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章 隱若藏風浪
端午這夜,白世非徹夜宿在飲綠居,直到第二天隅中時分才從裏間出來,此時的他便連身上衣物也全都換了,在他領著白鏡因事出府之後,府裏便象炸開了鍋,私下裏傳得沸沸揚揚。
昭緹最為自家主子氣惱不過,“沒成想給那姓張的揀了一回大便宜。”真是千算萬算不如天算。
夏閑娉陰著臉不說話,不管疏月庭還是飲綠居白世非都已宿過,惟獨她的浣珠閣始終留不住人,大戶家的下人一個個眉精眼細,再這般下去遲早會被府中那些勢利的嬸嫂兒看低,這種人又最是嘴碎,隻怕用不了多久,閑言閑語便會傳出府去。
屆時別說會連累家中父母在親朋戚友前沒麵子,一旦那些閑話傳入宮中,隻怕日後不管自己再報上什麽都難以讓太後取信,她夏閑娉便連白世非的人都得不到,更遑論其他?
“二夫人。”門外侍女喚道,“你家裏來人了。”
夏閑娉連忙起身。
進來的是做家仆打扮的周晉,身形高大的他行走間自有一股沉穩氣勢。
昭緹斟好茶退下,周夏二人鄰案而坐。
“何勞大人親自走這一趟,捎話讓我叫人去把東西取回來便是了。”
周晉看了她一眼,端起茶杯,輕呷幾口,“夏小姐近況如何?俘得君心沒?”
夏閑娉微微變了變臉,“周大人交淺言深了吧。”
反應這般大,可見還沒,周晉不以為意,平聲靜氣道,“這白世非也堪稱半個聖人,在浣珠閣出入幾晚,純是隻與你對弈而別無舉動。”放著這般模樣的嬌妻在府中,幾個月下來硬是連碰也不碰,韜隱目光再度注視過來,“就因為如此,你愈發不肯死心,是嗎?”
夏閑娉霍地從椅子裏站起,“你這算什麽意思!”
周晉目光淡淡一沉,有種武人的冷厲,讓人份感壓迫,夏閑娉一時忌憚,將還想罵出的其他說話勉強咽回嘴裏。
“近日朝廷接連收到七八個州府的上奏,指鹽鈔引突然水漲船高,十分緊俏,官府便派人冒充客商前往交引鋪,欲出貴價購入也不可得,是故疑有商號在暗中哄抬壟市,太後問,你到底何時才能報上切實的消息?”
聽上去仿佛形勢開始吃緊,且他又祭出劉娥來,夏閑娉忍氣吞聲,“快了,做什麽都不能一步登天罷,因是太後指婚,起初白公子對我防得滴水不漏,我便費了極大工夫,而今終於近得他身,要打破他的心防讓他接受我,循序也需一段時光不是?”
周晉不再說什麽,默坐了會兒,把杯中茶飲淨,起身從袖底掏出一個小紙包,“這便是你要的東西。”
夏閑娉接過,麵色有絲尷尬。
“醫官交代這藥粉相當霸道,若使得不當,輕則傷身,重則會令男不育女不孕,最好小心慎用。”那白世非是何等樣人,可別到時偷雞不著蝕把米,不小心自食其果,周晉又看她一眼,轉身時淡淡道,“你好自為之。”
夏閑娉咬了咬牙,衝著他的背影道,“有一件事還需周大人幫忙。”
周晉停下腳步,卻沒有回身,隻是略帶無奈,“還需我幫什麽忙?”
“白公子有個極難纏的貼身侍從。”若到那日,倘若昭緹她們無法用藉口把白鏡引開,說不得還需周晉用武力將人打昏扔去柴房,以免他留在外間礙事。
“你擇日施計前捎話給我。”周晉冷冷道,頓了頓,象是終於忍不住,不無譏諷地拋下一句,“沒想到堂堂兵部尚書家的小姐卻爭不過一個丫頭。”便想以身相許還得使出此等手段,他頭也不回出了房門。
夏閑娉愕立不解,他這話是什麽意思?什麽爭不過一個丫頭?
話說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此時疏月庭裏晚晴、晚弄和晚玉正麵麵相覷。
若說白世非在浣珠閣雖也曾待到半夜,但總歸離去,還算給他與尚墜之間留了一線生機,那麽端午節在飲綠居整夜不出,在旁人看來,無疑於是為兩人冰冷的關係徹底打上了死結。
然而,奇就奇在,個個都以為墜子這回肯定得氣瘋掉的時候,她的表現卻出人意表。
隻除了晚弄在閑聊中無意提到從鄧達園處聽來的管事房規矩時,她曾出聲打斷她的說話,蹙著眉心問了句,“你說什麽?漏泄庫房轄物及帳房所管錢數者,都會被杖擊出府?”
“沒錯,二管家是這麽說的,怎麽了?”
她迄自陷入沉思,隻對晚弄的問話下意識搖了搖頭,神色間似微有領悟,對她們三人再度提起的白世非夜宿飲綠居的話題既沒反應,也不好奇,仿佛毫無關係的局外人一般,一概不聞不問,置身事外處之泰然。
沒有人明白她不同以往的反應從何而來,由是才令晚晴等人覺得惴惴不安,已經看不透她的心裏在想什麽。
最後還是晚晴率先開口,相勸道,“要不是你去了找丁大哥,公子也不會喝醉,我聽那些嬸兒私下說了,男人醉死時行不了事,我估摸著公子也沒那麽容易失身,你就不要計較了。”
尚墜沒理她,隻是端著熱騰騰的湯藥輕輕吹氣。
一旁晚弄嘴快,“這也難說,公子便行不了事,可誰知道那位會不會霸王硬上弓——唉喲!死晚晴,你掐我幹嗎?”
晚晴罵道,“你是嫌墜子不夠煩吧?或者這是你的經驗之談?你個潑蹄子是不是對二管家上過弓了?” 晚弄急得跳起來,伸手就要扇晚晴的嘴巴,“你再這般瞎嚼舌我可不依了!”
閃身躲過的晚晴還待再損幾句,一旁安靜的晚玉已看不下去,起身將兩人隔開,“我求求你們都歇下來吧,墜子還什麽沒說呢,你們這就打上了,真是不知所謂。”
晚晴以手指戳她額頭,“就你知所謂,這幾日當完值後總是神神秘秘地獨個兒出府,你說你都幹嗎去了?”
原本專心慢慢抿喝著湯藥的尚墜長睫微微一動。
“我……我娘這幾天老毛病又犯了,我抽空回去看看她罷了。”晚玉怯聲如蚊,低得幾不成言。
“別說我沒提醒你,也就咱家公子寬宏海量,且大夫人不問事,邵管家又為人慈藹,故而府中門製寬鬆,若是在別個士人家裏,你便觸了‘無故不得出中門’的規製,隻怕早被主母杖撻了。”
“我以後曉得注意了……”微弱聲線壓不住心底惶恐,明顯透出一絲不安,晚玉低頭道,“我一會還有活兒要幹,不和你們多聊了。”匆匆告辭而去。
“她這是怎麽了?模樣兒怪怪的。”晚弄好奇道。
尚墜抬起眼,望向門外柱廊裏漸走漸快的背影,回過首來,沉思了會兒,向晚晴道,“晚玉可是典雇於府中?”
“可不是,當初她家裏窮,姐妹多,都快活不下去了,她爹聽說白家心善,便尋到府門來,邵管家奈不過她爹苦苦央求,最後出七百貫與他立了十年典身契,而今一晃眼,也已過了五年。”晚晴說著說著,輕歎起來,“我們也幸得是寄身白府,倘若流落在外,難保不會被主人逼納收房,始亂終棄,萬一碰上妒心重的主母,隻怕免不了還會被加事問罪,鞭撻逼殺。”
晚弄聽了,也心生淒涼,“一日為婢,終身為奴,律法說是至多隻能賣身十年,年滿當送還,事實上談何容易,真能象白府這般,在約滿後切切實實出得了門的又有幾人。”
“你我至少還有一片好瓦遮頭,有些官富之家,典雇時更是故意避立年限,使人永無出期。”這汴梁城裏比她們還更淒苦的不知萬千。
有幾戶人家的婢女能如她們這般好運,偶爾午後得個空兒,還有閑情逸致感懷一下身世,悵惘將來歸宿何方。
晚晴望向尚墜,語重心長道,“你也別嫌我羅嗦,象公子那般品行高潔從不曾淫亂家中婢女的男子當是世間難求,你倘還不好好珍惜,真要遭天打雷劈。”
尚墜放下手中空碗,密睫輕顫,久久沒再說話。
十一章 靈犀又點通
當石榴花小朵小朵開滿枝椏,花團錦簇耀眼的時候,汴梁城突然大張旗鼓,在各州街要路貼出告示,指官府擬蓄錢二十萬緡,在京城設官收購交引,每張鹽鈔將較私營交引鋪的五貫賤收價高給五十文,以五貫五十文收進,望眾所周知。
榜文貼出後,各大金銀彩帛交引鋪無不嘩然。
本朝由鹽鐵司執掌鹽政,下設京城榷貨務主辦鹽的專賣和鹽課收入,律法規定鹽商必須憑鹽鈔運銷食鹽,鹽鈔由榷貨務發放,令商人付現,按錢算請鈔引,鈔中載明鹽量及鹽價,商人憑鈔到鹽產地請鹽。
無鈔引而偷販鹽者,會被官府問重罪。
一方麵由於每年發鈔多少皆視鹽場產量而定,是故為了獲取盡可能多的鹽鈔份額,大小鹽商之間競爭劇烈,無不極力打通鹽鐵司和榷貨務的層層關係,又或使盡其他法子。
另一方麵不少沿邊郡縣從事販鹽者少,造成積年滯鈔不用,這些偏遠郡縣更需要日常用物,有眼光敏銳的客商看準了機會,便解運糧食物品到邊州,易換鹽鈔,往往一趟有數倍入息,得鈔後有的直接去鹽場支鹽,有的則把鹽鈔賣掉換取現錢。
由此,通過賤買貴賣鹽鈔來謀利的交引鋪便應運而生,但凡官府設立了榷貨務的地方,都有家財殷實商人開設的交引鋪戶,其數量之多,規模之大,交易之頻,涉額之巨,又以舉世繁華成行成市的京城為最。
白府的書房裏,逢朔望日例行的議事已經進行了半個上午。
白世非幾乎沒怎麽說話,眉宇微凝,似乎在專心傾聽屬下的匯報,然而帶點迷離的眼神又仿佛靈魂早已出竅,隻徒留肉身在此而思緒不知所蹤,可是,每到鄧達園想輕聲提醒他時,他卻又會忽然開口問一些要害之處,這反常之態使得在場眾人無不打起十二分精神來小心應對。
要務商議完畢後,有管事終於忍不住疑惑道,“官府為何在此時突然宣布收購交引?此前還毫無風聲,實在令人費解。”
此話一出,當即引來其他人的附和。
“上一次官收交引還是在天禧五年,距今已有十年。”
“那次是因為交引鋪的行會牽頭,幾家老字號聯手壟市,壓買抬賣鹽鈔,朝廷認可鹽鈔為幣,與銅錢、鐵錢和會子一樣公私通用,交引鋪聯手抬市會大大不利於京師國庫和各地官府的收入,自然不能等閑視之,故而被迫設官撥錢平市,使交引鋪不得為輕重。”
“難道說事隔十年,鹽鈔又次被斷了貨市?”
一時眾說紛壇,頗多猜測,最後還是議而無解,漸漸便起身散去。
直到最後一名管事也離開之後,白世非才側首望向鄧達園。
“各大衝要州府官員的變更進行得如何了?”
“已按原定計劃大體完成,隻個別比較棘手的職缺還需一些時日才能安置上去,不過這對朝中的權力牽製不會有過多影響。”
白世非點點頭,想了想,“那知秦州的薛奎而今怎樣了?”
“薛大人自往秦州上任後力求節儉,不但教當地百姓改良耕作方法,而且大力促進與黨項及其他族人的榷場邊貿,又務求開源節流,據說秦州已積存糧食近百萬石,稅入過千萬緡,又核查出州民隱瞞不報的田地數百頃,收繳田租幾萬石。”
施政收效如此之大,想來薛奎在秦州定深得民心。
白世非揮了揮手,鄧達園躬身退下。
以指間輕揉眉心,有些不堪疲倦。
晏迎眉與莊鋒璿已從山上回來,知道他曾在飲綠居一宿未出後,她憤而責怪,“你到底想怎麽辦?”
他無言以對,自己也萬般無奈,一向千杯不醉的他那夜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喝醉,第二天醒來便知道事情要糟。
原本擔心得要命,以尚墜的性子說不得會對他恨之入骨,哪怕一時間不會想到與他恩斷義絕,也免不了要悶在疏月庭裏一月半月不見人影,沒曾想平日性子剛阿不折的她真個事到臨頭時,竟沒有聞風起浪,隻自始至終一如尋常,也就那般待他冷淡以對而已。反倒是晏迎眉為她動了氣,從回府後便怒而不允她再出疏月庭,他已經好些天沒再見著她。
她越表現得成熟,他心裏就越覺得有些把握不住的慌亂,與其問他想怎麽辦,倒不如問那磨人的丫頭到底想他怎麽辦,便要他摘下天上星,掬來蓬萊水為聘禮,他也會費盡心機辦到,可是她肯不肯登上八人大轎嫁給他呢?
“公子。”有人輕喚。
白世非恍然回神,抬首望去,不知何時邵印已走進房來,而在他身後恰巧有一道靈致的身影挽著裙擺從書房門口奔掠而過,那一刹白世非幾乎想站起來,強按下心頭衝動,他問,“什麽事?”
“府外有位法號真明的師太求見大夫人。”
白世非一怔,“什麽師太?”
邵印搖頭,“老奴也不清楚。”
白世非忽然輕啊一聲,象是想起什麽,笑了笑,“我知道了。”
懶懶地靠向椅背,目送邵印退出去,柔和眸光停留在門外不動,一會兒後,似等得有些無聊,雙手交疊,傾身向前,軟軟俯趴在書案上,俊美下頜擱於環臂而抱的纖長指間,有一下沒一下地輕咬著櫻色薄瓣似的下唇。
又過了片刻,終於看見門外尚墜挽著一名身穿灰色僧袍的師太往回走,臉上溢滿半驚半喜的由衷笑意,他心頭不禁微微牽動,夢裏落花三千,醒來一世去遠,已有多久,他沒再見過她如此純真的笑容。
便在那一刹,仿佛感應到他的凝視似的,尚墜沒來由地忽然頭一側朝裏看來,四目在那瞬間交錯,仿如將人帶回遙遠的相見之初,那一日,他披戴著新郎倌的衣裝,便百千人當中,獨與她相見在這府中的廊柱底下。
兩人都沒想到會這般心有靈犀,他的唇邊不由自主漾出曼妙勾魂的一點笑痕,柔若芳菲盡處乍見的深山寺裏桃花,又象是岩石縫隙中的寒冬枯草經意外的一夜春雨後絕處逢生,他幾乎就要象從前那般朝她淘氣地眯一眯眼,無奈——她隻一瞥已端起小臉飛快調回視線。
遺憾地努了努嘴,可憐稚子還未識調情之趣,不過無妨,以後他有大把時光,可以巨細無遺地對她言傳身教,那情景,便想想已覺得和美……伸伸懶腰,從椅子裏起身,微彎唇角猶笑意不絕如縷。
不自覺輕撫了撫砰砰直跳的心口,尚墜為自己的反應微有些懊惱,更多的還是心有不甘,深吸口氣,決定還是先將那人趕出腦中,她挽緊真明寬大的袖袍,“好師父,這回你可得多住些時候才走了。”
“幾年不見,小丫頭已經出落得水靈靈了。”真明慈愛道,看著她,神思仿佛飄得有些遠,爾後搖了搖頭,睿目蘊含悲憫之色,歎道,“隻可惜自古紅顏,情深不壽……”
“師父怎地無端感慨起來?”尚墜輕聲道,心頭依稀浮起一道未曾忘懷的娟秀身影,整個人靜默下來。
真明以掌心憐愛地覆著她的手背,安撫般拍了拍,佛眉抬動,神色間似有點心不在焉,左右觀看著白府中的地形走勢,湖池水脈,再開口時有著一抹不明所以的隱憂。
“我待個三五日便得啟程返回壽州,到時你可願和我一道離開?”
尚墜大為驚訝,才想問個清楚,一轉頭已見到立定在身後不遠的白衣身影。
白世非麵容上閃過的愕然之色仿佛比她尤甚。
尚墜斂起訝色,向白世非屈身請安,低聲為兩人相介紹,“公子,這位真明師太,是小姐故人。”
白世非點點頭,定睛望向年約五十上下,長得與尚墜有三分相象的佛尼。
真明手中佛塵一抖,微笑合什,“貧尼見過白施主。”
白世非抱了抱拳,“師太有禮。”
相互客氣幾句,原地看著兩人去遠,他轉身步入一旁的茶室,對惶恐起立的奴仆們輕說了聲“都出去”,在刹時空蕩的房內獨自坐下,沉思片刻後差人召來白鏡。
十二章 古聞當羨歎
疏月庭裏晏迎眉見到真明也是十分高興。
幾盞茶後,真明道,“實在罪過,貧尼西遊已久,歸來後方得知小姐所托之事,趕緊到汴梁來安排妥了,特地前來知會一聲。”
晏迎眉聞言喜出望外,起身就行大禮,“迎眉拜謝師太。”
“你們在說什麽呢?”尚墜不解,為何好象有事瞞著她似的?
晏迎眉看了真明一眼,笑著對尚墜道,“一時半會也說不清楚,趕明兒我再和你細說。”
真明隨意打量著房中擺設,目光不期然落在尚墜隨手擱於案台的玉笛上,刹時驚“咦”一聲,眼露祈盼之色,便連說話也帶起一絲急切,“墜兒,快,去把那笛子拿來我看看。”
尚墜雖不明她因何異樣,還是乖巧地去取來。
真明接過笛子,前後左右細看一番,在指間一旋舉至唇邊,幾根手指搭上笛眼,輕輕顫按,就聽聞房中飄起極其清綺瑰麗的奇異之音,使人在刹那間不由自主地覺得愉悅,內心的舒服無法形容。
尚墜驚歎,“這是什麽曲子?我竟聽也不曾聽過。”
真明放下手中笛子,久久看著它,先是搖了搖頭,然後不自覺又失笑起來,最後長歎一聲,“世間萬事果有天意,竟讓貧尼有生之年能親眼見到這管問情笛。”
“啊?它叫問情笛麽?”
“這笛子出自兩百年前江湖上一對有名的神仙眷侶。”真明把笛子還給尚墜,將一段武林典故向兩人娓娓道來,說著梵問天是如何為柳還情歸隱山林,又是如何奪來寒玉玦為她雕了笛子。
晏迎眉聽得入神,忍不住追問,“那後來呢?”
“後來兩人百年歸老,一次機緣巧合,問情笛落入了以製造機括聞名的巧聖張天工手中,張天工覺得這寒玉玦已是至寶,問情笛更締造了傳奇,不如他也加點什麽上去,同樣留個萬世之名。”
“由此他千方百計覓來世間罕見的冰蠶,此蠶需用霜雪覆蓋方能作繭吐絲,所產之絲長一尺,色五彩,以此織就的穗帶入水不濕,入火不燒,他的機括便做在這穗帶上鵓鴿蛋大小的絲紈中,在紈球的底部獨有一小截如發絲般纖細的金線,隻要拈著它往左右各輕輕撚旋三周,看上去密合無縫的紈球便會打開。”
尚墜好奇地依言而為,那小紈球果然象花兒一樣無聲綻開,成精巧的六瓣五彩坐蓮形,“真有趣——天哪,這裏頭還有東西!”她驚叫,隻見紈球裏藏著一張折疊成方寸大小的蠶絲箋,以及兩粒極小的淺綠色晶瑩藥丸。
一旁晏迎眉已看得呆了。
真明把絲箋取出,輕柔展開,臉上露出無限歡喜之色。
“這便是我剛剛吹奏的問天還情曲,從前沒教你是因這譜我也知之不全,相傳柳還情是在問情笛雕成後作了此曲,在她與梵問天過世後張天工隻得到了笛子,曲譜卻另外落入醫術高明的女醫仙徐回生之手。”
“那巧聖和醫仙兩人,一個擁笛,一個得曲,都覺得不能兩全是件心頭憾事,有一年寒食清明,兩人不約而同都上了萬泉峰憑吊仙逝的問天還情,經此巧遇才得知,原來另一樣東西就在對方手中,已屆中年的二人原都抱有終身不嫁不娶的想法,誰知道此次邂逅竟然互生情愫,也從此雙雙歸隱萬泉峰,再也沒有返回塵世。”
“由於冰蠶乃世間劇毒之物,張天工捕蠶時曾一度中毒,
雖然他憑藉深厚內功遏製住毒力的發作,卻一直無法完全清除,後來為了醫治他,徐回生窮畢生醫術煉成可解天下百毒的聖仙丹,這兩粒小丸想來便是了。”
尚墜聽得心馳神往,“真讓人豔羨。”
“在巧聖和醫仙歸隱之後,武林中流傳出了一種說法,隻要擁有問情笛便可遇見命中愛侶,此生定能長宿相飛,白頭至老,傳說中的問情笛自此成了武林中多少有情人夢寐以求的聖物。”
“師太怎地如此清楚這中間典故?”晏迎眉奇問,按說既是武林中事,應沒哪一出是博古通今的莊鋒璿所不曉得,但也未曾聽他說得這般詳盡。
“在那萬泉峰的峰腳下原有一座尼庵,庵裏主持正是貧尼的太師祖,有一日她醒來時發現桌上多了一支笛子,一封信和一本醫譜,原來巧聖和醫仙也到了百年之時,不想這笛子在他們逝後就此失傳,但又不想這件奇珍引起武林中人的血腥爭奪,故而留書說明過往因由,把笛子托付給了貧尼的太師祖,太師祖一直保管著這支笛子直到去世,隻是在她圓寂那日問情笛離奇失蹤,從此如泥牛入海,百多年來再沒了消息。”
“貧尼的師祖當初曾聽太師祖吹奏過問天還情曲,隻是太師祖沒等得及在外的她趕回見最後一麵便已圓寂,而問情笛也隨之消失,後來師祖憑記憶默出一小段曲譜,就是貧尼才剛所吹奏。在太師祖去世後,傷心自責的師祖也離開了萬泉峰,後來在壽州落腳,自立門戶,收了貧尼的師傅作弟子,十多年後師傅雲遊到開封,又在此建了無心庵,這些都是師傅她老人家在臨終前告知了貧尼。”
尚墜隻覺蕩氣回腸,心念念向往,全想不起那管傳奇的問情笛此時就握在自己手中。
真明卻問了,“這笛子你們卻是從何得來?”
晏迎眉笑看尚墜,“聽見師太說了沒?白頭偕老,長宿相飛。”
尚墜臉頰大紅,不去理她,隻對真明道,“是白公子從皇宮裏得來。”
她神色之間若隱若現的小女兒窘態惹得真明莞爾,“便是才剛那位傳說中財勢傾城的年輕人麽?”倒也真如傳聞所言那般儀表俊絕,氣宇非凡——怎地好像有些兒不對,真明皺了皺眉,定睛察看尚墜眉目,不覺臉色微變,沉聲道,“把手給我。”
尚墜一怔,繼而便垂下眼睫,慢慢抬手上桌。
真明以三指搭上她手腕,於寸口切脈。
“怎麽了?是不是我生病了?”見真明把好脈收回手後卻不說話,她便低低道,“難怪最近總是覺得氣喘氣虛,稍微做點什麽活計,不過會兒就已乏力得想坐下休息。”
真明定睛看著她,過了片刻,才若無其事道,“沒什麽大礙,隻是有點兒血虧氣滯,我開兩張方子給你調養一下。”忽地目光一警,側首陡喝,“什麽人?!”手中茶杯如白光激射,破窗而出。
說時遲那時快,窗欞外暗影一閃,有丫頭飛快奔至門邊,廊道裏已空空如也。
真明緊蹙眉頭,不想這府裏居然臥虎藏龍,“他何時來的我竟不知。”
尚墜和晏迎眉吃驚地麵麵相覷,第一個便想到莊鋒璿,但他已因事出府好些天了,一時再想不出可能會是誰來。
晏迎眉召人擺上文房四寶,真明開好藥方,待小丫頭陪著尚墜出門往藥房去後,真明臉色凝重,仔細問及尚墜和白世非之事,晏迎眉便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對她的疑問一一詳盡作答。
真明聽罷,沉吟了良久,最後方道:
“其實貧尼到此還有一事,昨日到汴梁之後,不知為何覺得心神不寧,便在山上焚香卜了一卦,卦象顯示西方日辰衝克,交重阻滯,當時還不明所以,今日到這府中一看,方明白卦象所示正是墜兒棲身之地,貧尼原想把她帶走留在身邊,但今日看她身子卻不宜奔波,隻能作罷,還勞小姐在離去前代貧尼小心看顧著她。”
晏迎眉一驚,“以師太道行,難道也不能破解麽?”
真明搖了搖頭,“此卦鬼煞傷身,凶險之至,恐她年內必有大劫。”
晏迎眉憂心道,“既是如此我今年便不走了,隻留在這府中陪她。”正好她打算離開一事也還瞞著尚墜未曾提及。
“這且不必,萬物皆順天而行,應運而生,福禍所依,無非造化,阿彌陀佛。”
十二章 今人何乖張
在晏迎眉的安排下,真明在白府裏說了幾日禪,餘暇尚墜陪著她在府中各處觀賞亭台樓閣,或學吹新曲,或遊園閑話,期間見她再沒提起要帶自己走一事,便也默聲不問。
這日午後,兩人往林苑而去,經過第一樓尚墜輕聲介紹:"這裏頭便是白公子的寢居之所。”
聞言真明的目光往庭院裏掠了掠,這一看卻頓了腳步,神色似極其意外,轉身便往拱門走去,打算進去看個真切。
沒想到她臨時起意,尚墜阻攔不及,連忙跟上前,“師父——”
那廂真明已被護院攔下:“這位師太請止步,第一樓不允女子入內——”
“都下去,不得對師太無禮。”一把帶笑溫聲斜CHA進來,白世非的身影出現在花廊下,眸光恰恰迎上急步過來的尚墜,星眸深處因乍見久違的她而漾起微波,似柔腸無聲百轉,又似相思已在紅塵中走了千年。
眼前人依舊是一身錦緞勝雪,白衣風流,樺木般挺拔的頎秀身形,頭頂上一支冰淨無絮的玉簪別著密黑發髻,三指寬的抹帶一根飄垂在背後,一根長墜胸前,因風輕舞的帶梢飾著亮藍描銀的精致華繡,嵌寶雲紋繡帶環出窄條修腰,膝下衣擺微微飛起一角,悠然露出底下的白襪錦鞋,說不出忒般華貴優雅。
尚墜失了失神,隻短暫瞬間,便已將臉別開。
白世非朝真明拱手,笑道:“奴才們不懂事,還請師太莫怪,隻因這樓裏擺了個破什子陣法,有少許禁忌,故而鮮有女子出入,隻不過依小可看來,師太乃佛門中人,菩提樹下四大皆空,又焉有男女之別?師太這便往裏請。”轉頭又吩咐白鏡,“你好生陪師太到處轉轉。”
白鏡連忙應是,跟在道了聲謝後就不客氣地往裏走的真明身後,臨去前給杵在;院門入口的幾尊門神暗暗打了個眼色。
幾名護院先是發愣,而後便留意到了主子的眸光始終隻停在一個人身上,終於領悟過來,趕緊接二連三找借口留了開去。
很快垂花門邊便隻餘下兩道一步之距地身影。
尚墜留也不是,走也不是,便那樣冷冷地低垂著頭對白世非不理不睬,也還能感覺到他溫煦的眸光始終沒有片刻移開。
“小墜。”他輕喚。
她沒有應聲,便站在那裏不動,過了許久,才瞥他一眼。
難能得見伊人一麵,他聲柔如水:“不氣了好嗎?”
這回她有了反應,卻是將身子背過去一些,對他的說話仍舊聽而不聞。
凝視她的側影,他無聲微微笑開,有情緒便好,與她的這些小脾氣相比起來,他心裏真正害怕的是哪一日她無緣無故就不再惱他了,眸光落在她別於腰後綬帶的玉笛,不覺想起許久以前,他與她初次交談的那日清早,曾惡意取走她的桂花。
那時送她這管笛子,便是借口還奪花之情。
唇邊笑意因了回憶的美好而蕩開漣漪,無邊溫柔的語聲中更帶了一抹甜蜜:“記不記得你曾經問過我,怎知道你會吹笛?”
她垂低的下巴動了動,仿佛想抬起,最後始終還是沒有。
“因為你到我家來的第一天夜裏,跑到水榭中吹曲子的時候,我就在那湖邊坐著。”頓了頓,仍是得不到她的回應,他也不急,依舊隻喃喃細語,“你信嗎?我夜夜都在芙亭裏等你,隻是一夜又一夜,你始終沒有來,總是隻得我一個人.??????我好寂寞。”
她的密睫輕輕顫了顫,眉目間有絲迷離的哀愁,似也被他勾起了回憶而心間酸澀,又仿佛有些緊張,這樣傾訴心事的他是她從未曾見過,她不安地把身子再轉過去一點,不願被他看見自己的不知如何是好。
“小墜。”他再次滿含柔情地輕輕吟喚。
好一會兒,她才不情不願地,低應了聲:“嗯?”
“再吹一回曲子給我聽聽好嗎?”他軟語央求。
她輕咬下唇,因為始終不肯回頭,所以也就沒看見蘊藏在他眼內與溫柔語調極不相襯的浮幽星芒,自我掙紮了良久,終究還是狠不下心拒絕他楚楚可憐的請求,她勉強開口:“你想聽什麽?”
眼底笑意再藏不住從俊唇躍上眉梢,膩語銷魂:“你喜歡我。”
“哪有這首曲子——”一怔之下脫口而出的瞬間終於反應過來,當下大怒回身,瞪視他的黑瞳裏似要噴出火來。
明知再不收斂下一瞬她可能會撲上來殺人,他臉上笑容卻還是抑製不了完全蕩開來,心底快樂絕倫,便收也收不住,在她爆發之前,他朝她柔聲輕道:小墜,我真的愛死你了。“
一腔烈火當場別他的說話噎在胸口,上不得下不得,憋得她幾乎窒息。
“墜兒——”兩人身後傳來一聲叫喚,真明從裏間出來,凝眉思索著什麽,臉容之上隱見一絲意外喜色,又還有些未能盡然堪破的困惑,從而忽略了一對小兒女之間的暗波流動,過來後徑與白世非合十告辭,對尚墜道,“走吧。”
尚墜勉力恢複鎮靜,再也不看白世非一眼,隻行近真明身邊。
身後卻傳來白世非的兩聲帶笑輕咳,仿佛意猶未盡,急欲喚回她回一回眸。
尚墜惱得緊緊擰住腰間綬帶,隻恨不能此刻指間死絞的是白世非那張仿若偷腥得逞而惡劣之至的笑顏。
旁邊真明兀自沉浸在思緒當中,自言自語道:“????????????此陣看上去不但催財旺勢,趨吉避凶,難得的竟似還蔭佑子孫??????也不知擺陣的是何方高人。”(此處我省略了原書中八卦術語,主要打字太慢。)
尚墜聽得茫然:“師父說什麽呢?”
真明定了定神,慈愛地看著她,連日來的憂色似略略化淡了些:“沒什麽,為師隻是在想,世間事以是因緣,經百千劫,業果相續,正所謂種何因者,是何果報。”
禍有其因,富有其源,聽那侍童話中意思,仿佛白家公子是為了這小丫頭才請人擺下的陣法,這原本的無心之舉,卻可能為他白家帶來意外的福德??????但願真能如此。
看尚墜似懂非懂,真明和藹微笑:“你便謹記,以後那玉笛不要離身。”掩下眼底未盡然散去的一絲隱憂,她不再多說什麽。
十二章 鴛鷺相期遇
不幾日,真明終於在尚墜的依依不舍中辭別而去。
在她離開之後,晏迎春卻像是受了點化,開始茹素吃齋,早晚都去佛堂誦經,如此一來,尚墜跟終日待在疏月庭裏,甚至晏迎春以她身體不適仍在吃藥為由,仍舊禁止她晚上再去湖中吹笛。
然而問天還情曲還是引起了尚墜極大的興趣,這日清晨,趁著晏迎春和院子裏眾人還沒起身,她偷偷取了笛子,自去無人的林苑裏練習。
在白府宅院的另一邊,偏廳隔壁的書房裏,仆人如常打掃過後,前往各管事房吧上一晚以準備好的賬冊、庫本和錄簿搬來放在案上,隻等白世非用完早食過來批閱,東歐安置妥當後奴仆們陸續離開,隻留下一個小廝在準備茶點和筆墨。
便在此時,夏閑娉恰巧經過書房門口,不意往裏看了看,仿似覺得一早也無所去處,由此信步走進房來。
先前已有過幾回,她在百世非結束與眾管事的早議時到來,為他斟茶研磨,陪他批閱賬本,故而書房裏的小廝也習以為常,向她請罷安後繼續做事,留她自個兒在房中轉悠。
夏閑娉沿著牆上的字畫觀賞過去,一路走到書案後頭,無聊之下,隨手打開桌上賬本,有一頁沒一頁地翻著,直到一旁專心研磨的小廝放下手中墨錠,往門外張望了眼,想是時辰已至,百世非和管事們就快到來。
夏閑娉合上賬本,離開案後,也不急著離去,又在房裏別處轉悠了會兒,而後坐在東側的椅子裏安然品茶。
片刻後門外響起輕軟的腳步聲,跨進房來的百世非不意看見座中有人,微訝笑道:“二夫人這麽早?”
夏閑娉眼波流動:“公子好久沒往浣珠閣了。”微羞垂首,低低道,“閑娉不免有些思念。”
百世非一指案上賬冊,無奈笑道:“最近瑣事繁多,實在騰不出空兒。”神色自然地隻回了前一句話二對後一句置若罔聞。
夏閑娉猶豫了一下,似不好意思:“再過些時候便是我的生辰??????”
百世非眉一揚:“是嗎?不知二夫人想要什麽賀禮?隻管吩咐邵印去辦。”
夏閑娉眉端勾出一點幽怨:“閑娉什麽都不要,隻盼公子能相陪半宵,與閑娉把酒對弈,這對閑娉而言便是世間最好的賀禮了。”
百世非一笑:“區區小事,又有何難。”
夏閑娉麵露喜色,瞥見遠處管事們已陸續向書房走來,便識趣道:“那一言為定,我不打攪公子忙活了。”
“二夫人慢走。”百世非含笑將她送出門口,再返回書案後,落座,頭也不抬,“如何?”
小廝躬身答道:“今日看了三本,一本度支房的,一本金房的,一本倉房的,倉房那本隻看到五十六頁。”
百世非點點頭,拿起朱筆,翻開第一本賬冊。
朝陽初升,晨霧破散,尚墜從林苑裏出來。
快經過浣珠閣前方的寬石徑時,不意看見前方迎麵走來兩道身影,她低了低首,悄悄把笛子別到身後綬帶中,待兩人行近,才搭下雙手,行了萬福:“二夫人早。”
步履匆匆的夏閑娉心不在焉,聞聲冷淡地瞥了她一眼,便與她擦身而過。
反倒昭緹臉色有點怪異,走過去之後還回頭多看了尚墜幾眼。
直到那主仆二人沒入庭院,尚墜才輕籲口氣,把玉笛再握在手中,匆匆往疏月庭回去。
也不知是不是合該有事,避得了頭一回,卻避不開下一回,便才剛那麽一耽擱,她還沒走幾步已然撞上從飲綠居裏出來的張綠漾,莫言跟隨在她身後,兩人仿似正準備往膳廳去用早餐。
要藏笛子已來不及,尚墜隻好拿在手中,依樣請禮。
垂低的腦袋不聞對方回應,也不知是否不欲理睬她,方待自行退開。
不料張綠漾頓時叫出來:“你給我站住!”
她一怔,停住腳步。
張綠漾三步並兩步走到她身前,圍著她轉了兩圈,藐蔑地撇了撇嘴:“長得是還可以,在丫頭裏麵你也算姿色上等的了,不過也還沒美到配得上我家世非哥哥嘛。”
黑瞳收入張綠漾的睥睨,不明她一臉敵意從何而來,尚墜沉默不語。
她手中幽光流轉的玉笛惹起了張綠漾的注意,眼珠一轉,起了動念,手臂倏然前探。
尚墜一時不解,笛子便被她驟搶了去。
“世非哥哥什麽都告訴我了,以後他不會再去林苑裏聽你吹笛,你死了這條心吧!”張綠漾邊說邊把玩著笛子,越看越不像尋常之物,扯了扯穗帶,“這是不是世非哥哥送給你的?”
尚墜微微蹙眉,仍舊一言不發。
看這樣子便是了,張綠漾哼地一聲,翹起下巴道:“你這丫頭竟然害世非哥哥傷心,他親口和我說以後不會再喜歡你了!你別以為我撒謊騙你,這話可千真萬確是他自個兒說的,反正你以後別想和世非哥哥再扯上任何關係!這笛子看上去價格不菲,我這便代他要回去!”
一雙長睫垂了垂,而後抬起來,精致眸子裏閃過清冷亮光,看得張綠漾心裏驚了一驚,那乍掠而過的一抹光芒似是謙恭,又帶著點兒包容三歲小孩兒似的譏諷。
那抬眼帶快,張綠漾還沒來得及看真切,她又已低下頭去。
也不與張綠漾爭辯,隻輕聲緩緩說道:“
這管玉笛尚墜用著確實過於金貴,交由三夫人還給公子也好,耽擱了這會兒,小姐應該已經起來,尚墜還得趕回去伺候,就先告辭了。”沒待張綠漾開口,已自轉身。
“喂!你——”
尚墜沒再停下,對身後傳來的惱叫聲置之不聞。
張綠漾氣得直跺腳:“這死丫頭!竟敢對我如此不敬!哼,來日方長,總有一天教你落在我手裏!”回手把玉笛扔給莫言,“給我拿好了!”
莫言手忙腳亂地捉住笛子:“是不是現在就拿去給公子?”
張綠漾拍額呻吟,一副孺子無可救藥的表情,朝莫言低聲吼道:“拿給世非哥哥?!你是不是想找死啊?要讓他知道我欺負那丫頭,還不知會怎樣與我急呢!你趕緊把它拿回房去,別杵在這招搖讓人看見才是真的!”
十二章 兩心終不藏
入了六月,時有密雲過境,欲雨而不雨,灰沉沉地壓在秋水無際的湖麵上,教人心裏悶堵得慌,每天夜幕降臨,最後一縷絳紫殘霞消匿於山邊,拂麵晚風總撩來淡淡一息湖波翠菱的獨特清味。
石案上原本的佳釀酒香,自那夜之後便換了芳茗碧沏。
人不成寐,候者難安。
“莊大兄台。”芙亭裏又一夜等不到人的白世非長長歎息,“我拜托你說一下你的未來娘子,讓我見一下我的未來娘子,再這樣下去我可要翻臉了,到時候別怪我把你們通通攆走。”
隻留下尚墜一人讓我日日看飽看夠。
莊鋒睿無奈,“我已經說過了,但是她固執起來連我也不賣帳,說這回非讓你後悔至死不可。”目光忽然向側後方瞥了瞥,卻不作聲,隻唇邊笑意浮現。
白世非抬頭仰望夜空,哀聲道,“皇天在上,求求你閃個雷,把那女人劈了吧。”
“世非哥哥要劈誰?”張綠漾從小徑裏竄出來。
白世非逃也似地紮跳起來,苦悶大叫,“你怎麽又來了!”
他見鬼一般避之則吉的反應讓張綠漾十分鬱悶,蠻橫地道,“就那丫頭能來嗎?我幹嗎不能來?”
莊鋒睿好笑地旁觀著這出一連幾晚依時上演的好戲。
白世非向張綠漾長揖,“小妹子,我求求你了,以後千萬不要再到這兒來,尤其是晚上,否則你世非哥哥真要討不到四夫人了。”
白世非對莊鋒睿使了個眼色,別讓她跟著來,邊大步離去邊拋下狠話,“誰不同意我便休了誰!你要是壞我好事,我第一個休你!”
“世非哥哥!”張綠瀾不忿叫嚷,那道身影卻已飛快走遠。
出了林苑,回到第一樓前。
站在垂花拱門下躊躇了一會兒,終究還是抵不過心底牽動的情思。
袖擺拂處,輕歎了聲,轉身往疏月庭而去。
罷了,他白世非今兒俯首認栽,他確實沒了她就真的不行,去他老祖宗的,他天殺的通通都認了,那死丫頭一定是上天派來收拾他的,才會把他折磨得如此不堪。
“公子。”看見他到來,還在廳堂裏做活計的晚晴意外而喜,望了眼尚墜的房間,“墜子已經睡下了。”
“這麽早?”他皺眉,她身子還沒好嗎?那庵尼開的什麽調養藥房。
隔壁房裏傳來晏迎眉的譏損:“白公子今兒有空哪?真難為你了,還記得住我們尚墜住哪一院呢。”
白世非尷尬萬分,隻受了下來,輕手推開尚墜的房門。
她和衣側臥在床,桌上燭燈未熄,大概是聽到了他們在外頭的對話,由是看到他時臉上並無驚訝,安靜的眸子中閃著星點幽光,似陌生還似久違,又似孤零無依,還有一絲狐疑和驚悸,像隻被遺棄已久獨自蹲在角落裏怕受驚嚇的孤單小貓。
他心頭微微一澀。
兩人誰也沒有開口。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緩步走進房中,挨著她在床邊坐下,抬手以指背輕輕觸撫眼底的小臉,輕聲道:“你哪裏不舒服嗎?”
她垂下眼簾,別開頭躲過他的手,翻了個身背對著他。
白世非苦笑,心想她至少沒有叫他滾開不是?
彎身把她抱了起來,往自己備置的房間走去,那邊要舒適得多,然而當走出房門,卻不期然頓住腳步,隻得這半個夜晚,到明日一早疏月庭裏的丫頭便人來人往,終究不大方便。
轉身朝外走去,對守在門外的白鏡道:“去我房中取張薄氈來。”低首看向懷內連掙紮也提不起精神的懨懨的小臉蛋兒,再度泛起一陣心疼,不明白為何廚房已經天天往疏月庭送參茸燕窩了,她的臉色還是這麽差。
以薄氈覆好懷中人兒,白世非抱著她往第一樓踏月而回。
白鏡跟在他身後,不時顧盼四周有無人看見。
人在夜間易變得軟弱,更尤其此時倦困難挨,尚墜早乏力抗拒,蜷縮再他懷裏的感覺那般溫暖安定,已不想費神去想自己會被抱到哪裏,迷迷糊糊中很快眯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不踏實的淺眠被輕微的晃動驚醒。
白世非正輕柔地把她置於床上,見她悠悠醒轉,他的眸色歉然中帶著一絲寵愛,俯下首來想親親她,卻被她臉一側又躲了過去。
唇邊凝起半朵無可奈何的微微笑意,他動手為她褪了外裳,然後也粗去自己的外衣,躺下抖開絲被,把綿軟的小身子環擁入懷,在她耳際愛憐道:“我與飄然約了明兒在高陽樓會麵,把他喚進府來給你把把脈,好嗎?”
“不好。”她難地出聲,卻是直接拒絕。
“你氣色太差了。”
“那時因為看見你的緣故。”她翻身背對著他。
他哭笑不得,看著她仍枕在自己臂上沒有挪開的背影,莞爾一笑,俯過身去從背後再度摟著她。
她癢得將他拍開。
“我很想你。”他輕輕道。
她不做聲,良久,才有些賭氣道:“怎麽不去那兩院了?帶我來此做什麽?”
“你明知我心裏隻得你一個——”
“我不知道!”她打斷他。
他歎氣:“不管我說什麽你都不信是不是?”
那細微的受傷語氣讓她再度沉默,兩人又陷入僵持。
他隻得悶聲道:“睡吧。”
此刻實不忍逼她,她身子這麽差,再把她惹惱傷身非他所願,可是心頭被懷中人兒帶起的抑鬱卻無處宣泄,微氣薄怒之下他掂著她雪柔的耳垂使力微擰,不無恨意地附唇齧上:“我咬死你!”
她喲地一聲驚呼,而後嘰嘰低笑出來,整個人縮成一團躲避他的掌控,因了這動作,原本僵硬之至的身子軟柔下來,仿佛激起他按捺不住的煩躁讓她心裏好受多了,順帶著連氣也消了些。
他歡喜不已,指掌趁勢探入,尤不太敢確定,低聲下氣地求饒:“你可真個不惱了?”
這耳鬢廝磨之下還如何惱得起來?隔衣捉住他的手,隻仍有些氣悶:“誰說我不惱了?隻是我而今沒空,便留到以後再惱你。”
“隻要你今兒不惱我。”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淘氣之心當下便故態複萌,他調笑地吮她雪肩,“以後便要我為你死了都成。”
“少來這一套!”艱難地撥開她垂涎不已的俊臉,想了想,她低聲正經道,“官府撥現銀收購交引,可是與你有關?”
“嗯,至本月初為止,白氏屬下的金銀交引鋪已經把京兆、大名、真定、鳳翔、漢中、江寧、江陵七府過半鹽鈔收入囊中,接下去我便要控製X、X、青、陳、許、毫、襄等二十一州郡。”
聞言她駭然動容,這豈非是變相地想掌握朝廷除貢賦之外的最大財庫入脈?翻過身來,她不無擔憂地看著他:“你這麽做,是要與朝廷抗衡麽?”
他不以為意地彎了彎唇。
X貨務給錢五貫五十文買入鹽鈔,為平市估,且以鈔引所載的六十貫對外貨出,白氏便定價六十貫二十文暗中收進,由此不管官府從市麵買回多少,自有一些與主事官員關係密切的鋪戶為獲利而從中大量轉出,最終還是會流入白氏手裏。
不枉他花了三個月精心設計,不說這官營買鈔場,便劉娥身邊的左輔右弼,也等著被他一一踢出局罷,什麽大宋朝廷,在他眼裏也不過是粒大了點兒的螞蟻,需要稍微費點力氣才能捏死而已。
未免驚嚇到她,他不再多說,唇沿安撫地輕慰她耳畔:“你隻管養好身子便是了。”
闔目低噥了聲,對於他的事,她便想擔心也無從入手,睡意襲來,不自覺挪了挪身子窩往他懷裏。
唇邊笑痕漣漪,眼看著她慢慢睡熟。
截流國庫餉銀之後,下一步,該是著手奪取兵權了。
此生他不會讓懷中人兒再次遭受被人投毒之苦,在他白世非的頭頂之上,絕不容任何威脅的存在,就算有也隻能是——乾宇玄黃,朗日青天!
十二章 春意未閑了
到過浣珠閣,宿過綠隱居,最後白世非又去了疏月庭。
消息一早傳出後,浣珠閣中能摔的東西全被摔了,昭緹瑟縮躲在一角,眼看著滿地狼藉,既不敢出聲勸解,也不敢貿然收拾。
夏閑娉衣鬢散亂,滿容憤懣而陰狠。
費盡曲折終於打探清楚,一切真相大白。
難怪當初白世非會一再拖延婚事,難怪在那丫頭把棋輸給自己後,一直待自己客客氣氣的他會一反常態地到浣珠閣來,難怪那丫頭再這府中地位超然得全不像丫頭的樣子,還以為她是仗著晏迎眉的高看,不曾想——
原來是她,竟然是她!
夏閑娉慢慢在一張椅子裏坐下,目中恨意愈積愈濃。
昭緹戰戰兢兢地挨上前來:“小——小姐……那、那以後……”
“以後仍舊裝作不知道這回事!尤其是在疏月庭那幾個賤人麵前,你別給我露出端倪來,不然我活活打死你!”
昭緹大惑不解,鬥著膽子進言:“難道小姐就這樣放過她嗎?”
“而今最重要的不是找那丫頭麻煩,而是不能弄砸了公子與我生辰之約。”夏閑娉咬牙切齒,來日方長,況且敵明我暗,她不怕逮不到機會整死那丫頭。
第一樓的書齋裏。
坐在榻上與白世非對弈的尚墜無端打了激靈,啊啾一聲,白世非抬了抬眼,白鏡連忙放下小廝奉來的熱氣騰騰的參茶,去去了件錦袍為尚墜披上,然後掩上門推出房外。
尚墜拈起妻子,瞥向對麵:“若被有心人知道我在此間,你怎麽解釋女子不得入第一樓?”
“本公子做事何時還需向人解釋了?”
“你的那些夫人們對你可是癡心一片。”
“是嗎?可我對強迫就手的東西全沒興趣。”
尚墜斜挑眉端,沒興趣還娶回一個又一個?垂睫將子落下。
仿佛看出了她心裏在想什麽,他笑了笑,不再做聲,隻把白子挨著她的黑子放下在棋枰上。
平心而論,既然娶了晏迎眉,多一房少一房對她而言已無所謂,會惹出那麽些事端,除了因為他無法與她細述個中緣由,更多時還是因了她對他不夠信任。
便由此,他與她也賭上了三分悶氣。
放下手中棋缽,捉住對麵想從棋枰上收回的皓腕,把她牽至麵前,借出胸膛讓她舒適靠著,再端起參湯偎至唇邊,看著她淺淺啜飲,柔然輕笑,微有些兒好奇:“你怎麽相通了?”
她仰起臉,瞥了瞥他,又低下首去喝湯:“晚弄說漏泄庫房轄物及賬房所管錢數者,都會被杖打出府,如果這條府規是真的,那麽端午節前你與那二夫人在書房中的那天,攤開再案桌上的賬冊……是你故意的罷?”
若管事房的規矩如此嚴苛,那些機密賬簿又怎可能輕露人前?
他笑得溫柔而欣賞,這小東西也算心細如發:“再給我些時日,所有事情很快就會結束。”
環鬢抵著他衣下鎖骨,向上承望他半垂凝視她的眼,她翹起的唇角略含譏誚:“包括你的三位夫人?”
他輕吻她的鬢角,施然篤定:“包括我的三位夫人。”
“本朝休妻可是件缺德的陰損事,你想學那陳姓狀元一般熱後世罵名麽?”
他裝作十分驚訝,捏玩她尖秀的下巴:“本公子是那種人嗎?休妻這種遭天譴的事我怎麽會做呢,那絕對是萬萬不可。”被懷內幽香引出一絲心猿意馬,俯眸掠去,驚奇道,“你在長身子?”一陣子沒見,怎麽衣衫下好像飽滿了不少。
“你別亂來。”她羞紅了臉,微有些惱。
她不說即可,這一開口拒絕,他索性再她耳際挑釁地吹氣:“我哪兒亂來了?”揚高的尾調拉出一抹逗弄。
枕在他肩的螓首朝上微仰,半惱媚眸瞟向他時仿如水潮泛過,又若嬌嗔挑情,他心口一蕩,就在她想開口的瞬間他已飛快堵住她的唇,她隻聽到一句含混不清的垂詢:“那個尼姑是誰?”
勾纏之間魂昏魂迷,無法思考,她微微應聲。
“我娘是壽州人,小時候聽她說過有一對孿生姐妹,生下來沒多久小的便夭折了,外婆恐怕大的也活不長,便把她送進了佛門,祈求菩薩保佑她平安成人,娘說我剛出生時她曾來看過我們,後來爹升任朝官我家搬到了開封,漸漸便沒了音信,娘去世前好像曾托人往壽州給她捎過信兒,但她長年雲遊在外,直過了幾年才知道我娘已不在人世,那時我已去了晏府。”
他一動不動隻專心聆聽,而她說著說著腦袋兒漸垂漸低,由此並沒看見頭頂上的臉容密布柔情,俊美雙眸溢出萬千憐惜,掌心覆上她的額頭,將她勾回懷內,歎息之中滿含愛意:“乖兒,以後會有我對你好……”
交纏的兩心被掩得毫無縫隙的門扇緊藏在內,隻間或隱約傳出一兩聲壓抑的低嚶。
在屋子外頭,驚雷伴著慘白蜿蜒的閃電劈下,積聚了幾日的濃雲翻騰滾滾,墨漆得似吞天覆地,天際刮起急風,鬥大的雨點劈裏啪啦地砸落在簷瓦上,轉瞬已傾盆而下。
第十二章 複聽雨簷忙
連日大雨,濕漉漉的勾簷不曾幹過,白府裏除了輪值的仆婢外皆被著綿綿不絕的雨幕困得動彈不得,閑暇時三五成群聚在房中,伴著窗外芭蕉葉上的滴滴答答聲可壓閑話。
“墜子你氣色好多了。”晚弄嬉笑道。
“她能不好嗎?每日裏喝三頓補湯,養膘一樣吃吃睡睡,你沒看她已經一身贅肉了。”晚晴出言挖苦,繼而又抱怨,“你們說晚玉到底去哪了?今兒又不是她當值,這大雨天的連人影也不見一個,真是怪事兒。”
尚墜慢聲應道:“你理她做甚,該回來時她自然會曉得回來。”
晚弄嘴角動了動,遲疑地看了眼尚墜,仿佛話就在嘴邊,卻不知說好還是不說好。
眸底閃了閃,尚墜笑笑:“怎麽了,這會兒我是外人還晚晴是外人?你有話還不好說了?”
“昨兒我去管事房時,恰巧遇上商管事和她外甥兒,雖然他們把聲音壓得極低,但迎麵走過去的那會兒我還是覺察到了,他們好像在爭執,為了什麽而有點相持不下。”
晚晴好奇道:“他們爭什麽呀?為了墜子嗎?”
尚墜斜了她一眼:“別有的沒的都扯到我頭上。”
晚弄遲疑半晌:“不是墜子,我隱約聽見他們提到晚玉的名兒。”
“你說什麽?!”晚晴吃驚地瞪大了眼。
“他們——”晚弄忽然住嘴,麵色尷尬萬分。
尚墜反應最快,當即抬首往門外望去,門檻處搭著裙裾一角,晚玉就站在那兒,可能是在進門時剛好聽到了晚弄的說話,一下子進退不得,臉色因極度難為情而有些發白。
晚晴跳了起來,驚罵道:“你這死蹄子趕緊進來給我說清楚了!”
晚玉沒有動,隻是望了望尚墜,神色歉疚至極中還帶著一絲怯懦。
見她低垂下頭,極度不安地緊絞十指,尚墜微覺好笑,開口招呼:“你進來吧。”
她這才往裏挪了挪步。
晚晴發急,大步走過去將她硬拖過來:“到底怎麽回事?”
“我——”晚玉啞語,一句話堵在嗓子眼上不知如何出口,眼圈便紅了紅,咬唇抬首,定定望著尚墜,“我真不是存心想瞞你們,我自個兒也沒想到後來會——會——”
“會什麽呀!急死人了!”晚晴惱叫。
“你靜點兒。”尚墜白了她一眼,再回望晚玉,淺聲緩道,“你也沒想到會喜歡上丁大哥嗎?”
“你端午那日去找她退婚,我看他傷心成那般,隻覺得心裏十分不忍,開始隻是想安慰她一下罷了。”也不知晚玉是被逼急了頭緒慌亂,還是被識穿後倉皇失措,再脫口時已有點口不擇言,“你早已是公子的人,明知與他並無可能,若非你拿他做擋箭牌,也不至於——”
晚晴和晚弄齊齊愕然:“墜子你和丁大哥解除婚約了?”
尚墜麵容微白,慢慢從晚玉身上收回轉淡的眸光,牽了牽嘴角:“你說得是極,這事我確實對不住丁大哥。”口氣誠摯而平靜,除此外旁人再聽不出她的任何情緒。
“我不是這個意思——”晚玉幾乎就要哭出來。
“那你是什麽意思?”一旁晚弄忍不住戧出聲:“就算墜子再怎麽不是,誰來說她也不應是你來說罷?你也不想想她平日是怎麽待你的?如今你因了自己喜歡的男子便這樣責怪於她,你有沒有良心!”
“我說了我沒這個意思!”
“好了好了!你們別吵了!”晚晴雙手一揮吼出一聲。
尚墜閉眼揉了揉太陽穴,片刻後睜開長睫,不以為意地輕輕笑了笑:“我被你們吵得頭都暈了。”望向晚玉,臉上笑意又更深了些,“你是擔心我介意嗎?其實每回想起來,我始終覺得有愧於丁大哥,你喜歡上他我高興還來不及,又怎會在意,再則我與丁大哥雖曾有婚約,兩人之間卻從無情分,所以你也別放在心上。”
低頭想了想:“要是商管家不讚成他與你一起,過些日子等我身子好些,再幫你想想法子。”掩嘴輕欠,懶聲道,“這雨淅淅瀝瀝起來沒完,下得人困乏不住,我先去眯會兒,你們聊著罷。”
晚玉早被眼淚打濕眼簾,已說不出話來。
晚晴和晚弄對視了一眼,尚墜的神色表情與平時沒有兩樣,一番閑話也讓人挑不出毛病來,但兩人心裏就是覺得有點不對勁兒,從來想不到一貫少言的她原來也能輕描淡寫地把話說得那般周到,不但令人驚訝,還覺得陌生。
仿佛而今的墜子,已不是過去她們所熟悉的那個墜子。
那時舟中聽雨,楫浪潑荷,而今簷下聽雨,昏帳暗羅。
幽靜無人的房中,尚墜枕著一臂側躺再床上,眸光無聲落在地麵,人一動不動,隻靜靜聽著屋上簾外的雨聲,外頭廳裏晚晴和晚玉又低低說了會話,之後便似散去了再沒聲響,她翻個身,朝裏合上眼。
這雨怕是下到入夜也不會停……
一任階錢,點滴到天明。
此後又過幾日,天老爺才終於收住雨勢。
入晚十分,青空灰霾,碧樹如洗,風過潮枝帶起清新氣息。
“各色綾羅綢緞和珠釵頭麵都已給二夫人送去,廚子正在準備她親自擬定的菜肴,二夫人說隻想與公子獨酌一更,這等生辰小事並不願對外聲張,故而讓把酒菜都端到浣珠閣。”
書房中邵印稟道,旁邊小廝正把燈燭一一掌起。
白世非漫不經心地笑笑:“你依足她的吩咐去辦便是了。”方待回過身去與鄧達園說話,轉瞬想起什麽,把已走到門口的邵印叫住,叮囑般補上一句,“你去疏月庭和小墜說一聲,我晚點兒過去看她。”
邵印應聲退下。
這才側首向坐在東案的鄧達園:“薛奎那兒怎樣了?”
“有支突躥而起的流寇最近在玉門關附近擾民生事,薛大人把此事報上了朝廷,朝中回旨讓他按兵不動,先靜觀其變,大臣們私下議論,不少人懷疑那支流寇是日益壯大的黨項族人假辦為之,其意在試探我朝反應。”
白世非頷了頷首,沒說什麽,沉思會兒後,又問:“宮中呢?”
“文德殿已修葺得七七八八,京X南郊王氏磚窯的王二爺費了幾遭酒食,又破費不少銀錠和兩名侍婢,終究獲得修葺使滕宗諒首允,把那批上好的鋪地青磚賣了進去。”
聽的人點點頭,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輕叩案麵:“找一個當把文德殿修得更堂皇的名目,又或是把鄰近幾殿也同葺一新的借口,使人上道奏折,請皇上從內庫再支十萬X給滕宗諒揮霍。”
“是。”
“X務處的鹽鈔引收地如何了?”
“他們收來的鈔引大部分經指縫出而落入吾府,官營買鈔場也被白氏的交引鋪頂得門庭冷落,那些中飽私囊的官員們隻留著一小部分壓倉,然後層層上報說所收甚微,此舉措效果欠佳,或望調高買入價以試後效雲雲,朝廷已幾日批允,又多撥了十萬X出來。”
“你把鹽鈔的私市價抬到一券七十貫,而後以每券六十貫九十文,八十文,七十文的依次減價,吧收進的鹽鈔引一點一點全數賣予官收,記住要做得不著痕跡。”
鄧達園允諾:“如此一來,白氏從中賺取的差價便極為可觀。”
唇完如月,白世非向椅背悠然靠去:“何止,過去幾年間X貨務連歲有羨餘,三司往往多收為額,又各地州府每歲受納民戶稅帛,皆多為進貢京中。”
鄧達園精目一閃:“那想必今年內庫的入繳大減無疑。”
白世非懶懶望了眼窗外,連綿多日的雨水雖歇了,天色卻始終沒有真正放晴,入夜後烏雲壓頂,黑漆漆地沒半絲光亮。
“今夏雨季來得早,按這天時,不需多久京師便會接到地方水災的急報,你把我的話傳出去,今年不管何方水澇,商紳富戶隻許捐米捐衣,一律不得出錢賑災,就讓各地州府全向京師借調糧銀。”
“公子的意思是——”
白世非笑著起身:“把內庫耗空,讓其入不敷出。”
小廝忙提起燈籠小心地領在前頭。
侍立在外的白鏡看見他從裏出來,忙不迭遞上一個小巧的白釉瓷瓶:“任醫官差人送來的,說裏頭是公子向他要的東西。”
白世非把瓷瓶納入袖中:“夏家最後一趟來人是在上個月初嗎?”
“便是上月初六,昭緹初五出了趟門,第二天夏家便來人了。”
白世非停下腳步,細想了想,唇邊漫起一抹細笑,那笑容分明很淺,然而看在白鏡眼裏,隻覺深不可測。
“你走快一步,去把鋒睿找來。”閑聲吩咐白鏡,繼而抬首對掌燈的小廝道,“往浣珠閣去吧。”
第十三章 權輿
聰明多反誤
鋪天濃雲如墨漆,天際無月無星。
浣珠閣裏則一室燈火,便隔著窗紗也覺明如白晝,平日在門外值守的下人此時全不見蹤影,似早就被遣了開去,從燈影幢幢的柱廊延伸到廊外院子裏黑沉沉的林木扶疏,盡顯神秘靜謐。
便在屋角旁一棵枝葉茂密的樹幹後麵,無聲站立著一道黑影,背負著雙手,默然凝望著正堂虛掩的門扇,從那門縫裏正不時傳出低低勸酒的嬌聲,間或夾雜著一聲欣然應允的朗笑。
門內房中,百世非與夏閑娉對麵而坐,兩人笑談著汴梁城內種種古今趣聞,難能像如此這般獨處一室,夏閑娉似分外歡喜,不時與他推杯就盞,暢飲開懷。
酒過三巡,一壺已盡。
夏閑娉搖了搖空注子,仿如有些不能置信,脆生道:“這麽快就沒了?公子先嚐幾箸小菜,那酒便在耳房裏溫著,我去取一壺來。”起身時不經意道,“今晚怎麽好像不見白鏡,他沒隨你過來嗎?”
百世非閑閑一笑:“邵管家為二夫人準備的賀禮漏了一份。我讓他去給二夫人取來,再過片刻便該到了罷。”
夏閑娉走進東側耳房,裏頭桌上擺著幾個盛滿熱水的注碗,碗中溫著酒壺注子,其中三個都是青花纏梅枝注子,旁邊則別有一個是青花纏蓮枝紋樣,她取了個青花纏梅枝注子,又順手拿起與眾不同的那一壺,臨去前往耳房的窗戶外瞟了一眼。
房中百世非抬起右手,小指指甲往夏閑娉的酒杯中輕輕一浸。
藏身樹後的周晉眼看著夏閑娉端著兩壺酒轉身走出耳房,並把折門輕輕拉上,婀娜身影消失在他的視線,立在原地仍舊一動不動,濃濃夜色遮去了他臉上所有的表情,而屋內再度隱約傳來夏閑娉的輕笑聲。
“這是豐樂樓今年新釀就的眉壽,我特地叫豐樂樓掌櫃給留出來的,公子嚐嚐看,隻是這眉壽酒雖美味如瓊台玉液,奈何後勁太大,我恐怕不勝酒力,故而自備了一壺白礬樓的和旨,便陪公子小酌。
白世非端起酒杯,就到唇邊輕抿了抿,讚不絕口:“香飄四溢,入喉甘醇,如此好酒二夫人不嚐一嚐未免可惜。”說著放下手中杯子,執起壺來為夏閑娉滿上,笑道,“來,我與二夫人對飲三盞。”
絲毫沒想到他會親手為自己斟酒,夏閑娉眼底飛快掠過一絲慌亂,這時對麵的白世非已經端起酒杯,正含笑注視著她,眼看無法推拒,她隻得堆起笑容,勉為其難地也伸手去拿酒杯。
“二夫人請。”白世非笑容可掬地向她舉一舉杯。
“公子請。”夏閑娉咬咬唇,把心一橫,長袖掩上將整杯酒一飲而盡。
白世非舉杯就唇,讚賞道:“沒想到二夫人豪氣幹雲——”話還沒落地已不小心被嗆到,噗地一口酒全噴了出來,人連咳不止。
夏閑娉慌忙上前,以絹帕擦拭他濺濕的衣擺:“公子不要緊罷?”
屋外樹下,默立良久的周晉鬆開扣在背後的雙手,似是想起自己還有要事待辦,又仿佛是終於聽膩了一牆之隔內紅袖添香的嬌聲軟語,決然地一轉首,身形無聲倏掠而起飄向院外。
才剛點足落在某枝樹幹上,已看見前方不遠處白鏡正搖頭晃腦,咿咿呀呀地哼著小曲兒走過來。
周晉冷眼看著他一步步走近,直到自己藏身的樹下,他無聲無息躍下,就在提起的右掌恰恰要劈上白鏡後頸的刹那,白鏡卻像是背後長了眼睛似的忽地側身向旁一閃,反手一抹寒光匕刃直取他近在咫尺的咽喉。
陡生的突變讓騰身在半空的周晉大驚,原本隻提了三分力道的掌勁說時遲那時快凝足為十分,以雷霆之勢拍向白鏡頭頂的百會穴,這不惜兩敗俱傷的攻勢將白鏡逼得身子一矮,借此喘氣之機周晉旋身躍落丈外,然甫落地那抹匕刃已如影隨形攻至,周晉險險避開他直取胸前的淩厲一式,還未站穩已驟覺背後一道厲氣襲來,緊接著腰後一涼。
他整個人僵住,便這一眨眼白鏡手中的追身寒匕已橫在他的頸上,與此同時將他胸前幾處大穴疾手點住,令他再動彈不得,白鏡這才退後兩步,手腕一翻匕首已沒入袖中不見。
周晉仍不能置信地瞪著他,直到此時,才悔之晚矣地明白了一件事,不諳武功的白世非出門從不帶護院或武師,卻唯獨這名長得眉清目秀卻總是嬉皮笑臉的年輕侍從不管白天黑夜,時刻與他貼身不離。
全怪自己疏忽不曾有防備之心。
輕微的腳步聲悠然地由遠及近,白世非從浣珠閣的拱門下走了出來,臉容異樣溫雅,含笑朝周晉長揖一禮:“周大人,多有得罪了。”
雖失手被擒,周晉仍十分淡定:“白公子卻待如何處置周某?”
“周大人誤會了,大人你不僅是朝廷命官,更深得太後信任,小可縱有天大膽子也不敢對大人不敬,隻不過是看夜色已深,想必宮內也已下匙,故請大人在蔽府留宿一宵,明晨清早定教大人安然無恙地出府回宮。”
白世非笑語完畢,朝旁邊白鏡瞥去一眼,那意思自然是該怎麽做你明白了?然後朝周晉再抱一抱拳,便偕莊鋒王睿一同離去。
“到底怎麽回事?”莊鋒王睿好奇地問道。
白世非彎唇如月:“在上個月初,周晉曾向醫官楊可久私討秘藥。”
“就是那位被太後派去診治李氏,結果李氏卻暴斃而亡的楊可久?”
“嗯,本來這種小事醫官院裏誰也不會在意,可偏巧在楊可久跟前聽差的小黃門和飄然的隨從相熟,無意中說了出來,後來飄然與我在高陽樓會麵時隨口提了提,我便想起那期間周晉好像剛來過白府,因此多了個心眼,事先讓飄然給我另配了些藥粉。”
“即使這樣,你又怎麽知道他會在今夜潛入府中?”
“其實我並不確定他今夜一定會來,隻是猜想,倘真如我推測那般夏閑娉確實打算對我下藥,那麽她首先須得支開白鏡,而若想把白鏡引開,則沒有比周晉更合適的辦事人選。”
“你別心竅兒,他們真是自尋死路。”莊鋒搖頭歎息,又道,“這邊的事情已經差不多,我打算過兩日便於工作回杭州,在迎眉過去之前先做些準備。
“白府在西湖邊上有座別院,我讓鄧二把屋契與你找來。”
不容莊鋒王睿推辭,白世非已笑著與他作別,徑往疏月庭而去。
穿過蜿蜒庭徑,走上筆直柱廊,花窗裏悄靜無聲,想必都已回房歇息,他抬手輕推門扇,吱呀開處卻見尚墜獨自坐在廳中,神色微為寥落,仿佛一個人坐著也無所事事,便取下了鬢子無聊地一點一點剔著燭花。
門聲響處,抬首乍見白世非推門進來,她眼底仿似懸了許久的一抹濃重不安慢慢卸下,繼而湧起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情緒,似終於鬆了口氣,又仿佛異樣歡喜。她如釋重負的微微變化,讓他臉上笑意隱去,眸波如輕霧彌漫,夾雜著心動和感動,他心愛的人,在為夜歸的他等門,隻覺得桌上輕輕搖曳的半截尋常燭光,比從前他見過的任何一盞華燈都要溫暖,那一霎心間念想再度強烈浮現,並較從前任何時候都還明晰,這下半輩子,他確然隻會與眼前的女子在一起,從此莫失莫忘。
走上前,指尖挑起她的下巴,他憐愛輕喃:“小傻瓜。”
俯首深深吻住她的唇。
第十三章 何事登高呼
天色將明未明時分,濃霧漫山遍野,大地暗茫茫,整個白府仍沉浸在曦寧夢中,一道身影不知從何處掠來,在花木叢中無聲無息地幾個起落,從人煙稀至藤蔓遍生的府西高牆飄了出去。
又過一更,雞啼聲終於將眠夢悄然驚醒,隨著後院東西兩廂陸陸續續拉開門的輕微吱呀聲,不多會府內仆人已開始走動忙活,或劈柴挑水,生火煮食,或擦拭案台,掃樓淨閣。
浣珠閣裏夏閑娉也已醒轉過來,迷蒙中定了定魂,清醒後第一件事便是將昭緹喚進房來。
“昨晚公子什麽時候走的?”
昭緹惶恐道:“奴婢該死!昨、昨夜裏奴婢睡死了……”
夏閑娉麵容上略有失望之色,人似疲倦不已,也無力斥責昭緹,隻揮了揮手讓她退下.
日子一天天過去,白府內依然平靜.
明明幾位夫人之間暗波湧動,卻平和得連雞毛蒜皮的事都不曾發生.
人在府中總覺得像似跌進了一張看不清但吸力強大的網,無法為所欲為,甚而掙紮不得,使出去的力很快就會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消弭,由此府裏各種勢態久而長安,便如同盛在碗中的水,不管水麵往哪個方向合影偶爾傾一傾斜,卻始終溢不出碗外.
施展和統治這種力量的人無疑正是白世非,而為他把這種力量滲透下去的,則是府內隨處可見的忠實仆人.
雨時下時歇,正如白世非之前所預料的,沒過多久河東、兩浙、荊南等地便紛紛呈上急需朝廷支援的水災折子,期間薛奎也向京中遞來急報,指關外流寇竟夜襲秦州兵營,雖未發生傷亡,但就被掠去了一批兵械武器。
未幾,河北和永興路的轉運使上書曰“慮及承平歲久,州縣不複閱習,今請選將練兵,為二邊之備”,請求朝廷增加兵費補助。
盡管劉娥垂簾在側,趙禎在朝上也還是被煩得焦頭爛額,每詢及內藏庫及左藏庫能往各地支撥多少,兩藏庫使不是說近年赦宥既頻,賞給複重,年納貢賦稅餘卻較往年大幅減損,就是答月前剛修宇葺殿度支幾何,又官收交引花費多少,故而庫內所剩無幾。
言下之意,藏庫國用日絀,已是捉襟見肘。
一連幾日無人能夠切實提出解決之道,趙禎大發脾氣,當朝罵道:“平日個個座談機變,神勇智謀無人能及,臨難時候卻全束手無策,謹躬慎默隻求苟安,端得是一群庸碌廢物!”索性撒手不管,隻托病在寢殿安養,把朝廷諸事甩給了劉娥。
牽涉到財銀用度,任是劉娥心藏萬機也一樣無能無力,每日為政軍之事亂緒擾心,費神耗力,便連夜間也難以寢安。
隨後有大臣提請不如向富戶募銀,這一說馬上人人都想到了京中第一富紳白世非,此時又有臣子說聽聞白公子人不在汴梁,據說偕好友去了遊山玩水,也不知何日方歸。
這一來列位百官再度束手無策。
須知不僅隻是汴梁城,便東京以外大名、真定、江陵等府的各式行會也唯白氏馬首是瞻,沒有白世非的登高一呼,朝廷想從各地富商手中募集到相當數量的錢銀隻怕比登天不難。
無計可施之下,劉娥也還是讓人往白府送去加急詔書。
未料白世非的信函竟在幾日後回了過來。
大意是說他而今正在應天府拜望晏書,眼見嶽丈大人零落他鄉,無親無故,更用度微薄,陋室故舊,自覺為人侄婿卻孝道未盡,內心甚為不安,故而打算多待些時日,為嶽父母建築庭院,購買田地雇請仆婢。
信中更誠意拳拳,言道亦自急朝廷之急,隻待他把事情安排妥當,定快馬加鞭趕回京城,以為太後及皇上略盡綿薄之力。
朝中眾人麵麵相覷,這信裏含義再明顯不過。
翌日,便有官員上疏,為解燃眉之急,應行權宜之策,請太後下旨將晏書複調入京,夏閑娉之父夏竦當堂出列反駁,然附議或派係不明者居多,明確反對者零星,他孤掌難鳴,終被支持一方的大臣們駁斥得再緘口不言。
劉娥暗惱不已,不說同白世非素來交好的趙禎特地置身事外,幾位與晏書頗有交情的老臣子也都出列陳情,加上連日來各地急報如飛,牘上已積了厚厚一摞,事態緊急再拖無可拖,她心裏雖大為不甘,然國事當頭,也無法一意孤行而置朝中居高不下的呼聲於不顧。
又幾日,欽差大臣終於攜聖旨連夜趕往應天府,令晏書官複原職,擇日返京,那欽差回來時便攜了白世非親筆書信一封,私下差人送至白府二管家鄧達園的手中。
與朝廷上不曾間歇的唇槍舌劍相比起來,白府則顯得分外安寧。
畫室裏,晏迎春運筆揮毫,或精心勾勒,或濃色淡抹,畫著窗外碧水池中迎風招展的荷花,陪伴一旁的尚墜坐在椅子裏,沒什麽精神地觀看著晏迎春作畫,;間或懨懨地掩嘴打個哈欠。
晏迎春看她一眼:“你要不要先回去休息?”
尚墜搖搖頭:“一個人待著更悶。”
“過幾日我會再到山上去,與無心庵裏的師父們一同齋戒半旬。”
尚墜不以為然:“你又是茹素,又是上山,底下都江堰市在猜測大夫人極可能會做一個在家修行的居士,就隻差沒傳出你想遁入空門了。”
晏迎春笑著別開話題:“公子什麽時候回來?出門已好些日子了。”
“邵管家說上下這幾日便該回來,老爺要返京了嗎?”
“娘的信裏是這麽說,仿佛對夏閑娉的爹還頗有微詞。”
尚墜笑了笑:“和你相比,我怎麽總覺得二夫人好像更不待見我似的。”
“你小心為妙,女子忌妒起來麵目尤為可憎,還有你那笛子,也最好趁早要回來。”見尚墜無精打采地又打了個哈欠,晏迎春不禁好奇,“他仍未知道嗎?”
尚墜唇一勾:“聰明一世,難免糊塗一時。”
“你也適可而止,改日他若知道,怪責起來隻怕便連我也容不了。”晏迎春歎氣,再度執起畫筆,“你先回去罷,我把這個畫完。”
尚墜不再做聲,看看天色已近午,這時候湯藥應送往疏月庭了,便從椅子裏站起來。
其實也不是沒想過,瞞著他的後果極可能會連累身邊諸人,可就這麽告訴他,她又不是那般樂意,心裏也始終有著幾分難以理順的顧慮,在說與不說之間躊躇難定,不緊不慢中也就日複一日地拖了下來。
第十三章 悔曾尋錯處
不知不覺間走到至膳廳,若是平時,隻要遠遠聽聞屋子裏傳出聲音,尚墜定已悄然繞道而行,隻是今日她心中有事而沒多加留意,這便疏忽了。
“那丫頭!”
一聲突如其來的吃喝打斷了遊走的思緒,尚墜一愣停步,轉首看向聲音來處,廳堂裏夏閑娉與張綠漾正在用膳,七八個仆人侍候在側,隻是不知何故沒見大管家邵印的影子。
叫住她的人正是把玉笛搶走的張綠漾。
微猶豫了一下,尚墜轉身走過去,抬腿跨入門檻,施禮道:“奴婢見過二夫人,三夫人。”
張綠漾一撇嘴角:“你是不是沒把我們這些夫人放在眼裏啊?”
夏閑娉眼底冷光暗閃,掠過尚墜後轉而看了張綠漾一眼。
尚墜低聲謹應:“奴婢不敢。”
張綠漾嗤聲哼道:“那怎麽你身為丫頭,路過主子在的地兒,也不進來問候一聲!”
這話一出,夏閑娉終於確定張綠漾在找尚墜落的麻煩,眼內霎時滑過一抹刻骨怨芒,她本來不在愁找不到機會整治這丫頭,沒想張綠漾倒先出手了。
“奴婢才剛在畫室幫小姐研磨時把衣裳弄髒了,怕進來會礙觀瞻,擾了兩位夫人的食興,故而打算先去換過衣裳,再回來侍候二位夫人。”尚墜恭聲道,回答得竟滴水不漏,讓人挑不出錯處來。
以至張綠漾被噎得一時做聲不得。
夏閑娉看這情形,便放下手中茶杯,冷聲道:“給我倒杯茶來。”
“是。”尚墜垂下長睫,要來的始終還是會來。
在她轉身瞬間,夏閑娉向昭緹暗暗遞了個眼色,昭緹跟隨她多年,自然明了她的暗示,對她微微頷首,倒把旁邊的張綠漾看得一愣,不知道這主仆倆在打什麽主意。
尚墜把茶斟好,端過來遞給夏閑娉。
夏閑娉抬手去接,卻一下沒拿穩杯子,茶水潑濺出來落在手背上,她燙得喲聲一叫,緊接著“啪”的一聲脆響,尚墜已被昭緹猛地甩了一巴掌:“你個jian人!倒這麽滿想燙死我家小姐嗎?!”
尚墜被打得頭都側了過去,隻覺耳朵裏嗡嗡作響,一陣頭暈目眩,幾乎站也站不穩,而她嫩白的半邊顏麵已清晰浮起幾道通紅指痕,嘴角也隱約見到一絲裂開血痕,可想而知下手的人有多狠。
在場的仆人全呆住了,張綠漾第一個反應過來,跳起來指著昭緹破口大罵:“你也不過是個下jian婢子!在這兒撒什麽野!”她雖然也很討厭那丫頭,但也不至於動手打人吧!
昭緹不哼聲,隻站回夏閑娉身後,對張綠漾的的叫罵根本不理不睬。
不知哪位年長的仆人先回過神,低聲惶道:“快去把邵管家請來。”
夏閑娉唇一抿:“誰敢出這門口!”
她喝止的同時有個廝躊躇了一下,最後還是低著頭匆匆往外走,把夏閑娉氣得便要從椅子裏霍然起立。
就在這混亂當中門口忽然傳來:“怎麽了?”
這一聲讓全場頓然安靜。
誰也沒想到出門多時的白世非竟恰在此時回來,他的眸光停在尚墜紅腫的半邊臉頰上,眉心略皺,繼而望進她的眼瞳,從他進來伊始,她神色冷凝若冰,且始終一聲不發,沒人知道挨了打的她心裏在想什麽。
跟在白世非身後進來的邵印一看眼前情形,慣常處變不驚的他連臉都變了,不為人察地搖了搖頭,對旁邊小廝道:“速去冰窖取些冰來。”
溫和不再的眸光掃過強自鎮靜的夏閑娉和麵帶怯然的張綠漾,白世非在餐桌旁撿了張圓凳子坐下,輕笑問道:“怎麽回事?”
沒有人敢出聲,仆人們全都膽戰心驚地低垂著頭,隻縮躲在夏閑娉身後的昭緹囁嚅了一下,然而白世非臉上仿佛帶著一絲無溫寒氣的淺笑,不知為何讓她恐懼得始終不敢上前。
小廝很快便拎端著一小桶冰塊跑了回來。
白世非望向尚墜,淡聲道:“過來。”
尚墜靜立不動,過了片刻,屋子裏所有仆人祈求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了她身上,被迫不過她麵上浮起一抹厭色,緩步走到白世非跟前。
手掌搭上她的腰將人攬近,下一瞬她已被強迫坐在他的腿上,坐在餐桌對麵的夏閑娉和張綠漾當即綠了臉,緊接著在她們麵前淩空扔下的冰塊激射起桌上的菜汁湯水,把尖叫著來不及遮擋的兩人濺了一身一臉。
白世非也不看兩人,若無其事地彈了下染濕的指尖,接過邵印遞來的絹紗,卷起桶裏冰塊,輕輕印上尚墜腫痛的臉。
被湯汁濺得狼狽至極的夏閑娉看在眼內,恨得差點兒把下唇咬破。
意識到就連主子也很可能自身難保,昭緹嚇得趕緊上閃跪倒,顫聲道:“是奴婢打……打了尚墜姑娘。”
“為什麽?”自嘴裏吐出不帶情緒的三個字,白世非的眸光始終沒有離開尚墜的臉,見她被冰塊凍得腦袋一側,他無阻同情地歎了口氣。
“因……因為她端茶給小……小姐時,燙……燙了小姐的手。”
拿著冰塊的手一頓,白世非轉過尚墜的臉正對自己,極其不悅,“為何你會在這裏端茶?”
尚墜依舊抿著唇不肯哼聲。
手忙腳亂拭罷身上黏膩的張綠漾偷看她一眼,怯懼輕喚:“世非——哥哥。”
便這充滿忐忑的不安叫聲,已能讓人明白個事情大概,白世非隻是充耳不聞,手中冰塊再度敷上尚墜的臉頰,眼角斜光掠過跪在地上的昭緹,說話仍舊不溫不火:“給我倒杯茶來。”
不明白他什麽意思的昭緹滿懷恐懼地站了起來,轉身走向茶案,看著眼前形狀不一的七八個茶壺,猶豫著不知該斟哪個,便挑了最大的一壺,倒好回到白世非麵前,卻不敢擅自放下,端著杯子全身顫抖地等他指示。
白世非放下手中滲水的絹紗,取過另一塊再卷起冰塊:“管家。”
“在。”邵印躬身向前。
“念。”
“公子喝茶隻喝龍鳳團和揚州貢,仆婢之出差錯者,按白府家規第八十五條,罰三月薪餉。”
白世非往尚墜臉上愛憐地輕輕吹氣:“就這一條?”
“仆婢中有擅自毆打、責罰、謾罵、欺淩他人者,按家規第三十五條,杖二十。”
昭緹撲聲再次跪倒,手中的茶水抖了出來,眼眶裏早嚇滿了淚,卻強忍著一點兒也不敢哭。
邵印卻還沒說完:“主母管教不當者,按家規第三十六條,禁於後山祠堂,少過十到二十日不等。”
夏閑娉與張綠漾同時驚圓了眼。
白世非專注在尚墜臉上的眸光這才終於掉了過來,率先看向昭緹,語調溫然不變,但就是能讓人聽出殺一儆百的無情意味:“扣三月薪餉,杖二十,下次再犯,永逐出府。“
“奴婢知錯了!公子饒命!、”昭緹哭著連連磕頭。
在邵印的示意下,旁邊幾個高大的仆人上前將她架了起來。
想起自己先前在浣珠閣作威作福,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而今落入別人手中,那二十板下來未必還有命在,昭緹兩腿發軟,恐懼中哭喊不止:“小姐!小姐快救救我!奴婢都是為了你啊!小姐!”
夏閑娉側過頭去不發一語,對昭緹的哭求恍若未聞,此時此際讓她怎麽幫?這不是為難她嗎?另一方麵又暗惱昭緹在白世非麵前叫出什麽都是為了她的那種話,讓人下不來台,臉色一沉,便冷眼瞥著昭緹被架出門去。
白世非轉而望向張綠漾:“撩事生非,篾撣十下。”
“不要。”張綠漾嚇得大叫,連連退後,轉身便想奪門而出。
最後盯著夏閑娉,出語一徑無情:“禁足於浣珠閣廿日。”
夏閑娉滿目通紅,將下唇咬得泛白,無比怨恨地定定瞪視著被他抱在懷中的尚墜,麵色極其嚇人,仿佛隨時都會衝上去拚個玉石俱焚,不惜與之同歸於盡。
另一邊被仆人堵下的張綠漾心慌尖叫:“世非哥哥!”
白世非扳回尚墜又似不耐別開的臉:“這裏間的下人,是不是都看著你挨打?”
尚墜垂下眼簾,淡而薄厭:“你好了罷。”
他點頭:“既然你求情,杖刑可免。”望向邵印,“全部罰兩月薪餉。”
“是。”邵印一個字也不多說。
“叫藥房調製些消腫的膏藥。”白世非放下冰塊,摟著尚墜站起。
被攔著不能向白世非靠近的張綠漾眼看他就要走出門去,她急得再也顧不得,大叫道“世非哥哥你不能打我!”
白世非還是沒有看她一眼,甚至沒有稍微收停腳步。
張綠漾幾乎當堂吼出來:“你真的不能打我!我有身孕了!”
驚魂不未定,複來又一驚,在場之人無不被這句話震住。
便連白世非向外跨出的右腿也頓然一止,緩緩落在門檻上,他回過頭,有絲茫然地看著張綠漾,對她乍叫的說話似明非明,在他終於反應過來時胸口忽然龔來強烈力道,冷不防被尚墜推得趔趄後退,脊背重重撞上了門柱。
尚墜惱極了瞪著他,無端被人刮了一耳光痛到牙齒根裏,說不窩火是假的可是能怨誰呢?怨天怨地怨他人,說到底還不是就是因為他自己?惹來這麽一堆善妒的鶯鶯燕燕,讓她平白吃苦也就罷了,最恨的是這種日子還不知何時才能到頭。
白世非張嘴欲言,下一瞬頓悟時機不對,隻好什麽都不說,懶懶靠在門柱上,臉上掛著淺淺笑意,一瞬不眨凝視著她。
他神色間的捉摸不定卻讓她更為惱怒,想也不想,她抬腳狠狠踢向他的小腿脛骨:“你心內不是希望我為你爭風吃醋嗎?”當著仆婢們的麵她毫無顧忌地一踢再踢,他疼得喲喲直叫卻始終不躲不避,隻任她發泄。
“我真的很討厭你的這些二夫人三夫人!不過老實說這府裏我最討厭的人還是你!你比一頭豬還不如!以後別讓我再見到你!”怒氣漲至小臉通紅,胸部因連串激烈的說話而喘得起伏,大發完脾氣後她挽起裙擺霍然轉身,撇下做聲不得的眾人三步並兩步飛快走了開去。
廳堂內長久死寂。
片刻之後,就見白世非一個人慢慢笑了開來,嘴角幾乎咧至耳根,笑容歡暢得府中前所未見,撣了撣衣擺,他亦揚長而去。
第十三章 藥煮石菖蒲
飲綠居裏,任飄然為張綠漾把完脈後,對白世非道:“一個多月了,按日子算應該是端午前後懷上的。”
白世非沒說什麽,隻是盯著角案妝台上的玉笛,終於明白為何那丫頭這陣子再也沒去過花園,也難怪她會積鬱到當眾發飆,這幾個月裏他忙著布置朝廷中事,確實有點疏忽她了。
“世非哥哥……”看他去拿起笛子,張綠漾微為心虛。
白世非笑了笑:“你好好休息。”便送任飄然出去。
兩人沿著院徑而行,儒雅的任飄然斯文笑道:“沒想到你動作這麽快,竟已逼得太後讓晏書返京再度參與朝事。”
白世非唉聲一歎:“不快不行。”那頭小雌虎已經快沒耐性了,“我計劃在半個月內令晏書從樞密副使提為樞密使,執掌專管武事的樞密院。”
任飄然訝異了一下,繼而讚賞道:“太宗當初設置樞密院本意是為了文武分權,倘若晏書掌管樞密院,則在權位上不但與太後倚恃的丞相呂夷簡平分秋色,而且朝中權力更迭定然引發一連串官員變動,也必不可免會侵奪到專管軍事的兵部尚書夏竦手中的權力,你這招還真是一箭雙雕。”
“除了樞密院,殿前司也是我要拿下的地盤,歲平日久,京中禁軍失於訓練,每指揮營統兵四五百人,而藝精者卻不過百人,其餘皆疲弱不可用,鋒睿留在汴梁這半年,便是為我訓練一批強武之士。”
“可是殿前司一向由太後的人全力執管,而今主位者周晉更是她最信任的得力幫手,你想神不知鬼不不覺地滲進去並不容易。”
白世非輕笑道:“難度是很大,所以這半年來我真正動的隻是宿衛軍。”
任飄然麵色一驚:“皇上身邊最親近的扈從軍?”
白世非頷首:“如果皇上的安全沒有保障,我又怎麽放開手腳對付那老太婆,至於殿前司嘛,唯一的關鍵隻在周晉而已。”
他笑著住了口,前方起來一名小婢,手中端著的托盤上放有一碗湯藥,行至兩人跟前時屈身請禮。
碗中熱氣縈繞,藥香飄散,任飄然不禁多看了一眼。
白世非隨意揮了揮手,那小婢便端著藥往兩人身後走去。
“你今兒有沒有帶消淤的藥膏?”白世非對任飄然道,可憐他的小腿那日被踢得青紫了大塊,下一瞬他忽然回頭,“站住。”
正要拐入疏月庭石徑的小婢慌忙停下腳步。
“誰的藥?”怎麽還在往疏月庭送藥,她還沒好嗎?
“是大夫人吩咐煎的。”
白世非想了想:“去吧。”
那小婢自行而去。
任飄然走著走著,終於忍不住笑起來,那笑容十分曖昧:“桑寄生,菟絲子,黃芪,川續斷,地榆和石菖蒲。”
“無端端念什麽藥名。”白世非不解看他。
任飄然笑吟吟道:“沒想到除了謀劃朝廷中事,你便在生育子嗣上也是一箭雙雕。”
聽出一絲端倪的白世非慢下腳步,“你說什麽?”
“那碗是安胎藥。”
白世非大愕,第一個念頭就想不可能是尚墜,否則她為何沒有告訴他——那麽真是晏迎眉?然這府中事不會有幾件能逃過他的眼,他可以肯定莊鋒睿在府裏一直恪守禮節,從未逾矩,隻除非——他們是在端午上山那時珠胎暗結——然而心裏始終隱隱覺得,有些什麽地方不對。
“你尋思什麽呢?”任飄然問。
白世非掉頭往回走:“你隨我來。”
很快便到疏月庭,以手勢示意庭院裏的婢女全部噤聲不得通報,在簷廊下悄聲問明後,白世非帶著任飄然直奔晏迎眉寢房。
兩人的突然出現,讓房中把挨坐在一起的晏迎眉與尚墜怔住,尚墜迅速別開頭,不肯去看白世非笑嘿嘿的臉。
白世非也不介意,看了眼桌上空碗,這主仆倆把挨得近,那碗又擺在兩人之間,也看不出是誰的:“我才剛見下人送藥過來,你們誰不舒服嗎?”
晏迎眉笑著回道:“是我呢,這幾日覺得心口有點兒悶。”
白世非聞言十分關懷:“正好飄然也在,不如讓他給你把把脈?”
“那就有勞任醫官了。”晏迎眉說罷,大方地把手抬到桌上。
任飄然搭上她的脈搏,凝神片刻,回首望向白世非:“與那位一樣,也是一個多月的身孕。”轉頭又對晏迎眉叮囑道,“那藥適合衝任不固之用,但你是下元虛寒,的以別再吃了,我給你另開一張方子。”
沒想到還真是晏迎眉,白世非頗為失望,抬睫看向尚墜,從他進房之後她便側臉半背對著他,始終沒再看他第二眼。
他走過去,彎腰對上她的黑瞳,從背後拿出笛子放入她的手中,柔聲哄道:“為氣了好嗎?”
她不語,隻瞪著他,每回都是如此,這樣很有意思嗎?
白世非眸光魅閃,豪不避嫌,低首啄了一下她的唇瓣,然後心情愉悅地看著她微紅微惱的臉,嘿嘿笑著討好:“要不我先把三夫人休了?豈有此理,竟敢搶我家小墜的笛子,我一定要把她休了!”
尚墜一咧嘴:“是嗎?你可別讓我白高興。”譏諷罷已將假笑收起。
把她當三歲小孩嗎?他早不休晚不休,在人家剛有一個月身孕的時候才說休,別說張綠漾自己會怎麽樣,便她的父親張士遜就饒不了他。
隱藏在清冷眸光後她刻意掩蔽的那抹怕接近他的絕望之意,使得憐惜的滋味在白世非心底蔓延,不是不知她內心的恐懼和不安,事實上他比她更心焦,更想早些把事情解決掉,隻是他必須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因為隻要犯下哪怕最微不足道的一絲錯誤,都極可能會導致最後滿盤皆輸。
他可以輸掉白府,但,他輸不起她。
如果他不能在這場雲譎波詭的凶險較量中以絕對壓倒之姿勝出,則往後他與她的性命都會被人捏在手中,生死不由自己。
溫熱掌心撫過她的臉,他如同承諾一樣輕輕說道:“好,我答應你,不會叫你白高興。”
任飄然給晏迎眉開好方子,便與白世非一同告辭。
走到門口時白世非忽然回首,不經意道:“先前那服安胎藥是誰開的?”
不防他突出此言,晏迎眉愣了愣,不知該如何回答。
白世非也不追問,含笑看了眼脊梁明顯一僵的尚墜,轉身翩然離去。
第十三章 逼離若休夫
白世非這一順果然言必行而行必果,翌日便親筆擬就兩份書契,把邵印喚來,差他去一趟飲綠居。
邵印遲疑了一下,欲言又止。
白世非看他好象心事重重的樣子,問道:“什麽事?”
“今晨一早老奴接到二弟捎來的家書,說娘已病入膏盲,天天喚著老奴的小名兒,急盼老奴趕回家鄉去見最後一麵,本來此間正值多事之秋,老奴原不想與公子告假,隻是——”
白世非擺擺手:“有什麽比你回家更重要,府中還有鄧二在呢,去完飲綠居你便趕緊收拾東西,這麽多年了你也難得返鄉一趟,便帶家人孩子坐府中的馬車去吧,還有,讓帳房支一百貫給你做盤纏,回去也能給老人家請個好點的郎中。”
邵印深深一躬揖謝了白世非,出門之後才抬起手抹了眼角。
飲綠居裏,聽邵印道圾來意,張綠漾整個跳了起來。
“什麽?你說世非哥哥要休我?”
邵印鄭重其事地搖了搖首:“公子一再和老奴強調,說是希望三夫人休了他。”把其中一份書契遞給張綠漾。
張綠漾不能置信,驚圓了眼,要她休夫?這種驚世駭俗之事便前朝女子也鮮有載錄,掃了眼書契,無非都是套話,大意不外乎她與白世非感情已逝,故兩人自願解除婚約,從今後男婚女嫁互不相幹雲雲。
她當即就道:“誰說我和世非哥哥沒在感情的?我不簽!”
邵印抬袖印了印額頭細汗:“公子的意思是,倘若三夫人不肯休夫,那他就……隻好休妻了。“說罷把另一張紙也遞上去,”公子希望三夫人好好比對過兩份書契後再做定奪。“
張綠漾狐疑接過,這坐卻是七出書,一看之下她當場變臉,既羞又怒。
邵印小心道:“公子說了,倘若三夫人不肯簽和離書,那麽這封七出書。。。。。。便會送到夫人府上張大人的手中。”
張綠漾一聽,霎時氣紅了眼眶,將手中和離書大力拍在案上,怒道:“不就休夫嗎?有什麽了不起的!我便簽了!”
邵印趕緊從筆架上取過小毫,沾了墨遞將過去,張綠漾咬著牙刷刷書下自己的名字,再就著邵印遞來的印泥按下指印,然後把書契撥落在地,坐在凳子上哭了起來:“你去問他滿意了沒有!死人也非哥哥!這麽欺負我!”
邵印唯唯諾諾,隻覺得額上的汗越來越重,先折好休夫書塞進袖中,再取出一個小小的錦盒:“這是公子送給三夫人腹中孩兒的禮物。”
張綠漾一掌將錦盒打翻在地,裏麵的東西撒了開來,她看也不看隻是哭叫:“我才不要他充好心!你走!”
邵印便躬身退下,他前腳剛出門,後堂裏已走出來一位氣宇軒昂的高大男子,一雙異域人才有的淺褐色瞳仁內精光蘊斂。
張綠漾勉強止住淚,哽咽著對他訴苦:“世非哥哥也太絕情了,說休我便休我!更可惡的是——”她抓起那份七出書抖了抖,“他居然指責我不守婦道,犯了七出中的淫佚之條!”
“你已經是有身孕的人了,不宜再這般大動肝火。”無奈地為她抹去臉上淚痕,趙元歡強自忍下嘴邊笑意,其實白世非寫的一點沒錯,當然這話便打死他也不會和張綠漾說,更斷不能讓她知曉“休夫”一事自己也參與其中,“其實我很佩服白世非。”
“我呸!他有什麽讓人佩服的!”枉她對他那麽好,他眼裏就隻有那個死丫頭!
凝視著張綠漾,趙元歡棱角分明的臉頰線條柔和下來:“佩服他戴了那麽久的綠帽子卻硬是一聲不吭。”
張綠漾臉一紅,眼珠子有些心虛地左右亂轉,發泄過後,想想自己好像還真沒一點恨世非哥哥的的立場,抬頭瞪向麵前的男人:“都是你不好!要不是你當初不肯上門和我爹提親,我也不用賭氣去要挾世非哥哥娶我!”
“是,是,都是我不好。”趙元歡低聲下氣,這事是他心頭大痛,當時之所以沒馬上答應向張士遜提親,是因為他不若她那般天真,試想哪個官朝官願意把自己的女兒嫁到大漠孤煙的邊塞之地,且還是嫁給一個異族人。
他原打算從長計議,沒想到她衝動起來一下子就把自己嫁了出去。
“最讓我生氣的是成親那日夏閑娉使人攔我轎子,你既然出現了,索性劫走我也行,卻偏偏把人擊退了就走,便連我的麵子也不見,我想起來都氣!還不如端午那夜索性和世非哥哥弄假成真,也好過被你——”張綠漾紅著臉說不下去,心裏卻氣恨不過,捏起拳頭來捶他。
趙元歡捉住她的手,歎道:“你以為你爹為什麽會同意讓你嫁給白世非?”還不是因為察覺了她的不對勁,擔心自己的掌上明珠單純無知,一不小心便被來曆不明的野男人拐跑了。
為了她,他從關外一次次潛入關內,千裏而來。
每次抽空探望,她口口聲聲都是世非哥哥,聽得他心裏直酸溜溜,尤其在林苑裏的端午那夜,見到從不愛哭的她竟因擔心別的男子而落淚,雖然明白兩人純為兄妹之情,也還是讓他醋急而怒,便在那夜裏徹底強占了她。
隻沒想到一箭中靶,竟讓她有了身孕,他怎麽可能讓懷著自己孩子的女人再繼續留在別的男人家裏?不管以後命途多舛,他都必須把她帶在身邊了。
“我父親已然病重不起,族巫說怕是熬不過這個夏天,而今族中之事都江堰市由大哥掌管,我與他的意見分歧愈來愈大,很多時候十分為難,已不想再待下去,我打算帶你去秦州,以後我們便在那隱姓埋名過一輩子,你可願意?“
趙元歡略帶沉重和憂慮的語氣讓張綠漾心裏一揪,將臉埋入他精壯的胸膛,她低噥道:“隻要能與你在一起,我便再沒有其他心願了。“
兩人緊抱著再不言語,過了會兒,目光掠過地上錦盒及散落一地的物件,趙元歡彎身揀起,發覺屋契銀號票據應有盡有,而數額之巨竟連他也不免有一絲動容。
此間主人越接觸便越覺得可怕,其城府之深和謀算之細隻怕天下無人能出其右,幸而,自己不是他的敵人。
“你的世非哥哥對你很是慷慨。“
“什麽?”
趙元歡笑了笑:“他送給我們孩兒的禮物,足夠他出世以後富及三代。”
第十三章 滋擾禍及奴
秦州寇匪日益猖獗,但因其行蹤詭秘,官兵始終奈何不得。
後來晏書上疏,指賊遠來隻利速戰,而州兵數眾,宜以奇製之,扼賊歸路侔其衰而出擊,如此必勝無疑。
白世非聽聞後,又捐了大筆資財作為秦州的助邊費。
趙禎便把晏書之意轉達秦州,薛奎依其建議而行,果然得手,奏折上說流匪經此一役死傷七八,終得保邊關百姓安寧。
如此一來,在其他大臣的攛掇下便把晏書拱上了樞密使之位,劉娥不得不同意趙禎下詔提拔晏書的同時,也隱隱警覺到了朝中勢力已不若從前那般受自己的控製。
白府書房裏的細細斟酌仍然日複一日在秘密進行著。
“在玉門關和蕭關一帶活動的黨項族族主趙德明已然亡故,其繼位的大兒子趙元昊有意不再接受大宋封號,欲廢除朝廷所賜趙姓改為嵬氏,為防患未然,朝廷應該會加強對西邊邊境的布防。“鄧達園道。
白世非點點頭:“看樣子樞密院與兵部很快就會為了爭奪駐邊大軍的控製權而明爭暗鬥,你便與薛奎密通消息,將那邊形勢知會晏書,令其針對邊關的布防用兵多提建議,設法打敗夏竦奪取兵權。
這時有小廝走進來:“亶公子,給張士遜大人的禮品和轎子都備好了。”
白世非起身,趙元歡與張綠瀾之事還是由他出麵解決比較穩當,若讓趙元歡親去造訪,隻怕會被大怒下的張士遜掃地出門,並從此與女兒斷絕來往,出了書房,對鄧達園道:“你尋個空兒,讓小墜搬到第一樓。”
此時疏月庭裏,晏迎眉已如期出府去了無心庵,尚墜和晚晴兩人得閑來,坐地廳堂裏邊納著針線活兒邊閑聊絮叨。
不知不覺,到了哺時初,兩人突聞外頭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墜子!晚晴!不好了!不好了!”一個小丫頭急步衝進門來,卻是平日與晚玉素為交好的晚風,一看兩人都在廳裏,就像是終於見到了主心骨似的,衝過來便扯尚墜,人急得已差點要哭出來,“快!晚玉出事了!”
兩人嚇了一跳,顧不得細問,腳下已先跟著她往外走了。
“晚玉怎麽了?出什麽事了?”晚晴著急問道。
“才剛我和晚玉在偏廳裏當完值下來,走到書房附近時她手上的木佛珠子斷了線,有幾顆在地上彈起來落到了廊柱外頭的園子裏,她便下去撿,結果發現草叢中有一團東西金光閃閃,揀起一看卻是個金絲香囊,不知為何被人踩扁了扔在那兒。”
尚墜忍不住皺眉,但凡作仆婢的在主人家裏最怕撿到貴重東西,沒有比這更容易惹禍上身的了:“她當時沒把東西拿去交給哪位管家嗎?”萬一府中傳出什麽盜竊事件,那可是十張嘴也說不清。
“她便是想交上去才捅了簍子!”
“到底怎麽回事?”晚晴不住催促。
“大管家回了鄉,二管家又去了潘樓街巡視鋪子,她便想把那金絲囊拿去交給商管家,誰知道就在商管家屋外與二夫人碰個正著,浣珠閣那幾名丫頭一看晚玉手中的香囊當即便叫了起來,揪著她就罵她是賊,這不事情鬧大了嘛!”
“公子人呢?你怎麽不去找他?”晚晴埋怨道。
“我便找了!可是小廝說他出府去了三夫人家裏。”
“二夫人和晚玉她們而今在哪??尚墜蹙眉問道,這些日子她始終小心謹慎,使得夏閑娉苦無機會,今兒好不容易逮到與自己交好的晚玉做替死鬼,隻怕不肯善罷甘休。
“我過來時昭緹正叫人押了晚玉去偏廳,說是要讓二夫人親自發落。“
“要不要叫人去張府告知公子一聲?“晚晴擔心道,浣珠閣那兩位不是一般難纏,而眼下府裏能說話的人都不在,隻餘下一位及可能是與夏閑娉站在一邊的三管家,恐怕晚玉會凶多吉少。
尚墜冷靜道:“不必了,倘若公子有要緊事與張大人磋商,此時打攪他未必合適。“快步行進間腦筋兒急轉,簡明扼要地吩咐,“晚風你去告訴晚弄,讓她趕緊出府把二管家找回來,晚晴你去武院——”那地兒太遠,一來一回不知折騰多久,“你還是去第一樓,就說我的意思,讓那幾位護院的大哥全都到偏廳來。”
“站晚風去。”晚晴斷然拒絕,“公子、大夫人和管家都不在府中,我便陪在你身邊。”哪怕晚玉會挨上板子,暫時也還死不了,但若墜子有什麽差池,她便萬死也難辭其咎。
尚墜想了想,也就同意了,那晚風趕緊跑去尋晚弄。
兩人到達偏廳時,隻見裏頭晚玉嚶泣著跪倒在地,夏閑娉端坐在屏風前正中的交椅裏冷眼瞧著,昭瓏站在她身後,而在她跟前昭緹正揚高手掌,眼看就要往晚玉臉上抽去:“我讓你這JIAN蹄子還不說實話!”
“住手!”尚墜淡聲一喝。
昭緹被驚得縮了縮手,抬頭一看是她,黑瞳裏兩道清冷目光正盯著自己舉高的手腕,隱隱有種不可違逆的威儀,心裏又更怯了怯,這一巴掌便再抽不下去。
尚墜的眸光轉而望向跪倒在地的晚玉身上,她臉上紅腫一片,顯然已吃過苦頭,充滿淚水的哀傷眼裏滿是無助和祈求。
她定睛看了晚玉一會兒。
那雙堅潤的黑瞳中仿佛有種安定的力量在讓人鎮靜下來,又似在隱隱承諾她一定會為她主持公道,滿心恐慌的時針玉終於驚魂稍定了些。
便在此時,商雪娥也聞聲而來,看見跪在地上的晚玉,臉上不由得露出厭棄之色,轉瞬看到尚墜也在此間,便斂了斂麵容。
夏閑娉笑了笑:“商管家來得正好,我便想請教你,一個不三不四的丫頭在主母跟前大呼小叫,這可有犯下府中哪條規矩?”
商雪娥遲疑了一下,恭聲應道:“回二夫人,由於府中從來沒有丫頭在主母跟前大呼小叫,故而並無明確定下相幹規矩。”才剛她在門外也聽見了尚墜叫住手,隻是昭緹的遭罪為前車之鑒,她雖然曾經從夏閑娉那裏得過些好處,但事關厲害,也不能平白就這麽被利用了。
沒想到商雪娥如此圓滑,夏閑娉心裏暗惱,卻發作不得。
晚晴見站在昭緹身邊的幾位家仆全都麵生得很,而以往慣在偏廳當值的仆人們卻一個不見,心裏暗覺蹊蹺,便附唇在尚墜耳邊輕提了句。
尚墜眼底掠過一抹微光,看樣子夏昭二人自進府以來,銀子攻勢也並非全無著落,至少培訓了幾名此刻持杖助威的幫手。
夏閑娉又幹笑兩聲,語氣冷了年來:“我便再問商管家一句,那丫頭偷盜主人財物者,按白府家規,又當如何處置?”
商雪娥這下異常配合,便答得飛快:“府中仆婢盜竊不得財者,杖三十;得財十貫以下,杖五十。得財十貫以上乃是得重罪,當移交官府處置。”
“我這金絲香囊少說也值十貫,把人移交官府嘛我嫌麻煩,傳出去也影響白府聲譽,莫如折杖五十,來人,給我打!”
尚墜緩聲插進話來:“便移交官府問罪,也講一個人證物證,卻不知二夫人如何就肯定了,你那金絲香囊是晚玉盜竊而得?”
“奴婢真的沒有偷二夫人的東西!晚風當時看到了,奴婢是在草叢裏撿到那個香囊,看它式樣貴重,也不知是被誰遺落了,本想趕緊拿去交給三管家。”晚玉朝商雪娥亟亟解釋,說著又怯聲哭了出來。
商雪娥麵無表情地站在那兒,隻看也不看她。
這下尚墜明白了,料是晚玉原想拿那撿到的金絲香囊去討好商雪娥,不料夏閑娉也正好去了商雪娥的屋子裏探視……真是何苦來哉。
夏閑娉睥睨著晚玉:“此乃我端午節贈予公子的禮物,我便不信公子那般幼稚,竟把它踩扁了丟進草叢當中,不打你便沒句老實話是不是?”
“既是如此,等公子回來問個清楚,不就真相大白了嗎?二夫人又何必急在一時。”尚墜依舊平聲靜氣。
夏閑娉含寒帶怨的目光向她蔑視過去。]
“貴賤有等,長幼有差,本夫人乃堂堂兵部尚書之女,同時亦是白家以三書六禮明媒正娶回來,我坐這廳堂之上,便是管我這個夫人位子的分內之事,何時輪得到你來多嘴?”
商雪娥看這情形,趕忙道:“老身還有事要辦,就不滋擾二夫人了。”既然事不關己,又兩邊都不好得罪,還是抽身為妙,隻要她人不在此間,不管發生什麽事,白世非也怪不到她頭上不是?
夏閑娉冷眼瞥了瞥商雪娥的背影,這死活養不熟的老妖婆趁早滾了也好,少了她在這裏礙手礙腳,反倒便宜自己行事。
第十四章 品格
一花殺百盡
卻說商雪娥去後,偏廳裏尚墜再度開口。
“二夫人尊為主母之一,當得有權管家轄事,倘若這香囊真是被人盜了,那盜主不但沒把二夫人放在眼裏,甚還殃及他人,若二夫人能把這等惡行徹查清楚,端是好事一樁,隻不過如此匆匆忙忙,不問緣由便妄下定論,卻怕會不會放過了那壞人,反而冤枉了好人。”
夏閑娉被她拿話堵住,張了張嘴,怒得一拍桌子!
“我不管公子把個JIAN民的貨色看得如珠如寶還是當雞當狗,便怎樣也改變不了JIAN戶一輩子就隻能是JIAN戶的事實!你個JIAN人有何資格在我跟前指手畫腳!再不閉嘴信不信我便連你也打了!”
尚墜仍舊不溫不火,她平時慣於垂眉低首,總安靜低調不願惹人注意,而今被逼無奈與夏閑娉起下麵衝突,卻也淡然不懼,一雙黑眸絕倫如煥,波光明亮,清澈見底。
“奴婢也自知沒資格在二夫人跟前說三道四,隻是天下萬事總大不過一個理字,便那公堂之上,便那朝廷之中,就算是身為萬民之主的當今皇上要將某位大臣問斬,想必也不會不分青紅皂白,隻安一個欲加之罪,而定然肝是兼聽明斷,以理服人,二夫人你說是嗎?”
若說是,則相當於承認自己不分青紅皂白,又猜獨斷專行,若說不是,又豈非被她繞進話語裏,犯下口謗皇上的罪名?夏閑娉氣急敗壞,再忍不住從椅子裏霍然站起,指著尚墜破口大罵。
“別以為有白世非護著你便如此囂張!我夏閑娉乃太後指婚,有如是丹書鐵券,今日便拚個你死我活,將個把丫頭杖斃於此,那白世非又能奈我何!左右與我把這兩個JIAN人一同往死裏打!”
那幾個大約是低等仆人,縱然對府中諸事有所耳聞,但因離主子甚遠而知之不祥,且又不曾識得尚墜廬山真麵,看她隻是個丫頭,以為最多中過是個通房,焉能與白府二夫相提並論,又加上早收了昭緹的銀子,便想在夏閑娉麵前好好表現一番,一個個如狼似虎地挽起袖子就要抓人。
晚玉腦袋轟的一聲,嚇得七魂失了六魄,想也不想便抱扯住其中一人的大腿,哭著急叫:“墜子你別管我了!你快走啊!墜子——”還沒喊完,已被那人反手一掌打倒在地,嘴角滲出血來。
晚晴看情勢混亂,雖然也驚恐不已,卻趕緊張開雙臂擋在尚墜麵前,壯起膽子慌聲喝道:“你們誰敢過來!都不想活了是吧?!”
反觀站在她身後的尚墜,便似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清靈幽瞳的亮光落在晚玉染血的下巴,片刻後回到夏閑娉神色怨毒的臉上,眸底終於淡淡地浮入一抹不耐寒波。
美奐容顏卻笑了笑,對全場視若無睹,隻朝晚晴緩聲吩咐:“我便站得累了,你去給我拿把椅子。”應聲回首的晚晴遲疑了一下,尚墜嗓音倏沉,一聲令下,“去。”
晚晴再不敢拖延,撒腿便往桌邊奔去。
少了晚晴的阻攔,兩名惡仆轉瞬便欺至尚墜麵前,趼掌剛要扯上她的手臂,忽聞一聲閑逸輕笑:“我隻是個丫頭,你們這麽拉扯我不要緊,可是別說我沒提醒你們,我腹中那位卻是白府純正的血脈,公子三代單傳,這點香火他重不重視,你們要不要當心一點,可自個掂量清楚了”
漫不經心的語氣仿佛隻是在閑話家常,然而出口的每一個字都鏗鏘有聲,讓聞者驚悚,那兩名男仆的手臂霎時便停在半空。
夏閑娉臉容大變。
那邊晚晴已把椅子端來,小心地扶尚墜坐下,而她這當堂一坐,便成了與夏閑娉分庭抗禮之勢。
晚晴轉身一手一個奮力把兩名男仆推得踉蹌後退,恃勢潑罵:“連大夫人也不敢支使墜子做事,你們二夫人又算什麽東西!一個個蠢不可及,在她跟前喊打喊殺,都活膩了不成?!”手一橫,直指始終縮躲在夏閑娉身後的昭緹,“便這個JIAN蹄子!日前隻是摸了摸墜子的臉,就被公子責令挨了二十棍,差點兒連命都沒了,你們隨便去尋人下人問問有沒有這回事!”
屋子裏一道道遲疑不定的目光全向昭緹射來,她瑟瑟地縮了縮腦袋,囁嚅著看看尚墜,又看看夏閑娉,不敢發出一聲。
那幾名牛高馬大的男仆雖然都是粗人,但出來討生活也有了年頭,不至於笨得連一點兒眉頭眼端都瞧不出來,看昭緹那樣子,便多少明白了晚晴的話十有八九是真的,當下無不變色。
便在此時,晚風帶著第一樓裏的護院趕了過來。
夏閑娉一看這情形,急怒攻心,反手啪啪兩聲賞了昭緹兩個耳光,一腔火氣無處發泄,對著已哭叫求饒的昭緹臉上又狠扇了多下,直把自己的手掌都抽痛了才止下手來。
昭緹哭倒在地,兩側臉頰已高腫了半邊。
尚墜皺眉,不忍再看,隻向晚晴示意讓她去把晚玉扶起。
夏閑娉抄起案上茶杯砰聲摔碎在地,她鬢發淩亂,眼神惡狠,始終是出身大戶,發作起來自有一股霸道乖戾的氣勢,這便把晚晴嚇得不敢再挪步,廳中眾人也都垂首躬身,未敢稍有舉動。
“我親眼看見那金絲香囊就在這死丫頭手中,我說是她偷的,便是她偷的!”縱使引進對付尚墜不得,但若連晚玉也治不了,她以後在這府中還有何顏麵,“昭瓏!你便上去打死她,我倒看誰敢攔你!”
“是。”昭瓏怯懼地偷看了眼淒哭的昭緹,不敢違逆,走過去揪起晚玉的衣領就是一耳光。
晚晴和晚風雖然心裏發急,可晚玉畢竟不是尚墜,白世非把尚墜當做心肝寶貝,人人碰不得,所以大家有恃無恐,但換了是晚玉或府中別個婢女,夏閑娉這般鐵了心要對付,便平日公子對她也是客客氣氣,他會不會為了個下人而讓這位二夫人麵目無光,可就難說了。
故而兩人心下雖然大為憤慨,卻也隻敢怒不敢敢言,夏閑娉明顯一副誰開口幫腔下一個便輪到誰的模樣,擺明了就是要殺雞給尚墜看,以及儆誡他們這群猴子。
眼看著晚玉又挨了一下,尚墜十分無奈,那夏閑娉自己喜歡把事情做絕也就罷了,而今卻逼得她也非把事情做絕不可,早知如此,當初就該嫁給丁善名去過清平歲月,也不用待在這富貴府中與數不清的人傾軋鬥惡。
輕歎口氣,她緩聲清語。
“按本朝刑統律製,奴婢有罪其主不請官司而殺者杖一百,無罪而殺者徒二年,倘若晚玉不幸今日死在府中,她家人定報官鳴冤,卻不知屆時會是二夫人受杖一百,還是極可能由昭瓏你代罪被徒二年?”
昭瓏聞聲一懼,下手果然遲疑起來,便拿眼望向夏閑娉。
“愣什麽愣!繼續打!”夏閑娉尖喝。
尚墜眉心一蹙,略含暗惱,密睫往下眨了眨,輕笑起來。
“那金絲香囊不是時針玉偷的,端午那日在書房裏,二夫人離開之後公子便把它送給了我,我嫌它無趣,故而轉手送給了晚玉,不知這個解釋二夫人聽得進,聽不進?”便不信這手衝斷還劫殺不死這局棋。
夏閑娉既驚又怒:“你少在這裏信口雌黃,蠱惑人心!”
“那我便問二夫人,你可曾在人前見公子佩過這金絲香囊?”雖然不明白這東西為何會被扔在荒草叢中,但從未見白世非戴過卻是事實,尚墜轉首望向第一樓的幾個護院,“你們平日與公子最為相近,有誰見公子戴過這玩意兒?”
護院們紛紛搖頭說不曾見過。
夏閑娉猛拍案麵,嘶聲厲叫:“我不信!公子斷不會上它送人!”
尚墜輕輕一笑,眸波生色,抬手時繡袖滑下,露出一截皓白玉腕以及腕上碧綠無比的白府徽花翡翠鏈子,她撩了撩發鬢:“倘若我說這鏈子便是公子送的,二夫人信也不信?”臉蛋兒向晚晴微微一側,娥眉因那抹輕笑而淡展,“還有,那隻黃玉經火龍把杯,如果我沒記錯,好像也是公子送的?”
晚晴撲哧一笑,與她一唱一和:“便太後賞給公子的那管玉笛,現今不也在你手中嗎?你便是想要那天上月亮,隻怕公子也會為你摘下來。”
第十四章 閨房宜教妻
晏迎眉從山上回來時,尚墜已帶同晚弄搬入了第一樓。
低簪拂繡領,微步動瑤瑛。
月華燈影,綺帳如畫,白世非半倚床屏,如水眸光隨著尚墜在房中四處遊動,直到她走過來坐上床沿,也不知是否懷孕之故,隻覺眼前人絳綃縷薄,凝雪酥香,從前的青澀已從眉間唇邊退去,不知何時悄然添了一抹初顏如花的味道,似乎漸漸風姿綽約起來。
碗中的老參湯喝了一半,看他懶懶慷慷地凝視著自己,尚墜手中湯匙在碗邊一頓,便遞到了他唇邊。
他就著匙邊輕抿了口,笑:“這是熬給你的。”
“我喝膩了,苦得要命。”
手掌來回愛撫她薄綃下微凸的腹部,他低聲取笑:“你還比不上我孩兒,他可從沒嫌苦。”
她瞥他一眼:“你孩兒托夢給你的?”
滑入喉嚨的參湯差點被咳出來,他彎了彎俊唇:“小墜。”
“嗯?”
他頓了頓,又呢喃輕喚:“小墜。”
盛著參湯的匙子往他唇中一塞,淹沒了他的叫魂。
“我喜歡你。”一邊啜飲一邊從眼角偷窺她的容顏。
她頰上微微一紅,在他癡纏的眸光下悄然含羞,別開了螓首。
“小墜。”他死心不息。
她回過首來,瞥向他的眼神開始不耐。
“你喜歡我嗎?”
原本微粉的臉頰霎時如抹了胭脂,她幾乎是把碗中參湯灌也似的去堵他的嘴。
好苦,他皺眉。
“小墜。”
她即刻打斷他:“不許說話!快喝掉!”
委屈地看著她,其實他隻不過是想問:“我能不能吃塊糖?”
語氣很是被虐的幽怨。
她霍然站起,貝齒咬了咬,大步走去把桌上果品拿來:“喏!”
看她已然惱意飛眉,他稍有收斂,笑著低首專心隻喝參湯,她才鬆口氣,誰知——
“小墜。”他已又喚。
她把手中果品遞到他麵前。
“你喜歡我嗎?”
她覺得自己就快要瘋了,他隻要再來一句,她定然教他好看!心虛地躲開她的怒視,他隱著笑,把身子滑下,靠過來偎在她和孩兒身邊。
耳語般低低又喚:“小墜。”
她垂眼看他,滿臉戒備。
那藏在戒備之後,卻隱隱可見一絲化不開的甜恬羞色。
他微微一笑:“吹支曲子我聽。”
見他不再捉弄,她放緩了神色,把笛子取來:“想聽什麽?”
他合上長睫,笑容未去:“照舊,你喜歡我。”
臉上終於再忍不住,被他逗出淺淺的一抹嫣然笑意來,她動手推了推他:“倒是與你說件正經事兒。”
“不聽,我隻愛聽不正經的。”指尖逗弄地勾勾她的下巴。
她半惱半羞地捶了他幾下:“我想出錢幫晚玉贖回典身契,你去勸勸三管家,就讓她把丁大哥與晚玉的親事同意下來,成不成?”
“成倒是成,隻是你這錢卻不能貿然出了。”
“有何不妥嗎?”
“府中個個都是人鬼人精,你的心慈手軟若傳了開去,隻怕日後不管大小事情都會有人過來求你,到時你定會不勝其擾。”
偌大一個白府,人多事雜,關係繁複,身為主母單純的好心往往隻會壞了規矩,若想府中長寧久安,真正需要的是統轄手段與處事技巧,最講究如何把一碗水端平了,讓親疏遠近盡皆為這公允麵服服帖帖。
尚墜聽後不語,神色之間從若有所思,漸變為領會:“我明白了,那便等邵管家探親回來,我便再與他細議。”
白世非讚賞地笑了笑:“璞玉可雕也。”一手枕在腦後,一手仍溫貼在她腹部上緩緩摩挲,懶聲道,“以後府中諸事不需再問我,你與邵印商量著辦了便是……隻要別累著吾兒。”
她噗聲失笑,小手覆在他的手背上,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母愛豪情。
當鄧達園勸她搬入第一樓時,她幾乎沒怎麽考慮就答應了,從前孑然一身大興安嶺可率性而為,眼下卻是世上任何物事便包括自己都比不得腹中孩兒重要,既然事已至此,也唯有住進來才能確保萬無一失。
卻說那日紛爭之後,夏閑娉便把自己關在浣珠閣裏閉門不出,隻差了昭緹私下去問白世非,那金絲香囊到底是怎麽回事。
白世非如實回道香囊在端午日被張綠漾強行要走,隻很過意不去,沒想到張綠漾會那般稚氣,竟將之扔在了雜草叢中,其後他又命珍珠鋪子送了大批金玉簪釵到浣珠閣來,權當是向夏閑娉賠罪。
夏閑娉聽了回話後覺得那種舉動確會是張綠漾所為,便料想他所言非虛,知道白世非沒有把香囊送給尚墜多少讓她心裏好過一點,然而再想到不管自己如何用心,付出了多少情意,通通如石沉大海,便隻覺苦滲入心,在聽聞尚墜搬入第一樓後更絕望得無以複加。
是夜她提筆修書一封,吩咐昭緹翌日送進宮中。
還未消停幾日,到了七月初,白府裏再度傳出天大的消息。
白世非與三夫人張綠漾因夫妻不相和諧,經官府判了和離,在判文出來的當天張綠漾便揀包袱帶同莫言出門而去,臨去前她給尚墜和夏閑娉各留了一封書信。
對尚墜道:“經本大小姐慧眼監斷,汝必乃潑婦一名。”又叮囑尚墜要對白世非千依百順,好好遵照三從四德,倘若日後讓她知曉白世非再為她傷心,便叫人半夜回來取她首級。
對夏閑娉則說:“經本大小姐慧眼鑒斷,汝必乃棄婦一名。”又說若然哪日夏閑娉被尚墜逼得在白府再待不下去,不妨去秦州投奔她,她會好心大方收留夏閑娉的,如此一來,她便有知己可以天天一同口伐尚墜了。
尚墜看了哭笑不得,夏閑娉則氣得當場把信箋撕成粉碎,心中種種鬱結無處發泄,逮著身邊奴婢半點兒錯處便是一番打罵,每每夜深入睡時分,浣珠閣裏偶爾會傳出拚命壓抑的低泣聲,讓人聞之惻隱。
便從此以後,白府少了那位調皮搗蛋的三夫人。
第十四章 會仙樓上客
汴梁城內,在曲院街的東頭,有家知名的酒肆會仙樓。
這家店是天子腳下最高等的酒食去處,門麵規模宏大,簷拱下大大的匾額漆雲 光,其格局前樓後台,走廊依著流水間竹,院落裏曲徑通幽,店內賣的銀瓶酒七十文一提,羊羔酒八十文閏提,價昂至極非尋常百姓能光顧得起,反之,自然便成了貴族富紳常相暢飲的銷金地兒。
大約日入時分,一頂華貴軟轎停在了會仙樓門前。
隨行在側的白鏡撩起簾子:“墜姑娘,到了。”
尚墜就著他的相扶從轎子裏出來,輕聲笑道:“公子可是喝醉了?”不然為何像發酒瘋似的,酒食中途竟然興之所至,吩咐白鏡回府非把她接過來不可。
進了雕梁畫棟美輪美奐的店門,才剛踏上能往二樓的木梯,便看到白世非站在樓梯最高那階的盡頭,迎上他期盼的視線,兩人不約而同微微一笑。
看著她拾級而上,他臉上笑容慢慢滲入一絲孩童般頑劣的意味,明白到他可能玩心又起,她才剛問出口“你要幹嗎”,已被他攔腰一把抱起,嘴裏笑著喝道:“通通讓開!”
一時間筷子聲,杯盤聲,抽氣聲,椅子摔倒聲,後腦撞上木板聲,小二在梯口震驚過度摔倒聲,菜汁濺起飛落聲,尖叫聲,斥責聲,驚慌賠罪聲,匆忙走動聲,全樓叮叮當當絡繹不絕。
滿堂客人無不對著那道大笑而過的白衣身影驚駭矚目。
“你瘋了!快放我下來!”頭暈眼花的尚墜胡亂拍打他胸膛。
得意又囂張地直把她抱進閣子間,雅致廂房內,莊鋒睿和任飄然已經在座,兩人全因白世非在大庭廣眾之下的禁忌舉動而麵露愕色,他這才滿意地輕輕放下尚墜。
莊鋒睿望向任飄然:“勾欄裏關於他的銀字兒已經說到第幾回了?”
任飄然十分誠懇地道:“還不算多,不過是區區第十四回而已,我記得上一回是‘嬌娘飲妒施狠手,公子湧怒杖凶婢。”
旁邊白鏡咭聲笑出來:“那可都是上上回的舊事了,小的聽說最新一回是‘不敵敗北浣珠閣,被掃出門飲綠居。’”
莊鋒睿默契接上:“我猜無須多久下一回便會出來,名目大約是‘驚世駭俗會仙樓,離經叛道私生兒。’”
白世非大力一拍桌子,惹來笑談中幾人的愕視。
頓了頓,他若無其事道:“小二!上酒!”
莊鋒睿和任飄然失笑,尚墜更是以手掩唇。
白世非以肘抵桌支頰,側首凝視著她,見她笑彎了眼梢的樣子十分可愛,忍不住伸過另一隻手去,毫無顧忌地輕輕玩她的耳垂,柔聲道:“什麽浣珠閣飲綠居,隻這位才是本公子的內人。”
桌上二人對他的說話唾棄的充耳不聞,隻舉杯對飲。
捏完耳墜的手垂下,落在她已然遮掩不住的腹部上,眼角餘光接收到出現在雅間門口的身影,他臉上笑容愈加濃鬱:嘿嘿,這是犬子。”
“白公子今日好雅興。”年過五十仍儀表堂堂的當朝丞相呂夷簡不請而入,帶笑向在座各人抱拳。
桌上三人相繼起身回禮,便在此時,外頭樓梯口走上來一個人,行經白世非所在的閣子間時,恰巧聽聞他在裏麵笑道:“相請不如偶遇,呂丞相快請上座,且與我等同飲幾杯。”
“不了。”呂夷簡推搪道,“才剛在門外聽到公子的說話聲,特地進來打個招呼,不礙三位的雅興了,本官這就告辭,免送,免送。”說罷連連抱拳,臨去前不經意看了眼始終安坐椅中望著窗邊卷簾一動不動的尚墜。
出了門,呂夷簡麵轉憂色,在閣子間外略站了站,終究還是轉身離去。
斜對麵另一間閣子的門簾被無聲撩起,從裏探出一個頭來,那人看了眼呂夷簡的背影,又看了眼白世非所在雅閣,複縮回腦袋,把簾子垂了下來。
這邊廂裏,莊鋒璿和任飄然交換了一個眼神後齊齊望向對麵。
白世非安然撩袍落座,笑飲杯中酒時眸光掠向尚墜,她垂眉低首地定定坐在那兒,不知何時笑容已消失不見,一張小臉不為人察地微微沉了下來。
莊鋒璿道:“難怪你今日恁般張揚。”
任飄然搭話:“就為了引起呂大人的注意嗎?”
“好像我們到後不久便聽聞外頭說丞相大人來了。”
“故而一向從不攜眷的白公子便叫人回府接了尚墜姑娘過來。”
“其後他又故意製造喧嘩,讓會仙樓上下幾層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白公子的新寵已然在此間露麵。”
“緊接著,丞相大人終於得與坊間傳聞的尚墜姑娘打了照麵。”
白世非似驚訝不已,揚眉笑道:“你們還真能想。”側首看尚墜仍舊不言不語,他拿起牙箸,往她碗中夾了些菜,柔聲哄道,“這燉掌簽出了名的好味兒,你嚐一嚐。”
她抬起睫來,神色微冷地看了他一眼,轉而對莊鋒璿和任飄然露出笑容:“我便覺得有些兒不適,先回府去了,兩位兄長慢用。”桌下手指毫不留情地狠狠一擰白世非的大腿,在他的痛呼中站起身來。
“你偷偷擰我……”他嘟著嘴,狀若委屈不禁。
不意他會當眾說出來,她臉容乍然嫣豔,因了莊任二人在場而尷尬不已,卻又發作不得,隻瞪他一眼,似在發狠說便擰你又怎樣。
“去吧,讓白鏡送你。”他笑起來,卻在她轉身之時倏地輕拍了下她的圓臀。
她失色驚呼,這行徑未免太出格!通紅著臉逃也似的出了閣子間,白世非目送她走遠,臉上一抹報複得逞的笑容異樣愉悅。
任飄然忍不住呻吟:“這位公子,拜托你從極為寒磣人的郎情妾意中分些心神回來,先為我倆解一解惑可好?你緣何要演這麽一出戲?”
“今日可是初三?”白世非閑聲反問。
“便是初三,可又怎麽了,和這日子有什麽關係?”
“我便問你,太後在軍國大事上最倚重的人是誰?”
“當然是剛剛離去的那位。”非位高權重的首相呂夷簡莫屬。
“她在皇宮內最倚重的人又是誰?”
“這還用問嗎?出了統領禁衛軍殿前司都指揮使周晉之外還有誰?”
“那太後在慶壽宮中最親信的內侍呢?”
“這宮裏頭都知道是羅崇勳,他也是個擅權的人物,便天聖七年年間,朝中有個叫曹利用的,因參與了澶淵之盟而由小軍官迅速升遷入朝,很得太後賞識,便連寇準也一度遭他誣陷,後來也不知是不是為爭功邀寵,他得罪了羅崇勳,最後竟被遠貶至死。”
“這便是了,太後最親信的三人當中周晉最為潔身自好,且羅崇勳亦自知他的指揮使之職無人可以替代,故而兩人向來相安無事,但羅崇勳與呂夷簡之間卻沒這麽簡單,此二人一主內一主外,呂夷簡身為執政大臣本來就對羅崇勳這種閹人有些兒瞧不起,而羅崇勳恃著太後佞幸寵信也不怎麽把呂夷簡放在眼裏,兩人暗中時有摩擦那是家常便飯之事。”
“上回李氏暴亡,羅崇勳不是被呂夷簡說服了瞞著太後給李氏以皇後禮入殮嗎?”任飄然疑惑道。
“這事能成是因了羅崇勳的私心,太後已經多大歲數?皇上才多大年紀?不管怎麽樣終有一天皇上會親政,羅崇勳也想給自己留一條後路。”
“你說的便在理兒,可這與今日是不是初三又有何幹?”白世非眼眸半眯,輕笑道:“每逢初三日羅崇勳都會出宮,扮成員外模樣到這間會仙樓來,在他慣使得閣子間裏點幾名歌伎,酒闌滋味,紅袖添香,他常常逗留到入暮時分方才回宮。”
任飄然若有所悟,“不承想呂夷簡今日在此出現,而你曉得羅崇勳隨後也會到來,所以---”
莊鋒睿驟得斂眉,往門口方向指了指,示意外頭有輕微動靜。
白世非眸底流光一閃,含笑自斟自飲,對任飄然回道,“我隻不過是想給呂夷簡提個醒兒,倘若太後知曉了他的另一重身份,未必還能像從前那般信任他而無猜忌。”
話聲方落簾子已被人從外頭撩起。
三人定睛一看,卻是小二端著菜肴進來。
任飄然笑看白世非,仿佛在說,你那段戲詞白唱了不是?白世非卻把眸光瞥向莊鋒睿,似道,那該怪誰讓人虛驚了一場?莊鋒睿便隻裝做看不見二人眉來眼去,舉箸嚐新,連聲讚道:“好吃,當真好吃!”
白世非與任飄然對望一眼,一同朗聲大笑。
下一瞬三人默契舉杯,在半空碰出清響。
第十四章 撲朔俱成迷
七月豔陽高照,鳳仙花爭奇鬥豔。
朝中晏書積極上疏,既請罷內臣監兵,使日後邊州軍士在對敵時可化被動應戰為主動攻守,又主張在後方招募弓箭手進行訓練,以加強兵力儲備,而以夏竦為首的一派則對他的建議提出諸多質疑。
由此,朝議時兩派人馬你來我往唇槍舌劍,互相嚴厲抨擊,經過幾番激烈爭辯,加上洞若觀火的趙禎不時在旁推波助瀾,最終夏竦敗下陣來,晏書得掌邊州軍事大權。
其後趙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夏竦派係的官員從朝廷到地方都撤換了五六,不是明升暗降就是奪權架空,沒多久便把幾大要府和多處衝州牢牢控在掌中,朝議時開始對劉娥步步進逼。
劉娥終於再沉不住氣,一方麵對夏竦的倨傲輕敵和缺乏防範備覺懊惱,眼看著趙禎接連發難而乏力招架,更遑論以牙還牙,另一方麵也對自己的疏忽大意後悔不已。
這日她把周晉召進宮中。
“我愈想愈覺得不對勁,按說皇上本事再大,在哀家的眼皮底下,諒他也難以有所作為,可為何這回他的翅膀竟似在一夜之間硬了起來。”讓人措手不及,劉娥皺眉不解,疑惑語氣中還帶著一絲隱約的慌亂。
“卑職也是覺得奇怪,平日也沒見皇上有什麽動靜。”
劉娥沉思了一會兒,“除了夏家那位,別的人還是混不進白府嗎?”
“倒也混進了幾人:可都隻能是做些低下差事,連東西兩廂的仆房也去不得,更別說各處廳堂和庭院,自從上回那丫頭被投毒之後,白府明麵上好像沒什麽變化,實際監管卻森嚴起來,不但對近三年間進府的仆婢全暗中盤查了一番,大凡覺得有點疑心的都剔了出府,便廚房裏也巧立名目設了大小廚監,任誰再想在菜食中動手腳也已不可能。”
“白府在京中的店麵鋪棚為數極多,不能從那些夥計身上下手嗎?”
周晉搖了搖頭:“鄧達園比邵印還更精三分,行事滴水不漏,那些管事的、掌櫃的每日間曾與什麽人接洽,全逃不過他雙眼,而且卑職若沒猜錯,他可能同時還差遣著另一批秘密的人手,在為白氏暗箱操作著許多我朝法律明令隻能官營的生意。”
劉娥不再言語,原本看夏閑娉傳來的消息,覺得白府雖財宏勢廣,可與她所預料的程度還遠得很,料白世非那小兒也成不了氣候,不足為懼,故而當他挾重金以脅迫朝廷讓晏書返京,她隻以為這公子哥兒是咽不下她當初強自指婚予他,又削晏書官職拂他顏麵的那口氣,所以好不容易逮著機會了,便鋒芒畢露迫不及待地還她以顏色。
而今回頭細想,卻好像遠遠沒那麽簡單,若如周晉所言,從白府乃至旗下各商號都像設了銅牆鐵壁,便連蒼蠅也飛不進去,那她就不得不懷疑,到底是不是白世非在其中興風作浪了。
思索過後,她開口道:
“那夏閑娉一門心思隻在兒女私情,把哀家吩咐之事辦得稀裏糊塗也就罷了,卻還自以為聰明和哀家耍起心眼兒來,說什麽那丫頭而今懷了身孕,隻要掠走她便不愁白世非不唯命是從,這分明是爭風吃醋,欲借哀家之手為她除去眼中釘,竟敢把算盤打到了哀家頭上,真是越來越不像話!此女極不成器,完全不是塊辦事的料子,你還是設法另行打探清楚。”
說到最後,厭嫌怒色已形諸於臉。
周晉低垂著頭,也不好多話,隻恭謹地應了聲是。
端起茶杯輕呷,劉娥稍緩了神色。
“那文德殿何時可修成?”
“按滕宗諒所言便在八月初。”
“八月初?”劉娥輕聲重複,眼內冷光漸凝,“他可有按吩咐辦事?”
“都辦了,文德殿連接垂拱及紫宸兩殿*廊裏的柱子和彎梁全換了幹燥結實的圓木,又新*了許多漆油,看去已煥然一新,他便問了,皇上的寢宮福寧殿就在垂拱殿之後,可要一道稍作修葺?”
“皇上不喜擾攘,還是讓他清靜著吧。”劉娥放下杯子,順嘴道,“倒是緊挨著福寧殿西廡那座策進士、觀戲和宮宴之用的升平樓已頗為故舊,最好也翻新翻新,你便叫滕宗諒多運些上好的木料進來。”頓了頓,她又凝神叮囑一句,“你可得給哀家把京中禁軍握牢了。”
周晉心裏頭一咯噔,寒意頓生,隱隱覺得這雲譎波詭的皇宮之中已是險浪橫生,也不知有多少暗箭已搭在弦上隻要一觸即發。
便在此時,內侍送進一封信來,與劉娥低低提了句夏氏。
周晉聽聞胸中不由微懸,心想那夏閑娉也太無知妄為,劉娥不過對她和顏悅色幾回,便以為已能體察聖意,卻不諳其中凶險。
她若像往常那般先把信傳到他的手中,他或能幫她一把,自己過目後再決定是否上呈劉娥,眼下劉娥正對她大為不滿,她這麽蠢不可及地直接往上一遞,萬一信裏再有什麽不中看的話冒犯了天威,隻怕便要惹禍上身。
斂目微窺,卻見劉娥手中展開的信箋紙質粗糙簡陋,不同於夏閑娉平日慣用的*州上等白宣,周晉心裏的不安又更添三分,開始隱隱覺得不對。
劉娥一言不發,把信看完已是臉色鐵青,手掌猛地往案上一拍,便在悶響聲中把杯中茶震得四濺出來,周晉鮮少見她如此動怒,心裏大為暗驚,便原本想探問一句,此時也已不敢再做聲。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兩坨扶不上壁的爛泥,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劉娥把信箋甩給周晉,嘴角淩厲噙氣,“你抽空給我走一趟白府。”
第十四章 難有不離棄
晨曦破曉露,晚風送彤霞。
白府中上罷晚膳之後,白世非仍舊與鄧達園往書房細斟密酌,尚墜則偕晏迎眉回了舒月庭。
閑聊過後,晏迎眉看了看尚墜,輕聲道:
“有件事兒要告訴你。”
“那便說唄。”這般遲遲疑疑卻是為何。
“你還記得張綠漾是如何出府的嗎?”
“不是與公子簽了和離書,交由府衙判出的嗎?怎麽了?”
“那日邵印差人送去府衙的和離書便不止一份。”
尚墜先是不解,眼眸動了動,繼而為之愕然:“難道你與公子也--”見晏迎眉默然點頭,心裏隻覺分外難受,當下便負氣地背過身去,“這麽大的事兒為何要瞞著我!”
晏迎眉看她急了,連忙解釋:
“我真不是存心想瞞你,隻是那時你與公子還鬧著別扭,偏巧我又收拾好了準備到無心庵去參禪,若讓你知道我與他簽了和離書,你非得揀包袱跟我走不可。”
尚墜冷沉著臉,怒氣衝騰:“你自不是存心想瞞我,隻不過是想把我丟下不管罷了,你便明白告知我,你早已在作打算想一走了之,我也不至於會涎著臉死死粘牢你!”她早不說,晚不說,偏是今日與自個說了,可見離去之期已然在即。
就是想到尚墜可能會受不了,所以晏迎眉一直拖延著隻字不提,卻萬沒想到尚墜的反應竟如此強烈,任她如何苦口婆心地解釋,尚墜也擺明了聽不進去,她頭疼不已,最後不得不把心一橫。
“我便告訴你實話好了,師太曾與我說過,她無心之中教會你吹笛,白公子卻恰巧送了那管玉笛給你,可見你與他之間有著不一般的緣分,上回師太見到你時,說你麵相有太陰化忌之星入福德宮的跡象,年內可能會遭大災劫,而公子則可能是你的貴人,有他在你身邊或可幫你破除劫難。”
尚墜猶惱意難消,隻將信將疑地瞥她一眼。
“我上次上山之所以半途回來,便是對你放心不下,而今你胎兒安住了,也搬進了第一樓,白公子對你更是百般嗬護,那張綠漾頭一個被他拿住七出的話柄弄出府去,想來夏閑娉也再待不了多久,難道你要我死賴在這府中,等到公子也來舒月庭下逐客令,才後知後覺地收拾東西走人嗎?”
尚墜沉默了好一會兒,神色多少緩和了些,隻冷冷道:“這些話也不知是真是假,你不過是想留下我,好方便自個兒遠走高飛罷了。”
晏迎眉歎口氣:“你我姐妹多年,我還能騙你不成?”
尚墜垂首,許久才低低道:“你什麽時候走?”
“我娘經曆過爹的一番宦海沉浮,對世事已然看開了很多,我打算過幾日便回家去把事情向他們交代清楚了,然後再召齊白府眾人,告知大家我已決定到山上的無心庵靜修,以後不會再回來,那些下人早看慣我吃齋念佛,大致不會有太多的想法,而那庵裏鋒睿也已雇好了人代我出家,隻待他辦完手頭之事便會上山接我同往杭州。”
話既如此,尚墜也不得不接受事實:“你何時回去,喚上我一道兒吧,我也好久沒見老爺和夫人了。”又悶悶待了會兒,便起身請去。
步出疏月庭的刹那,眼淚終於從睫底洶湧流出。
還記得十歲那年,大雪紛飛的那個傍晚,發現娘過世時她心都灰了,隻覺得自己是個沒人要的孩子,便連上天也容不下,傷心與怨恨交織,決然破罐破摔一把火燒了父親的臥室,在熊熊火光中躲避仆人們追捕時心底那種無止盡的驚恐絕望,沒想到在七年後的今日再度重現。
與鄧達園作完新一輪布置後,白世非帶著白鏡離開了書房。
然而,還未踏入第一樓的拱門,遠遠便聽見了笛聲,一支楊柳曲如泣如訴,吹奏之人似感懷離情別緒,聽著令人分外悲傷,他微為訝異,站定在拱門下一問,得知尚墜剛從疏月庭回來,心下便了然幾分,快步往裏走去。
見到出現在寢房門口的翩然白衣,淒婉笛聲戛然而止。
白世非走上前,把倚窗而立的孤單身影擁入懷中,讓肩膀的衣裳承接她已哭得模糊地淚水,柔聲安慰道:“她並不是想遺棄你。”
滿腔委屈因了他的明白而使淚流得更凶。奪路逃出家門卻差點葬身馬蹄的那日,被晏迎眉撿回晏府的她還未諳世事,一聲“不要”斷然拒絕了晏夫人想收她為義女的好意,幾乎讓晏夫人下不來台。
若不是晏迎眉適時發話“讓她跟著我吧”,就這樣幫她解圍使她從此有了棲身之地,她不能想象今時今日自己的境況會是何等淒涼,在世間她心裏覺得至親的人隻剩下這個姐姐罷了,可如今便連她也說要離自己而去。
恐懼漂浮的一顆心此刻亟須依恃,雙臂緊緊箍住眼前人的脖子,身子貼入他胸前,她流著淚哽咽:“我一直很依賴迎眉姐姐。”
從遇上晏迎眉的那一刻起,她便成了她生命中的支柱,在晏迎眉認識莊鋒睿而她認識白世非之前,七年來兩人從未分開超過十二時辰,是在晏迎眉的關愛和護衛下她才能過著安定生活,突然之間,就說從此將會沒了這雙羽翼在身邊,她心裏真的很慌很亂,不知道以後獨自一人在這茫茫世上該怎麽走下去。
“我今日總在想,她始終守口如瓶,不到臨走不肯告知我,是不是這些年頭下來我已成了負累?”
白世非想了想,才回道:“也不至於說是負累,不過她而今有了莊大哥,以後自然隻得他們兩個,其他都不過是外人了。”抬起她的淚眼,他眸光專注,“坦白告訴我,倘若沒有身孕,你會不會……與她一起離開?”
他眼底那絲微細的怕她離去的恐懼,在那瞬間使她頓悟,原來他與自己一般也害怕被人拋下,浸在酸澀中的心忽然便對他無限愛憐起來,那種傷心滋味此時她正切膚體會,又怎忍心反加諸於他?
她搖頭,再搖頭,一直不停地搖頭,淚流滿麵地偎在他懷裏,無法成語告訴他,她內心不為人知地深深矛盾著,被晏迎眉棄在此間她難過欲絕,可一想到要離開他,又讓他心如刀割般疼痛不止。
輕撫她的黑發,他唇邊浮現一抹抑製不了的微笑,雖明知不該在她這麽悲傷地時刻覺得快樂,可確然忍不下獲知答案後的心滿意足,與此同時,她的淚水讓他既疼惜又惡意地期待,晏迎眉這一走最好以後再也別回來。
就讓他成為她在世上唯一一個,此生永遠不會離開她的人。
第十四章 屠卒逼將棋
漸夜時分,梆子聲剛交戌時不久,潛入白府的周晉直奔浣珠閣而去,身著青衣常服的他看上去英姿颯爽,隻不知為何眉頭深鎖,原本的儀表堂堂被臉上濃鬱如結的沉重峻色破壞了幾分。
夏閑娉一見他便麵露喜色,急忙起身:“可是太後遣大人過來?”周晉默然不語,隻定睛看著她,眼底凝聚起一簇暗光。
夏閑娉被他反常大膽的舉止弄得心裏沒底,又不自覺隱隱有些莫名心慌,隻勉強地朝周晉笑了笑,將他延請入座。
周晉轉首看了看侍候在側的昭緹等人,臉色更暗三分,低喝了句:“出去。”沉鬱嗓音略顯疲憊沙啞。
昭緹驚了一驚,神色不安地退出房外。
夏閑娉隻顧著追問:“太後收到我的信後可有說什麽?”
周晉冷冷道:“你若是想問太後有沒有吩咐下來如何對付那丫頭,我便明確答複你,沒有。”
聞言夏閑娉一臉失望:“可是---”
“你給我住嘴!”周晉暴喝一聲,手臂倏然探去揪著她的衣裳毫不憐惜地把人扯到跟前,眼底兩簇暗光不可遏止地燃成了怒芒,“我便問你,你是不是直到此刻心裏仍然隻想著白世非?!”
他突發的脾氣和粗暴的舉動把夏閑娉嚇得花容失色,迎著他逼視的怒目她驚恐得連話也說不清:“你----快-----你快放、放開我------”
“你馬上回答我!”
夏閑娉被他逼得急了,蠻性也發作起來,揮著手胡亂叫道:“我便想著他又怎麽了!關你何事?!你以為你是我什麽人?!”
這話像一根細針猛地紮入周晉的心口深處,他呆了呆,頹然鬆手,夏閑娉便整個跌落地上,腰臀一陣痹痛,忍不住痛呼出聲,抬眼見周晉一臉慘淡,她心慌意亂地爬起來,走到一旁去整理淩亂衣裳,不敢再做聲。
周晉神色漸漸平靜下來:“去拿壺酒來。”壓抑的語調裏蘊涵著一抹無能為力的憂鬱,“那夜我在窗外看著你與他對飲,心裏便想,倘若他朝我也有這種機會能與你痛快暢飲一場,便死也值了。”
夏閑娉心頭一震,雖然已隱隱覺得他今夜的不對勁可能與自己有關,不過到底隻是猜測,而今聽他親耳道來,心頭翻湧起來的那股滋味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形容。
一直以來,始終隻是她在苦戀別人,痛而且傷,卻從沒想過身邊竟也有那樣一個人在無聲無息地關注著自己,也不知是因了心中的百感交集,還是覺得與眼前的男子同病相憐,此刻她也極想喝上一杯。
很快酒便被端了上來,周晉一連幾盞下去,喝得既快又急。
看他這樣子,夏閑娉心裏到底有些不忍,低聲道:“多謝大人厚愛,隻是……容閑娉來生再報答大人了……”說到最後眼淚不知不覺流了出來,若然她與周晉的相遇在白世非之前,又或者她不曾因了那份癡迷而挖空心思非把自己嫁做他人婦,或許一切都將有所不同,可如今,已經無法回頭。
她轉過身去抹淚。
周晉苦苦一笑,仰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待夏閑娉回過頭來,注子裏的酒已點滴不剩,她起身把空注子撤了,出去取來一壺滿的,重新落座後為兩人斟上:“我敬大人一杯。”
周晉盯著她舉杯的手,眼底滑過一絲愴然絕望,沙聲嘎道:“那夜之事,你當真一點兒印象都沒有嗎?”
酒液沾唇時聽聞他的說話,夏閑娉一怔,抬首道:“什麽那夜之事?”
周晉勉強地扯扯唇角:“便是你給白世非下藥的那夜,最後和你顛鸞倒鳳的人不是他……是我。”真的一點都不記得嗎?
砰的一聲響,夏閑娉手中酒杯跌在地上摔成粉碎,酒液觸地時竟冒起小團小團的泡沫,她麵帶驚色地看了看周晉,再看了看地上泡沫散去後的酒漬,從最開始的大驚轉為疑惑不解最後變成了慘白,眼內藏著深深的恐懼。
周晉癡望著她,這最後一麵,從今便是永訣。
“那夜我被 白鏡點了穴道動彈不得,而你不但服了春藥,可能還被白世非下了紫石寒食散,有些神魂不清。”當白鏡把兩人擺在帷帳中離去之後,她便爬上來扯開了他的衣裳。
“你.....你今夜到此,是要殺.....殺我?”她顫不成語。
“不是我,是太後要殺你。”他痛苦地合上眼。
“為.....為什麽?”夏閑娉以手按住腹部,無邊驚惶中想壓下那股從內裏隱隱傳來的絞痛,眼淚再度奪眶而出。
“昭緹向太後告密,說你為白世非改做假賬,存心瞞騙太後。”
“啊---”夏閑娉痛得在椅子裏縮成一團,鬢邊漸漸滲出汗珠,“那賤……賤人!枉我如此信任於她,啊---好痛---”
周晉猛然起身,走過去發狂一般緊緊將她抱住,連綿不絕地親她的眼睫,右手拇指在她掙紮不休的痛哭中按上她頸後椎骨,撫摸不舍,沙聲啞道:“別哭,一會就不痛了……你放心,我定把昭緹也殺了讓她陪你,今生今世,我周晉便為你不娶……”說道此際,虎目已然蘊淚。
指間才要發力,忽然覺得腳背一陣溫熱,周晉稍鬆離她,低首時赫然看見夏閑娉的裙擺末端已被血染成赤紅,那血一滴滴落在他的棉鞋上,沿著鞋麵滑流而下,在地上凝成了小攤血水。
他整個人傻住。
已然麵色灰白、唇皮青紫的夏閑娉臉上密布著豆大的汗珠,當看見自己染血的裙擺和地上血跡時,她再承受不了,身子一軟暈死過去。
周晉一把抱住她往下滑落的身子,發瘋一般奔了出去。
暗寂夜空下的白府裏驟然響起一聲男子霹靂似的暴喝:“白世非!白世非你給我出來!”那叫喊聲之暴烈淒厲甚至把棲息在林梢的鳥兒也驚動了,從枝葉間紛紛撲棱飛起。
附近飲綠居與聽風院裏的仆婢聞聲盡皆好奇,起身出來窺望。
周晉抱著夏閑娉往第一樓裏急躥而入,雙腿連環踢飛攔在拱門下的幾位護院,身形劃過半空如大鵬展翅向柱廊躍去,便此時數名黑衣劍士從匿身的簷角上和茂密樹枝中飛撲而下,寒光在半空交織,極有默契地聯手狙擊。
腳尖點地的周晉閃電般拍出七掌,將擋在麵前的兩名劍士逼退,顧不得抱著夏閑娉的左臂已被側麵攻來的劍尖刺傷,他大喝一聲:“白世非你給老子出來!”伴著叫喝一腳踹開大門,在瞬間閃身避過從門後攻來的厲刃。
“白鏡,快住手!”
適時的叫喚讓白鏡手中匕刃幻化為一道虛拉的光弧。他收勢立定,朝門外迅速一彈指,那些憑空出現的黑衣劍士便在倏忽間沒了蹤影。
眉端滿是惑色的白世非從寢房裏走了出來。
周晉抱著夏閑娉單膝跪倒在地,愴然悲語:“白公子,求你救救她!救救我孩兒!以後便要我為你赴湯蹈火,定萬死不辭!”
白世非驚訝不已,忙上前扶他:“周大人快快請起。”一看夏閑娉的情形,不禁皺眉,對白鏡道,“你趕緊去找雪姨,讓她速尋一名穩婆來。”
“她還服了紅信石。”周晉顫聲道,幸而他在夏閑娉杯中下的量少,她吃的更少,不然此刻恐怕已毒發身亡。
白世非愕然,急忙喚住白鏡:“另外再叫人去問問鄧二,上回飄然送來為小墜解毒的藥散可還有剩下。”
白鏡應聲,飛奔而去。
尚墜進房之後並沒有上床歇息,聽聞外頭對話,她蹙了蹙眉,才打算再出去看看,眸光不經意掠過問情笛,當即想起藏在機括裏的東西,連忙吩咐晚弄端來小半碗清水,從玉笛的絲紈裏取出藥丸捏碎溶於水中:“你拿出去給二夫人喝了。”
晚弄嘀咕:“也不想想她當初怎麽待你,你理她呢。”
“人命關天,還說這些閑話作甚,快去吧。”
晚弄便端將出來,隻說是尚墜叫喝的。
碗中水色微微透綠,隱約飄出一絲異香,周晉雖不知裏麵是什麽東西,但料想尚墜總不會在此刻加害於夏閑娉,一時病急亂投醫,也顧不了那麽多,捏開夏閑娉的下巴便把那半碗水全灌入她嘴中。
“我給她服的是聖仙丹,不知能不能解她所中的毒?”房中傳出尚墜的聲音,微有些她自己也不太確定的遲疑。
“聖仙丹?”周晉喃道,原本已絕望無神的雙眼陡然生光,失聲道,“難道是傳說中醫仙徐回生所煉的聖仙丹?!”
“我師父是這麽說的。”
尚墜進房之後並沒有上床歇息,聽聞外頭對話,她蹙了蹙眉,才打算再出去看看,眸光不經意掠過問情笛,當即想起藏在機括裏的東西,連忙吩咐晚弄端來小半碗清水,從玉笛的絲紈裏取出藥丸捏碎溶於水中:“你拿出去給二夫人喝了。”
晚弄嘀咕:“也不想想她當初怎麽待你,你理她呢。”
“人命關天,還說這些閑話作甚,快去吧。”
晚弄便端將出來,隻說是尚墜叫喝的。
碗中水色微微透綠,隱約飄出一絲異香,周晉雖不知裏麵是什麽東西,但料想尚墜總不會在此刻加害於夏閑娉,一時病急亂投醫,也顧不了那麽多,捏開夏閑娉的下巴便把那半碗水全灌入她嘴中。
“我給她服的是聖仙丹,不知能不能解她所中的毒?”房中傳出尚墜的聲音,微有些她自己也不太確定的遲疑。
“聖仙丹?”周晉喃道,原本已絕望無神的雙眼陡然生光,失聲道,“難道是傳說中醫仙徐回生所煉的聖仙丹?!”
“我師父是這麽說的。”
周晉大喜過望,低首看向懷中的夏閑娉,知曉她必能得救,心頭定了大半,可轉瞬看到她裙上的斑斑血跡,卻隻怕胎兒多半保不住了,又覺悲從中來,這大喜大悲兩種情緒在心頭紛亂交織,紛令雙眼隱見淚光。
這時白鏡帶著穩婆匆匆奔至,周晉便把夏閑娉抱入閑房中交由穩婆處理,自己掩上門退了出來,轉首看見正堂中麵含關切之色的白世非與仍然靜候在側的鄧達園兩人,隻覺有如劫後餘生。
尚墜進房之後並沒有上床歇息,聽聞外頭對話,她蹙了蹙眉,才打算再出去看看,眸光不經意掠過問情笛,當即想起藏在機括裏的東西,連忙吩咐晚弄端來小半碗清水,從玉笛的絲紈裏取出藥丸捏碎溶於水中:“你拿出去給二夫人喝了。”
晚弄嘀咕:“也不想想她當初怎麽待你,你理她呢。”
“人命關天,還說這些閑話作甚,快去吧。”
晚弄便端將出來,隻說是尚墜叫喝的。
碗中水色微微透綠,隱約飄出一絲異香,周晉雖不知裏麵是什麽東西,但料想尚墜總不會在此刻加害於夏閑娉,一時病急亂投醫,也顧不了那麽多,捏開夏閑娉的下巴便把那半碗水全灌入她嘴中。
“我給她服的是聖仙丹,不知能不能解她所中的毒?”房中傳出尚墜的聲音,微有些她自己也不太確定的遲疑。
“聖仙丹?”周晉喃道,原本已絕望無神的雙眼陡然生光,失聲道,“難道是傳說中醫仙徐回生所煉的聖仙丹?!”
“我師父是這麽說的。”
周晉大喜過望,低首看向懷中的夏閑娉,知曉她必能得救,心頭定了大半,可轉瞬看到她裙上的斑斑血跡,卻隻怕胎兒多半保不住了,又覺悲從中來,這大喜大悲兩種情緒在心頭紛亂交織,紛令雙眼隱見淚光。
這時白鏡帶著穩婆匆匆奔至,周晉便把夏閑娉抱入閑房中交由穩婆處理,自己掩上門退了出來,轉首看見正堂中麵含關切之色的白世非與仍然靜候在側的鄧達園兩人,隻覺有如劫後餘生。
第十五章 合戰
從此銷聲匿
擾攘了一宿,夏閑娉終於在破曉前醒了過來。
身上已換了幹淨的裙裳,屋子裏的布置陌生得讓她不知身在何處,有氣無力地躺在床上,慢慢想起了暈倒之前的種種,隻覺恍如隔世,最後目光落在緊挨床前的周晉臉上,他的下巴與頰邊都冒出了青髭,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虛弱而惶然地盯著他。
周晉沉默,然而那異樣難過的表情已泄露了她想要的答案。
夏閑娉木然地垂下手來,再不言不語。
周晉反握回去,將她手掌緊扣在掌心:“你可願與我離開汴梁?”
他沒有殺她,皇宮是斷然再回不去,便這京城裏也已不能混跡,而她這次幸免一死,難保劉娥不會再派人另下毒手,與白世非和鄧達園商量過後,一致認為唯有他們兩人遠走高飛才是解決之道。
少了周晉,劉娥可用之人更屈指可數,在此形勢下定不會因了夏閑娉的出走而對夏竦問罪,那無疑是大敵當前卻自折兵將,以她的為人,倒很可能會反過來加強對夏竦的籠絡。
夏閑娉呆呆地滯視帳頂,好一會兒,才微微點了點頭。
除此之外,她已無路可行。
周晉暗鬆了口氣,倘若她不肯走,他還真不知該如何是好,又握了握她的手,才放開她起身開門出去。
白世非見他麵有寬色,心裏料想事成,朝鄧達園略一頷首。
鄧達園便把連夜寫好的義絕書遞給周晉,書中大意說白世非欲加害於夏閑娉,結果令其失去未出世的孩子,夏閑娉傷心欲絕故而求去,望府衙大人明察之後判兩人婚約失效,從此仳離。
周晉看罷,對白世非深深一抱拳:“倒教白公子擔了罪名。”
白世非不以為意地擺擺手:“你們先走一步,待明兒鄧二拿這義絕書去府衙過了官印,再差人給你們送去。”
周晉點了點頭,接過鄧達園又遞來的筆墨,返身入內讓夏閑娉簽字。
白世非回身對鄧達園低道:“錦盒可備好了?”
“都備好了,便與三夫人的一式一樣,已置於車輿之中,那馬車也已候在外頭,公子上回去應天府拜見晏大人時順便置下的那批田屋鋪子,小的原打算放租出去,沒承想這會兒給用上了。“
白世非輕輕頷首:“路上多加派些人手。”
這時周晉扶著夏閑娉從屋裏出來,一看白世非就在眼前,她停了腳步,直勾勾望著他。
白世非從未曾在一個女子臉上看到過這般神色,既不是怨,也不是恨,而像是一潭止水,分明定定看著他,涼目卻像穿透了他的身體,仿佛這世上根本沒有他這個人似的。
“走了。”周晉微澀,挽著夏閑娉不由分說催促她前行。
行經白世非身邊,空洞目光望著前方,她還未複原的臉容顯得尤其蒼白慘淡,嘴裏吐出的一字一句分外決絕:“多情如我,無情如你,今生今世,何如勿再相見。”
折世非低了低首,朝她略一施禮,心中多少也有些歉疚,隻是情之一事,愛與不愛,本不由人。
便此時他的臥室中隱約傳來微聲,似有人半醒而未醒。
夏閑娉回首,定睛瞧去,隻見房門緊掩,內裏一無所見,那剔梅描金的門屏,猶如從前至今一直樹立在他與她之間的堅山硬障,唯那人得以入內,而她,卻始終隻能徘徊在外,一時情傷,不由潸然淚下。
鄧達園見勢,忙趨身上前,不著痕跡地引開話由:“不知二夫人對浣珠閣裏的幾個丫頭可有打算?”
經他一問,夏閑娉轉而想及昭緹,心中愈加五味雜陳,又尤以苦澀為甚,若非她虐打昭緹在先,也不至於被昭緹告發在後,想自己已落得如此下場,就算再冤冤相報回去,又還能改變什麽?隻勉強道:“她們比我能耐多了,都放了出去吧。”
鄧達園應了,把兩人送至垂花門外。
安置妥當之後,周晉與夏閑娉所乘的馬車便在微明霧色中啟程,料峭的晨風起處,隨著得得駛過的馬啼聲,園徑兩旁仍浸在霧靄裏的花枝無聲飄下零星落英,不起眼的馬車出了白府大門,終於漸行漸遠。
料想主子可能還會有所安排的鄧達園再度返回第一樓,果見白世非仍閑坐在正堂裏,端著盞茶慢品。
“小的便不明白,太後為何會對二夫人下手?”鄧達園問出已積在心裏多時的疑惑,再怎麽說夏閑娉也隻是個無關重要的卒子而已,劉娥有何必要把她置於死地?
“我想主要還是因了夏竦,他在爭奪兵權時敗給晏書,以至讓皇上有機可乘,太後心裏憋著氣,便想出來主麽一出鷸蚌相爭之計,她令周晉殺夏閑娉於白府之中擺明了是要嫁禍給我,欲挑撥夏竦與我及晏書勢不兩立。”
抽絲剝繭解釋完畢,白世非凝神深思:“宮中可有動靜?”
“昨日之前還是沒有明顯的異樣,唯隻是滕宗諒正準備對升平樓動工,運了許多木材進來。”
“升平樓。”白世非喃喃重複一遍,那不是位於福寧殿西側嗎?眸波乍然閃了閃,看來那老太婆與他想到一道去了,凝聲道:“太後既命周晉動手,顯然已做好準備,你馬上傳話進宮給宿衛軍及皇上身邊近侍,今兒起不分白晝黑夜都得密切留意,絕不能掉以輕心。”稍有不慎便可能釀成滅頂之災。
鄧達園微露驚色,再轉念一想,已領會其意。
“倘若到今日午時周晉還是沒有進宮複命,太後定然會想到他已出現變故,夏竦敗勢未止,周晉又突然抽身,而殿前司少不他不出幾日便會為公子瓦解,繼而被皇上換將撤領。”照如此看來,劉娥確實隨時可能會對趙禎動手,隻要挾持了天子,便無須擔心不能令諸侯。
白世非微微一牽唇沿:“我倒不怕她發難,隻要她一動,我便能牽一發而製全局,怕的卻是她不動,以她多年來謹小慎微的行事習慣,倘若耐起性子與我相持不下地汙耗著,那可成了大麻煩。”
鄧達園微驚:“難道公子有意逼她動手?”
“不錯,索性乘此周晉出走之機,再添一記重擊,將她趕入窮巷,”到時其時劉娥必然陣腳大亂,被他與趙禎逼得急了,心浮氣躁下難保會不會做出什麽跳牆之舉來。
寢房裏傳來尚墜半夢半醒目囈唔,仿佛尋他不著。
白世非壓低聲音:“你速往丞相府告知呂大人周晉已遠走高飛,和他初七日與我在會仙樓偶遇一事不知怎麽傳到了羅崇勳耳朵裏,為將來計凶最好還是先發製人,以此向皇上表明立場。”交代完畢見鄧達園猶豫著似想進言,他淺淺一笑,“你放心去吧,不管呂丞相願意與否,他與我早已在同一條船上。”那是一榮俱榮,一損也俱損。
房中聲響漸大,白世非朝鄧達園揮了揮手,連忙入內。
幾重羅帷夢不來,一宿光景亂晨昏。
床榻上尚墜已完全醒轉,鴛褥淩亂,*枕懶推。
昨夜穩婆來後她困意上湧,不知不覺中沉入睡鄉,直到方才迷迷糊糊醒轉過來,聽聞簾外鶯聲清悅,幾縷晨光如常落在窗台一角,又見適時出現在門口的白世非亦笑容依舊,仿佛昨夜依稀隻是她做的一場夢。
“他們怎麽樣了?”
白世右麵扶她半靠床屏,取了顆酸梅喂入她唇中:“混在前往應天府的商隊裏一早出城去了。”
“那……她的孩子呢?”
白世非搖頭:“孩子沒了。”若不是她有什麽聖仙丹,隻怕便連夏閑娉的性命也保不住。
尚墜不由輕撫腹部,舉止間充滿保護意味,感同身受般低道:“她很是傷心吧?“
白世非為之感慨:“隻怕周晉比她更傷心。“不過是沒表露出來罷了。柔和眸光落入她黑幽的眼波,他誓願般輕輕道,“換做是我,倘若有人傷及我們孩兒,我便教這大宋的天都陪葬了。”
尚墜靜默,眼前的俊顏玉麵分明年輕依舊,然而在他的眉宇間不知何時已悄然添上一絲淡淡的成熟,似乎有些什麽已不同從前。
第十五章 水落出身世
晏迎眉得知夏閑娉連夜出府後大大放下了一樁心事,張夏兩人都已離開,府裏已沒有人能夠傷害尚墜,想來自己應可抽身無礙,當下便吩咐下人準備禮物果品,喚了尚墜一同回了晏府。
而這日在朝廷上,任誰也沒料到竟有大臣借故重提劉娥應還政於帝一事,別說階下百官盡皆心中一凜,便連高居殿上的趙禎也愣了愣,雖然敏銳如他馬上便想到了事出有因,可不明內裏之下也隻謹慎地靜觀事態。
沒多久晏書與張士遜也參與進來,於委婉遣詞中卻語鋒犀利,一唱一和地力陳劉娥垂簾聽政的種種弊病與早應讓趙禎親政的百般理由,最出人意料的是,位高權重的呂夷簡竟然幾乎沒怎麽做聲,偶爾迫於身份不得不插幾句也是含含糊糊,意圖不明。
大家一看就連被太後一手提拔起來,且在軍國大事上向來為她倚重的丞相都已頗有點兒倒戈相向的意味,整個局麵馬上變得微妙起來,原本站在劉娥一方的官員都暗暗吃驚,除了死忠的幾位其他大多開始明哲保身,而原來保持中立觀望風向的大臣們則迅速作出選擇,爭相對趙禎獻表忠誠。
一簾之隔的劉娥氣得手足齊抖,真個驚恐交加,顏麵盡失還是小事,真正讓她內心覺得緊迫的是那種烏雲壓頂的恐慌,似乎無聲無息之中大勢已去,借口身子不適匆匆退了朝。
返回慶壽宮後一問周晉仍沒出現,她半倚榻上閉目養神,卻似有些坐立不安。
不一會兒一名小黃門悄悄走進來,躲在門外的柱子後朝裏比了個手勢,跟隨劉娥從崇政殿回來的近身內侍羅崇勳眼尖見了,趁著劉娥不注意,不聲不響地閃身出去,那小黃門俯首與他耳語了幾句。羅崇勳聽完後麵露喜色,小眼珠子轉了轉,輕身輕步回房,走到劉娥跟前,尖聲細氣地道:“啟稟太後,有件事小的不知當講不當講。”
劉娥有些焦躁不耐:“囉嗦!有什麽便說吧。”
“太後可記得乾興元年的那個冬天,緊挨著南門大街的小甜水巷裏的某戶人家曾經發生過一場火災?”
劉娥仔細想了想,皺眉看他:“你指的是呂夷簡的舊居?”
“正是,呂丞相時任右諫議大夫。”那幾日汴梁城正好飄著鵝毛大雪,會起火稀奇至極,所以不少人都對此事印象深刻。
“這事哀家也曾聽說過,怎麽了?”
“幾日前小的去了趟州西的會仙樓,偏巧那天白世非也在店裏,最巧的是竟然連呂丞相也在。”
劉娥目光一寒:“你是說他們約了在那會麵?”轉念一想,臉容又變得略為疑惑,“可是這兩人便要做些什麽勾當,也不至於在大庭廣眾之下私相授受。”那也太惹眼了不是?
“小的當時也是覺筣納悶,就花了些銀子與小二打聽,原來這兩人倒不是約了在店裏會麵,隻不過是碰巧遇上。”
“這也尋常不過。”劉娥淡聲道,目光卻微暗了下去。
“原本也是尋常,誰知那小二轉頭又說,'今兒最轟動的卻是那白公子,當眾抱了個丫頭走進閣子間呢',小的一聽自然大為好奇,便問他那丫頭長什麽模樣,他說,'極好看的瓜子臉蛋兒,黑幽幽的眼眸兒煞是動人,看上去像是有了身孕',說著說著他啊的一聲,'不說嘛不覺得,這麽一提起來,那丫頭倒與呂丞相略有幾分相像呢。'”
劉娥倏然抬首,緊盯著羅崇勳,“你趕緊把話與哀家說完。”
“小的當時聽了,心裏可不是一咯噔嗎?隻可惜不管小的再怎麽盤問,那小二也已說不出什麽來,小的便差他乘上菜之機在白世非的閣子間外頭悄悄聽會兒,後來他回來與小的複述,那白世非說什麽倘若太後知道呂夷簡的另一重身份後定然不會再信任他雲雲。”
劉娥的眉頭越蹙越緊:“呂夷簡的另一重身份?!”
“小的聽了這話也覺甚為離奇,隻是沒弄清楚之前卻也不敢貿然上稟太後,萬一隻是什麽不必要的口舌之誤,小的可不白擔了誣詆朝臣的罪名嗎?可是小的總覺得其中像是另有隱情,又回想起當年呂夷簡家火災後坊間曾一度傳出說那其實是他女兒縱的火,便愈發覺得蹊蹺。”
“不是傳言他的大女兒死在了那場火災中嗎?”難道說她竟沒死?
“當時呂家的仆人對外都是這麽放的話,大家也都信以為真,後來小的離開會仙樓,往府衙私下雇請了兩名探子,讓他們去呂夷簡的舊屋附近好好問一問從前那些老鄰居,當年那場大火到底是怎麽回事?他的女兒又究竟是生是死?”
“可打探清楚了?”劉娥連忙追問。
“都清楚了,那探子便找到了從前在呂家做短工的洗衣婦,證實了確是呂夷簡的女兒縱的火,事發生後呂夷簡的二房給家裏每個仆人都塞了兩貫錢,叮囑他們別在外頭亂說話,不僅如此,那小甜水巷的巷口原來是家妓館,幾年前妓館沒落了才被旁邊的匹帛店買下,裏頭的人都已各散東西。”
“和這妓館又有何關係?”
“關係卻大了,可巧今兒一早竟給那探子找到了當初妓館裏的鴇母,呂夷簡家著火那日不是大雪紛飛嗎?當天妓館裏上門的人寥寥無幾,那鴇母便想早些歇息,就在她出來下簾子關門的當兒,親眼見著了一樁事兒。”
“什麽事兒那麽要緊?”
“那呂夷簡的女兒從巷子裏頭驚慌失措地衝出來,差點兒就被南門大街上疾馳而來的馬匹撞著,太後您倒猜猜,那騎馬的人卻是誰?”
劉娥狐疑:“誰?”
“正是白世非!”
劉娥一愕,目光愈加暗沉,仿佛心裏已隱隱明白了什麽,隻差最後一步確鑿的證實:“後來呢?”
“呂夷簡的女兒沒被白世非撞著,後來卻被另一名女娃兒帶了離去,因為那女娃的容貌在汴梁城裏是出了名的,故而鴇母也識得她,那女娃兒便是--”羅崇勳頓了頓,才尖著嗓子咬字道,“便是晏書的女兒晏迎眉。”
劉娥全身一震,方待開口,卻看見門外有侍衛匆匆而來,她馬上坐直身子,著急問道:“怎樣?”
那侍衛跪應:“回太後,都指揮使昨夜不曾回過官邸,白府那邊的人說天未亮時有輛馬車從府裏出去,隻不知載著什麽人,卯時末夏閑娉的幾個貼身丫鬟被遣了出來,已時過後白世非的大夫人帶著丫頭回了娘家。”
劉娥麵色大變,轉頭看向羅崇勳:“周晉之事萬不能在殿前司中傳出去。”五官微微扭曲,一字一頓幾近咬牙切齒,“那呂夷簡之女叫什麽名兒?”
羅崇勳心頭一凜,連忙也跪了下去:“說是姓呂,名尚墜。”
第十五章 先下手為強
仲夏日天黑得晚,一直到酉時末才暮色盡黯,萬物朦朧。
晏迎眉秘尚墜遲遲未歸,想是她臨別前最後一趟回門,不但要與雙親述明個中詳情,便與晏母私下也不知還有多少依依惜別的梯已話兒要說,逗留晚了也是人之常情。
白世非獨自用罷膳,閑來無事,照舊踱往書房,當值的小廝燃起書案上和房中四角的數盞燭燈,將一室映得橙光溫明,他從博櫥上隨手挑了卷隋唐嘉話,懶倚座中,慢慢翻看,等待伊人歸來。
無人打擾的清靜房中,燭芯微微畢剝,間或隻聞書頁翻過的吱啦聲。
約摸過了半個時辰,外頭仍然不見動靜。
白世非放下書卷,起身踱出房門,柱廊外天井裏灑下的月光較往常暗淡,他微仰首看去,天空中一輪彎月被烏雲半遮住,月牙兒的外沿圍著一圈奇怪的月暈,顏色淺紅中帶著黃綠,看去極為詭異,仿佛隱隱透出凶險。
他心裏莫名地掠起一絲不安,回首吩咐白鏡:“你到大門外去看看,她們回來沒,若是街上還不見轎夫的影子,你便直接去晏府把小墜接回來。”
白鏡應聲離開,走到拐角處卻與鄧達園迎麵遇上。
“公子。”鄧達園匆匆過來,“周晉托人捎了信來。”
白世非微為訝異,偕他步入書房,就著燭光展開一看,卻是夏閑娉的筆跡,閱畢他有些無奈地苦笑了一下,把信箋遞給鄧達園,“沒想到她竟向太後隱瞞了實情。”
鄧達園看罷,也頗為意外:“她把賬冊上的名目和金額都改了?”
以夏閑娉驕縱的性子,能擔著殺身之禍的危險為他做到這種程度,可見愛得多深。
白世非一時無話。
“公子!公子!”外頭傳來白鏡慌張的叫喚和雜亂的腳步聲。
白世非心口跳,抬首直視書房門口,白鏡領著一名小廝衝了進來,那小廝可能奔跑已久,這一驟然停下,便喘得上氣不接下氣。
“大夫人差小的先---先跑回來告---告知公子---”
白鏡見他話也說不順,急了,忙不迭插嘴:“墜子被太後強接進宮去了!”
腦袋裏轟的一聲,當場被這句話炸得魂飛魄散,微微的暈眩過後是極短暫的茫然空白,失控下的手掌卻自有主張,倏地一把抓過那小廝,這瞬間白世非的麵色已白如金紙:“這是幾時的事?!”
力道之猛便那一下已將小廝的襟口嘶聲扯破,他眸心風聚雲湧的浸冰寒光更尤為嚇人,雙腳幾乎被提離地麵的小廝心驚膽戰,結結巴巴道:“便在酉、酉時交戌、戌時之初---”
白世非飛快望向鄧達園:“現在是什麽時候?!”
“小的過來那會兒,戌時兩刻剛過。”
微微的長睫下閃電般滑過一抹恐懼,白世非驟然把手鬆開:“皇上的性命此刻定危在旦夕!”
鄧達園和白鏡俱大驚失色,那小廝踉蹌退後,聞言再承受不了驚嚇,身子一軟整個暈倒在地。
“白鏡你速往宮中去!務必把皇上從福寧殿中救出來!”按這光景,慶壽宮必然守衛森嚴,直接去向劉娥要人顯然已來不及,隻能祈求上天保佑趙禎平安無事,那樣尚墜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眸光疾掠之處,鄧達園即刻附唇到白鏡耳邊,密語了幾句。
“府中劍衛隨後會直闖慶壽宮,你要是能把皇上救離福寧殿,便去慶壽宮與他會會合。”連珠快語在吐出最後一個字時驟然停頓,白世非的下頜僵凝如刀刻,臉容卻在那一瞬變得出奇平靜,便連肅殺的語調也放軟了,輕淡得仿如從遠處飄來,“要是小墜---出了什麽事兒,你今夜便讓整個慶壽宮為她陪葬罷。”
情勢危急,白鏡半個字也不多說,身影一晃已穿窗飛掠而出。
“鄧二,叫人備馬!”
白世非喝畢,急欲起步,抬腿時卻膝下一軟,若不是及時扶住一旁的茶幾,差點兒便跪倒在地,胸中無邊恐懼雜纏著尖銳的絞痛,便如一顆心被活生生撕成了碎片,死命緊撐在案上的手掌已然關節泛白,唯賴此以自製。
鄧達園往門邊交代小廝後回首,見狀暗暗心驚,從未見過他曾在人前這般失態,雖然自己也深感憂慮,仍試著出言相慰:“公子且莫要擔心,太後不定便會支墜姑娘怎樣。”
也許劉娥隻是想給他一個下馬威,警告一下他罷了?
白世非勉強鎮靜下來,流星趕月一般往外走。
“要是夏閑娉沒有造假,那麽財宏勢大的白氏或許還有幾分威懾力,太後對我可能還會稍為忌憚,因為我若不惜傾盡家財豁出去與她拚個魚死網破,就算不能把她掌控的趙氏宗室趕出皇宮,也必然會造成大亂,她的太後寶座斷不可能再坐得那麽舒服穩當。”屆時烽煙四起,天下便不再是她的天下,他是不怕玉石俱毀,她卻未必會蠢得把手中江山投進去與他兩敗俱傷。
若真那樣他還不至於太擔心,就算劉娥把尚墜擄入宮中,也未必輕易便敢對她如何,最多可能隻是想以尚墜為人質,來要挾他聽命罷了。
“可如鄰既已知道夏閑娉交上去的是假賬,也即是太後並不真正了解白氏的財勢到底有多寵大,而極可能認為我白府無非與從前不相上下,難保她不會像以前一般輕看於我,以為我仍舊不足為懼。”
前庭裏齊刷刷立著十三匹矯健駿馬,其中十二匹背上全坐著武功高強的黑衣劍士,一個個劍柄在握麵容肅整,勒緊了韁繩蓄勢待發。
“現在我隻能寄希望於皇上還好好活著,讓太後仍心有忌憚,且她也還不知道小墜的真實身份。”白世非一把抓住領頭神駿雪駒的馬綹,往馬鞍上飛身一躍,心頭沉甸甸的焦灼便把他的嗓間也壓啞了,“倘若被太後知道小墜是呂夷簡之女,便皇上不死,小墜也必死無疑。”
劉娥勢必會誤以為,自己的得力臣子呂夷簡原來早就與他白世非及趙禎暗中合謀......且別說她對他的諸多動作早忍無可忍,而今更發覺被自己最信任的臣子背叛,雙重氣急之下焉能不起殺機。
而不管是對他或呂夷簡動手,都不如殺一個尚墜,最有收效。
“駕!駕---”
雪駒發出一聲長嘶,閃電般揚蹄躥出,在他身後仰馬紛鳴,嘶聲直衝雲霄。
第十五章 同命兩鴛鴦
黑夜下一行十三人加鞭疾馳,鐵蹄飛踏,如閃電劃過州街,轟隆的蹄聲震得街兩邊未眠的民戶好奇地拉開一道門縫,方想探出頭來一窺究竟,不料揚塵滾滾撲麵,將人嗆得趕緊又縮了回去。
便在門後躲了片刻,待雷鳴般的馬蹄聲盡皆飛馳而過,有膽大者終於開門出來,不意卻看見遠處紅光衝起,仿佛初升之日的光暈染紅了半邊天幕,亮得能讓人看見地上的沙礫。
“天啊,你們快出來看看!快看那邊!天都紅了!”
這一聲驚悚叫喚馬上惹來數下急切的吱呀聲,眾人紛紛開門出來,聚在一起圍觀,無不覺得天邊景象奇異懾人,一時議論四起。
“那邊是哪兒啊,太奇怪了。”
“好像是宣德門裏頭。”
“你說皇城嗎?”
“今兒初幾來著?會不會是菩薩在宮中顯靈了?”
“不對啊,我怎麽看這情形像是著了火似的---”說話間一拍大腿,大聲叫道,“沒錯!當年呂丞相家著火時就有點兒像這般光景!隻是火勢沒那麽大罷了!”
“我看著也像!難道皇宮裏頭真起了火?!”
騰地一簇火焰從遠遠的宮牆裏往外探出朵尖兒,如凶猛的蛇芯一吐即逝,將天色映得刹那一紅後迅速縮下去。
這一下眾人無不失聲驚叫起來,不明天災因何橫降,再聯想到才剛像幽靈一般向皇宮疾馳而去煞氣奔騰的黑衣鐵馬,一時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中盡皆隱隱覺得不祥。
皇宮中起火的地方是升平樓,就緊挨在趙禎的寢宮福寧殿之西,由於修葺期間並不住人,加上戌時過後鄰近殿裏的宮人大多已當完值回房休息,故而火苗在靜夜裏躥起之初無人察覺。
堆疊在與福寧殿一牆之隔的旮旯裏的雜物盒木料漸漸燃燒起來。
火勢變大後往四周蔓延吞噬,更乘風卷過牆頭,福寧殿的廊角勾簷和前方垂拱殿新換的廊柱子率先著了火,熊熊火舌從勾簷俯攀而下,快速往福寧殿關緊的殿門撲卷而來,便此時終於被起夜的宮人發現。
“著火了!著火了!”驚恐中扯開喉嚨大喊,驚慌下來不及多想,撒腿便往後門的發祥跑去,“著火了!大夥兒快出來啊!”
一時間殿裏像炸開了鍋,在滾滾濃煙的迅速籠罩下人影紛跑亂竄,叫聲此起彼伏,誰也顧不得誰,都隻管自個兒逃命要緊,此時殿外的人也已驚覺起火,一看火勢如此之大盡皆慌張,侍衛和宮人們聚集在一起或著急救火,或奔走喚人,膽小自私者則趁亂逃逸。
就在這極度混亂之中,一道人影疾越過福寧殿東麵還未被殃及的五師殿,以袖掩麵飛入火勢衝騰濃煙嗆人肺腑的高牆內。
與皇宮中央的驚天騷動相比起來,坐落在遠離福寧殿的東華門附近的慶壽殿則顯得異常靜謐,唯一縷若隱若現的笛聲,低低柔柔,婉轉纏綿,劉娥雙麵微闔,半倚繡錦榻上,仿佛被柔和笛聲打動,平靜麵容下輕蘊一絲飄渺的惆悵神色。
那坐在下方潛心吹笛之人自然便是尚墜。
入暮時分她與晏迎眉兩人的轎子從晏府出來,不料竟見二三十名金吾衛圍在大門外,領頭的便是侍候在劉娥身側那位尖聲細氣的宦人,隻說太後聽聞她擅吹笛子,故而請她進官一見。
除了她之外,其餘人包括晏迎眉都被堵在晏府內不允出來。
看他們持刀帶械的樣子明顯來者不善,她未曾遭遇過這等陣勢,心裏暗涴驚慌,既自知輕易脫身不得,還擔心自己要是不從,極可能便會連累晏府,晏書複職未久,晏夫人隨夫返京還沒過上幾天安樂日子,晏迎眉更是已做好準備要啟程往祈盼已久的杭州,顧慮到這許多,她當下便默然應承下來,隻想盡快把那群人帶離晏府,以免節外生枝。
重新起轎的那一刻她心裏驚惶難定,此行隻怕凶多吉少,不由得萬分惦念起白世非來,隻不知他若知道了會急成什麽樣,也不知自己進了皇宮之後是否還能活著出來見他一麵。
及至劉娥寢宮,事到臨頭,她忐忑無措揪成一團的心反而冷靜了下來.
既然聖意詭譎難測,何不就以不變應萬變。
此時不知何處隱隱約約傳來雜亂聲響,似有人來回匆忙走動。
羅崇勳眼底暗光縮成一線,側頭細聽了一下,又窺了眼房中二人,繼而悄悄往外張望,過了好一會兒,終於見到不遠處有道人影匆匆而來,他連忙躬身退下,迎將出去。
那人上來與他耳語了幾句。
聽罷他即刻返身入內,無聲無息地行至閉闔著雙目,仿佛專心聽曲的劉娥身邊,圈起手掌在她耳邊密語:“從福寧殿至後苑各道門的門鎖都被人砸開了,便有十來個人逃了出來,隻始終沒見皇上的身影,眼下殿中大火正烈,那些沒逃出來的.....多半是已葬身火海。”
言下之意,趙禎極可能已被燒得屍骨無存。
劉娥臉色微有變化,靜止了片刻,一動不動,然後便恢複了原樣,隱去似有似無地徘徊在寡情唇沿的一絲寒涼悲憫,不為人察地動了動唇皮:“再去仔細確定一回,此外命人救火吧。”
羅崇勳趕緊再折往門外細語交代。
便此時房中一曲既終,餘間嫋嫋,漸消漸隱,尚墜垂下手中玉笛。
“不知太後還想聽什麽曲子?”她輕聲道。
榻上劉娥緩緩睜開雙眼,深沉目光停在她的臉上,一臉和善地道:“哀家曾聽周晉提起,說江湖上流傳著一對什麽神仙眷侶的故事,還有一首不傳世的問天還情曲?”
尚墜垂下長睫,遮去眼底微微流動的眸光,明明外頭像是發生了什麽大事,但竟不見有宮人入稟,未免過於蹊蹺,青蔥指尖略為不安地輕絞玉笛的五彩穗絲,克製著無邊無底的緊張和恐懼,直覺便想拖延些時光,她謹慎輕應:“確有那麽一首曲子,太後可是想聽?”
劉娥不過是隨口提及,聞言頗感意外,直起身子?“你會吹?”
“便略懂一二,恭請太後聖聞。”舉笛就唇,一縷宛如水滴竹葉般悅耳的天簌之音,刹那間便從她指下輕盈飄出,流瀉一室。
劉娥從她往外凸出的腹部收回視線,繼續闔目養神。
也不知這小丫頭是膽大無知,是城府深得已能不動聲色,還是確如黑瞳深處透出來的純真,她恬淡的容顏上竟不見絲毫懼色,隱藏在畢恭畢敬表情之後的僅僅隻是一份平和。
便年紀輕輕,卻舉止得體,應對周全,不但清絕入畫的五官不遜於夏閑娉,清澈明朗的眸波襯著樸素無華的言談,那份淡定氣質更是映出內心裏的真誠坦蕩,從外形到內在幾乎無懈可擊。
明明名不經傳,卻好像方方麵麵都較聲名鵲起的夏閑娉更勝一籌,讓人不得不暗讚白世非果然眼光高絕。
在門外等候消息的羅崇勳再度輕手輕腳入內。
劉娥聽罷密稟,抬手揮退羅崇勳,趙禎既甍,這小丫頭也沒必要再留了,白世非太不識抬舉,竟還暗中越俎代皰,便給他一個永世難忘的教訓吧,緊繃著的心弦鬆懈下來,她開始真正凝神,細聽起尚墜所吹奏的問天還情曲。
清悅曲聲忽而歡如春風拂麵,似踏馬簪花,相看不厭,忽而又柔如明月別枝,似柳梢樹下,依偎細語,曼妙得直讓人柔腸九轉,不堪勾起早被歲月久遠洗盡的酸楚,更難耐那如海潮般湧上心間的曆曆往事。
除了慶壽宮,福寧殿的大火幾乎驚動了整個皇城內外,各殿內無不燈燭通明,亮如白晝,幾乎所有宮人和侍衛都奔了去救火,借著殿頂高簷陰影的遮掩,數道黑衣人乍起乍伏,趁亂往若有若無的笛聲飄起之處掠去。
在有士兵把守的東華門外,白世非單人匹馬急趕而來,殿前司諸班直的將校虞候無人不識他,又見他手中拿著周晉從不離身的腰牌,隻道心急如焚的他心係福寧殿中皇上的安危,此時也已顧不得於宮製不合,連忙放之入內。
白世非翻身下馬,乘了一頂兩人轎輿,隻差腳夫往裏急奔。
蘭室合香,餘音繞梁,一曲蕩氣回腸。
當尚墜微顫指尖在笛眼上收起最後一個音符,劉娥意猶未盡地長歎一聲:“這問天還情曲果然不同凡響,哀家便今日方諳‘此曲本應天上有,世間曾得幾回聞’之詩中真意也。”說話間緩緩抬了抬手。
侍候在旁的羅崇勳連忙上前,差宮女撤下她與尚墜麵前已半涼的茶盞,尚墜定睛看著他把新沏的熱茶奉到麵前,微傾身低言了聲謝謝。
“哀家看你也累了,先喝盞茶休息片刻,一會往中門領了賞後便回去吧。”
“謝太後。”尚墜輕應,慢慢端起定窯白底藍59447;纏枝杯子。
也不知是屋頂之上還是偏窗之外突然傳來叫喝:“誰?!”緊接著便是一陣快速的金戈交擊聲,有人邊打邊大叫,“快來人啊!這裏有刺客!”
榻上榻下的兩人即時表情各異,劉娥倏然坐直身子,神情略見緊張地向羅崇勳飛快遞了個眼色,尚墜的黑眸則暗暗一閃,心裏驚喜交加,動作便變得略為遲疑。
守門的侍衛反應極為迅速,呼啦一下就把宮門緊緊關了起來。
羅崇勳趨前一步向尚墜靠近,皮笑肉不笑地道:“這可是今春福建新進的小團,一個小小的茶餅便值二兩金子,太後便連臣屬也不輕易分甘,沒想到今兒呂姑娘忒有福氣,竟得了茶賜。”
尚墜隻得又起身再謝劉娥一回,宮外雜響紛呈,在連連的慘叫中似有大批侍衛迅速湧了過來,刀劍呼嘯聲愈接近愈見劇烈,而在她跟前虎視眈眈的羅崇勳雙手攏於袖中,手臂似微微繃直。
他奸狡臉容下暗藏的凶狠把尚墜嚇了一跳,手掌迅速護在腹部上,看他的樣子就像是她若還再拖延,他便不曉得會抽出什麽凶器來讓她血濺三尺,挺著個肚子她避也避不得,逃也逃不了,而隻怕她一有動作馬上便會與腹中胎兒一起命喪當場,情急之下,她以長袖半掩麵把那茶一口氣飲了下去。
人為刀俎,她則是籠鳥翁鱉,除了束手就擒再別無他策。緊盯著她的劉娥神色一鬆,羅崇勳便退後了幾步。
卻此時緊閉的宮門外突然傳來大聲喧嘩:“白公子請留步!”
“滾開!”一聲極冰的寒叱陡響,“今夜擋我者死!”
眾侍衛倏然變色。
尚墜驟聞門外那個此生最熟悉不過的聲音,眼淚幾乎奪眶而出,下一瞬身子晃了晃,一手扶著椅背,一手捂著肚子,似痛不能忍,腿一軟已跪在了地上,顫聲道:“求求太後,便讓民女見……見他最後一麵……”
劉娥冷冷一撇嘴角:“放他進來。”
羅崇勳即時勸阻:“太後---”
“慶壽宮前後左右都被侍衛圍得水泄不通,諒他也不敢對哀家如何!”
羅崇勳無法,隻得揚聲讓人把宮門大打開。
開門的吱呀聲方響,白世非已發狂一般衝了進來,首入眼簾便見尚墜跪倒在地,麵容慘白,滿額大汗,唇角更滲出淡淡血絲,他幾乎肝膽俱裂,撲過去一把抱起她,嘶聲大叫:“小墜你撐著點!我們去找飄然!”緊緊把人抱在懷內,便哭也哭不出來。
羅崇勳上前便要阻攔,恨極的白世非二話不說,當胸一腳把他踹得滾出丈遠,腦袋撞上柱子當場便暈了過去,這狂性大發把原本不當他回事的劉娥及跟進來護架的眾侍衛全都驚得失色。
埋首在他胸膛的尚墜感覺到抱著自己的雙臂一直控製不住地微微發抖,她勉強撐開眼簾,極度虛弱中欲抬手攀附他的頸項,白世非連忙俯首,見她已近氣若遊絲,眼淚再忍不住如斷線的珍珠般大滴大滴落在她的衣襟上。
“公子,我來了!”
一道身影在空中連番變換,躲開侍衛們的聯手截擊飛躥而入,被煙熏得滿衫烏黑的白鏡立定一看,白世非神色異樣悲痛,緊緊抱著尚墜,臉上掛著前所未見的兩行淚,他差點兒呆住,沒說完的半截話就那樣堵在了嗓子眼裏:“皇上已經---”
白世非仿若未聞,倏然回首,直直望向驚疑不定的侍衛們團團護在中央的劉娥,她似已被他的失控震懾住,微微發白的麵容終於略顯懼色。
通紅雙眸中衝騰的沉怒能毀天滅地:“你便對付我不要緊,卻萬不該取她性命。”側首看向白鏡,便麵容和語調,兩皆無情至極:“你知道該怎麽做了?”
白鏡眼瞼一垂:“是。”
出來前鄧達園便已交代過。
在皇宮中文德殿正門內,左掖牆角有幾塊沒鋪死的青磚,隻要把它們掀開,便能看到磚石下鋪著一層薄薄的油氈紙,紙中夾層埋著無數裹滿硝粉的繩線線頭,那些青磚全都摻了半拉子火藥。
隻要把油氈紙點燃,不需俄頃,文德殿便會炸得片瓦無存。
白世非俯首望向懷中人,如同從前般帶淚笑了笑,啞聲哽咽:“你放心,你若死了,我絕不獨活。”尚墜全身一顫,攀在他頸上的手腕便用力了些,急欲將他勾下。
眾人見此情景,再沒有誰敢上前阻攔,隻看著他抱著尚墜大踏步跨出門外,在對已聚集到一起劍拔弩張的黑衣劍士下格殺令之前,白世非終於聽聞尚墜的微語,眼中淚水先是愕然而止,下一瞬便緊抱著她奔流得更凶。
便此時,廊道的拐角處走出一道氣定神閑的身影。
原本嚴陣以待的侍衛們忙棄械跪迎,除白世非與無法置信的劉娥外,全場都伏了下去。
第十五章 此情至歸臻
好不容易福寧殿的大火將近撲來,不料文德殿卻突然在一聲巨響中躥起通天火光,此次火勢較先前更凶猛十倍,已累極的宮人們近身撲救不得,唯隻能做鳥獸散匆忙避了開去,便短短幾個時辰之內,大火延及崇德、長春、滋福、會慶、崇徽、天和、承明、延慶八殿,近三分之一的皇城陷於滔天火光之中。
明道元年八月的這場火整整燒了一宵,直把連綿八殿全部第為灰燼。
直至翌日晨早,百官上朝的時辰到了,皇宮宮門仍緊閉不開。
包括呂夷簡在內早在夜裏就已聞訊趕來,已守候多時的輔政大臣們一個個坐立不安,紛紛請求入內,沒多會兒,趙禎終於從內殿出來,親自登上拱宸門的門樓,城樓底下的追班百官聽到門樓上內侍的唱喏,便還沒親眼見到趙禎本人,也已忙不迭跪倒。
唯獨呂夷簡仍直挺挺地站著,沒有隨眾行拜禮。
內侍入稟,趙禎聞言覺得蹊蹺,便派人出來問他,為何有此不臣之舉。
呂夷簡恭聲謹應:“臣聽聞昨夜宮中有變,恕臣鬥膽,還請皇上出來讓微臣等一瞻聖容。”
趙禎聽了,微一斂眸,呂夷簡如此態度,分明是向在場百官暗示此次宮中失火事件頗費猜疑,存心想惹群臣揣測浮想,是否太後已經動手對他這個皇上如何怎樣。
在這個時候,來這麽一著,倒也微妙至極。
按下心裏的讚許,他起身掀開簾子。
呂夷簡一見他在城樓上露麵,忙將袍子一撩跪了下去。
趙禎想起昨夜的凶險,不禁心有餘悸:“若不是有人帶朕逃出火海,朕差點兒就再見不到眾卿家了。”
樓下百官忙高呼吾皇萬歲。
每年天高物燥時節,宮中失火時有發生,事後除了挑幾個官員出來責罰後命人重新修葺,多數都是不了了之,原本福寧殿的這場火起得大小恰好,便合了劉娥心意,盡可在事發後推諉到宮人身上。
無奈白世非在大怒之下,趁她放火之機在一夜間把半個皇宮夷為平地,驚動了整個汴梁城,如此一來,不說趙禎龍顏大怒,便劉娥自己也不得不惺惺作態,詔令下去務必追查起火原因。
殿中丞滕宗諒成了首當其衝的被嚴查者。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也不知是否有人暗中授意,滕宗諒與秘書丞一同上疏力諫,認為宮中失火的原因表麵上是宮製不嚴,未能盡力做到防患未然,但究其根本,卻是因為太後垂簾所致,婦道人家幹預軍國大事,使得朝綱不整失其本,這才導致了天降大火。
這番言論引朝下議論紛紛,都認為此次火起無跡,怕是天意示警?確宜修德應變。
此後,催請劉娥還政之人越來越多,態度也越來越強硬。
趙禎順利接管了殿前司,且封呂夷簡為修葺大內使,派四路工匠給他役使,更委婉地逼劉娥交出二十萬緡錢作為重修資費,又以各種借口把慶壽宮中的乘輿之物借去做擔抬之用。
致使劉娥不但手中無半金,便足下亦寸步難行。
不管朝廷之上還是皇宮之中,劉娥都被逐步架空,漸漸便稱病不再上朝,免遭難堪,這期間慶壽宮裏的宮人也被撤換得七七八八,到九月末,傳來她最後一支倚助的力量,分司西京的永興軍左衛大將軍去世的消息,她的裝病一下子便變成了真病。
趙禎馬上一道詔下,不許人擾太後清淨,實際則是把病中的她徹底軟禁了起來。
這日,移禦延福宮的趙禎下朝後對任飄然問道:
“世非在哪?”
“帶了呂姑娘往杭州待產。”
趙禎皺眉:“從離宮翌日便出門至今,他是不是不想回來了?”
任飄然躬身虛應,不再做聲。
他便明白個中因由,奈何唯獨就是不能對趙禎明言。
趙禎瞥他一眼:“他不會是以為,朕也會對他來飛鳥盡良弓藏的那一套吧?” 任飄然忙應:“這自然不是,汴梁冬天極陰冷,比不得杭州氣候宜人,待產至為合適,皇上實不必多慮,便想深了,他大致也隻是因為受了那場驚嚇,不願呂姑娘再留在汴梁,怕還會令她再涉險罷。”
趙禎冷哼:“這倒稀奇了,他都敢瞞著朕在宮中暗埋火藥,這世上還有他白世非會怕的事麽?”真個是膽大包天,肆意妄為。
任飄然賠笑:“他那麽做也是為了皇上著想,太後一拖再拖,始終謹慎不肯動作,這樣皇上也不好率先動手不是?”倘若被史官記載入冊,難免會被後人詬病其為君失德,“世非原是想尋個適當的機會在宮中製造一場火災罷了。”便以此嫁禍劉娥,讓天下以為她要加害於趙禎,如此一來,趙禎縱有任何逼宮之舉,也是師出有名。
隻沒想到,白世非竟歪打正著堪破了劉娥的心思,她還真想通過一場人為的火災誅殺趙禎於無形。
趙禎笑笑,算是默許了任飄然為白世非的辯解,轉口問道:“那小丫頭卻是如何避過一劫的?”頗有些好奇。
任飄然感歎:“奧妙便在太後從前賞給世非的玉笛之中。”
聖仙丹便為夏閑娉用了一粒,卻還餘有一粒,之所以說萬事必有因,萬事亦必有果,劉娥要殺之人,最後卻因她曾經無心的賞賜而得以保住性命,冥冥之中,果有天道。
此時在遙遠的杭州,微風吹拂著西湖上的亭台重簷,岸邊拱橋清流,秋雪蘆花,遠雲下水映山色,漁舟唱晚,不遠處湖麵上一艘畫舫,便在這派讓人心曠神怡的美景中隨波蕩漾。
裝飾華貴的船艙裏頭,白世非懶擁佳人半臥於榻,不時揀一粒甘甜可口的淨殼脆菱喂入她厭食的小嘴中:“你隨晏迎眉歸寧時,怎麽會想把笛子帶上?”
“師父曾叮囑過我不要讓玉笛離身,再則那陣子我剛好在習問天還情曲,不知不覺便養成了笛不離手的習慣。”
“你又怎知前麵那盞茶裏便沒毒,後麵那盞卻下了?”
“我其實不知。”隻是因為經曆過夏閑娉被害一事,麵對劉娥時她自然多了一分心思,自入宮起便時刻小心,一直滴水不沾,片果不食,“後麵那盞茶上來,不但太後開了金口要我喝,那宦人無意之中稱我為呂姑娘,也讓我起了戒心。”
白世非讚許地以鼻尖蹭蹭她的臉頰,幸而聰穎的她沒把那丹丸浪費在了前一盞茶當中:“你從一開始倒地便是裝的?”
“嗯,那時宮門緊閉,我若不裝中毒,太後一來不定就會放過我,二來恐怕她也不會掉以輕心,沒那麽容易就讓你進來。”為了裝得像樣些,她還不惜咬破舌尖,讓血絲沿唇而下。
白世非抱緊她,低低道:“隻把我也嚇得沒命。”
聽聞她附在耳邊說“我沒事,我們快離開這兒”的那一瞬,他還以為是自己悲痛過度而產生的幻覺。
尚墜以額頭貼著他的額頭:“你知道麽,當我坐在轎中跟著那宦人進宮時,心裏一直不斷地在後悔著,後悔從前與你置氣,後悔不曾好好對你,後悔那天沒與你多說幾句話兒,後悔沒早些與你.....燕好,那樣我們的孩兒便可以早生出來,不至於為我所害.....”
白世非動情地連連親吻她的頸子。
她越說越低:“那時我便暗暗與自個兒許誓,倘若上天能夠讓我活著出來,從此後,這一生一世,絕不會再有任何人任何事能使我與你再有半些兒不開心。”
“我也是,每月每日,每刻每時,我便隻要永遠與你在一起。”
第十五章 微涼秋雨深
冬去春來,眨眼便是明道二年,病情加重的劉娥已起不來床。
某個午後,從太後垂簾之後便大門不出的荊王趙元儼進宮麵聖,告知趙禎,劉娥並非他生身母親,至此怨憤交織的趙禎終於明白,為何白世非始終要遠離京城,在外獨安一隅不問世事,不管他如何催請總婉拒不肯歸來。
向當初撫養自己長大的楊太妃私下求證後,趙禎命人為李氏開棺,發現果以皇後服安葬,可見當時眾人皆知李氏的身份,唯獨為人子的他被蒙在鼓裏,一時大悲大慟。
當即下旨把曾親附劉娥的眾大臣全部罷黜,便呂夷簡也罷了相宰之職,若不是念及他當初曾使盡渾身解數,得使李氏以皇後禮入葬,怕是便不止罷相那般簡單了。
也因此,呂夷簡甚為佩服白世非的卓越遠見,若不是當其時他上門提點,吩咐自己如此這般,隻怕此刻自己已鋃鐺入獄。
這之後,趙禎把薛奎和降任河中府通判的範履霜都召了回來。
是年三月,劉娥病逝,死前已幾乎無法開口說話,卻還數次提及殮葬的冠服,始終死心不息想穿皇帝袞冕,後來她病逝,在薛奎的諫說下,趙禎最終還是以皇後服將她殮葬。
又過了幾月,趙禎的心情終於慢慢平複下來。
他差急腳遞往杭州送去手書。
內裏隻得三句話:
“朕可是絕情義之人?朕若不是,你白世非可是?”
白世非看罷不由得苦笑,當下收拾行囊,辭別莊鋒璿與晏迎眉,帶同妻兒返回汴梁。
隻是一路遊山玩水,回到東京已是七月底。
八月,呂夷簡複相。
是月白府喜事連連,先是晚弄與鄧達園結為連理,爾後晚玉也被放出府,嫁予丁善名為妻,便晚晴也傳出與人私下訂了終身,隻大家不知是誰。
這年深秋,尚墜帶著孩子出現在梁門外州西瓦子對麵的相宅。
身為人母之後,前塵往事,日漸淡去。
她與白世非的良緣,終成了勾欄裏傳世的佳話。
時人有詩雲:
當時恨火摧心,揮韁躍雪,淚闌驚飛鵲。
疏影香寒積冷,暗山行雲,聽悲風吟月。
愁與塵事別約,何堪憶小,回首畫樓孤鴻滅。
珊闌光景猶在,塵途世外,教花容迷悅。
素心緣何悄結,袖底日深,明若相思挈。
卻怨棲鳳銜羽,環芳擁蕊,情深莫敢問宮闕。
鴛鴦鷗鷺同池,爭如不見,一意蒲磐絕。
使君難為情苦,邀下簾鉤,壺中獨蕩跌。
忘了除非醉罷,淒涼花間,任局殘杯倒劍缺。
芙蕖似解傷心,並蒂齊枝,亭外私語竊。
眉彎終吹不散,問天還來,拂淨多情裂。
何人教喚鶯歸,幽影昔時,歸去微涼秋雨歇。
(全文完)
吹不散眉彎 作者: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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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you are the best! Thanks -zz...- ♀ (0 bytes) () 06/11/2009 postreply 05:58: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