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可道 第三卷 斬鬼錄 作者:燕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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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雨夜靈柩

    “隻是這人真會上這個當麽?”

    宗真看著麵前的油燈,燈後的那人隱沒在一片黑暗中。他道:“此人甚是貪財,要他押送一萬兩白銀,他一定爭著要去。”

    那人想了想,道:“人非聖賢,若是他見財起意,豈不是反而害了他?”

    宗真微微一笑:“此人雖然貪財好色,但一諾千金,絕不會言而無信的,我相信他。”他頓了頓,又道:“隻是老衲以為,如此以詐術欺人,不免有失佛門慈悲之意。”

    那人歎了口氣,道:“兩害擇其輕,也隻有如此,否則生靈塗炭,大師難道就忍心麽?六神其中之一既然已為此人收伏,他自是有緣人,不度他,又度誰?”

    這時一陣風吹過,燈火被逼得縮成一點,屋中越發暗淡。宗真輕輕搖了搖頭,輕聲道:“那神奴真的如此可怕?”

    那人忽然打了個寒戰,目光變得極其茫然,輕聲道:“貧僧聽師叔說過,神奴來自極西蠻荒之地,與其餘五神大不相同,一旦突破禁咒出來,隻怕天下將成地獄。”停了一會,那人又低低地道:“六神如今俱已現身,可究竟是誰在背後主持,我等還是茫然不知。一旦六神聚齊,蚩尤碑重現天日,那可如何是好?”

    宗真眼中神光一閃,喃喃道:“天道叵測,吾輩隻盡心力便是。”

    ***

    雨下得很大。

    在這個季節裏原本不該有這麽大的雨,馬加利修士拿起燭台,正走上樓時,眼角看到窗外的雨景,心中突然有一種惶惑。在這個距離佛羅倫薩足有萬裏之遙的東方古城裏,即使有上帝的榮光照耀,他心中仍然感到一陣寂寞。

    主啊,請寬恕我。

    他看著牆上的十字架,不由劃了個十字。

    門外,突然傳來一聲馬嘶,馬加利修士的手一顫,一滴燭淚滴在手背,隻覺一陣鑽心的疼痛。他推開門,拿著靠在門邊的油紙傘走了出去。

    院子不大,當中是一座聖母像,地上開滿了雛菊。這種故鄉常見的花在這極東之地居然長得比在佛羅倫薩時更茂盛,蒼白的小花煙霧一樣幾乎將地麵都遮住了,簇擁在聖母的腳邊,像是……死者未散的靈魂。

    他搖了搖頭,不知道為什麽會有這樣一個不祥的聯想。

    踩著地上的積水走到院子前,用力拉開鐵門。門有些鏽了,發出了一陣讓人牙酸的“吱呀”聲,外麵是輛黑色的馬車,門一開,便迫不及待地衝了進來。

    這馬車也並不大,趕車的人穿著一件大蓑衣,幾乎連麵目都包裹在裏麵。這人把車趕進院子裏,馬上跳下車,道:“馬加利修士,上帝保佑你。”

    這是久違的意大利口音。馬加利修士隻覺眼前一陣暈眩,左手不由自主地握了握胸前的十字架。那個銀質十字架擦得雪亮,被雨打濕了更顯冰冷。他把鐵門關上,道:“是卡西諾修士麽?”

    那人捋了把臉上的雨水,露出額前一縷金發。在黑暗中,那人的一雙碧綠的眼珠好像灼灼有光。他點了點頭道:“是我,快幫我把車後的東西抬進去。”

    卡西諾修士把馬趕到門邊,自己進了車廂,從裏麵推著一個大木箱出來。馬加利修士扶住木箱,隻覺入手沉重如鐵,他道:“那是什麽?真重。”

    黑暗中,傳來卡西諾修士低沉的聲音:“靈柩。這許多年,終於被我追到他了。”

    馬加利修士隻覺嘴裏一陣發幹,幹得連半點唾沫也沒有。沉默了好一陣,他才道:“裏麵是誰?”

    卡西諾沒有回答,隻是道:“那人來了沒有?”

    馬加利一怔,道:“是誰?”如今刺桐城裏信徒凋零,平時三一寺中根本沒什麽人來,他也不知卡西諾說的是什麽人。

    卡西諾看了看外麵,雨仍然很大,屋簷下,簷溜淌成了一條線。他想了想,低低地道:“先抬進去再說。”

    那是具棺材。隻不過這不是中國人用的那種四邊形棺材,而是故鄉那種六邊形式樣。兩個人抬著這具靈柩,一言不發地走進三一寺。

    這座三一寺位於刺桐城鯉珠湖之南,過去屬於景教徒,大德三年才由孟高維諾主教收歸聖方濟各會。極盛之時,刺桐城的信徒有六千之眾,每到禮拜日,從三一寺裏傳出的風琴聲幾乎可以覆蓋半個城市。馬加利修士初到刺桐城時,看到在這個完全陌生的城市裏居然有如此之多的信徒,幾乎要驚呆了。

    這是上帝的榮耀,他那時想著。可那時他也想不到這榮耀像是水上的泡沫,轉瞬間就消失無跡。不過幾十年,現在每次做禮拜隻剩十來個人,且大多是些老人,與當時的盛況已不可同日而語。當初傳教時,教徒不是蒙古人便是色目人,可大元朝太平了不過數十年就已風雨飄搖,刺桐城裏的蒙古人和色目人越來越少,當真始料未及。

    上帝真的已離棄了我們?馬加利修士抬著那具靈柩,心裏還是茫然不知所措。仿佛走在一片濃霧中,每踏出一步都戰戰兢兢,即使踏上的是塊堅實的土地,可誰知道前麵究竟是坦途還是萬丈深淵。

    窗外又是一道閃電,映得四處一片慘白。窗子早已破損,一直沒能修繕,雨水從窗子飄進來,地上也打濕了一片。馬加利修士突然覺得指尖傳來一陣顫動,他急道:“卡西諾修士,你不要晃啊。”

    卡西諾修士走在前麵,突然身子一震,猛地站住了。馬加利修士一陣心慌,也站定了,卡西諾修士轉過頭道:“你……你真覺得在晃動?”

    他的臉白得幾乎不像個活人,顴骨原本很高,在臉頰上投下一片陰影,一縷金黃色的頭發濕漉漉地搭下來,好像在這短短一瞬間老了十幾歲。馬加利修士看著這具靈柩,打了個寒戰道:“你沒有晃?”

    “放下!”

    卡西諾修士不由分說,把靈柩放在了地上。靈柩壓在地上時發出了“咣”的一聲,這時一聲悶雷滾過,好像連這雷聲也是靈柩發出的。馬加利修士隻覺身上一陣刺骨的寒意,他低聲道:“有什麽不對麽?”

    這時他才發現自己的聲音有些發顫。

    卡西諾修士一把把蓑衣脫了下來,他裏麵仍然穿著黑色的修士袍,修士袍被雨水打濕了貼在身上,顯得形銷骨立。他一把抓住胸前的十字架,大聲道:“馬加利修士,快拿聖水!”

    銀十字架在他掌中那麽小,卻又亮得刺眼,而那靈柩放在地上後,卻像是還在馬車上一樣不住顫動,馬加利修士渾身一震,道:“這……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聖水!”

    卡西諾修士沒有理他,手上拿著十字架走到靈柩邊。此時靈柩還在顫動,好像裏麵有什麽東西要頂開棺蓋衝出來,他把十字架按在靈柩蓋上,喃喃地念道:“以聖父聖子聖靈的名義,神啊,請保佑我們這群罪人。”

    十字架放在棺蓋上,靈柩一下不動了。馬加利修士正端著一碗聖水過來,他小心地走到卡西諾修士跟前,道:“卡西諾修士,那到底是什麽?”

    卡西諾修士右手仍抓著十字架按在棺蓋上,他伸過左手接過聖水,低聲道:“那是撒旦。”

    他正要將聖水澆在棺蓋上,手中的十字架突然像燒紅的鐵塊一樣發亮,卡西諾修士嘴裏發出了一聲痛苦的叫聲,身子一晃,手中的十字架也扔了出去。

    馬加利修士吃了一驚,他扶住卡西諾修士道:“怎麽了?”

    “抓住,看在上帝的份上,抓住!”

    卡西諾修士因為疼痛,身體也像一隻蟲子一樣蜷縮起來。他的右手掌心出現了一個十字形的印跡,像是被燒紅的鐵塊烙出來的,傷口發黑,深入肌裏。那碗聖水還放在靈柩上,被震得不住跳動,裏麵的水不時漾出來,滴在棺蓋上時又一下化成了白氣,如同滴在一麵燒得滾燙的鐵板上。馬加利修士咬了咬牙,也抓起胸前的十字架,喃喃地道:“以聖父聖子聖靈的名義……”

    他還不曾念完,耳邊突然聽得“嚓”一聲,一隻手穿破棺蓋伸了出來。靈柩是用很厚的山木打製的,四周都敲著大釘,但此時卻如同紙糊的一般裂開了一道口子。

    那隻手因為是向上伸著,袖子也掉落下去,上麵布滿了蚯蚓一樣的青筋。卡西諾修士不曾防備,被這手一把抓住了胸前的衣服,登時拖向靈柩前。他嘴裏發出了慘叫,嘶聲道:“馬加利修士,救救我,看在上帝的份上!快把聖光拿來!”

    馬加利修士驚得目瞪口呆,怔了怔,急衝到龕前,伸手在聖像後去開一扇小門。門上的鎖因為年久都已鏽蝕,他擰了半天才算打開,從裏麵取出了一個聖光。聖光是也裏可溫教的尋常法器,隻是這具聖光不同尋常,在三一寺裏已藏了數十年,馬加利也沒想到會有重新取出來的一天。此時卡西諾修士已經有半個身子被拖進靈柩,馬加利修士見此情景,搶上前去,將聖光重重壓在了棺蓋上,伸手一把抓住卡西諾修士。

    “砰”一聲,靈柩頓時定了下來,但棺中伸出的那隻手力道不減,已將卡西諾修士拖到了靈柩邊。卡西諾修士的臉沒入了棺蓋的破口中,嘴裏還在慘叫著,聲音已然發悶。馬加利隻聽得一陣碎裂聲,也不知那是卡西諾的骨節還是棺蓋破碎時發出的,他嚇得魂飛魄散,隻是拚命抓著卡西諾修士。突然手上一鬆,馬加利猛地坐倒在地上,卡西諾重重地壓在了他身上。他翻身起來,叫道:“卡西諾!卡西諾!”但馬上倒吸一口涼氣,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卡西諾的臉仿佛被野獸咬過一樣,整張臉成了一個血肉模糊的窟窿,額頭的一縷金發也被血沾成了一綹。

    他木然地看向那具靈柩。靈柩蓋上還有一個黑洞,那隻手已縮了回去,從裏麵卻傳來一些啃咬的聲音,像是這靈柩中有一頭長著利齒的猛獸,正在咬嚼著什麽。

    又是一道閃電劃過,把院子裏的聖母像映到屋裏。雨很大,石刻的聖母像依然平靜祥和,聖母像臉上也不時有雨水淌下來,像是流淚。可是在馬加利修士眼裏,那兩道淚痕一樣的雨水卻已成了紅色。

    那是血淚吧。

    他雙手撐地,向後挪了幾步,心中卻空落落的像是什麽都沒有。

    又是一聲雷,這聲雷仿像就在頭頂炸響,棺頂突然一下飛了起來。這棺蓋是用五寸長的長鐵釘釘上的,大都的鐵匠雖然都是些異教徒,但他們的手藝卻顯然不輸給佛羅倫薩的工匠,那些鐵釘上還鑄著細細的螺紋,一旦釘入木頭後就如澆上鐵水一樣牢固,可此時卻一根根透出來,向四周爆射出去。

    棺蓋飛出,那具聖光直飛起來,還不等落地,一隻手忽然伸出靈柩,一把抓住了聖光。

    這隻手如皓玉一般雪白,並不是方才一樣的屍青色,但這種雪白卻沒有半點血色,幾乎不像血肉之軀,倒似石頭琢成的。

    裏麵到底是什麽人?馬加利修士隻覺得自己的牙也在打戰,他摸索著胸前的十字架,喃喃地念著主禱文。此時他身上已經濕透了,但那並不是雨水,而是不由自主流出的冷汗。

    一個人從靈柩中欠起身子。也許是巧合,天空中又劃過一道閃電,映得三一寺一片通明,也映出了這人的模樣。這人的頭發火一般紅,已長得披到背後,身材瘦削,抓著那具聖光看了看,嘴角浮起一絲冷冷的笑意。

    “鐵希!”

    即使已驚恐萬狀,馬加利仍然失聲叫了起來。

    當初有七個滿懷著幾乎不切實際理想的年輕修士從佛羅倫薩出發,穿越數萬裏風濤,受教宗約翰二十二世之命來到這遙遠的國度傳教,渴望在這片神秘的東方土地上傳播神的旨意。這幾十年來,當初的理想已經像一片牆紙一樣零落不堪,便是當初的七個年輕人,如今也已垂垂老矣。

    鐵希修士是第五年失去蹤跡的。那年孟高維諾主教因為在大都修建教堂,被景教徒誣陷下獄,一時人心惶惶,鐵希修士也對傳教失去信心,那一年離開大都不知所蹤。沒想到幾十年後居然又看到了他,而且依然是幾十年前的模樣。

    難道並不是鐵希?

    馬加利修士仍然莫名其妙,那人咧開嘴笑了笑道:“馬加利,好久不見。”

    鐵希是特蘭斯瓦尼亞人,那地方的人眼睛都生得長,有些像中國人的樣子。此時鐵希的眼眶裏兩個眼珠像兩點綠瑩瑩的燭火,看到那樣的目光,馬加利隻覺得自己好像被浸入一個冰窟中,冷得連發抖的力氣都沒有了。他喃喃道:“你真是鐵希?”

    鐵希沒有回答,把聖光掛在了腰間。這具聖物對他來說,仿佛隻是一件微不足道的蠟燭台。他的衣服依稀還是當初那件修士袍,隻是已經破舊之極。他走到卡西諾身前,伸手扼住卡西諾的脖子,像提著個玩偶一般拎了起來,左手的尾指在卡西諾脖子上劃了一下。細長尖利的指甲一下劃破了卡西諾的皮膚,鐵希湊了上去,咬住了傷口。卡西諾修士死了沒多久,血液仍沒凝固,隨著鐵希的喉結上下滾動,不時有餘血從他嘴角滴落。

    馬加利修士再也忍不住,發出了一聲慘叫。鯉珠湖邊很偏僻,最近的房子也有數百步之遙,在這樣的雨夜裏一定不會有人聽到的。就算有人聽到,也不會來的吧。

    他連滾帶爬地到了樓梯邊,正要向上爬去,已聽得身後鐵希的腳步不緊不慢地傳來。

    上帝啊,他想著。上帝,救救我吧。

    冰一樣的手指觸到了他的背心。他絕望地舉起十字架,大聲念著:“我們在天上的父,願人都尊你的名為聖,願你的國降臨……”

    手指像是鬆開了。他一陣詫異,回過頭去看了看,卻見鐵希正用手遮在眼前,仿佛在遮擋著熾烈的陽光。馬加利剛停止念頌,鐵希突然閃電一般伸手,一把扼住他的咽喉。馬加利隻覺自己像是落在一把巨大的鐵鉗中,氣都喘不上來,哪裏還能念出半個字。他手上的十字架拚命搖晃著,卻根本碰不到鐵希的身體。

    上帝啊,上帝啊。

    他絕望地放棄了掙紮。鐵希的臉越來越近,聞得到一陣刺鼻的血腥氣,馬加利眼前卻紅紅一片,那是眼珠開始充血,馬上也要死了吧。

    他的意誌模糊成一片,人仿佛已經墜入了一個深不可測的黑洞。在黑洞盡頭,仿佛有無數手臂在招搖,一片泥濘。

    那就是死麽?

    他的手臂也已軟了下來,卻聽到鐵希道:“願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雖然念的是主禱文,聲音中卻帶著一股邪氣。

    第二章三一寺

    赫連午把傘提得高了點,另一隻手摸了摸背後的鹿皮囊。

    還好,雨雖大,這皮囊仍然很是幹燥。

    這皮囊是長圓形的,像是裝了個竹筒,一頭用皮繩紮得緊緊的。那是他的劍囊,作為哀牢山赫連神劍家的嫡係傳人,這劍囊實在比他的性命還重要。這兒不比哀牢山,在家時出門便是蒼蒼莽莽的崇山峻嶺,有時在山道上走一天都看不到一個人影,根本用不著擔心。這兒來來往往的都是人,即使是這樣的雨夜,路上還是時而有人和他擦肩而過。

    赫連神劍一族僻住天南,和中原少有來往,本是大夏皇族後裔,自隋唐一統,赫連氏舉族南遷,再無逐鹿中原的雄心,卻在劍道上精益求精。名聲雖然也不是如何響亮,但見識過他們一門劍術的人都大為咋舌,無不佩服。

    赫連午是這一門當今第二代弟子,這一次他奉了門主之命,向東海洗心島的島主送一些山貨。東海洗心島張氏一族的洗心劍原先在中原大為有名,是中原七大劍派之一,後來不知為何退出了七大劍派,連知道的人都越來越少。這一代的島主張仲炎久居海上,也沒有什麽在劍道上與諸家爭雄的野心,卻不知為何生了個閑雲野鶴的性子,生平最喜雲遊四方,一年總有大半年不在島上。二十餘年前張仲炎不知從哪裏聽說了雲南大理景致絕佳,一騎一劍南遊而來,結果因為避雨在山中迷了路,碰到了現今的赫連神劍宗主赫連於逢。那時赫連於逢年紀也還甚輕,與張仲炎抵足論劍,相見恨晚,雖然兩人相隔萬裏,再見也難,但每年都要派門下弟子前去問安。洗心島送來的是海產,赫連於逢投桃報李,回報的自然是些山珍了。這次讓赫連午送去的是一些風幹的朱狸掌。朱狸長得像貓,以水果為生,身上的肉又酸又澀,但四隻腳掌卻肥厚鮮美異常,較諸東北梅花熊掌猶多三分清香,是哀牢山的名產,張仲炎那一次去雲南嚐了一次,讚不絕口。隻是朱狸極是難得,一隻腳掌也不大,難以大快朵頤。赫連於逢早有馴養朱狸之意,今年方始成功,便想起老友的這個願望,恰好赫連午很想去中原遊曆一番,便命這個最心愛的弟子帶上二十個朱狸掌前去。這朱狸掌雖是異味,不知之人隻道那是貓爪,也看不出名堂來,不必擔心旁人搶奪。倒是背在背上的劍囊看上去像是封銀兩,若是那些心懷不軌之人認差了,也是一場無妄之災。

    雖然路上寂寂無人,赫連午心中卻有些擔心。他還是第一次到中原來,師父說中原人心思狡猾,多不可信,所以他不到萬不得已,絕不能顯露武功。這一路遇店投宿,雖不曾遇到什麽騙子,但他擔驚受怕得也夠了,此時雖見不到一個人影,卻是杯弓蛇影,風聲鶴唳,似乎每棵樹後都有個打悶棍的躲著。

    雨點不斷打在傘麵上,寬大的油紙傘越發沉重。赫連午急急走著,皮靴上也沾滿了泥土。早上坐海船回大陸時,本來計劃好晚上在刺桐住店,可是沒想到因為有海賊入侵,刺桐的港口居然封了,隻好在偏僻之處靠岸,偏生又遇上這場大雨,這個計劃全都被打亂。下船之處隻是個小漁村,連馬車都雇不到,以至於到現在還不曾趕到刺桐城裏。

    起了一陣風,雨從傘下被吹了進來,衣服下擺已被打濕了,極是難受。赫連午苦著臉看了看腳下,黑漆漆一片,路又是泥濘不堪,更是難走。

    看來要走到刺桐城,隻怕還要大半個時辰。一著不慎,滿盤皆輸。在哀牢山時和二叔赫連赤奮若下棋時,二叔一旦敗了就皺著眉頭說這句話,看來也真的如此。

    又走了一程,前麵忽然跳出幾點燈光。他心中一寬,知道定是到了刺桐城外,趕緊加快步子向前走去。走了兩步,卻猛地一下站定。

    在一片嘈雜的雨聲中,隱隱傳來一聲尖叫。

    赫連午皺起了眉頭,把傘交到左手,右手伸到耳邊拉了拉耳垂。赫連氏的劍術對耳力要求極高,赫連午劍術不錯,而這“天地聽”之術練得更勝一籌,可是運足了耳力,卻隻是聽得一片雨聲。

    難道是聽錯了?

    前麵不遠處有個湖,燈光便在湖的對岸。看上去像是個寺廟,但這房子有個尖角,奇形怪狀的,赫連午以前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寺廟。

    聲音好像是從那裏傳來的。赫連午盯著那幢廟宇,陷入了沉思。

    雖然臨出發時師父曾交待過,盡量不要惹事,遇事忍讓為先,但師父同樣說過,習武之人,以行俠仗義為本。如果有歹人在幹什麽不公不法之事,而赫連神劍的弟子袖手旁觀,不免有違俠義的作風。

    他想了想,終於咬了咬牙,向前走去。

    那廟宇在湖對岸,孤零零的隻有一座建築,想必廟裏的主持好靜,才取了這麽個鬧中取靜的地方。原本也有條路,隻是這場雨下得實在太大,滿地的泥濘,不太好走。赫連午漸漸走近,卻覺得越發安靜,盡管雨聲不絕於耳,但他有種感覺,仿佛自己走在一個無底的幽穀中,周圍一片死寂。

    前麵便是那廟宇。走得近了,更覺得這廟宇奇形怪狀,一個尖頂尖得像要刺破雲天,上麵還頂著一個十字形的東西。赫連午在哀牢山也見過一些佛寺道觀,但從來沒見過這種寺廟。

    這到底是什麽地方?

    他走到門前,一道閃電突然劃破夜空,映出了那廟宇的輪廓,正好可以看到匾額上寫著“三一寺”三個字。這三個字是刻在那塊石匾上的,字體粗大,原本可能上過色,但年代已久,字跡間的彩色都已剝落,若不是這道閃電光,在這樣的雨夜裏定看不出來。大門口是兩扇極厚重的鐵門,卻沒關上,開了一條縫。

    三一寺?赫連午有些詫異。這樣的名字很古怪,幾乎不像個寺院,但名字清清楚楚。他記得以前和二叔閑聊時,二叔也說過釋家有不少派別,什麽顯宗密宗,什麽南頓北漸,溈仰法眼各支派之類,大概這三一寺也是個異樣的派別吧。不過出家人慈悲為懷,不管什麽派別,避避雨總是可以。他身子一側,閃進鐵門,見裏麵是個小小的園子,園中開遍細小的白花,暗自讚道:“果然是繁華所在,出家人的院子也收拾得這般好看。”花叢中樹著的是個女子像,卻又不似觀音。他也不管這些,走到大堂前,伸手便去敲門。

    手指剛敲上門,天邊正好一個焦雷,“轟”的一聲,震耳欲聾,連門也被震得一晃,裏麵想必有人也聽不到赫連午的叩門聲了。赫連午一陣氣沮,正打算等這聲雷過去後再叩門,忽然,他渾身一凜。

    夜雨如注,空氣冰冷如刀。在清冽的夜風中,他突然嗅到了一股血腥氣。

    血腥氣並不濃,若非赫連午鼻子靈敏,根本嗅不到。他皺了皺眉,心底升起了一陣寒意。

    這個三一寺裏,一定發生了命案!

    他的左手猛地從背後抽出劍囊,食指一扣,插進了綁住劍囊的繩圈。這劍囊從他三歲練劍時就帶在身邊的,從兩手都握不過來,到現在一手握住有餘,幾乎已是他身體的一部分。劍囊握在手中,他的膽氣也壯了不少,隻覺便有千軍萬馬,也不在話下了。

    今天要叫這歹人嚐嚐赫連神劍的厲害!他想著,激動得身體都有些發抖,仿佛看到回去後師傅誇獎自己的情形了。

    左手握住劍囊,赫連午的右手成掌,貼在了門上。

    ***

    馬加利修士的眼前已模糊一片,什麽都看不清。鐵希的力量大得異乎尋常,當初他們一同前來的七個修士中,鐵希年紀最輕,身形也最是矮小,又體弱多病,隻是對神的信仰才支持著他熬過了海上的澎湃風濤,可現在這鐵希的手卻像鐵鑄的一般,他嘴裏還在喃喃地念著主禱文,但輕得已如耳語。

    “願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鐵希臉上卻帶著一股怪異的笑容,還在念著:“我們日用的飲食,今日賜給我們。免我們的債,如同我們免了人的債。”

    不可能!馬加利的眼睛一下子睜大了。鐵希念的,正是他要念的主禱文,隻是語調有種說不出的怪異。難道這個撒旦一樣的鐵希仍然是主的信徒麽?他自覺信仰已堅如磐石,但鐵希的這一段話一下子讓他心中動搖起來,正要念下去的話也一下噎在了喉嚨裏吐不出來,隻覺氣息一滯,鐵希的拇指和食指一下合攏,捏斷了他的喉管。

    鐵希的手慢慢縮回來,他的指間還拉著馬加利的皮膚。這隻手無鋒無刃,卻恍若快刀,將馬加利喉頭的皮肉都扯下了一塊,血登時噴湧而出,夾著肺部擠出的最後一口氣,泛出無數泡沫。鐵希的頭湊近了馬加利的喉嚨,像沉浸在一股清泉中一樣,深深地吸了一口。

    當他的頭離開馬加利的喉嚨時,唇邊已沾滿了血痕。隻是鐵希嘴角似乎還在微笑,看著馬加利漸漸冷卻的屍體,喃喃地道:“……不叫我們遇見試探,救我們脫離凶惡。因為國度、權柄、榮耀,全是你的,直到永遠,阿門。”

    馬加利的眼中已蒙上了一片死灰。那是死人才有的灰色,可是他的臉上卻帶著一種怪異的狂喜,仿佛在最後一刻看到了天國——隻是誰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真的見到了天國。

    鐵希慢慢轉向門口,道:“你終於來了。”

    大門仍然緊閉。方才一道閃電劃過,鐵希已看見門外站了一人。他知道卡西諾將自己帶到三一寺來,此間定有接應。這人在門外站了這許久,卻不進來,看來此人很不容易對付。他抹了一下嘴唇,道:“怎麽,沒膽子了?”

    門外還是沒有聲音。鐵希頓了頓,慢慢向大門走去,伸手便要去拉。

    手指剛觸到門閂,卻覺得身後厲風一閃,有人厲聲喝道:“膽大賊人,還不束手就擒!”

    ***

    赫連午將傘插在門外,引裏麵那歹人的注意,自己閃到窗外,見裏麵那人背轉身子走到門口,心知那人中計,趁那人還沒轉身,一躍而入,大喝一聲,一掌向那人背心打去。赫連氏隻是精研劍術,這路觀心掌是他向中和寺的齊鎮圓道長學來的,掌力不弱,他輕功也了得,一躍而入,連汗毛都沒碰到。大喝一聲,心中卻甚是得意,暗道:“我可真厲害,回去好生和哥哥弟弟們說說。”

    赫連氏門下甚多,都是赫連氏的子弟,赫連午資質極好,大受門主看重,隻是年紀尚輕,對他不服的也大有人在,暗地裏說他憑借門主寵愛,年紀輕輕便名列地支十二劍。這些風聲赫連午也早有耳聞,若此番自己憑本事捉住行凶傷人的惡徒,自然回去可以大大吹噓一番,堵堵那些人的嘴。

    眼見一掌便要擊中那人背心,哪知那人雙腳不動,身體卻如煮熟的麵條般轉了過來,伸手擰住他的手腕。赫連午隻覺一陣鑽心疼痛,大吃一驚,隻是他掌法已有火候,手腕忽地一轉,已脫出那人掌握,雙腿忽地踢出。“砰砰”兩聲,正踢中那人大腿,趁勢在空中一翻,人已倒躍出去。落下地來,仍是驚魂未定,心道:“這人的身體怎麽長的!”

    他剛落到地上,才看到地上躺著兩具屍首,其中一具更是肢體殘破,便如被野獸啃咬過一般。他長這麽大,還不曾見過屍首,心中不禁有點發毛。抬眼看去,卻見那人已轉了過來,身上穿了件破破爛爛的外袍,裏麵似乎什麽都沒穿,一身皮膚白得耀眼,火紅的頭發已披到腰間,一雙碧眼灼灼有光。

    看來是個色目人。赫連午雖然住在偏僻之地,但他二叔赫連赤奮若是個好動不好靜的,時常行走江湖,回去便在這批年紀相仿的子侄麵前大肆吹噓,赫連午也知道當今天下四種人中,色目人是排第二位的上等人。他定了定神,喝道:“你這妖人,清平世界,朗朗乾坤,竟敢公然做此不公不法之事,真是膽大包天!”這一席話也是赫連赤奮若跟他們說故事時常說的,赫連午一口氣說出來,隻覺膽氣也壯了點。

    鐵希見進來的居然是這般一個漢人少年,也不禁一詫,露齒一笑,道:“哪裏來的蠻子?”

    “蠻子”是蒙古人對南人的蔑稱,赫連午雖是第一次聽說,卻也知道定非好話。其實他赫連氏本非漢人,若按四等人排,也可排到色目人中。他心中火起,手指勾住劍囊,喝道:“妖人,你連傷兩命,還不隨我見官去!”

    鐵希又是淡淡一笑。這個突然殺出來的漢人少年根本沒被他放在眼裏,他看著赫連午,心中暗道:“卡西諾約好的難道是這蠻子少年。”他見赫連午踞地如虎,看來有幾分本領,也不敢太過大意,將手舉起,嘴裏突然發出一聲尖叫。

    這聲尖叫幾非人類所有,赫連午見鐵希舉起手來,卻沒想到他會突然尖叫。這叫聲尖利如針,直刺耳膜,他隻覺胸口極是難受,眼前一花,鐵希的手已伸到他胸前,一把抓住了他胸口的衣服,將他提了起來。

    這麽快!

    赫連午對自己的本領甚有自信,卻想不到鐵希會快到這等地步。赫連午雖比鐵希要矮一個頭,體重也有百十來斤,但鐵希將他抓在手上,直如無物,登時雙足離地。他嚇得魂飛魄散,掌法卻不慢,單掌一立,已切在鐵希腕上。手掌一觸,卻覺鐵希的手腕硬如精鐵,倒是自己疼得叫了起來。

    鐵希一把抓住了赫連午,手猛地一甩。赫連午也不算矮小,鐵希的力量卻大得異乎尋常,赫連午像一個包裹般直直向樓上飛去,眼看一頭便要撞破欄杆,哪知赫連午人在空中,突然雙腿一屈,左手一把搭住了欄杆,身體忽地轉了過來,雙足已勾住欄杆下方。他脫出雙手,左手的劍囊已然抖開,右手在空中連畫了數個圈,喝道:“叱!”隨著喝聲,三點寒星向鐵希麵門射來。

    赫連午的反擊來得也是極快,鐵希隻道這一下定叫這少年撞個頭破血流,哪知赫連午居然能在半空轉向,出手反擊。這三點寒星來得太過突然,他已閃避不開了,伸手一把擋住雙眼。

    “嗤”的一聲,那三點寒星齊齊鑽進鐵希手臂,卻是三把小小的短劍。

    這些短劍隻有手指粗細,長短也約略仿佛。赫連午一見反擊得手,大為興奮,叫道:“還不投降!”他在這三支短劍上有十餘載寒暑之功,知道敵人隻消一中招,這手臂便已廢了。自己初次出手便已見功,得意之情難以言表。

    哪知他剛喊出聲來,鐵希突然抬起頭,左手將手臂上的三支短劍拔下。這三支短劍入肉甚深,但他拔下時卻如同拔出三根細刺,渾若無事,雙眼卻由藍而紅,眼中有一股慘厲之色。赫連午與他的雙眼打了個照麵,心頭便不由得激凜凜打了個寒戰,心道:“他怎麽會沒事?”

    鐵希一拔掉三支短劍,向邊上一扔。哪知那三支短劍竟如蜻蜓一般,也不落地,又極快地收回到赫連午左手劍囊中了。鐵希也不由一怔,道:“還有這本事!”他身體忽地一蹲,右手在地上一拍,整個人拔地而起,竟有一丈多高。二樓原本也隻有丈許,鐵希一躍而起,竟然跳得比赫連午更高,隻是相距也有丈許。赫連午剛收回短劍,見離得甚遠,心中一寬,哪知鐵希在空中突然一個轉身,竟然平平向正攀在欄杆上的赫連午衝來,一手抓向他的腦門。

    鐵希的手上還沾著些血跡,五指指甲極長,尖利如刀。他伸出的正是方才中劍的右臂,但臂上卻連半點傷痕都沒有。

    赫連午沒料到鐵希居然可以在空中平著過來,嚇得一縮身子。他身體極是靈便,卻也沒能完全讓開鐵希抓來的手臂,鐵希的手指掠過他耳朵,在耳垂上擦出兩道傷痕,鮮血登時流出。受傷雖然輕微,但這股疼痛卻如一根尖針直刺心底,赫連午痛得“喔唷”一聲,人已平躺在樓板上。心中連連叫苦道:“八十老娘,倒繃孩兒,這回糟了!”這話也是赫連赤奮若跟他說的,危急時刻,倒有餘暇想起這些來。

    鐵希的身體仿佛懸在空中一般,一抓沒能抓中赫連午,身體居然不掉下去,就在半空中又抓向赫連午。此時赫連午躺在地上,連動都來不及動,隻覺一股勁風撲來,夾著一股血腥氣。鐵希的手指直如鐵鉤,這一抓抓實了,真的要開膛破腹,肚破腸流了。但事已至此,再也無救,哪裏還有什麽辦法。

    正在千鈞一發之際,赫連午忽覺肩頭一緊。他趁勢一按樓板,一招“靈蛇歸穴”,身體躺在地上便向後竄了出去,鐵希一抓正抓在他兩腿之間,五指沒入樓板。赫連午又嚇出一頭冷汗,心中沒口子念道:“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下次再也不敢托大了。”一時嚇得竟然忘了睜眼,猛然間又聽得一聲巨響,他睜眼一看,卻見屋頂破了個大洞,有個手持長矛的人穿過大洞墜下,正壓在鐵希背上。

    第三章布局

    “你是無心真人?”

    “正是小道。”

    五明看了看手中的信,又不無懷疑地看了看眼前這個小道士。雖然白紙黑字,確是龍蓮寺宗真大師的手筆,信中對那個“無心真人”也大為推許,但這個小道士眼珠子骨碌碌亂轉,一進來便向著勝軍寺中那尊有名的純金不動明王亂晃。這尊不動明王是當年篤信佛教的安平王不花魯兒所供奉,也是勝軍寺的鎮寺之寶,足足有四十七斤零三兩。自供奉在勝軍寺以來,打這尊金佛主意的前後已經有十幾人了,個個都是江湖上惡名昭著的賊人,五明自接任主持以來就打發過三起。那三次來踩點的賊人雖然是以還願為名,但一進門來眼光便與這小道士一般無二。

    難道宗真大師走了眼?或者真正的無心真人已被賊人害了,這小道士是冒名頂替的?五明心中有些忐忑,也不敢相信。宗真大師名列密宗三大士之一,他推許之人絕非等閑之輩,如果這小道士真的是冒名頂替的,那他能殺了真的無心真人,隻怕本領已經高得難以想像了。

    他拿著信,心中隻是拿不定主意。

    宗真大師信中說是委托無心真人押送賑災的一萬兩白銀。這兩年天災人禍不斷,與黃河決口相應,福建一帶也鬧起了蛟災,連著兩次海嘯,使得刺桐一帶也多了數十萬災民。宗真大師正在忙著賑濟河套災民,五明因刺桐一帶遭兵水兩災,難民一下子多了許多,向宗真大師寫信求援,宗真大師便讓這無心真人分了一萬兩白銀,委托勝軍寺設粥廠賑災。一萬兩白銀,足足有六百多斤的份量,這個小道士倒也安然到達了,單憑這賊忒兮兮的眼光便懷疑人家,未免太過。

    無心見五明沉吟不語,也不知在想些什麽,又道:“五明大師,銀鞘已卸在寺中了,請大師查點。”五明才回過神來,道:“好,真人急公好義,慈悲為懷,我佛、道雖是兩宗,本源卻一。隻是如今兵荒馬亂,無心真人一路可還安好?”

    無心笑了笑道:“還好。雖也碰上幾個剪徑的強人,小道苦苦規勸,倒勸得他們改惡從善了。”其實無心是碰上幾個山賊,結果那幾個山賊被他痛打了一頓,身邊的零碎銀兩反被無心搜了個精光。隻是這事也不算如何光彩,無心自是不說的。

    五明微微一笑,道:“真人遠來辛苦,還請去客房歇息吧,待我修書一封,請真人帶給宗真大師,多謝宗真大師慈心。”

    無心打了個稽手,道:“那多謝了。”

    五明喚過一個沙彌來,領著無心到客房安歇。這沙彌法名豐幹,倒和唐時的一個詩僧同名,年紀與無心也相去無幾,長得眉清目秀。

    等無心出去了,五明一下跌坐在椅中,呆呆地想著。半晌,豐幹的聲音在門口響起:“師父,那位無心真人已安排歇下了。”

    五明點了點頭,道:“他沒什麽異樣吧?”

    豐幹眼裏閃過一絲異光,走上前來,有點遲疑地輕聲道:“師父,他可是宗真大師薦來的,您真要向高大人稟報麽?”

    五明歎道:“佛門雖說清淨,終究猶在紅塵之中。豐幹,王法與佛法,你說到底該依哪個?”

    豐幹恍然大悟,道:“師父,您的意思是……”

    “沒什麽意思,勝軍寺是佛門清淨之地,我什麽都不知道。”

    豐幹點了點頭,道:“是,師父,您什麽都不知道。”

    這話雖是如同打機鋒,但豐幹已知道師父的意思了。前些天那個湖廣行省的高天賜判官突然造訪勝軍寺,說可能有個叫無心的道士會前來,要他們到時通知,豐幹便知道勝軍寺的清淨到頭了。那高判官奉的是湖廣行中書省左平章田元瀚手諭,此地達魯花赤親筆畫押準許便宜行事,勝軍寺再神通廣大,也抵不住如爐官法,隻是沒想到這無心居然會是奉宗真大師之托而來。

    這個無心到底是什麽人?豐幹走出方丈室,掩上門時,突然又想起了方才送無心進客房時的情景。那時無心吞吞吐吐了半天,自己正在猜他要問點什麽,哪知無心出口驚人,問的居然是那不動明王金像的重量。

    這無心定不是個好人吧。他搖了搖頭,光光的頭皮映著從門外投進來的一線陽光,明亮如鏡。可是他心底雖這麽想著,可不知為什麽,偏又覺得這無心同樣不會是個壞人。他走到馬房裏,將那匹小驢子牽出來,出了山門,慢慢下山而去。

    高天賜判官下榻刺桐城的客房中,勝軍寺卻是在城外五裏的山上,寺中僧眾進城一次也不太容易,高天賜又是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主,在山上隻住了一天便嘴裏淡出鳥來,再也呆不下去,吩咐了勝軍寺的主持之事,便帶著兩個從人住進城去了。

    刺桐在前朝是波斯人蒲壽庚主事,大元滅宋,張世傑陸秀夫擁幼帝南奔,蒲壽庚本是大宋委派的官員,卻據城相拒,張陸二人隻得棄城南逃,最終在崖山被元將張弘範追上,全軍覆沒。刺桐在宋時名謂泉州,便是有名的海港,近百年來也算太平,此時更是繁華,高天賜向在湘中,到了這兒,登時如入山中蔭道,目迷五色,應接不暇,幾乎要忘了田平章之命,心中隱隱盼著那個叫無心的道士來得越晚越好。

    他靠在一張躺椅上,自斟自飲,桌上放了四個小碟子,都是刺桐的名食。這家店在刺桐城裏也是一等一的,四碟小菜做得甚是精致,一碟是玉版江珧柱,一碟剛出鍋的蚵仔煎,一碟薄片羊羹都極是可口,還有一碟海魚三珍膾,也不知是什麽魚做的。海魚較河魚更是肥美,那三種海味一白一紅一黃,縷切成絲,調上薑醋,看上去便悅目之極,剛吃到時高天賜還有些吃不慣,嫌有腥氣,但吃過幾次卻上了癮,已是每餐必備,無此不歡。

    他夾了一筷魚膾,放進嘴裏細細一抿。魚肉鮮美之極,那一絲淡淡的腥氣也恰到好處,既不曾被薑醋之味遮住,又不讓人生厭,反覺其味無窮,一到嘴裏,幾乎如薄冰一樣入口即化。再喝上一口酒,此樂真個不足向外人道也。

    吃了一筷三珍膾,正想再嚐一個蚵仔煎,門口忽的有人道:“大人,勝軍寺有位大師求見。”

    真是不巧。高天賜幾乎要脫口說出“不見”二字,總算想起了自己的職責,道:“好吧,讓他進來。”

    進來的這位大師隻是個十八九歲的沙彌。到了門口,這和尚也不進來,隻是垂首道:“貧僧豐幹,見過高大人。”

    高天賜從椅子上站起來,道:“豐幹大師,有什麽事麽?”

    “那個叫無心的道士來了。”

    高天賜隻覺身上一震,道:“來了?”

    “是,大人。”

    高天賜精神一振,但隱隱的也有些遺憾。看來,馬上就要回去複命,這刺桐城的美食可就再也吃不上了。他搓了搓手,道:“好!他沒起疑心吧?”

    “稟大人,他毫無疑心。”豐幹頓了頓,又道:“大人,家師的意思,還請大人顧全敝寺,不要在寺中動手,以免有損勝軍寺的清譽。”

    高天賜喝道:“這個當然。豐幹大師,你回去吧,明日將那道士引到後山,別的事便與你無關了。”

    豐幹行了一禮,向門外退去。他一走,一個隨從已急急地走了進來,道:“大人,那人來了?”

    高天賜冷笑道:“來了。古先生呢?”

    那隨從道:“古先生在後山布置完備,隻等我們動手。”他說著,臉上卻閃過一絲憂色,高天賜已看在眼裏,道:“小劉,你還擔心什麽?”

    小劉道:“大人,此事雖是田平章交待,但古先生所用法術,實在太怪。這些旁門左道之士,小人實在有些怕他們。想想小馬的下場,心頭就發毛。”

    高天賜怔了怔,他想起與那古先生相見之時的情景。古先生手持田平章手諭,自己一個下僚自然該恭聽其命,但那古先生的確讓人不寒而栗,不止是小劉,便是自己,每次見到他時心頭總有一陣發毛。當初他身邊帶著兩個隨從,一個因為對古先生稍有不恭,也不見古先生如何,那隨從便突然得了一場怪病,臉上爛出個大洞來,一張臉便如燭油般融化,連嘴唇都爛光了,尋醫問藥說不清什麽,虧得有個郎中說可能是中了蠱,自己才想到可能是古先生搞的古怪,親自為那隨從求情,才算饒了他一命。經過此事,高天賜對古先生也已敬而遠之,若非田平章嚴命,他早就來個一推六二五,免得趟這渾水。

    聽古先生漏出口風,田平章那個身懷奇術的愛女竟然是個什麽竹山教的教主,而那叫無心的道士能夠殺了她,多半也是古先生這樣一流的人物。與這些左道之士混在一處,真個不知道看不看得到明天的太陽。他抓了抓頭頂,道:“不要多管了,古先生反正也不用我們幫忙,你去通知他一聲便是。”

    小劉猶豫了一下,看樣子實在不願去麵對那個古先生。他的樣子已被高天賜看在眼裏,高天賜心中不悅,厲聲喝道:“小劉,你不肯去麽?難道要我去不成?”

    小劉嚇了一跳,跪倒在地,道:“是,是,小人遵命。”肚裏不住尋思:“說得好聽,你難道就不能去麽?”但官場上官大一級壓死人,高天賜官居判官,小劉卻是個白身,哪裏敢違背。

    高天賜罵了一句,心情也好了點,道:“你快去吧,不要誤了大事。”

    小劉答應一聲,走出門去。看著他的背影,高天賜歎了口氣,重新坐下來,夾了一筷魚膾。魚膾仍然細嫩鮮美,但吃在嘴裏卻有一股揮之不去的血腥氣。他胃口大倒,把筷子一扔,靠在椅背上。

    殺個把人,在高天賜看來隻是家常便飯。隻是要殺這個人,卻大費周章。田平章如果為報愛女之仇,完全可以發下海捕文書,責令各地六扇門辦理,為什麽要讓自己與那古先生去辦這事?這當中,到底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

    ***

    勝軍寺後山十分荒僻,但有山有水,風景甚好,小劉勒住馬,看著四周。

    後山連一戶人家都沒有,人跡罕至,這條小路也已漫漶於野草叢中。雜樹參天,野花遍地,時而傳來一兩聲鳥鳴,但卻隱隱叫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小劉帶住馬,看了看四周。怎麽看,這兒都不像有人的樣子,真想不出那古先生是怎麽躲在這地方的。他抬起頭,揚聲道:“古先生,你在麽?”

    樹林間傳來隱隱約約的回聲。小劉更是心頭發毛,牽著馬韁的手也不由自主地發抖。他正要再叫一聲,突然有個人道:“那人到了麽?”

    小劉循聲看去,在一棵高樹的枝杈上,一個身著綠色長袍的人正背著手站在那兒。那根樹枝並不甚粗,但這人站在上麵,一根樹枝卻彎也不彎。他翻身下馬,單腿跪在地上,道:“古先生,方才勝軍寺的大師來言,明日定將那人帶到此處。”

    那人抬起頭看了看天空。隔得甚遠,那人臉上也被樹葉的陰影蓋住了,看不清他在想什麽。半晌,那人才道:“他不曾懷疑麽?”

    “回古先生,那人全然不疑。”

    古先生像是一尊木雕,站在樹枝上一動不動。小劉心中忖道:“這妖人到底在想什麽?我好走了不曾?”忽然聽得古先生道:“你回去稟報高判官,明日晚間,來此地給那人收屍。”

    這些話小劉也聽得多了,自己身為辰州路總管府的隨員,也說得多了,隻是不知為何,聽到古先生說這話,卻像有一陣寒風撲麵吹來,陰寒徹骨。

    他低聲道:“是。”翻身上了馬,打了一鞭,逃也似的向後而去。走了一程,在馬上又回頭看了看。古先生身著綠色長袍,與周遭顏色相近,已隱沒在樹影之中,若不是自己知道他站立的地方,多半便已看不出來了。此時古先生依然站在那根樹枝上,抬頭看著天空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第四章哀牢山叱劍術

    長矛穿過鐵希背心,鐵希也經不起這等大力,被那人以泰山壓頂之勢鎮住,一下墜於地上。“當”一聲響,那鐵矛餘力未竭,竟然插入地磚,將鐵希釘在地上。

    那人將鐵希釘住,此時屋頂上的殘磚碎瓦仍在不住落下,不時落在那人頭上,那人卻渾若不覺,屈膝將鐵希壓住。這人身材不高,渾身結實得幾乎成了方形。見鐵希不再動彈,這才麵露喜色,抬頭道:“小姐,我抓住他了!”

    哪知他話音未落,赫連午忽聽得身後有人驚道:“快退下!”聲音極是驚惶。這人還有點莫名其妙,張大了嘴正要說什麽,忽然一怔,身體一動不動。

    赫連午翻身坐起,往下看去。這時又是一道閃電劃過,隻見那人仰麵向天,臉上露出痛苦之色,嘴角卻流出黑水來。他正在詫異,卻聽得那人一聲慘叫,雙手鬆開鐵矛,一把撕開胸前衣服。

    這人的胸前不知何時多出了一個黑色的大包。這大包便如活的一般,還在不斷地擠出來。

    “啊!”

    這是他最後的聲音了。這黑影極快地衝破了他的胸膛,這人如遭重擊,一下撲倒在地,血流了滿地。他一倒下,那團黑影忽地衝出這人胸口,這人胸前登時出現一個大洞,便如在極近的地方被一個石炮擊中,整個胸膛被打穿了。

    從這人胸口鑽出來的黑影一落在地,渾身一抖,血水被抖得盡了,赫然正是鐵希,而地上被鐵矛釘住的,原來隻是一件破破爛爛的長袍。

    鐵希渾身都沾滿了血,雪白的皮膚有一種怪異的光澤。他站起身,慢慢地揀起衣服,穿在身上,抬頭看著樓上,微微一笑,道:“原來是美第奇一族。”

    他說的是種異國語言,赫連午也聽不懂,扭頭看了看,卻見身後站著一個身披鬥篷之人。這人身材很矮小,比赫連午還矮一個頭,直直站著,動也不動,風帽將頭蓋的嚴嚴實實,也不說話。

    鐵希蹲下地來,單腿一屈,忽然直直躍起。美第奇一族的除魔師極難對付,他不敢大意。方才用計策殺了那使鐵矛之人,而樓上這人定然本領更高。自己搶先一步將聖光奪到手中,這除魔師絕不會輕易罷休,定要速戰速決。

    赫連午見鐵希身形如電,躍起後竟然可以懸在空中,心頭又是猛地一跳,暗道:“這妖人到底是練什麽武功的?”他隻一恍惚,鐵希已跳上樓來,竟視赫連午如無物,一把抓向他身後那人。他心頭火起,不覺騰起豪氣,心道:“好大膽的妖人!”正待搶上前接過,哪知鐵希身體一彎,蛇一般繞過赫連午,一手仍然直直抓去,赫連午連手都不曾抬起。

    鐵希的手已經堪堪碰到了那人的風帽,心中卻大是生疑,心道:“美第奇一族的人怎麽會這般沒用?”正在詫異,卻見那人頭一仰,鬥篷中忽地一聲巨響,一道火光噴出。

    火銃!

    鐵希見過軍中所用的火銃,但那些東西大多又重又大,根本不能隨身攜帶,他根本想不到眼前這人的火銃竟然精巧如斯,閃也閃不開,當胸應聲出現一個血洞,鮮血如箭,直射出來。他被打得身子一歪,倒退一步,一咬牙,正待再上,那人衣篷忽地一閃,又是轟然一聲。鐵希連中兩子,被震得倒退了一步。他本已站在樓板邊緣,這般一退,一腳已落到外麵。

    赫連午先前被鐵希閃過,此時見有得便宜,腳步一錯,長長吐了一口氣,喝道:“開!”一掌向鐵希麵門打來。這一招觀心掌掌力沉雄,若是擊實了,鐵希定會被他擊得飛出去,而赫連午也是謀定而動,這一掌圓熟老到,縱然武功高他一倍之人也難逃這一掌之厄。

    “啪”一聲,赫連午一掌擊中鐵希麵門。隻是鐵希卻並沒有像他想的那樣飛出去,倒如擊中一堵石牆,震得他自己的手掌一陣發麻。赫連午暗自咋舌,心道:“這妖人原來有金鍾罩鐵布衫的功夫!”隻是金鍾罩鐵布衫這一類十三太保橫練的功夫多半與輕身小巧的功夫不合,可鐵希身形如此輕巧,怎麽也不似練過鐵布衫的,他也不管了。

    赫連午這一掌殊非泛泛,鐵希雖然硬生生承受下來,卻也滑下了半個身子。他受傷極重,已無法懸在空中,眼看就要摔了下去,右手忽地一伸,手臂便如脫臼般長出半尺一把抓住了赫連午的腳踝。赫連午被他一拉,站立不穩,一個仰八叉,重重地摔在樓板上。鐵希左手抓住欄杆,正要爬起來,忽見一根黑黝黝的鐵管指到他的麵門前,那人冷冷地道:“不要動。”

    那人鬥篷的風帽方才被鐵希碰了一下,歪在一邊,露出半張臉,赫連午扭過頭,正待道謝一聲,卻見這人肌膚勝雪,頰邊是一縷金發,在黑暗中極是耀眼,眼睛碧海如水,竟然是個女子。赫連午看得呆了,顧不得鐵希還抓著他的腳,嚅嚅道:“你……你是位姑娘?”

    這女子也不理赫連午,隻是冷冷道:“鐵希修士,將聖光給我。”

    鐵希先前中了兩子,前胸兩個傷口還在流血,隻覺力量也在一絲絲流走。他看了看這女子,右手放開了赫連午的腳,到腰間取下聖光放在樓板上。那女子揀了起來,看了看,放進鬥篷裏,道:“鐵希修士,多謝你。”

    赫連午翻身站起,道:“姑娘,你叫什麽?我叫赫連午。”在哀牢山時,師父常對他說,練劍之人不能心猿意馬,劍術方能有成,赫連午心知這是至理名言,但他年歲日長,情竇已開,有時隨師父去山下小鎮采辦東西,也覺那些少女有說不出的可愛動人,有時覺得若能與一個心愛的女子相伴終生,便是劍術無成也沒什麽大不了。但他也知一旦被師父知道自己這等想法,定會被罵個狗血噴頭,因此強自壓抑。此時見到這少女,雖然樣貌與他見過的少女大為不同,但一樣說不出的美妙動人,一時竟看得癡了,隻盼著能和她多說兩句。

    這女子微微一笑,道:“我叫莎琳娜·美第奇。”她臉上有了笑容,直如春花乍放,赫連午心頭一動,忖道:“這姑娘可真好看,現在更好看了。”嘴裏卻低低道:“姓莎麽?太長了,那可不太好叫。”

    莎琳娜也是一怔,不知這少年在說什麽,道:“什麽?”赫連午臉上一紅,道:“沒什麽。莎姑娘,我叫赫連午,赫赫有名的赫……你的名字真好聽。這個妖人是誰啊?”原來他聽得莎琳娜的名字,隻以為是姓“莎”名“琳娜美第奇”,心想色目人有五個字的名字也不怪,他二叔叫赫連赤奮若,連名帶姓有五個字。隻是以後自己若是娶了她,豈不是要叫“赫連琳娜美第奇”,連姓帶名足足有七個字,未免也太長了,一口氣都叫不下來。他一頭想,不知覺地說了出來,見莎琳娜問起,大覺不好意思,忙東拉西扯。

    莎琳娜也不知這少年臉色又白又紅的做什麽,現在捉住了鐵希,當務之急是要除掉他。她從懷裏摸出一個小小銀瓶,道:“這位以前是鐵希修士。隻是現在,隻怕不能算是人了。”

    赫連午見莎琳娜皓手如玉,拿著那銀瓶,樣子極是美妙,隻盼能再說兩句,道:“這瓶子真好看,是什麽?”

    莎琳娜道:“是聖水。”

    她一拿出那銀瓶,鐵希眼中已有懼意,見莎琳娜要走上前來,他忽然驚叫一聲,手猛一推樓板,人重重地摔到地上。鐵希不懼尋常刀劍,但聖水不啻於毒火。他受傷雖重,但行走依然無礙,一落到地上,見莎琳娜竟然不追,不由大為詫異,抬頭看去,卻見莎琳娜取出一支火銃,正在銃口填藥。他心頭一亮,暗自叫道:“是了是了,那火銃已經打空了!”

    火銃裝填十分麻煩,莎琳娜的火銃又如此精巧,連發兩銃,定然已經空了。他又驚又悔,知道自己方才若是膽子大點,恐怕勝負已然易手。他手指忽地摳入傷口,“啪啪”兩聲,兩團血塊被挖了出來,正是剛才莎琳娜擊中他的兩顆銀子。

    赫連午見鐵希跳了下去,看樣子又要撲上來,驚道:“莎姑娘,妖人又要來了!”他見鐵希不懼刀劍,先前自己的飛劍也於他無損,大為驚恐。他見莎琳娜的火銃威力如此之大,全然克製住鐵希,倒也不太害怕了。

    他卻不知莎琳娜用的乃是大食得來的火銃。這火銃本是國初名將郭侃所用,傳到西域後,大食人加以改進,名其為“馬達發”,莎琳娜祖父曾參與十字軍東征,從大食得到此物。試用之下大為驚異,隻覺這種武器與以往的武器全然不同。美第奇是佛羅倫薩第一望族,族中能人眾多,精研之下,才改進成如今這副樣子。隻是火銃威力雖大,一次卻隻能一發,而每把火銃也有五六斤重,莎琳娜身邊隻能帶得兩把。方才兩銃將鐵希擊傷,火銃都已放空,她一番做作,就是要將鐵希嚇退。此時見鐵希看出端倪,而火銃還不曾裝好,莎琳娜縱然鎮定,也不禁有些慌亂。

    赫連午不知莎琳娜在想些什麽,聽得鐵希忽然尖叫一聲,身子一下縮攏,知道馬上又要撲上來。見莎琳娜仍然沒有反應,心頭大急,左手一下抖開劍囊,右手連連在空中劃了幾道,喝道:“叱!”他的叱劍術雖然傷不了鐵希,可事情緊急,到了這時候也顧不得了。

    三支短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正刺入鐵希的嘴中。

    那三支短劍齊齊插入鐵希的上齶,鐵希隻覺一股鑽心疼痛,已跳不起來,一跤仰天摔倒。先前赫連午三劍刺中他手臂,於他全然無礙,鐵希也有些輕敵,卻不曾料到赫連午竟然會刺到他嘴裏。他伸手一把拔掉那三把短劍,心知這些短劍會自己飛回去,那少年雖然傷不了自己,可這般三番五次的阻擊,萬一被莎琳娜裝好了火銃,就不易對付了。那三把劍在手中如三個活物般不住跳動,鐵希將劍握得緊緊的,正想再行撲上,剛一站穩,眼前忽地閃過一片白光。

    聖水!

    聖水劈頭灑下,細如遊絲,鐵希哪裏還閃得過,隻覺身上突然一陣劇痛,便如無數細小的刀子剜上皮肉,疼得尖叫一聲,又縮成一團,手一鬆,三支短劍已被赫連午收了回去。赫連午見鐵希一張臉便如被煮爛了一般,心頭發毛,驚叫道:“莎姑娘,你灑的是什麽毒水?”

    聖水已經灑空,鐵希雖然痛苦不堪,可聖水還不能致他於死地,莎琳娜手伸到胸前,一把拉下一個項鏈,正待跳下去,可看看這樓實在不低,正在猶豫,邊上伸過一隻手來道:“莎姑娘,我來對付他。”正是赫連午。這樓對於赫連午來說根本不在話下,他正要跳下去,莎琳娜將手中的項鏈交給他道:“把這個按在他眉毛中間。”

    赫連午接過了項鏈,卻見墜子是個銀製的十字,大為詫異,心道:“這東西有什麽用?”但他不知為何就是願聽莎琳娜的話,接過墜子來一躍而下。此時鐵希還在掙紮,看樣子馬上就又能站起來了,他咬咬牙,將那墜子放在掌心,一掌擊向鐵希麵門。莎琳娜說要按在鐵希兩眉之間,赫連午這一招“開門見山”正能擊中鐵希前額。隻是手堪堪要碰到了,卻見鐵希臉上皮膚剝落,便如被當頭澆了一盆滾油,他心中一寒,一時不敢按下去。

    隻緩得這一緩,隻聽得莎琳娜驚叫道:“小心!”鐵希突然睜開眼,一把抓住了赫連午手腕。這一下力量大極,赫連午隻覺臂骨都要被折斷,他變招極速,右手一震,那十字鏈墜已落到左掌上,又是一招“開門見山”。這一下他再不猶豫,一掌重重壓在鐵希額上。十字剛觸到鐵希皮膚,鐵希嘶聲慘叫,卻聽得莎琳娜沉聲念道:“我們在天上的父,願人都尊你的名為聖,願你的國降臨……”

    十字鏈墜忽地放出光芒,鐵希的叫聲也越發響了,已鬆開了赫連午的右手。赫連午右手一脫,一招“白鶴梳翎”,在鐵希當胸連擊了七掌。隻是鐵希對這七掌渾然不覺,倒是赫連午左手那鏈墜如釘子般釘在他眉宇間,再掙紮了兩下,終於摔倒在地。

    等鐵希一摔倒,赫連午才向後躍出三尺開外,看了看躺在地上的鐵希。鐵希的額頭有一個十字形焦痕,便如被烙出來的一般。赫連午想起方才那聖水一灑到鐵希身上,鐵希便慘呼不已,自己一掌擊中他麵門,隻怕自己的手掌也成這樣,急忙翻起來看看。可一看之下,卻不由一怔,他左掌上除了沾上了一些鐵希的血汙,好端端的什麽事也沒有。

    莎琳娜已走下樓來,快步到了鐵希跟前,又從懷裏摸出一瓶粉來,沿著鐵希的身體倒出了一個六角形狀。等她倒完了,赫連午將那鏈墜交到莎琳娜手上,道:“莎姑娘,你倒些什麽?味道這麽衝。”

    “蒜頭粉。”莎琳娜接過鏈墜,摸出塊手絹來擦了擦,又圍到頸上,看了看一邊那持鐵矛之人的屍體,低聲道:“赫連先生,謝謝你了。隻是,索爾諦諾他……”

    赫連午道:“莎姑娘,鋤強扶弱,是我俠者本分。隻是這妖人到底是什麽,怎麽不怕我的銀劍?”鐵希連他的叱劍術都不怕,可一瓶水、一個鏈墜卻讓他昏倒在地,著實費解。

    莎琳娜道:“銀劍?”

    赫連午有點得意,道:“是銀劍。莎姑娘,我的外號是銀劍公子,這外號好聽吧?”這名字也是他二叔赫連赤奮若給他取的。赫連赤奮若年紀與赫連午相若,卻走南闖北,到過許多地方。他跟赫連午說這名字很是威風好聽,赫連午也覺得這外號不錯,平時對著叔伯兄弟們還不好意思說,現在在莎琳娜跟前卻說了出來。說著將劍囊打開,抽出一把劍來給莎琳娜看看,以示銀劍公子之名信不虛也。莎琳娜看了看,遞給赫連午道:“原來是鍍銀的,怪不得能刺進去。”

    赫連午有些尷尬,道:“純銀的太軟,這是精鋼鍍銀的,也很值錢……啊喲,這妖人還沒死!”他見鐵希雖然倒在地上,卻仍在微微顫動,不知何時雙眼也已睜開了。

    莎琳娜道:“吸血鬼沒那麽容易死的。”

    赫連午大受驚嚇,結結巴巴道:“什……什麽?吸血?”雖然鄉裏也有吸血僵屍之類的傳說,但他從來沒有真個見過。這妖人長相俊美,渾身雪白,實在不像個僵屍。

    莎琳娜皺了皺眉,道:“赫連先生,謝謝你的幫忙,送君千裏,終有一別,再會了。”

    這番話也不知她從哪裏學來的,不倫不類,但赫連午也知道那是打發自己的意思。他有些意猶未盡,道:“莎姑娘,你要去哪兒?說不定我們還是同路。”

    莎琳娜道:“去極西的歐羅巴洲,你去麽?”

    赫連午也不知道那歐羅巴洲在什麽地方,想了想道:“那地方遠麽?”聽意思,若是不遠的話,他真要跟著去了。

    “走得快的話,三年可以到了。”

    “三年!”赫連午叫了起來。這一趟去洗心島已是他平生僅有的遠途了,沒想到莎琳娜要去的地方竟遠到這等程度。他訕訕地一笑,道:“那可真是辛苦啊。”心中卻不住叫苦。

    他嘴裏嘀嘀咕咕地還要再搭訕幾句,莎琳娜卻不再理他,又取出一柄小銀刀。赫連午見她鬥篷裏這些東西層出不窮,而且都是銀的,奇道:“莎姑娘,你拿的都是銀器啊。”

    莎琳娜道:“隻有銀刀才能割得下吸血鬼的頭。”她走到鐵希跟前,將刀子架到鐵希頸上。赫連午聽莎琳娜說要割下鐵希的頭,嚇了一大跳,扭過頭也不敢看。剛扭過頭,忽然聽得外麵的雨聲中遠遠的傳來一個人低低的歌聲:

    “天上人間兮會合疏稀,日落西山兮夕鳥歸飛。”

    歌聲幽渺,卻忽高忽低,極是難聽。一聽到這歌聲,赫連午隻覺胸口像堵著一塊巨石一般,他伸出手指插進耳孔裏,可那陣歌聲卻似尖針一般直鑽進來,有股說不出的難受。他赫連氏的叱劍術極難修習,最怕的便是走火入魔,而此時這副樣子卻正似走火入魔的前兆。

    那歌聲又接著響下去,那人在低聲哼著:

    “百年一餉兮誌與願違,天宮咫尺兮恨不相隨。”

    這是誰?赫連午心中一驚,黑暗中卻聽得莎琳娜低低地哼了一聲,竟然一下摔倒。他大吃一驚,搶上前去,一把抱住她,道:“莎姑娘,你怎麽了?”但見莎琳娜氣若遊絲,一張臉也變得煞白,倒似突發重病。

    他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門突然被一掌擊開。門外比屋裏更暗,門一開,那些黑暗仿佛流水一般湧進來,有個人影正站在門口。這人穿著一身黑色長袍,打著一把黑油紙傘,連臉上也蒙著一塊黑布。

    這人掃了一眼赫連午,低聲道:“居然有人中了九柳追心術還不倒下,也有幾分本領了。”

    第五章冬瓜

    無心走過大殿時,又看了一眼供在龕上的那尊純金不動明王像。

    四十七斤零三兩。他想起那小沙彌豐幹對他說的這個數字。此番押送一萬兩白銀到勝軍寺,看似平靜,其實路上無心已打過七次所攜銀兩的主意了。隻是銀鞘全都用火漆封好,宗真大師信函中也已明言是一萬兩,他想打個偏手也沒路。最好的辦法自然將一萬兩盡數吞了,這主意他也不是沒想過,隻是一想起宗真大師為災民四處化緣才化來了十萬兩白銀,而這白銀是災民的救命錢,他幾次要下手又不覺猶豫。

    宗真大師對自己如此信任,他實在不忍做對不起宗真大師的事。一路上他罵了自己十七八遍,隻消一狠心,一萬兩白銀就到手了,以後也就可以置個宅院,吃香的喝辣的,再娶個他最為夢寐以求的媳婦,豈不甚好,可偏生老老實實地把一萬兩白銀送到勝軍寺來。

    好人真不容易做,無心不禁有點感慨。離開龍虎山以來,他一路幫人捉個妖,降個鬼,有時錢財來得甚易。隻是他從來不肯委屈了自己,也頗有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嗜好,到現在也存了三十七兩白銀了。三十幾兩白銀掖在腰間,沉甸甸地壓手,可這年頭交子不值錢,總是現銀拿著實在,他也不嫌累。三十七兩銀子也不算小數目了,一般人家一年有個十幾兩就可度日,三十七兩總也算是個小小的富翁,可是和四十七斤零三兩的純金相比,那簡直不堪一提。平時看看那三十七兩銀子,睡夢裏都會笑出聲來,可現在看看,這三十七兩白銀實在少得可憐。

    佛祖普度眾生,度一下我這個窮漢,想必佛祖也會樂意的吧。無心的手差點便要伸出去將金佛攫入懷中,總算懸崖勒馬,硬生生止住。他有點心虛地看了看周圍,嚇了一大跳,幾個正在掃地的和尚已經圍過來,正直勾勾地盯著他,其中兩個臉上已露出凶相。無心咧嘴笑了笑,裝腔作勢作了個揖,向門外走去。

    剛走出門,卻見那沙彌豐幹牽著驢走進山門,見無心要出去,豐幹道:“快要用晚膳了,真人還要出去麽?”

    無心道:“啊,那個……久聞勝軍寺周圍山清水秀,貧道想出去觀光一番。”

    豐幹微微一笑,道:“真人,今日晚了,明日貧僧帶真人出去吧。真人難得來一次勝軍寺,不妨多住幾日,要觀光不在這一日。”

    無心其實是不想在寺中吃齋,他是火居道士,不避口腹之欲,而且酒量雖不甚宏,卻頓頓要喝上兩盅。吃肉的事好辦,隨便打個野味烤烤便成了,酒也隨身帶了一小瓶,可是總不能在勝軍寺中公然喝酒吃肉。但豐幹說得殷勤,又不好拒絕,他眼睛轉了轉,正想找個什麽理由推脫過去,後院已響起了一陣鍾聲。

    聽得鍾聲,豐幹笑道:“真人,勝軍寺非木蘭院,這是飯前之鍾,真人隨我一同過去吧。”

    原來僧院晚膳之前皆要撞鍾,這是定例。唐代王播微時寓居木蘭院,日日與僧眾一同吃齋,為主持不喜,故意在吃完飯後方始撞鍾。王播在壁上題了兩句詩說:“上堂已了各西東,慚愧闍黎飯後鍾。”三十年後王播功成名就,重回木蘭院,見前詩已為寺僧用碧紗籠住,便在前詩後加了兩句曰:“三十年來塵撲麵,如今始得碧紗籠。”趨炎附勢,古今一理,豐幹用此典便是說勝軍寺不會如木蘭院一般不好客。無心讀書不是甚多,此典故卻也知道,見豐幹這等說了,再難推脫,勉強笑了笑,道:“那就叨擾了。”心中卻叫苦不迭,心道:“若在勝軍寺多吃幾頓,肚裏油水都要刮光了。”

    勝軍寺僧眾不是太多,上下也有兩百餘人,吃飯之時圍了一大片。無心一見那些和尚端著碗一個個去廚房盛飯,下飯的也隻是一碗白煮青菜和一碗鹽水煮蘿卜,苦水便不由得往上泛。正打算馬馬虎虎吃上一碗便走人,去外麵找補一點,豐幹卻道:“真人請,家師已備好素席,請真人入席用膳。”

    無心聽得“素席”二字,臉上登時泛起笑意。他知道佛門素齋頗為精致,勝軍寺是個古刹,方丈定是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之人。他笑道:“大師真是客氣,貧道恭敬不如從命了。”

    ***

    無心的笑意沒能持續多久,在方丈室剛一坐下,桌上菜式倒是比外麵豐富許多。外麵的僧眾是一碗青菜一碗蘿卜下飯,方丈室裏是除了青菜蘿卜,還有一碗冬瓜和一碟糖芋。

    雖然那青菜炒得碧綠生鮮,蘿卜煮得有點香氣,冬瓜和糖芋做得也很是精致,但青菜蘿卜仍是青菜蘿卜。無心的笑意還僵在臉上沒有褪去,坐在對麵的五明已端起飯碗,微笑道:“無心真人,請用。”

    五明夾了一塊蘿卜放進嘴裏,細細地抿著,仿佛那是一塊肥美多汁的大肉。無心幹笑了一下,也夾了一塊糖芋放進嘴裏。糖芋又粉又甜,味道倒也不錯,但糖芋再好吃,終不及肥雞大魚味道好,無心嘴裏吃著,肚裏卻在不住叫苦。

    “無心真人不知是哪一宗門下?”

    無心歎了口氣,道:“是個無名小宗,名不見經傳,讓大師見笑了。”

    國初道士頗受尊崇,南宗正一,北宗全真,這兩支宗派統領天下各個小宗,聲勢極隆。但自全真教與釋門辯駁落敗以後,道教聲勢大不如前,不及釋門蒸蒸日上了。不過五明也知天下事,此消彼長,沒個定數,便是勝軍寺本身也曾被景教徒占據了二十多年,重歸密宗門下僅僅三十餘年而已。五明道:“真人取笑了。修行何分大宗小宗,便是佛門道門,皆是一理,真人不必過慮,擔心老衲有門戶之見。”

    無心平生最不喜門派之見,聽得這話甚是入耳,道:“大師所言極是,貧道也以為,修行本是慈悲為懷,皆是一理。便如釋門,大乘度人,小乘自修,然自修方能度人,度人亦可自修,如此方是至理。”

    五明微微一笑,道:“真人心胸開闊,真非凡俗可比,老衲佩服得緊,怪不得連宗真大師對真人亦大加推許。”

    無心臉皮雖厚,此時也不禁泛上一些紅暈。他其實隻是順口一說,有些話還是聽宗真說過,順口搬過來而已。他連忙又夾了一塊冬瓜放進嘴裏,省得說出話來再被五明誇獎。五明見他嚼得滿嘴皆是,微微一笑,道:“真人,這冬瓜是本寺自種的,味兒還好麽?”

    這冬瓜雖然還算鮮美,終究是冬瓜的味,也不見得如何美味。無心道:“好吃,好吃,我從沒吃過這麽好吃的冬瓜,比……”本來順口要說比肉還好吃,但想起這兒是寺院,硬生生又吞了回去。

    五明搖了搖頭,道:“真人這話便有點言不由衷了。冬瓜隻是冬瓜,自然不會有別的味道,正如人一般,正人君子或許也會做出件壞事來,卻仍不失為正人。”

    無心怔住了,五明這話似乎有些言外之意,隻是他也不想多想,順口道:“大師之言真有禪機,小道受益匪淺。”

    五明又笑了笑,心頭卻隱隱一痛。他見無心雖然看上去稍顯輕佻,卻實在不像個壞人,想起自己卻要給他下這個圈套,心中便大是不悅。

    不必多想了,他伸手抹了抹唇上的一點菜湯。事已至此,也隻能拚命向前。便如自己說的,冬瓜總是冬瓜,高僧做件壞事,仍然是高僧,日後給這小道士多念幾部經,超度他往生極樂便是了。

    吃罷了飯,天色已是將暗。這一頓飯吃得無心直冒酸水,押送一萬兩白銀,一路上提心吊膽。他深知財不露白之理,生怕被路上的強賊看出這麽個小道士居然會押送上萬兩白銀,也沒敢去吃一頓好的,嘴裏早就淡出鳥來,到了勝軍寺,還是弄了一肚皮的青菜蘿卜,加上連酒都不能喝了,更是難受之極,他抹了抹嘴,向五明打了個稽手,道:“多謝大師款待。”

    五明道:“真人早點安歇吧,明日讓豐幹陪同真人去後山賞玩。此間清淨無塵,於修行大為有助。”

    無心道:“多謝大師,那貧道先走了。”

    勝軍寺的僧眾吃罷了飯,正在準備做晚課,無心看著那些和尚正將蒲團一個個擺到大殿上,心中一動。這一頓飯吃得半飽不飽,和尚的晚課總要一兩個時辰,趁這時候出去弄點野味烤烤,倒也不惡。拿定了主意,又怕那小沙彌豐幹看到了要問,也不從正門出去,抽個冷子便從偏門溜了出去。

    一出寺門,正是黃昏。夕陽在山,映得滿山樹葉都似抹上了一層金粉。無心長籲一口氣,暗道:“勝軍寺倒是個好地方,山清水秀,與龍虎山相比,別是一番風味。”

    偏門外有一條細細的山道,聽得到水聲潺潺,想必是寺中僧眾擔水的小徑。無心聽到水聲,心道:“不知有魚沒有?烤點魚吃吃倒也不錯。”主意已定,快步向前走去。

    這條小徑想必走的人也不是很多,路上已被一層細草蓋沒,踩在上麵有點滑滑的。無心沿著小徑走了一程,走下一個短坡,前麵果然有個潭,一條山澗正從山上淌下,不斷注入潭中,這潭水想必另有出口,水麵總也不升不降。隻說是個潭,不如說隻是個深一點的水坑而已,天雖然已經暗下來了,此時卻還看得見潭底。潭底鋪滿了白石,連水草也沒一根,更不用說魚了。

    無心站在潭邊,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正看著潭水,他眼中忽然一沉。

    此時正是黃昏,最後一抹夕霏正映在水麵,如篩碎金,但在一片浮光掠影中,隱隱有一道黑氣。

    似乎有些不對啊。他扭過頭,因為潭水地勢比勝軍寺要低許多,回頭望去,勝軍寺便如空中樓閣,懸在半空,紅牆碧瓦,夕暉裏更顯得寶像莊嚴,看不出有什麽異樣。但無心知道,這定不是自己多疑,勝軍寺裏,似乎有一股邪氣。

    他攤開左手蹲了下來,右手食中二指伸進潭中。天氣不算涼,但潭水卻陰寒徹骨,指尖一入水中,幾乎像被小刀割了一下。他將兩根手指沾濕了,先在左手掌心畫了個圓,低聲念道:“虛無自然,包含萬象。視之不見,聽之不聞。變化無方,去來無礙。清淨則存,濁躁則亡。”說罷,左手拈成手印,往前額一點,低喝道:“開!”

    這是先天神目咒。這路咒法能看破種種幻術,隻是無心脾氣卻說不上“清淨”,這路咒法學得馬馬虎虎,也不甚高明。

    左手剛貼到額上,眼前景象忽然變化,仿佛一下子暗了下來,惟有勝軍寺光芒萬丈。隻是在一派佛光中,隱隱卻有一道黑柱衝天直上,在佛光中左衝右突,便如一條黑蛇被關在籠中。

    這是什麽東西?無心心中一驚,皺了皺眉,但他的先天神目咒法原本就馬馬虎虎,心神一亂,更是合了“濁躁則亡”之理,那副景象登時煙消雲散,惟餘一片夕暉照著半山腰上的勝軍寺。

    勝軍寺本是密宗古刹,但世祖時任刺桐副達魯花赤的馬薛裏吉思是個景教徒,將勝軍寺強行改成了景教寺院,二十餘年後,密宗方將寺產要回。也許,這條黑氣便是景教徒在勝軍寺時留下的吧。如今的勝軍寺已看不出有景教的痕跡了,但五明大概沒有發覺,景教的餘氣依然在寺中盤踞不散,看樣子,勝軍寺隻怕會有大難臨頭。

    無心默默地想著。宗真大師將此事委派自己,正因為自己不是佛門中人吧。當局者迷,勝軍寺的僧眾大概全都不會發現寺中竟然還有這等玄妙,自己這件事可當真不容易,若不是宗真大師曉以大義,並且誘之以利,自己實在不想插手。

    隻是,這道黑氣到底是什麽?

    無心搖了搖頭。反正宗真大師馬上就要前來,天大的事有他頂著,勝軍寺的安危關自己什麽事?現在最要緊的是找個野味烤烤,殺殺饞蟲。這般大一個後山,以自己的本領,抓個野味還不是手到擒來?雖然佛門清淨,不可殺生,但現在在寺外,自己又不是和尚,自然不必多管。

    想罷,將手上的水漬擦去,又看了看。山道曲折,繞過一個山嘴,前麵有一片竹林。一見這片竹林,無心登時食指大動。他知道竹林中野味甚多,其中有一種竹鼠尤其美味。這竹鼠有兔子一般大,啃食地下竹鞭為生,極是鮮肥,在野味中可稱上品。若是運氣好,抓到一兩隻來烤著吃,那肚裏的油水便可補足了。何況那兒離勝軍寺也較遠,烤食時的香味不至於傳到寺中,吃完後再去潭裏洗洗臉,神不知鬼不覺,佛祖也不會責怪的。

    他越想越美,不覺伸出舌頭來舔了舔嘴唇,便是已經嚐到了竹鼠的美味一般。

    此時的勝軍寺中,正值晚課,一群僧侶端坐在大殿之上誦經。豐幹坐在最後,坐立不安。

    那道士吃罷晚膳便不知去向了,豐幹奉命陪同他,卻又不得不做晚課。那小道士若是在外碰到了高大人那夥人,被幹掉也就罷了,若是他覺察有異,一溜煙走了,勝軍寺可難以交待。這部經好似越念越長。看著端坐在上座,眼觀鼻鼻觀心聲色不動的師父,豐幹心頭更是心急如焚。

    第六章入陣

    這人的聲音十分輕柔優雅,半似男聲,半似女聲,赫連午隻覺背上毛毛的。隻是他心中雖怕,仍是壯起膽子擋在莎琳娜身前,喝道:“喂,你是什麽人?”

    那人動也不動,收起傘慢慢地向前走來。走到躺在地上的鐵希身邊,看了看地上,忽然一腳掃過。莎琳娜用蒜頭粉在鐵希身邊畫了個六角星形,但這人隻是一掃但將蒜頭粉掃得幹淨了。這人左手往右手袖筒裏一伸,摸出一枝幹枯的柳枝,往鐵希心口一放,左手在胸前豎了個手印,低聲吟道:“淨瓶一枝柳,九葉十年春。”

    淨瓶楊柳,本是觀音大士法相一種,但這人派頭十足便是淨瓶觀音法相,卻多了一股邪異之氣。赫連午心頭發毛,叫道:“你到底是什麽人?”

    這人抬起頭,往赫連午處看來。赫連午與此人目光一對,隻覺有兩根鋼針直刺入目,痛得要嘶聲大叫,但嘴一張,卻什麽聲音也沒有,便是身體也失了知覺。

    他心中大駭,暗道:“這是妖法!妖法!”越想越怕,隻想逃走,但轉念一想,心道:“我要一走,莎姑娘便落到這人手中了,我銀劍公子赫連午可不能做這等事!”隻是他念頭已一反一覆轉了兩轉,身體卻仍是一動不能動。

    這人柔聲道:“你們居然能擒住鐵希,看來本事也不算小了,二寶。”

    門外忽地閃進一人,站到這人跟前,單腿跪下道:“二寶在。”

    “給他們一個全屍。”

    鐵希霍地從地上坐起。經過剛才一番惡鬥,他身上的長袍更加破了,隻是前心的傷口卻分明正在慢慢變小,額頭那十字形焦痕也正自隱沒。赫連午身體雖不能動,這一切都看在眼中,心中叫苦道:“壞了壞了,真是糟糕了,這人的邪術好厲害,他到底是什麽人?”

    仿佛聽得到他心中的話,這人微微一笑,道:“九柳一枝花,我是九柳門門主柳成越,你們到了陰曹也好做個明白鬼。”他轉過身看著鐵希,仍是不緊不慢地道:“鐵希先生,你的傷勢好了麽?”

    柳成越說話總是慢條斯理,這一句話剛說完,身後忽的一聲響。他哼了一聲,心知定是那兩個暗算鐵希之人還要掙紮。隻是那二寶是九柳門中的八葉長老,也是現在的九柳門除門主以外法術武功最高的幾個之一,那兩人已經中了二寶的九柳追心術,越掙紮隻有越痛苦。他微微一笑,向鐵希道:“鐵先生,我這兒還有九柳回春膏,不知於你有沒有效用……”

    鐵希隻覺身上氣力漸漸回複,暗道:“姓柳的來得好快。”他對柳成越極為忌憚,原本與九柳門說好一同做這事,但他知道柳成越其人陰險之極,因此瞞著柳成越先行下手,卻沒想到竟然敗在莎琳娜手中。柳成越雖然救了自己,話說得也溫和,卻不知要如何對付自己。他深吸一口氣,身子忽然一縱,猛地向門外衝去。此時那二寶正對著赫連午與莎琳娜二人,大門洞開,他重傷之下,身法仍是快如鬼魅。哪知剛衝出大門,卻覺胸中一阻,似乎肺葉間橫阻著一根粗大的鐵釘,疼得眉頭一皺,身子登時彎了下來,“啪”一聲摔在外麵的泥水中。他咳嗽了一聲,掙紮著道:“柳……柳成越,你給我下了什麽法?”

    柳成越走到門口,看著在泥水中掙紮的鐵希,微微一笑,道:“我九柳門有一種‘五柳當門術’,原是責罰破了門規的門人的。鐵先生你受了重傷,在下想必給你療傷時誤將這門法術用了出來,真是對不住。”

    鐵希心中一沉。他心口也真如生了一株植物一般,周身無力,便是慢慢走也沒力氣了。他歎了口氣,道:“柳先生,你要如何?”

    柳成越仍然微微笑著,道:“其實也該謝謝鐵先生你。今日已經晚了,等鐵先生將你來此的用意說了,我再給你解開這五柳當門術好麽?”

    鐵希心中雪亮,心知柳成越實是還要利用自己。他心中大是絕望,抿著嘴不再說話。柳成越打開傘,走到鐵希身邊,喃喃道:“站起來吧,明天還要辛苦你呢。”

    他話音剛落,身後突然發出一聲巨響,當中還夾著硫磺硝石之氣。這一聲巨響便是柳成越也嚇了一大跳,又驚又喜,心道:“這是五雷大法麽?那少年竟是張正言門下?”柳成越自恃道術武功兩臻絕頂,天下能與他放對之人不超過十個,這聲巨響震耳欲聾,他雖不曾見過正一教的五雷大法,但心想除了五雷大法以外,別家再無這等威力的法術。上一次與竹山教同時得到那函《神霄天壇玉書》的消息,但後來喪了好幾個門人,這書也不知去向。若是那少年真個會五雷大法,今番豈不是一舉兩得?

    這聲音響若驚雷,五雷法看來名不虛傳。他剛轉過身子,卻聽得二寶一聲慘呼,一個踉蹌,倒飛過來,正倒在他腳邊,肩頭鮮血如注,竟是受了重傷。柳成越皺了皺眉,讓開了噴濺出來的鮮血,心道:“原來不是五雷法。”五雷天心大法乃是正法,絕不會如此霸道。卻聽二寶低聲道:“是火銃!”抬眼看去,卻見赫連午手中拿著一把異樣鐵銃,銃口還在冒煙,自己卻也是目瞪口呆地一動不動。

    赫連午在莎琳娜鬥篷裏發現了這把火銃,見二寶要上前動手,不管三七二十一向前二寶發了一銃。他拿的這把是莎琳娜先前上過火藥的,隻是這火銃威力之大,連他自己都嚇了一大跳。

    柳成越極想學到正一教的五雷大法,可是身居旁門,總不得其門而入,但見赫連午用的是火銃,不禁一陣失望。隻怔了一怔,赫連午抱起莎琳娜,猛地向門口衝去。柳成越眉頭一皺,這兩人都已中了他的九柳追心術,本如俎上魚肉,不料這少年竟然還能反擊。他右手黑傘一轉,傘下飛出了十數點綠影,卻是十餘片柳葉,後發先至,登時如飛刀一般封住門口。

    這一手“九柳風刀術”乃是九柳門不傳之秘,九柳門曆代門主也從無一人能使得如柳成越一般幹脆利落,柳葉飛舞,不啻快刀,若是那兩人強行闖門,定會被割個遍體鱗傷。哪知那少年手忽地一揚,三點寒星飛出,銀光與綠影一絞,柳葉立成碎屑,紛紛落地,他速度絲毫不減,抱著那女子衝出門去。柳成越正要追上,卻覺眼前銀光閃動,那三把短劍割碎了他發出的柳葉,又在他麵門前旋舞不休,便如一麵銀盤擋在他跟前。柳成越衝得太急,已來不及閃開,百忙中一揚手中雨傘,“啪”一聲,三把短劍插在傘麵上,竟然隻有一聲。此時那兩人已逃出了五六丈遠,那少年聽得短劍被收,忽然轉頭,厲聲叱道:“叱!”三支短劍脫出了柳成越的傘麵,如流螢飛火,又閃了回去。

    被這般一阻,赫連午已帶著莎琳娜已逃出了十餘丈開外。赫連午的輕身功夫還在他的劍術之上,莎琳娜又不甚重,而他抱著莎琳娜卻比平時更有力氣,一起一落,直如淩空而行。柳成越暗自讚歎,他的法術武功遠在這兩人之上,但輕身功夫卻大有不及,除非有匹日行千裏的腳力,否則看來別想再追上了。看著這兩人的背景,柳成越嘴角卻浮起一絲笑意,喃喃道:“原來是個術劍師,我也小看他了。”

    此時二寶掙紮著從地上爬起來,道:“門主,屬下……”柳成越卻微笑道:“不用擔心,他們去的是勝軍寺的後山。”

    他的手一抖,那把傘又“嘩”一聲張開,從傘尖上突然噴出一個亮點,如流星劃過天際。二寶捂住肩頭傷口,看著這點亮光,忽然低聲道:“那鐵希怎麽辦?他到底有什麽用意?”

    柳成越臉上仍帶著淡淡的笑容,輕聲道:“先留著他,說不定還有用。”

    ***

    竹鼠在地下做窩,而竹林中竹鞭盤根錯節,極難挖掘,很不易捉。無心揀了一株枯黃的竹子,繞了一圈,已發現了竹鼠的洞口。這洞口甚是光滑,看來有竹鼠時常出入。無心看著地麵痕跡,盤算著竹鼠洞穴走勢,走開兩步,約摸已是竹鼠窩巢之上,狠狠一跺腳。

    他的力量不算小,“咚”一聲,地麵也被他踩得一顫,洞口處當即鑽出一隻兔子大小的竹鼠。這竹鼠吃得甚是肥胖,跑動時卻很快,無心一見竹鼠鑽出來,一腳在邊上一根竹子上一彈,人輕輕鬆鬆從竹隙間穿過去,手成爪形,一把按住了竹鼠的脖子。這竹鼠甚是肥大,竟有三斤上下,殺白了的話總也有斤半的淨肉。竹鼠還在他掌中掙紮,無心的口水都快要流出來了。他伸手拔出腰間的摩睺羅迦劍,一劍割開竹鼠的脖子,手法大是純熟,哪還像個出家人。

    將竹鼠的血放淨了,趁熱剝去了皮,將皮和血都弄了點泥土埋了起來。竹鼠雖然名為“鼠”,其實更像兔子,剝去皮後更像了。無心看著這隻竹鼠,喃喃道:“竹鼠啊竹鼠,你在這兒聽了那麽多日的經,佛祖能舍身投虎,割肉飼鷹,你也布施一個肉身給小道士解解饞吧。”隻是剝掉了皮的竹鼠還是血淋淋的,雖然不遠處就有個潭,但那潭是勝軍寺僧眾打水飲用的,要是將血水洗在裏麵,無心大覺過意不去。

    這時天一下暗了起來,無心抬頭看了看天空,隻見天空中不知何時已是陰雲密布,看來馬上便要下雨。無心暗自叫苦,這竹鼠血淋淋的當然不能帶回去,要是扔掉的話,不免太過可惜。他向四周看了看,隻見前麵一叢矮樹後赫然有個山洞,心道:“三清尊者護佑!那地方正好用來烤肉。”下雨時和尚也不會出來,這洞隱在樹叢後,稍遠一點便發現不了。在洞裏生火,吃飽喝足後再回寺中睡覺,那可真個是神不知鬼不覺,神仙過的日子。他越想越美,先折了一枝大大的竹枝,將那竹鼠擱在上麵,又揀了一抱柴禾進洞。洞很淺,隻能呆五六個人而已,不過無心一個人在裏麵也足夠了。他在地上挖了個坑,將一些枯枝樹葉放裏麵點著了火,扇去白煙,剛把火生好,雨便下了起來。他將那竹鼠就著雨水洗淨了,用摩睺羅迦劍切成四塊,又切了根竹枝穿了一塊擱在火上細細烘烤。那竹鼠啃食竹筍竹鞭,長得肥肥大大,一烤之下,有一股竹葉的清香,無心食指大動,拿過來便是一口。竹鼠肉鮮肥脆嫩,雖然剛烤出來,還很燙嘴,但一咬之下,滿嘴是油。他從懷裏掏出個銀酒瓶子,擰開蓋喝了一小口。酒是七蒸七煮玄玉漿,也就是馬奶酒,別是一番滋味,與野味相配,相得益彰。

    無心酒量並不太大,細細抿著這口酒,隻覺身上也熱了起來。他酒量不大,酒癮卻也不小,獨自啜飲,聽著洞外雨聲,覺得甚是舒服。一隻竹鼠也不甚大,大半邊滾熱的鮮肉都進了他肚裏,隻剩了最後一小塊了。無心拿起來穿到竹枝上,正在火炭上烤著,這時,突然響起了一聲雷聲。

    無心最為擅長的便是雷術,聽得這聲雷聲,眉頭不禁一揚。雷電並行,有雷就有電,電先至,雷聲方至。可是這聲雷卻沒有閃電先行,而且聽聲音與一般的雷聲頗有差異。

    到底是什麽聲音?

    他挪到洞口,撥開樹葉向外看了看。這時正好又是一道閃電,將外麵照得雪亮,方才鬼影子也沒有的竹林裏,竟然有了許多人。

    無心暗自罵道:“烤上了肉吃就什麽都不知道了。這麽多人,要是仇家,那可想逃都來不及。”隻是這些人圍成一個大圈,分明對付的並不是自己。圍成這一圈的人也不知是些什麽人,一個個衣衫襤褸,臉上也沾滿泥土,簡直就是一群三天沒吃過飯的叫化子。

    七個。無心借著閃電,已然看得清楚。這是丐幫的人在與人放對麽?他知道丐幫號稱天下第一大幫,幫中高手也多,隻是勢力多在長江以北,福建一帶很少有丐幫好手出沒,也不知為什麽突然有七個高手同時出現在刺桐附近。被圍在當中的是一個少年,背後還背著個穿著一件帶風帽的大衣、將身子裹得嚴嚴實實的矮個子。那少年本領頗為不弱,雖然背了個人,仍然閃轉騰挪,正與那七人周旋。隻是那少年武功雖高,勁力卻不強,那七人似乎練有十三太保的橫練功夫,被那少年連連打中,卻一個也沒被打倒。

    見不是對付自己的,無心舒了口氣,他不想多管閑事,重新坐到火塘邊。這七人的本領不差,那少年武功頗為高強,也被逼到這等地步。既然與己無關,他著實不願去攪這趟渾水。此時火塘裏隻剩了一些紅炭,他在炭上加上幾根枯枝,心道:“他們什麽時候能走?早點把那兩人殺了早點走吧,我也好吃完了回寺裏睡覺去。”

    正想著,忽聽得那少年失聲叫道:“莎姑娘,你還好麽?”

    無心聽得“姑娘”二字,耳朵登時一支楞,心道:“什麽,那是個女子麽?這可不成,修道之人,慈悲為懷,不能見死不救,隻是不知這莎姑娘好不好看。”他把串著小半塊竹鼠的竹枝往火塘邊一插,右手伸到肩後握住鋼劍,左手已撚出了一道符紙握在掌心,從樹葉縫隙間探頭看出去。

    此時恰是霹靂一聲,這個雷仿佛就在耳邊,震得大地也在顫動,竹林中也起了一陣大風,竹葉刷刷亂響。

    ***

    赫連午拚命抵擋著那七個怪人的攻擊,胸口卻像堵著一團東西,連氣都快喘不過來了。

    那是些什麽東西!

    他自幼便聽長輩們對自己說,行俠仗義,懲奸除惡,乃是劍士本份。世上萬事,總是邪不勝正,可現在看來卻完全不是那麽回事,那些賊人一個比一個厲害,三一寺裏柳成越的本領已是讓赫連午雙腿發軟,好不容易逃出來,莎琳娜卻像中了邪一般,身子軟軟的,幾乎失去了知覺,隻是靠在赫連午身上。這等軟玉溫香,原來赫連午是求之不得,可見莎琳娜這等模樣,他心急如焚,哪裏有半分綺念。迷迷糊糊中聽得莎琳娜說了“勝軍寺”三個字,他倒也知道城外有個勝軍寺,心想隻怕勝軍寺中有莎琳娜的接應,哪知到了這兒,忽然迷失了方向,又突然冒出七個怪人。而這七人的本領怪異非常,自己拚命擋住七人攻勢,可這些人形同鬼物,身上已不知被他的短劍刺中多少,卻連半滴血也沒流,渾若無事。

    這些還是人麽?赫連午心中越來越害怕,忽然聽得身後樹叢一陣亂響,他手中的三支短劍已是蓄勢待發,看也沒看,喝道:“叱!”三支劍便向響聲來處射去。

    ***

    雷聲一陣響過一陣,忽然地麵也似震動了一下,但僧眾都專注於經文,恍然不覺,五明卻是身子一震。

    勝軍寺的晚課比平常寺院要長得一倍還多,直到現在,晚課仍然隻過了一半而已。今日的晚課一開始,五明便覺得心頭氣血翻湧,總是覺得有些異樣,方才這一聲雷響,更是讓他身子都像翻了個個,難受之極,眼前也像閃過無數煥著奇彩的異光。

    不對,這情形不對。

    五明站了起來,正端坐誦經的僧眾不禁愕然。平時晚課,有監律僧在旁巡視,哪個和尚誦經不力,便是一棒打將上來,哪知今日住持居然自己停住了誦經,眾僧侶不覺啞口無言。

    五明一站起來,方才覺察自己有點失態。大德高僧向來號稱八風不動,今日卻被這一聲雷驚得方寸大亂,便是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他看了看正愕然望著自己的一幹僧侶,臉上也聲色不動,道:“今日便到此為止,諸位回禪房安歇吧。”那些僧侶聽得晚課提前結束,不免心中暗喜。隻是臉上個個亦是不動聲色,肚裏卻是念阿彌陀佛者有之,念高皇經者有之,暗叫僥幸不迭。

    回到方丈室,五明仍然覺得心如亂麻。他苦修禪定,至今已有數十年,今日這般心神不寧,還是第一次。正在方丈室中坐立不安,卻見豐幹站在門口。五明眉頭一揚,道:“豐幹,有什麽話麽?”

    豐幹有些遲疑地走了進來,小聲道:“師父,那無心真人用罷晚膳便出去了,至今還不曾回來。”

    五明心頭一震,霍地站起來,道:“是麽?”

    原來是因為此事。高判官那些人一定已經動手了,怪不得自己會心神不定,看來是不安於心。五明自詡道行高深,平生從來未做破戒之事,但那無心道人為押送賑災銀而來,是有功德人,自己卻見死不救,反將他推入圈套,因此才會心魔突起吧。五明默默地想著,豐幹見師父神色不定,也不知在想些什麽,有些惶惑,低聲道:“師父,要不要弟子去找他回來?”

    五明歎了口氣,道:“豐幹,《法華》有謂:‘佛無食想,久離八風,不為損益’。何謂八風?”

    豐幹心中惴惴,暗道:“師父怎麽考我功課了?”《法華經》全名《妙法蓮華經》,號稱“諸佛如來秘密之藏,於諸經中最在其上”,豐幹是背得爛熟的,馬上接口道:“八風者,世有八法,為世間之所愛憎,能煽動人心,故名八風。一利、二衰、三毀、四譽、五稱、六譏、七苦、八樂也。得可意事名利,失可意事名衰,不見前排撥名毀,不見前讚美為譽……”他還要念下去,五明打斷了他的話道:“既然八風不能動,那就不必多想了。”

    豐幹心中仍是不安,隻是垂頭道:“是,是。”

    五明又歎了口氣,道:“等此事一了,本寺為那位無心真人做一場法事,以祈冥福吧。”

    第七章陷陣

    無心自然不知道別人要給他祈求冥福,卻也鼻子一癢,打了個大噴嚏,心道:“誰在背後說我了?”還沒想明白,眼前隻見三點寒星直奔麵門,帶著陰冷之氣。他嚇了一大跳,心道:“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隻是到了這時候也由不得他後悔不該鑽出來了,左手一抖,掌心那道符直直射了出來,喝道:“唵吽唎吒唎喧轟火雷大震攝!”

    太過突然了,他也沒功夫捏手印,這道玉霄太素天轄咒使得不全,符紙一出手,一變二,二變四,眨眼成了十餘張,在空中不住打轉,好似貼在一個透明的圓球之上。玉霄太素天轄咒或是使全了,能一下將那三把短劍圍住,等如一麵滴水不漏的巨盾,但他使得既是不全,隻圍住了一支短劍,另兩支卻掠過符紙,仍然向他麵門射來。

    無心手極快地一閃,長劍出手,“當當”兩聲響,那兩劍一先一後擊在了劍身上,直飛出去。

    雖然擋了出去,無心卻也出了一身冷汗。短劍飛得極快,玉霄太素天轄咒雖然沒能全擋住,多少也將劍速阻了一阻,方能在千鈞一發之際擋開。一想起方才就在眼前數寸之處才擋開了飛劍,無心心中便一陣後怕。或是他手腳慢得一慢,那兩支短劍豈不是要在他臉上開兩個窟窿?他心中已有懼意,右手的長劍橫在身前,叫道:“我是好人!”

    赫連午聽得從樹叢裏鑽出來的那個對手還在說什麽“好人”,甚是惱怒,喝道:“你算什麽好人!”嘴上說得響,肚裏卻連珠價叫苦。莎琳娜仍然沒有知覺,那七個怪人已是厲害得出乎意料,樹叢裏鑽出來的這個賊人能擋開自己叱劍術的全力一擊,更是勁敵。眼前八麵是敵,真不知該如何是好。此時三支短劍發出後,竟然大見滯澀,一時收不回來。這等情形,是他練成叱劍術後從不曾有過的,心中一急,手上更是亂了方寸,隻緩得一緩,有一個人忽然撲上前來,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

    這人的手冷若寒冰,一抓到赫連午手臂,就如一把鐵鉗,赫連午隻覺痛徹心肺。原本他輕身功夫頗佳,那七人力量雖大,身法卻不甚靈,他若是放下莎琳娜孤身逃走,那七人多半追他不上。隻是這個色目少女雖然隻是今日初見,他卻有種豁出性命也要保護她安全的念頭,便是已被那人抓住,他仍然沒想過要逃。

    這人抓住赫連午的手臂,正在用力回奪,忽然劍光一閃,無心搶在赫連午身前,一劍將那人手臂齊腕斬斷。這人雙臂齊斷,卻連血珠也沒流出半點,仍然作勢拉著,這副情景說不出的詭異。

    無心一劍斬斷了這人雙臂,扭頭道:“朋友,那位姑娘還好吧?”

    赫連午的左臂仍然疼痛難受,方才那人力量大得異乎尋常,他的手臂差點被生生撕下,此時一雙斷手仍然抓在臂上。無心方才救了他一命,他也不認為無心是歹人了,但聽得無心問什麽姑娘,心道:“這人看來也不是什麽好人!”他將手甩了甩,正要將那雙斷手甩掉,此時才看清那雙斷手,竟是枯幹焦黑,沾著泥土,皮膚破裂,裏麵白生生的骨頭都露出來,怎麽看都不像是活人的,不由得打了個寒戰,驚叫道:“這些是什麽人?”

    無心道:“這是行屍術,沒想到竹山教還有人在。喂,這位姑娘貴姓啊?不知芳名如何稱呼?小道無心,我是火居道士。火居道士你知道吧……啊唷!”卻是說話分神,被一人當心一掌,打得倒退幾步,連下麵解釋火居道士可以娶媳婦的話也沒能說出口。

    赫連午手一招,三支短劍一下收回劍囊。他見無心被打中一掌,雖然覺得這道士也不是好人,仍是心頭一震,差點叫出來,正待上前幫忙,聽無心說這是行屍術,不由一怔,心底有些發毛,不敢上前了。

    這時,突然有人冷笑道:“小道士真是井底之蛙,隻道竹山教有行屍術麽?疾!”

    這人的聲音飄忽不定,也不知從哪裏傳來的,入耳極是不適。赫連午又打了個寒戰,卻聽得無心斷喝道:“乾晶流輝玉池東!”

    他的聲音極是響亮,雖然雷聲不斷,仍然聽得清清楚楚。赫連午一怔,心道:“這小道士失心瘋了,居然做起詩來。”

    他卻不知無心所念是木郎大咒的第一句。這木郎大咒號稱雷法第一繁複,前後共有九十七句,欻火真形,雷公丹篆,變化無端。無心口中念咒,腳下踏著禹步,長劍在地上曲曲彎彎,畫了赤雞紫鵝符。這木郎大咒號稱繁複第一,單是這赤雞紫鵝符已是極其難畫了。無心長劍如筆,在地上畫下兩道符,嘴裏極快地念著:“……木郎太一三山雄,金錘玉斧爍天宮,霹靂破石泉源通,閼伯撼動昆侖峰……”隨著地上符咒漸漸延長,劍身也越來越亮,便如一支巨燭。這時恰恰又是一道閃電,映得人眉目皆白,電光中,忽然有一個行屍一躍而起,猛地向無心當頭撲來。

    赫連午驚叫道:“當心!”無心此時正畫到紫鵝符的最後一筆,聞聲抬起頭來,長劍忽地掠出,一下斬中空中那行屍。

    無心這一劍如信手斬出,心中卻叫苦不迭。敵人能驅使七具行屍,功力已非同小可,隻怕不遜於當初竹山教的鬆仁壽了。他的劍上已加持了符咒,這一劍也已竭盡全力,準擬一劍將那僵屍腰斬,哪知劍方出手,卻覺斬上的像一塊巨石一般,長劍被夾在當中抽都抽不回來,劍身光芒盡斂。

    一具僵屍被斬斷,邊上另一具僵屍卻是一掌當胸向他推來,力道大得異乎尋常。無心若是棄劍而逃,自然可全身而退,隻是他知道若失了劍,僵屍還有六個,此後卻逃不脫了。他心思靈敏,人不退反進,左手極快地結了個手印,喝道:“唵吽嗔吒嗊吒敕攝1

    這是碧霄始分天轄咒。與玉霄太素天轄咒一般,乃是五雷混合咒中九天心咒之一,玉霄太素天轄咒在九天心咒中名列第八,這碧霄始分天轄咒是第四等的。九天心咒本是神霄派所傳,號稱“來自無夷,去自無域。出為風雷,動為霹靂。火急奔馳,電火烜赫,五方之炁,聚而為一”,雖不如五雷天心大法之博大,也是雷法中極厲害的咒術。此時又是風雷大作,更增咒術威勢。

    無心的碧霄始分天轄咒甫出,左手忽地一亮,便如多了一把有形無質的利刀,他一掌更擊在那僵屍左腰,右手長劍忽地又是一亮,劍咒合一,“嘣”一聲響,那僵屍登時被割成兩段,他的長劍終於抽了回來。

    剛斬斷了這僵屍,黑暗中忽然有人“咦”了一聲,其餘六具僵屍忽地退後了幾步,圍成了的圈子登時大了一圈。竹林中的泥土雖已被雨水沾濕,仍然很硬,但那些僵屍站的地方卻像突然成了流沙,一具具屍體極快地沉入泥土,消失無跡。

    無心一腳將半段殘屍踢開,喝道:“左道邪術,也敢狂妄!”喝出來時,自覺威風凜凜,眼角瞟了一眼一邊的莎琳娜,卻見她仍是伏在那少年背上,人事不知,不禁大為氣沮,心知這架式是白做了。

    黑暗中那人又哼了一聲,忽道:“正一道的雷術果然有點門道。無心,此事與你無關,若你能將這兩人擒下,黃金百兩,定不食言。”

    此言一出,無心登時動容。黃金百兩,那可不是個小數目了,抵得上勝軍寺不動尊的一條大腿。他肚裏尋思:“真的假的?若是真的話……”那人又低低笑了笑,道:“那黃金二百兩可好?”

    無心嚇了一大跳,道:“什麽?二百兩?”他沒想到那人一下子便抬高了一倍的價錢,二百兩黃金足可在大都置上一個大宅院,討上兩三房妻室了。不由就想說道:“一口價,你能出多少……”話剛要出口,忽然心頭一動,一陣內疚,心道:“我這個貪財的毛病怎的改不了,宗真大師也說過我,此病不除,我難成大器。”念頭既定,麵色登時鎮定,看了看那兩截殘屍,微笑道:“閣下原來是九柳門的人物。久聞竹山教與九柳門勢不兩立,卻同出一源,果然不假。閣下說這話,未免將無心看得忒小了。”剛說到這兒,心中又是一凜,忖道:“不對,他好像認識我的,這人到底是什麽人?”

    無心與九柳門雖也打過點交道,卻從沒過節,倒是九柳門的死敵竹山教曾與他有過一場惡鬥,竹山教也可以說是有一半毀在他手裏,如今竹山教碩果僅存的弟子雁高翔仍在四處搜尋無心的蹤跡,想要報仇,照理九柳門該引自己為同道方是。九柳門雖然與竹山教勢不兩立,其實兩派同出一源,法術頗為相似,這人能驅使七具僵屍,定是九柳門中有數人物。

    無心提劍而立,心中不住地轉著念頭,那人似是有點不耐煩,喝道:“知趣的快讓開,此事與你無涉。”

    赫連午聽得那人說什麽要付黃金百兩,而無心頗有心動之意,心下著忙,暗道:“這牛鼻子小老道果然不是好人。”但此時四周是敵,單身一人想逃也未必逃得掉,不要說帶著莎琳娜了。他右手將劍囊捏了捏,正準備著孤注一擲,忽然聽得無心笑道:“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俠者也。”

    無心的聲音一直都有些輕佻,這幾個字都大見正氣。話音剛落,卻聽“忽”地一聲,身前騰起一道火牆。雨還在下著,但落到這火中,卻如火上澆油,火勢反倒旺起來。赫連午心中一驚,眼前一時間什麽都看不清,正在驚慌,有個人一把拉住他,輕聲道:“快跟我來!”

    赫連午跟著無心跌跌撞撞向後跑去,一下鑽進那山洞裏。一進洞,無心才舒了口氣,道:“來,快把那姑娘放下吧,她叫什麽?”

    赫連午將莎琳娜坐在地上,見這小道士滿心都在莎琳娜身上,連自己名字都不問,哼了一聲,道:“在下是銀劍公子赫連午,這位是莎琳娜美第奇姑娘。告訴你,我可是有名的俠客。”他生怕無心又對自己不利,先給自己吹幾句牛壯壯膽。

    無心正看著莎琳娜,聽得赫連午說自己是“銀劍公子”時,咧嘴一笑,正待說兩句打趣的話,聽得他報出名來,眉頭卻是一皺,道:“是哀牢山術劍門赫連家麽?怪不得你沒中那邪術。”

    赫連午又驚又喜,心道:“師父讓我在路上千萬不可報名,原來我赫連家名頭這麽大!”聽無心一口便說出自己師承,隻覺這小道士也更像好人一點,忙道:“是啊是啊,無心道長是哪一派的?”

    無心打量了他一下,微笑道:“術劍門的,倒讓人想不到。”他似乎也不想多說這個,輕聲道:“這位莎琳娜姑娘是中了控製心智之術了,來,你給我在洞口守著,我來解開她身上的禁咒。”

    赫連午見莎琳娜人事不知,一直都在擔心,聽無心說可以解她的禁咒,忙道:“好,好。”走到洞口,回頭一看,卻見無心正在解開莎琳娜披風的帶子,露出上半邊胸脯。他大吃一驚,喝道:“你要做什麽?”

    無心將手指放到嘴邊,道:“小聲點!”他隻拉開莎琳娜的披風,露出了脖子來。剛拉開披風,卻一下怔住了。莎琳娜金發碧眼,皮膚白皙如雪,竟是個從未見過的美人。他咽了口唾沫,心道:“沒想到色目人中也有美女。”

    色目人他也見得多了,隻是見過的色目人多半五大三粗,身上還有牛羊膻氣,與莎琳娜不可同日而語。赫連午見無心看得兩眼發直,又氣又急,正待發作,卻見無心將左手食指放進嘴裏咬破了,用血在莎琳娜胸前畫了個太極圖,馬上結了個手印,念道:“玉帝降命,煉度雷霆。威震霹靂,邪鬼滅形。金光交射,五炁騰騰。行事既畢,隨吸歸心。陰陽混合,我得長生。順吒唎哳唵吽吽,急急如玉皇上帝律令敕。”

    這是歸心咒。道家修行時,元神出竅後身體如泥塑木雕,萬一走火入魔,元神不能歸位,實是最為凶險之事,須有旁人護法,以此歸心術助其恢複神智。無心雖然說得嘴響,實沒有十分把握。剛將歸心咒念畢,見莎琳娜一下睜開眼睛,他又驚又喜,顧不得方才要赫連午小聲了,叫道:“我……”哪知他剛說出一個字,莎琳娜飛起一掌,正打在他左邊臉上。

    這個耳光打得又脆又重,無心武功不弱,隻是哪想到莎琳娜會在這時給他一個耳光,臉上登時出現了五根纖長的手指印,他捂住臉一下蹦了起來,叫道:“哎唷!”若是旁人,隻怕當時要拔劍相向討個公道了,可是打他的是莎琳娜,隻得將要出口的髒話吞了回去,眼中又是委屈,又是氣惱。

    赫連午見莎琳娜飛起一掌,欣喜若狂,跑過來道:“莎……莎姑娘,你好了?這位道長救了你,你別怪他。”

    莎琳娜方才睜開眼,見自己衣衫不整,一個身著奇形怪狀衣服,挽著發髻的少年嬉皮笑臉湊在自己跟前,又羞又怒,才順手打了個耳光。這一個耳光打出,方才的事猛然間都想了起來,也知道自己孟浪。她站起身,整了整披風,輕聲道:“這位先生,真對不住了,謝謝你。”

    無心還捂著半邊臉,嘴裏嘟囔著:“救了你還要打人,真是狗咬呂洞賓。”聽得莎琳娜和自己說話,抬起頭來,正與莎琳娜打了個照麵,隻見她的雙眼明亮如寒星,直如寶珠,如水中映出的月光,話雖然咬字不太準,但聲音清脆柔美,心中一震,連忙堆起笑來道:“不客氣,不客氣。”心中罵道:“無心啊無心,這色目姑娘如此嬌怯怯的,你還忍心賣了她麽?隻是……隻是那人說有黃金二百兩,是真還是假的?”轉念想想,有點後悔方才回絕得太快了點,二百兩黃金到底不是個小數目。

    第八章破陣

    外麵忽然一暗,赫連午驚道:“道長,那些火滅了!”

    無心方才放出一道火牆,火光熊熊,映得周圍一片明亮,此時突然滅掉,洞中登時暗了下來。無心知道自己這木郎大咒沒能布全,木郎大咒又稱四海龍神咒,但自己情急之下,隻布得南海祝融一路,這火勢隻是幻術,必不持久,隻是沒想到那九柳門之人如此之快便能攻破。他拔出劍來,道:“快走,去勝軍寺!”

    莎琳娜聽得“勝軍寺”這三個字,身體微微一震,立刻跟著無心走出洞去。赫連午心中還多少有點懷疑,但見莎琳娜也走了出去,連忙跟了出來。

    到了洞外,雨已經稀疏了許多,周圍也變得一片死寂,無心正站在兩株竹子中,凝神聽著什麽。赫連午走過去小聲道:“道長……”無心手一揮,道:“別說話。”

    不時有微風吹來,但這陣風全無清爽之意,反倒有一股腥臭。赫連午看了看四周,心中有些發毛,小聲道:“我是說,勝軍寺在哪邊?”

    突然,又是一道閃電劃破夜空,映得人麵目俱白,活人也與僵屍無異。借著電光,無心看到了一個黑影如紙鳶一般正飛起來,落到了自己頭頂的一根竹子上。他腦中靈光一閃,驚叫道:“屍居餘氣七殺陣!”手中長劍猛地揮了起來,一劍斬向那黑影附著的竹子。

    那人站的這根竹子足足有三四丈高,人站在頭上,將竹梢也壓得彎了下來,這人也不曾想到會在這節骨眼上突然出現一道閃電,腳下一虛,竹子已被無心斬斷。這人歎道:“真是可惜,這小賊道運氣可真好。”他破了無心布下的那殘缺不全的木郎大咒,隻消再有片刻之功,就能布成這屍居餘氣七殺陣,到時將三個人一網打盡,沒想到一道閃電使得計劃功虧一簣。這人腳下的竹子一斷,人已一躍而起,如一隻大蝙蝠般飛到邊上一根竹子上,雙手所結手印仍然不亂,極快地變了幾變,喝道:“起!”

    轟然一聲巨響,卻是一個悶雷落下。這個雷仿佛落到了地上,四周的泥土也飛濺而起,赫連午驚得雙眼圓睜,隻道驚雷下擊,眼前一黑,一片泥土已如暴雨般打上臉來。他袖子一展,擋在莎琳娜跟前,叫道:“莎姑娘,當心點!”

    泥土細細碎碎,帶著一股腥臭之氣。赫連午把袖子擋在眼前,還沒等睜開,卻聽得無心叫道:“快進勝軍寺!”聲音極是驚慌。赫連午心中詫道:“他這麽急做什麽?”卻聽得莎琳娜道:“先生,那些是什麽?”

    那些僵屍沒有出現,周圍卻多了七點碧火,藍幽幽地不住閃爍。雨仍是很大,但這幾點碧火卻似絲毫不受影響。無心已盤腿坐在地上,泥水沾得他渾身都是。他左手持劍訣立在胸前,右手的長劍拄在地上,那幾點碧火如惡獸的眼睛正慢慢向當中逼近,隻是到了三四丈外又停住了,仿佛碰到了一堵無形的壁壘。聽得莎琳娜的聲音,他低聲道:“這是那妖人的陣法,你們快走,我擋不了他多久!”

    黑暗中,從頭頂傳來那人的“撲嗤”一笑:“死到臨頭了,還要掙紮麽?”隨著他的笑聲,那幾點碧火突然亮了許多,竹林中本就一片翠綠,有這綠火照著,正是綠得發黑。無心隻覺身上壓力陡然增大,已不能再端坐了,一下站起,踩了個禹步,喝道:“還不走?”

    赫連午道:“莎姑娘,我們快走。”剛要舉步,卻又倒吸一口涼氣,失聲對莎琳娜道:“莎姑娘,往哪兒走?那寺院在哪兒?”

    不知何時,竹林已經浸在一片白霧之中。霧氣濃得如同棉絮,幾乎要凝固起來,隔得幾步便已看不清了。莎琳娜從懷裏摸出一個羅盤看了看,隻是那羅盤不住地打轉,根本指不了方向。她道:“無心先生,該往哪兒走?”

    無心也已發現周遭有異,喃喃道:“道行可真是不淺啊。”他馬上嘻嘻一笑,道:“莎姑娘,你別怕,這隻是雕蟲小技,我給你們開條路。”他從懷裏摸出一道符,往地上一按,長劍一抖,在這道符周圍畫了一圈八卦,口中極快地念了道咒。隨著咒聲,那道符“嗤”一聲點燃了,在地上那圈八卦中滴溜溜地轉,突然定住了,向兌位疾射而出。無心道:“快跟著這道符走!”

    符紙燃起的是黃火,射出時便如一柄長劍,周圍的白霧被這道黃光一衝,像是劈開了一條縫,那七道碧火勢頭也隨之一挫,似乎暗淡了不少。赫連午正要向前衝去,卻聽得莎琳娜驚叫道:“有蟲子!”

    九柳七殺屍居餘氣陣,乃是九柳門至高絕學,與竹山教的屍磷火術很相近。這個陣勢一旦發動,陣中活物盡殺,不餘孑餘,此時地下的蚯蚓螞蟻蟋蟀之類紛紛爬出,密密麻麻地似鋪了一張地毯,方才什麽都看不清,看不到時也沒什麽,無心的符紙一燃,莎琳娜已看得清楚,不由心中發毛。她膽氣甚豪,卻終究還是個少女,看到地上蟲豸蠕蠕而動,隻覺心頭發毛,不敢舉步。

    赫連午道:“別管那個了,快走!”他不知這些道學術士用的是什麽,著實不願再在這地方呆下去。蟲子他是從小就看慣了的,倒不害怕。他拉起莎琳娜的手猛地向著符紙射出的方向衝去,此時那一點黃光已經遠了,卻還是能看得清清楚楚,倒似開了一個甬洞。

    他們剛一離開,無心的臉登時沉了下來。正在施法的九柳門門徒法術高明之極,看樣子與當初竹山教的鬆仁壽相差無幾,他實是沒底。他又從懷裏摸出一張符來,嘴裏爆豆一般念道:“景中真主,威鎮九天。手捧三素,足躡九玄。金虎閉日,飛龍遠乾。黃神秉鉞,綠齒揚鞭。璣行五半,平調七元。三天力士,殺鬼萬千……啊唷!”

    原來這一段是五雷混合咒總訣,無心心知對手法術高深,單以五雷混合咒的任一種都對付不了他,惟有以九九歸一,九天心咒同時使出,方能將九柳七殺陣一舉擊破。隻是這總訣念起來沒有各咒那麽容易,有好長一段,腳下又要踩著禹步,若是平地上還好說,偏生這兒是個竹林,每一腳踩出,不是踢著竹根,就是絆著竹鞭,越急越不成調,更難念完。正心急火燎地念著,忽然腳下一痛,也不知踩著了什麽,口訣哪裏還念得下去。口中一停,綠火猛地直衝雲宵,成了七道足有丈許長的光柱,白霧越發濃厚。無心吃了一驚,心道:“又有人來了!”

    他雖然看不清施法的對手,卻也感覺得到對方的力量一下子又增大了一倍。敵人本已在全力施為,先前絕無隱瞞之理,惟一的解釋便是敵人又來了個幫手。

    無心手中捏著那道符,心中不禁猶豫。九天心咒用得如此不順,如果使出來,隻怕已擊不破對手的七殺陣了,自己反倒要失陷在陣中。可不用這九天心咒,莎琳娜與赫連午兩人便功虧一簣,仍然逃不出去。他本已在打逃跑的主意,隻是想到莎琳娜軟語溫存的樣子,實在有點不忍。

    也正是此時,遠遠地聽到赫連午驚叫道:“小道士,火滅了!”

    那道指路的符火滅了,赫連午隻覺周圍一下又沉入黑暗。此時他們已衝出那磷火範圍,卻似墮入一片漆黑的膠水中,便是走也走不動了。赫連午心中一慌,大叫道:“小道士,小道士,你還活著麽?”但耳邊隻能聽得密密的雨聲。他心中發慌,忖道:“糟了,不要又是個圈套吧。”

    他本已是驚弓之鳥,眼前又什麽都看不清,方才聽了無心的話,沿著那點黃光衝出,可衝出沒多久,卻覺得周圍越發看不清路途。正不知所措,耳邊忽然聽得莎琳娜的聲音響了起來。

    莎琳娜說的是一種他不懂的話,似吟似唱,卻極是好聽。聲音一入耳,赫連午登覺心境空明,懼意減退了許多,心神也沉穩下來。

    等莎琳娜聲音住了,赫連午小聲道:“莎姑娘,我們怎麽辦?”

    莎琳娜念完這一段主禱文,像是大病一場。她膚色本就白若凝脂,此時更是白得毫無血色,眼睛一閉,人竟然向一側倒了下來。赫連午急忙扶住她,叫道:“莎姑娘,莎姑娘!”伸手試了試她的鼻息,覺得有喘息,才略略放下心來。他大聲道:“道長……”

    他話還沒說完,眼前忽然一亮,卻是一道閃電當頭落下。這道閃電極其明亮,曲曲彎彎如一張韭菜葉,闊得異乎尋常,帶著奇彩從天宇間直垂而下,竟如一條金蛇直沒入地。赫連午嚇了跳了起來,叫道:“啊呀!”

    剛喊出聲,眼前卻霍然一亮,那些碧火方才已長到與竹子平齊,被閃電一擊,勢頭一挫,又矮了數尺,白霧被這道閃電一擊,登時散去了許多,眼前赫然看見了前方勝軍寺的寺影。他轉憂為喜,又驚又喜,背起莎琳娜向勝軍寺衝去。

    ***

    碧火被無心的九天心咒壓得隻有一尺許高,竹林中也登時暗了許多。這片竹林如遭雷殛,方圓丈許的地方竹子盡已折斷。看著這番情景,這人心有餘悸,忖道:“這小賊道真狡猾,我小看他了!”

    原來方才無心正念著總訣,突然聲音停止,這人隻道他絆了一跤,這機會千載難逢,七殺陣立刻發動,隻想一舉戰勝。方才因為無心斬斷了他立足的竹竿,使得自己的方位有點錯亂,這九柳七殺屍居餘氣陣也沒能徹底發動,才被無心支撐到現在。如今無心的防守已然散亂,正是攻擊的良機,這人是九柳門有數的高手,時機抓得剛剛好,哪知剛將七殺陣催足,卻聽得無心的聲音忽然又響了起來:“……萬劫晝夜,考伐窮源。鬼形消滅,人壽長年,急急如神霄玉清真王律令。”

    一個人影已平地躍起,竟然跳到了與他一般高低的地方,正是無心。

    無心右手持劍,左手不住變幻手印,嘴裏念念有辭,人站在一根細細的竹枝上,正在不住起伏,便如站在大風浪中的甲板之上,卻又平平穩穩。那人還沒回過神來,隻聽得無心喝道:“唵天雷霹靂喧轟攝!”

    這是九天心咒中的琅霄始玄天轄咒。九天心咒為神霄清微天轄咒、紫霄太玄天轄咒、太霄始青天轄咒、碧霄始分天轄咒、絳霄太丹天轄咒、景霄始素天轄咒、玉霄太素天轄咒與琅霄始玄天轄咒。琅霄始玄天轄咒為九天心咒中的最後一種,也是九天心咒中最為剛猛的一種,無心在這短短一瞬竟然將九咒同時念出,又不知何時將九張符紙擲出。符紙在空中翻飛,一張接著一張,連成了長長一條,已圍住這人。這人心知不妙,正想催動七殺咒給無心來個迎頭痛擊,眼前忽然一亮,卻是一道閃電當頭劈下。

    這道閃電大得異乎尋常,幾乎要將山頭劈裂,這人被閃電映得眼花繚亂,心頭也第一次產生了懼意,不自覺地腳跟一軟。他本來站在一根竹枝上,氣息一滯,已不能站穩,身形立時沉入竹葉之中。這人法術武功皆大有可觀,雖然被無心召來的這道突如其來的閃電一驚,手下卻絲毫不慢,雙手五指交錯扭了扭,那七道磷火像活了一般立向當中絞來。遠遠望去,便如七條綠色長蛇絞向那道閃電。

    這已是孤注一擲,舍命一搏了。這人心知若是七殺陣擋不住這閃電,自己多半會形神俱滅。知彼知己,百戰不殆,此人深知此理,也知道無心法術武功的底細,卻萬萬料不到這小道士竟然會有這等功力。能召來如此巨大的閃電,便是當今正一教教主張正言也未必能行,這小道士竟是個天才,他一直在隱藏實力麽?

    他心中不免驚慌,出手卻仍然快極。那七道磷火一閃而過,已似有形有質,連竹葉也被激得四處飛散,一霎時,七道磷火已合成一柱,哪知那道閃電卻是色厲內荏,被七道磷火一絞,登時消失無跡,自己聚七為一,全力一擊,卻隻碰了個空,而無心的人趁著屍居餘氣七殺陣全力應付那道閃電,掉頭已逃了出去。

    原來是幻術,好狡猾的小道士。這人嘴角浮起了一絲冷笑,一提氣,人又衝上數尺,已站在了一根竹子的梢上了。竹梢雖軟,這人卻像沒什麽分量,直如紙人一般緩緩起伏,雙手一分,往下一壓,那道磷火柱隨著他的雙手變低,到了三尺許時忽然散開,綠光四濺,這片竹林便如浸入了一個綠池之中。

    這人一躍下地,伸掌在地上一拍,那片磷火便如一頭躍躍欲試的巨大猛獸,正待向前衝去,身後忽然有個人低聲道:“古兄,不要追了。”

    正是柳成越的聲音。那姓古的聞聲一驚,轉過身來伏倒在地,道:“門主,被他逃了。”

    柳成越仍是打著那把黑傘,在暮色中,一個人似乎要融入周圍的黑暗。他看了看勝軍寺的方向,慢慢道:“不必了,他們去的正是勝軍寺。”

    姓古的道:“是啊,隻是屬下無能,未能將他們攔下。”他心中極是驚詫,方才柳成越已然趕到,以他一人之力,隻怕還會與那小道士纏鬥半日,可有柳成越在一邊,那小道士便有九條命也不夠丟的,卻不知柳成越為什麽不但不留下他,反而將自己的七殺磷火壓製了一下。

    柳成越淡淡一笑,道:“鐵希另有圖謀,隻怕不會再聽我們擺布。既有此人,正上天眷顧。”

    原來如此。姓古的想了想,道:“門主高見。隻是他們若真個解開了……”

    “不會的。”柳成越輕輕地說著,“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五明那老禿驢做夢也想不到我們要對付的其實是他。把七殺陣收了吧。”

    姓古的道:“是。”他半蹲下來,一掌按地,左手豎在胸前,低聲念了幾句咒語,地麵像突然出現了無數孔穴,浮在地表的磷火被吸了個幹幹淨淨,隻不過一眨眼的功夫,磷火白霧盡都消失。此時雨已小了許多,但重歸黑暗,雨聲卻仿佛一下子又大了許多。

    看著姓古的收陣,柳成越忽道:“有一個法體被破了?”

    姓古的看了看一邊那具被無心斬斷的屍首,道:“是。不過門主放心,我多放了三具備用的,現在還有兩具沒用過。”

    柳成越道:“那就好。”他抬頭看了看暮色中的勝軍寺,此時天色已隱隱有些發白,雨也快要停了。他伸手在一片竹葉上捋了一把,將葉片上的雨水收在掌中,看了看,低聲道:“這小雜毛的功底竟然比我想得更高,竟然將五雷破與幻術揉在一起使用,正一教那些固步自封的老雜毛可想不到這個的,怪不得竹山教會毀在他手上。”

    姓古的默然不語。方才無心以天心九咒引來一個極大的閃電,他隻道無心的功底一高至此,沒想到這道閃電隻是幻術而已。方才自己若是絲毫不理,隻以七殺陣攻擊,無心現在多半成了具屍體了。自己料敵有誤,竟然被無心計謀得逞,全身而退,心中又悔又惱。

    柳成越籲了口氣,道:“明日是六陰日。古兄,明*****可不要再大意了。”

    姓古的在地上行了一禮,道:“屬下明白。”地上仍是泥水淋漓,他跪在地上時,一件長衫也沾得斑斑駁駁,隻是不以為意。

    第九章鬼穴

    此時赫連午正背著莎琳娜向前狂奔,忽然聽得身後聲音有異,他伸手取下劍囊便待動手,卻聽得無心叫道:“是我,是我,別動手!”

    隨著聲音,無心從竹叢中鑽了出來。他身上已被雨水淋得像隻落湯雞,一件道袍也貼在身上,樣子甚是狼狽,隻是一雙眼睛仍是炯炯有神,大有神采。見到無心,赫連午鬆了口氣,道:“道長,莎姑娘又暈過去了,怎麽辦?”

    無心見莎琳娜又伏在赫連午背上,心中也一陣茫然。他回頭看了看,道:“快,快進寺裏去,那妖人好厲害,我怕他會追來。”

    赫連午道:“那你輸了?”他自己也差點折在那人手上,隻是聽得無心一樣輸了,他心底卻有點開心。

    無心道:“他是九柳門數一數二的高手,不好對付的。快點,我們快進寺裏去吧。”

    赫連午皺了皺眉,道:“道長,這是座寺院,你怎麽也會在裏麵的?”無心雖然幫了他們,可他總不敢對無心十分信任。此時已然脫險,這些話便要問了。

    無心道:“我也是剛來的。快進去吧。”他率先衝到邊門,推了推,卻覺得門關得死死的,便重重敲了敲,叫道:“哪位大師在?我是無心啊,快開門。”

    門“吱呀”一聲開了,豐幹的臉探出來,一見蓬頭垢麵的無心,嚇了一跳,道:“無心真人,你去哪兒了,怎麽搞成這樣子?”無心身上的道袍被雨淋濕了,還沾著不少泥土,樣子著實不好看。

    無心道:“唉,我去行俠仗義去了,後山來了兩個妖人,我救了兩個朋友回來。”

    豐幹拉開門,見無心身後赫連午的背上竟背了個滿頭金發的女子,大吃一驚,小聲道:“無心真人,這個色目女子也是你的朋友?”

    無心沒好氣地道:“當然。”他見豐幹還攔在那兒不肯走,喝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話可是你們釋家的。她中了邪術暈過去了,要不救她,這條命可是你害的。”

    豐幹道:“可是女子……”他還在猶豫不定,身後響起了一個人的聲音:“進來。”

    那正是五明的聲音。豐幹嚇了一跳,扭頭看去,卻見五明穿著一領月白僧衣,站在過道口,若有所思地看著。他道:“師傅,你還沒安歇麽?那可是個女子……”

    五明道:“所謂色相、聲相、香相、味相、觸相、生住壞相、男相、女相,是名十相。無如是相,故名無相。”

    這是《涅盤經》論述“無相”的一段話。所謂“相”即是事物之相狀,表於外而想像於心者。無相乃佛門根本,無量義經曰:‘無量義者,從一法生。其一法者,即無相也。’這段經文十分淺顯,無心本也聽宗真說過佛理,此話大是對他心思,一拍掌道:“大師說得正是!男相女相,都要離棄才是,豐幹大師的無相心地戒未免還沒到火候。”

    他也沒讀過什麽佛經,自然說不出精深佛理。原來密宗所行名謂“秘密三摩耶戒”,即是禪宗無相心地戒,無心雖然不太分得清顯密二宗,說得倒也不甚離譜。五明隻是淡淡道:“菩提心為因,大悲為根本,方便為究竟。無心真人,你說得不錯。”

    密宗所奉經典,以《毗盧遮那成佛經》為最,五明所念三句正是此經根本。《毗盧遮那成佛經》俗稱《大日經》,此三句又稱“大日經三句”。這三句話豐幹背得熟而又熟,聽得五明這般說,他卻不知是什麽滋味,看了看無心,又看了看師傅,再看看莎琳娜與赫連午二人,道:“那,無心真人,請你與朋友隨我來吧。”

    勝軍寺不算小,空著的房間也有不少,給無心安排的客房邊上便有兩間空的。隻是勝軍寺有女子投宿,隻怕還是破題兒第一遭。赫連午將莎琳娜放下了,道:“道長,莎姑娘到底怎麽了?”

    無心伸手摸了摸莎琳娜的額頭,隻覺燙得嚇人。他喃喃道:“好厲害的九柳追心術啊。”他先前以歸心咒解開莎琳娜所中禁咒,但顯然並不曾完全解開。他伸手要去解莎琳娜鬥篷的帶子,道:“來,再來一次。”

    赫連午急道:“道長,你別亂弄!”莎琳娜重又昏迷,他對無心的信心也打了個折扣。無心急道:“可是不用歸心咒,你有辦法麽?”

    這時門上響了兩下。赫連午忙道:“來人了,你等等。”他也手足無措,不知該如何是好,隻盼著天降救星,連忙拉開門。剛一打開門,卻見五明與豐幹二人站在門口,連忙道:“大師。”

    無心正細細端詳著莎琳娜。她雖然昏迷不醒,臉色很差,但樣子卻十分安詳,正在暗自讚歎這色目少女果然美貌,見五明來了,也慌忙站起來道:“大師,你來了,快來看看這位莎姑娘吧。”

    五明也不多說話,走到榻前,豐幹連忙拉過一張椅子,五明坐下來,伸手在莎琳娜麵門前掃了一下,喃喃道:“是九柳追心術。”赫連午又驚又喜,道:“大師真了不起!那妖人確實說這是九柳追心術。”無心先前並不曾叫出這術法名目,赫連午聽得五明一口叫破,登時覺得這老僧實在了不起,正盼著救星,救星果然到了。他道:“大師你能救救她麽?”

    五明若有所思地想了想,忽道:“施主,你與這位姑娘在一處麽?你為什麽不曾中這法術?”

    無心在一邊忽道:“大師,快給莎姑娘解咒吧,我方才以龍虎山嫡派歸心咒曾解開過一陣,不知為何後來又沒有效用。”他聽得赫連午對自己大有不屑之意,故意說出龍虎山嫡派來。

    五明道:“歸心術本是三道門下所用收束心神的咒術,對修道之人有奇效,隻是這位姑娘不是道門中人,用處也不甚大了。”他說著,將手搭在莎琳娜額上,五指分別落她雙眉、兩頰和人中上,嘴裏喃喃念著什麽。無心見此,輕聲道:“目犍連大神通!”

    原來目犍連又稱摩訶目犍連,據說在佛祖十大弟子中,神通第一,唐時變文中即傳說他曾身入地獄,翻倒血汙池,救出在地獄受苦的母親劉氏四娘。這目犍連大神通乃是密宗絕頂心法,能破一切邪術禁咒,無心見多識廣,當初曾見龍蓮寺宗真大師為救弟子無念,曾用出這目犍連大神通來,令他佩服不已。隻是宗真大師名列密宗三聖,這五明卻隻是刺桐一個寺院住持,不料也能使出這門心法,他不由得大為吃驚。

    五明聽得無心的驚歎,微微一笑,道:“無心道長知道得可真多。”他佛法精深,卻終究不曾到心如止水之境,略略有點得意,手上卻絲毫不慢,五根手指如蜻蜓點水,不時交錯變換。他的手法純熟之極,一眨眼間,每根手指都已在五個穴位點過,手掌忽地一翻,站了起來喝道:“波羅蜜多!”

    波羅蜜多乃是梵語,是到彼岸、度無極之意。隨著他的手掌翻動,從莎琳娜眉心突然有一團黑氣噴出,正吸在五明掌心。五明將手一搓,頹然坐倒,額頭也冒出了汗水,卻淡淡笑道:“我佛慈悲,這位女施主已沒事了。”

    赫連午與無心二人都是驚喜交加,搶到榻前看著莎琳娜。見莎琳娜此時鼻翼 隻是無心道:“無量天尊,謝天謝地。”赫連午說的卻是:“天王護佑,謝天謝地。”

    一聽赫連午的話,五明忽地一揚眉,道:“小施主,你複姓赫連麽?”

    赫連午大吃一驚,卻也頗為得意,道:“大師真個見多識廣……”赫連氏一門說的總是“天王護佑”,與旁人不同。他話還沒說完,無心搶著道:“大師,我去給這位莎姑娘煮點粥調理調理,灶間在哪裏?”

    五明微微一皺眉,豐幹忙道:“我去吧。”無心忙道:“我和這位‘淫賤公子’一塊兒去好了,不麻煩小師父。”說著,用肘頂了頂赫連午。

    豐幹領著無心他們到灶台生火煮粥,剛在小灶上生起火,豐幹隻覺心中氣血翻湧,極是難受。他辭別了無心與赫連午兩人,到了方丈室門外,剛想叩門,卻又遲疑。天已很晚了,方丈室中也沒有燈火,雖然自己是師傅貼身服侍的沙彌,也不該這般晚了還去打擾。

    正打不定主意,卻聽得師傅在裏麵輕聲道:“豐幹,進來吧。”

    豐幹推門進去,他本以為師傅多半已經睡下了,哪知五明卻沒在榻上,坐在一個蒲團上打坐。豐幹剛掩上門,五明眼也沒抬,隻是輕聲道:“坐下吧。”

    隱隱的,又是一聲雷。

    豐幹坐到五明跟前,心中仍是惴惴不安。他也小聲道:“師傅……”他剛想說,卻見師傅忽地抬起頭來,目光灼灼地看著自己。他心頭猛地一跳,下麵的話還不曾出口,五明卻低聲道:“無心道長與那赫連施主在煮粥麽?”

    豐幹道:“是。”他見五明神情大是委頓,竟似生了一場大病,心中大感不安。五明卻歎了口氣,道:“豐幹,明日可是癸亥日?”

    豐幹一肚皮話還沒說出來,卻聽得師傅問起幹支來,心頭又是一跳,道:“是啊。”他見師傅臉上多了一層陰鬱,又道:“怎麽了?”

    “年月日六幹六支俱陰,明天,是個六陰日啊。”

    五明喃喃地說著,手中的一串念珠撥得飛快。豐幹道:“六陰日是常有的事,師傅,有什麽不對麽?”

    五明歎了口氣,忽道:“豐幹,我知道你想跟我說,此番我做得不對,是吧?”

    豐幹低下頭,沒說什麽話。他知道師傅要將那無心交給高判官,心中便大為不快。佛門慈悲為懷,那道士又是押送賑災銀而來,無論如何都不該這麽做法。隻是師傅積威之下,他從來不敢反駁,現在聽得師傅居然這般問,他抬起頭道:“是啊。”

    五明沒再說話,忽然道:“我隱約覺得,那高判官似乎也隻是個幌子。”

    豐幹吃了一驚,道:“什麽?”

    “如果真是要拿下無心道長,何必要在後山讓那些術士布下這些陣勢?以我寺中僧眾,拿下他綽綽有餘了。”

    豐幹隻覺得自己像被浸入冰水中一般,聲音也有點發顫,道:“師父的意思是指,他們打的是勝軍寺的主意?”

    五明點了點頭,道:“正是。”

    豐幹如同被當頭打了一悶棍,道:“他們到底想做什麽?”他頓了頓,才嚅嚅地道:“難道,是因為鬼穴?”

    他說出這兩個字,不由自主地回頭看了看,似乎害怕身後會站著個什麽。五明喃喃道:“豐幹,你大概不知道善諦大師是如何圓寂的吧?”

    當初刺桐副達魯花赤馬薛裏吉思強奪勝軍寺為景教寺二十年,後來出了一樁血案,寺中的景教徒死得一個不剩,那些景教徒都傳說勝軍寺中有厲鬼,才將寺產還給了和尚們,當時接收寺產的正是密宗高僧善諦。善諦二十餘年前突然圓寂,時年隻有五十五歲,以後才由時年三十出頭的五明接任住持。豐幹聽師父說起這事,打了個寒戰道:“善諦太師父的圓寂難道與鬼穴有關?”

    五明的臉上閃過一絲憂慮,想了想,才道:“此事也該告訴你了。”他忽地站起來,道:“寺中僧眾都已歇息了麽?”

    天已很晚了,除了長明燈和值夜的僧侶,其餘的人都已睡下。豐幹道:“是。師父,您還要去哪裏?”

    “今日晚課時,我隻覺得氣血翻湧,似乎有什麽不對勁。善諦大師生前說過,六陰日,最要防備鬼穴有變。”五明又頓了頓,慢慢道:“明天就是個六陰日。”

    ***

    大殿之上供奉的是大日如來,隻有長明燈微弱的光,更是映得大殿之中鬼氣森森。進了大殿,豐幹又打了個寒戰,也不敢說話。

    五明走到後麵那不動明王跟前,從豐幹手裏接過燭台照了照。純金的不動明王,平時也擦得明晃晃耀眼,但在夜晚看來,卻似乎呈現出一派黑色。豐幹正自驚慌,卻聽得五明長歎一聲。

    這一聲歎息裏有著難以掩飾的懼意。

    豐幹道:“師父,有什麽不對麽?”

    五明輕聲道:“勝軍寺有這鬼穴,你想必早有耳聞。隻是,這鬼穴就在大殿之上,這不動明王座下,想必你就不知道了。”

    豐幹渾身一震,道:“師父,這鬼穴到底是什麽?真的封了一個惡鬼麽?”

    原先他也聽師父說起過,大殿上有鬼穴入口,隻是一直不知道就在這不動明王之下。五明喃喃道:“此事過去了三十多年,我卻一日都不敢忘。那時,我隻是善諦大師身邊的一個沙彌,那時勝軍寺為景教徒強占,馬薛裏吉思大人自己也是個景教徒,隻道這寺院定回不到我們手中,卻不料有一日達魯花赤大人忽然帶了十餘個隨從到那時善諦大師掛單的金天寺,要善諦大師重回勝軍寺去。”

    豐幹知道這是一件已少有人知的秘事了。三十多年前他都尚未出生,聽得五明這般說起,不由問道:“那時就有這個鬼穴?”

    五明道:“那時自然沒有。當時勝軍寺已被改成景教寺,大殿之上供奉的是個抱著小兒的女子,聽說是景教的聖母,兩邊也是些景教壁畫,與如今全然不同。隻是寺中空無一人,竟連一個景教士都沒有了。那時我們隻道達魯花赤大人大發慈悲,都甚是欣慰,當即請了工匠來,將勝軍寺恢複舊觀。”

    豐幹看看四周,勝軍寺此時已看不出曾是個景教寺院的樣子了。他道:“那這鬼穴到底是怎麽來的?”

    五明茫然地看著黑暗中,仿佛又見到當時情景。他歎了口氣道:“後來我們才聽人說,勝軍寺中實際發生了一起滅門奇案,上下百餘個景教士竟然在一夜之間死得幹幹淨淨。這事官府瞞得極緊,屍首也抬到化人廠燒掉,但還是有人聽那打雜的漏出口風,說當時大殿上橫七豎八都是景教士的屍首,而且死得很怪,傷口盡在脖子上,有四個口子,隻有這般大小。”他說著,用手指比劃了一下,豐幹見他比劃得甚小,怔道:“那是什麽?”

    五明突然打了個寒戰:“牙印。”

    豐幹隻覺身上冷氣颼颼,這等事實在太難讓人相信了。他道:“怎麽會是牙?”

    五明道:“那時我們也不信,隻道有景教士不甘寺院重歸僧侶,方才造出此等謠言。隻是僧眾剛搬回寺中不過十餘日,便又出事了,那日,也是個六陰日。”

    豐幹聽得心頭發毛,隻覺黑暗中似有鬼物出現,道:“那日發生了什麽事?”

    五明看著不動明王像,輕聲道:“那一日晚間,善諦大師說整日心神不寧,發願在殿上頌一夜經,我與一個師兄便陪師父守夜。也是今日一般,其餘僧眾都已睡下了,我隨著善諦大師正誦著《曼荼羅經》。那一夜萬籟俱寂,連蟲子的鳴叫都沒有,便如一切都死了。”

    他說話時,周圍一樣靜靜寂無聲,五明聲音雖輕,在黑暗中卻十分清楚。他撥了幾下手中念珠,接道:“到了半夜,我忽然聽得一邊有種泥漿翻動的聲音,一時還不知是不是我聽錯了。就在此時,突然,這兒這塊地磚突然一下飛起,在地上砸得粉碎,從地下升起一股黑氣。”

    五明說得很是平淡,但豐幹還是打了個寒戰,側眼看去,那不動明王依然安安穩穩,毫無異樣。他咽了口唾沫,道:“後來呢?”

    五明苦笑了一下,道:“那股黑氣有股穢臭之氣,我一見黑氣升起,便暈了過去,醒過來時,卻已在房中了,全然不曉發生了什麽事。那時我還以為是自己做了個噩夢,但聽人說了才知道,晚上與我一同陪同善諦大師守夜的師兄已在當夜圓寂,善諦大師卻總是不說當時情形。”

    五明說著,眼中隻是一片迷茫,仿佛又看到了當時情景。豐幹道:“那後來呢?”

    “後來寺中安然無事,轉眼就是十年,我幾乎要將此事忘個幹幹淨淨。但有一日,忽然寺中來了一個色目人,要見善諦大師。兩人在方丈室中密談多時,旁人也不知到底說了些什麽,都不曾在意。到了晚間,那日也是個六陰日。”

    豐幹知道二十多年前,正是善諦大師圓寂,從此五明接任寺主,此時已說到關鍵之處。他也不說話,屏住呼吸,隻是聽著五明的話語。五明喃喃道:“那日晚上,我也如今日一般,隻覺氣血翻湧,坐立不安,翻身起來,隱約聽得大堂上有響動。”

    他看了看前麵,此時大殿上空無一人,一盞油燈正閃爍不定。他輕聲道:“到了大殿門口,這響動越來越大,不知到底是什麽。那時我正值年輕,膽量甚大,走上前去,忽然看見那色目人與善諦大師糾纏一處,善諦大師竟抓住了那色目人,一口正咬在他脖頸處!”

    第十章鬼夜行

    這話一出口,豐幹隻覺如晴天一個霹靂。他隱約覺得那色目人定是個妖人,善諦大師說不準便死在那色目人手上,沒想到竟然是那色目人死在善諦大師手上了。而五明說什麽當時善諦咬住那色目人的脖子,這番情景他根本想不出來。他頓了頓,壯起膽道:“真的麽?真的是善諦大師?”

    五明臉上閃過一絲陰鬱,點點頭,道:“那時我也嚇得魂不附體。善諦大師一向法相莊嚴,對人和藹可親,闔寺僧眾對他極其尊敬,沒想到他竟然會變成這副樣子。那刻他一臉猙獰,便如妖獸,我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生怕善諦大師會撲上來,可雙腳也軟了,正想逃,這時卻突然聽見善諦大師在叫我。他說:‘五明,五明……’”

    五明這般稱呼自己,聲音甚是虛弱,想必是學那日善諦大師的聲音。豐幹聽得發毛,睜大眼,連大氣都不敢出,恍惚中覺得五明的臉也變成了當時的善諦大師。五明忽地歎了口氣,道:“幸好我還有膽子回頭。剛一回頭,卻見善諦大師臉上多了一層神光,雖然他口角之處都是鮮血,卻仍回複了平時的模樣。我壯起膽,也不敢走得太近,道:‘大師,這是怎麽回事?’善諦大師盯著我看了許久,忽然歎了口氣,嘴裏念道:‘一切如來神力所護,其處不為惡風雷雹霹靂所害,又複不為毒蛇毒蟲毒獸所傷,不為惡星怪鳥鸚鵡鴝鵒蟲鼠虎狼蜂蠆之所傷害,亦無夜叉羅刹部多比舍遮癲癇之怖,亦不為一切寒熱諸病鬁瘺癰毒瘡癬疥癩所染。’”

    這一段乃是唐密宗高僧不空所譯《陀羅尼經》,是說金剛藏窣堵波有種種靈異,一切惡穢皆不能害,窣堵波即梵語塔、浮圖之意。豐幹知道善諦大師忽然念此經文,定是心中已有外魔入侵,幾喪靈台,千鈞一發的時刻。他道:“師父,善諦大師到底出了什麽事了?”

    五明長歎一聲,低聲道:“那日善諦大師念罷這一段《陀羅尼經》,才向我說明,原來當初那些景教徒搶占了勝軍寺,不知從哪裏找到了極西秘咒,整日鑽研。隻是誰也沒有料到,咒術竟然失控,以至召來魔物,最終寺中景教徒盡遭殺身之禍。這魔物每至六陰日便要破土而出,十年前我與師兄隨侍善諦大師守夜,恰逢魔物破土之期,師兄竟被魔物吸血而死。那日我嚇昏過去,善諦大師以大光明咒鎮伏魔物後,自己也受魔物所傷,心魔漸起。十年已逝,便是善諦大師這等修為,竟然也已無法壓住心魔,恰在此時,那色目人便為此事而來。這色目人有摩頂放踵、普度眾生之心,真個了不起,可惜他沒料到善諦大師心魔反齧時竟會如此厲害,竟然喪生於此。”他說到此處,神情一陣黯然,又道:“善諦大師將此事原委說畢,竟然也圓寂了。原來他心知心魔反齧,便有那色目人幫忙也無法除去,思量之下,惟有以身相殉,鎮住妖魔。”

    豐幹隻聽說過善諦大師坐化於大殿之上,沒想到當中竟然還有這許多波折。他歎道:“可是,高判官與這魔物難道有關聯麽?”那高天賜為官遠在鄂州,照理做夢也夢不到刺桐一帶,實在難以相信他手下術士一番做作,竟然並不是為了對付無心,而是在勝軍寺的魔物上。

    五明道:“我也不太想得明白。當初那些景教徒死後,寺中還留下一具法器,是也裏可溫教之物,我將其送還給三一寺了,可是方才卻在那色目少女背囊中又發現此物,她身邊的那少年,又很可能是術劍門的人……”

    術劍門!豐幹不由暗自咋舌。天下劍派不知有幾,術劍門隻有三個。但這三個術劍門都是臭名昭著,傳說術劍門出來的盡是些旁門左道的妖法術士。那高天賜帶來的隨從已是左道之士,因為官府出麵,勝軍寺不得不從,而術劍門來的人又想做什麽?

    五明此時低聲道:“勝軍寺已是危若累卵,隻怕這數代清譽都要毀在我手上。豐幹,你說如何是好?”

    豐幹已是茫然不知所措,心想:“師父都不知如何是好,我又怎麽想得出來?”他想了想,道:“師父,你說怎麽辦?”

    五明也不回答,將燭台交到豐幹手中,自己將雙手合在胸前,食指曲起,大拇指按在食指上,結成了大日如來劍印,口中慢慢念道:“娜莫三滿多母馱南惡尾羅吽。”念罷,雙手一錯,又結成孔雀王印,接著念道:“曩莫三滿多母馱南唵。”

    這是八葉蓮華咒。隨著五明的咒文,那尊近五十斤的不動明王像開始慢慢轉動。豐幹看得大為驚奇,道:“師父,這……這會動的!”

    五明道:“這道禁門是用八葉蓮華咒開啟的。豐幹,你記著了。”

    豐幹道:“弟子記著。”心中卻是一動,暗道:“師父要我記著做什麽?難道……難道他怕失傳麽?”

    此時不動明王轉了個身,“喀”一聲停住了,從下麵的帷幔中卻發出了低低的機括轉動聲。等這聲音停了下來,忽然從帷幔下傳來一個沉重的聲音。

    這聲音並不響,十分沉悶,不注意聽也聽不到,五明雙手極快地變錯,又將八葉蓮華咒念誦了三遍,這聲音才漸漸弱下去。他這才撩起帷幔,道:“來,下去吧。”

    裏麵是一個洞口。豐幹在勝軍寺十來年了,今日方才知道在這不動明王之下竟然還有這個洞口,這洞自然便是鬼穴了。他見五明的身影消失在洞中,連忙跟著下去,心中隻是惴惴不安。

    下麵曲曲彎彎的一條甬道,卻隻有兩三丈長。一走出這甬道,麵前豁然開朗,是個五六丈見方的石室。豐幹見師父已站住了,站到他身後,低聲道:“師父。”

    五明將手中的燭火舉得高了點,道:“看,這便是妖魔。”

    豐幹隻道會看見什麽奇形怪狀的異物,從五明身後探出頭去,哪知這石室正中隻是一具石棺而已,別無他物。石柩是六邊形的,與平時見到的棺材大不一樣,打磨得甚是粗糙。豐幹看著這靈柩,道:“師父,妖魔便在裏麵麽?”

    他話剛說完,忽然覺得腦後厲風掠過,他腦筋甚快,已知遭了暗算,心道:“啊呀,這兒有人,師父已遭了毒手麽?”隻是他腦筋雖快,手腳卻遠遠跟不上,隻覺如遭巨錘一擊,登時軟軟倒下,人事不知。

    五明站在豐幹身後,將一隻手縮回袖裏。他的大手印功夫爐火純青,豐幹便是全神戒備也擋不住,何況暗算。他一掌擊倒豐幹,嘴角忽然浮起一絲笑意。五明的模樣向來莊嚴肅穆,一派有道高僧的樣子,此時突然現出這詭秘之極的笑意,豐幹若見到,隻怕打死他也不會信。五明看了看倒在地上的豐幹,喃喃道:“豐幹,不要怪師父,這魔頭若無鮮血相引,是出不來的。你身雖死,這一件功勞,師父不會忘了你。”

    他嘴角還帶著笑意,伸出手指,在嘴裏咬破了,又在棺蓋上畫了兩道。他畫的是個倒著的五角星形,手指到處,血痕隱隱發綠。待畫完了,棺蓋忽然發出“喀”一聲響。聽到這聲響,五明臉上已露出一絲懼意,身體急速向後退去。他剛退出洞口,隻聽得棺蓋發出一聲響,已自己移開,從中坐起一個黑影來。五明手掌翻了翻,那不動明王重又轉回,地上的洞口也已合攏。合上後,他才長舒一口氣。

    一切都已準備停當,就等明天這六陰日了。

    黑暗中,他終於無聲地笑了起來,笑得極是舒暢。

    回到方丈室,剛走到門口,他的臉色突然一肅,笑容盡斂。他深吸一口氣,推開門,進去後又將門掩上,輕聲道:“原來你已經到了。”

    ***

    赫連午端著一盆剛煮開的粥,興衝衝走了過來,無心提了碗筷跟在他身後。本來這粥是無心煮的,隻是煮好後赫連午手腳快,先端了就走。到得門前,正要推門進去,無心忽地搶上前來,道:“莎姑娘,我叫無心,是個火居道士。火居道士你知道吧?可以成婚的……”這番話他早就想說了,直到此時才搶在赫連午頭裏說出口來。可是話未說完,才猛然間發現屋裏竟是空空蕩蕩,莎琳娜並不在裏麵。

    赫連午聽得無心的話隻說了一半,心道:“阿彌陀佛,這小牛鼻子也有消停的時候。”他端著一盆粥進來,將粥放在桌子,這才發現屋子裏竟是空的,失聲道:“莎姑娘呢?你把莎姑娘藏到哪裏去了?”

    無心苦笑道:“腳長在她身上,我哪兒管得住。”他心頭卻暗自叫苦,心道:“不妙,不妙。”此番到勝軍寺來,遠非押送一萬兩賑災銀那麽簡單,宗真大師隻說要自己小心有變,自己見五明一副有道高僧的模樣,隻覺在勝軍寺裏大可放心,卻不料還會有這等事。

    赫連午不知無心想些什麽,朝門背後看了看,又去看床底。他小時候在家與兄弟們捉迷藏玩,常躲的就是這兩個地方。他正想看看牆邊的櫥裏有沒有,地麵忽然一震,他一個踉蹌,差點摔倒在地,一把扶住桌子,叫道:“怎麽回事?是地震了?”

    這一記震來得快,去得也快,可是卻不曾聽到雷聲。赫連午抬起頭,卻見無心臉色忽然變得極其凝重,平時的輕佻儇薄已蕩然無存,心頭一動,暗道:“咦,這牛鼻子換了個人?”道:“牛……道長,發生什麽事了?”

    地麵又是一震。這一記震動更加劇烈,屋頂的瓦片也有一些被震落下來。此時已經睡下的僧侶都已鑽出房來。這些和尚平常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此時衣衫不整,麵如土色,在暗淡的燭光下,一個個倒更如剛從餓鬼牢中逃出來的孤魂野鬼。他們一個個交頭接耳,想不通出了什麽事,勝軍寺中幾乎與一個菜市場相仿。這時一個和尚忽然高聲道:“要地震了,五明大師要大家速速到外間避難!”

    這人聲音甚響,周圍頓時靜了靜。赫連午心道:“真是位有道高僧,勝軍寺也不愧為名刹。”哪知他念頭未落,寺中便如一鍋煮開了的水一般,爆發出一陣哭叫。那些和尚原本就是驚弓之鳥,聽這人一喊,場麵更是混亂,操起細軟爭先恐向地向門外衝去。和尚雖說四大皆空,五蘊也是皆空,但刺桐本就繁華,各人佛財倒有不少,隨身帶的包裹大的幾乎有鋪蓋卷一般,小的也有個提籃大小。這般一來,更是混亂不堪,混亂中隻聽得大殿上又是一聲巨響,震得屋瓦都沙沙作響,似乎整個屋頂都要塌下來,和尚們更是嚇得魂不附體,在門口擠作一堆,恨不得背生雙翅飛將出去,惟恐落後於人。

    赫連午茫然不知所措。勝軍寺有大小僧眾百餘人,擠在一處時,著實可觀。方才這一聲巨響中,他隱約聽到一個女子驚叫之聲。勝軍寺中的女子若不是和尚暗藏春色,就隻有莎琳娜一個人了。他心中一慌,運起天地聽功夫細細聽來,卻又聽不到了,倒是聽得無心喃喃道:“是有人提前發動了鬼穴?真這麽不要命麽?”他心中大奇,剛要問鬼穴是什麽,無心道:“赫連兄,事情有變,你快走吧,我一個人護不了你周全。”

    赫連午本已有奪門而出的念頭了,一聽無心這般說,胸中豪氣大增,笑道:“無心道長太小看我了。我神劍赫連氏一門,名動江湖,行俠仗義,除暴安良,什麽時候會臨陣脫逃的!”他本來已經朝著大門口了,此時卻從背後取下劍囊握在手中,大踏步向大殿走去。

    看著他的背影,無心苦笑了一下,喃喃道:“宗真大師,你可要快點來啊,我可支撐不了多久。”

    ***

    此時正交五更,是一夜中最黑暗的時刻,而大殿更是暗無天日,仿佛浸在濃墨之中。

    站在大殿門口,赫連午心頭一震,不敢再踏進去。大殿中原本有長明燈,此時燈火俱已熄滅,裏麵漆黑一片,什麽都看不見,一股香燭的味道中還帶著一股淡淡的腥臭,讓人極不好受。他探進頭去,叫道:“莎姑娘,你在裏麵麽?”心中惴惴不安,既盼著莎琳娜就在眼前,又怕她真在裏麵。頭剛探進去,黑暗中一陣厲風刮麵而過,堪堪掃到赫連午的鼻尖,帶著一股惡臭,中人欲嘔。他大吃一驚,還沒回過神來,隻覺後頸一緊,卻是無心一把拎住他的衣領,將他拉了出來。

    一出來,赫連午大大喘了兩口氣,小聲道:“那是什麽東西?”方才這大殿中仿佛有一頭凶猛之極的妖獸,他心中極是擔心那是莎琳娜變的。無心卻從懷裏摸出一道符來,小聲道:“張嘴。”赫連午不明何意,還是將嘴張開了,無心手一翻,貼在赫連午嘴上,赫連午隻覺一股熱氣從嘴裏湧入胸中,嚇了一跳,道:“你給我吃了什麽?”無心卻掩住他的嘴,小聲道:“別說話,進去!”輕輕一推赫連午,兩人同時進了大殿。

    這回進去,那股惡臭已覺淡了許多,而且大殿裏竟然有少許光亮,依稀可以辨認了。赫連午忽然見大殿當中影影綽綽有個人影,他睜大了眼,驚得不敢做聲。

    那人圓顱直裰,赫然正是五明!

    赫連午見五明救醒莎琳娜時,渾然是個有道高僧,心中極是敬服。但此時的五明卻已完全不同,在黑暗中雙眼放光,正如猛獸一般往四周巡視。隻是他對赫連午與無心渾若不見,掃到他們這邊便又轉了過去。而在五明腳下,有一個橫在地上的黑影,從中露出一隻雪白的手來,手中還抓著一具燦然生光的聖光。

    是莎琳娜!赫連午隻覺腦子裏一陣炸響,幾乎要喊出來。他見無心正小心翼翼地向五明走去,每一步踏出時都極為謹慎,心知若是喊出聲來,那是害了他,這聲喊到了喉嚨口又硬生生吞下。

    無心繞著五明走了一圈,每走幾步,又彎腰往地上放了些什麽東西。赫連午見過無心的本事,心知這道士法術武功皆是甚強,竹林中那敵人如此奇陣也困不住他,心中有了三分信心。見無心走完一圈,直起身子來,已知他布置完畢,馬上就要發動,暗中舒了口氣。

    他卻不知無心心中正在暗暗叫苦。原本計劃得滴水不漏,此事在六陰日發動,明日宗真大師便會趕到。哪知竟然提前了一天。現在孤掌難鳴,他實在不知如何是好,心慌之下,這個地戶金鎖陣布到最後一處,腳忽地一崴,一個踉蹌。

    第十一章計中計

    這已是地戶金鎖陣的最後一步。這一步稍許錯了點方位,五明忽地一長聲,登時見到了無心的蹤跡。他出手快如閃電,猛地向無心抓來,哪知無心不退反進,腳下一錯,忽地一變腰,一把抱起地上的莎琳娜,反手疾退。隻是他先前打了五明一個措手不及,閃過了一抓,退回去時抱了個人,哪裏還能如方才一般疾如鬼魅,“嘶”一聲,五明已撕破了他一幅袖子,另一手猛地抓向他前心。

    此時的五明真個渾如妖魔。無心腦筋極快,猛地向莎琳娜向後一拋,叫道:“快接著!”左手已伸到腰間,一把拔出摩睺羅迦劍,劍光一抹,正擋在胸前。

    摩睺羅迦劍鋒利無匹,但五明的手指與劍鋒一磕,發出“叮”一聲,竟然有如金鐵相擊。無心嚇得魂不附體,眼看這一抓再難避過,馬上就有裂腹穿心之厄,無心忽地身子一扭,周身渾若無骨,猛地歪了下來,五明這一抓又抓了個空。

    這是天竺瑜迦術,是他此番向龍蓮寺宗真處學來的,還是第一次使用,便逃過一劫。赫連午看得心驚肉跳,他已將莎琳娜抱在懷中,見無心這一招躲得妙在毫厘,一時竟忘了逃出門去,失聲叫道:“好本領!”無心百忙中又聽得,又氣又急,喝道:“還不快走!”哪知一分心,五明的右手“喀啦”一聲暴長出一截,一下搭在他肩上,無心再想逃,可是五明動作快得出奇,一手搭上,另一手立刻伸出,抓住他的手臂,一把已將無心拉到近前。

    此時那些和尚已逃得一幹二淨,寺中周圍靜得出奇,赫連午被無心一聲喝,抱著莎琳娜衝出門去。他雖然一心想逃得遠遠的,但方才眼角已掃到五明將無心擒住了,終究還是有點不放心,回過頭看了看。隻見大殿內兩個人影閃動不休,隱隱似有風雷之聲,在門外已看不清裏麵情景。他向來對自己武功頗為自詡,見此情景,不由咋舌,心道:“這小牛鼻子武功可真高!”心中既是羨慕,又有三分妒忌。隻是那老和尚居然有這般高的武功,實在又讓人大感意外,心中不禁有些擔心無心的安危。正想著,忽覺懷中的莎琳娜一動,低頭看時,隻見莎琳娜睜開了眼睛。他驚喜交加,道:“莎姑娘,你醒了!”

    莎琳娜睜開眼,看了看四周,忽然坐起來,急道:“那個和尚呢?他在麽?”

    赫連午心知她問的是五明,道:“莎姑娘,你放心,他在裏麵,無心道長正在跟他鬥呢。”心道:“這小牛鼻子救了我,我卻沒能救他。阿彌陀佛,但願他沒事。”想到方才妒忌無心的武功,心中不免有些內疚,又道:“無心道長武功很厲害,不用怕。”隻是牛剛吹過,隻聽得裏麵無心大叫道:“啊唷!老禿驢!”想必吃了點虧,幸好他叫得中氣十足,多半不是什麽要緊傷。聽得無心的叫聲,赫連午心都一沉,咬咬牙,對莎琳娜道:“莎姑娘,你快出去,我去幫他!”

    他抓起劍囊便要衝進大殿,莎琳娜拉住他,低聲道:“不要!你……你鬥不過他的!”

    赫連午道:“莎姑娘,我銀劍公子赫連午可不是見死不救之人。”心中卻有點得意,暗道:“莎姑娘對我原來很關心啊。”

    莎琳娜踉蹌著站起來,看著大殿內。大殿仍然籠罩在一片漆黑之中,看也看不清楚,莎琳娜皺起眉頭,喃喃道:“這和尚為什麽要這麽做?唐德洛叔叔的骨灰隻能對吸血鬼有用,難道……”她忽然打了個寒戰,盯著大殿,臉上已露出懼意。赫連午聽得一頭霧水,道:“什麽?吸血鬼?到底是什麽?”先前莎琳娜說過鐵希是個吸血鬼,他卻想不到在勝軍寺中竟然也會有吸血鬼。

    原來莎琳娜說的唐德洛叔叔乃是佛羅倫薩傳教士唐德洛·德·美第奇,四十年前奉教宗之命來大都協助孟高維諾主教,一直渺無音訊。美第奇家族是意大利佛羅倫薩望族,對這個追尋馬可波羅足跡、遠赴天朝傳播上帝福音的本族子弟一直不能忘懷。幾年前,有個從大都回來的客商突然拿來一封唐德洛的信,信中所言令美第奇一族大吃一驚。唐德洛雖然名義上是傳教,實際上他這一支世代都是除魔師。當年拔都西征,將美第奇家族世代守護的一個骨灰壇帶到了中國,再無下落。這骨灰壇據說儲放著惡魔的骨灰,唐德洛東行,便是追查這骨灰壇下落。在信中,唐德洛說他終於發現骨灰壇下落,隻是已落入景教徒手中。景教本是天主教的旁支聶斯脫裏派,唐時就已傳入中原。因為被教廷判為異端,因此雖與天主教同被人稱為也裏可溫教,卻與天主教勢不兩立。這骨灰壇所加禁咒已被解開,唐德洛在與景教徒爭奪中,被惡魔附體,痛苦萬分,無法西歸。思量再三,決定不惜一死,將惡魔再次封印,而自己的骨灰就將放在刺桐城外的勝軍寺中。隻是自從唐德洛東行,這一支人才凋零,莎琳娜已是最後一個除魔師了。族中權衡再三,決定讓莎琳娜帶人前來取回唐德洛骨灰,再次封存。莎琳娜到了勝軍寺,才知道唐德洛死前所下禁咒極其厲害,當初景教士想要強行解除,結果遭禁咒反齧,以致死無噍類,惟有拿到唐德洛當初所用的聖光方可破除。隻是連夜趕到三一寺,卻發現鐵希竟然搶先下手,三一寺一戰,跟隨莎琳娜前來的索爾諦諾死在鐵希手上。到此時莎琳娜已然走投無路,她已知道九柳門窺視在側,惟有行險搶在九柳門動手之前先行解開禁咒。隻是她萬萬想不到,她一向深信不疑的五明居然會在最緊要關頭對自己出手。如今當年附在唐德洛身上的惡魔已然轉附到五明身上,莎琳娜早就在老人口中聽說過這惡魔的可怕,被他吸過血的人,都會變成與他一般的惡魔。可是那些九柳門要唐德洛叔叔的骨灰做什麽,五明為什麽會突然之間對自己動手,而那惡魔又居然能附到五明身上,這些事她實在想不通。她捋了捋一綹披散到前額的金發,道:“赫連先生,請你幫我一個忙。”

    赫連午聽得莎琳娜有求於他,頓時樂不可支,也忘了方才大言炎炎地說要進大殿幫無心了,沒口子道:“行,行。懲惡除奸,行俠仗義,本就是俠者本份。莎姑娘你要我做什麽?”

    莎琳娜皺了皺眉,道:“方才我剛解開禁咒,那個和尚就打暈了我。不過他不知道,這禁咒雖然解開,仍然可以封上。”她想了想,又道:“我怕他會全力反擊,你千萬要小心。”

    赫連午見莎琳娜對自己軟語溫存,笑道:“莎姑娘你放心,我銀劍公子的名頭不是白得的。”心想縱不能取勝,五明再厲害,自己擋一會總成,為了這位未來的赫連琳娜美第奇,便是再危險也是值得的。

    莎琳娜將手中的聖光豎在地上。她的披風撩了起來,露出半截雪白的手臂,臂上多了幾個淤青,想必是方才為五明所傷。對著聖光,她喃喃地念頌著,又是那段拉丁文的主禱文。隨著她的念誦,聖光四周的尖上開始發亮。赫連午也不懂她念些什麽,隻是聽得莎琳娜聲音輕柔嬌脆,其中卻又帶著一股凜然之氣,暗道:“莎姑娘也會法術。”正想著時,聖光突然一閃,大殿中如同閃過一道閃電,照亮了裏麵的一切。

    ***

    五明一把抓住無心,大為驚喜,心道:“原來這小道士這般不濟事……”一口咬到無心脖子上,哪知落齒之下,“喀嚓”一聲,雖然連皮帶肉咬下一塊來,險些連牙齒也崩折了,血卻沒有半滴。仔細一看,自己咬住的哪裏是無心的脖子,竟是抱住了大殿的柱子,一口在柱子上咬下一塊木頭來。正自一怔,耳邊聽得無心又低又快地念道:“東方甲乙木,神風雷奴子,唵吽哆吒咭吒敕攝1

    這是絳霄太丹天轄咒,又名運化道平宮咒。這咒語也是五雷混合咒中的一種,威力並不大,無心行法時又匆忙得很,因此根本傷不了人。但這記雷咒起在平地,來得太過突然,“砰”一聲,五明隻覺眼前一亮,亮光如千萬把小刀同時刺入他的身體,痛楚萬分。他大為震驚,暗道:“這小道士果然有點門道,竟然有這等本事!”

    無心方才被五明抓住,嚇得出了一身冷汗。這絳霄太丹天轄咒使得匆匆忙忙,十成威力中隻使出了五成,哪知周圍卻出乎意料地亮了一亮,五明被這陣亮光照到,登時委頓成一團。他又驚又喜,心道:“原來我的五雷混合咒精進如此,看來不比五雷天心大法差了!”正在得意,肩頭忽地一緊,卻又是五明撲上,一把抓住了他。

    這次五明也學乖了,知道無心一旦脫出雙手,定然會有古怪,這回抓住了他的雙手。五明的力量大得驚人,借著外麵透進來的微光,無心看見五明的臉便如蠟燭一般融化得不成樣子,也更加猙獰可怖。他大驚失色,雙手被封,又使不出五遁術,百忙中飛起一腳,重重踢在五明小腹上。這一腳力量甚大,卻如踢上一塊磐石,腳甫踢中,趾骨便如斷了一般,痛徹心肺,忍不住大叫道:“媽呀,救命啊!”

    五明第二次將嘴湊到無心脖頸上,正要咬下,卻聽得赫連午大喝道:“叱!”三點寒星疾射而來,直射五明雙眼。五明雙手抓著無心,隻略退一步,一隻手鬆了鬆,無心滑如遊魚,手腕一翻,左手已然脫了五明掌握,極快地結了個手印,喝道:“玉華帝子,太乙真人,靈根握固,與我同生。神光急收,魔道摧傾,急急如太上老君律令!”

    這是收光咒,為韜光隱跡所用。隻是收光咒念得如此氣急敗壞,隻怕亙古以來還是第一次。剛一念咒,無心的身子忽然如縮了一圈,身形疾退,登時退出了五明掌握。他不敢再麵對五明,退得遠遠的,心道:“六月債,還得快,幸虧那淫賤公子還有這一手,馬上就把我救他的恩還了。”

    忽然聽得莎琳娜低聲道:“無心先生,快動手,我隻能再發動一次聖光了!”無心也不知聖光算什麽,隻是莎琳娜的話他不知為什麽總是願聽,心中雄心頓起,懼意全消,一手提劍,一手從懷裏摸出一道符,一下抖燃了,心道:“臭禿驢,嚐嚐我的火咒神劍!”他不是佛門弟子,對五明本就沒多少尊重,此時見五明入了魔道,更是不客氣了。

    符紙上的火焰如同被劍身吸進了一般,劍身頓時紅了起來。這火咒劍是無心的師傅別出心裁,將道術與劍術合到一處創出來的,天下道士,法劍大多是桃木劍或金錢劍,沒有用真劍的,因為這火咒劍極燙,桃木劍與金錢劍都承受不起,因此無心用的一向是真劍。

    此時五明還在與赫連午的飛劍糾纏。那三把飛劍輕巧靈動,在空中上下翻飛,來回穿梭,影影綽綽映出五明的臉。五明臉上也如蠟做的一般,五官都沒了平時的樣子,隻是他進退迅捷,那三把飛劍卻快如閃電,總是抓不住。五明怒火已起,忽地一長身,正要去抓,心中卻突然似有個人在道:“不要!”他不由一怔,神智依稀有些回複,正待細細想想,猛地又如一道閃電劃過,映得周圍一片雪白,照在身上如萬刃割體,耳邊卻聽得無心一聲斷喝,人已欺到他麵前,一劍向他前心刺來。

    這一劍刺中,五明縱然不死也將重傷,可是劍尖眼前要到五明前心,又是一聲巨響,大殿中有六七塊石板猛然翻起。這些方方正正的青石地磚每塊三尺見方,都有幾十斤重,此時卻如木板一般紛飛,有一塊正是無心與五明所站著的。

    無心也想不到還會有這等事,他身體靈便,在空中一個翻身,輕輕巧巧落地。抬眼望去,隻見石磚飛起,露出下麵的泥土,如木樁一般從中升起一個人來。

    僵屍!無心一瞬間已了然於胸,這正是九柳門的屍居餘氣七殺陣。九柳門借口為捉拿無心而在後山布陣,其實這屍居餘氣七殺陣是為了對付勝軍寺所布的。勝軍寺中曆代僧侶日日打坐,縱然中蘊邪氣,年積月累,外間邪術卻也難侵。九柳門從地底將屍居餘氣七殺咒移到大殿之下,此時發動,威勢與在竹林中時更不可同日而語,一舉擊破寺中佛氣。五明也被震得一個踉蹌,眼前一黑,七具僵屍如影隨形,已迫到他近前,一下將他按住。石板飛起,下麵已是泥土,這七具僵屍如水中遊魚,拖住了五明的四肢往地下鑽去,五明掙紮之下,一時還拖不下去,隻是泥土已沒到了他的小腿處。

    五明被鬼物附體後,可以說生人再沒一個人是他的對手,但此時眼前卻是七具僵屍,根本不怕他去吸血,五明連掙數次,根本掙不動,心中暗暗叫苦,心知九柳門處心積慮,這個陣勢恰是神奴的克星。他嘶聲道:“柳施主,你便殺了我,神奴你也拿不回去了!”黑暗中卻聽得柳成越陰惻惻道:“五明大師,宗主要的是神奴,在誰身上也是一樣,識相的快隨我走吧,他年蚩尤碑上也有你的名字。”

    無心笑道:“柳先生啊,久聞九柳門法術精強,果然名不虛傳……哎唷……”他本想溜須拍馬幾句,可是還不待他說完,忽聽得柳成越喝道:“殺了!”眼前一黑,一個人影已閃到他跟前,當胸一掌,正擊在他心口,無心被打得倒飛出去,直衝出門口,重重摔在莎琳娜跟前。

    出手之人便是那姓古的。赫連午見無心被一掌擊倒,那姓古的又大踏步走上前來,一臉凶相,心中打了個突,忽地站了起來,百忙中向莎琳娜道:“莎姑娘,等等我。”手一揚,三支短劍疾飛回劍囊,搶上一步擋在無心跟前,喝道:“兀那賊人,快住手!你們要做什麽?”

    柳成越此時與二寶兩人站在大殿的橫梁上,雙手結印,伺機催動陣勢,鐵希被綁得粽子一般,就蹲在邊上。他目光如電,掃了赫連午一眼,道:“小子,你是術劍門的人。術劍三家,你姓張姓餘,還是姓赫連的?”

    赫連午喝道:“我叫赫連午!外號人稱‘銀劍公子’,你記著吧!”

    柳成越微微一笑,道:“赫連氏天幹十劍,地支十二劍,你能排到地支第七,果然有點門道。你們都是邪魔外道,看在赫連於逢的份上,我饒你一命,快走吧。”

    赫連午大吃一驚,又氣又惱,叫道:“什麽邪魔外道,少血口噴人,我赫連神劍一門都是俠義道!叱!”他手一抖,三支短劍疾向柳成越飛去。隻是他心神大亂,叱劍術失了法度,柳成越手一揚,黑傘一下張開,三支飛劍沒入傘麵,登時被收了。他掃了赫連午一眼,冷笑道:“俠義道?可笑,原來你還不知道,你們術劍三門,都是俠義道人人可得而誅之的邪魔外道。”

    原來柳成越並沒騙他,術劍門因為與中原諸家劍派全然不同,為武林所不齒,認為他們是旁門左道,東海洗心島的劍術本是唐初虯髯客所傳下一脈,就因為劍法中夾雜※種種咒術,中原劍派覺得太過吃虧,合力將洗心島逐出七大劍派之列。赫連午一直以為自己的門派是名門正派,扭頭看了看無心,道:“無心道長,中原劍派真的當我們哀牢山赫連神劍是邪魔外道麽?”

    無心自然知道,隻是他見赫連午一直大為自得,不忍挑破,但聽赫連午當麵問來,卻不得不點點頭。赫連午一陣氣苦,喝道:“不是,我不是邪魔外道!”心中卻一陣茫然,暗道:“原來我是邪魔外道!怪不得師父叫我不到萬不得已,不能出手,原來……原來我是壞人!”飛劍被收,也視而不見。

    當初湖廣行省左平章田元瀚之次女下落不明,高天賜奉田元瀚之命前來捉拿無心,九柳門眾人作為高天賜隨從,得以便宜從事。九柳門當年與竹山教相爭,竹山教教主與教中三子個個不凡,九柳門屢屢吃虧,上一次護送田元瀚次女去龍眠穀,便是想靠著田平章的勢力奪得林靈素留下的《神霄天壇玉書》,萬萬不曾想到中途那少女突現本性,不但一舉格殺九柳門的五寶與七寶兩人,更是將田必正也殺了。田必正既是九柳門弟子,又是那少女堂兄,本是九柳門賴以取信田平章的關鍵人物,此人一死,柳成越心知田平章定不會對自己再推心置腹。雖然竹山教經此一役後再無聲息,九柳門去了平生第一個大敵,但九柳門與竹山教相爭之下,原本一門九人之眾,到了此時隻剩三人了。思前想後,柳成越心知九柳門若不能出奇製勝,遲早會被別家宗派滅了。《神霄天壇玉書》下落不明,最終不知落到何人之手。此時九柳門的宗主從鐵希處得到神奴的消息,命九柳門前來勝軍寺。柳成越沒什麽借口,已準備離開田元瀚自行前來,未曾想田元瀚得知愛女在龍眠穀中消失時,還有個道士來過,此人正是無心。即命高天賜帶領九柳門眾人前來。柳成越沒想到高天賜要來的居然也是勝軍寺,大為尷尬,隻能隨高天賜同來。他見勝軍寺中便是五明自己的密宗秘法也隻平平,別無高手,放心之極,隻等六陰日出手取下鬼穴中的神奴。隻是五明竟然能提前解開鬼穴,卻是始料未及之事。柳成越不知五明到底是何居心,眼見此時五明與無心先鬥了個兩敗俱傷,九柳門坐收漁人之利,不但得到神奴,也可將無心捉回去向田元瀚交差,他得意之下,幾乎要笑出聲來,臉上卻仍然不露聲色,淡淡道:“古兄,將這道士帶回去吧,我們走。”

    那姓古的知道赫連午已無鬥誌,也不理他,伸手要來抓地上的無心。伸剛要伸手,卻見赫連午喝道:“讓開!”一掌向他前心擊來。那姓古的沒想到赫連午竟然還敢動手,伸手擋開赫連午,道:“你真要與我們作對?”

    赫連午道:“我不知什麽是正邪之分,赫連神劍一族,都是行俠仗義的好漢子!”他的中和寺觀心掌修為不比叱劍術遜色,憤憤之下,這一招“火生金蓮”使得更是不凡。九柳門邪術原本就對術劍門人效用不大,先前無心又喂了他一道清心符,屍居餘氣七殺陣傷不得他,出掌更為淩厲。那姓古的術法武功本在赫連午之上,一時竟然攻不破赫連午掌勢,反被赫連午逼得倒退了幾步。他眼中殺氣一現,忽地重重一腳跺在地上,又連著退了三步。

    赫連午將姓古的逼退,剛踏上一步,忽聽得一聲巨響,地磚忽地裂開,從中伸出一雙枯幹腐爛的手臂,一把抓住赫連午的小腿。赫連午全無防備,雙腿立被扼折,痛得冷汗直冒。隻是他生性倔強,強自支撐,仍不願倒下,左手又抖開劍囊,正待發劍,卻發現劍囊已空,方才省得飛劍已被柳成越收去。

    此時那姓古的忽然又踏上一步,五指撮攏,一聲斷喝,向赫連午當胸擊來。這招“破心錐”赫連午再躲不過,慘叫一聲,那姓古的一手竟然如利刀般透胸而入。莎琳娜在後麵看得清楚,“啊”地驚叫起來。她與赫連午相識未久,但知道這少年對自己極為維護,見他竟然死在此處,不禁大為痛心。

    那姓古的剛殺了赫連午,卻覺手上一陣劇痛,可這時赫連午雙手明明已被封在兩邊,他也不知怎麽回事,眼前一花,嘴角已中了重重一拳。這一拳力量極大,他被擊得倒飛起來,重重摔倒在地。剛一倒地,手一撐,馬上又飛身站起,看了看右手,卻見右手五指齊斷,鮮血淋漓。再看赫連午,已倒在地上,滿身鮮血,無心卻站在他身邊,手中一柄明晃晃的短劍,胸口多了道劍痕,雖然不深,血仍然在不住滲出來。

    第十二章天地反覆

    無心見九柳門突然出現,知道憑自己一人之力肯定不是他們對手,自己在胸前布下符咒,故意引那姓古的打自己一掌,要以厭勝術廢他一隻手。隻是他也沒料到那姓古的掌力大得驚人,這一掌打得他暈頭轉向,五髒移位,一時竟爬不起來,若不是赫連午擋住,自己多半要弄假成真,反而傷在那姓古的手上。他人躺在地上,見赫連午死戰不退,卻不是那姓古的對手,加緊施法,以摩睺羅迦劍在胸口先前被那姓古的打中的地方劃過。原本不必劃破自己的皮肉也能斬斷敵人五指,隻是心急之下,連自己胸口也劃了道兩分多深的傷口,仍然慢了一步。他心中又悔又恨,扶起赫連午的頭,道:“赫連兄。”

    赫連午抬起頭,強自一笑,道:“道長……好生保護好莎……”話沒說完,嘴裏湧出一大口鮮血。那招破心錐已刺透他的身體,縱然盧扁重生,華佗再世,也救不了他了。

    無心伸手合上了赫連午的眼睛,喃喃道:“赫連午,你當然是好漢子。”隻是這話說了赫連午也聽不到了。他抬起頭,盯著那姓古的,那姓古的見無心眼中竟然殺氣騰騰,心中一寒,暗道:“這小雜毛眼神如此淩厲。”念頭未落,眼前又是一花,背心卻感到一陣刺痛,無心已如鬼魅般閃到他身後,摩睺羅迦劍頂住他後心,喝道:“不要動手,我是火居道士,娶老婆喝酒吃肉殺人,全不在話下的。”話雖然不無輕佻,語氣卻陰森森的滿含殺氣,又將短劍一頂,摩睺羅迦劍劍尖沒入那姓古的背心,已刺破他的皮膚。那姓古的五指已斷,心知不是無心對手,呆呆立著,不敢再動。

    柳成越也沒料到無心居然會是詐死,心道:“小牛鼻子還真了得,居然連厭勝術都會。”他冷哼一聲,道:“大寶,你該知道怎麽辦。”

    九柳門門主以下八人,分別以大寶至八寶相稱。這姓古的名列第二,是九柳門副門主,隻是他嫌大寶太過難聽,求柳成越不要這般叫他。柳成越因這姓古的道術精強,也不忤其意。此時聽得柳成越這般叫他,這姓古的臉霎時變成一片灰白,道:“門主,屬下明白。”他右手手指已斷,禿掌猛地在胸前一拍,傷口的鮮血也淋漓四濺。

    這一掌他是打在自己胸口的,無心卻覺得當胸被人重重打了一掌,悶喝一聲,嘴角也流出鮮血來。但他平時隨和,也從不敢生死相搏,此時憤於赫連午被殺,卻犯了倔性,死活不退,摩睺羅迦劍仍然頂住那姓古的背心,心道:“糟了,原來九柳門也會這厭勝術!”

    厭勝術乃是將他人精魂攝入一物,斬物即如斬人,隻是這東西必要被那人碰過才行。先前無心故意以胸口接那姓古的一掌,才以摩睺羅迦劍用厭勝術在掌痕上劃了道痕,一舉將那姓古的五指斬斷。但此時那姓古的用的分明也是厭勝術,每一掌擊在自己身上,等如擊在無心身上一般。姓古的武功雖較無心有所不及,掌力卻比他強得多,無心撐得兩掌,隻覺胸腹間說不出的難受,第三掌打下時,他心知再擋不住,摩睺羅迦劍一下脫出那人背心,那姓古的第三掌卻已落下,此時無心已然放開,這一掌的力道大部都由那姓古的自己承擔了,一掌下去,嘴裏登時噴出一道血柱,人軟軟摔倒,無心卻也受了三分力,便是這三分力,已讓他難受之極,如當胸被巨錘擊過一下,胸口一甜,竟似要將五髒都吐出來。他心中駭然,暗道:“九柳門的人可真不要命。這一掌……這一掌當真厲害!他要做什麽?”

    那姓古的使這等招數,自是寧可兩敗俱傷,也不願落在無心手中當人質。這一掌下去,那姓古的已軟倒在地,隻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了,無心受傷亦複不輕,但見五明被屍居餘氣七殺陣困住,眼看便要被柳成越捉住。他心急如焚,暗道:“宗真大師還來不來了?”正想著,卻聽得柳成越喝道:“無心,你真要寧死與我作對麽?”

    上次與竹山教死鬥一場之後,他知道田元瀚對次女失蹤之事絕不會善罷甘休,遲早會找到自己頭上來。龍虎山是回不去了,龍蓮寺宗真大師對他甚為嘉許,無心便想在那兒躲段時間,等風頭過去了再做打算。龍蓮寺地處偏僻,宗真大師又為賑濟災民一事奔走四方,募化財物,無心每天打坐煉氣,無所事事,倒也自得其樂。有一日宗真突然回寺,帶了個客人同來,乃是與宗真並稱為密宗三聖的乃囊寺亞德班欽大師的大弟子。宗真向無心說起一樁秘事,數十年前,亞德班欽大師的師弟入中原後形蹤不明,這數十年來,同門上下都在尋找此人。一月前亞德班欽大師忽然在入定中見到師弟,說當年在閩中勝軍寺發現有妖魔出沒,用盡全力將妖魔封住後,自己也為妖物所傷,喪生在勝軍寺中了。數十年過去,那妖魔力量越來越大,不日又將出現,請宗真大師協力除魔。而此時勝軍寺主持五明恰好也因當地災荒,派人送信向宗真求援。宗真的大弟子無方年紀已然老邁,功力又不甚強,小弟子無念重傷猶未痊愈,因此想請無心代為走這一趟,先行到勝軍寺查看虛實,自己隨後就來。宗真知道無心甚是貪財,但將一萬兩白銀交到他手上時卻毫不猶豫,無心感動之下答應。他的亂子是在湖廣行省惹的,與閩中相隔萬裏,心想總不會有差錯,哪裏想到九柳門像是能未卜先知,先在這兒等著他,此事無心直到此時還想不明白,到底九柳門是從哪裏得來的消息。

    他正在尋思,忽然聽得五明大叫道:“救救我!救救我!”已是平時聲音。無心吃了一驚,抬頭看去,隻見五明胸口以下已沒入土中,再過得片刻就要沒頂。他知道一旦五明被拖入泥中,便是宗真在此也救不回來了,咬了咬牙,從懷裏摸出一張符紙,一口咬破了右手食指,在紙上飛快畫了個太極圖,往地上一拍,喝道:“日月翻覆,天地無形。風雷交激,借我神兵,雷部諸將急急如律令!”

    符紙一按到地上,空中起了一道閃電,映得大殿中都一片慘白。柳成越心中怒起,暗道:“該死的小雜毛,又要用幻術了。”他見過無心施法,知道這小和尚功底不淺,卻還不足以驅使如此巨大的雷電,多半又與竹林中一般是幻術嚇人了,沉聲道:“別理他!”可是話音剛落,卻嗅到一股硫磺之氣,這道閃電“嘩”一聲巨響,竟然將屋頂劈破了一個大洞,正落到柳成越和二寶頭頂。柳成越大吃一驚,手一抖,黑傘急旋而上,但見這道閃電如金龍夭矯,正擊中傘頂,仍然落下。他心知不好,雙足疾彈,“砰”一聲巨響,閃電已擊中橫梁。落下地來,定睛看時,隻見橫梁已斷成兩截,二寶與鐵希兩人都摔在一邊,也不知生死。這橫梁是用數尺見方的山木削成的,極其堅硬,竟然也被閃電劈斷,那這閃電定非幻術了。柳成越心道:“小這雜毛竟有這等本事!”可眼角瞟去,卻見無心麵白如紙,嘴角帶著血絲,也是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樣。柳成越又驚又怒,喝道:“小雜毛,你不要性命了麽?”

    無心微微一笑,道:“赫連兄是英雄好漢,小道……也不甘落後。”他想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但這個五雷血咒是他的禁術,勉強使來,已耗盡他的心力,一句話沒說全,身子一軟,癱在一邊。還不曾倒地,卻覺得靠上一個軟綿綿的身體,莎琳娜搶上來一把扶住他。莎琳娜抱住了他,哭道:“無心先生,你要不要緊?”

    她並不會中原武功,先前見赫連午被穿心而死,心頭已疼痛不堪,隻覺都是自己的過錯,此時無心又倒在地上,更是傷心。無心雖然筋疲力盡,一靠到莎琳娜身上,隻覺幽香陣陣襲來,大為受用,縱然還有餘力,也不肯坐起來,趁勢靠得更緊一些。

    柳成越深謀遠慮,將這事安排得穩穩當當,雖然當中節外生枝,出現了個色目少女,但鐵希原本就心懷鬼胎,反是莎琳娜順利解開了禁咒,將神奴放了出來。隻是眼看功德圓滿,無心這小道士卻橫插一杠,以至功虧一簣。他兩眼血紅,恨不得一掌將無心打為齏粉,舉起手來喝道:“去陰間做你的英雄好漢吧!”哪知他手剛舉起,邊上忽的一個白影撲來,一把扼住他的咽喉,正是五明。

    無心的五雷血咒雖然未能攻破屍居餘氣七殺陣,但這屍居餘氣七殺陣失了柳成越和二寶主持,已困不住五明了。五明手足齊震,一把彈開那七具僵屍,從泥土中拔身而出。他雖然被神奴附體,但數十年苦修終非無功,腦海中仍有一分神智,見柳成越舉起手來,飛身過來,一把抱住柳成越,那七具僵屍也跟著飛撲過來,二人七屍攪作一團。這屍居餘氣七殺陣是柳成越布下,他自能馭使僵屍,雖被五明扼住,卻也不慌,一手順勢連變了三個手印,喝道:“疾!”隻消緩得一緩,那七具僵屍又能將五明擒下。可手印甫結,卻覺真氣不順,手指處一陣劇痛,一個僵屍一口將他的手指咬斷了一截。他大驚失色,還以為是無心在做手腳,抬眼看去,無心仍是委頓在地,倒是門外隱隱有個人影,遠遠地正向這裏走來。

    在催動這屍居餘氣七殺陣時,柳成越已覺得與平時大不一樣,這七殺陣的威力頂多隻有平時五六分,與二寶兩人一同主持,仍然未能將五明拿下。那時他還以為這是因為勝軍寺大殿佛光充沛,邪術未能發揮之故。此時見到那人,他才省悟過來,這絕非是自己功底不濟,而是另外有人布置下了埋伏。隻是以他的本領居然未能及時發現,這人的本領實在高到難以想像。

    勝軍寺竟然還會有這等高手麽?他還沒轉過這念頭,肩頭卻是一痛,五明一口咬在了他肩上。柳成越心中一空,隻覺誌向野心盡已成空,一咬牙,喝道:“九柳門中,惟死而已。天發殺機!”斷喝之下,一掌猛地擊地上。這一掌力量大得驚人,大殿都似被震得晃了晃。連那姓古的本已半死不活,此時忽然渾身篩糠也似發抖,張口驚叫道:“不要!門主,不要啊!”

    無心心頭一凜,想起了什麽,從莎琳娜懷裏一躍而起,叫道:“快逃!”但他剛站起,卻覺渾身骨骼都似散了架,站都站不直,不要說逃了,耳邊聽得柳成越還在厲聲道:“……鬥轉星移;地發殺機,龍蛇起陸……”他一咬牙,長劍忽地在自己與莎琳娜身周劃了個圈,劍尖一帶,從中又畫了條曲線,已成太極圖之形,道:“莎姑娘,不要動!”

    柳成越和五明糾纏在一處,那七具僵屍正在亂撕亂咬,大殿中一片鬼哭狼嚎之聲,隻是柳成越的聲音仍然清清楚楚。莎琳娜聽得心頭發毛,道:“這是什麽?”

    “屍磷火術!”無心的臉已凝重之極。其實這並不是竹山教的屍磷火術,乃是九柳門的九柳陰符鬼哭破。九柳門與竹山教同出一源,九柳陰符鬼哭破與屍磷火術相去無幾,都是陰毒之極的招術,除了施術人,方圓數丈之內的活物盡皆無幸。柳成越竟然在大殿上使出這門法術來,看來已有同歸於盡之心。他自己若是要逃,恐怕還有兩三分生機,但莎琳娜定會失陷在大殿裏了。他猶豫了一下,還是留了下來。他知道這一段《陰符經》念完,九柳陰符鬼哭破已成,大殿之內再無活物,便是此時逃出勝軍寺的僧侶,隻怕一多半也會喪命。無心畫好這太極圖,手印越結越快,嘴裏爆豆一般念道:“水府神,水之精。驅雷電,運雷聲。雷聲發,震乾坤。黑豬吐霧,赤馬噴煙,毒龍行雨,風伯導前。丁壬二將,水火之源。聞吾一召,急急如律令!”當中還夾著柳成越的聲音:“……人發殺機,天地反覆……”

    這是召水府咒。無心知道自己若能搶在柳成越之前念完咒語,還能有一分活路,因此念得快極。“令”字一落,他在地上所劃劍痕忽然“嗤”一聲騰起一道水汽,便如將他圍在一個圓桶裏。隻是這水汽隻騰上了兩尺,忽地又降下了半尺,再升不上去。

    無心打了個寒戰,雙手結印,但手指也微微發抖。柳成越的九柳陰符鬼哭破威力又大得驚人,自己力量枯竭,本領還及不得平時的一分。雖然明知此時再逃已經晚了,驚慌失措之下,還是恨不得拋下莎琳娜逃走。正在驚慌,忽然聽得莎琳娜低聲道:“我們在天上的父,願人都尊你的名為聖。願你的國降臨。願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我們日用的飲食,今日賜給我們。免我們的債,如同我們免了人的債。……”

    這主禱文是用拉丁文念的,無心也聽不懂,但隻覺聽到莎琳娜的聲音,心中無限平安喜樂。他定了定神,扭頭向莎琳娜微微一笑,心道:“莎姑娘也會點法術,我們當真是天生一對,死在一處倒也不枉……”

    這時柳成越厲聲道:“天人合發,萬化定基!”從那一大團人球中猛地衝出一陣碧火,地麵便如塗過一層火油,極快地四周擴散,到了無心布下的劍圈,那層水汽一觸即散。見到這等威勢,無心嚇得麵色煞白,他以為自己的召水府咒多少也能擋一擋,哪知竟似毫無用處,他一橫心,將莎琳娜向身後一推,手上連變數個手印,隻是那道綠火仍然迫上前來。

    眼看就要到了無心腳底,猛然間一物破空而來,正插在無心跟前。那是一支禪杖,上麵三個銅環不住振響,綠火一碰到禪杖,忽然如同遇到了無形的屏障,急速縮了回去。黑暗中,卻聽有人喝道:“快出來!”聲音雖然平和,竟然隱隱有一絲驚慌。無心一把攬住莎琳娜,急向門外衝出。剛到門外,卻見有個少年僧人站在門口,他雙腿一軟,倒在地上,叫道:“宗真大師,你這老禿驢怎的來這麽晚?再不來,我可要罵你了!”

    這少年僧人身著月白袈裟,正是龍蓮寺住持,號稱密宗三聖之一的宗真。無心雖然尊敬宗真,但方才生死一線,情急之下,還是罵了出來。宗真也不以為忤,快步走到無心身邊,伸掌在無心頂心一拍,道:“多謝你了。”

    無心被他一拍,登時又有了點精神。宗真卻踏上一步,站在大殿門口,高聲道:“柳施主,南轅北轍萬裏,知回頭時未晚,請出來吧。”

    柳成越在裏麵喝道:“宗真,今*****密宗三聖齊來,姓柳的隻怪自己學藝不精,餘者不必多說了,哈!哈!哈!哈!”他連著笑了幾聲,宗真雙手合十,垂下頭,喃喃道:“善哉善哉,道友,退後點吧。”

    柳成越笑聲一落,大殿忽然發出一陣“吱吱”的響聲,“嘩”一聲,勝軍寺地下便如有個巨獸翻動一般,大片屋頂紛紛崩塌。柳成越心知縱然密宗三聖不傷自己性命,此時受僵屍反齧,又為五明所傷,定難再活,竟然連勝軍寺都給毀了。宗真僧袍一展,在身前圍起一堵無形氣牆,將無心和莎琳娜都護在身後。無心看得麵如土色,心道:“這柳成越倒也剛烈……”

    尾聲

    大殿一倒,遠遠地隻聽得一片呼喊,那是那批逃出去的勝軍寺僧眾見寺院被毀,見寺中已無動靜,正紛紛趕回。宗真雙手合什道:“千山古刹,毀於五明一念。道友,入魔易,入道難啊。”伸手拔起禪杖,雖然瓦礫遍地,這禪杖仍是直直插在地上。

    無心連連點頭稱道:“是,是。”他看看已成一片瓦礫的大殿,心頭一陣淒楚,低聲道:“大師,有個術劍門的朋友,為了救我死在這裏了,請你收拾一下他的遺骸吧。”他知道術劍門臭名昭著,凡武林中人個個都欲置之死地而後快,若是收拾屍骸時發現了赫連午的劍囊,隻怕會將他當成罪有應得。

    宗真皺了皺眉,道:“你二叔給我來信,說你居然放棄返回山門,反要他收留一個女子,可有此事?”

    無心低下頭道:“是有此事。隻是大師,你知道那女子是誰麽?”

    宗真低聲道:“知道。唉,道友,此事還可說你有不忍之心,隻是為何又與術劍門的左道之士混在一處?若被你二叔知道,隻怕永無回山之日了。”

    無心臉上浮起憂傷,道:“大師,你當初與我說過,術有正邪,道則一也。術劍門的那位赫連朋友縱然是邪魔外道,可他遠遠比那些名門正派子弟來得正派。大師你號稱密宗三聖,為何還有這些冬烘之見?”

    這話是當初無心與宗真初識時宗真對他所說。那時無心自覺出自正派,卻誤學旁門邪術,心中多少有點自卑,宗真見他靈台不昧,甚是欣賞,分手時對他說了這兩句話。宗真此時聽得,想起前情,怔了怔,道:“不錯,不錯。”

    這時在大殿廢墟另一邊走過個僧侶,到了宗真跟前,深施一禮,道:“宗真師叔,我找到了。”這人身穿大紅僧衣,此時旭日東升,映得他一身都似燃燒起來。宗真道:“好的,請丹增大師先與惠立大師查看,老衲即刻過來。”等這僧人一走開,宗真小聲道:“此人是亞德班欽大師的弟子丹增,平生最為嫉惡如仇,這番話你可別對他說。”

    無心咧嘴一笑,道:“是,他是丹增,我是無心,我也懶得跟他們這些名門高弟說話。”密宗三聖為乃囊寺亞德班欽、金閣寺惠立、龍蓮寺宗真三人,丹增是亞德班欽首席弟子。如今亞德班欽年紀老大,他不似宗真有駐顏術,平時總是丹增代師出麵,這丹增在密宗之中威望極高,旁人欲與其交往而不得。宗真知道無心看似輕佻儇薄,其實內心頗有傲氣。今番能擊破柳成越陰謀,幾乎全靠無心的幫助,也不多說了,輕聲道:“好吧,這些也由你。等一下我將三百兩白銀給你。”他讓無心護送銀鞘來此,便以這三百兩白銀為誘餌。那一萬兩白銀運到此間,是為賑濟災民,先拿三百兩來賑賑無心,也不為過。

    無心露齒一笑,道:“大師的銀兩還是用在災民身上吧,小道還想看看。”

    宗真微微一笑。他極少有笑容,但不知為何,看到無心便依稀想起許多年前的自己來了。他看了看四周,小聲道:“你走吧,半個純金不動明尊也夠了,留下半個好給寺中僧侶交差。”

    宗真一出口,無心臉霎時一紅,道:“哪有半個。”原來先前大殿中一番惡鬥,那四十七斤零三兩的純金不動明王像倒下來摔成幾塊,其中一個殘片不知何時被無心塞在衣服裏。雖隻小小一個殘片,也有十兩上下,宗真方才在救出無心時已在他懷裏發現了。他知道無心貪財好色,此番讓他當誘餌,又故意將消息泄給九柳門,宗真縱是高僧,亦覺心中有愧,一直未曾說他。此時見無心已經拿了一片,仍然不依不饒,還在打那純金不動明尊的主意,不由出語點破。無心被宗真說破用意,臉皮縱厚也有點掛不住,還要再說,門口轟然一聲,卻是那些僧眾衝了進來。這些和尚半夜三更逃出寺去,此時聽得裏麵天崩地裂的怪聲,想起還有財物沒能拿出來,四大不能皆空,又衝了回來。一到裏麵,發現大殿倒塌,紛紛衝過來翻著地上的殘磚碎瓦,看看有沒有值錢的東西,五明身死與否,對他們來說毫不在意,一時間鬧攘攘地亂成一片,丹增和惠立都要被擠到一邊去了。混亂之中,忽聽得門口有人大叫道:“官府在此!這兒到底出了什麽事了?”卻正是湖廣行省判官高天賜。勝軍寺裏驚雷閃電,在刺桐城中也看得到。說好明日方才動手,今日出了這等事,高天賜終究擔心。待趕到寺中,才發現裏麵一片狼藉。

    一見到高天賜,無心麵色一變,低聲道:“宗真大師,他怎麽會追我到這裏來?”他一直想不通九柳門怎麽會如此神通廣大,居然知道自己的行蹤。宗真不好說是自己布的圈套,隻是道:“你快些走吧,別給他瞧見了,又生出事端。”無心不敢多問,道:“那我走了,三百兩銀子先存在大師寺中,我以後來拿。”走到莎琳娜身邊,道:“莎姑娘,你要去哪兒,我送你去。”

    莎琳娜看了看那一片廢墟:“唐德洛叔叔的骨灰也已被風吹散了,索爾諦諾也死了,我……我沒能做好。”說著,眼裏淌下了淚水。無心最見不得女子哭泣,柔聲道:“快走吧,有什麽事,我幫你想辦法。”拉著莎琳娜從偏門走了出去。此時寺中亂成一片,也沒人注意他走出去。

    高天賜領著小劉大踏步走過來,喝道:“五明大師,五明大師在哪裏?出了什麽事了?”隻是寺中僧侶盡在瓦礫堆中刨著東西,也沒人理他,已是氣惱之極,卻見有三個僧人沒在翻東西,圍在一處指點著什麽,走過去道:“喂……出什麽事了?”險些兒將“禿驢”兩字叫出來。

    那三人正是宗真、惠立、丹增三人。丹增對這等官府中人睬都不睬,宗真卻雙手合什,深施一禮道:“稟大人,五明大師已然圓寂了。”

    高天賜也知道圓寂的意思,駭道:“什麽?昨天還好好的,到底出了什麽事?”

    宗真道:“勝軍寺為天雷擊中,五明大師為護此寺,身遭天火。大人可要看看五明大師法體?”

    高天賜對五明毫不在意,道:“那古先生呢?他在哪兒?”小劉在一邊驚道:“看,那不是古先生麽?”他對那姓古的畏如蛇蠍,見那人屍體被碎磚斷瓦砸得不成人形,仍是心有餘悸。此時二寶的屍體也已被刨了出來,堆在一邊,擠在一塊兒的還有七具幹屍。高天賜看了看這一堆屍首,目瞪口呆,不知該說什麽,心道:“這可如何是好?這番勞而無功,那九柳門又死絕了,我該如何向田大人交待?”

    地上的石板磚塊已被丹增翻開,五明的屍身正俯臥在地上。側著的臉原本變形得不成樣子,此時卻盡複舊觀,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樣。看著五明的屍身,三人不由同時合十,口誦佛號。五明也是中原密宗一位久負盛名的有道高僧,誰知竟然這般下場。惠立看著五明的屍身,低聲道:“宗真大師,五明大師究竟為何會如此?”

    他們三人早已布置停當,由無心將九柳門引入勝軍寺,等明日九柳門解開神奴禁咒,密宗三聖同時出手,將神奴與九柳門同時毀去,五明根本不會有危險。哪知五明竟會對鬼穴所封神奴起意,提前解封,以至入魔。宗真念了句佛號,道:“隻怕,五明大師身上早有印痕了。”

    丹增跳了下去,翻開壓住五明的幾具僵屍。此時沒有九柳門的人催動,七具僵屍也隻是普通僵屍而已。他撩起五明的袈裟,露出脊背,動容道:“果然!”

    在五明背後,有一個齒印。這齒印年沉日久,早已痊愈,隻是高出皮肉一塊。惠立歎道:“阿彌陀佛,原來五明大師早就被咬傷了,怪不得他會被神奴附體。”

    宗真歎息一聲,道:“五明大師究竟如何被咬的,隻怕也沒人知道了。來,將五明大師火化了吧。”

    他們此番最主要的目的便是毀掉神奴,哪知剛把五明的屍身翻過來,三人同時“咦”了一聲。

    五明的胸腹間,竟然如被野獸啃過一樣,宗真一陣詫異,對丹增道:“丹增大師,神奴是這個樣子的麽?”

    丹增也一陣茫然,道:“我也不知,大概也就是這樣子的。”他看了看,忽然低聲笑道:“蚩尤碑六神已去其二,多半不能破土而出了,左道旁門此番元氣大傷,多虧兩位大師援手。”

    此時寺中和尚已將瓦礫翻了個遍,所有屍首都翻了出來,除了七具僵屍,連同赫連午的屍身在內,還有五具生屍。一些老成和尚幫著他們給幹屍身堆上柴堆,點著了火,另一些和尚卻意猶未盡,仍在地上翻檢著,有幾個和尚翻到了那純金不動明尊的碎片,正樂不可支地繼續翻檢。看著他們的樣子,宗真一陣心寒,隻覺還不如讓無心將整個不動明王像都拿走算了。但聽得丹增的話語中惟有得意,全無慈悲,心中不悅,道:“隻盼如此。”心中忖道:“亞德班欽大師有徒如此,實非乃囊寺之福。”

    當勝軍寺中騰起火焰時,天已亮了。此時的後山陰暗處,一個人正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

    這人正是鐵希。

    他身上滿是血痕,隻是走在樹林中渾若不覺。突然,他回過頭,看了看勝軍寺中騰起的火焰,按了按胸口,露齒一笑。

    雪白而尖利的牙齒,上麵還帶著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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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可道 第四卷 搜神錄(完) 作者:燕壘生 -文醜顏良- 給 文醜顏良 發送悄悄話 (164078 bytes) () 05/19/2009 postreply 00:1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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