不曾去看過她一眼,而是親力親為專心籌辦即將到來的婚事,可若他對無情,從患病後他卻又特地囑咐下人們要照顧周全。
 
態度如此撲朔迷離,教人捉摸不定。

周晉神色謹慎地恭應,“卑職隻是想,他若真心喜歡那丫頭,按說便不該那麽明目張膽,弄得府裏人盡皆知。”

白世非做事一向滴水不漏,他要是動了真心又怎會對太後毫無防備?

再往回想深一層,他在得手後悠哉遊哉地出門,臨行前讓下人暗中籌辦親事,表麵上看瞞著那丫頭似乎是怕她鬧意氣,但沒準兒其實是他故意為之,自己從風頭火勢中抽身,把燙手山芋扔給管家去處理。

這一招避而不見極是高明,那丫頭若想不開,麻煩也不會染上他身,反正他吃也吃過了,不出幾天還有兩位新娶的夫人在等著。而他選在那丫頭下火之後才回來,她若能被哄得回心轉意,他盡享齊人之福,又何樂而不為?

劉娥沉吟了半響。

“你的意思是——世非對待那丫頭與他平日做事的手法完全無異?”

“正是。”

一個男子若對一個女子動了真情,又怎麽會如此這般充滿了算計?象他們那種世家子弟,說到底有哪個不是喜新厭舊的貨色?就算再寵哪房妻妾也不過是情動一時,哪有什麽長地久而言,玩弄個把侍婢就更是尋常之極了。

“別看世非年紀輕輕,可城府之深實在難測。”內裏越是鐵石心腸,麵上越是溫和宜人,劉娥打住話頭,凝眉思索了片刻,“以他骨子裏頭的那份桀驁不馴,若說他會對一個女子死心塌地,哀家還真是不太相信,隻不過——你想得到的怕是他也早就想到了,他為了個丫頭如此大張旗鼓,反讓哀家覺得未必隻是虛張聲勢。”

“依太後之見——”

“哀家讓人動了那丫頭,此舉是為敲山震虎,讓他知道哀家即便不對付他,但要殺他的身邊人也是易如反掌,而他不遮不掩格外護著,隻怕也是故意做給哀家看,有著投石問路之意。”

“太後的意思是,他先把那丫頭捧起來,然後再根據太後對那丫頭的處置來窺測太後之於他的真正態度?”

劉娥頷首,“良禽擇木而棲,哀家到底是真正欣賞他,還是純粹隻想利用他?他要是連這點都不曾深思試探一番就向哀家投誠,那哀家反而不得不懷疑他的用心了。”

周晉臉上露出恍然之色,“還是太後想得周全。”

同一時刻,在白府墨寶飄香清雅無塵的書房裏。

議事完畢各房管事陸續退出之後。

鄧達園忍不住問,“公子也不怕太後真個對墜丫頭下毒手?”

白世非淡淡一笑,“她一貫小心謹慎,沒有厘清我的意圖前斷不會貿然行事。”尤其對於尚墜另訂婚約一事,他回來後不但沒有加以阻攔,反而聽之任之,任是劉娥想破頭皮隻怕也想不到,尚墜對他的重要程度偏偏正如他所刻意張揚的那般。

他虛虛實實的行事免不了會讓生性多疑的劉娥誤以為,即便他對尚墜有幾分喜愛也不過是把當棋子使,而當劉娥認定了他斷無可能會受一個微不足道的下婢的生死所影響,她就不得不考慮——他也許並不在意身邊多或少一個侍寢的丫頭,但她卻不能輕易犯下因殺卒而丟車的錯誤。

由此,現時把尚墜擺在明處比藏著掖著更安全。

“要不要處置那下毒之人?”鄧達園又問。

白世非的眸光寒了寒,冷笑道,“平日裏吃用我的,花使我的,轉首為了些蠅頭小利便可出賣我,也不想想自己有沒消受橫財的命,這種蠢貨不勞你去對付,太後那邊自會滅口,隻是我卻不喜種肮髒事發生在眼皮底下,無端攪和府裏的清淨,你且徹查清楚,都攆了罷。”
“小的明白。”早些時候不好動作,如今事已了,要尋個藉口把人棒打出去還不容易?

白世非轉頭看他一眼,“小墜怎樣了?”

“墜姑娘身子已經大好,隻是還有些虛弱。”鄧達園頓了頓,放低聲音,“商管家的外甥來過幾趟,不過都被擋在了疏月庭外。”

白世非不悅地輕哼一聲,“看你幹的好事。”

鄧達園不敢應聲,隻是躬身長揖。

白世非起身往外走,經過他身邊時仿佛想起什麽,側首對他道,“去叫邵大辦兩樁事情,一樁是在疏月庭裏給布置一間寢房,另一樁是請個道行高深的風水先生來府裏看看。”

出了門口,走過膳廳時看到裏頭有仆人正在擺放蠟櫻桃,他心裏一動,吩咐小廝揀了幾樣時新果子端好,隨他一同前往疏月庭。
 
在邵印特地安排的精心調養下,尚墜已大體康複,不需再臥床休息,然而因為連日的厭食,這一場病下來她的小臉兒也還是消瘦了一圈。

晏迎眉見白世非始終沒來疏月庭看一眼,心裏也曾暗暗覺得不對,私下把邵印叫來一問,他隻推公子這些時份外忙,不得要領的她回頭再對尚墜旁敲側擊,卻還是什麽也問不出,想來小兩口兒大抵是鬧上了別扭。

看著尚墜的身子一天天好轉,形容卻一天天憔悴,晏迎眉心裏暗歎,白世非迎親之日愈來愈近,這樣下去終究不是辦法。

“不是我想說你,那白公子娶一個與娶兩個,娶兩個與娶三個,又有甚分別?你何必如此在意。”

尚墜低著頭不作聲。

“我等身為子,隻要能守著心愛的人過日辰便已心滿意足,可總有些子是龍蟠虎踞於世,譬如白公子,那般才智風華,原注定他是要做大事的人,你若勉強他終日隻沉迷鶯鶯燕燕,陪你兒女情長,豈不是委屈了他?”

尚墜張了張嘴,最後仍是默然。

“我知道你心裏想什麽,他是不該欺瞞你,更不該幾日都不曾踏進疏月庭半步,隻是大凡男子行事,自有他們那一套規矩,我爹做事就從不曾和娘交代什麽,但即便他不說,你卻也不會問麽?”

門外傳來細微的腳步聲,兩人的談話被打斷。

尚墜才抬起首,便見白世非領著小廝踏進門來。

四目相交的刹那,他的眼底仿佛揉進萬千情緒,一抹眼波似盡湧深深歉意,乍閃之後又似蘊含無限愛憐。

晏迎眉與白世非請過安後使眼色把下人通通遣走,自己也借故離開,偌大廳堂裏靜謐謐地,隻餘下一個定睛凝視一個避而不望的兩人。

縱有千言萬語,此刻也無法分說,要如何告訴她,他早來不得。

再晚來,隻怕也不得。

白世非走過去,慢慢在身邊坐下,揀了隻柑橘剝好,一瓣瓣剔淨囊絮,遞將過去,柔聲軟語,“管家說你始終不開胃,這橘子是福州新進的,我嚐過了,清冽甘甜,甚是爽口消渴,你吃些可好?”

尚墜心頭酸澀如浪滔天,一股熱汽直衝入眼底,幾乎強忍不住,她飛快背過身去,不肯讓他看見她在瞬間紅透的眼眶,她何德何能,竟得白家公子殷勤侍候,隻怕——他般屈尊動手,也是生平第一遭罷?

“小墜。”他輕輕歎息。

心底某絲繃得死緊的弦被他微傷微痛的叫聲喚斷,大滴大滴的淚珠從的睫底無聲滾落,濺在襟上如雨濕衣。

“小姐說的道理——”她哽不能語,淚水沿著臉頰滑至唇邊,滲入舌苔下的味道比藥汁還苦更澀,右手按在胸上喘口氣,她竭力令自己在泣淚中平靜,“她說的我都明白,又或許你確有身不由己的苦衷,換作別個胸懷大度的女子,也許便已諒解你,無怨無悔地支持你,可我……做不到便是做不到……小姐得對,不應該勉強你,可是,我也不想勉強自己。”
 
白世非呆住,好一會,才懂得伸出手去,輕輕抓住她的衣袖,人已難受得說不出話。
  
尚墜站了起來,一襲雲袖從他指間拉起,最終抽離了他的掌握,背對著他,淚水在臉上肆意橫流,她並不知自己望著何處,隻是定定睜著雙眸。

“那天你和我說,我若曾對你有半點信任,你又何須對我諸多隱瞞……可你又何曾想過,在男子與女子之間,誓言本應是用來遵守的,而不是……用來打破的。”

她抬手拭淨腮邊淚水,嘶啞難辨的話聲落地成塵,“我明日便回晏府。

第七章 不期而眾遇

到二月底,離尚墜回晏府已過了小半旬。

晏迎眉嫌一個人在疏月庭待著悶,不久前也回了娘家小住。

白府裏一切如常,白世非仍舊是每日清早便已起來,梳洗過後神清氣爽地踏進書房與管事們早議,眾人也俱是有條不紊地各行其事,而府內喜慶熱鬧的氣象則越來越明顯。
  
漸漸沒人會再提起尚墜的名字,仿佛當中什麽都不曾發生。

隻除了一向顏容清朗溫和的白世非,再也不與仆婢們嬉鬧逗趣。

不知何時,他整個人已在悄然之間變得沉靜如水,行言坐議仍與平日無異,白衣縈玉,安之若素,唇邊慣常地含一抹若現若隱的笑,然而每到人盡散去,兩泓眸波在映入曠闊的青之色時往往深不見底,仿佛有些世間無人明了的心事正隨浮雲飄遠,一抹頎修身影立於微風拂過的窗邊,寂寞如斯。
  
三月朔日,大相國寺行齋供,請得聖旨開門外放。

晏迎眉閑來無事,攜了尚墜前來燒香拜神。

進了寺,資聖門內殿宇雄峻,赭色紅泥宮牆高聳,大門兩側建著琉璃寶塔,沿塔有金銅鑄就栩栩如生的羅漢像以及佛牙等聖物,往裏是筆直的川紋甬道,四方滿砌白石,正殿上金碧輝煌,左壁畫有熾盛光佛降九曜鬼百戲圖,右壁則畫佛降鬼子母揭盂,兩廊下簷阿峻峭,廊內滿陳當朝有名的王公貴族和文人名士的墨寶。

最繁華熱鬧處還數寺裏的瓦市,中庭兩廡可容下萬人,一間挨一間搭起了彩幕帳子和各式店鋪,供各地往來的商人旅客進行交易,或買賣古玩字畫,珍禽異獸,或貨售日常物件,諸般雜賣,或看相卜卦,歇腳吃食,無不薈萃其中,一早已是人潮熙攘摩肩接踵。

大殿內香火鼎盛,煙氣繚繞,晏迎眉和尚墜燒好香,捐了燈油後也不多留,拂淨裙擺便往外走,跨出殿門時卻愣住了,隻見前方邵印正拎著香燭供品跟在白世非身後。

踏上台階的白世非抬首看見們,一時也意外站定,然後眸光便落在了尚墜臉上,靜默地也不作聲,隻是瞳色深處似有千言萬語,那樣的凝視悄然而專注,仿佛直入了她心底,對四周的人來人往恍如未見,然而神色間卻仿佛又還有些飄離於世的陌生遙遠。

尚墜從未見過他種眼神,那瞬間怔住,心裏隱隱有些莫名驚惶。

“小天仙!”

“世非哥哥!”

同時響起的一男一女兩道驚喜叫聲將在場的目光全吸引了過去,回過神來的尚墜飛快低首,切斷了與他的對視,藏在袖底的掌心不自覺輕輕按上胸口,隻覺內裏十分淒涼,無個盡頭。
 
白世非微微垂下長睫,眼底浮現一絲悵然若失,在抬首刹那已轉化為料峭春風中的溫然笑意,麵對已飛奔至跟前的嬌俏麗人,柔美唇內似不堪擾攘地含笑吐出,“你們也來了?”
 
張綠漾毫不避諱地搖了搖他背剪的衣袖,高興不已,“沒成想會遇到你呢。”然後才巧笑倩嫣地朝晏迎眉福了福,“姐姐!”

晏迎眉笑笑還禮,拿眼看向白世非,他一臉無奈。

那邊張瑋縉與白世非招呼過後,笑嘻嘻地挨至尚墜身邊,“小天仙,這寺裏有三寶,趙筆與潘墨,孟道蜜煎果,那孟家道院王道人做的蜜煎可比上回們在得勝橋買的好吃多了,要不要帶你去嚐嚐?”

正陪著張綠漾笑的白世非不經意地把眸光投了過來。

尚墜不自在地挪了挪步子,離張瑋縉稍遠一點,低低道,“我要和小姐回去了。”
 
張瑋縉叫道,“朔望謁告歸省乃是常事,難得今日在此相遇,這寺中好玩的地兒可多了,你便拿半日假遊玩一趟不好?”又轉頭向晏迎眉央道,“嫂子,你便許了她罷。”

晏迎眉以袖掩嘴,方待回他說話,忽聞一聲清如黃鶯的嬌笑。

“白公子,這麽巧也來燒香?”


白世非聞聲回首,身穿襦裙披帛的夏閑娉正領著丫鬟優雅行來,華服銷金刺繡,玉環綬佩聲叮咚,襯得豔奪百花的容顏更為絕代,上得前來獨與白世非問過安,對晏迎眉和張綠漾則隻是笑盈盈地對頷了頷首。

仿似謙遜的姿態裏暗含驕倨,一時氣勢淩於二女之上。

晏迎眉回以淡笑,張綠漾則別過身去,不屑地撇撇嘴。
侍立在旁的邵印看到這般情景,不由得抬袖印了印額上虛汗。

白世非心裏暗歎了聲,神情無辜還無奈,卻隻能看著尚墜悄無聲息地避到了晏迎眉身後,連望也不曾再望他一眼,最後他眸內所見隻餘她一抹輕動裙角。

此舉看在夏閑娉眼內,卻以為他含情凝視的是晏迎眉,再看晏迎眉眼角眉梢似笑非笑,心裏不免暗暗一驚,難道他和原配感情不和的消息並不屬實?看兩人的樣子竟似是情投意合。
 
心口按捺不下一絲驟酸醋意,夏閑娉麵上卻不露聲色,輕笑著喚回白世非的注意,“不知公子可曾聽過大相國寺的一段逸事?”

“小可願聞其詳。”
  
“相傳太祖稱帝之後,也曾來這赫赫有名的大相國寺拜佛。”

白世非溫然笑應,“夏小姐指的是太祖在佛前燃香時,曾問陪在身側的寺內主事僧‘皇帝該不該拜佛?’”

夏閑娉拍手激賞,“公子果然學富五車。”

當其時主事僧回說不拜,趙匡胤問為什麽,主事僧應道,哪有現在佛拜過去佛的道理?馬屁拍得恰到好處,趙匡胤聽了十分受用,當場表示讚許,自此以後,皇帝就成了現在佛,入寺不拜乃成定製。

白世非本絕頂聰明之人,隻眸光一閃,便已悟夏閑娉何出此言,再看向她時瞳子中多了一絲驚訝和趣味,微微彎了唇,仿佛帶著三分欣賞,目往神授的兩人該刹那猶如意會心謀,偏巧此時晏迎眉回過頭去想與尚墜說話,他的表情來不及收起,就那樣全然落入尚墜眼裏,“走了吧?”尚墜垂首微聲催促晏迎眉,心口仿佛在毫無防備下突然被擊穿了一個洞,黑沉沉地,空蕩無依,還有一團寒煞人心的冰氣在其中徘徊不散,似乎一整顆心從裏向外被寒氣冰刃拉出無數口子,血絲一線線滲出來,那份痛楚無法形容。

晏迎眉看她臉色驟然蒼白,慌忙應了聲。

夏閑娉從白世非表情上的微妙變化明白到自己的目的已達成,眼角餘光掠向晏迎眉,見她與張綠漾一樣其實是完全不知就裏,不由燦然低笑,深深看白世非一眼,聰明地不再糾纏,告辭而去。

張綠漾衝背後輕一啐口,嗤聲道,“都囂張成什麽樣兒。”

白世非仿如未聞,隻是目送尚墜和晏迎眉離開,那張瑋縉尤一步不離地跟在身旁,不時指著各處與她說話兒,她似傾耳聆聽,偶爾側過首去,微微笑著應他一兩句。

白世非隻覺心裏十分不是滋味,對著他時看也不肯看一眼,轉身卻與別個男子言笑晏晏,也不嫌太過親近了些。

“白公子?”身後傳來叫喚。

這下又是誰?!白世非微惱回頭,一看之下慌忙轉身,抱拳施禮,笑道,“不知寺裏今兒燒的什麽高香,竟令丞相大人也聞香而來了。”

呂夷簡哈哈一笑,吩咐家人仆婢先去拜佛,自己與白世閑話起來。

那廂夏閑娉進了大殿,她的侍女昭緹好奇問道,“小姐,你剛才說的那個什麽太祖,相國寺,到底是什麽意思?”

夏閑娉輕聲哼笑,“現在佛不拜過去佛,那意思就是,我這個即將進門的新人,也斷不會輕易委服於那位舊人。”

“小姐果然好才情,難怪剛才白公子一臉心折。”昭緹忙不迭討好。

“世上良朋易得,而知音難求,白公子才冠天下,最能讓這等男子動心的女子,莫不過紅顏知己。”夏閑娉不無得意地道。

第七章 未允芳容忘

白世非將於三月再娶的消息在被勾欄裏的話人編成百轉千回的傳奇段子後終於廣為人知,三位名門貴胄之女將共侍一夫,逐漸成為開封府百姓萬口爭傳的佳話。

晏迎眉在自己家裏待得樂不思蜀,尚墜仿佛也已接受了兩人分開的事實,形容情緒皆似已恢複如常,主仆二人都刻意避話題,閑來賞賞花,繡繡帕子,翻翻書籍,倒也清淨得宜。
  
直到一日,晏夫人把兩人喚進房中。

“墜兒,我問你個事。”

“是。”

晏夫人仔細端詳,“你是不是認識張士遜大人家的二少爺?”

尚墜見她臉容上似有三分笑意,黑瞳微微斂了斂,謹慎低應道,“曾在街上遇過幾回,隻是也並不相熟。”

“今兒早上退朝時老爺遇著張大人,兩人閑聊起來,張大人說他那頑劣小兒整日價隻會淘氣,如今也到年紀,該討門親事安定下來了。”

晏迎眉忍不住笑,“難道他想跟咱們家尚墜提親不成?”

“可不正有此意。”

尚墜大急,上前便要跪倒,“夫人,尚墜萬萬高攀不起那等人家。”

晏迎眉一把拽住她,“房裏又沒外人,你便站著好好說話。”

晏夫人皺眉,“你怎麽就高攀不起了,說起來這事隻怕……也還不止是張大人的意思。”
 
尚墜的臉即時白了白。

晏迎眉看她樣子,怕再說下去不好收拾,慌忙搶著道,“娘,這事且不忙,張大人那你讓爹先推了罷,尚墜的親事慢慢再作打算。”

晏夫人盯著兩人,“你們是不是有什麽事兒瞞著我了?”

“女兒還有什麽事能瞞得過您老人家的法眼?”晏迎眉陪笑道,眼角微瞥向尚墜,和晏夫人打了個眼色,“隻是攸關這丫頭的終身,也不能急在一時不是?”

晏夫人看了看尚墜,她雖然站在一側沉默不語,然而神色間掩不住的三分冷漠已能說明一切,搖了搖頭,輕歎口氣,最後還是忍不住勸了一句,“天下哪有不是的父母。”
 
“行了,回頭我會好好說她。”晏迎眉把話茬攔了下來。

“你說她?我還沒好好說你呢。”晏夫人把茅頭轉向自己的兒,嚴肅道,“世非方傳出要再娶,你便揀包袱跑了回來,外頭那些閑話不知已得多離譜,你再這般不著不緊下去那妒婦之名便要背實了。”

“那就背唄。”晏迎眉不以為意。

晏夫人端起容色,厲聲斥道,“你便不在乎,卻不想你爹還有張老臉得在朝廷上擱著呢。”
 
看母親當真動了氣,晏迎眉也不敢再耍嘴皮子,好聲安撫道,“你老人家也別惱壞了身子,明兒我便收拾收拾回去還不成麽?”

尚墜在一旁看著母倆人你一句來我一句,一個雖罵猶寵,一個恃愛生嬌,不由得想到自己,這許多年來始終寄人籬下,梳著兩環烏發雲鬢的腦袋輕輕垂了下去。
便在此時,忽然有丫頭來報,說大門外有位姓劉的嫂兒找尚墜。

尚墜一愣,她幾時認識什麽姓劉的嫂兒?卻還是匆匆告退,隨那丫頭一同出來,沒走幾步,讓那丫頭先去,自己孤身站在廊柱子的陰影下,慢慢紅了眼眶,雖下之大,卻哪裏有的家?茫茫將來,未知歸宿何處。

刻漏隨更箭,不知不覺荏苒日落,鬱紆暮昏。

白世非獨自在膳廳裏用晚膳,舉箸調羹之間,有些百無聊賴。

才吃得四五分飽,便已沒了食興,放下牙箸,接過小廝遞來的溫熱白巾,抹了嘴拭淨了手,方待起身,卻見商雪娥走了進來。

他淡淡笑了笑,“雪姨用過膳沒?”

商雪娥連忙請安,回道,“還不曾,這不,有事找公子商量來著。”話間神色有些忐忑。
 
從白世非出門回來之後,對於尚墜已許給丁善名一事便不曾提過隻字,仿佛他並不知道似的,又仿佛他知道了,卻沒有放在心上,雖然他平日裏對她的態度也與往常無異,惟是如此反而讓商雪娥心裏始終不太踏實。

“嗯?什麽事?”白世非笑了笑。

“是——是樣的。”麵對著他仿佛微感興趣的淺笑,商雪娥不知為何便覺得心裏一突,有些誠惶誠恐,“老身的妹夫前不久得病,請郎中看了幾回也不見好轉,左鄰右舍都說不如就讓老身甥兒把婚事提前辦了給衝衝喜,看能不能使他爹轉危為安,後來翻黃曆月裏卻沒幾個吉日,也不好和公子撞不是?幸而便在公子成親之日的隔也還宜嫁娶,所以老身特地前來與公子先告個假,屆時想去那邊幫襯下。”

“這事和小墜談過了麽?”白世非漫不經心地問。

商雪娥忙道,“今兒午後媒婆子已上夫人娘家詢過她的意思。”

微星乍閃的眸光向商雪娥瞥來,“她怎麽說?”

“墜姑娘允了。”

雖然這答案已在意料之中,白世非唇邊的笑意也還是一滯,從位子裏站起,斯條慢理地整了整衣裳,向門口走去,經過商雪娥身邊時拍拍的肩頭,臉上掛著一抹不深不淺有些寒涼的笑。

“她便允了,我卻沒允,讓邵印給妹夫找個好的大夫罷。

第八章 逼回借東風

白世非的那句“我卻沒允”,幾乎沒將商雪娥驚出一身冷汗。邵印當天便親自帶了大夫上門問診,白世非的態度始終不冷不熱地,商雪娥也不敢貿然跑去和尚墜說退婚,婚事無限期地擱置了下來。

  邵印請來的風水先生在府裏府外堪輿了一番,說一年內第一樓都得禁女子出入,以免陣法之效被女色衝撞破損,白世非一一應諾,全按吩咐隆重行事,一時便有不少達官貴人競相效仿。
卻說這日清晨,晏迎眉回府,不過隻她一人。白世非臉上一貫的笑容終於再也掛不住,那丫頭說走便走,說允婚便允婚,她縱有天大脾氣,他也已經由得她任性發作了這好些時日,怎地還沒氣夠?他愈是縱容,她卻愈發是不象話了,如今竟還象是不打算再回這府裏似的,她心裏便不願再念他想他,他倒是奈她不何,但她總也不能夠便連目中也無他這個人了吧?

  最後還是按下氣悶,撇開一己之私,與鄧達園細細商討起事宜來。不一會門房來報,說宮裏來了人。兩人聞言俱是一怔。

  來人是劉娥的近身內侍,也算是相識。“太後吩咐小人私下來見公子,原是想和公子通通氣。事情是這樣的,晏大人在保康門街上有幾處門麵房專供客賃之用,大約月前晏大人把那幾間房子都修葺翻新過了——”說到這裏那內侍住了嘴,似在斟酌往下如何開口。

  “大人便請直言無妨,可是敝嶽丈差遣了都營裏的兵士去幫忙修葺房屋?”

  看他直切要旨,那內侍鬆了口氣,“按說這輔臣偶爾役使兵衛在朝下也已是不明文的慣例,隻是不曾想卻被言官一本參到了太後處,鋪陳他幾處罪狀,甚至懷疑晏大人使了法子避繳地基稅。”

  白世非心下已大致了然,“勞請大人回去代為稟告太後,便王子犯法也當與庶民同罪,何況敝嶽丈隻乃一介臣屬,太後能屈尊紆貴想到知會小可一聲,已是天大的恩賜,在此謹拜請太後務必秉公處置,以正官紀朝綱。”

  那內侍慌忙道,“公子也不必過於擔心,隻是想來也不會是什麽大事。”
兩人又虛酬了一番,最後那內侍麵帶笑容離開了白府。

  “再過幾日便是公子的婚期,太後這麽做是何用意?”鄧達園皺眉。

  白世非彎起微譏唇角,“不外乎兩點緣由,一與薛奎無異,太後要懲戒他二人當初阻攔她加冠披服,再者,夏家那位是她指親予我,在成親之前來這麽一著,可不削光了大夫人的麵子?無非是想向府內外那些獻媚逢迎之徒彰顯夏家新人的地位——”他忽然住了嘴,似乎轉念之間想到什麽,就連望向鄧達園的眸子裏也已滲入了一絲欣喜,“晏大人說不得會差人送信過來希望我幫他求情,到時你尋個由頭,讓他把小墜給我攆回來。”
“是。”鄧達園恭應,嘴角動了動,極力斂住笑痕,“言官給晏大人安的罪名可大可小,公子卻要怎樣幫他?”

  “太後要處置他不過為了以儆效尤,便看在我的份上也不至於做得太絕,總不好行事太過,況且那宦人也存心透露了消息,你且去那邊打點一下。”

  不出白世非所料,約莫是下了早朝後晏書就派人秘密送來書信。鄧達園出來推說白世非不在府內,把信收了下來,閑話中有意無意問起尚墜,又誇能幹,府裏少了她便連白世非都覺得不自在。最後讓來人回去轉告晏書盡請放心。

過了一午,還沒到傍晚時分,尚墜便麵無表情地挽著包裹出現在了白府裏。

第八章 夜襲亭色中

開封府上下都期待的三月初十,轉眼便已到來。不管是庭落院角,還是曲徑回廊,隨地可見朵朵粉色桃花,為張燈結彩的白府更添一份熱鬧喜色,放眼望去,府裏如同喜海溢洋。

  白世非大婚,有一個人必定會出席,那人自然就是莊鋒璿。

  他在尚墜回來的當天晚上到達開封,可是,卻不知怎地就惹到了晏迎眉,從他入住白府起她就托詞身體不適,一連幾日留在疏月庭裏閉門不出,由此連帶著尚墜也足不出戶了。  

  是故從尚墜回來白世非便沒見過她一麵,而因為她答應和丁善名成親,使得他微為不悅,心裏多少還是攢著些醋意,也就聽之任之,不加理睬。反正她已經回來,人在他眼皮底下,也不怕她會飛到哪裏去。

  夜空中,那纖巧身影,終於如同曾經的從前一樣,再度出現在林苑裏,在半寒月色中緩步而來,指拂鬢環,裙裾迎風,走過石徑,拐入曲橋,到達湖中水閣,倚著雕花白玉柱坐在橫欄上,把手中笛子慢慢湊近唇邊。久違的笛音掠過弦月下微波粼粼的湖麵,纏綿而淒清地飄起。

  時光飛逝如斯,仿佛還是昨日,她才剛剛來到這個地方,未知的將來讓人茫然不安。不過是一眨眼,仿佛做了一場夢,夢裏除了自己還有那一個人,仿佛曾因他而流過淚,又仿佛曾和他一起經曆了多少難忘的歡樂,人卻已忽然驚醒,而在夢醒之後,有關他的一切,便全都成了捉也捉不住的日漸模糊的記憶。那些從前過去,與不可知的明日一樣,都是茫茫沒有盡頭,就如同這無止境的暗夜裏看不見一絲光亮,讓人不知該何去何從……他與她之間,應已是就那般逝去無痕了罷……

  水閣長廊在九曲八彎後依湖就岸,籠罩在樹影下的芙亭邊上,雍容典雅的白牡丹也盛開在三月裏,一曲既終,看著在水中央的人兒站起身來,輕步離去,細致身影越行越遠,終於在黑暗的盡頭消失不見。

  白世非懶洋洋道,“這一首是——瑤台月?”

  “無限相思訴不得,獨倚寒欄對月吹。”莊鋒璿低沉的嗓音似微微壓抑。

  白世非端起酒杯,唇邊輕泛一抹微莞,縱有相思訴不得麽……心頭積鬱多時落不到實處的慌惶悶意,隨著醇酒入喉,慢慢化散化淡了些。“你和晏小姐是怎麽回事?”

  莊鋒璿輕籲口氣,“我前些日子出了趟門,忙起來無暇象從前一般與她頻加聯絡,由是信文疏簡,結果也不知她從何處聽來的傳言,說我與江湖上某名門之女過從甚密。”

  白世非輕笑,“難怪她前段時間會跑回家去,卻原來是發你的脾氣。”

  莊鋒璿方待回話,忽地目光一凜,閃電般一掌拍在白世非肩上,令他身子驟斜向一旁,恰恰避過從背後破空而來的一道疾閃劍光,說時遲那時快,莊鋒璿右手酒杯已朝對方麵門激射而去,沉聲暴喝,“大膽狂徒!竟敢入府行凶!”

  蒙麵的黑巾上方一雙精瞳閃過異光,仿佛訝然於白世非身邊竟有如此高手,眼看莊鋒璿落地時已將白世非擋在身後,他手中冰寒的劍身在朝莊鋒璿虛晃一招後,趁他閃避之際已騰空躍至來時的芙蓉樹上,幾下疾閃,矯健身形在黑暗中越牆而去。

  莊鋒璿擔心他會不會是調虎離山,也不追趕,護在白世非身邊,凜眸警覺地掃過四周,直到確定墨漆暗沉的芙蓉樹林裏再無異常之後,他才回過身來,對著一臉困惑的白世非大皺眉頭,“你最近得罪了人?”

  白世非凝神細想,最後搖了搖頭,起身與莊鋒璿往苑外走去。

  想想他言之有理,莊鋒璿靜下神來,頷首道,“按說也是,這開封府內外敢對你下手的人,我還真想不出一個來。”

  白世非壓驚般拍拍心口,輕笑道,“幸虧今夜大哥在此,不然還沒到明日行大喜之禮,我已命喪黃泉——”他忽地頓住,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語,“明日是我大喜之日……”

  旁邊莊鋒璿的神色間似始終有些百思不得其解,“也不知是不是我看錯了,交手時那偷襲之人曾看了我一眼,當時剛好有一線月光落在他額上,我看見他的眼睛竟不太似是黑色的,那顏色——仿佛淺了許多。”
白世非倏地止住腳步,側過首來。

  “還有。”莊鋒璿在沉思中繼續道,“如今細想起來,他襲擊你時長劍刺向的是你的左肩,而不是你背部的要害處,劍勢好像也不甚凶猛,仿佛意不在奪取你的性命,而隻是想把你刺傷似的。”

  雙眸乍然一亮,白世非彎唇笑了起來,“我知道此人是誰了。”

第八章 大喜迎親日

第八章 大喜迎親日 概要

 
  大禮這日,府裏的幾百名傭仆在日旦時分就已起來忙碌。夏府和張府也早早派人來白府鋪房掛帳,白世非早已吩咐過讓張綠漾住在飲綠居,夏閑娉寢於浣珠閣。

  身為新郎倌的白世非卻和往常一樣,黎明時分起床之後,依然是前往書房與鄧達園及各房管事會晤。
    
  坐在椅子裏背對著房中眾人的修頎身影仍未換上新郎倌的衣飾,黑發潔整的頂端戴著一頂由五色寶石鑲嵌而成的名貴花冠,兩頰邊的結珞纓帶拂過月牙白一樣雪色微透的耳墜後垂蕩胸前,左手手肘擱於身側案上,懶懶閑倚著仰首看向掛滿一整麵牆的手繪地域圖。
 
  圖上彎曲密麻的線條中,有工整小楷標注出大宋朝的整個疆域——十八路七府二十一州郡,以及詳細畫出了朝疆周邊的所有國族。
  
  另一位管事即刻躬身道: “稟公子,南邊的事情也已辦妥,包括廣州、明州、杭州、泉州四大州在內,凡是朝廷設置了市舶司的州路,都已有本府暗設的私營鋪子。”

  “鄧二,不管是運出去瓷器、蠟茶和諸色絲帛,還是運進來藥材、香料和蘇木,我要控製所有商貨和商船,倒賣所有禁榷的貨品。去年市舶的收入總計約為五十三萬貫,讓我看看明年此時他們還能剩下多少。”

  “小的明白。”

  遮映在椅欄後隻看得見一抹弧美的唇角,終於微微翹出笑意。“這件辦好後,你替我留意一下各州府的鹽鈔動向。”

  此言一出在座管事無不麵露驚色,偷偷地你窺我一眼,我望你一目,盡皆不敢做聲,即便是每日裏手中何止過幾千萬錢的鄧達園,當下也不免驚了一驚,但也沒多加詢問,隻是恭應了聲。   
 
  與書房裏不為人知的安靜交談相比,大街上則熱鬧得無以倫比。

  由於有兩位新娘而新郎隻得一人,不管白世非先上哪家迎親,後麵那家肯定都會有微詞,為了免使外人認為他厚此薄彼,在征得夏張兩家都同意後迎親隊伍他雙雙缺席,隻在府中侯著,待新人們迎回來後再一同拜堂。

  兩頂八人抬的裝飾精美華貴的大紅花轎分別從夏府和張府裏出來後,各由十二位樂府樂師組成的鑼鼓隊伍一路吹打著喜慶歡快的迎親曲子,吸引了無數路人的目光,不少紮著角鬟丫鬢的小孩兒們臉上充滿了新奇,嘻嘻哈哈地繞著迎親眾人你追我趕。

  排場何其壯觀,惟獨隻是缺了新郎。

  如果說白世非第一次成親曾轟動整個開封城,那麽是次再娶則成為坊間津津樂道的奇談,便多少年過去之後,也還為汴梁河兩岸代代相傳。

  一切都很順利,隻除了張綠漾的轎子中途被不知哪裏來的幾名惡霸纏住了,後來還是媒婆子機靈,趕緊封了紅包打發掉,這一耽擱到白府便遲了,雖然沒誤了拜堂的吉時,卻因晚進門而不得不屈居在夏閑娉之下,成為名位最末的三夫人。

  滿庭三千賓客,幾百酒筵喧囂,所有人都滿堆笑臉爭相向新郎敬賀。

  已換上金絲精繡大紅袍的白世非笑臉如魘,來回穿梭在各席間,來者不拒,最後邵印和鄧達園不得不近身來為他擋駕,讓白鏡把他扶進後堂去稍作歇息。

  “公子爺。”白鏡端來解酒茶。

  白世非接過,慢慢呷了一口,原本細致如玉的顏容此際已被酒意醺得透紅,如同敷了一層淡淡胭色,眉間唇際沒有一絲笑容,連同他一貫保持的溫和熙寧也已全部消失,神色難得一見地淡冷,還夾雜著些微厭倦。

  這時邵印走了進來,手中捧著一個檀木描金的錦盒,“荊王府特地派人給公子送來了賀禮。”    
  白鏡輕笑出聲,“這荊王爺也真怪,咱府又不是沒送帖子請他,卻不見他來喝公子的喜酒,這當下宴席都快要散了,他倒差人悄悄兒送了禮來。”
 白世非把盒子打開,隻見裏麵放著一對兒黃玉經火龍把杯,鮮麗的明黃色中顯見飄藍帶紫,此等玉質世間少有,杯形呈七瓣花樣,一條行龍飛騰盤繞著杯身,四周紫雲祥和,以螭龍的龍首為杯把,口銜寶珠,雙前爪緊攀杯口,此製獨具匠心,更兼雕工無比精細,一剔一鉤完美無暇,實乃絕世珍品。

  想來是趙元儼為表其子出宮回家的謝意,白世非把盒子遞給白鏡,“取一隻留在我房裏,另一隻拿去送給小墜,順帶看看她吃過晚飯了沒有,要是還沒就讓廚子給她做幾樣宵夜。” 
   
  白鏡應聲而去。

邵印小心翼翼地道,“不知公子——今夜宿在哪廂?”

  白世非笑笑,慢慢品茶,這就是世人所羨麽?

  一整日裏,放眼所至客似雲來,隻獨獨不見那道朝思暮想的身影,古人雲如隔三秋,實不餘欺也,唇邊逸出一抹苦笑微痕,低低地歎了口氣,擱下手中的青釉剔花茶杯,對邵印說了句話,然後起身出去。

  直到夜深時分,客人才逐漸散退,那些想鬧洞房的哥兒們在被幾位管家婉言阻擋之後,也隻好滿懷遺憾地離開,府內一片杯盤狼籍,已忙亂了整天的仆人們仍在默默收拾。

  浣珠閣的新房裏,坐在新床上靜侯已久的夏閑娉,最後等來的卻是邵印在門外的恭稟。    

  “公子請夫人自行就寢。”

  夏閑娉抬手緩緩取下自己的頭蓋,紅巾落處露出精心妝扮過的絕世容顏,五官美得如同經過筆墨的細細描畫,聽聞邵印的說話後臉上沒有半分驚訝,隻眼中射出與其容顏不相襯的深沉光芒。 
   
  陪嫁侍女昭緹見她此舉,驚道,“小姐你……”

  她勾勾嘴角,“當初晏迎眉便是如此。”

  沒有挑頭蓋,沒有交杯酒,也沒有洞房花燭,這一切她早打探清楚。

  原本心裏還抱著隱約的期待,期望他可能會為她而例外,如今看來……不過她有信心,張綠漾那十三點的蠢丫頭她根本就沒放在眼裏,唯一的對手無非是晏迎眉而已。
  
  “昭緹。”夏閑娉目閃冷光,“你去探一下白公子今夜宿在哪裏。”

  不會兒,一道身影悄悄出了浣珠閣。

  卻說飲綠居那邊,邵印把同樣的說話複述了一遍,張綠漾一聽,即刻從床上跳了起來,一把扯下頭巾,嬌顏上自有一股刁蠻中不失英爽之氣,她不怒反笑,“世非哥哥居然這樣對我!”走到桌邊,拿起合巹酒便自斟自飲。然後象是想起什麽,忽然咬緊銀牙,恨聲道,“莫言!”

  “奴婢在。”

  “可惡的夏閑娉!真是個爛小人,居然使人攔我轎子!”奶奶的,竟敢惹她張小霸王,“你幫我想想法子,我非整死那夏閑娉不可!”

  “小姐你盡管放心,你和白公子從小青梅竹馬,她想取代你在公子心裏的位子還早得很呢!便是那大夫人,外頭都說她不得公子歡心,我看這府裏以後肯定是小姐你最有地位。”  
  
  張綠漾側頭想了想,臉上浮起極惡意的笑,“不行,你去給我看看世非哥哥今兒晚上住在何處。”如果他敢去浣珠閣,她立馬闖過去大鬧一通!就不讓世非哥哥喜歡那個壞女人!   
 
  片刻之後,便見又有一道身影悄悄出了飲綠居。

  邵印往浣珠閣和飲綠居都通傳過後,回來時去了趟疏月庭,早已燈燭盡熄的庭院裏黑漆一片,寂靜無聲,他在緊掩的門外低聲道,“墜姑娘,公子今兒略有不適,白鏡已扶他回第一樓寢下了。”    
  良久,內裏依然沒有半點聲響,隻隱約聽聞仿佛誰在床上翻了翻身的輕微窸窣,邵印提著燈籠悄悄離去。

  那時白世非說,“今夜哪廂都不去,大夫人當初是怎樣的,這兩位也照辦吧。”   
 
夜漸深,人漸靜,不知府外何處的深街小巷,遙遙傳來隱約的梆子聲,斜倚床屏的白世非合上手中書卷,掩嘴微欠,眸光落在茶案上精美的杯子,微微笑了笑,揮手滅掉燭火,滑入被窩前側耳凝聽了會,隻聞窗外桃枝在夜風中輕輕搖曳,後花園的秋水無際湖上卻沒有笛聲。

第八章 昔誓未成空

翌日,便傳出白世非宴飲傷身,脾胃不適,需臥床靜養。 

  張綠漾聞訊後在第一時間內趕了過來,然而才剛靠近第一樓垂花門,就已被守在門口的小廝恭恭敬敬地攔下,解釋說院子裏有法力高強的先生擺下了催財旺勢的陣法,嚴禁任何女子入內。   

張綠漾悶悶地嘟了嘟嘴,哼聲道,“真討厭!”領著莫言轉身離去。  

  小廝們鬆了口氣,才待散開,卻見夏閑娉也領著丫鬟從繁華簇擁的樹叢後走了出來。眾人連忙又次鞠躬問安。 
  
  夏閑娉擺了擺手,打斷白鏡的說話,“才剛你和三夫人的說話我都聽到了,既然公子貴體違和,我也不想進去打攪他,還是讓他好好養病。”微微側首向後,“昭緹。”  

  “奴婢在。”昭緹應聲上前,從袖底掏出一把碎銀,好言相勸著往幾個躲閃的小廝手裏各塞了些,又滿臉笑容地把一錠大的交到白鏡手中,“以後還有勞幾位幫襯著我們小姐一點兒。”  

  “一定,一定。”白鏡笑眯了眼,轉而回頭罵道,“你們這群不識好歹的蠢貨,還不快謝夫人賞。”     

  夏閑娉臉上掠過滿意之色,終於也領著昭緹離去。  

  直到兩人走遠了,白鏡才對著夏閑娉的背影扮了個鬼臉,拋了拋手中的銀錠,然後臉色陡沉,頗有幾分威勢,對小廝們喝道,“不管是哪位夫人的賞,你們盡管統統收下,但是該怎麽樣還得怎麽樣,什麽話能說什麽話不能說,什麽事能做什麽事不能做,都拿自個的小命給我掂量清楚了,萬一出了什麽差錯公子怪罪下來,我可保不了你們!”  

  眾皆連聲應諾。  

  白鏡轉身入內,把經過與臥在床上看書的白世非細細複述了一遍。  

  白世非淺笑著以書卷掩唇,懶懶半欠,揮手讓他退下。 
 
  第三朝清晨,兩位新夫人回門之日,白世非遵循迎親時的例禮,誰也不陪,在得知夏閑娉與張綠漾都已離府後,他便出了第一樓,往疏月庭而去。  

  走到正堂門口時剛好遇上從裏出來的晚晴,他止住腳步,從袖底抽出一封信來,“把這個拿去交給大夫人。”  

  目光掃過門內,屋裏空無一人。看樣子,那丫頭似乎並不在內。在門口站了那麽會兒,足下始終還是沒有跨進去,最後轉身走人。  

  沒幾步行至院落的拱門下,抬手拂開墜額的花枝,下一瞬間眼前一花,從拱門外匆匆拐入來的嬌小身子已急急煞住,差點沒撞上他,而尚墜還沒來得及有所反應,一道俊雅清影已翩然擋在了她的跟前。     

  白世非含笑道,“早啊,小美人。”  

  兩環平梳綰鬢在他眼底福了萬福,她頭也不抬,隻是緩聲道,“公子爺早,尚墜給公子爺請安。”垂視著地上一格一格的青磚,心裏不由自主地想,他怎地會在這裏?今兒不是應該陪那兩位新夫人回門麽。   

  “去哪了?”他問。  

  眸光定在她垂鬢上纏縛著的一根五彩纓線,臉上笑容慢慢便消失不見,這分明是定親女子的裝束,以示自己已是待嫁之身。  

  “昨日任醫官過府,順道兒到疏月庭來給小姐也診了診脈,說是今兒會差人送些補養身子的藥丸來,奴婢才剛和大管家討去了。”  

  白世非盯著她因眨動而輕顫的綿密長睫,低下頭,繡金冠帶一蕩,逼迫她不得不抬眼回視,一雙如黑玉閃亮的瞳子帶著絲淡然,似竭力掩藏萬千情緒而強自鎮定,然而在如此近的距離,兩人仿佛都能聽到對方的心跳聲,此刻她臉上最微不可察的一絲變化,都盡然映入了他的眸子內。  

  不來常憶君,相對亦無言。  

一抹笑顏清新得如同晨曦,仿佛不經意便展現在了他的唇邊,柔聲問道,“我新婚大喜,你不送我幾句好話麽?”  
 
  他奪人心魄的雙眸就在方寸眼前,蘊涵萬千笑意的眸光仿佛溫柔含情,軟語脈脈,然眨睫的一瞬間眼波流動後即變成如水深端,淵泫得讓任何人也無法看透他內心真正所想。  

  尚墜臉色平靜,“奴婢祝公子與兩位夫人永結連理,早生貴子。”  

  “真乖。”他淺笑著誇獎,卻忽然抬手,以指尖輕輕劃過她的臉,她的頰邊刹時現出一道紅痕,在她把腦袋別過去前他已收回了手,長袖拂落身後,淡聲道,“我要你待在這府裏看著我成親,就是為了要讓你親眼看著,我可有違背當初對你的誓言,如今你可還有話說?”  

  不意他言出這般,尚墜啞了啞,白世非已越過她徑自離去。  

  原地靜立了會兒,尚墜挽起裙擺步入疏月庭。  

  兩個人往兩個方向背道而走,誰也沒有回頭。 
 
  一進屋就見晚晴驚慌失措地站在晏迎眉的房門外,尚墜不由得愕然,“你怎麽了?”  

  晚晴奔到她身邊,壓低聲音急急道,“公子才剛給夫人送來封信,誰知道夫人一看完馬上臉色大變,眼淚當場流了下來,我給嚇壞了,可又四處尋你不著,都快把人急死了!你趕緊進去看看罷!”  
  尚墜一聽,又急又怕,直接推門而入。房中紫檀桌上放著一張紙箋,晏迎眉雙眼通紅地坐在床榻上,臉上淚痕未幹。  

  “發生什麽事了?”尚墜小心地問,趁著銅盤裏的水猶溫,擰了把麵巾給她。  

  “白公子捎來我娘的親筆信,說我爹牽涉到幾件案子裏,今兒已被罷了相,交由禦史台審理。”  
  尚墜目瞪口呆。
“娘怕朝廷會降罪下來,所以叫我近日不要回去,說白家畢竟和太後多少有些淵源,我現在是白世非的娘子,這個身份或能保我一命。”

  尚墜想了想,“你何不去請白公子幫老爺疏通疏通?”  

  晏迎眉被一言驚醒,看完信後她心亂如麻,一時失了方寸,全然想不起那得力之人就近在眼前。

  然而,當主仆兩人在第一樓門前被告知公子沒回來過之後,從林苑一直找到前庭,整個白府已不見白世非的人影,他好象忽然消失了,直到在管事房中遇上白鏡,才得知白世非與莊鋒璿已經出府去了。至於去了哪裏,又何時回來,無人知曉,他出門前什麽都沒說。

晏迎眉和尚墜麵麵相覷,作聲不得。

第八章 一去了無訊

這段時光裏,不說晏迎眉與尚墜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夏閑娉和張綠漾也是每日裏三不五時地叫丫頭出來探問,白世非到底回來了沒,但是日子就這麽一天天過去,始終沒有他丁點兒消息。   

  大婚之禮剛過,兩位新婦就已被晾成了舊人。    

  膳廳裏的餐桌上,夏閑娉原本姣好的麵容已陰沉得有如烏雲密布,反觀張綠漾仿佛故意和夏閑娉作對似的,整日嘻嘻哈哈。要說之前夏閑娉對白世非是否存心回避一直隻將信將疑,那麽在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刻意避而不見之後,對他的態度她心下已十分明了。

  “不如小姐讓太後幫小姐做主,奴婢就不信這還治不了白公子。”昭緹私底下出謀獻策。

  “你腦子壞了不成?!”夏閑娉沒好氣地瞪她一眼。“太後費了那麽大工夫,甚至把晏迎眉的爹都罷了相,可以說送佛送到西之後還連東風都為我準備好了,如今她便是安坐宮裏等著我的好消息,我若成親還沒幾日就去向她吐苦水,豈非自掌嘴巴顯得自己很無能,連個把男人的心都抓不住?那樣一來我以後還如何取信於她。”再不敢多嘴,隻唯唯諾諾地應是。    
     
  “晏迎眉不是一直留在疏月庭不出來見人麽?”夏閑娉冷冷地撇嘴,“你便和邵印吩咐下去,以後無論什麽情形我可都是要去膳廳用膳的,那日用之物,侍候之人,一樣都不能少。”  
  
  昭緹轉了轉眼珠,輕笑道,“奴婢明白了,小姐是要擺起夫人的駕勢,立威於前,掌家於後,可是這般意思?”   
  
  說話間一名丫頭端著熱氣騰騰的燕窩盅進來,昭緹才待伸手接過,卻聽聞夏閑娉冷聲問道,“這是何人叫送的?”     

  那丫頭輕聲回話,“說是三夫人口淡,吩咐下去要吃這個,大管家便叫廚房給三位夫人都燉上了。”

  夏閑娉沉了沉臉,眼風一挑瞥向昭緹。昭緹刹時便也寒下臉來,二話不說把那丫頭手中的托盤打翻在地,一邊使勁掐那丫頭的手臂,一邊狠狠戳著她的腦袋,破口大罵,“你想死了是不是?!別房的零嘴兒你也敢端進來!二夫人想吃什麽我不會吩咐廚房去做嗎?!要你在這兒丟人現眼!” 
 
  那丫頭驚嚇不已,痛得眼淚都流了出來,恐懼萬狀地跪在地上,半句話也不敢回。夏閑娉冷眼旁觀著,好一會才不耐地揮了揮衣袖。昭緹又戳一下那丫頭,才停下手來,“你還不快滾!”
     
  那丫頭戰戰兢兢地從地上爬起,也不敢拭淚,隻捂著已被擰腫的手臂慌忙退了出去。  
  
  又過幾日,白世非仍舊還沒回來,倒是邵印往疏月庭送了兩封信。拆開第一封,看完後晏迎眉長舒口氣,“尚墜,沒事了。”    
 
  “嗯?”   
  
  “禦史台的問訊結果已經出來,呈報給太後和皇上之後,隻是免去了我爹的樞密副使和參知政事之職,貶為應天府知州,眼下家裏還算安寧。”  
  
  “感謝菩薩,萬幸沒大事。”  
  
  “其餘牽涉之人或輕或重都入罪了,娘說我爹之能從輕發落,全賴白公子從中周旋,讓我好好謝他。”   

  尚墜默了默,說道,“他連影星兒都沒了,怎麽謝好?” 
    
  晏迎眉拿過另外一封信,看了看封扉上的抬頭,遞予她,“你的。” 
    
  尚墜搖了搖頭,“你看便是了。”    
 
  晏迎眉依言拆開,閱罷道,“白公子說他在河北路大名府,過些日子就會回來。”放下信,她忍不住笑出聲來,“你可記得我們初來之時?”  
  
  尚墜也輕輕笑了笑,“怎會不記得呢。”  
  
  那時他也如同這般,總在靜悄悄之間就已出了門,一會去江北,一會又去江南,常常一走就是大半個月,好不容易人回來後那京中的達官貴人全都蜂擁而來,府內酒筵珍饈,歡聲笑語日日不斷。   

  “很久沒見他呼朋喚友了。”憶起往事,晏迎眉輕歎了聲,看了尚墜一眼,“白公子這半年來變了許多。”      

  尚墜不語,過了會,起身道,“我去給你取些果品。”    
 
  出了裏屋之後,卻越走越慢,最後在廊前的台階上坐了下來,雙手抱膝,把尖秀的下巴擱枕在膝蓋上,靜靜垂視著地上青磚。 
  
  原來,時光真的可以使人改頭換麵。 
    
  到而今一切都已不同從前。  
  
  不過半年之間,一顆心竟已愁損不堪,仿佛老得飛快。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越來越不想再開口說些什麽,隻自己知道,心底某個地方其實始終藏著一種無法成言的浮躁,而那張曾經含笑的顏麵,也時不時會浮上眼前來擾人。  
  
在那樣微弱卻無法遏止的思念當中,孰對孰錯,值得與不值得,便連同曾經的無奈,委屈,淚水和心疼,於無法相見的光陰流逝中仿佛都悄悄地淡了,再淡了。
第八章 怒感己身同

由於晏迎眉向來不管事,夏閑娉的手段很快便見了效。

  不但浣珠閣裏的仆人們全都變得對昭緹忌憚不已,平日裏噤若寒蟬,而且隻要不是夏閑娉主仆兩吩咐下來的事兒,即便邵印的說話,表麵上也輕易不敢遵從,隻怕待大管家轉身出了浣珠閣,自己就會招來一頓打罵。

  又一日,晏迎眉依然還是留在疏月庭裏,張綠漾嫌對著夏閑娉十分無趣,也吩咐下去不出來用膳,偌大的膳廳裏,主桌邊上隻坐著夏閑娉一人。

  美味佳肴被逐一端上來,最後是一道爐焙雞,夏閑娉夾了一小箸,輕嚐後卻皺了皺眉,昭緹一看,趕緊上前端起骨碟,夏閑娉便掩著唇把嘴中雞塊吐了出來。

  邵印見狀,連忙趨身上前,誠惶誠恐地道,“可是不合二夫人口味?”

  夏閑娉淡淡道,“酒和醋調得過多,雞塊又烹煮得不夠酥熟。”

  昭緹快嘴地搭了句,“昨兒個的蒸鰣魚也是這樣,沒把腥味去盡,叫我們小姐如何入口?”

  夏閑娉瞥她一眼,“多嘴。”

  “是,奴婢知罪。”昭緹朝邵印歉然一福後退到一旁。

  “都怪老奴辦事不周,還請二夫人見諒,那廚子幾次三番做不好夫人想吃的菜式,老奴早該把他換了。”邵印的說話似隱隱含著一絲試探,然而他臉上態度極其恭謹,又讓人覺得那話裏其實並沒什麽意味,也不過就是詢請夏閑娉的意思而已。

  夏閑娉擱下筷子,仿佛是想了想,又仿佛隻是隨意地笑了笑,輕描淡寫地道,“那就有勞大管家——把人換了罷。”

  “是。”邵印應了聲,半垂慈目內飛快掠過悟色,再不多話。

  靜立在一邊的仆人們悄悄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盡皆屏息,連呼吸也不敢大氣。

  膳罷出來,昭緹看了看四周無人,對夏閑娉道,“小姐對那個邵管家恁是客氣。”

  “你懂什麽。”夏閑娉低喝,她如今隻想點一點邵印,以後府中事務,或多或少,最好能知會一下她這位二夫人,可並不想就此與他正麵起衝突,“我不管你怎麽作踐那些丫頭小廝,但是對於那幾位管家及各房管事,你可得敬著點兒,還沒到你橫的時候,別沒事給我找事兒。”

  自己畢竟才初來乍到,那幾人能做到白府管家,除了才幹,更重要的自然還是深得白世非信任,多少年下來,他們在府中的根基已然紮實,還不到她輕易能動的時候,一旦處理不好,不定便弄巧成拙。

  昭緹陪笑道,“小姐盡管放心,這奴婢還不懂麽?”

  話雖如此,她在夏閑娉麵前討了罵,心裏終究不舒服,回到浣珠閣後說不得把氣撒在了別的丫頭身上。

  卻說管事房那廂,邵印眉頭深鎖,在屋裏來來回回地踱步,不住長籲短歎,“你說現今可怎麽辦好?”

  鄧達園端坐案後,謹慎地道,“你且忍一忍她,等公子回來再說。”

  “她若隻是想做當家主母,我便樣樣移交給她,也是應份。可是從晚雲、晚風到晚簾、晚文,才多少時日?已經一個接一個暗中來找我,哭著求我給她們換院子。便我親眼看到的,她們的手背上都有藤條印子,我看不見的——也不曉得到底傷成怎樣,再這樣下去,我可去哪裏找人來服侍她?”

  白家家風一貫寬大為懷,便白老爺白夫人在世那會兒,也不曾試過如此責罰傭仆,那些從小養在府內的丫頭們無不細皮嫩肉,整日裏活潑潑笑嘻嘻地,幾曾見識過這種狠心主子?如今倒好,一個個全變得沉默寡言,見到人時畏縮如驚弓之鳥,怎不叫他這個看著孩子們長大的管家覺得心疼。

  “不如讓牙婆子挑幾個年紀大一點、幹慣粗活、皮粗肉壯的婦人送進府來,先讓那房使喚著。”

  “這我不是沒想過,可別的房裏都是水靈靈的姑娘們,偏這房——我隻怕她會不會又趁機生事,便如今已是十分烏煙瘴氣,到時會不會連累更多的人遭殃?”
鄧達園笑了笑,“她就算沒把你我二人放在眼裏,難不成連這府裏幾十年的規矩,她也眼高於頂全置之不顧了?你且用這法子先拖延些時候,待公子回來便沒你的事了。”

  “看來也隻能如此了。”邵印長歎,苦笑著道,“屆時她便要尋晦氣,總不見得還拿藤條抽在我這身老骨頭上罷。”

  看看窗外天色,斜陽漸向西墜,他忙與鄧達園告辭,準備晚膳去了。

  夏閑娉幾句話便把廚子換掉一事,在府中遍傳之後自然而然也就傳到了疏月庭裏,晚晴先把從外邊聽來的經過一五一十告知晏迎眉與尚墜,緊接著又憤憤不平地道,“我還聽說了,凡是去了那院子裏的丫頭,沒有不挨打的。”

  晏迎眉搖了搖頭,“隻要她沒騎到咱們頭上來,咱們也不好管別人的閑事。”

  晚晴原本還想說什麽,聽聞晏迎眉此語,再偷看了眼她一臉無奈的神色,也隻好乖覺地閉了嘴。

  一旁尚墜將晚晴的表情看在眼內,不會兒,跟在她身後一起出了正堂。

  走遠之後尚墜開口問道,“怎麽了?”

  晚晴氣鼓鼓地一把抓過她的手腕,“你跟我來。”

  扯著尚墜出了疏月庭,三拐兩拐到了東廂的下人房舍,連門也沒敲,便直接推開了其中一道房門,屋子裏的人被嚇了一跳,手忙腳亂地抬袖拭眼。

  尚墜一看,晚玉臉上盡是淚痕,陪在她身旁的晚弄也是眼眶發紅。

  兩人行近過去,晚弄待要說些什麽,卻被晚玉飛快地扯了扯衣袖,她一時啞口,尚墜看了看坐在床邊的兩人,見晚玉隻是無聲抹淚,心裏多少已有些了然。

  晚晴先急了,“這會兒還把我們當外人麽?倒是打了哪兒?重不重?”

  晚弄再顧不得晚玉的阻止,一把撩起她的裙擺,哽咽著道,“你倒是自己看看重不重。”

  就見晚玉兩邊小腿都布滿了一條一條滲血的紅痕,左腳腳踝附近更象是被硬物狠狠抽打過,不但青紫發黑,還腫如饅頭。

  晚晴一下子就氣紅了眼眶,“這也太欺負人了!”胸口抑憤不已隻想破口大罵,可情急之下卻短了詞,一些難聽說話又出不了口,隻氣得衝著晚弄就發作起來,“你就不會陪她去找大管家麽?!怎地眼睜睜看著她被人打成這樣?!”

  晚弄著急分辨,“這丫頭本來膽子就小,又被那賤婢嚇唬一番,開頭連我也瞞著死不肯說,要不是我瞧出來她不對勁,隻怕到現在還被她蒙在鼓裏。我倒是逼著她去見了大管家,可大管家聽了也隻是歎口氣,讓人把她換了出來便已作罷。那賤婢背後有主子撐腰,連大管家也奈何她不得,我們這些做下人的又有什麽法子?”
“先別吵了。”尚墜沉聲阻止兩人,蹲下身去,執起晚玉的腳踝輕輕捏了一周,又抬起轉了轉,“疼不疼?”

  晚玉痛得齒縫間嗤出一口冷氣,含淚點了點頭。

  尚墜回頭對晚晴道,“你去藥房討些馬鞭草、石上蓮和謝婆菜。”又轉頭對晚弄道,“你去取些白酒、紗布和一個藥臼來。”

  兩人應聲而去。

  尚墜這才輕輕問晚玉,“可還有別的地方不舒服?”

  晚玉咬了咬唇,把衣帶解開,慢慢撩起衣擺,右肋上同樣有大片烏紫。

  尚墜看了,臉色愈沉,眼底冒出一團火簇。

  不多會晚晴和晚弄把東西拿了回來,尚墜一聲不發,把草藥拌在白酒裏細細搗爛,用紗布包起來纏在晚玉腿上傷處。

  晚晴俯身去搖尚墜的肩膀,“墜子,要不你勸勸大夫人出麵——”

  “不可能的,你別想了。”尚墜打斷她,太後不但欽點夏閑娉為白世非之妻,還為此把晏迎眉之父晏書貶謫出京,在這種風頭火勢下晏迎眉如何能輕舉妄動,隻怕一不小心便會為娘家招來無妄之災。

  夏閑娉的背景如此特殊,這也是為何邵印明知道她的侍女恃勢欺人,卻也始終束手無策。

  晚晴恨聲罵道,“白府那麽大就真的沒人治得了她?難道就讓那賤人一直橫行霸道下去?!”

  尚墜不理她,邊為晚玉包紮,邊細語叮囑,“小姐有一樽消腫化瘀的花露,我回去後向她討來給你,記得每晚臨睡前塗在身上,再用手掌把烏青的地方搓熱了,這樣好得快。”直到起身之後,才回過頭來對晚晴慢慢說道,“也不是一點法子都沒有。”

  “你有什麽好主意倒是快說啊?!急死人了!”

  “若想治那丫頭——”尚墜頓了頓,定睛看向晚弄,“說不得要委屈晚弄一回。”

  晚弄即刻從床邊站起,“隻要能為晚玉出這口怨氣,別說委屈我一回,便委屈我十回又怎地!”

  尚墜輕輕一笑,“那好,你今兒便去尋大管家,向他請纓到那房裏去聽差遣。”

  “你說什麽?!”晚晴和晚玉異口同聲驚叫出來。

  “你們按我說的去做便是。”尚墜再多不話,隻尋清水淨了手,然後偕一臉疑惑的晚晴離去。

第九章 誅敵好借刀

晚弄雖然對尚墜的說話有些將信將疑,卻還是抱著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決心去找了邵印。聽罷她的來意,邵印大為驚訝,要知道浣珠閣如今可是神憎鬼厭的地兒,府中侍女隻恐避之不及,哪有象她這樣,還自己提出想進去送死的?

  然而不管邵印如何好言相勸,晚弄就像撞了邪一般,就是鐵了心要去那院兒裏。也不知是為了晚弄著想,還是出於其他方麵的考慮,盡管邵印被她苦苦相纏得一臉無可奈何,卻始終堅持不允,隻叫她回去安生歇著。

  最後晚弄被逼急了,一衝動便把尚墜抖了出來,“大管家你真以為是奴婢想去那院子裏遭罪麽?可不是為了墜子!我早已應承她,你如今死活不肯放我進去,教我如何向她交代?”

  邵印臉容一窒,“你說什麽?是墜姑娘——吩咐你這麽做的?”

  “可不是麽!”事到如今,晚弄也顧不了那麽多。

  邵印先是大皺眉頭,異常不解為何尚墜會給她出這麽個餿主意,一旁晚弄尤自細語央求,他思索片刻之後,抬起的目光停在晚弄著急期盼的臉上,困惑的思緒逐漸被某種隱隱浮現的可能所代替。

  “既然墜姑娘都這麽說了——”邵印雖然神色間仍有些憂心忡忡,到底還是鬆了口,“那就按她的意思去辦罷。”

  晚弄連聲道謝,心裏暗笑,果然還是得把尚墜搬出來才能成事。

  回房後她把經過告知眾人,尚墜聽說邵印已經知道是自己在背後暗出主意,先是一驚蹙眉,繼而眸珠在睫底動了動,也沒說什麽,隻叮囑晚弄小心些,可別被人欺得太狠了。

  為晚玉換好藥出來,晚晴再忍不住拽住尚墜,“你的葫蘆裏到底在賣什麽藥?!”

  “過些時候你自然便會知曉。”尚墜臉容寧靜,眸底似隱含一抹篤定,仿佛胸有成竹。

  晚晴見她始終守口如瓶,半個字也不肯泄露,不由嘟著嘴賭氣道,“你就不怕晚弄也會象晚玉那般,被打得隻剩下半條人命?”

  “這我倒不擔心,晚弄平日雖然話兒不多,看上去好像很乖巧文靜,實際為人不知多機靈,她的心思之活絡,隻怕連你也比不過。”

  晚晴心有不甘地撇嘴,“就你懂的多。”

  尚墜輕笑,也不與她鬥嘴,兩人返了疏月庭。

  隔天晚弄便進了浣珠閣,一日無事,二日無非。

  然而到了第三朝,到底還是撞著夏閑娉因白世非久出未歸而發了通脾氣,導致昭緹心情不好,晚弄沒來由地挨了她幾下子。

  到了晚上,幾人再度齊聚在已近完好如初的晚玉房裏,尚墜捋起晚弄的袖子,用指尖輕按她手臂上的淡紅條印,隻惹得晚弄雪雪呼痛。

  晚晴不由得對尚墜抱怨,“你看看,還誇她機靈呢,不照樣遭了罪?”

  尚墜卻一笑,“她不遭罪我還沒法可施呢。”

  “什麽?!”餘三人異口同聲。

  就見尚墜從袖子裏取出一小截眉墨,沾了點水,在晚弄的手臂上輕塗輕抹,不幾下已把那淡淡紅印染成一片墨青色,仿佛曾遭人毒打過一般。執著晚弄的手遞遠了仔細端詳一番,再細致地補了幾處色,尚墜收起眉墨,用手扇幹水痕,為晚弄放好袖子。

  “你明兒一早,趁天色微朦之時去尋鄧管家,便苦著臉托他一個人情,求他去找大管家把你從浣珠閣裏換出來。他若問你是否在那院子裏受了罪,你隻管連聲否認。”晚弄明明挨了打,到那時雖然嘴中不認,臉上必定還是會露出幾分躊躇,這端倪之色又如何瞞得過鄧達園?尚墜便想著也已忍不住微翹唇角,“此時他定細問於你,你若被逼不過,不妨把袖子捋起讓他看一眼手上傷勢,記得動作一定要快,然後便再絕口不提,趕緊向他告辭。”

  晚晴聽得一頭霧水,“這怎地把二管家也扯了進來?萬一他真個去找大管家,墜子你不怕大管家與他說出是晚弄自己要進那院子聽差的麽?”

  “晚弄和二管家是同鄉,去求他幫忙是人之常情,至於大管家,你盡管放心,他定然不會多嘴。”按邵印那十竅全通老謀深算的心思,隻怕此刻正等著鄧達園找上門呢.
晚晴還待再說什麽,坐在床邊的晚玉已不為人注意地踢了踢她的腳後跟,她一時啞口,迅速回過頭去,便見晚玉眉梢帶笑,正與尚墜交換著仿佛心照不宣的眼神。

  一旁晚弄低垂著首,不知何時又捋起了袖子,正朝手臂上的疼痛處斷斷續續地吹氣,專心得似乎對身邊幾人的動作神色毫無所察,然而頰邊隱隱的暈紅,還是泄露了一抹羞色。

  晚晴的腦筋沒轉過彎來,隻以為這姐妹幾個有什麽事全通了氣,獨獨瞞著自己,懊惱地跺著腳道,“你們這是——”

  尚墜已一把扯過她,“晚了,該歇息了,你與我走罷。”又回頭對晚弄道,“明兒可別忘了按我說的去做。”越說越忍不住想笑,“盡管裝得象一點兒。”掩著唇將叫嚷中的晚晴硬拖了出去。

  出了房門,受晚晴掙紮不過,尚墜隻得附在她耳邊細說了幾句,晚晴聽著聽著,張圓了小嘴。

  翌日一早,晚弄依尚墜所言去了尋鄧達園。

  初時麵對她的哽哽咽咽,鄧達園猶算神色平靜,然在目光掠過她手臂上的大片烏青後,當場便皺了眉頭,露出不豫之色來。

  不出尚墜所料,按捺到午後,鄧達園終究還是借機去了找邵印,閑聊半會,自然而然便把話題引了出來,“你上回說到要尋婦人送進那院子裏供役使,可尋著沒?”

  邵印捶膝而歎,“我可不正為這事頭疼著呢,那牙婆子倒曾薦了兩人進來,可都熬不過幾天便請辭而去。那裏頭罷,始終沒有合適人選,這外頭罷,我雖然用工錢封了婦人的嘴,但長此下去必定有損白府名聲。”

  鄧達園略略尋思,沒有出聲。

邵印又仿佛感懷自責,“倘若公子回來前沒把這事打理妥貼了,到時還得勞動他為這等瑣碎雜事操心,卻叫我這張老臉往哪擱好?可不是白擔了這大管家之名,唉——”

  鄧達園搖了搖頭,笑著起身,“行了,今兒一個兩個都在我麵前唱苦情戲,那小的倒也罷了,老哥你已這把年紀,也不嫌累得慌。”

  跟著起身的邵印聽聞這等揶揄口氣,顯見一向行事謹小慎微、滴水不漏的鄧二管家已肯逾職出謀劃策,不由大喜過望,連連朝他作揖,“我這把老骨頭實在再經不起折騰,就煩請二管家能者多勞了,老朽感激不盡,感激不盡啊。”

  “你先把人換出來罷。”

  “是,是是,我這就去安排。”邵印忙不迭應承。

  走到門邊的鄧達園回首,“那小丫頭可是受你唆使?”

  邵印趕緊擺手,“沒的事。”隻笑著推搪幹淨,其餘概不多言。

  鄧達園停下腳步,定睛看向邵印,辨出其乃真話不假,倒怔了一怔,再看邵印臉上似浮起若有若無的笑意,腦中略為一轉,為防隔牆有耳,也不多問半句,隻尷尬地苦笑了下,便提袍而去。

  經過東廂帳房時,鄧達園對裏頭交代道,“今日王牙婆若來府中結帳,帶她來見我。”說完剛往前沒走幾步,後麵已有小廝匆匆追來。

“二管家,二管家!公子回來了!請諸位管家和各房管事全往偏廳一趟,說是有事要吩咐。”

第九章 千結問誰解

寬敞的偏廳裏,畫屏正中的太師榻空著,府裏仆領從邵印、鄧達園、三管家商氏到七八房管事,無一缺席,已全部在東西兩案入座,便連晏迎眉也帶同尚墜被白鏡請了來,惟獨沒人知會夏閑娉和張綠漾。
  
  等侯中靜無人語。
  
  不一會,便見一身雪白錦緞、玉冠錦靴的白世非哈哈大笑著偕莊鋒璿從外闊步進來,兩人在上位撩袍就座,白世非帶笑眸光掠向晏迎眉身後,停在尚墜有絲僵硬的臉容上,眸波中衍生出一點點溫柔。
  
  斯條慢理地呷了口茶,他朗聲道:
  
  “鋒璿近期會留在白府幫我打理勾欄、賭坊、銀莊和鏢局的生意,以及訓練府內的護院武師。”俊目環掃全場,他緩緩又道,“鋒璿與我情同手足,大家以後見他如見我,都明白了?”
  
  轉而又吩咐邵印把東北廂的聽風院打掃出來。
  
  交代完畢後,又簡略議了些他不在時管事們治辦的事項,然後眾人魚貫散去,除了太師榻上兩位各有千秋的風華男子外,廳裏就隻剩下不知是進是退的晏迎眉。
  
  白世非率先離座,走過去把尚墜從她身後扯出來,依舊將她牽到隔壁的書房裏,不待她開口,他已然道,“鋒璿這次跟我回來,是為了不久的將來和你家小姐雙宿雙棲而作準備。”
  
  尚墜愕圓了小嘴,“可是——”
  
  他已輕輕封住她的唇。
  
  那淺吻柔吮仿佛充滿愛憐,如此溫存了好一會兒,白世非鬆開她,無聲凝視,眼眸裏難能再現的思念在那一刹讓尚墜心頭狂亂,隻覺又酸又澀,想也沒想,幾乎是倉皇地掙開他執著她的手,匆匆退出房去。
  
  說不介意隻是給自己忘記的借口,縱使他有千般向她解釋的理由,從他大婚那日,她的心口滴血至今,從未幹涸,所有經曆都已印下無法抹去的痕跡,包括甜蜜的、痛苦的,明明記憶中每個片段始終清晰,卻不敢放任自己回想,怕早已塵封的心會在懷念裏依然哭不出來。
  
  直至她的背影出了門口,白世非仍沒有收回眸光。
  
  自他再娶,她便輕易不離疏月庭半步,直到他忍不住借口給晏迎眉送信,其實是想看她一眼,她再也不肯在他麵前流露情緒的介懷,著實讓他備感無奈,索性便出了遠門,隻為想她在心情平複下來後,會忍不住對他也萌發一絲思念,從而稍稍放鬆緊繃心弦而對他有一絲心軟。
  
  這段日子即使他人在外,也時時收到府中捎來的消息。
  
  當知道自離府以後晏迎眉依然沒有出過膳廳,不管早晚都留在疏月庭裏用膳,他不希望回到開封後仍然見到這種情形在繼續,隻好把原本計劃返回杭州的莊鋒璿抓了一道過來。
  
  也許尚墜不想見他,但他不信晏迎眉會不想見莊鋒璿。
  
  這樣煞費苦心,也不過是想和她多一點機會相處而已,哪怕每日裏他隻能見上她一麵,也是好的……心頭不無微澀,真要到風雲落定的那一天,她才願意相信他麽?
  
  無論世事如何莫測,自心動的那一刻起,他與她此生是糾纏定了,不管她想退縮,還是想與他斷絕關係,終此一生,她別指望如願。
  
  一襲玄衣映入眼簾,莊鋒璿從隔壁走了過來。
  
  白世非俊顏上綻開笑容,“你聊好了?”
  
  莊鋒璿不答反問,“這麽著急催我住進來,為什麽?”雖然他早晚是要來把人接走,但預期中不是如今這麽快。
  
  白世非笑意自然,“我不過是為你把日子提前了而已。”說話間眉睫低處,終究掠過些許悵然。
  
  “世非哥哥!”伴隨著興高采烈的叫嚷聲,張綠漾喜笑顏開地帶同莫言出現在書房門口,“你再不回來我可要悶死在這府裏了!”
  
  莊鋒璿側身退到一旁,揶揄地看了白世非一眼,白世非無可奈何地苦笑了下,方要回張綠漾的話,已見在她身後不遠處,夏閑娉也領著貼身丫頭走了過來。
  
  迎上他不經意投來的眸光,夏閑娉靜立門邊,眼內浮起清清淺淺的幽怨,神色之間有絲若即若離的哀楚,讓人我見猶憐。
  
  白世非心裏暗暗叫苦,隻覺頭疼不堪,唇邊卻不動聲色地展開一抹令人如沐春風的微笑,仿佛有些漫不經心的歉意與關懷,又仿佛僅僅隻是略訝地挑了挑眉,他雅聲曼語,“二夫人也來了?”
  
  莊鋒璿看眼前情形,自覺不便再多作逗留,當下和白張二人作別,與迎麵進來的夏閑娉互相施禮後出門離開。
  
  張綠漾以眼角餘光掃過走近來的夏閑娉,也不去與她打招呼,徑自伸手拉扯白世非的袖角,將他的注意喚回自己身上,“世非哥哥,從三月初金明池開池以來我今年便沒去耍過,過幾*****忙完了,帶我出府去遊池可好?”
  
  白世非見她滿臉央求之色,語氣裝得可憐至極,不由莞聲失笑。
  
  守在門外的白鏡低聲咳了咳,“公子,大管家差人來說有要緊事,敬請公子移步往前廳一趟。”
  
  白世非皺眉,麵帶三分斥色,“我這會兒才剛與二夫人、三夫人聚上一麵,他有何事那般要緊。”朝張綠漾和夏閑娉歉然笑笑,“兩位夫人且在此間稍息片刻,我去去便來。”語畢作揖告辭,仿如全然不覺張綠漾已不滿地嘟起了小嘴,以及夏閑娉麵容上浮起的失望之色,
  
  白鏡跟在白世非身後,時不時一步三回頭,直至走遠了他才呼出口氣,“好了,那兩丫頭沒再朝這邊張望了。”
  
  白世非抬手朝他額上彈了一指,笑道,“小子變機靈了。”
  
  白鏡痛得低喲,撫額苦叫,“再不學機靈點,估摸著公子便不止隻彈小人一下了。”
  
  白世非哈哈大笑,笑過之後才說道,“既然綠漾想遊池,你瞅空兒叫人把汴梁河上的遊船先劃到金明池裏。”
  
  “小的明白。”
  
  兩人改往第一樓而去。
  
  此時在東廂那邊,帳房先生與來府的牙婆子結好月賬後,將她領至隔廂鄧達園獨占一室的批事房裏。
  
  牙婆子滿臉堆笑地獻媚打趣,“鄧管家可是有好事兒便宜我老婆子?”
  
  鄧達園笑著欠了欠身,“我還有本賬沒核完,王嬸兒你先坐著,來呀,給王嬸兒上茶。”
  
  旁邊便有小廝端過茶來。
  
  鄧達園專心翻閱賬本,不時提筆改改寫寫,嚴謹地作著記錄,嘴裏有一搭沒一搭地與牙婆子聊著各種閑趣事兒,那牙婆子本存心巴結他,自然是口若懸河,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約莫過了盞茶工夫,鄧達園象是想起什麽,抬首對牙婆子道,“前些日子邵管家讓你找的人,怎地沒住幾宿就出府去了?你別是尋了些下等人家的蹩腳幫傭來搪塞他吧?”
  
  那牙婆子慌得直站了起來,急急搖手,“老婆子便有天大膽子也不敢做出這等事來,實在是——”她神色躊躇地打住了話頭。
  
  鄧達園笑著擱下筆,“王嬸兒,不是我多嘴,你便聰明了那一世,卻怎地糊塗這一時。”
  
  牙婆子一聽話中有話,趕忙恭應,“可不,別看老婆子虛長一把歲數,有時候著實是個懵懂蠢貨,還請二管家點撥一二,讓老婆子開開竅兒,倒也好幫襯著這府裏,把事兒辦得讓幾位管家舒坦些。”
  
  鄧達園喝了口茶,再度低首翻看賬本,仿如和鄰舍閑扯一般,“你也不動動腦子,這白府裏不過幾房主子,卻不下五百號傭仆,便要什麽樣乖巧體貼的下人沒有?還勞你從外邊請了?”
  
  牙婆子窒了一窒,“二管家的意思是——”
  
  “你再想想,大管家便要從外邊請人,又為何非得尋年紀稍大的婦人,卻絕口不提要小丫頭們?”鄧達園循循誘導。
  
  “那自然是因為婦人有婦人的好處,做過的東家多,經驗富長,不但工熟嘴甜,慣識主人眼風,兼且麵皮厚足,心眼活絡,不是年紀輕輕的丫頭片子們比得。”
  
  “這就對了,王嬸兒你又想想,在白府這種大戶人家,象此等婦人,卻是最宜作何事何職?”
  
  “便管治教導不識頭臉、不懂規矩的新人最宜不過。”說到這裏那牙婆話音一頓,臉上露出感激之色來,她一向慣做人販之事,長年出入官家富戶,腦筋原本就轉得比常人飛快,被鄧達園拿話一點,自然很快便領悟過來,“老婆子可算明白了,前些時候送進府來的婦人都屬性情溫順之流,難怪不合大管家心意。”
  
  鄧達園笑了,“你這回好好給他尋兩名合適的,親自教化一番,性情如何你拿捏著辦,需記得頭腦要靈活些,還不能少了手段。”如果能夠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人前三分笑,人後三戟叉,就再好不過了。
  
  牙婆子連聲應是。
  
  第九章 心漢卻身曹

  白世非依然隻宿在第一樓,這回連解釋都沒有。
  
  夏閑娉雖頗感心焦,可眼見著在她之上的晏迎眉和在她之下的張綠漾平日全象沒事人一般,隻字不曾提起,更別說什麽爭風呷醋,由此她也沒了對策,總不能夠就她一人表現得迫不及待,倘若不慎被些長舌的下人們傳將出去,這輩子的名節可就毀了。
  
  白世非既已回來,晏迎眉從疏月庭裏出來走走也就成了順理成章,尚墜自然跟著在膳廳花廳、琴房棋室等地出入,白世非又與莊鋒璿形影不離,由此兩人每日間總能遇上一兩回。
  
  隻不過白世非雖勉為如願,見著了伊人,這中間卻總是隔著外人,不是張綠漾先一步纏在他身邊,就是夏閑娉聞風而至,他便想和心上人說句體己話兒也沒機會,另一邊又不能夠對夏張兩人甩臉子,時時需得笑臉酬應。
  
  每每這時,尚墜總有意無意躲到晏迎眉身後,以避開他窺空投來的眸光,小動作多了難免會被晏迎眉察覺異樣,見她克製得如此辛苦,哪忍心再待下去,多數時候也就起身告辭了。
  
  尚墜便看也不看白世非一眼,隻低首緊跟著晏迎眉,就算偶爾不覺意與他對視上了,也是平靜地垂下眼睫,臉色全然無波,仿佛絲毫沒有看見他眸中的些許哀求,權當眼前沒他這個人似的。
  
  白世非遭她如此嫌棄,真個一日比一日氣悶,還發作不得。
  
  難得白公子和三位夫人齊聚一堂,再加上莊鋒璿這位貴客,一連幾日邵印都把菜肴安排得相當隆重,諸如大蒸棗,雕花梅球兒,酒醋肉,花炊鵪子,潤雞,五珍水晶膾等十六七道菜,頓頓翻新,不曾有一味重複。
  
  原本,這日的晚膳也應與之前一樣從開席到膳畢都無事而終——如果不是張綠漾的婢女莫言期間說了一句話。
  
  那是下酒盞過後,上對食盞之時。
  
  張綠漾吃了七八分飽,對一側的莫言道,“給我來點繭兒羹。”
  
  旁邊邵印聞聲,正待上前侍候,莫言已回過頭去,見有個侍女就站在盛著羹湯的器皿邊上,隨口便叫道,“那誰,添碗羹過來。”
  
  此言一出,廳裏侯立著的所有仆婢的目光齊刷刷全看向她。
  
  被叫到的尚墜也是出乎意外,整個怔了一怔。
  
  邵印更是驚得微微失色,目光方低掠過白世非不覺輕皺的俊眉,已見那邊尚墜撩起了袖子,他大慌不已,連忙走過去取下她手中的銀勺,“墜姑娘你且歇著,還是讓老奴來。”
  
  廳內氣氛的微妙轉變,尤其是對麵夏閑娉唇邊飛快掠過的幸災樂禍,讓張綠漾意識到有所不妥,她還沒來得及回頭看一眼莫言叫的人是誰,旁邊晏迎眉已擱下筷子,淡淡地開了口。
  
  “邵管家,這府裏什麽時候竟使喚起我的人來了。”
  
  莫言臉色一白,這才自知闖了禍,再也不敢作聲。
  
  邵印惶恐地躬身施禮,“回大夫人,是老奴該死!沒有和莫姑娘交代清楚墜姑娘的身份。”
  
  張綠漾不愧是大家出身,一看這情形,反熒為飛快,已嘿嘿笑了起來,“還請迎眉姐姐別責怪大總管,都怪我那死丫頭不懂事,以前在家裏將人使喚慣了,如今剛來白府還不曉得規矩,我今兒便以茶代酒,敬姐姐一杯,給姐姐陪個不是!”說完端起茶杯一飲而盡。
  
  晏迎眉臉上保持著那抹淡笑,“妹妹敬的茶我焉能不喝。”淺淺抿了抿,卻轉口又道,“我這丫頭雖然頂著婢女的身份,但白府上下都知道她不是做事的人,妹妹以後——可莫再使喚錯了。”
  
  在這種場合下,此話說得不可謂不重,更尤其還當著白世非的麵。
  
  張綠漾臉上笑容便有點掛不住,雖知晏迎眉可能並非存心針對她,而不過是抓住機會擺下姿態,有意無意地給在座眾人——尤其是夏閑娉,把話也挑清楚了。
  
  她回頭斜了眼尚墜,一看,也不過是個稍有幾分姿色的丫頭而已,沒什麽特別嘛,犯得上作主子的那麽寶貝?心裏想歸想,嘴裏卻賠笑道,“姐姐的話兒都已經擱在這了,妹妹哪裏還敢有以後?”她還沒向夏閑娉報攔轎之仇,可不能先把大的給得罪了,那樣隻會令自己處境不妙。
  
  晏迎眉自然也見好就收,端起茶杯回敬了她一下,眼風卻是瞟向白世非,他正神色如常地慢慢品著茶,似乎眼前什麽都沒發生,見她望過來的眸光別有含義,隻得無奈地回她微微一笑。
  
  張綠漾雖然嘴上賠禮道歉,可是無端被晏迎眉教訓一頓,心裏終究有些窩火,又看她與白世非眉來眼去,不由更為暗惱,眼珠轉了轉,忽地笑嘿嘿站了起來,端著茶杯走到白世非身前。
  
  還沒有人來得及反應,她已一屁股坐進了白世非懷裏,鶯聲撒嬌,“世非哥哥,人家也要敬你一杯!”
  
  四周全駭得瞪大雙眼作聲不得,同一瞬間滿臉愕色的白世非幾乎是立刻抬頭,飛快看向對麵不遠處的尚墜,那黑如淵潭的眼瞳直視了他一瞬,仿如眼前這幕與她全不相關,淡然置身事外的雙眸內沒有任何波動。
  
  隻一眨眼她已低下眉睫,臉容平靜得如同那天清晨她祝他早生貴子。
  
  白世非忽然就笑了,“好。”
  
  低首拿起茶杯,一臉縱容地與懷內的張綠漾碰了碰,惹來她咯咯嬌笑。
  
  夏閑娉一看,馬上也盈盈起立。
  
  白世非初回來時曾召集過府裏仆領,還隻請了晏迎眉一人出席,當她知道這個消息時幾乎沒把手中繡帕擰斷,隻是此時還遠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總須等她得到他的心之後……款步蓮移走到白世非身邊,她緩緩坐下在他另一條腿上,與張綠漾背靠著背,臉上浮現絕美笑容。
  
  她嬌滴滴地道,“綠漾妹妹與公子喝茶,不如我給公子布菜?”說罷取過白世非的筷子,夾了一小塊沙魚膾遞到他嘴邊,一雙含情的桃花眼凝視著他,似欲勾魂攝魄。
  
  “二夫人真乖。”白世非寵溺地道,仿佛來者不拒,優雅地把那沙魚膾吃進嘴裏,愜意得笑眯了的眼卻沒有忽略掉晏迎眉不敢苟同的微微搖頭。
  
  晏迎眉站了起來,“我吃好了,公子和莊大哥慢用,尚墜我們走罷。”
  
  尚墜垂首朝餐桌上的眾人福了一福,跟隨而去。
  
  待晏迎眉出了門口,張綠漾才得意地朝她的背影辦了個鬼臉。
  
  始終安坐席間不發一聲的莊鋒璿看好戲的目光掠過白世非別在椅後的雙手,轉而看向門外那道跟在晏迎眉後麵的身影,再回到白世非懷內那兩位以背部暗暗使勁想擠開對方卻臉上笑得花枝招展的女子,最後停在白世非已笑意漸隱的臉上。
  
  左擁右抱應該是既擁又抱才對,但白世非的手卻始終沒有摟上懷中兩位佳人的細腰,配角已粉墨登場,主角卻置身事外,這一仗因為交戰雙方錯了對象而沒有勝出之人。
  
  更漏去辰光,西燭將明滅,水流長不息,月圓複月缺。
  
  黑暗中,隻有風過樹枝的聲音。
  
  尚墜垂著笛子,怔怔地望著湖上天空的圓月,片刻後靜靜起身。
  
  良久,岸邊芙亭裏站起一道白衣人影,懶懶伸了個腰,踱出亭外。
  
  仍端坐在石凳上的莊鋒璿抬眼看他,“總是她一走,你便走。”
  
  白世非回過眸來,“這曲是——潯陽夜月?”不過是隨意地問了問,也不待好友回答,視線便又轉了過去,飄落在湖中央已空無人影的亭榭水閣,輕歎一聲,微微苦笑開來。
  
  
第九章 惡人自有報
  
  “你聽說了沒?浣珠閣裏的那個昭緹被繡花針劃傷了背,要是不小心劃到臉,那可就要破相了。”傍晚時分,東廂某簷下,當完值回來的幾個丫頭邊走邊竊竊私語。
  
  “真的嗎?誰那麽大的膽子敢弄傷她啊?”
  
  “前些日子大管家不是從外邊雇來倆嫂兒送進那院子裏?說是昭緹找茬兒把其中一個李嫂兒給扇了耳光,結果晚上睡覺時便被繡花針給劃傷了,都猜是李嫂兒偷偷把繡花針倒插在她的床板縫裏,那席子鋪在上頭,隻露出一點針尖兒,大晚上抹黑得誰看得見?這滅了燈躺上去不著道兒才怪了。”
  
  聊著聊著便都停了步子,挨著角落裏的柱子閑話起來。
  
  “那李嫂兒也夠損的。”
  
  旁邊有人冷笑道,“人家怎麽說也還隻是小懲以誡,那賤婢可是大惡,打起人來恨不能奪了人命似的。”
  
  “說的也是。”
  
  “那丫頭被這般整了,還能放過那嫂兒啊?”又有人插嘴。
  
  “她倒是不想放過別人,可李嫂兒忒識相,不但活兒做得滴水不漏,溜須拍馬更是一絕,那張嘴甜得能把人哄死,將二房夫人侍候得滿心熨貼,而且她在人前也總是對那惡丫頭千打躬萬作揖的,一點兒也看不出來有啥黑心肚腸。俗話說伸手還不打笑臉人呢,那丫頭尋不著她錯處,若是無端對她下手,萬一鬧到二夫人跟前,不顯得那丫頭自己太無理取鬧了?”
  
  “那丫頭就這樣忍氣吞聲了?這可不象她的性子。”
  
  先前說話的人噗哧一笑,“她怎麽會忍氣吞聲,在這嫂兒身上討不著好,自然便遷怒到另一個趙嫂兒身上,向那趙嫂兒尋了頓晦氣,不料想——”說到此間,故意吊住話頭。
  
  旁聽的人急了,推她手臂,“你倒是快說啊,後來咋了?”
  
  “不料想那趙嫂兒也不是好惹的。”
  
  “難道她也象李嫂兒一樣給那丫頭下了繡花針?”
  
  “哪呀,她的心眼可比李嫂兒更彎彎長長。你說那繡花針就算把人劃傷了點皮,也不過三兩天便好轉了,而且那丫頭傷在背後,外人也看不見。這趙嫂兒呢也不用針用剪,而是弄了點虱子偷偷放在那丫頭的枕上。”
  
  “虱子最多不過把人咬出幾個小紅塊而已,又不會傷了那丫頭,這有什麽了。”另一人不以為然地插嘴。
  
  “你說得沒錯兒,隔日早上那丫頭的脖子根兒就被咬出了紅塊,這確實也沒傷著那丫頭的皮肉,事情壞就壞在,當她和李嫂兒一起進房去侍候二夫人,準備給二夫人梳頭時,那李嫂兒突然指著她脖子上的紅塊,一副大驚失色的樣子,說‘這昭緹姑娘不是有頭虱吧?可別害了咱們夫人’。”
  
  “老天爺——”先前追問的人驚聲道,“那死丫頭可得倒黴了。”
  
  “可不是!二夫人聽了,馬上回過頭一看,驚得當場就發火扇了她幾耳光,把她手上的梳子打掉叫她滾遠點。你們想,二夫人的那頭烏絲平時多精心潤養著?這頭虱可是會過人的,她日常和夫人接觸這麽密切,萬一已經有小虱子過到夫人的長發上,那還得了?!”
  
  “沒錯兒,女孩兒家最懼頭虱了,隻要染上便極難根除,不但頭皮會瘙癢難當,而且本來好好的一頭長發,不過十來天便結了黃黃白白的虱卵子,雖然隻是象沙礫般細小,可隻要仔細看去,還是能看得清清楚楚。”
  
  “最最要緊的,若被公子看到她常常癢得搔頭,或是在床底間看到她的發絲上全是虱卵子,那可真是——”
  
  幾人一同掩嘴偷笑。
  
  “那丫頭被主子轟出房時半邊臉都腫了,雖然她自個兒心知肚明,鐵定是被那倆嫂兒陷害了,可浣珠閣裏的那位受她驚嚇,正在冒煙的氣頭上,沒立時把她攆出院子去已經算是留了情,哪還會再讓她近身解釋。”
  
  “這就叫惡人自有惡人磨,她活該不是?”
  
  “好了,咱也別多說了,還是快回房吧,萬一給人聽去了可不好。”
  
  說話聲漸默,而後細細碎碎的腳步聲響起,不多會兒連那輕微的腳步聲也漸次消失,廊下回複靜悄悄無人的一抹暮色。
  
  吱呀一聲,廊道盡頭的房門被拉了開來。
  
  憋得滿臉通紅的晚晴拽著晚弄的袖子,直笑彎了腰,“我真是太高興了!那賤婢可想不到她也有今日罷?”
  
  晚弄道,“真個不是不報,是時候未到,時候一到,必然應報。”
  
  “墜子你這辦法還真有效,怎麽想到的啊?”此時的晚玉可以說是已經對尚墜佩服得五體投地。
  
  尚墜淺淺一笑,“我哪有那麽大的本事能想出這種治人的法子。”
  
  “我是說你怎地想到讓鄧管家去找那麽樣的兩個嫂兒進來的?”
  
  “你又錯了不是?那兩嫂兒是鄧管家自個兒找的,可不是我。”
  
  這下換成晚晴急了,“晚玉你少和她糾纏不清,墜子你便直說了罷,你怎麽會想到——算計到鄧管家頭上去的?”
  
  “這就簡單了,府裏誰最機智、最有才華?”
  
  “你這不是廢話麽,那自然非我們公子莫屬。”
  
  “除了他呢?府裏數誰管的人最多、又最會治人?”
  
  晚晴啊地一聲,“這麽說來,確實是二管家了。”
  
  尚墜笑了,“晚弄,晚玉,你和我,我們和浣珠閣裏欺負人的那位一樣,都不過是侍婢的身份,而且因為她家小姐的地位比較高,真個比起來我們還要略低她一等,大家又不在同一個院子裏頭,就憑我們這種低微的小角色,能奈她何?”
  
  不過她卻清楚知道,這府中誰能治得了昭緹。
  
  鄧達園不但管轄著府中所有管事和白府絕大部分的生意經營,與外往來的對象更是三教九流,包羅萬有,什麽樣的奸商狡賈、土痞惡霸沒見識過?他能在短短幾年間不但成為白世非倚重的臂膀,同時還深得下屬敬重,可見治人營物的手段極為高超。
  
  象昭緹那樣的小丫頭,於他來說,想對付時不過是小菜一碟罷了。
  
  尚墜和晚晴告辭出來,說說笑笑著回到疏月庭門口。
  
  恰逢白鏡從裏出來,晚晴笑著抬手去揪他的帽尖兒,“咦?你怎地來了?”
  
  白鏡慌忙躲開她,陪笑道,“公子定了明兒與莊少俠及三位夫人一同去遊金明池,特地讓我來稟告大夫人一聲。”說罷眼光偷偷飛快瞟過尚墜臉上。
  
  尚墜頭一低,隻對晚晴道,“你們慢聊,我先進去了。”
  
  “墜子——”晚晴望著尚墜匆忙往裏走去的背影,無可奈何地住了嘴,轉頭對白鏡恨聲道,“什麽三位夫人同遊,那不是明擺著給墜子心裏添堵麽?也虧公子爺想得出來!”
  
  白鏡往四周看了看,壞壞一笑,壓低聲音對晚晴道,“瞧把你急的,說是說三位夫人同遊,可也沒誰說這三位夫人全都乘同一條船不是?”
  
  晚晴瞪大眼珠子,“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白鏡笑嘿嘿地朝她揮了揮手,“你明兒便曉得了,我走了啊。”
  
  “喂!你——”晚晴恨恨地擰著手中繡帕,哪有人話兒說到一半就走了的,真是被他氣死!
  
  
第九章 泊處舟楫遙
  
  金明池位於開封城西順天門外路北,與路南的瓊林苑相對。
  
  原是本朝太宗在太平興國年間下令開鑿導入金水河河水而成,湖池四周每圍石堤約九裏餘,東西池徑達七裏許,原是朝廷訓練水軍之所,皇帝可在水中央的台榭上檢閱水戰,晴空朗雲之下,江濤闊波之上,將士們操縱著船舫縱橫回旋,戈旌飛虎,出沒聚散,倏忽有如鬼神,場景極為激烈壯觀。
  
  後來經過官府的多次營建,金明池的布局日漸完備,慢慢變成了風景出塵寰的帝家林苑,在每年三月初一至四月初八對庶民開放,其時桃錦柳煙,春意盎然,數以萬計的遊人前來玩賞,即便微風細雨之日,也是碧水池中遊船如織,煙波池郊遊客如蟻。
  
  如遇皇帝幸池觀賞龍舟爭標,開封府裏的百姓更是傾城而出,池中不但有各種彩船,樂船,畫艙,虎頭船等供觀賞、奏樂,更有長達四十丈的大龍船,此外參競的船隻列隊布陣,競渡水嬉,熱鬧非凡。
  
  白鏡通傳下去要闔府出門遊池的翌日,晏迎眉、夏閑娉和興奮得幾乎夜不寐寢的張綠漾都早早打扮停當,聚集一堂,當白世非獨自飄然而至,眾人無不一怔。
  
  張綠漾心直口快,率先便問,“世非哥哥你不是一向和莊大哥形影不離的嗎?怎麽隻得你一個人,他不去麽?”
  
  白世非笑道,“他今兒有事,去不了。”
  
  這時邵印匆匆進來,遞給晏迎眉一封信,“大夫人,才剛送來的。”
  
  晏迎眉愣了愣,心裏奇怪會是何人,拆開一看,眉頭動了動,笑笑將信折好放進袖中,對白世非歉然道,“是我娘捎來的家書,我需得回她幾行字兒,就不隨公子出門了,你且和兩位妹妹玩兒盡興。”
  
  白世非也不勉強,隻點了點頭,眸光掠過她身後的尚墜,轉身時唇邊飄出一絲意味不明的笑痕,與夏閑娉和唧唧喳喳的張綠漾出了前廳,一列十人的跟班在門外早已等候多時,聲勢浩蕩地起轎而去。
  
  清靜下來的廳中,一直半垂眼瞼的尚墜抬起頭來,對晏迎眉道,“夫人和老爺可還安好?”
  
  晏迎眉掩唇一笑,沒有應她,隻喚住欲行禮退出的邵印,“大管家,麻煩你備兩頂尋常小轎,我要出府一趟。”
  
  “是,小的這就去辦。”
  
  尚墜疑惑不解地看向晏迎眉,“你要去哪兒?”
  
  “等去到你便知道了。”
  
  不會兒,兩頂藍布小轎從後門出了白府。
  
  卻說另一邊,白世非、夏閑娉及張綠漾一行在金明池南岸池門的牌樓前下了轎,在眾多仆婢的簇擁下漫步進去。
  
  岸邊花蝶柳鶯,碧波蕩漾,放眼遠眺,往西百餘步處是臨水殿,再西去不遠便是仙橋,橋麵架有三座漆朱闌幹、精刻雁柱的飛虹,橋的盡頭是池水深處,水上建有五殿相連的寶津樓,雄鑾傑閣,瓊台玉宇,景致煞是宜人。
  
  前方有一座船塢碼頭,池水在青石平整砌就的堤下尺餘處拍湧,靠岸停泊著大大小小遊宴所乘之舟,最氣派的那艘分前中後三廂,兩側圓柱擎天,回廊寬大,華門花窗,翹簷上精雕的龍鳳仿佛展翅欲飛。
  
  “哇!世非哥哥,這船是不是我們的?真好看!”張綠漾興奮地拽著莫言,對白世非歡聲叫道,一見他點頭,馬上迫不及待地排開眾人,欲要搶在第一個登上去。
  
  白世非啼笑皆非,“你小心一點,可別掉到水裏。”
  
  “我才不會——啊——”驕傲十足的答話還未說完已腳下一滑,張綠漾失聲驚叫起來,旁邊白世非眼急手快,一把抓住她的胳肘,將險往水中栽去的她扶穩在岸邊。
  
  “早叫了你不要著急。”他取笑不已。
  
  “嚇死我了。”張綠漾驚魂落定,後怕地拍了拍心口,回過神來才要繼續上船,不經意眼角收入夏閑娉臉上的微妒之色,她眼珠一轉,忽然向後一倒,整個人靠入白世非懷內,“哎呀,世非哥哥,我頭好暈。”
  
  翹起的蘭花玉指按壓在眉上額間,擋去夏閑娉的視線,卻向另一邊的莫言得意地眯了眯左眼,惹得莫言當場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夏閑娉的臉容即時變了變。
  
  白世非哪裏看不出來張綠漾的小把戲,隻但笑不語,對身邊夏閑娉稍縱即逝的惱容,也仿佛絲毫未覺。
  
  不過是眨一眨眼,夏閑娉已換了笑顏,走上前去,輕輕拉了拉白世非的衣袖,嬌滴滴軟柔柔地叫了聲,“公子……”語氣仿佛幽怨悠長,又仿佛撒嬌不滿,嗔怪他怎地如此偏心,獨獨撇下她一人。
  
  白世非正待回話,忽覺張綠漾全身一僵,臉上驟露恐慌之色,他的眼風沿著她望定的方向一瞥,一道高大的青衣背影隻閃了閃便沒入洶湧人潮,頃刻間已消失不見。
  
  “哎呀呀,白公子!這麽巧!你今兒也來遊池?”一船之隔的另一條彩舟上,從船艙裏走出一位身穿綾羅綢緞的中年人,站在船舷朝白世非深深作揖,“我說外頭的聲音怎地那般耳熟,忍不住出來一看,沒想到還真讓敝人遇上了公子,俗話說相請不如偶遇,公子何如屈尊過船一聚?”
  
  白世非笑吟吟地還禮,“孟老板客氣客氣,小可想上門拜會孟老板很久了,隻苦於前陣子一直在外奔忙,這不才剛回來又被家務雜事纏得分不開身,孟老板請稍候,我便交代幾句,馬上就來。”
  
  回首對夏閑娉和張綠漾笑道,“孟老板是我們白府生意上的重要客人,本來有樁要緊的營生早就應與他好好談一談,隻是最近他與我兩人都忙,時光湊不到一塊兒,難得今日在此地遇上,我這下過去他那邊,估摸一時半會回不來,你們倆結伴去玩吧,我便在孟老板的船上等你們回來。”
  
  夏閑娉臉現失望之色,可白世非言之鑿鑿要談正事,她也不好多說什麽,隻是垂了首,眉梢眼角處有些傷情,一旁張綠漾仿佛心不在焉,無可無不可地嗯了一聲。
  
  白世非將兩人送上船,又仔細叮囑眾家丁務必保護好二位夫人,目送遊船往池中駛遠了,才對白鏡道,“都安排好了?”
  
  白鏡應了聲是,跟隨他往孟老板的彩舟走去,孟老板仍立在船舷等候,與白世非又相互見了回禮,一前一後進入船艙,門扇緊閉處,隻見內裏案邊已閑閑倚坐著一人,另有一人含笑侍立在側,可不正是趙禎和任飄然。
  
  彩舟慢慢向池中駛去。
  
  抬著晏迎眉和尚墜二人的藍布小轎從東大街向西一路直行,過了西大街和金梁橋街,穿過都亭西驛附近的萬勝門,直走了大約半個時辰,最後到達金明池池北岸邊,這一帶由於景致不佳,官府荒於修葺,由此人跡罕至。
  
  兩人下得船來,便隻見池邊泊著兩艘看上去並不起眼的畫舫。
  
  尚墜皺眉,“你到這裏來作甚?”
  
  晏迎眉臉色微紅,指著其中一艘畫舫,“鋒璿在這船上等我,他有事要和我商量,你是隨我一同上去——”頓了頓,她轉而指指另一艘船,“還是到那上麵等我?”
  
  尚墜笑著搖頭,“你去吧,我便在這岸邊走走。”
  
  晏迎眉遲疑了下,“別晃蕩得太久。”
  
  尚墜點了點頭,這會兒白世非正領著二夫人三夫人在南邊遊池,萬一不小心被人認出晏迎眉與她的身份,看到白公子的大夫人獨自在北邊的荒山野地中出沒,不知會惹出怎樣的閑言碎語。
  
  由是在晏迎眉上了船後,為防萬一,她也上了另一艘船。
  
  船上隻有一個船夫,見她上來,恭敬地請了禮。
  
  兩條船一前一後緩緩往池水深處劃去。
  
  尚墜靜默地倚著船舷,漫無目的看向遠方,岸邊樹林幽蔥,水麵隨處可見野生的朵朵蓮荷,遠處隱約也有遊船搖來,思緒飄忽中憶起前人的詩,春渚連天闊,東風夾岸香,飛花渡水急,垂柳向人長,遠岫分蒼翠,微波映渺茫,此身萍梗爾,泊創吾鄉……
  
  也不知站了多久,直到感覺臉上濕濕的,風過時打了個寒噤,人從恍惚中驚醒過來,抬手抹了抹,還以為是久已不曾流的淚,原來卻是天空飄下的雨絲,沾頰成灰。
  
  抬首望向陰鬱無邊的蒼穹,在這空曠天幕下,世上惟獨她自己陪伴自己,心口慢慢被如愁的細雨挑起了一抹酸楚,似輕輕微微地縈繞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念想,酸澀不堪,卻遏止不住,與眼前雨絲漸長。
  
  前方的彩舟在細雨紛飛中漸劃漸近。
  
  倚在船舷的她依然一動不動,任由雨水打濕了發絲衣裳。
  
  心裏的痛楚一旦發了芽,便如蔓草蓬蓬地滋生,那一刻茫然中有一個念頭,想就這樣放任一場,就這樣痛痛快快地淋一場,不管不顧地哭一場,然而壓抑過久的心緒似已習慣了無時無刻的強忍,最後也不過是趴伏在船舷上,任淚水在已濕透的臉上無聲滾落。
  
  池水因風泛浪,船身震了一震。
  
  然後有人在她身邊輕輕喚道,“小墜。”
  
  她抬起頭來,看著立於眼前的白衣身影,仿佛如同夢中。
  
  那張小臉上太過清晰的淚痕,和淚眼中不能置信的惶然淒絕,讓白世非覺得心碎。
  
  他一把將她擁入懷裏,緊緊抱住,連說話都啞了,“我喜歡你,我隻喜歡你,我發誓,小墜,我隻喜歡你一個,其他人我都不要,通通不要!”情急之下已不懂擇詞,隻是不住地一遍遍重複又重複,我喜歡你。
  
  她蜷縮在他的臂彎裏,擱在他肩上兩隻緊攥成拳的小手微微地發抖,最後終於承受不住他嘶啞而急切的低低訴說,崩潰地半張開小手,緊緊揪著他的衣襟,在他懷中放聲嗚咽出來。
  
  
第九章 水中烏間鷺
  
  白茫茫的雨幕鋪天覆地,江麵浮煙織霧,雨珠連綿撇破水麵的密急之聲和潑打在船頂簷蓬上的敲擊聲融合在一起,時緩時急,時高時低,偶有勁風從遠方掠波而來,籠罩在雨霧裏的畫舫便往蒼茫深處漂移。
  
  外觀看上去不怎麽樣的舟舫,艙內卻甚為闊落,布置得異樣雅致精細,綺窗花影,曲屏深幌,臥榻髹光描金,鏨飾如意祥雲,盈寬有餘的榻案中間擺著棋盤,橫屏邊上閑置著青紗連二枕,荼蘼和木樨花的陰香從枕囊裏時隱時現地飄出,淺若似無之間幽幽暗縈一室。
  
  為了避免著涼,在白世非的哄說下,任是尚墜連番推搪,最後也還是羞赫於色地被他褪下了半濕的綠羅裙,隻著白絹中衣,低低垂著首,安靜不語地坐於榻沿。
  
  白世非把自己的外衣也脫下晾於一旁,又把頭頂的嵌寶紫金簪拔下,解了雲紋織錦縛帶,烏黑長發如瀑飄蕩而下,墜落時有絲絲繚於容顏頰邊,襯著朱唇皓齒,玉額清眸,俊美不可方物。
  
  他走到尚墜跟前,俯首去遷就她抬起的黑瞳,低頭之際密雲似的發絲瀉肩而下,拂落在她疊掬於膝的雙手掌心,兩人視線交纏,情眸盎然生波,他微一傾身,抬手去解她的發髻,拂掃在她手心的發尾便如細絲一樣拉滑過她酥酥麻麻的指尖。
  
  那樣的觸感讓她沒有多想,順勢以指輕纏於他的青絲發間,這自然而然的動作惹來他低低輕笑,她臉一紅便鬆了指,然而在她收回手之前他已飛快將她輕輕捉住。
  
  把她的一釵一珥卸下,長指輕柔捋過,刹那間她也與他一般鬢發如雲。
  
  “小墜……”他含情低喚。
  
  她布滿紅暈的小臉略略向他側了側,卻不敢直視。
  
  他又低笑了下,那笑容還沒展開,已然消失在她的櫻唇間。
  
  已許久不曾的親昵讓她失措微慌,不安地輕掙了下。
  
  白世非慢慢鬆開她,直起身子,唇角略翹,凝視著她俏紅的小臉,那緊張神色讓他莞爾的眸波漫起柔情,轉頭看見榻上棋盤,清眉一挑向鬢角斜飛,對眼前人道,“戰一場三尺之局?”
  
  尚墜抬起睫來,眸光與他相接片刻,再移到十九路縱橫交錯的棋盤上,一時好勝心起,“來便來,怕你不成。”
  
  白世非坐到她對麵,執過白缽,手掌往棋盤一比示意她先行子,笑道,“拿點什麽作注?”
  
  尚墜剜他一眼,“你便認定必能贏我?”從缽中掂起一枚黑子按在棋盤上。
  
  白世非笑顏不改,抬起的手沒去拿棋子,卻是伸到對麵,握住她空閑的另一隻手,在長袖疊繞下與她五指輕輕交扣,然後才以左手執棋相應,順口與她說起閑聞逸事,“遼國有個叫妙觀的女棋手,她的棋藝十分高強,但生性矜持,不苟言笑,所以一直無人敢高攀。”
  
  尚墜好奇望著他,“後來呢?”
  
  “後來蔡州出了個年輕人叫周國能,他從小愛下棋,又曾得老道指點,年紀輕輕便已聲名大噪,他從家鄉一路遠遊至汴梁,始終未遇敵手,其後便前往遼國境內,想尋求能與他匹敵的對手。”
  
  “他是不是在遼國遇上了妙觀?”
  
  “沒錯,這國能初見妙觀,驚豔得魂飛天外,然而那妙觀卻對他不假辭色,他便在妙觀授徒的棋肆旁邊賃了間屋子,掛出一塊招牌,上書‘奉饒天下最高手一先’。”
  
  尚墜掩嘴,“妙觀看了可不得氣死。”
  
  白世非也笑,“正是如此,妙觀看他這般尋釁,便想與他比個高低,但她生性謹慎,先派了棋肆裏第一高徒張生去與國能比試,不料那張生被讓先行三子,最後竟也還敗北而歸。”
  
  尚墜驚訝,“那看來妙觀也不是國能的對手了?”
  
  白世非點頭,“她自覺勝不了國能,便私下托人許國能一點財物,希望他在比賽中讓她,誰知國能卻提出要以娶她為交換條件,妙觀無法可施,惟有同意。”
  
  尚墜興趣大增,“國能可真個讓了妙觀?”
  
  “讓了,他在觀賽的眾人麵前輸給了她。”
  
  “那妙觀可有嫁他?”
  
  “沒有,她出爾反爾,隻讓人送去五兩黃金作為謝禮。”
  
  尚墜惋惜地搖頭,“這二人若能締結成事,倒不失為一樁良緣。”
  
  “還有下文呢,後來國能在遼國也出了名,時時被王公顯貴邀去對弈,一次酒酣之餘,眾人評論起時人棋藝,說到妙觀時國能大為生氣,告之在座他之所以輸了那場比賽是為如此這般。”
  
  “也難怪他生氣,妙觀確實對他不住。”
  
  “貴人們便把妙觀招來與他重賽,國能以她曾付的五兩黃金為注,妙觀匆娩沒帶注金,在高官貴族的施壓下,隻好接受國能提出的以她為妻這一條件作注,結果國能連勝她兩局,後經幽州總管裁定,擇日迎娶了妙觀為妻,婚後兩人的感情倒是極為要好,經過國能的點撥,妙觀棋藝也更進了一籌。”
  
  尚墜笑道,“果然是世事如棋,這二人兜兜轉轉一回,最後還是成了夫妻,那前因後果也傳為了佳話。”
  
  白世非執起與她交握的手,望定她的笑容,輕聲道,“毋需一年,你與我也會成為開封城裏的良緣佳話。”
  
  尚墜半垂下眉睫,臉上笑痕漸隱,他陪她不著邊際地絮絮細語良久,全因都知道難得一聚,那個她不願不想接觸的話題,他也就刻意避開,如今乍然再度提及,語氣那樣輕,仿似隻是不經心搭了一句,然而語調之間透出的執著卻如同在向她陳述,他的承諾從無改變。
  
  心口感動與酸澀齊湧,她定定俯視著棋盤。
  
  艙外雨勢早已轉弱,隻是綿綿不絕,打在江麵碧綠的荷葉上,發出一種跳躍著的滴滴答答聲,仿佛是誰不經意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動著古琴琴弦,幽然中帶著無人能解的一絲寂寥。
  
  兩人俱已默不作聲,隻聞棋盤上間或嗶剝一響,玉子聲乾,紋楸色淨。
  
  見可知難,步武來還去,這小小一方棋盤,總被人寄世情寓天下,置身其間,或受困而進退不能,或殺戮而破出血路,稍有不慎,盤上隻是一局全輸,盤下卻可能搭上身家性命。
  
  天色陰沉,茫暮愈暗,漿聲搖萍碎影,畫舫淩波漸漸靠岸。
  
  白世非手懸於空,半響,卻是落子回缽,然後在倏忽間將她的細頸勾下,以唇印了上去,袖肘下棋子被拂得大亂,這一回她沒有抗拒,起初對他隱隱的焦慮有些無所適從,來回幾下被他勾挑到了丁香舌兒,慢慢便含怯回應,他直接一手推開棋盤,將她收納入懷,細細廝磨起來。
  
  棋子撒星滑下,如黑珠白翠滾滿一地。
  
  榻上那雙身影密不可分,唇舌交纏,共藏多少意,不語兩相和。
  
  
第十章 心思別樣長
  
  最先回到白府的是晏迎眉,其後張綠漾和夏閑娉也一同回來,前者仿佛有些心神不寧,後者則顯得心煩意躁,一聽邵印說白世非仍然未歸,也不知何時才會回來,兩人便各自進了院子。
  
  沒多久,尚墜也從後門悄悄溜了回府。
  
  大約掌燈時分,白府大門外來了個青衣仆從,自稱是夏尚書家裏的,邵印接到門房報後,吩咐小廝往浣珠閣通傳。
  
  夏閑娉聽了先是一怔,然後馬上反應過來,令小廝去將人領進來,轉而又把昭緹叫進房裏,把嫂兒小婢全都遣開,壓低聲音問道,“我讓你留心的事兒,辦得怎樣了?”
  
  昭緹習慣地就想上前附耳告之,腿剛一跨出便醒起今時已不同往日,連忙怯然住步,那瞬間臉上不由自主露出委屈之色來。
  
  須知原是夏閑娉指使她欺打別的仆婢,不料在她把人都得罪遍之後,夏閑娉卻說翻臉就翻臉,自失勢後府裏沒人待見她,遇到她時一個個全都麵帶鄙唾,浣珠閣裏那兩位嫂兒的陰損說話更尤為尖酸刻薄,這段日子她過得簡直如喪家之犬,心裏有苦難言。
  
  夏閑娉看她那樣子,不耐地揮了揮手,“你過來說。”
  
  昭緹愣住,“小姐你不怕——”
  
  “過來罷,我知道你沒虱子。”夏閑娉冷冷地一撇嘴,“你真以為我那麽蠢,就憑那兩個賤婦也想愚弄於我?她們耍什麽把戲我清楚得很,之所以暫且由著她們,是因為你們鬧起來對我有用處。”
  
  昭緹一直是她眼前紅人,平日行事又跋扈慣了,別的小廝仆婢見到她先忌諱三分,便想讓她打聽點事兒也不易為,如今人人幸災樂禍,對她冷嘲熱諷之餘不免疏於防範,反而方便了她行事。
  
  昭緹聞言既驚又喜,驚的是原來夏閑娉把她也算計了進去,喜的是終於又可出人頭地,忙不迭道,“小姐,奴婢打探清楚了,院子裏原有的下人都被奴婢攆了出去,如今這批無一不是邵管家新契進來,一入府便送到小姐跟前侍候,全不曾在府中別的地兒待過。”
  
  “這裏頭可有誰不安生的?”
  
  “目前還沒發現,他們大都安份做事,平日裏也多沉默寡言——隻除了那兩個嫂兒,不但愛打聽,還長舌得很,把咱們院子裏的事該說不該說的都添油加醋往外傳。”
  
  夏閑娉淡淡一笑,“我就是要她們傳。”
  
  “奴婢聽說李嫂兒曾三番四次去找過邵管家。”
  
  夏閑娉一聽留了神,細細問詢,然而昭緹說來說去,也說不出什麽異樣,無非就是李嫂兒想巴結邵印來著,奈何邵大管家每回都避而不見,始終不與她打交道,這事在私底下傳開後便成了笑談。
  
  正沉吟間,門外邵印領了尚書府的仆從進來。
  
  那仆人恭敬地向夏閑娉請了安,把籃子裏的精美糕點一一擺將出來,“老爺新從揚州聘了幾名廚子,做了好些風味絕佳的江南晚食,夫人用膳時想起了小姐,所以便差小的送些兒過來給小姐也嚐一嚐。”
  
  夏閑娉讓昭緹打賞了茶錢,將人領出屋外侯著,隻把邵印留了下來,笑道,“我正尋思著什麽時候找大管家一趟,這會兒可巧得很了。”
  
  “不知二夫人有何吩咐?”
  
  “我也是最近才知道,原來前陣子我這院裏來來往往的,全因那貼身丫頭與底下人處不來,也怪我平日太慣著她,以至她竟然膽大包天,橫施惡為,這一茬茬地鬧事換人,真是辛苦大管家你了。”
  
  邵印忙道,“二夫人言重了,這原屬老奴的份內事,都怪老奴辦事不力,所找之人總不能讓昭緹姑娘滿意,老奴實在汗顏之至。”
  
  “那死丫頭我已經教訓過了,可是說句心裏話,她從小就跟著我,這麽多年了我與她總歸有些主仆之情,所以盡管她的行事不著譜兒,我也狠不下心就這樣把她攆走,但另一方麵我又還是有些擔心,萬一以後她死性不改,繼續瞞著我在這地兒胡來,那就不隻給大管家你惹麻煩,下人們說不得也會怪我縱容偏私。”
  
  “二夫人的意思是——”
  
  “在我未出閣前,身邊除了昭緹另外還有兩名丫頭,我仔細想過了,不如就讓我娘家把她們也送過府來?一則她們和昭緹相熟,這樣會少些是非,日後也無須再勞大管家為這種瑣碎事兒費神操心,二來,相比而言她們也更為了解我在飲食起居上的各種慣習。”
  
  邵印一聽能脫身出來,自是求之不得,“一切但憑二夫人安排。”
  
  夏閑娉試探地道,“大管家可要和公子說一聲?”
  
  “不需了,公子曾一再交代,隻要是二夫人吩咐下來,不管什麽事兒,老奴務必遵照夫人的意思去辦。”
  
  夏閑娉嬌笑出聲,“大管家真會說話。”
  
  當下便把昭緹和那仆從再叫進來,當著邵印的麵交代清楚了,然後才差他返回尚書府去。邵印在暗示了翌日便將李趙兩位嫂兒撤出浣珠閣後,臨走前到底推搪不過,隻得收受了夏閑娉執意塞來的幾錠銀兩。夏閑娉又賞了他幾件家裏送來的糕點,才送他離開。
  
  房裏再無閑人,昭緹一臉佩服地對夏閑娉道:“奴婢在門外想了半天,終於給想明白了。”
  
  “你想明白了什麽?”
  
  “小姐原是太後指配給公子為妻,他對小姐隻怕未必沒有戒心,如今小姐設法把院子裏的下人全都換了,假使白公子曾在小姐身邊安排有通風報信之人,想來也已被小姐清了出去。”待尚書府裏另兩名丫頭都過來後,這浣珠閣內外可不都是夏閑娉的心腹。
  
  夏閑娉瞥她一眼,“你總算還有點腦子。”等昭瓏、昭翎來了,日後她若有事交代她們去辦,三人當中偶爾誰出入一趟白府應不會引人注目,否則隻得昭緹一個,倘若來往次數多了,必定會令邵印乃至白世非起疑心,“如今公子已回來,你可別再象從前那般行事,萬一下人們在背後繼續說三道四坐實了我這個做主子的惡名,我可饒不了你!”
  
  “明白,小姐的目的已達成,奴婢也該換籠絡之道了不是?”
  
  “沒錯,別人會以為你是受了教訓而改過自新,你隻需裝得可憐一些,他們很快就會重新接納你,你便趁這個機會給我好好打聽一下府裏的各種消息。”
  
  不道這主仆二人仍在細斟密謀,卻說偏廳那邊,白世非偕莊鋒璿終於回府,鄧達園一直在廳裏等候未去,見到白世非,上前低聲稟了幾句。
  
  白世非輕輕一笑,“她也該消停了。”
  
  “可要小的再作安排?”
  
  白世非手一揮,“不必,她喜歡唱哪出,你便陪她唱哪出好了。”與莊鋒璿出了偏廳,穿過後堂,往寢居之處行去,側首閑聲問道,“你的事情辦得怎樣了?”
  
  “迎眉曾給壽州的一間尼庵捎過信,可一直沒有收到回音,想來那位師太雲遊未歸,隻能再等等看了。”
  
  由人及己,白世非心生感慨,忍不住輕念道,“何日掛冠宮一畝。”
  
  莊鋒璿笑應,“相從識取棋中趣?”在岔路口與他作別,轉身折往聽風院。
  
  白世非原地站定,前方不遠便是他獨自居住的第一樓,右邊園徑則通往伊人所在的疏月庭,躊躇了下,唇沿柔邪地往上一勾,仿佛就此打定主意,自言自語道,“棋中趣怎比得閨中趣。”
  
  
第十章 閨趣意情忙
  
  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鳳飛翩翩兮,四海求凰。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
  
  張弦代語兮,欲訴衷腸。何日見許兮,慰我彷徨。
  
  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將。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
  
  晏迎眉掩卷,自書中抬起頭來,感歎道,“想當年文君與相如私奔,也不知立了多大決心。”
  
  尚墜平日為了避嫌,說話一貫極為小心,甚少與晏迎眉聊及莊鋒璿,如今見她一臉神往,心裏不免有些擔憂,“你不會也想就此一走了之吧?”
  
  晏迎眉無奈地歎息了聲,“怎麽可能,我若一走,卻置我爹和白公子的顏麵於何存?”若要私奔何需苦苦等到今日,叫她置高堂不顧隻求自己幸福,那樣的自私她此生也做不出。
  
  “沒錯,那是最最下策。”非到萬不得已不可為之。
  
  “唉,當初哪想到我娘竟會拒絕鋒璿的求親,嫌他是武官,不但官職低,家中又十分清貧。”
  
  “其實武官也有武官的好處,當年若不是他,隻怕你已成了公子的馬下冤魂。”
  
  “可娘的門戶之見很重,她把鋒璿的提親推掉之後,不但對我禁足,再也不許我外出,還瞞著我開始挑選人家,後來我才知道,當時寧遠大將軍和濟陽郡王府兩家的少爺都向我家遞了求親帖子。”
  
  尚墜愕然,“那兩位可都是京城裏出了名的紈絝之徒。”
  
  “可不是,但娘很固執,覺得隻有那樣的族中子弟才配得上與我家門當戶對,她怕我和鋒璿會節外生枝,一心想擇定人家把我盡早嫁出去。”晏迎眉輕撫心口,說起來仍有餘悸。
  
  尚墜隻覺心口沁寒,身為女人,她們的一生是如此悲涼,無法自己掌握而隻能聽人擺布,在閨閣中時得聽父母之命,出嫁後便得聽丈夫之辭,福氣好的如過世的白夫人,或能與深愛自己的夫君恩愛一生,但更多的還是象她性情軟弱的母親那般,遇上良人不良,最後也隻能鬱鬱而亡。
  
  “當時我被娘徹底蒙在鼓裏,是白公子在外頭聞訊後通知了鋒璿,鋒璿再設法給我遞了消息,我苦思無計,情急之下隻好央鋒璿去求白公子,讓他也來向我家遞求親的帖子。”
  
  尚墜驚呆住,瞪圓的眼珠定定看著晏迎眉,“你說——什麽?”
  
  “當時娘勢必要把我嫁出去,我心裏就想,與其嫁給那些浪蕩哥兒毀了我這輩子,不如索性躲到白府來,至少還能落個身心清淨。”
  
  尚墜隻覺雙腿虛軟,當初在晏迎眉和白世非定親後,她曾自作聰明地私自攔下晏迎眉和莊鋒璿秘密來往的信件,一想到那樣極可能會耽誤到晏迎眉的一生,她在刹那間紅了眼眶,嗓音顫不成語,“我……我……”
  
  晏迎眉伸手扶住想跪下去的她,“你起來,我都知道了,你也是為了我好,這我心裏清楚,怪隻怪我沒有早些告知你。”此事關乎她一生命運,是故她一直守口如瓶,若不是今日她與莊鋒璿大體已算塵埃落定,以她謹慎的性子,即使親如尚墜也還是會隻字不提。
  
  “其實你無意中幫了我的大忙。”晏迎眉笑著又道,“要不是你攔下了那些信,使得鋒璿憂思成狂,隻怕當時他也不會那麽快就下定決心辭官,惟想到我身邊來與我一同謀劃共渡餘生。”
  
  莫怪老話常說,人算始終不如天算,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定數。
  
  “夫人。”門外晚晴忽然喚道,“公子問你們聊完了沒?”
  
  晏迎眉聞聲愕然看向尚墜,卻見她也是一臉意外,似乎同樣不解,為何白世非會在這種夜深時候來訪,眼底掠過絲絲複雜難言的情緒,仿佛連自己也辯不清內心是悲是喜,默然片刻,她起身出去。
  
  隔壁那間專為白世非而設卻一直空置的臥房裏,處處燭影搖紅,彩幔幽華,床榻上的鴛鴦繡被精致而瑰麗,一道修身倚在窗邊,神色帶著幾許守候已久的寂寧,遙視漆黑無邊的天際仿佛出了神,直到門扇發出“吱呀”一聲響,被微微驚動的他才轉首看來。
  
  尚墜站在門口,一動也不動,隻是那樣看著他。
  
  白世非也沒有動,迎著她的眸光,依然安靜地立於窗邊,不言也不語,角落衾燭在他束著玉帶的錦緞衣麵上耀出淡柔的淺橘光暈,有流風穿窗而入,他長墜及腰的寶藍發帶迎風輕舞,帶上細織的銀絲在暗朦中閃閃生光。
  
  尚墜輕輕地反手把門掩上,緩步走過去,“你怎地來了?”
  
  白世非眉間一皺,盯著她眼眸裏未褪的紅絲,“怎麽回事。”
  
  她沒再作聲,不久前才在日暮分開,隻過了幾個時辰而已,然而他凝視她的眼神裏卻流瀉著一寸寸呼之欲出的相思,仿佛兩人已久別經年,而他終於受不了內心煎熬,隻渴望與她一見再見。
  
  晚晴等人曾多次在她麵前提及,說他雖然再娶了兩房夫人,但卻從未踏足浣珠閣與飲綠居,更別說在那兩處院子過宿,如今他卻在深夜來了這裏,就站在她麵前,還有這間臥房,他早在成親前就已預先叫人布置妥當。
  
  所有這些,他是什麽意思呢?
  
  她瞳子四周浮起的薄薄水汽讓白世非輕歎了口氣,用指尖挑起她的下巴,無奈而憐愛地搖了搖,把聲調放低到柔和極致,“到底怎麽了?”
  
  這不經意的溫柔幾乎讓她淚成長睫,心房內乍澀還甜,雜陳的五味象被人揉成深深的酸楚,往四肢百骸蔓延,讓她驟然間莫名地想哭,卻又哭不出來,她微側過頭去,斂上了眼,也嚐試斂回最深的情緒。
  
  “小姐才剛與我說了她和莊大哥的事。”
  
  他點點頭,“所以你覺得對不起她?”
  
  “你原可早點告訴我。”
  
  他放開她尖細的下巴,卻在垂手時纏上她腰間綬帶,忽地一扯,在她的驚呼聲中,他的嘴角含著一抹笑,帶著幾許明顯的惡意,“我為什麽要?你那時不是很喜歡為晏迎眉操心嗎?”
  
  身上外衣被他輕緩褪落在地,她沒有委入他懷,卻也沒避開。
  
  “可就算莊大哥在這兒了,她也沒法和他在一起啊,他們怎麽辦呢?”
  
  下一瞬她已被猛然推倒在床,他喃聲道,“我就說了你喜歡為她操心,我偏不告訴你他們怎麽辦。”
  
  有些賭氣地,他連燈燭也沒吹,直接傾身覆壓在她綿軟的身子上,許是不堪隱忍過久,他的動作極為野蠻狂放,不會兒兩人已絹衣糾散,鬢雲纏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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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節更改字數不能少,汗……隻好把有話說先填上來,以後在此補一篇番外回來……
  
  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鳳飛翩翩兮,四海求凰。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
  
  張弦代語兮,欲訴衷腸。何日見許兮,慰我彷徨。
  
  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將。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
  
  此詩句出自《西廂記》的一段鼓詞,而這段鼓詞卻又是出自《鳳求凰》:
  
  鳳兮鳳兮歸故鄉,遨遊四海求其皇。
  
  時未遇兮無所將,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豔淑女在閨房,室邇人遐毒我腸。
  
  何緣交頸為鴛鴦,胡頡頏兮共翱翔!
  
  皇兮皇兮從我棲,得托孳尾永為妃。
  
  交情通意心和諧,中夜相從知者誰?
  
  雙翼俱起翻高飛,無感我思使餘悲。
  
  相傳《鳳求凰》是司馬相如彈琴時所唱的歌辭。
  
  陳朝《玉台新詠》、唐《藝文類聚》、宋《樂府詩集》都有收載,
  
  不過也有人存疑,認為是兩漢琴工假托司馬相如之名所作。
  
  在古代,琴歌一類的作品假托現象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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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節更改字數不能少,汗……隻好把有話說先填上來,以後在此補一篇番外回來……
  
  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鳳飛翩翩兮,四海求凰。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
  
  張弦代語兮,欲訴衷腸。何日見許兮,慰我彷徨。
  
  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將。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
  
  此詩句出自《西廂記》的一段鼓詞,而這段鼓詞卻又是出自《鳳求凰》:
  
  鳳兮鳳兮歸故鄉,遨遊四海求其皇。
  
  時未遇兮無所將,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豔淑女在閨房,室邇人遐毒我腸。
  
  何緣交頸為鴛鴦,胡頡頏兮共翱翔!
  
  皇兮皇兮從我棲,得托孳尾永為妃。
  
  交情通意心和諧,中夜相從知者誰?
  
  雙翼俱起翻高飛,無感我思使餘悲。
  
  相傳《鳳求凰》是司馬相如彈琴時所唱的歌辭。
  
  陳朝《玉台新詠》、唐《藝文類聚》、宋《樂府詩集》都有收載,
  
  不過也有人存疑,認為是兩漢琴工假托司馬相如之名所作。
  
  在古代,琴歌一類的作品假托現象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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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詩句出自《西廂記》的一段鼓詞,而這段鼓詞卻又是出自《鳳求凰》:
  
  鳳兮鳳兮歸故鄉,遨遊四海求其皇。
  
  時未遇兮無所將,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豔淑女在閨房,室邇人遐毒我腸。
  
  何緣交頸為鴛鴦,胡頡頏兮共翱翔!
  
  皇兮皇兮從我棲,得托孳尾永為妃。
  
  交情通意心和諧,中夜相從知者誰?
  
  雙翼俱起翻高飛,無感我思使餘悲。
  
  相傳《鳳求凰》是司馬相如彈琴時所唱的歌辭。
  
  陳朝《玉台新詠》、唐《藝文類聚》、宋《樂府詩集》都有收載,
  
  不過也有人存疑,認為是兩漢琴工假托司馬相如之名所作。
  
  在古代,琴歌一類的作品假托現象很多。
  
  
第十章 暗流稍潛動
  
  全府都知道了白世非在疏月庭過夜。
  
  通常破曉時分就已起身梳洗的白公子這天竟睡到日上三竿,不管是閑雜人等還是真有要事請示者,無一例外都被白鏡擋在了疏月庭外。這消息在府裏並沒有引起丁點反響,所有仆人都如常幹活,仿佛大家早心照不宣似的。
  
  會有反應的自然是第一次聽說的人。
  
  張綠漾瞪著莫言,“世非哥哥過了日正時分才出來?”
  
  “是,不過晏迎眉起得早,用過早食便帶了丫頭去後院看武師比鬥。”莫言想了想,仿佛有些困惑,“但是很奇怪,她今兒帶的丫頭是一個叫晚晴的,不是那個什麽尚墜。”
  
  張綠漾咦了一聲,“這倒真是有點奇怪,那主仆倆一向秤不離陀。”
  
  “說到這奴婢想起來了,前些天奴婢曾看到尚墜一個人往林苑裏去。”
  
  “什麽時候?”
  
  “大約是亥時之初。”
  
  又是一樁奇怪的事,張綠漾沉思,那丫頭大晚上一個人去林苑做什麽?
  
  此時的浣珠閣裏,夏閑娉一臉陰雲密布。
  
  昭緹小心翼翼地偷窺她一眼,自覺最好還是別再繼續提白世非在疏月庭過夜之事,便改口道,“小姐,奴婢還打聽到另一件事,原來三管家是白老夫人的陪嫁侍女,曾許配出去,後來成了寡婦才再回白府來。”
  
  夏閑娉蹙眉,“這麽說來——她是看著白公子長大的了?”
  
  “聽說在老夫人生前,她一直把白公子當作自己的親生兒似的對待,公子小時家教極嚴,一天裏吃多少箸菜、吮幾塊糖白老爺都有規定,那商管家看得心疼,常趁白老爺不在時偷偷給公子拿好吃的,為此還挨了白老爺好幾回責罰。”
  
  “我知道了。”夏閑娉聽到這,心裏有了想法。
  
  她嫁進白府已月餘,可日常便想見白世非一麵也十分艱難,他要麽外出不歸,要麽就算人在府裏,每日也至少花三四個時辰和管事們議事,入夜之後她更是無法可施,第一樓不允女色入內。
  
  唯一僅在用膳之時她能見著他,可是隻要她喚得親昵些,他麵上雖然微笑依舊,邵印卻會私下來找,說法師曾經一再囑咐,夫妻之間的昵稱會有損他的命盤,所以府裏隻能稱他公子。
  
  這說法一度讓她愕然,開始也曾疑心他是針對她,但後來一看晏迎眉確實從不喚他夫君,無可奈何之下她也隻好順應府規。
  
  其餘時候,就算她好不容易逮到一兩次機會與他偶遇,可還沒等走近他身邊,張綠漾忽然就會從旁邊竄出,扯著他的袖子直叫“世非哥哥”,讓她上前也不是,退後也不是,站在原地尷尬不已。
  
  由此,到目前為止她還不曾與他單獨相處過,事情超出了原先的預計而變得十分棘手,有時也讓她倍感挫折,為他費盡萬般心思,卻始終得不到他一點眷顧。
  
  “二夫人。”門外小婢走進來道,“門房那的小廝領來兩位姑娘,說是從二夫人家裏過來的。”
  
  “叫她們進來。”
  
  不會兒,兩個身穿素裙的丫環帶著一位家仆入內,喜盈盈地向夏閑娉行禮,為首那個丫環說道,“小姐,夫人知道奴婢們今日過府,特地又差廚子做了些新式糕點,讓奴婢們帶來給小姐嚐嚐鮮。”說罷側頭朝挽著籃子的家仆努努嘴。
  
  那仆人自進門便跟在兩個丫環身後,且一直低垂著首,是故夏閑娉沒怎麽留意他,如今見丫環臉色異樣,她皺了皺眉,漫不經心地往那丫環身後瞥去,這一眼卻讓她從座位裏倏立而起,當即把閑雜人等全遣出屋去。
  
  那仆人終於抬起頭來,夏閑娉屈膝請安,“小女子見過周大人。”
  
  周晉定睛看著她,靜無波瀾地道,“夏小姐別來無恙?”
  
  “托賴,不知周大人此次親自前來,可是太後有所吩咐?”
  
  周晉也不多話,從袖中抽出劉娥手書,夏閑娉閱罷,在他轉過身去燃燭的瞬間,她的神色有絲不定。
  
  周晉把紙箋當場焚毀,淡聲道,“夏小姐如有所獲,務必盡快告知周某。”
  
  “閑娉明白。”當下把昭緹喚進來,將人再送出府去。
  
  接下來的幾日,白世非寢於疏月庭一事仿佛隻是曇花一夢,那夜過後他便恢複了原狀,仍隻宿在第一樓。
  
  尚墜依然跟著晏迎眉在府中各廳堂偶爾出入,隻除了地位較高的仆人們在遇見她們時,神色似乎顯得比從前更加恭謹,府裏一切盡皆如常。
  
  至於夏閑娉,則三不五時帶著精致果點往商雪娥房裏跑,既乖巧又恭敬,直把商雪娥當長輩似地早晚請安,不但出手闊綽,和昭緹唱起雙簧來更把商氏哄得樂不可支,逢人便說白世非討的妻房裏就數這位最淑德賢良。
  
  這日晚膳後不久,當白鏡入稟,商雪娥請白世非去一趟時,他仿佛並不覺得訝異,隻是微微笑了笑,便往商氏寢居而去。
  
  一見白世非出現在自個院子的門口,商雪娥即刻堆起滿臉笑顏,忙不迭吩咐,“快給公子上茶!”一邊把他往上位讓去。
  
  “雪姨找我有事?”白世非笑問,也不客氣,在正中的交椅落座。
  
  “也沒什麽要緊事,好久沒見著公子的麵了,怪想念的。”
  
  白世非一笑,“怪我最近忙得分不開身,對雪姨疏了問候。”
  
  “公子這是哪兒的話。”商雪娥陪著笑,自個兒心裏再清楚不過,是因她早前逾越本份,擅自促成尚墜和丁善名訂親一事,犯了白世非的諱,從那之後他便對她冷淡疏離多了。
  
  麵對商雪娥欲言又止的惴惴不安,白世非笑著垂了垂睫,不用邵印報告他也知道,這段日子以來她異常識趣而收斂,不但再不敢管事,樣樣皆向邵印或鄧達園請示,便連日常說話也謹慎得很,仿佛生怕讓他察覺她存在於府裏似的。
  
  也難為她了。
  
  白世非原本就微淺的笑容轉向輕淡,“抽空把那紙婚書拿給我罷。”
  
  商雪娥一聽這口風隱約似再不計前嫌,不由得大喜過望,急巴巴應道,“是,是,我趕明兒就給公子取來。”心頭重壓已久的大石終於落了地,她長鬆口氣,一雙眼睛往白世非臉上端詳,“二夫人說公子近來瘦了些,讓我仔細看看。”
  
  她話聲剛落,門口已走進來一道嬌嫋身影。
  
  “雪姨。”夏閑娉軟喚,然後蘊情雙目才斜挑向白世非,“真巧,公子這會兒也在呢。”
  
  白世非含笑看著她,“是很巧。”
  
  “二夫人也來了?快請坐!”商雪娥笑吟吟地招呼她在白世非旁邊坐下。
  
  “我家裏人從南邊帶回時新果子,今兒給我送來一些,我拿幾個來給雪姨嚐嚐。”夏閑娉接過昭緹手中的藤籃,從裏取出幾簇新鮮的荔枝,分別擺放在白世非和商雪娥座旁的案桌上。
  
  “二夫人真有心。”商雪娥歎道,“不僅臉蛋兒長得那叫國色天香,德行也是兼而備之,象二夫人這般好女子,上天偏生便宜了我們公子,按我說,公子你的福氣可真不小哪!”
  
  白世非笑容無改,深深看了一眼夏閑娉,“雪姨說的是,娶到二夫人,誰說不是我福氣好?”
  
  明明他俊美臉上笑容濃鬱得很,那一眼卻讓夏閑娉沒來由地心頭一慌,她趕緊剝了顆荔枝,纖纖玉指輕掂著遞到白世非麵前,“公子爺。”
  
  “謝二夫人。”白世非從善如流,接過後卻斜斜地一傾身,把荔枝塞進毫無防備的商雪娥嘴裏,“雪姨你先吃。”
  
  商雪娥捂著嘴,指著他“唔唔”怪叫連聲,好一會才艱難地說出話來,又好氣又好笑道,“你這孩子!”
  
  夏閑娉與昭緹被逗得撲哧一笑。
  
  這時白鏡走進來,“公子,二總管請您往書房一趟。”
  
  “什麽事?”白世非起身,隻不過是往那裏隨意一站,卻見俊容安雅,修身飄逸,白衣長袖拂過錦裳,他曼聲道,“雪姨,二夫人,你們先慢聊。”說罷人已流星般走了出去,隻餘房內人一起癡癡望著他的背影。
  
  去遠後,白鏡才對白世非嘿嘿笑道,“小的沒叫晚吧?”
  
  白世非瞥他一眼,“我本來想,若你等她剝好第二顆才開口,我就能扣你一個月糧餉了。”
  
  “公子你好狠心!”白鏡叫屈,又回頭望了望,“三管家好象被二夫人哄得七葷八素了。”
  
  白世非笑起來,“你別小看雪姨,她在我娘身邊跟了三十多年。”雖然好貪些蠅頭小利,為人卻機巧不過,對於府中的種種厲害關係,隻怕她掂量得比誰都清楚不過。
  
  回到第一樓前,白世非頓住腳步。
  
  “那些給二夫人送東西來的夏家人,以後留意一下。”說罷沒有進入垂花門,卻往右邊石徑行去。
  
  白鏡識趣地沒有再跟上去,然而在他轉身進入第一樓後,從遠處一棵大樹後走出一道身影,四周望望無人,迅速奔向右邊石徑,眨眼已沒入一人高的花叢掩映中。
  
  無月之夜,暗黑迷離。
  
  當白世非悄然在涼亭裏坐下時,孤清笛音的第一絲剛好劃過微風中浮動的空氣,湖水無光無色,似亦在靜靜傾聽。
  
  
第十章 閑餐適日昌
  
  “被你氣死了!”張綠漾狠狠敲了莫言幾下響頭。
  
  “嗚嗚嗚……”莫言痛得亂叫,捂著腦袋抱屈,“奴婢真不是故意的!跟到岔路口時不知怎地摔了一跤,爬起來已經不見了公子,不清楚他往哪條路去了,大半夜那林子黑幽幽的,奴婢一個人也不敢再往裏走……”
  
  “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下次本小姐親自出馬!”張綠漾怒瞪莫言一眼,轉頭看向窗外,碧空如洗,白雲遮日,不覺出了會神,爾後被莫言的走動驚醒,微微煩躁道,“日日在這府裏待著,除了睡便是吃,悶死人了。”說罷起身,領著丫鬟出了房。
  
  張綠漾到達膳廳時,夏閑娉已然在座。
  
  當著一眾下人的麵,兩人盡管口不對心,也還是照例假笑一回,昭緹和莫言則是給對方的主子請安後就都撇過頭去,互不理睬,不多會兒,晏迎眉也偕尚墜而來,三位夫人又敷衍地虛笑若幹。
  
  尚墜同樣不與昭緹及莫言打交道,隻安靜地站定在晏迎眉身後不遠。
  
  待得莊鋒璿入席,沒等白世非出現,邵印已吩咐上菜。
  
  夏閑娉和張綠漾幾乎異口同聲,“公子又出去了?”
  
  “公子沒出門,隻是吩咐今兒在第一樓用膳,不過來了。”
  
  聞言晏迎眉與莊鋒璿極快地交換了一個默契的眼神。
  
  那位白公子原本就一個月裏難得在府中用幾回膳,然而自從上次縱容了張綠漾的嬉鬧後,許多時他還沒吃幾口,就有佳人端酒布菜,他受也不是拒也不是,總尷尬不已。
  
  如今與尚墜才剛有所好轉,想來是不欲再節外生枝。
  
  張綠漾懊惱地嘟了嘟嘴,夏閑娉則掩飾不住臉上的失望,在商雪娥的刻意安排下,雖然她與白世非見麵時依然還隻寥寥數語,但感覺已不那麽疏離,本想午間找機會和他再親近一點,誰料他不來了。
  
  一個吃得索然無味,一個暗藏心思,另兩人聲色不動,餐桌上一時寂靜無聲。
  
  這時白鏡卻來了,“大管家,公子說再添碗三脆羹。”
  
  邵印一怔,這餐桌上的菜式不是早給第一樓都依樣送去了麽?困惑中轉首,不經意迎上晏迎眉投過來別有含義的帶笑眼波,他在刹那間明白過來,關於三脆羹,這膳廳裏曾經上演過一場公子逗美婢的好戲。
  
  接過小廝盛好的湯碗,邵印自然而然把托盤遞給旁邊的尚墜,低聲道,“墜姑娘,我這邊兒脫不開身,你代我走一趟可好?”
  
  不料這話卻被耳尖的夏閑娉聽見了,她忽地從座位上站起,嬌笑道,“大管家也真是的,迎眉姐姐還在用膳呢,你怎麽就勞駕起尚姑娘來了,還是我給公子送去罷。”說完便自行從尚墜手裏端走托盤。
  
  下一刻夏閑娉便覺得有些不太對勁,與那天莫言叫尚墜做事時一樣,廳裏的仆人一下子齊刷刷全看向她,卻無人作聲,這奇特的情形讓她不自覺有點背後生寒,還沒來得及想明白意味著什麽,腳尖忽地一麻就勾在了門檻上,“啊”地一聲驚叫連人帶湯往門外撲了出去,打了兩個趔趄後雖然勉強收住衝勢沒有摔倒,卻被湯羹濺濕了大片衣袖。
  
  她狼狽不堪的樣子使得張綠漾當堂哈哈大笑,晏迎眉矜持地以袖掩嘴,餘人則訓練有素地死死憋著,尤其白鏡,明明一臉僵硬,嘴角卻控製不住地連連抽搐。
  
  莊鋒璿的目光則在白鏡身上稍停了停,仿佛略有些趣味。
  
  邵印趕緊再盛一碗,無言地看了眼尚墜,卻不得不快快遞給眼看著就要惱羞成怒的夏閑娉,直到主仆兩人端著托盤走遠,白鏡也隨其去後,廳裏眾人才放膽低低笑出聲來,便連尚墜也忍不住微微翹起一絲嘴角。
  
  時移影換,日照中天。
  
  約莫過了刻漏時分,昭緹急步走回膳廳來,臉上滿是笑容,徑直對邵印道,“我家小姐在陪公子用膳,還請大管家給奴婢再添幾樣下酒的小菜碟兒端去。”語調聲聲不無刻意。
  
  張綠漾哼聲拍下筷子,微有惱意,“不吃了,莫言我們走。”
  
  晏迎眉與莊鋒璿再次相視一眼,兩皆有些訝異,不由得側過身去,尚墜神色如常,見她回過頭來,隻朝她輕輕笑了笑,其餘看不出半點端倪。
  
  餐桌邊餘下的兩人一時無語。
  
  晏迎眉細想了會,抬手招來邵印,輕道,“我們也吃飽了,這飯席撤了罷,過會兒,你往公子那去一趟,就說莊大哥新學了一式仙機棋局,請他到棋室來比試比試。”
  
  邵印躬身退下。
  
  晏迎眉便與尚墜、莊鋒璿二人往棋室而去。
  
  
第十章 逐汝又何妨
  
  小廝擺好棋枰,斟好香茶未久,白世非閑步到來。
  
  晏迎眉看他意態從容,本想損他一句可消受好了美人恩,話到嘴邊念及會不會勾得尚墜不開心,也就咽了回去。
  
  反過來白世非見她神色有異,略為不解的眸光轉往莊鋒璿,後者卻隻笑著以手勢示意他入座,他便望向尚墜,眼波相投,尚墜輕瞥了他一眼,他心裏有些好笑,這丫頭在外人麵前總是對他不鹹不淡地。
  
  他悠然落座,執起棋子,開始與莊鋒璿對弈。
  
  然而不過三五子,便房中人都看出了他心不在焉,時不時抬首,一味顧盼小佳人,這情形讓晏迎眉和莊鋒璿發笑,而尚墜被他看得漸漸臉紅,微有些惱了,起身走過來,卻站定在他身後。
  
  白世非自己也忍不住笑,仰首向後,“你過來些兒。”
  
  尚墜遲疑了下,對麵晏迎眉投來的揶揄眸光讓她愈發不好意思,心裏並不想挨過去,可是又怕萬一自己沒依他的話去做,他不定還會說些什麽不中聽的,隻得向他挪了挪步。
  
  這忸怩之色落入白世非眼內,定睛凝視她的俏顏,心裏不禁浮起一縷渴想,若哪天她能待他親熱一些,便折幾年陽壽也是甘願。
  
  晏迎眉再也看不下去,取笑道,“你倆可親熱夠了沒?”
  
  尚墜的麵容刹那大紅,一看罪魁禍首聽聞晏迎眉的話後竟還噗哧一聲笑出來,仿佛很得意似的,她發急了,掂起指尖便戳向白世非的脊背,惱道,“笑什麽笑,還不好好下你的棋!”
  
  這嬌嗔令白世非心頭大悅,感覺猶如已與她心心相印,一時間意態飛揚,衝莊鋒璿叫道,“遵命,小墜叫我下棋我便下棋,來來來,大哥,你我今日便廝殺三百回合。”
  
  莊鋒璿無奈失笑,換了幾手後,對弈中的兩人皆靜下心來。
  
  晏迎眉與尚墜在旁靜默無聲地觀戰。
  
  漸漸地,兩者落子的速度都慢了下來,神色異樣專注。
  
  晏迎眉看著看著,對莊鋒璿輕聲笑道,“你的群鵲依枝不若白公子的征鴻赴沼布得好,白子不但取得了實地,還保有對黑子的攻力。”
  
  盯著棋麵的尚墜卻微微搖首,“未必,白子外勢較虛,且上方還有孤棋,如果黑子強行開劫,可能會搶到先機。”
  
  白世非與莊鋒璿相視一笑,莊鋒璿再下一子,沒有選擇開劫,卻在右下小飛守角,晏迎眉與尚墜頓然叫好,白世非見狀,反而往左邊擴展勢力,幾個來回後他忽然來一記暗藏殺機的小尖。
  
  尚墜“啊”了一聲,“這手是絕好點,白子在中腹的出頭要暢起來,黑子可能麻煩了。”
  
  莊鋒璿沉思了會,以一手粘來化解白世非的攻勢。
  
  又過了約半柱香的功夫,白子造出三塊受夾攻的黑棋來,白世非開始強殺,連環劫爭之後莊鋒璿依然無法把黑子盤活,破不了白空,最終白世非以一路取勝。
  
  晏迎眉與尚墜長抒口氣,“可下完了,這局棋真精彩。”
  
  “世非的算路精細之極,子子緊逼的同時還步步為營,我自歎弗如。” 莊鋒璿收好棋子離座,“你們倆誰來?”
  
  白世非笑看尚墜,晏迎眉才要推她,張綠漾已從門外衝了進來。
  
  “世非哥哥,原來你在這!我說怎麽找不到人呢!”
  
  白世非無奈地看了眼已停步不前的尚墜,轉頭笑問,“找我有事?”
  
  張綠漾一屁股坐在他身後長榻的軟墊上,百無聊賴地踢腳,“就是沒事,我快被悶死了。”
  
  “咦?人這麽齊,好熱鬧麽。”盈盈笑著的夏閑娉也從門外走了進來,嘴裏向眾人問候,一雙美目卻隻停在白世非身上,仿佛蘊含著千言萬語。
  
  早在張綠漾進來時,尚墜便已悄悄移至晏迎眉身後一角,如今見夏閑娉也來湊熱鬧,她慣常平靜的麵容下不為人注意地終於出現了一線裂痕,嬌俏容顏隱約透出輕微不耐和一絲薄惱來,明顯再沒了待下去的興致。
  
  夏閑娉看見榻上棋枰,目光閃了閃,直接走到白世非對麵坐下。
  
  “我來向公子領教一下如何?”說罷纖纖玉手伸至他麵前,姿態幽雅地執起黑子,嬌聲道,“公子,先下為敬了。”將棋子按落,眼風瞥見晏迎眉帶了尚墜正待離去,唇沿暗暗微翹起來。
  
  白世非笑應,“本公子豈能欺負女流,莫如你和大夫人來一局。”說罷人已起身,走到莊鋒璿旁坐下一同品茶。
  
  晏迎眉方要推搪,夏閑娉已盯著她一笑,“不如我和大夫人賭點彩頭如何?”
  
  晏迎眉一怔,反不急著走了,也笑道,“不知二夫人想賭什麽?”
  
  “如果公子不反對。”夏閑娉的目光掠過白世非,再看向晏迎眉時不無挑釁,“就賭今夜公子宿在哪一院如何?”
  
  不顧尚墜在身後輕輕拉扯,晏迎眉朗聲道,“既然如此,倒是不妨來上一局。”心想這女子也忒精於算計,白世非從來就沒進過浣珠閣,她贏的話可得他一夜,輸了卻全無損失。
  
  “那大夫人請——”
  
  晏迎眉卻不坐,隻把身後的尚墜強拽出來,笑道,“我的棋藝倒比這丫頭還遜半分,就讓她代我好了,二夫人不介意吧?”
  
  “小姐!”尚墜低聲惱叫,卻已被晏迎眉一把按在了座位上。
  
  “當然不介意。”夏閑娉的臉冷了冷,這個晏迎眉也未免太低估她,竟然讓一個丫頭與她對陣,轉念又想,既然她這麽樂意送她機會,她不如好好把握,管對手是什麽人,隻要她能贏便好,當下臉色又緩和了些。
  
  在晏迎眉的無聲逼視下,尚墜無奈之至,隻得拿起棋子。
  
  盞茶工夫之後,尚墜布下星無憂角,原本懷有輕忽之意的夏閑娉開始心驚,抬頭盯了她一眼,沒想到這小丫頭竟然深藏不露,再也不敢輕敵,收攝心神仔細沉思起每一步來。
  
  張綠漾看得異常無趣,見門外莫言在偷偷招手,便跑了出去。
  
  夏閑娉的棋藝倒並非浪得虛名,不多久雙方便成拉鋸之勢。
  
  尚墜似乎是已久未逢敵手,被挑了起興趣,凝起眉心格外專注,而夏閑娉由於前麵十幾手大意,不假思索落子的結果使得自己開局不利,再加上擔心會輸而想快點結束棋局,不免有點心浮氣躁。
  
  又過片刻,當夏閑娉猛攻白中腹四子時,坐在她左後側的莊鋒璿搖了搖頭,白世非則含笑看向尚墜,正好她在等待夏閑娉下棋的間隙抬起眼來,他嘴角一彎,別有用意地朝她曖昧地眯了眯眼,仿如在說今夜他將任她為所欲為。
  
  尚墜垂下眼睫,手中已捏好的白子懸在棋盤上方,遲遲沒有按下。
  
  晏迎眉忍不住問,“你想什麽呢?”黑子敗勢已顯,她隻要開始劫殺,基本就可以進入官子決勝。
  
  尚墜手中的棋子終於輕輕落下,卻使得旁觀三人一同麵露驚訝,他們同時看向她,無論如何不應該下在這一個位置,卻見她低低垂頭看著棋盤,沒人知道她在想什麽,除了她自己——
  
  那一刻她想,他要她時不容她拒絕,但,她就非他不可麽?
  
  他是不是覺得她已經沒了脾氣?還是他以為她心裏真的一絲怨恨也無?他不是喜歡把每個人都當作手中的棋子,不容人離他掌心半寸麽?今日她也讓他試這一遭,他自己的命運就掌握在她的舉手之間,而她,將會把他趕離身邊……他既然喜歡娶那麽多夫人,何不好好消受?就讓她成全他。
  
  在看著她仿佛心意已決般落子如飛,連下了幾手敗著後,白世非臉上的驚訝緩緩斂起,神色越來越淡,直至毫無表情,莊鋒璿和晏迎眉對望著雙雙疑惑不解,而原本已沉下臉的夏閑娉則很快麵露喜色,手筋連發展開更強猛的攻勢。
  
  終於,再幾手後,尚墜投子,“二夫人棋藝精湛,奴婢服輸。”
  
  夏閑娉展開笑顏,心裏半驚半喜,驚的是這不起眼的丫頭棋藝之深竟是自己前所未遇,喜的是幸而她後來大失水準,被她有機可乘,否則今日她想贏這丫頭還真不容易。
  
  她望向白世非,含情道,“那麽公子——”
  
  白世非展唇一笑,容顏生色燦絕,“今夜亥時,我與二夫人不見不散。”
  
  說罷撇下一室的人,獨自飄然離去。
  
  
第十章 夜半聽籬牆

  (隻是改了一點,莊鋒璿說那師太近日便會返回開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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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不覺間薔薇綻曉,一院香來,圃中,樹下,牆角,徑邊,風過處花事格外招搖,然而,也是這樣的不知不覺間,寒木春華未盡,已是紅衰翠減,眼看著暮春時分芳菲逐日敗謝,原來的姹紫嫣紅如今枯凋垂零,便連闌珊枝頭也似有些不堪時節變遷的淒涼。
  
  一連三夜,白世非在浣珠閣待到淩晨寅時方離去。
  
  府裏私下最熱的話題,除此之外還有他和二夫人在膳席上的談笑風生。
  
  晏迎眉說她自作孽不可活,她沒有作聲,可以怎麽回答?要怎麽告訴別人自己心頭絲絲作痛的傷痕,要怎麽說,她無法控製自己對他不再用情,卻矛盾地也無法控製內心的抗拒,有時候隻想遠離他,情願雙方隻是路人。
  
  笛音低回吟盡,沉入湖水一寸的足尖已被浸透,潮濕水意沿著襪子往上蔓延,也曾想過,如果就這樣在無人之夜放任自己棲身湖底,是否從此便沒了世間一切煩惱,再也不用愛,再也不用恨,再也不用憶起早逝的娘,和絕情負義的父親……
  
  輕輕甩了甩頭,將不請自來的消沉而荒謬的念頭趕出腦海,從多少年前已是孑然一身,在這世上還有什麽好祈盼的呢,這一年來流了那麽多淚,也應該夠了,從此以後,再也不要為任何人而哭了罷。
  
  自水中收回雙足,起身時指尖無聲抹淨眼底染淚的餘痕。
  
  片刻後,兩道偷偷摸摸的人影走進水閣。
  
  左尋右找卻始終沒半點發現,張綠漾懊惱地不住撓著後頸上的斑腫,“你說那丫頭是不是有病,大半夜跑到這兒就為了吹笛!早知如此你不要叫我跟來嘛!”躲在樹後被蚊子叮得又痛又癢,強忍了那許久結果卻是白受罪一場,真氣死她了!
  
  明明是她自己好奇心重非要跟來看看,莫言心裏暗自嘀咕,嘴裏卻不敢回半個字,隻趕忙追上已快步離去的主子。
  
  良久,再沒有任何人打擾,湖邊的芙亭裏終於傳出聲音。
  
  “這個又是怎麽回事?”莊鋒璿朝已走遠的兩人揚頜,若說白世非娶夏閑娉是迫不得已,那麽這個張綠漾呢?
  
  “小孩子賭氣。”白世非意興闌珊,“你的事怎樣了?”
  
  “終於聯絡上那位師太了,她近日便會啟程返回開封。”
  
  “若按我的意思,你們便走了又如何,何必顧忌那麽多。”
  
  “迎眉有她的道理,就算你無所謂背負休妻的罵名,她終歸也需要給晏大人和晏夫人一個交代。”說話間莊鋒璿深感歉意,“說起來還是我們二人連累了你。”若不是白世非代他娶了晏迎眉,使得劉娥能夠挾晏殊以威逼,白府原本毋需再迎娶什麽二夫人三夫人。
  
  不以為意地一笑,“就算沒有你們,她也會設法尋別的由頭。”
  
  父母雙亡後一顆孤零的傷心無從寄托,全心全意終日鑽研生意,惟願讓父母在天之靈也能看到,他沒有枉費他們生前教導的苦心,那三年裏,他唯一隻在忙碌中才能獲得一絲慰籍,直到,她來了這裏……
  
  “我記得你當時雖然答應了太後要娶夏閑娉,但直到年初她召你進宮去催婚,你也硬是把婚期拖到了三月份。”
  
  “所以我也算沒保住晏大人。”作為交換條件晏書本不應被辦,無奈他拖延太久,還是把老太婆給惹出了火氣。
  
  莊鋒璿微微笑起來,“為了小丫頭吧。”
  
  白世非沉默,半響後懶懶起身,走出亭外,“睡了。”
  
  已然用上一生真心,卻仍捉不住她的半點肝腸,得不到絲毫眷戀,動輒將他推開千裏之外,這般一而再地反複糾纏還亂,內心隻覺倦意索然,已不欲朋輩慰寂寥。
  
  鍥而不舍的聲音從背後追來,“迎眉說那天她之所以故意輸棋,是因為你和夏小姐撇開眾人獨自用膳去了。”
  
  白世非愕然回首,“胡說八道,我何時與她獨自用膳了。”
  
  莊鋒璿好笑揚言,“那個叫昭緹的丫頭可是這麽說的。”
  
  微蹙俊眉乍然展開,了悟的暗眸從莊鋒璿臉上一掠而過,謝絕旁人看戲而拂袖轉身,再出聲已隱然含笑,“絕無此事。”
  
  原本的滿腔抑悶,終究淡淡驅散了些。
  
  漫步而回,還未走出花叢小徑,已隱約聽聞第一樓外傳來壓低的說話聲,仿佛受了天大的冤屈,白鏡既氣憤又冷冷地怪叫,“那死丫頭說的話你們也信?!院裏的小子全都告訴我了,那日公子在屋子裏等得心焦,便走出了庭院外頭,不料那女人正好端著托盤到來。”
  
  “是不是公子就讓她進第一樓了?”晚晴心急質詢。
  
  白鏡幾乎氣絕,“你今兒是不是沒帶大腦出門?公子要是會讓她進第一樓,當初又何必煞費苦心在院子裏擺一個五方龍神銀陣?”
  
  “你嚷什麽嚷!沒有便沒有唄,後來倒是怎樣了?”
  
  “既然被那女人撞個正著,以公子的風度翩翩自也不會馬上掉頭就走,便與她婉言了幾句,隻說已用罷午膳正有事要去管事房一趟。”言下之意自是無暇多作逗留,說到此處聲調陡然拉高,變得甚為不屑,“誰知道那女人竟然麵露委屈之色,當場流下淚來,又一味低聲央求,希望公子陪她到那邊的涼亭裏稍坐片刻,等她自個兒飲了那碗三脆羹。”
  
  晚晴譏諷,“果然和那丫頭是一條扁擔上的貨色。”隻差一個挑擔的人了。
  
  “那女人嬌滴滴梨花帶雨似的,便鐵石心腸的人見了也會動三分惻隱之心,更何況咱們公子?他平素待人有多溫柔你也不是不知道,便對我們這些下人也不曾疾言厲色過,雖然以他的絕頂聰明未必看不出那女人的用意,卻總歸忍不下心就這麽撇下她走了不是?”
  
  晚晴恨啐一聲,“有什麽忍不下心的,狐媚手段了不起啊?也就你們這些骨頭輕的男人才吃那一套。”
  
  看她一臉憤色,白鏡不敢辯駁,隻道,“公子無奈之下隻好陪她到那亭中坐了片刻,我聽院子裏的說便連半刻更漏也不到,那會兒昭緹沒跟過去,可能為了讓那女人和公子獨處吧,估摸她便是趁這空檔去了膳廳裝模作樣。”
  
  “那死潑蹄子!有朝一日非收拾收拾她不可。”
  
  “不是我多嘴,你也勸勸那位小祖宗,別有的沒的總和公子置氣,便她進來白府的這大半年,公子就沒過上幾天好日子,不是今兒要費神哄她高興,就是明兒要花心思討她歡喜,我們這些做小的看著都覺得他累。”
  
  說到這個晚晴便泄氣,“又不是沒勸過,晚弄晚玉和我姐妹三人,數不清戳著她腦門說了多少回了,可她就那性子,我們能怎麽辦呢?話說回來,公子不就喜歡她那硬脾氣麽?不然放著府中那麽多如花似玉的侍婢他一個也不中意,偏偏就隻看上最死心眼的那個。”
  
  半抹弦月從烏雲中探出來掛上西梢,淡柔月光灑在石徑中獨立的身影上,一襲白衣被月色銀華照映如水,直到花叢外的嘟囔收起爾後腳步聲漸悄消失,俊秀身影依然未動,輕淺笑痕似在回味方才無意中聽籬察壁的所言。
  
  惻隱?溫柔?當其時他不過是順水行舟。
  
  夏閑娉需要時機,他便予她合情合理的時機,如此而已。
  
  
十一章 禍因夕節起
  
  清明插柳,端午插艾。
  
  從五月初一起開封城內的鋪棚便開始售賣蒲葉、葵花和佛道艾等物,每家每戶都用艾蒿編成虎形懸掛在大門外以鎮惡驅邪,又在神案供上粽子、五色水團和茶酒等物,到端午日更是會佩艾,戴符,纏彩線,掛香囊。
  
  節日前夕,已久沒謀麵的丁善名提著一串粽子來了疏月庭尋尚墜,在庭院外走來走去,不時翹首往拱門裏眺望,神色忐忑而又心急。
  
  幾個月前短工期滿後他便離開了白府,那之後不知為何,從前很喜歡叫他來走動的商雪娥竟再也不曾讓人去喚過他,後來他實在忍不住,尋了個借口來探望自家大姨,心裏自是想找機會見上尚墜一麵,奈何商雪娥好像很忙似的,還沒等他把凳子坐熱就揀了一堆果品塞給他,有點緊張兮兮地快快將他送出了白府。
  
  大姨這種一反常態的舉動讓他心裏莫名不安,也曾問過娘親要不要托媒婆子進府來和尚墜商議一下大婚之事,得到的卻是娘親支支吾吾的答複,隻說他的婚書已被大姨取走,讓他少安毋躁,家裏人自會給他把事兒辦好。
  
  他便聽話再不擅來白府,卻月複一月,漫長等待總毫無消息,再這般下去隻怕尚墜終將對他漸淡漸忘,想想不是辦法,便趁著節時,悄悄瞞著娘親和大姨找了來,惟願親眼見上伊人一麵,確定她仍安然無恙於此間。
  
  好不容易看見遊廊下走出來尚墜的身影,丁善名喜色乍現。
  
  他靦腆地把粽子遞過去,“這是我娘做的,送些來給你嚐嚐。”方才說上兩句,耳根已然通紅一片。
  
  “謝謝丁大哥。”尚墜感激地接過。
  
  不意看見她另一隻手中握著香囊,丁善名驚喜交加,說話衝口而出,“是給我的嗎?”
  
  長睫飛快一斂壓住眼內掠過的尷尬,微不可察的遲疑被他臉上深深的期盼打敗,她局促地笑笑,無聲地將手中香囊遞了過去,這原是早幾日前應承晚弄的,本想見過他後直接給晚弄送去,如今看來隻能再另繡一個。
  
  “多謝尚姑娘!”丁善名大喜過望,小心翼翼接下,憑著衝湧上來的一腦門昏混血氣,麵紅耳赤地鼓起勁,卻緊張得連舌頭都打了結,“不、不知道尚姑、姑娘過節那天得不得空?”
  
  低了低首避開他的熾熱目光,尚墜極為不安地絞著十指,輕聲婉拒,“我這兩日要陪小姐出門。”
  
  “哦……那——尚姑娘,我走了。”丁善名失望不已,又手足無措,惟連聲告辭。
  
  尚墜無言靜立原地,看著他落荒而逃的背影,愧疚之情油然而生,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把他拖進自己淌下的混水。
  
  當初之會答應這門親事,是因心裏確想嫁人,那時想,如果以後遲早要出這道門,嫁給誰不是一樣呢?不如早早離開白府,不用再與那人朝夕相見,每日間自己心裏難受萬分,還得萬般掩飾裝做什麽也不曾發生……
  
  院子裏遠遠傳來晚晴的叫喚。
  
  被驚醒回神,她提起裙子方要轉身,卻在別過臉的瞬間呆住,院徑拐角的一枝梅樹下,白世非已不知站在那裏多久,他定睛看著樹幹上的一處枝椏,仿佛那上麵有什麽極新奇的東西吸引了他。
  
  容顏上的恐慌在下一瞬轉淡,隻是低聲請禮,“公子。”
  
  啪地一聲脆響,白世非抬手把那枝梅椏緩緩折下,這才轉過頭來,看著她微微笑道,“這串粽子想必會十分美味?”手中細椏一小折一小折,全被拗斷落地。
  
  她溫吞吞道,“回頭奴婢蒸熱了,送幾個給公子嚐嚐?”
  
  竟敢回嘴,最後一截細枝自指縫間落下地麵,他撫淨雙掌,走到她跟前,看著她不再刻意隱藏情緒,此時正閃著一抹抗拒以及濃濃戒備的黑眸,他臉上笑意愈加濃鬱。
  
  “你吃醋了?”他忽然問。
  
  尚墜輕聲冷哼,燃火美眸迎著他的注視,“你在說你自己?”
  
  他垂下眼,看著她手中的粽子,簡直礙眼之極,回頭叫白鏡通通扔了,“如果我說我是——”說話出口的同時他倏然抬首,捕捉那一刹她來不及矯飾的真實反應,“你會不會承認你也有?”
  
  雖然飛快錯開了眼,然而耳垂下乍然泛開的淺淺粉色還是出賣了她內心的一絲羞赫,繼而才明白過來又被他捉弄了,神色即時變冷,“怕是要讓公子失望了,難道公子忘了奴婢已許下人家?”
  
  “那又如何?”不信這開封城內外有人敢和他搶女人。
  
  尚墜勾起唇角,“也不如何,隻不過是奴婢的婚期就快到了。”如願看見他眼底盡漾的笑意乍然凍結。
  
  再度垂下眼,長袖拂了拂纖塵不染的前襟,“我如今便和你說清楚,這些話本公子不愛聽,你記好了。”
  
  尚墜盈盈一笑,“哦?是麽?長在富貴之家就是好呢,象公子這般,隨便娶幾房三妻四妾,外頭個個稱道,反觀奴婢不過是規規矩矩許了門親事,倒象不容於人似的,奴婢隻是想把自己嫁掉罷了,這和大貴人你不相關吧?怎麽就讓公子不中聽了呢?還望公子明示,奴婢到底哪做錯了?”
  
  一頓連珠快語的譏損把白世非堵得胸口悶氣翻騰,她最近太沉靜以至他幾乎忘了,必要時她會變得多麽伶牙俐齒,並不想與她作無謂的口舌之爭,隻淡聲道,“你想嫁人可以,我叫邵印製好三書送給你。”
  
  “許二婚是要入獄的,公子還是別害奴婢上公堂挨板子的好。”
  
  “你趁早死了這條心,那紙婚書早被我撕了,至於你手中那份,我給你兩個選擇,要麽你動手,要麽我代勞。”
  
  她抿緊唇角,“你有本事便去代勞好了。”
  
  還未及轉身已被他扣住了手腕。
  
  他的眸色極淡,淡如無波湖泊在深冬結成千年沉冰一樣的肅殺寒冷,“你是不是真的以為——我沒有了你就不行?”
  
  她費盡全力甩開他,一聲不發握著紅痛的手腕往疏月庭裏碎步跑去,臉上不爭氣地又滑下了兩行再無法承受的清淚。
  
 十一章 勾心計未窮

白世非象是對尚墜失去了從前的興趣,再沒有刻意地製造機會讓兩人單獨相處,就算偕莊鋒璿與她及晏迎眉私下遇見,也沒了任何逗弄或親昵之舉,待她與其他婢女無異,在人多場合甚至比對別的下人還更客氣,他從不吩咐她做事,偶爾叫到,也會溫和地稱一聲墜姑娘。

  晚晴晚弄等人看在眼裏,回過頭來又見尚墜一日比一日沉默,這兩人相逢如陌的決絕樣子已不若尋常口角,而象是緣分在一夜間走到盡頭,大家私下一合計,都覺不妙,便在尚墜麵前再也絕口不提前事。

  書房中,白世非背著雙手立在窗前,眼底園色清幽,一雙翩躚蝶兒不知從何處追逐而來,在半殘花間忽高忽低地嬉戲。

  “宮中已頒下旨意,要把文明殿重新修葺後改作文德殿。”鄧達園道。

  一隻蝶兒仿佛飛累了,在花色猶剩的蕊心棲息下來,另一隻不舍得離去,圍繞著它輕輕振拍雙翅,停駐的那隻不時也一撲一張著薄翼,如同在回應對方的竊竊私語。

  半響,立定窗邊的身影才百無聊賴地回了一句。

  “誰是修葺使?”

  “任命了年初剛奉調進京的殿中丞滕宗諒。”

  悠然翩飛的那隻蝶兒還好端端的,停棲在枝頭的那隻卻象是與它一言不合發了脾氣,雙翼陡地一展,眨眼已沒入蒼鬱的枝葉叢中消失不見,被遺棄的蝶兒懵然停在半空,片刻後方懂得在四周來來回回地著急撲騰。

  心底綿綿地輕歎口氣,不忍再看,回過身來。

 “範履霜的同年,也是晏書門生並由他舉薦入朝的河南滕宗諒?”

  “正是此人。”

  低首沉思了一會,“那文德殿可是在大慶殿之西少次?”

  “不錯,與紫宸及垂拱兩殿有柱廊相通。”

  眸光閃處,幽波流動,“鄧二,你可知本朝的煙球是如何製成?”

  鄧達園一怔,不及多想,依言道,“小的隻知道用料含硝石、硫磺、炭粉、幹漆、鬆香和黃丹等,至於每種用料如何配製,則不甚了解。”

  白世非輕輕笑了,淺極的笑顏在窗色映照下仿如淡玉無暇,轉瞬之間卻象換了世人遙不可及的深沉,與此同時,他平穩柔和的嗓音裏透出一抹百花殺絕的無情和冷酷。

  “去,把廣備城作裏煙球的配料方子弄來,再設法從火藥窯子作的工匠入手,了解清楚每道工序。”

  回過身去,窗外那隻最後的蝶兒也已不知所蹤,天色陰鬱不定,微風過處有花瓣從枝頭緩緩落下,淒清地宛轉飄飛,著地時分,從前光景終如夢去。

  微微側首向後,“期間別起用白府明麵上的人脈,事成後也毋需知會皇上,記住了?”分明是在叮囑,語氣卻淡得不以為意。

  鄧達園心頭一突,隱隱覺得驚悚,低聲道,“公子放心,小的定盡己所能把事情辦隱蔽了。”

  此時書房外,雕廊畫工繁複,勾簷色澤瑰麗。

  夏閑娉狀似不經意地在廊下來回走動,一雙嬌眸卻耐不住時時瞥向門扇緊掩的書房門口,好不容易挨到將近正午,終於見到鄧達園從裏出來,她連忙挽起霓裙快步過去。

  “二夫人。”侍立在門外的白鏡連忙躬身請安,仿佛壓根兒沒發現她早在附近晃悠了個把時辰,表情異樣恭敬。

  夏閑娉心裏很想叫這下賤胚子滾開,臉上卻綻開如花笑顏,這死侍從在府裏隻聽命於白世非,其地位之高是她目前還不能輕易得罪,腳下跨進房去,聲如出穀黃鶯,嬌媚脆生,“公子。”

  白世非從書案後抬起頭,看見來人,眸光略微一定,便以眼神示意跟在她身後進來的白鏡退出去,擱下筆管,慵然含笑,定睛望著夏閑娉走到身前,“二夫人找我有事?”

  鵝黃的束腰長裙外披著一層薄薄的華貴黃金縷,這襲提早上身示人的初夏新裝將夏閑娉的容顏襯得更形絕豔,她微微低頭,再抬起眼來看他,帶羞含情的眸風撩人心神,“明兒便是端午,我特地雇巧匠為公子訂作了一個香囊。”

  淡淡馨香鑽進鼻端,麵對這樣一位風情萬種的天香國色而毫不心動的男人,世上隻怕不多,白世非不動,臉上笑容依舊,對於眼前女子他向來不給予任何暗示,偶爾她過份熱情,他一貫能回避則回避,倘若回避不了,便也極有風度地從不拒絕。

 夏閑娉沒有征詢白世非的意思,直接彎下腰把香囊結在他腰間的佩玉上,直起身子後一雙水汪汪的盈眸動人凝視著依然還是端坐在椅子裏的意中人,他安靜不語,她便也閉嘴不言,有時無聲更勝有聲。

  白世非輕咳一聲,微微笑道,“二夫人還有事?”

  她轉眼看向案上被打開的賬冊,上麵不少地方寫著他的批複,“公子已經忙了一整個上午,不休息一下麽?”

  白世非無奈地攤攤手,“這本賬還沒看完。”

夏閑娉移步到他身後,滿懷關心,“公子日間如此勞累,最易肩酸背痛,我給公子捏一捏可好?”纖纖十指搭上他的肩膀,沿著後頸緩緩往兩邊外側按壓。

  白世非全身僵了僵肩頭就要擺動,下一瞬情急生智就勢伸展手臂以掩飾原想甩開伊人雙手的直覺反應,幾回屈肘舒張,又伸了一個長長的懶腰,頸後指勁所到之處仿佛讓他十分受用,舒服得眯起了眼,滿足地帶笑歎息一聲,“謝謝二夫人。”

  再度拿起朱筆,繼續專注地一頁一頁批閱帳本。

  就在他批到最後幾頁時,門外白鏡“咳”地一聲,叫道,“大夫人!”中氣十足異於平日,好像生怕書房裏的人聽不見似的。

  夏閑娉倏然抬首,嘴角一勾,原本停在白世非肩上的雙手向下垂落。

下一刻當晏迎眉領著尚墜走進來,首入眼簾見到的便是夏閑娉俯身貼著白世非身後椅背,一雙華袖垂散在他胸前,十隻青蔥玉指交握,她擱在椅背上的下巴與他黑發頭頂的白玉簪冠近在吐納之間,正柔然對著進門來的兩人輕笑。

  不曾料到夏閑娉會有此一舉,白世非想避開已來不及。

  尚墜緩緩垂下眼,精致五官除了略顯憔悴外,沉靜得不見一絲別樣情緒,小臉上波瀾不驚的模樣與她的年紀極不相稱,仿佛隻不過幾日之間她整個人已截然不同,變得深沉成熟起來。

  晏迎眉卻毫不掩飾,當下就臉色一沉。

  原本十分尷尬且頗為不安的眸光在掠過尚墜毫無反應的表情後,白世非的臉容跟著變淡,他隔衣拍拍夏閑娉的手。  夏閑娉鬆開他站直,雙眼翹如彎月,斜瞅向對麵的晏迎眉。

  “不知大夫人找我何事?”白世非笑問。

  晏迎眉連眼稍也不瞥夏閑娉一下,隻權當其間並無此人,冷聲對白世非道,“我打算明兒帶尚墜出城,到山上的無心庵住幾天。”

十一章 留人宜天晚

月黑風高,宵禁下的汴梁城被籠罩在薄煙似的暗夜迷霧中。

  在城西的某家客棧,一道錦衣夜行的身影騰地躍上屋頂,在屋脊上快速行進,到了東廂某間客房,悄無聲息地一個鷂子翻身,足尖勾著拱簷倒掛而下,劍尖方觸及窗格,房裏已驟然傳出警覺的低喝,“誰?!”

  懸在花格糊紙上的寒光劍刃靜悄悄一動不動,內裏也已毫無聲息,隔著一道窗欞,仿佛裏外貫通了無形的緊繃的氣勢,眼看著一觸即發。

  忽地,客房門口柱廊外的庭院裏飄起一聲仿似覺得十分有趣的低笑。

  緊閉房門內再度響起暴喝,“什麽人?!為何半夜三更在此裝神弄鬼!”

  那笑聲低低延綿了會兒,方悠然道,“本朝招待貴客的禮賓院你不住,都亭舍和懷遠驛你也不宿,偏屈身於此等無名客棧,不知所為何來?” 

  隱隱約約聽出了這把聲音的主人是誰,房裏一時靜默。

  “令尊雖然接受了大宋朝的冊封,令兄卻貴為契丹駙馬,我聽聞他最近不但加強兵營訓練,私底下還在本朝和契丹邊境買馬,其數目頗大,你喬裝私進汴梁一事被若報上朝廷,憑你的武藝雖能全身而退,但若宮裏對你此行起了疑心,進一步聯係到令兄所為,由此向令尊怪罪下來,難保不會增兵壓境,對你族人加強監管防範,就不知你回去後卻如何向令尊和令兄交代?”

  房中傳出一聲傲然冷哼,“廢話少說,你想怎麽樣?”

  庭院裏的人笑了,令貼身侍從燃亮掛在梅枝上的燈籠,朦朧的橘光將一方無人小院照得淺淺溫明,“今夜雖無月,卻有客自遠方來,我不想怎麽樣,隻想邀你及屋簷上的那位兄長下來,一同舉杯把盞而已。”

  內裏長時間靜默,仿如天人交戰良久。

  雖說不懼這前狼後虎,卻不得不擔心,此刻甩手一走形同自絕後路,這開封府明著是天子腳下,暗地裏卻屬那人的半壁府城,這番走了以後再想在此間出入,恐怕會舉步維艱,再加上……終還是顧忌萬分。

  喀地微響,似門閂被遲疑拉開,最後清晰響起吱呀的一聲,與此同時,窗後簷瓦上倒掛著的黑衣人無聲無息翻身落地。

  梆梆梆,寂夜裏遙遙傳來更聲。

  當天交四更,院子裏早燈滅人去,汴梁城內外的寺院敲響晨鍾,報曉人開始打著鐵板兒沿街報曉。

  適逢端午佳時,趕早做小買賣的生意人更是聞聲而起,不多時販賣早點的各式攤子如雨後春筍般湧現,煎白腸,羊鵝雜碎,血髒羹,七寶素粥和饊子無不應有盡有,又有貨郎挑著燒餅擔子穿街過巷唱賣,一些大食店還派出般載車,兜售各種調氣養生的湯藥和藥丸。

  墟鬧一番,早市罷時,各處陸陸續續收起攤擔,回家去用早食。

  白府裏,邵印一大早就已開始忙碌,先吩咐了廚房把紫蘇、菖蒲和木瓜全切成細茸,以香藥拌和,用梅紅匣子盛起來擺到神案上,又差小廝們把百索艾花,銀樣股八花,細巧畫扇,香糖果子和粽子白團等供神物事一一擺好。

  白世非帶領府中拜神祭祖之後,眾人各自散去,他與莊鋒璿去了偏廳議事,準備出行的晏迎眉和尚墜則返回疏月庭撿包袱。

  不過三五天,也不需帶些什麽,收拾好換洗衣物後尚墜坐在床沿休息,眸光不經意落在一旁的舊箱奩上,想了想,有些疲乏地起身,走過去把箱蓋打開,從箱底一角包得嚴裹裹的棉衣裏取出一個漆金的描花匣子。

  將裏頭最上麵那張摺疊方正的文書取出來,打開細看一遍,沉吟半響,終於還是將之重新疊好,又從匣子中取了幾件金製的首飾,與那紙文書一起塞入了袖底,把匣蓋子扣好放回箱中。

  “墜子,夫人問你好了沒?”房外傳來晚晴的叫喚。

  “這就來了。”她挽起小包袱起身出去。

廳裏仆人們已開始動手把布施用的齋食和禮品都提出去。

  出了疏月庭,晏迎眉邊走邊道,“這行車騎馬的總歸顛簸累人,若不是那白公子太不像話,我原本隻打算自個兒去走一趟。”

  尚墜笑笑,“我也好久沒出府了,正好趁這機會出去走走。”說話有些軟綿綿地,象使不上什麽力氣。

晏迎眉關心地細看她的臉色,“邵印差廚房送來的補湯你喝了沒?”

  沉默片刻,輕聲應,“喝過了。”

  “你要是哪裏不自在可得說出來,別死瞞硬撐,這病可不能拖。”

  尚墜搖了搖頭,“也說不上哪裏不自在,就是偶爾覺得胸悶氣喘,全身乏力,可能是春夏之交罷,每年這種季節更替時候,我總有些不適。”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到了前庭,看著仆人們把東西都搬上等候多時著的富麗馬車,安置停當後主仆二人踩著踏子上去,垂下簾帷,坐在車廂裏等待莊鋒璿到來。

  微露倦容的尚墜將身子輕倚在嵌飾著層層精繡厚幔的窗沿,剛想合上眼稍息一會,已看見莊鋒璿出現在前廳門口,他身後還跟著一人。

  “怎麽了?”察覺她表情有異,晏迎眉伸手掀開簾子。

  “大夫人。”白鏡小心翼翼地朝探出頭來的晏迎眉躬身長揖,偷窺了眼她旁邊神色幾分落索,又幾分疲倦的尚墜。

  晏迎眉挑了挑眉,“你家公子想留人?”

  白鏡涎笑討好,“大夫人真個絕頂聰明。”

  晏迎眉手一拂甩下簾子,聲音從裏冷冷傳來,“你讓他找別人去。” 

  毫無商量餘地的口氣讓白鏡急了,“大夫人,你別為難小人啊!”求救地看向一旁已飛身上馬的莊鋒璿,卻隻收到他愛莫能助的帶笑眼神。

  晏迎眉不再理他,隻對簾外的車夫道,“還不走?!”

  白鏡狠刮一眼,把打算揚鞭的車夫瞪得腦袋一縮,他朝車廂裏勸道,“墜姑娘,公子的脾氣你是知道的!小的今日要是不能把你留下來,這府裏的下人可通通都得遭殃——”

  繡簾霍地再被掀開,晏迎眉冷笑道,“那是你們白府的事,我尚墜又不是這府裏的什麽人,與她有何相關?你若再攔在這,我可不客氣了!”

  白鏡既急還苦,又不知如何是好,看那車夫在晏迎眉的怒視下為難不過就要起駕,他慌得脫口而出,“大夫人!公子素來對你如何?就算隻看在他讓晏大人免了牢獄之災的份上,你也不能這麽忘——”死死咬舌把後麵“恩負義”三個字吞了回去。

  這句話卻正正擊中了晏迎眉的軟肋,頓時讓她啞口無言,原本的怒氣再沒了依憑發作,她和莊鋒璿二人確實欠白世非良多,別說隻是這幾日把尚墜留下來不隨她離開,便要她把尚墜整個送給白世非做小的,也不足以還他的恩情。

  晏迎眉明白這點,她旁邊的尚墜又何嚐不明白。

  人已鑽出簾外,扶著車轅踏落地麵,回首對晏迎眉笑了笑,“其實我本來也在想,你難得出門一趟,我就這麽不識眉眼地跟了去,也不知會不會礙著你們。”眸光別有含意地掠過莊鋒璿。

  晏迎眉臉一紅,啐地一聲,“這幾*****就安心待在疏月庭,不需搭理那些亂七八糟的人。”頓了頓,瞟了白鏡一眼,又對尚墜叮囑道,“若是廚房還給你送補湯來,可別忘了要趁熱喝,那樣才有效用,至於其他有什麽事等我回來再說。”

  “你便放心吧。”尚墜邊應聲,邊示意車夫出行。

  晏迎眉便垂了簾子坐回車中。

  待莊鋒璿跨下健馬跟隨馬車一道出門去遠,白鏡才算是放下心,抬袖拭了拭額頭急出的大汗。

  尚墜回過頭來,定定看著他。

白鏡被看得心虛垂頭,心裏暗暗叫苦,這次就算大夫人不計較他的說話,也把主子的心上人給得罪了。

  “你回去告訴他。”尚墜淡聲道,“就說我告半天假,上未來夫家過個節去。”轉身向府祗大門徐步走去,原本還想著從山上回來時再找機會去一趟丁家,如今倒好,可以先把這樁事給辦了。

  白鏡徹底傻在原地,卻不敢攔她,還得向守門的家仆使眼色讓他們好生放行,心想這下慘了慘了慘了,正急得團團亂轉,不意瞥見晚玉從前廳出來,他象見到了天降救兵,連忙大叫,“晚玉!你快過來!”

  晚玉狐疑地依言行近,“怎麽了?”

  “墜子獨自出府了,你快點跟過去。”

  晚玉睜大雙眼,著慌道,“可別象過年那會兒似的把人弄丟了,公子發起脾氣來可不得了。”

  “所以說你還不快跟上去!”白鏡直跺腳,恨不能把眼前人一把推出門口管她是死是活。

  “哎!”晚玉挽起裙擺急急追向門外。

十一章 愁似水流東

由於張綠漾也出了府,午膳時便隻有白世非和夏閑娉兩人。

  白世非幾乎沒起箸,隻是慢慢地一杯一杯喝著酒,容顏淡到極致。

  但凡經曆過年初三事件的仆人都知道,平日和顏悅色的公子一旦動怒那情景有多恐怖,由此一幹下人全立在他身後三丈之外,誰也不想惹主子注意,那淡淡瞥來的一眼,冷冽眸色冰薄無情,令人心髒緊縮得全身都滲出冷汗。

  白世非不哼聲,廳裏便一直沒人敢開口說話,包括夏閑娉在內,善於察顏觀色的她眼見著連邵印也極其謹慎,不若平日那般趨身上前侍候,她便也在忐忑中安靜進食,不敢輕舉妄動。

  死寂般的膳廳裏隻聞白世非自己動手執壺的斟酒聲。

  本來良機難得,奈何氣氛太過壓迫,夏閑娉草草用罷,帶了昭緹告退。

  “白公子今兒是怎麽了?”昭緹拍拍心口,仿佛仍心有餘悸,他明明既不言語,也不作何舉動,隻是獨自坐在那裏,旁若無人地自斟自飲,卻就是讓周圍的人覺得不寒而栗。

  “我也在想這個問題。”

  “真讓人好不明白,按說今兒也沒發生什麽特別的事麽——”

  主仆二人不約而同望向對方,隻除出——有人上山去了。

  夏閑娉不由得麵露笑容。

  昭緹嘿嘿笑道,“恭喜小姐的目的達到了,看來晏家那女人受不住你接二連三的刺激,這不,還真個和公子大鬧別扭了呢。”

  夏閑娉搖搖頭,辛苦了許久,也僅是讓那兩人出現些許感情上的罅隙,這顯然遠遠不夠。

  細細思索一番,夏閑娉附耳與昭緹竊語了幾句。

  昭緹聽了咭笑出聲,“奴婢這便出府去知會周大人。”

  說罷轉身,快步離去。

  在白世非離開膳廳回了第一樓後,那極壓抑的氣氛依舊籠罩著白府上空,非不得已無人願進第一樓裏稟事,至於有要務必須進稟的,麵對他時無不戰戰兢兢,一個個說話極其小心翼翼。

  張綠漾在日夕時分回府,前腳剛進飲綠居,後腳便聽聞侍女們繪聲繪色地描述了午膳時的駭人情景。

  她和白世非算是青梅竹馬,從小一起長大,卻從來沒聽說過他曾出現這種情形,雖然明知與自己無關,卻還是沒來由的覺得有點心虛和暗慌,以至晚飯也沒出去吃,隻叫人弄了些羹點送進房來,躲在飲綠居裏派莫言不時出去打聽。

跑了幾個來回的莫言還在微微喘氣,張綠漾已等不及她開口,搶先急急問道,“怎麽樣?怎麽樣?”

  “公子還是一聲不響地喝酒,奴婢四方都打探過了,確實沒人知道他因何事壞了心情。”

  張綠漾擔心起來,“世非哥哥為什麽會這樣?真叫人擔心死了!”在房中憂慮地走來走去,過了一會兒,象是忽然想起什麽,頓住腳步,回首問道,“那日他們幾人在棋室對弈時,你叫我一道去布下的石堆可曾被碰過?”

  “一直沒呢,最近公子入夜後都留在第一樓裏,不曾出來過。”

  張綠漾望了眼已黑沉壓窗的天幕,“你再去看看,實在不行我豁出去了,拚死也得去勸他一勸!”

  莫言隻好再次去探,卻沒多久又跑了回來,急道,“小姐,快!”

  “什麽?”

  “公子往那邊去了!”

  在夜色的掩護下,兩道從飲綠居裏竄出的身影飛快而隱蔽地奔入第一樓西邊的石徑,偷偷摸摸踅向花叢深處,在一處三岔路口前停下,莫言掌著手中的燈籠蹲下往每條路麵細細察看。

  “這裏!小姐,這條路的小石子被踩散了!”

  “走!”

  沿著小路穿過一道藤蔓纏繞的拱門,拐了個彎後黑暗中開闊的林苑驟然出現眼前,張綠漾登時恍然大悟,難怪在第一樓正後方通往林苑的寬闊院徑上從來沒見過白世非的身影,原來此間別有曲徑通幽。

兩人又往裏走了片刻,終於隱隱約約看到前方有座亭子,夜色下依稀可見亭裏的一抹白衣身影,仿佛被她們的腳步聲驚動而回了回首。

  “綠漾?”白世非問。

  真個被發現了,張綠漾微怯上前,“世非哥哥……”

 “來,坐。”白世非笑了笑,端起酒杯,望向遠處,“陪我喝酒。”

  鐮式彎月悄然半上,湖中水榭空蕩無人,想必今夜她不會來了,未來夫家,好一個未來夫家,多久以來她始終這樣,從推拒到踐踏他對她的真心,如今還多了一個未來夫家。

  看見白世非在眨眼間已三杯下肚,張綠漾按住他又要去拿新一壺酒的手,勸道,“別喝了,世非哥哥你到底怎麽了?”頓了頓,她試探道,“是不是和迎眉姐姐鬧別扭了?”

  搖了搖頭,取過酒壺,神色蕭索地仍然隻是靜望著湖心中央。

  張綠漾再也忍不住,叫了出來,“難不成真的為了那個丫頭?!你是不是常常一個人到這裏來聽她吹笛?”

  白世非看她一眼,咧了咧唇角,勉強拉出的笑容底下澀意異常濃重,“是不是覺得世非哥哥很傻?”自嘲問道,神色蒼茫如孤城被困,既脫身不得,又無計可施,最後終於放棄突圍,在繳械的那一刻頹廢自厭中還有絲厭世。

  張綠漾隻覺眼眶一酸,“世非哥哥!你別這樣!看得我難過死了。”

  已傾空的酒壺再斟不出半滴,此時此刻滿腹心事難以傾訴,然而因著有人陪伴在側,那份今夜尤為噬骨的寂寥象是終於可以安置,胸臆間整整擰絞了半日的一團鬱結漸漸散發開來,滲入肢骸,往心髒最深處蔓延。

  自製力一旦放鬆,原本鐵壁一樣的心防便全線潰敗,酒意如滔天浪湧上頭,暈眩中以長袖覆桌,鬢顏側枕,醉眼微闔,而人猶不自知地在輕輕癡笑,仿佛思緒拋開軀體潛回了從前,過去種種美妙時光此刻正曆曆在目。

  “世非哥哥!”用力搖了搖他的肩膀,張綠漾難過得哽咽起來,微紅雙眼盛滿怒意,“既然你喜歡她喜歡得那麽辛苦,不如別喜歡了!不就是一個丫頭嗎?她有什麽好的!幹嗎讓你這麽傷心!”

  “你說得對……”半趴著的臉龐點了點,額頭滑下磕在石桌上,混沌中也不覺著疼,隻喃喃道,“還是不要喜歡了……”手中酒杯無聲傾斜,滾落在地摔成無法複原的破碎。  

  風過林間,帶起枝葉一陣婆娑。

  潑墨夜色下園苑荒僻,身後芙蓉樹的樹影仿佛當頭罩來,讓久候一旁的莫言開始有些怕,輕聲催促,“小姐。”

  張綠漾聞聲望去,看見她時呆了呆,象是直到此刻才知道她的存在,下一瞬已吼出聲來,“是不是想我用腳踹死你!還不快點過來幫我扶世非哥哥回去!”回過頭,看著醉倒在石桌上的白世非,發誓般恨恨道,“世非哥哥你放心,我不會讓你再喜歡她的!”

  彎月漸上中天,被攙扶著走到拐角的拱門時,原本已近不省人事的白世非忽然抬了抬首,眼神迷茫,混亂神思中模糊地掠過一念,才剛……好象做了一夢,夢裏隱約聽到笛聲……

  星點波光映著水榭,在微粼湖麵拉出長長的寂夜孤影。

  遠處傳來狗吠和更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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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不散眉彎 作者:安寧 -畫眉深淺- 給 畫眉深淺 發送悄悄話 畫眉深淺 的博客首頁 (143579 bytes) () 06/10/2009 postreply 22:13:35

you are the best! Thanks -zz...- 給 zz...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6/11/2009 postreply 05:5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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