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道可道》前言
中國的術士,一直是一個神秘的群體。身懷奇術的異人,不論是國泰民安的盛世,還是烽火連天的亂世,他們總是走在陰影裏,或獨善其身,或殺人越貨,不論是正是邪,都留下了種種奇異故事。
《道可道》係列的主角無心,出身正一教。正一教屬道教符籙派,也就是東漢張道陵所傳的五鬥米道,曆代都由天師執掌,明代號稱天下三大世家,鳳陽朱是國姓,曲阜孔是至聖先師,江西張就是天師苗裔了。這一派道士大多不忌葷酒嫁娶,因此也被稱為火居道士。火居道士和俗人無異,可婚娶,平時居家,習吹打彈唱,遇有喪葬等事,群往畫符念咒,導引亡靈。當然小說裏的法事被我大大武俠化了,總不能讓無心拿些樂器吹拉彈唱一番降妖捉怪。
張天師捉鬼的故事在民間流傳很廣,明人羅懋登的長篇通俗小說《三寶太監西洋記通俗演義》中,隨同鄭和下西洋的兩個法師之一便是張天師,而筆記中記載張天師捉鬼的故事也極多。故鄉有座名謂“祥雲觀”的道觀,是元初濮鑒建造,原名玄明觀,為江南三大道觀之一,清初為避康熙玄燁諱才更名“翔雲”。據說當初香火極盛,但我看到時就隻剩了一個山門,還有兩隻在“文革”中被紅衛兵拉倒的石獅子。山門是用條石砌成,正中有條裂縫,老人說那就是張天師路過此地時與觀主張和鬥法失利,一怒之下用法劍砍出來的。雖然我看不出哪有劍砍的痕跡,但聽到這故事卻讓人大為神往,幾乎信以為真,因為居然還有事實佐證。在筆記中,天師和法官向來以“五雷法”降妖伏魔,清人袁枚《續子不語》有《朱爾玫》一條,謂康熙間有術士朱爾玫以邪術惑人,號稱神仙,名重京師。某次與張天師鬥法,朱爾玫將茶杯拋在空中,仿佛有人捧著,竟不落下,而張天師亦擲一杯,則張杯停於空中,而朱杯落矣。“或問真人,真人曰:‘彼所倚者,妖狐也;我所役者,五雷正神也。正神騰空,則妖狐逃矣。’”
小說中出現的對立麵竹山教也是民間實有的邪派,《子不語》中有《學竹山老祖教頭鑽馬桶》一條,文曰:
湖廣竹山縣有老祖邪教,單傳一人,專竊取客商財物。其教分兩派,破頭老祖,即竹山師弟。學此法者,必遭雷擊。學法者必先於老祖前發誓,情願七世不得人身,方肯授法。避雷霆須用產婦馬桶七個,於除夕日穿重孝麻衣,將三年內所搬運之銀排設於幾,叩頭畢,遂鑽馬桶數遍,所以壓天神也。有江西大賈夥計夜失三千金,旦視箱簏,絲毫不動,惟包銀紙有蟲蛀小孔而已。因記船過襄陽,有搭船老翁借居艙後,每晚輒焚一炷香,向空三揖三拜,口喃喃誦咒,聽之不解,疑即竹山邪教也。識者包銀用紅紙,四麵以五穀護之,則其法不能行。
這裏的竹山教,學的也是五鬼搬運之類的小法術。學竹山教法術得頭鑽馬桶這一細節十分有趣,說是為了避雷霆,看來竹山教也自知是邪教,會上幹天怒,才借汙穢避雷,倒有幾分真小人的率直。在《道可道》故事中寫到的雁高翔這名字出自清末宣鼎筆記小說《夜雨秋燈錄》,那裏的雁高翔是個俠客,其實就是個打家劫舍的強盜。當初讀此書,就很喜歡那個雁高翔對三柔秀才所吟的一首長詩:“天邊月黑叫鬼車,平原美人泣頭顱……”粗獷妖異,很有怪誕之美,寫到這個故事時,便把這個名字順手拈來了。竹山教在還珠樓主的《蜀山劍俠傳》中也有出現,不過李壽民筆下的竹山教是徹頭徹尾的妖人,跑跑龍套而已。小說中與竹山教同出一源的“九柳門”則是出自虛構,於史無據。
中國的術士與日本的忍者和陰陽師頗有類似處,忍術和陰陽術其實也是受中國的神秘文化影響而出現的,忍者小說中最常出現的“臨兵鬥者皆陣列在前”九字真言,便出自葛洪《抱樸子》,其中還有幾字錯訛。隻是現在關於忍者和陰陽師的小說有很多,中國傳統的術士反倒漸漸為人淡忘,殊為可歎。
楔子
“要去龍虎山?!”
金翻譯有些莫名其妙。他是鷹潭惟一的意大利語翻譯,今天被分派一個任務,說有位意大利朋友想去附近龍虎山觀光,由他負責接待。他道:“為什麽要看這些四舊?以前的外賓不都是招待他們參觀紅旗大隊,看看社會主義新農村麽?”
繆司長歎了口氣,道:“這是那位意大利朋友自己提出來的,不知道他們哪裏聽來的這個消息。他是意大利一個望族的人,對中國人民很友好,這次也是作為水利專家來的,上麵發下過話,要盡量滿足他的要求。這樣吧,我派部車給你,一路上你跟他聯係。”他想了想又道:“對了,夥食費盡量控製在每頓兩元以內。四菜一湯,兩葷兩素。現在魚蝦便宜,多吃點,也足夠了啊。”
金翻譯歎了口氣。作為任務,他是沒有反駁餘地的。如果是以前,聽說龍虎山倒也不錯,道觀建得巍峨壯觀,可自從停課鬧革命以後,那兒作為封建迷信的大本營,也不知被紅衛兵抄過多少次了,恐怕也看不到什麽。他道:“那,繆司長,什麽時候走?”
“馬上就走。”繆司長走到窗前,“看到沒有,那兒坐了個黃頭發外國人的吉普車就是了。”
這是兩個小時前的事了。金翻譯走在龍虎山鎮的街上,默默地想著。街道是用長長的青條石砌成的,總有個幾百年曆史,但大多完好,還很平整。可是這麽個灰蒙蒙的鎮子,實在沒什麽可看的。路邊的圍牆上,紅漆刷上了一些諸如“一定要將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或者“走資派還在走”之類的標語,幾個穿了藍布衣服的老頭子則坐在門口邊曬太陽邊下棋。他們一進鎮子,鎮上的小孩見有外國人來了,頓時擁過來圍觀,這些老頭子倒是見怪不怪,隻是瞟了一眼便又下自己的棋去了。
到處都一樣。空氣中有一股淡淡的雞屎臭,還不算太難聞。雖然聽慣了“我們的朋友遍天下”這樣的光輝教導,但金翻譯還是有些微惱怒。這些外國人,一個個不知道為什麽都喜歡自討苦吃。紅旗大隊是專門為外麵參觀的人預備的,戶戶通自來水,家家有電燈,可以充分顯示社會主義新農村的新氣象,可這意大利佬不遠萬裏來到中國,難道就為了看看這麽一個破敗的小鎮子麽?這種樣子隻能給社會主義抹黑。他看了一眼身邊這個正在興致勃勃拍照的名叫克朗索尼的意大利人,心裏升起一團疑雲。
他真是一個友好人士麽?說不定,是蘇修派來的特務。
“金,請問那是什麽地方?可以進去麽?”
克朗索尼的問話打斷了金翻譯的胡思亂想。他抬起頭,順著克朗索尼的手看去。前麵在一片黑瓦白牆的民居當中,挑出一角飛簷,顯然那兒有座古建築。隻是他也不知道那是什麽,道:“我去問問。”
他走到一邊。兩個老頭子在下棋,另一個正背著手看著。這老頭子倒是恪守觀棋不語的古風,站著一聲不吭。
“老同誌,那兒是什麽地方?”
金翻譯指了指那一角飛簷。那個看棋的老頭子抬起頭來,道:“那兒啊,是大隊倉庫。”
“可以進去嗎?”
那個老頭子笑了:“這兩天正在交公糧,門都開著,隨便進。不過也沒什麽好看了,早有紅衛兵來過,把裏麵砸了個稀巴爛。”
“以前是幹什麽用的?”
“以前啊,”那老頭沉吟了一下,“以前那是天師府的伏魔殿。我還記得的小時候看過,嗬,氣派!”
一個下棋的老頭子忽然抬起頭,拿一個吃掉了的炮敲了敲桌子,抬起頭道:“阿狗伯伯,你這張嘴也吃苦不記苦嗎?還要多嘴。”
聽得這話,那個看棋的老頭子一下不說了。也許,以前他是因為說過伏魔殿如何氣派,吃過點苦頭吧。金翻譯點點頭,回到克朗索尼身邊,道:“克朗索尼先生,那地方原先是一個宗教場所,現在是個倉庫。”
“宗教場所?是不是‘伏——魔——之——殿’?”
這後四個字是一字一頓說出來的,而且居然是中國話,雖然並不標準。金翻譯吃了一驚,道:“克朗索尼先生,你聽說過?”
“當然,”克朗索尼搓搓手,已掩飾不住興奮。“怪不得一模一樣。金,我們去看看。”
他說完,把照相機往肩上一掩,已大步向前走去。金翻譯比他要矮一個頭,克朗索尼大步走,他得小跑著才能跟上。還好那個倉庫不算遠,拐過幾個彎就到了。
遠遠看去,還看不出規模來,走進了才發現原來那座伏魔殿的大門著實不小。這時候大門洞開,不時有人挑著擔進來,擔著的都是穀子,那大殿上的確空空蕩蕩,靠門口放了一把磅秤,一個耳朵上夾了根煙的中年人正在過磅,另一個戴眼鏡的人則捉了支毛筆在記賬,多半是個會計。看見克朗索尼和金翻譯進來,裏麵的人都有些吃驚,幾個鄉民看著克朗索尼的滿頭金發,連穀子都忘了下肩。克朗索尼卻不管別人拿他當猴子一樣看,急匆匆地到處看著,摸摸大殿的柱子,又對著牆上一些因為年代久遠,已經不可辨認的壁畫發呆,還不時拍幾張照片。
“喂,你們是什麽人?”
好半天,那個正在過磅的中年人才問道。克朗索尼和金翻譯來得太突然,他一定摸不著頭腦。金翻譯連忙走過去,道:“那位是意大利朋友,國際友人,他想看看這兒,你們忙你們的吧。”
“國際友人?”中年人咂摸著這個詞,忽然露出笑意:“是不是和白求恩一樣?”
“對,對,就和白求恩一樣。”金翻譯鬆了口氣。還好這個人“老三篇”讀得熟,倒省了不少口舌。
中年人點點頭道:“看吧看吧,反正也沒東西。”他看了一眼克朗索尼,又小聲道:“意大利在哪裏?是不是也在加拿大?”
“差不多,隔著幾裏地。”
“明白了。就跟這兒和北京似的。嘿嘿,我常聽收音機的,我們的朋友,遍天下麽。”中年人又點點頭,忽道:“他在做什麽呢?”
金翻譯扭過頭,卻見克朗索尼正一瘸一拐地走著,但顯然不是因為腳扭傷了,他臉上一臉的正經,每一個步子都踩得很小心,倒像一種樣子不好看的舞蹈。金翻譯也楞住了,嚅嚅道:“大概,是在跳舞吧。”
“是禹步。”
那個記賬的眼鏡忽然說了一句。金翻譯一怔,中年人倒是恍然大悟,道:“對了,三眼子,我小時候見過你師父做法事,他也這樣走過。”
這個三眼子想必是個還俗的道士吧。現在紅衛兵鬧得不凶了,金翻譯還記得,前些年大破四舊時,那些和尚老道全被紅衛兵勒令還俗。他越發驚奇,心中的疑慮也更深了。
這個克朗索尼到底是什麽人?
在倉庫裏走了一圈,克朗索尼似是意猶未盡,在大門口拍了好幾張照。這副架勢,總讓金翻譯想起以前在電影裏看到過的美國特務。如果不是知道這兒不是什麽國防工程要地,也沒有兵工廠,他恐怕馬上就要去匯報了。
他似乎對這兒很熟,難道以前來過?可是克朗索尼年紀不過三十多歲,不算太大,如果他曾來過龍虎山,又該是什麽時候?
“金,山上,是不是有一個叫‘煙——發——官’的地方?”
金翻譯道:“什麽?”他實在不知道這是什麽地方。來時看過一點資料,似乎也沒有這個地名。
“‘煙——發——官’”克朗索尼見金翻譯聽不懂,也有些著急,伸手比劃著。
“‘煙發官’?我也不知道。”金翻譯搖了搖頭,實在不明白克朗索尼到底在說些什麽。這個名字聞所未聞,也不知道這意大利人哪裏聽來了。他回到倉庫裏,向那中年人道:“同誌,你聽說過‘煙發官’這麽個地方麽?”
那中年人還沒回答,邊上的會計忽然大聲道:“同誌,這位外國朋友是不是說的演法觀?”
這幾個字克朗索尼也聽懂了,他興奮起來,叫道:“對,對,煙——發——官!”
中年人抬起頭來,道:“有個演法觀麽?我怎麽不知道?”
“就是天師廟。”那會計抓了抓頭皮,“這名字知道的人很少的,我也是以前聽師父說過一次。”
“天師廟啊,那我知道。”他走出門外,指著上山的路道:“從這兒上山走一段就看見了。不過現在已經塌得差不多,也沒什麽東西。”
演法觀果然已經頹圮不堪,屋頂幾乎整個塌了下來。站在門外,金翻譯皺了皺眉,道:“克朗索尼先生,不要進去吧,很危險。”
克朗索尼卻似不曾聽到,呼吸也有些急促。他忽然撣了撣本來就非常幹淨的西裝衣袖,向前走了一步,伸手做了個手勢。金翻譯這倒看懂了,知道這是道士常做的稽手。他大吃一驚,心道:“他怎麽會這個?他……他到底是什麽人?”
其實克朗索尼這稽手很不標準,隻不過約略有點意思而已,金翻譯自然看不出其間的細微來。克朗索尼每走一步都做了個稽手,又在裏麵拍了幾張照。隻是照片實在沒什麽可拍的,盡是些殘垣斷壁,地上倒有一些泥塊,尚有些彩色,大概是當初的神像,後來被推倒砸碎後剩下的。
金翻譯在門口看著克朗索尼,心頭疑雲越來越重。克朗索尼這人身上實在有著太多的疑點,但他也不敢多說。一會兒,克朗索尼走了出來,道:“金,我們回去吧。”
他臉上有些黯然。金翻譯也不好多說,點了點頭,道:“好吧,我們走。”
下得山來,坐上那輛吉普車,開始上了回鷹潭的路。路上克朗索尼一言不發,若有所思。金翻譯一邊開著車,一邊想著今天這趟莫名其妙的差事。
“金,為什麽那兒都沒有了?”
克朗索尼忽然問道。金翻譯一時還沒回過神來,道:“什麽?”
“為什麽,那個伏魔之殿改成了倉庫,演法觀破成這樣也不修?”
金翻譯笑了笑:“這些都是四舊,應該破掉的。”
“為什麽要破掉?這些都是祖先留下來的。”
“不破不立。一張白紙,好畫最新最美的圖畫。這些都是封建統治者用來麻痹人民的精神鴉片,當然要被掃進曆史的垃圾堆裏。”金翻譯暗暗舒了口氣。他知道外國朋友縱然對中國很友好,但對破四舊這一偉大運動卻幾乎一點也不理解。
“唉!”克朗索尼長長歎了口氣。也許這種回答聽得多了,他知道說了也是白說。金翻譯看看天色,天已近黃昏,得快一點。可是路上不時有歸耕的農夫趕著牛回來,想趕得快也不成。他正有些著急,卻聽得克朗索尼嘴裏小聲地嘀咕了一句。
是一句意大利方言吧,他也聽不懂。金翻譯沒往心裏去,笑道:“克朗索尼先生,有句話想問問您,請問可以麽?”
“是什麽?”
“請問克朗索尼先生,您為什麽要到這兒來看看?”
克朗索尼又歎了口氣,回頭看了看龍虎山鎮的影子,道:“這是我家的祖訓。我這一族最早就是中國人。”
“什麽!”金翻譯這一驚,差點把車也開到田裏去。他刹住了車,扭過頭道:“克朗索尼先生,您是位華僑?”
話一出口,他就知道說得不對。克朗索尼哪有半分華僑的樣子,金發碧眼,他就算想冒充華僑,一百個人裏肯定一百個不信。他道:“您真確認您是中國人的後代?”
“是啊。”克朗索尼道,“很久了。大概還是14世紀時的事了。”
金翻譯險些要噴出來。14世紀!現在已經是20世紀後半葉了,居然是六百年前的事!他笑了笑,道:“您倒還記得。”
“是啊,”克朗索尼點了點頭,“我們這一支是美第奇一族中比較特殊的。第一代受教宗封為‘沒有心髒的騎士’,他就是個中國人。”
美第奇是佛羅倫薩的第一望族。從中世紀開始,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都做佛羅倫薩的執政官。這些金翻譯雖然不清楚,但也知道克朗索尼這一家子在意大利名望很高,現在還有很多大富翁,所以是很有用的國際友人。而這個“沒有心髒的騎士”,但讓他想起以前看過的一本內參電影來了。那部叫《堂吉訶德》的電影裏,那個堂吉訶德自稱“哭喪著臉的騎士”,和克朗索尼說的“沒有心髒的騎士”倒是一對。隻是中國話裏,“沒心沒肺”可不是一句好話,那個沒有心髒的騎士,金翻譯八成不信他是中國人。
可能因為年代久遠,以訛傳訛吧。
他笑了笑,道:“是麽?那可真的很遠了。”
克朗索尼顯然發現金翻譯並不相信,他臉漲得有些紅,道:“金,這是真的,我們代代相傳。‘沒有心髒的騎士’生前在好幾個國家都有名望,墓直到現在仍然在,上麵還刻著我們這一支的家訓。聽人說,隻要一到中國,一說這句家訓,人人都聽得懂的。”
“是麽,能說來聽聽麽?”金翻譯倒有了幾分好奇心。
“我剛才就說過了,你大概沒聽清。”克朗索尼清了清嗓子,用相當不標準,但尚可聽清的聲音,一字一頓地念道:“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第一章收妖
“太上有命,普告萬靈。天將統天下,伐天鼓,揚天旌,揮金星,擲火鈴,捕無影,搜無聲!”
一把精鋼長劍帶著股微微的勁風掃過蠟燭,燭火燃得正旺,“砰”的一聲,掛在劍尖上的一道符被一下點燃。符是畫在黃裱紙上的,本來就易燃,又因為浸透了烈酒,更是沾火即燃。但薄薄一張紙畢竟隻能燃得短短一時,火舌吐出了數尺長,馬上又熄滅了,火光轉瞬即逝,照得劍身上用朱砂字畫著的一道符像是凸出來一樣。
長劍收回,正在壇前作法的一個年輕道士左手捏個劍訣向劍尖一指,劍尖上的紙灰一下散成了無數細末,馬上又結攏,在劍尖形成一個小黑球。因為還有些火星,這小黑球中也有細細的火線爬動。他將劍向麵前的池塘一指,紙灰又凝成一線,直直射向池塘裏。
一入池塘,池水馬上像開鍋一般翻動。池中還有一些半枯的荷葉,水一翻動,枯枝敗葉登時被推向池邊,從池中心翻起一個大水花來,倒像是從池水正中突然又有個水源,正不斷冒出水來。這道士將浸過符的酒碗端起來喝了一口,猛地向劍上一噴,這柄長劍立如巨燭燃起。他左手劍指夾住劍身,從劍柄處向劍尖一抹,火光應手即滅,劍身上的朱砂字一個個都亮了起來,他口中喝道:“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疾!”
池水中央本來凸起一塊,此時更是像活的一樣應聲暴起,一道水柱衝得足有丈許高,從池中猛地衝出一個壇子一般大的東西,正蹲在水柱上麵。這東西看上去像個側放的鬥,兩眼放光,竟是個鬥大的金色蛤蟆。道士雙足一蹬,人衝天直上,在空中像是踩著無形的階梯,雙足移動,疾愈飛鳥,劍光一閃,那個蛤蟆還呆呆立在水柱上動也不動,被這一劍從中斬為兩半,水柱也應劍而斷,池麵如同下了一陣暴雨,那道士又極快地退了回來,仍站到壇前,連先前的足印都不曾差得分毫。
他將劍收到眼前,抓過一道符在劍身一抹。劍身上此時像插進過黑油裏一般,上麵塗了許多粘粘稠稠的黑水,符紙一過,卻重又露出雪亮的劍身,以及上麵的朱砂符字來。擦淨了長劍收回鞘中,小道士左手一抖,那道擦過劍身的符無火自燃,眨眼間便又在他掌心裏燒成了一堆黑灰,他卻像什麽事都沒有,看著火燃盡,將掌中紙灰吹去,拍了拍手,又整了整衣服,朗聲道:“星翁,事情已了,出來吧。”
這道士看年紀隻有十八九歲,一張臉還帶著點稚氣,兩隻眼睛又亮又靈活,帶著幾分狡獪,甚至不像個誠實人,此時倒是一本正經。
這家主人名叫莫星垣,是安徽鳳陽有名的富戶,年過半百,膝下隻有一女,自是愛如掌珠。去年府中出了個妖精,莫小姐被妖迷了,莫星垣心中惶急,請了不少法師前來捉妖也不見效,這個小道士無心是揭了懸賞自己前來的,本來莫星垣也是死馬當活馬醫,讓他來試試,沒想到無心看上去不甚靠得住,捉妖的手段卻比那些白胡子的和尚都要強得多,輕輕易易便將妖物收了。莫星垣又驚又喜,從內室跑出來。
無心捉妖前與他說好,讓府中大小在捉妖時不得進院子,莫星垣方才將信將疑,等得心驚肉跳,因為無心來時要了桌好酒菜吃,他隻怕無心也是來騙吃騙喝的。一桌酒菜事小,縱然現在正鬧饑荒,但莫大財主這點財還破得起,可要是捉不了妖可是大事。一聽得無心說妖已被收了,他急匆匆趕出來,笑道:“法師!法師!你真是好本事啊!”
無心微微一笑道:“星翁,你讓下人將妖屍收了放進壇中,用火燒化後埋入地下九尺,以後便無事了。”
莫星垣沒口子道:“是,是,是。”伸將向正廳一讓,又道:“法師,請進去喝上一杯,我讓廚房裏做菜了。”
無心摸了摸肚子道:“不必了,方才一桌酒還在肚子裏呢,我也吃不下。星翁,小道士還有事在身,收了這個蛤蟆,請星翁將花紅拿出來吧,說好了,我要現銀,不要寶鈔。”
寶鈔是紙印的,太平時可當現銀用,但現在兵荒馬亂,寶鈔發得多,等如一堆廢紙。無心行走江湖,隻靠給人降妖驅邪混口飯吃,隻是他年紀甚輕,長得又不穩重,那些想請道士和尚做法事的殷實人家一看他這副樣子,倒有七成當他是個騙子,此番能在莫星垣府中做這一堂花紅三百兩紋銀的法事,已是難得的財喜,他生怕莫星垣會賴賬。
莫星垣道:“這個自然。來人,拿三百兩紋銀過來。”
三百兩紋銀,已是一大盆,近二十斤的份量了。無心將銀子一封封抓過來,每一封都掂了掂,覺得沒有缺斤短兩,便包進包裹,背在肩上,鬆了口氣道:“星翁,令愛被鬼迷日久,請她出來,我給她驅驅邪氣。”
莫星垣見無心一出手,妖物便手到擒來,對這小道士已是佩服得五體投地,自是言聽計從。隻是小姐因為被妖物迷了許多日,走也走不動,他叫道:“春仙,夏仙,扶小姐出來!”
兩個小丫鬟扶著莫府的小姐從內室走了出來。莫星垣家財萬貫,人家一說起莫府的小姐,便覺得大家閨秀,自應楊柳其腰,芙蓉其麵,花容月貌。莫小姐身材纖細,倒也有幾分楊柳腰的樣子,隻是一張臉甚大,若說是芙蓉麵,那這朵芙蓉花也該足尺加三的,加上瘦得不成樣子,兩個顴骨高得幾乎要遮住眼睛,實在論不上花容月貌。無心一見這小姐的樣子,微微撇了撇嘴,從懷裏摸出一道符道:“星翁,將這道符化了調在水裏給小姐喝下去,再請大夫來用當歸人參之類補血益氣的藥物調理幾日便好。此間事情已了,小道士也告辭了。”
他說走便走,便要向門口走去,莫星垣跟在他身邊道:“法師,請問尊姓啊?”
道士不比和尚,和尚出家後都是以“釋”為姓,道士卻都有俗姓的。無心也不停步,順口道:“小道士姓什麽也沒什麽打緊,星翁留步。”
他頭也不回,人已走出莫府。他步子邁得不大,走得卻是風快,莫星垣小跑都趕不上他,方到門口,無心已走出數十步外,拐進一條巷子,再也看不到了。
***
“來一大碗麵,肉要多多的!”
這是個小麵攤,掌櫃小二隻是一個人,正從熱氣騰騰的鍋後鑽出頭來道:“大肉麵一碗,五錢銀子。”
無心嚇了一跳:“什麽?五錢?銀子?”
那掌櫃道:“正是,五錢。”他生怕這個小道士沒聽清麵價,明明付不起還來吃,伸出一隻手來,五隻手指張開了像把小蒲扇,以示價錢。
“怎的會這麽貴?我從山西過來,一路上一碗大肉麵頂多也不過是十幾文錢。”
“道爺,你怎不知道鳳陽府今年遭災?米價都漲到二兩一石了。”
尋常米價一石也隻有二錢五分,如今漲到二兩一石,已是平常十多倍了。無心從懷中摸出幾塊碎銀,掂了掂,咋舌道:“早知道麵都這麽貴,就從江西買些大餅過來了。”
他將一塊碎銀扔到案上道:“掌櫃,來一碗吧。這兒五錢還有多,你給我加兩塊肉。”
那掌櫃接過銀子,登時眉開眼笑,道:“道爺是從江西來麽?辛苦辛苦,那兒年成好不好?”
無心道:“也不算好,馬馬虎虎吧,你快點給我下麵才是正經。”
“好咧!大肉麵一碗,道爺您先坐著,我馬上就下。”
吃麵的人也不多,無心揀了個桌子坐下來。那掌櫃下麵果是一把好手,夾了一大筷子幹麵在沸水裏一過,又加了碗冷水。等麵湯一沸,也不用笊籬,就拿筷子一攪,一碗麵就全撩了起來。在裏麵加得了大肉,端到無心跟前道:“道爺,麵得了。”
一見這碗麵,無心差點叫出聲。那麵倒是不少,但上麵的一塊肉薄得幾乎風吹得走。他敲敲桌子叫道:“掌櫃的,五錢一碗的麵,上麵就隻有這兩片肉?”
那掌櫃送好了麵,將汗巾搭在肩上道:“道爺,你真不知價錢,米價二兩一石,肉價可更貴了。你沒聽說過前些時鎮裏有個孝婦為了養姑,甘願自賣自身,把自己賣到肉案上去麽?作孽啊。”
無心嚇了一跳,一腳踏到長條凳上道:“這……這……這不是那孝婦的肉吧?”
那掌櫃陪笑道:“道爺放心,小攤是老字號,當然不做這傷天害理的事,這是豬肉。”
無心這才放下心來,坐端正了吃麵,心中卻暗自後悔,心想:“就算吃不下,也實在該在莫府再吃一頓後出來。”先前離開莫府時,肚子脹鼓鼓的吃不下。可還沒走出鎮子,卻又餓了起來。但此時後悔也來不及,總不能重新回到莫府,要莫星垣再為自己開一桌吧。
他剛一吃麵,邊上一下圍起了一大堆人。這些人一個個都是麵黃肌瘦,有男有女,有兩個女子年紀還輕,卻已又髒又瘦得不像個人樣。那些人一圍過來,掌櫃的喝道:“走開走開!別礙著我做生意。”
那些人似是很怕這掌櫃,被一趕便走開了。無心吃了兩口麵,見那些要飯的雖然不敢走近,卻還是遠遠地看著他,心中極是不舒服,伸手到錢褡裏摸著,有心再叫一碗,但餓的人有那麽多,一碗麵杯水車薪,濟得何事?而且要飯的那麽多,隻怕還要生出事來。可要是他做個好人,大大施舍一番,每人一碗,算算足足有三四十人,就算全吃光麵也得十幾兩銀子,他也委實不舍得。
正想著,忽然有個人在那邊叫道:“鍾府施粥啊,沒得吃的快去,早到有施,晚到可沒了。”每到災年,總有些大戶人家行善事設粥廠施粥,隻是人多粥少,去得早了還有厚粥,晚了就連米湯也沒了。那班叫化子聽得有人施粥,登時湧了過去,一些腿腳不便的也連滾帶爬,生怕去晚了沒得施。
無心不敢再看,低頭喝了口麵湯。那麵湯也又厚又糊,大概不知下過幾鍋麵了。他正吸進一根麵條,卻聽得邊上有人長歎一聲,抬頭一看,卻是個和尚。
這和尚穿著件半新舊的袈裟,年紀也隻有十八九歲,一張臉清俊文雅,倒如個士人,和一般和尚不同的是這和尚背上竟然背著口劍,倒與無心仿佛。無心一見這和尚,心中打了個穴,一口麵都忘了咽下,心道:“和尚帶劍,他是術劍門的人麽?糟糕,會不會是歹人?”他身邊帶著三百兩銀子,又見到處是要飯的,實在很不放心。
那和尚歎了口氣,坐下來道:“掌櫃,一碗素麵,不要葷油。”
那掌櫃的一見是個和尚,急道:“小師父,我這攤上可不齋僧的。”
那和尚道:“小僧不是化齋飯的。”他從懷裏摸出一塊銀子,也正是五錢上下,放到案上。掌櫃的一見銀子,笑逐顏開,道:“好,好,小師父稍等,我給你盛多多的。”肚裏卻在尋思:“今天不知怎麽回事,全是些小和尚小老道來吃麵。”
那和尚整了整袈裟,正襟危坐。剛一坐下,卻聽得邊上那個也在吃麵的道士道:“小師父,敢問尊姓是餘麽?”
和尚有些莫名其妙,道:“道長,貧僧釋子,無姓。”
無心聽他說“無姓”,倒是一怔,又道:“那小師父俗家是姓張還是姓赫連?”
剛問出口,素麵也上來了,和尚隻是道:“我不是術劍門的。”便悶下頭去吃麵。他五錢一碗素麵,麵條盛得倒真比無心多不少。那和尚接過麵,低頭開吃,卻像餓了幾天一般,這一碗麵不過三口兩口便吃完了,無心吃得比他早,兩人倒是同時吃好。無心剛把碗放下,那個和尚還在舔著碗底,似乎要把每一滴麵湯也吃下肚去。無心歎道:“小師父,你要沒吃飽,小道士來做個東,再請你吃一碗吧。”無心聽這和尚說自己不是術劍門的,暗暗鬆了口氣,心情大好。他幾十碗麵不肯施,一碗麵倒是肯的。
那和尚此時才放下碗,舔了舔嘴角的麵湯道:“多謝道兄好意,我已吃飽了。隻是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不好輕易拋灑。”
無心笑道:“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那是讀書人的話,你一個和尚原來也說這等話。”
那和尚合掌念了句佛號道:“諸事皆有佛理,儒道釋三家皆是修行,道兄著相了。”
無心道:“若是修行,那小師父怎麽還要背劍?”
那和尚本已站了起來,聽得這話,回頭正色道:“時當亂世,妖魔橫行,執劍衛道,亦是出家人本份。”
他年紀比無心也大不了多少,談吐間卻法像莊嚴,頗有大德高僧風範。無心看著他的背影,低聲道:“什麽本份,我可隻知道存錢。要沒錢,連這碗麵也吃不到。”
這時從邊上一條巷子裏走出一大隊人來,一路鑼鼓喧天,邊上卻圍了一大批叫花子。這隊人抬著不少貢品,那些叫化子一個個目光灼灼,若不是有家丁在隊伍兩邊執刀守衛,隻怕他們早上前搶了。
突然,有個叫化子猛地衝上前去,伸手要抓一個饅頭,可他的手還沒碰到,邊上一個家丁搶上一步,一腳踢翻他道:“臭要飯的,連五顯靈官廟的貢物也要搶麽!”
那個叫化子本就餓得站都站不穩,哪裏還經得起這一腳?當時被踢得在地上翻了幾個滾,爬起來時跪在一邊又哭又叫,可那幫家丁卻似聽而不見,仍是大步向前走著。無心看得發呆,低聲對那掌櫃道:“掌櫃的,這是什麽?”
那麵攤掌櫃的從鍋後伸出頭來道:“那個啊,那是劉家給五顯靈官上供。他們是色目人,這年頭,還有吃不完的東西上供,作孽啊。”
“五顯靈官是什麽?”
那掌櫃看了無心一眼,似乎對他連五顯靈官都不知道大覺詫異:“五顯靈官就是五顯靈官。色目人在這兒呆了幾十年,也信這個,比原來的土人還要相信一些了。”
那隊伍很長,走到後麵,忽然轉出了一大隊人,抬著一頂轎子。這轎子披紅掛綠,倒像是平常女子出嫁。無心奇道:“那又是什麽?要嫁人麽?”
掌櫃看了看,歎口氣道:“唉,那是嫁給五顯靈官的。這幾年年年都這樣,可惜,不知又是哪家走投無路,把一個黃花閨女給賣了。”
無心皺起了眉道:“嫁給五顯靈官?怎麽嫁?”
“其實也就是把轎子放到五顯靈官廟裏。唉,這年頭,買個人比買頭豬還便宜,五顯靈官廟邊上野獸毒蛇又多,天知道是不是真的五顯靈官收去了還是被野獸吃了。”
無心看著那一隊人,喃喃道:“是這樣啊。”
那隊人還在敲鑼打鼓,一派喜氣洋洋。劉家富甲一方,供品也有許多,在一片鑼鼓中,依稀還能聽到有個女子的抽泣聲,隻是這抽泣聲太輕了,一般人根本聽不出來。
那掌櫃一邊往鍋裏下麵,一邊歎道:“唉,寧為太平犬,不做亂世人。這世道,活得一天便是一天吧。”他說著抬起頭來,卻已不見無心的人了。
第二章五顯靈官廟
暮色漸濃,劉府的家丁站在五顯靈官廟前,一個個都已坐立不安,不住交頭接耳。這五顯靈官廟是劉府的家廟,剛整修過,金碧輝煌,廟門前一個牌坊也修得又高又大,盡是長條青石砌成的。胡管家正襟危坐在廟前的一塊旗杆石上,看著放在廟中大堂裏的轎子和供品,耳中聽得不耐煩,手裏長鞭猛地一甩,打了個響鞭,叫道:“閉嘴!老爺說過了,天黑才能走,不然那幫窮鬼來偷供品,五顯靈官會發怒的。”
一個家丁走到他跟前賠笑道:“老爺也說天黑了才能走,那現在天不是黑了麽?”
“不行,天還沒全黑。”
那個家丁看了看四周,又湊上前小聲道:“胡管家,你知道,五顯靈官廟周圍可是有怪東西的。”
胡管家一怔,揚起鞭來作勢要抽,喝道:“亂說什麽!我們老爺剛修過五顯靈官廟,哪有什麽怪東西。”他姓胡,“胡”字犯諱,因此向來都是罵“亂說”的。
那家丁委屈之至,叫道:“我不是亂說,聽人說,五顯靈官廟一到天黑周圍會有許多小燈遊走,有叫化子膽大,想來這兒過夜,第二天就人影全無了。”
他說得聲音發顫,胡管家聽得也不由打了個寒戰。這家丁的話也不是空穴來風,確有這等說法,一般人單身絕不敢來這兒的,至於晚上,更是沒人敢了。他見那家丁擠眉弄眼地還待說,心頭火起,一鞭抽去,怒喝道:“閉嘴!”
哪知他剛喊出聲,邊上忽然又有人“啊”地叫出聲來。胡管家怒不可遏,喝道:“喊什麽!”
有個家丁轉過頭,指著廟後的山坡上道:“那裏……你看那裏……”他說得聲音發顫,似是魂飛魄散。胡管家心中疑惑,抬起頭看了看那邊的山坡。剛一抬頭,猛地倒吸一口涼氣。
山坡上,像是突然間起了一個集市,密密麻麻的一片亮點。那片亮點遊移不定,若說是磷火,卻不閃爍。此時月亮已升出了半個,映著那一片亮點,極是詭異,他失聲道:“那是什麽?”
“是妖怪!”
那個家丁叫出聲來,邊上那些人本就已惴惴不安,聽得叫聲,馬上爭先恐後地向後逃去。胡管官還待喝止,但所有人都在向山下跑,他哪裏還喝止得住,看看天色,也馬上就要黑了,那些亮點卻在地麵忽高忽低,正向這兒湧來,他又打個寒戰,終於也夾在一幫家丁中向山下逃去。
他們逃得很急,廟門口一片狼籍,人剛一走,原本虛掩的廟門“砰”一聲掩了起來,一陣異風卷地而起。胡管家夾在人群中正向山下跑去,聽得聲音回頭一望,卻見黃葉翻飛中,一片灰蒙蒙的沙土漫天飛舞。他們離廟尚不甚遠,卻連廟影子都看不清了。他打了個寒戰,搖搖頭道:“邪門,真邪門。”
人一走,廟門口一下靜了下來。等他們都散去後,廟前的牌坊上突然落下一個人影。
正是無心。
那牌坊足有兩丈多高,可是無心跳下來時卻輕得像一片落葉,纖塵不起。他站直了,踢了踢腿,看著廟上的匾額。匾額上,“五顯靈官廟”幾個字極是突兀。字是趙鬆雪體,劉家甚是有錢,剛塗過一層金粉,這幾個字金光燦燦,在暮色中看來卻有種妖異之感。
無心拾級而上,推開了被風吹攏的廟門。這廟白天還有些香火,一到晚上卻顯得荒廢不堪。明明神像都是不久前剛上過彩繪,欄杆也用朱漆漆過,漆色依然鮮豔,但是現在看來總覺得一切都有些異樣。
那些供品堆放在供桌上,一對紅燭燃得正旺,映得神龕裏的五顯靈官張眉怒目,似正在怒吼,但隻聽得廟外的風聲,廟裏卻靜得怕人。五顯靈官本是宋高宗趙構所封的五個忠臣,但到了此時,鄉間所祀的五顯靈官其實都已與五通合流,這廟中的五顯靈官衣著破爛,正是五通,卻不知為何一個個高鼻深目,不似中土人氏。
無心掃了一眼那五個泥像,喃喃道:“知道餓的沒飯吃,你們這些不知道餓的卻總有人送吃的。”他搖搖頭,抓起供桌上一個石榴,掂了掂。這石榴甚大,已裂開一道口子,裏麵露出殷紅的石榴子,大約是劉家自種的,若是種在田間,這等大饑之年,隻怕未到成熟便早被災民摘走了。
無心掏出顆石榴子吃了,隻覺酸甜可口,他咧嘴一笑,將石榴放進懷裏。供桌上供品甚多,他又抓了幾個水果放在懷裏,看看實在塞不進去,才戀戀不舍走向那轎子。
剛走到轎前,無心猛地站住了。
外麵的風聲中,依稀有足音傳來。風雖大,足音被扯得支離破碎,但無心還是聽得清清楚楚。他心頭一凜,看看周圍,人一下翻進了供桌下。那供桌用布幔圍著,翻到裏麵,外麵便什麽都看不見了。
剛翻進去,虛掩的廟門被人一把推開。從桌下看出去,無心看見一雙穿著白布僧鞋的腳。
進來的,竟是個和尚麽?
那人腳步很是沉穩,在供桌下也看不見那人的臉,但從那人踏出的步子來看,此人大有本領,每一步踩出都有龍象之威。從大門口到供桌,不過十幾步,那人走得不緊不慢,無心在供桌下卻幾乎都感到了地麵的抖動。他不由將手按在劍柄上,手臂運足了力量,那柄精鋼長劍像是猛虎在柙,隻消一碰便會脫鞘而出。
那人到底是什麽人?想要做什麽?
這時,那人已走到了香案前,頓了頓,突然,無心聽到了一聲重重的吸氣聲,緊接著又是一聲斷喝,頭頂的空氣也像突然裂開,有一根無形的長鞭當頭打下,他大吃一驚,脫口叫道:“大日如來金剛劍!”
所謂大日如來金剛劍,乃是五台山密宗代代相傳的秘劍,此劍之威,據說可以破魔擊邪如覆掌,但正因太過剛猛,使出來玉石俱焚,密宗各家大多封存不用。佛門本分顯密二宗,中原釋家多屬顯宗,惟有五台山禪寺卻多為密宗。無心以前在師門曾見過前來切磋的五台山伏魔寺僧人現過密宗破魔八劍,其中這一手大日如來金剛劍給人印象極深,號稱“無堅不摧,無魔不破,無邪不辟”,一劍擊出,連整塊巨石都能擊得粉碎。而這劍在擊出時因為消耗真氣甚大,必定要深吸一口氣,然後再猛地一口氣吐出,其中吸氣時發出“唏”音,吐氣時又發出“哈”,修為深的,吐氣時那一聲喝真如當頭一個霹靂。外麵這人出劍時的一喝震得大堂中嗡嗡作響,連梁上灰塵也簇簇而落,修為實已不淺。
無心見機得早,在那人的金剛劍尚未落下,人像刺蝟一樣縮成一團,手一按地麵,叫道:“不要動手!”人已從供桌下急射而出。五台山名門正派,門下自非敵人,他不敢動手反擊,隻得這般閃避。但在大日如來金剛劍的全力一擊下,能否全身而退,他也實在不敢打包票。
一衝出供桌,卻沒有意料中的大力波及,隻是像有一股小小的旋風落下,供桌的帷幔也被卷起。無心在地上一翻,人已單腿跪地,一手撐著地麵,頭還不曾抬起,先叫道:“道友,不要動手。”他生怕那和尚收手不及,緊接著攻上,可一抬頭,卻見那和尚穩穩地站著,手中的一把長劍懸在供桌上,還不曾觸及桌麵,剛才這一劍竟是硬生生收手。
此時無心才看見了那和尚的臉,他叫道:“是你!”原來這和尚正是和他在麵攤上一塊兒吃麵的那和尚。
那個和尚依然看著他,劍勢仍不收回,慢慢道:“你到底是什麽人?”
無心道:“小和尚,我也是來降妖的,比你早到一步。”他其實年紀與這和尚相差無幾,卻大模大樣地說什麽“小和尚”,那和尚倒不以為忤,隻是上下打量了他一下,忽然道:“不對,師父說你們道家清規與我們差不多,可你卻要吃肉的,一定是個不守清規的出家人。”
無心哭笑不得,道:“我是火居道士,你師父難道沒跟你說麽?火居道士不避葷酒,連老婆都可以娶的。”
那和尚像是聽到了什麽髒話一般,低下頭,將劍收了回來,念了句佛號道:“罪過罪過。”
無心笑道:“小和尚也是假道學,你們鳩摩羅什不也娶妻生子,不忌葷酒麽?”
那和尚正色道:“那是大德不可度以常理,不能隨便與人相提並論的。”他把劍插回背上的劍鞘,向那轎子走去。他的人剛走開,供桌忽然“咯”一聲裂成了一堆碎片,桌上的饅頭果品也散了一地,一個個都變得稀爛。方才他的大日如來金剛劍雖然收回,劍勢卻已猛擊在供桌上,那供桌雖然牢固,也擋不住這等金剛大力的猛撲,被劍勢震得寸寸碎裂,再被他僧袍之風一帶,終於徹底碎了下來。
無心看得一咋舌,心道:“要是這一劍落到我頭上,那我可擋不住。”他也知道自己的力量是絕比不過這和尚的,剛才實是死裏逃生,直到現在背上還滿是冷汗。這時那和尚正走到轎前要掀開簾子,他忙道:“小和尚,裏麵可是個女子。”
那和尚也不抬頭,隻是道:“夢幻泡影,亦複如是。”
他伸手去撩開簾子,手剛一碰到轎簾,突然間隻覺手指尖像被針刺了一下,一陣劇痛從手指一下伸到心頭,渾身也登時像墮入了冰窖中,兩根白生生的尖牙穿過轎簾,在他的手指上咬了一口,正極快地收回去,簾上有個長長的影子悄然隱沒。
裏麵有條毒蛇!
和尚萬萬沒料到會有這種事。那條蛇毒性極巨,雖然咬的隻是指尖,但從傷口處隱隱有一條黑線沿臂而上,隻怕馬上就要到肘彎了,他渾身也在刹那間便已僵硬,連舌頭也像是變成了一片木頭,周身上下,連腳趾都不能動了。幸好他一向精細,便是掀簾子時也已結了個手印,左手的兩指恰好指著肘彎,那道黑線一伸到肘彎處,便像是被什麽東西阻住了一般,再伸不上半寸,但他整個人也仍是動彈不得。
無心在他身後還在嘮嘮叨叨地道:“小和尚,其實做火居道士也不壞,葷酒老婆,那又算什麽罪過了,我老師跟我說修真隻在修心,不在修形,白日飛升修不到,修到元神出竅也不錯的。對了,小和尚你叫什麽?”
他說了半天,卻沒聽得他和尚回答,有點不悅,道:“小和尚,你架子大也不用大到這樣吧,我跟你說個半天,你理都不理我。和尚和尚,以和為尚,你打我一劍我也沒說你的不是,你……”
說到這兒,他突然已感到了事情有些不對。那和尚本是背著他的,方才已是好半天一動不動,便是架子再大也不至於如此,他就算真個無心也已發現情況有異。
他的右手伸到腰間,拇指輕輕一推,鬆了崩簧,握住了劍柄,左手中也不知怎麽一掏便有了一張符,輕輕一抖,那道符一下燃起,他左手五指一張一合,已將這團火揉在掌心,又輕輕在那和尚右肩一彈。和尚正在運功與蛇毒相抗,這蛇毒實在太厲害,他運足了勁力,隻是將臂上的黑線逼退了半寸許,突然間肩頭一熱,隻覺有一股力量傳來,混入他本身勁力中,那道黑線經不得如此大力,被逼得在向手腕疾退,“啪”地一聲,他指尖傷口處有一小團血塊被逼了出來,一出傷口便成了一團黑霧,在轎簾上打出了圓圓一塊汙痕。
這道黑線一逼出體外,和尚才長籲一口氣道:“總算沒事了。道友,多謝你。”
無心按著劍,眼盯著轎簾,神色仍是肅然,低聲道:“裏麵是什麽?”
和尚道:“有條蛇。”
無心皺了皺眉,“鏗”然一聲,劍已出手,一劍將轎簾齊根削斷,那把劍又已極快地入鞘。出鞘到入鞘,幾乎是一眨眼的功夫,若是眼慢的,隻怕連他如何出手都看不出來,他的劍雖然沒有大日如來金剛劍的無堅不摧,輕巧靈動卻遠遠過之。
轎簾輕飄飄落下,兩人一見裏麵,不約而同向後退了一步。
裏麵是個女子,身上被繩子綁著,嘴裏還塞著布,大約劉家買她來上供,怕她哭鬧,才綁好了送進轎子。在她脖子上,卻纏了一條黑白交錯的大蛇,一顆三角形的蛇頭正左右晃動,血紅的信子正不斷吐出,像是嘴裏冒出的一條小小火苗。這蛇纏著那女子的脖子,那女子也不知已是死了還是昏過去,一動不動。
無心小聲道:“這是怎麽回事?”山中有蛇蟲原也不奇,但這條蛇居然鑽到轎中纏著這女子,這幅景像實在太過詭異。
和尚低聲道:“是蛇。”他一直鎮定自若,方才手指被蛇咬中也不驚慌,但此時聲音卻有些顫抖。無心也不在意,道:“廢話,我當然認得這是蛇。這是怎麽回事?”
和尚搖了搖頭道:“我不知道。不過,她多半被下了禁咒了,隻是我看不透那是什麽禁咒。”他踏上一步,那條蛇又是“噝”一下昂起頭,好像一根被壓緊的彈簧一下,隨時都會彈出來。和尚卻像什麽都沒看到,兩手結了個手印,大聲念道:“唵嘛呢叭咪吽1
這是密宗六字蓮花珠真言,但是他剛念出,那條蛇卻像是吞吃了個雞蛋一般,身體猛地粗了一圈,那個女子本就被纏著脖子,現在被勒得更緊了,發出了一聲輕呼,無心也驚叫道:“當心,不要念了!”
和尚放開手印,頹然道:“不行,這禁咒太強,我解不開。”
無心將手搭在和尚肩上,小聲道:“讓我看看。”
他上前一步,打量著那女子,那條蛇見有人來,又是猛地抬起頭,吐著信子,隨時都會攻擊。無心看了一會,忽然笑了笑道:“她長得很漂亮啊。”
無心先前一本正經,和尚原本以為他是在察看這禁咒的破綻,哪知竟然說出這麽一句話來,他再不能犯嗔戒,也不覺有些生氣了,道:“你到底在看什麽?”
無心收住笑容,打量了四周,左手拇指掐著另四指的指節,也不知想些什麽,半晌,忽然道:“這裏有人布了螭龍咒。”
廟中昏暗無光,月亮也漸漸升起,但還不曾照到廟中來。和尚也看了看四周,隻覺四周的黑暗中似乎有無數細小的眼睛正盯著自己,他心頭一凜,打了個寒戰,道:“螭龍咒?你會破麽?”
無心在地上撣了撣,忽然坐了下來,微笑道:“小和尚,你叫什麽?”
第三章螭龍咒
和尚沒料到無心居然會如此悠閑,說道:“貧僧無念。”馬上又道:“道兄,你識得這禁咒,隻怕會破吧?”
無心一笑道:“小和尚,你叫無念?正好我叫無心,我們倒是一對。”
無念急道:“道兄,你快跟我說吧,怎麽破他這禁咒?”
無心把劍輕輕抽出來橫到膝上,又摸出一塊絲巾輕輕擦拭。他這把精鋼長劍如一泓秋水,上麵幾個朱砂畫的符字越發鮮明,仿佛在放出光來。無心擦了一遍,又舉起長劍吹了吹,道:“小和尚,你修的是密宗拙火定。拙火定三修,無念、無心、無相,你名叫無念,好像連無念也不曾修成。”
無念不由一凜。無心這番話與他師父說的一般無二,他看了看無心劍上的符字道:“你不是正一教的麽,怎麽知道我密宗秘法?”
無心又了淡淡一笑:“坐下來吧。”
無心比無念也大不了多少,但現在他的語氣卻如無念的師長一般。無念順口道:“弟子明白。”馬上又省悟過來,不由麵紅過耳。密宗亦有“無人我相”之說,無念還不曾修到這一層,叫錯了人,仍是覺得害臊。他撣了撣地上的灰塵,也坐了下來,道:“道兄道法精深,無念洗耳恭聽。”
無心把劍收回鞘中,慢慢道:“小和尚,你的道術其實在我之上,但關心則亂。那女子你一定是認識吧?”
無念點了點頭,也不說話。無心微微一笑道:“你還是念一段經,助我一臂之力。”說罷,垂下眼簾,也像入定一般端坐不動,但左手拇指卻掐在中指處,不住移動。
無念一怔,也不問什麽,撚著佛珠,低低念誦起來。此時月亮已漸漸升起,一縷月光從門口照進來,已到了離門檻的第二塊地磚處,地上像是積了薄薄一層水,仿佛能在磚麵上流動。
無心忽然睜開眼,小聲道:“螭龍咒屬水,申酉二時屬金,金能生水,此時螭龍咒威力最強。如今已交戌刻,戌屬土,土能克水,威力便到了最弱之時。”
這些五行相生相克之理無念知之不詳,無心說了這兩句,猛地騰身站起,無念聽得動靜,不覺睜開眼,誦經聲也為之一緩,無心喝道:“不要停!”無念心頭一凜,仍是合上眼,不住念誦。
他一站起身,忽然門外月光大盛,比平常亮了數倍,堂中纖毫畢見。無心右手一抖,長劍發出一聲長吟,也不見他作勢,人已站到轎前。
轎中,那條蛇還盤在女子脖子上。那女子臉色已經發青,嘴唇都失了血色,隻是鼻翼還在微微 無心左手一抖,摸出一張符來穿在劍尖上。長劍仍在極快地振動,那張符一穿上,無火自燃,他捏著符往劍身一抹,劍身上朱砂所繪的那道符一下子灼灼放光,像是要凸出劍身。無心抖了抖劍,指著蛇喝道:“疾!”
那條蛇也像是感到了危險,半個身子抬起來,對著無心左右搖晃,似是在躲開無心的劍尖。
這正是龍虎山秘劍——正一天覺劍。
螭龍咒是一種極為陰毒的禁咒,無心其實並不會解,但他所學蕪雜,除了正一教的法術,還學了許多別的東西,他無法解開這禁咒,便以異術輔助正一天覺劍強攻。但正一天覺劍若不能一劍刺中蛇頭,那條蛇便能循劍反齧,因此他也不敢貿然出劍。
無心兩眼圓睜,右手穩穩地握著長劍,盯著蛇頭。一人一蛇對峙了一會,忽然,那蛇猛地探出上半身,閃過無心的劍尖,一口向他手腕咬來。哪知蛇口未到,無心左手裏突然飛出一張符,也不知是什麽時候握在掌中的,那張符隻是一張薄薄的黃裱紙,但此時卻同一片鋼板一般,隨左手一伸,符已貼到了蛇頭上。
原來右手的長劍隻是誘招,無心的攻勢全在左手的符上。那張符一到蛇頭上,就像扔到水中的一塊火炭,猛地冒起一股白煙,蛇出口雖快,卻被符紙一下包住,登時暈頭轉向,無心看準機會,右手一動,劍已疾刺而下,正從蛇口中插入。他趁勢一挑,長劍從蛇口中插入蛇身,倒像入了劍鞘,整條蛇都被挑離了那個女子的脖子,“啪”一聲,摔在地上。
無心一招得手,左手連彈,又是三道符飛出。這三道符像是活了一樣,一下將那條蛇從頭到尾包住。被貼了三道符,那條蛇倒像被釘了三個楔子,左右搖擺,卻甩不脫符紙。無心左手伸劍指,嘴裏念了幾句咒,右手長劍一指,三張符紙立時燃燒,那條蛇猛地從地上跳了起來,竟如一條小小的火龍,在空中打了幾個轉。那三張符紙一燒便化成灰燼,但是蛇身上卻像被人用朱筆描過一樣,多了幾個殷紅的符字,這幾個符字便如燒紅的木炭,深入肌裏,那條蛇在空中扭了兩扭,“啪”一聲摔在地上,登時燒成了一段焦炭。
無心舒了一口氣,收劍回鞘,笑道:“小和尚,幸不辱命。”
無念也長籲了一口氣,他念了半天經,看似不為外物所動,但渾身已都是冷汗。他伸手在額上抹了抹,搶到轎前,從轎中將那女子扶了出來,叫道:“小青!”
他念經時真有金剛不壞之勢,但這時卻和尋常少年人沒什麽兩樣。他將那女子口中的布條拉了出來,那個女子長長地吐了口氣,無念臉上一喜,對無心道:“她沒事!”伸手便去解她的束縛。
無心在一邊搖搖頭道:“喜怒形於色,佛法真是白修了,連我都不如。”
無念將那女子抱在懷裏,聽無心在一邊嘀嘀咕咕,便道:“佛法不外乎人情,道兄著相了。”
無心心頭一震,像是被人當頭打了一棍,不由一呆。他雖然客套說無念功底比自己深厚,但看無念出手,知道他力量比自己大,道術仍尚遜於自己,但無念這一句話卻讓他覺得惶惑不已。此時無念將那女子解開了,那個女子臉色煞白,毫無血氣,目光也呆滯之極,無念看著她,忽然將左手中指伸到嘴裏咬破了,又將手指按在右掌掌心,低聲念道:“唵迷巨伽呼囉個夜牟唎夜娑婆訶。”
這是密宗秘咒毗那夜迦咒法。此咒可驅人身邪氣,實是以自身元氣注入受咒者體內,若施咒者功力不夠,會大病數日。無念關心太過,明知施此咒於己不利,仍是不顧一切使了出來。
無念的咒語念完,那女子睜開了眼,看見無念,微微地笑了笑道:“無念哥,是你來了。”
***
當無心正在施展正一天覺劍時,小鎮上,劉罕達正走過園子。
劉氏先人原本來自西域,自上代在鳳陽落藉,幾十年來除了長相還有些色目人的樣子,衣著談吐與當地土人沒什麽兩樣。他走過一座小橋,忽然回過頭看了看。
黑暗中,燈火稀疏。他忽然沒來由地打了個寒戰。
這座小小的拱橋是用鐵木做成,欄杆卻雕著大食傳過來的花紋,黑暗中,上麵雕著的那些奇異的飛禽走獸像是要跳出欄杆來一樣,讓他一陣心寒。這些本應是故土的風物,在他看來卻已如來自異域。
走過橋,又在回廊裏轉過幾個拐角,劉罕達走到一間小屋前。
這小屋極是簡陋,與這豪奢之極的園子大不相稱。劉罕達在門前輕輕敲了敲,低聲道:“大師。”
門“吱”一聲開了,一個紅衣女子走了出來。這女子長得貌美如花,但不知為何,眉宇間總帶著一股邪氣。她拉開門,見是劉罕達,微笑道:“劉大官,有事麽?大師方才有客。”
劉罕達供養這老僧,從不見他有什麽客人。他詫道:“是麽?是什麽人?”
他隻是順口一問,那紅衣女子卻皺皺眉,道:“是大師的朋友吧。”
劉罕達向裏看了看,小聲道:“莫家今日請了個法師來,聽說那法師將莫家的咒解了。”
裏麵空蕩蕩的也沒什麽擺設,屋子中間盤腿坐著一個黑袍老僧,麵前是一個小小燭台。這老僧也不知有多少歲數了,連眉毛和一臉虯髯都是白的,在黑暗中極是醒目。他兩隻手袖在僧袍裏,也不拿出來。
“我已知道了。”
老僧忽然低低地說道。他話剛一出口,袖子裏忽然冒出一縷煙來。那女子驚叫一聲:“大師!”衝到那老僧身邊,卻又不敢碰他。
這時,在五顯靈官廟裏,無心的劍正斬到蛇頭上。
老僧皺了皺眉,兩道長長的白眉擰到一處,慢慢從袖子裏伸出一隻手來:“青兒有麻煩了。”
他左腕上套著一個翡翠手鐲,通透碧綠,有如流水,琢成一個首尾相連的蛇形。這等手鐲一般都是大戶人家的小姐才戴的,那老僧的皮膚雖然保養得全無瑕疵,終是不襯。他看了看手鐲道:“有人攻破了螭龍咒。沒想到,這兒居然會出現這等人物,隻怕正是收了莫家的金兒那個人物。”
那個紅衣女子忽然道:“大師,我早說過,青兒的本事隻好去嚇嚇人,真遇到事就手忙腳亂了。”她此時的語氣卻大有幸災樂禍之意。
劉罕達臉色一變:“大師,那如何是好?”他本以為這老僧神通廣大,要咒敗莫家實是輕而易舉,誰知這老僧居然也麵有難色,不禁大為吃驚。
老僧仍在看著手腕上的翡翠鐲。那手鐲原本通透如水,但自從冒出一股煙後,鮮亮的綠色一下淡了下去,便如一塊普通綠色石頭。他將手腕轉了一圈,道:“若非老衲正坐寂滅禪,哪裏由得他逞凶,哼哼,正一教的那幾下鬼畫符,還沒放在老衲心裏。”
劉罕達心道:“天知道你這話是真是假。”他臉上卻不露出來,仍是誠惶誠恐道:“大師,莫家還是小事,五顯靈官廟可不能出亂子啊。”
這時,那紅衣女子道:“大師,我去幫幫她吧。”
老僧揚了揚眉:“你可是說真話麽?”
紅衣女子深身一抖,陪笑道:“大師,紅兒不敢說謊。紅兒雖與青兒不睦,但此時事關大師的出關大事,紅兒絕不會隻顧私怨的。”
老僧笑了笑道:“這般也好。”他忽然高聲道:“劉大官,你放心,有老衲在,就算是龍虎山天師法官齊到,也不用懼他。”
他說罷又垂下眼簾,一動不動,燭台上那支蠟燭的火光一下縮成了綠豆大,發出了慘碧之色。劉罕達還待再說什麽,紅兒小聲道:“大官,大師入定了,請回吧。”
待紅兒掩上門,劉罕達也小聲道:“紅兒姑娘,要不要我找匹馬來?”
五顯靈官廟在城外的山上,離城不算近,若是步行去得好一陣子。紅兒卻隻是笑了笑道:“劉大官,心誠則靈這句話你知道麽?”
劉罕達有點不知所措,紅兒將一手舉起來,在身前對空畫了個圈。她的手臂白如凝脂,五指纖長如春蔥,姿態極是美妙。隨著她畫這一圈,劉罕達隻覺眼前一花,紅兒的身影一下便不見了。他有些發呆,搖了搖頭,心道:“真是差了念頭,這些人都是旁門術士,隻怕請神容易送神難。”
他又看了看那屋子。屋子裏燭光昏暗不明,在外麵看來,燭色更綠,雪白的窗紙也被映得綠瑩瑩的,老僧的影子正映在窗紙上,像一尊石像般,仍是一動不動。
這樣子也真有得道高僧之意。劉罕達心裏一寬,轉過頭向回走去。走了幾步又回頭看了看,隻見老僧的影子還是巋然不動,似是泰山崩裂,河堤倒塌,一樣不能打擾老僧的入定。
一陣風吹過。劉罕達覺得身上一寒,又打了個寒戰,望向城西五顯靈官廟之處。那邊一帶眠牛似的山影沉沉,什麽異樣也沒有,隻有偶爾閃過幾絲綠火。
那是山上荒墳裏跳出的磷火吧。他想著,看顏色,卻和那窗紙上的燭光有些類似。
第四章天狗食月
天色越發黑暗。此時馬上要交亥時,月亮已升到中天,但不知為何卻比初升時還暗。有風吹過,滿山白楊樹葉一時皆響。白楊又稱“鬼拍手”,向為葬樹。此風由來已久,漢詩便有謂“驅車上東門,遙望郭北墓。白楊何蕭蕭,鬆柏夾廣路。”這山上想必新舊墳不斷,白楊種得極多,一陣風過,那一陣沙沙聲真如有千萬雙手同時拍動,讓人身上更增寒意。
這一陣風吹過,山背後的一條小道上有兩個人同時站住了。這兩人是一老一少兩個和尚,都持著禪杖。
老僧抬起頭看了看天,道:“好像要下雨了。”
這老僧須眉皆白,臉上滿是皺紋,好像把眼鼻都擠沒了。那個少年和尚卻麵如冠玉,風度閑雅,雖然穿了一身袈裟,卻更像個微服出行的貴公子。他抬起頭,看著那缺了一塊的月亮,慢慢道:“這是天狗食月。無方,今夜是百鬼出行日,你的三藐母馱收好了麽?”
“收好了。”那老僧無方沉吟了一下,又道:“前麵有事麽?”
少年僧人的臉上仍是木無表情,道:“今夜是天狗食月,陰氣大盛,此山中彌漫妖邪之氣,無念隻怕已入魔道了。”
無方仍是有些遲疑地道:“入魔亦有回頭日,師父,真的要將他形神俱滅麽?”
那少年僧人頓了頓禪杖厲聲道:“無方,三十年苦修,這於下乘般涅槃障仍斬不斷麽??”
無方渾身一震,合什道:“弟子愚鈍,這五年來仍參不透。”
“令厭生死,樂趣涅槃。此障不破,無方,你今生無望。”
少年僧人的聲音仍是平靜詳和,無方卻覺得像是被人兜頭澆了一桶冷水,凜然道:“弟子明白。”
《成唯識論》中有謂,別教菩薩悟道時,須斬斷異生性障、邪行障、闇鈍障、微細煩惱現行障、於下乘般涅槃障、粗相現行障、細相現行障、無相中作加行障、利他中不欲行障、於諸法中未得自在障這十種障,其中於下乘般涅槃障為第五障,謂修行時,每精進一分便厭生死,樂涅槃。《涅槃經》有謂“滅諸煩惱,名為涅槃”。然以涅槃為樂,則已有煩惱,僧侶修行有成,每每會遭遇此障。無方年愈花甲,修道勇猛精進,但一遇此障,便再也邁不過去。他聽得那少年僧人之語,心中更增惶惑,一時渾身都發起抖來。
少年僧人沒再說什麽,隻是又看了看天,道:“此山實在妖異,竟有龍虎之相,真不知會有什麽東西。無方,走吧。”
山道上又是一陣風刮過,路兩邊的樹葉又是“嘩嘩”地一陣響,仿佛萬千鬼物齊齊拍手。
***
無念聽得那女子的聲音,眉角一揚,似要露出喜色,馬上又垂下眼瞼道:“小青,你怎麽會在這兒?”
小青穿著蔥綠吉服,一張臉仍是沒什麽血色,映得臉頰發綠,更顯得楚楚動人。她看著無念,幽幽道:“無念哥,你……還好麽?”
無念還沒開口,無心卻在一邊湊上來道:“姑娘,小道無心,你沒事吧?我帶你回家去吧。”
小青看了看他,露齒一笑道:“道爺,是你救了我吧?”
她的笑容如春花乍放,不可方物,無心看得有點呆了,抓著後腦勺道:“哪裏哪裏,給小青做點事,那都是應該的。”他順口也跟無心一樣稱她為“小青”了,倒像是熟識。無念將背上的劍移到胸前,蹲下來道:“小青,這兒很危險,我背你回家吧。”
小青看了看四周,似是心有餘悸,道:“無念哥,五顯靈官會不會發怒?”
她話音剛落,外麵突然傳來了一陣“沙沙”的響聲,像是下了一陣驟雨。無心原來笑嘻嘻地,忽然臉色一變,道:“你們快走!”
無念有些不知所措:“道兄,出什麽事了?”
“這螭龍咒布得很密,我雖然強行攻破了一個缺口,但並不能將它完全破開。你們快走!”
“鏗”一聲,他又抽出了長劍。劍上那幾個朱砂寫成的符字已是發亮,連神像前的一對紅燭也像被逼得黯淡無光。他走到廟門前向外看了看,外麵已是黑漆漆地一片,比月亮初升時還暗。
天上並沒有雲,為什麽會暗成這樣?他抬起頭看了看,卻見天幕上,月亮已成細細彎彎的一牙。他轉過頭道:“小和尚,今日是幾號?”
無念不知無心怎麽突然問這個,他想了想道:“今天是九月十六。”
九月十六?無心沉思了一下,道:“小和尚,你快帶著小青走吧,越遠越好。”
無念背著小青出來,他一眼也看到了那月亮有異,驚道:“這……這是怎麽回事?”
“今晚是天狗食月。真他※媽※的,布這妖咒的人一定是要借今天在修什麽邪術,我不知道也算了,知道了非給他添點亂不可。”他本已經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這時卻溜出一句粗話。無念有些不安,他轉過頭看看背後的小青道:“道兄,你一個人行麽?”
無心將劍尖指在地上,人猛地一轉,劍尖在地上劃了一個大圈。他抖了抖道袍,笑道:“小和尚,你放心吧。時當亂世,出家人執劍衛道,乃是本份,我無心道長學得一身本領,豈能不拯救蒼生於水火。”他看著小青,又笑眯眯地道:“小青姑娘,你說對不對?我是火居道士,可以娶妻吃肉的,你知道麽?”
小青臉一陣緋紅,低聲道:“我……我不知道。”
無心又嘻嘻一笑,還待說什麽,無念見他開始說得慷慨激昂,頗有幾分感動,心道:“這小道士樣子不太正經,原來也如此正氣。”但見他說到後來又不正經起來,急道:“道兄,你保重,我送了小青回家後,馬上過來幫你。”
無心拍了拍胸口道:“小和尚,你放心吧,我的本事,自保有餘。青姑娘,我把這兒弄好後就去看你,你在家等著,這兒大災,你們還是去外鄉謀生吧。我畫符捉鬼,足以豐衣足食,青姑娘你說可好?”
無念見他越說越不像樣,幾乎是要自薦到小青家裏做倒插門女婿去了,他縱然修到無喜無嗔,也略略有些慍意,轉頭對小青道:“小青,我們走。”
他腳下一點地,人像是一團煙氣一樣飄過地麵,向山後退去,整個人幾乎沒絲毫份量一樣。無心暗自叫了聲好,心道:“這小和尚的道術不怎麽樣,武功卻當真厲害。”
無念一走,他一下把劍收回鞘中,重新鑽回廟裏。無念在此,他也不好翻箱倒櫃地搜檢,此時五顯靈官廟中沒有旁人,他裏裏外外找了一遍,連匾額都爬上去用手指叩了叩上麵的金字,看看到底是金漆描的還是用金箔貼的。隻是他找了一陣,五顯靈官廟裏的神像全是泥塑的,也不見什麽值錢之物,不禁有點心煩,罵道:“渾賬!劉家這麽有錢,怎麽這廟裏連個金器銀器都沒有?”
他還待再罵,外麵忽然起了一陣風。這陣風陰寒陣陣,無心打了個寒戰,顧不得再去找值錢東西,走到廟門口。
廟門外,不知何時多了一片亮點。這些亮點起起伏伏,遊移不定,月光暗下來,這些亮點也越發暗了。無心吃了一驚,身形一閃,盤腿坐到了劍圈裏,垂下眼簾,嘴唇一張一合,無聲地念著咒。
道家打坐與佛門相差無幾,無心現在所持的是金鎖玉匣八方不害咒。此咒隻守不攻,不論有什麽妖鬼怪異,都攻不破他的劍圈。他方才亂找了一陣,此時才發現螭龍咒已經反齧過來,隻能先求自保。
周圍的亮點越來越密,已經布滿了五顯靈官廟四周。無心隻覺背上一陣陣發毛,他一把抽出劍來,劍上的朱砂符字也越來越亮,映得他滿麵俱紅。他將長劍橫在膝上,心無旁騖,咒語已低低地念出了聲。
那些亮點已將五顯靈官廟團團圍住,一閃一閃,或紅或綠或白,有一股妖邪之氣。幸好無念走得早,若是現在,隻怕就逃不出去了。
突然,像是一潭死水中被擲入一塊巨石,那些亮點四散飛射,倒像是一群受了驚嚇的飛鳥。無心不知出了什麽事,一把握住了劍,口中的咒語仍不停息,劍上的朱砂符字卻一下暗了下來。
在一片黑暗的死寂中,他聽到了一個人的足音遠遠傳來。
這足音戰戰兢兢,如覆薄冰。在足音中,他突然聽到一個女子在聲嘶力竭地叫道:“救命!救命啊!”
聲音淒楚,像是脆薄的春冰,讓人心頭更增寒意。這時天空中的月亮已經剩了細細一彎,這一點光連五六尺外便已看不清楚了。
在黑暗中,突然出現了一個人影。
這人影正向這兒跑來,步履踉蹌,到了距廟門兩丈多遠的地方,忽然一摔,倒在了地上。
這是個女子。她一身紅色衣裙,摔在地上時,裙子的下擺也卷高了,露出了雪白的腿。襯著鮮紅的衣裙,就像是雪堆上潑上了血,這種喜氣洋洋的顏色在黑暗中極是醒目,卻也有種說不出的詭異。
無心眼前一亮,人猛地站起,腳尖一點地,已掠到那女子身邊。他右手還提著長劍,左手一抄,攬住那女子的腰肢。那女子被他攬在懷中,已是麵無人色,站都站不穩了,頭靠在無心肩頭,隻是不住喘息。無心伸手拍拍她的肩頭道:“姑娘,沒事了。”
那女子看了看他,臉一紅,輕輕推開無心的手臂,人卻又是一軟,便要摔倒,無心慌忙抓住她手腕道:“姑娘,你先坐下來吧。這麽晚了,你怎麽會來這種地方?”他看了看四周,那亮點又已將這兒圍了起來。
那女子坐下來,喘息一定,輕輕道:“道長,多謝你了。”
她的聲音輕柔細膩,無心心神一蕩,抓著她手腕的手也輕輕一緊,卻覺得觸手冰涼一片,低頭看去,見她的手腕上套了一個紅色的鐲子,鮮豔欲滴,更襯得肌膚如雪之白,他看得有些呆了。道:“姑娘……姑娘那個芳名可以跟我說麽?”
那女子臉又一紅,將手輕輕抽出無心手掌:“道長,叫我阿紅就可以了。”她先前摔了一交,連衣領也散開了,隱隱露出半個肩,肩頭的肌膚也如玉砌雪鋪,看下去有半截胸脯也露了出來,在黑暗中更是白得耀眼。無心看得眼都直了,吞了口唾沫道:“阿紅姑娘,這名字真好聽。我叫無心,是火居道士。火居道士你知道吧?也就是跟佛門優婆塞差不多,可以娶妻生子的。”
他喋喋不休地還要再說,阿紅臉上一紅,整了整衣領。她穿的也隻是一身粗布衣裙,但身材曼妙,配得很好。她低聲道:“道長,你見我姐姐了麽?”
無心道:“你姐姐?是叫小青麽?”
阿紅眼睛一亮:“是啊是啊,你見到她了?她在哪兒?”
“哎呀,你來晚了一步,她已經被救走了。阿紅姑娘,你住哪兒?我送你回去吧。三更半夜的,一個人跑到山上來,你膽子也夠大。”
阿紅忽然臉色一沉,似乎要哭出來:“今年大災,姐姐為了我們家,把自己賣給了劉老爺家。劉老爺家的這個五顯靈官廟年年都要送一個姑娘上來,我實在不放心。道長,我姐姐真沒事吧?”
她的頰上已經掛了兩顆淚珠,一張臉如梨花帶雨,無心看得癡了,又抓住阿紅的手道:“阿紅姑娘,你放心吧,你姐姐沒事。唉,這劉老爺竟然用這等邪術,定會遭天譴的。來,阿紅姑娘,我背你回家吧。”
阿紅臉上露出了笑意:“那……道長,真謝謝你了。”她伸開雙臂,便要撲到無心背上,忽然眉頭一皺,人坐到地上道:“唉呀,我的腿!”
無心道:“怎麽了?我看看。”
阿紅撩起裙子道:“方才我的腳崴了一下,現在還疼。”她不曾纏足,但腳還是很小,無心彎下腰道:“來,我給你揉揉吧。”他的聲音已是輕綿綿的,幾近調笑了。
他順手將劍插入鞘中,彎下腰時去看阿紅的腳。他剛鑽到阿紅的裙子下,阿紅的臉上忽然露出一絲詭秘的笑意。方才她忽啼忽笑,便如天真未鑿的民家少女,現在的笑意卻忽如鬼魅,而無心正彎下腰,自看不到。她的手伸進胸前,摸出了一柄赤紅的短劍。這短劍連柄不過五寸,劍刃細細彎彎,如一條赤紅的小蛇。
拿著這柄短劍,她笑意更濃。無心在她裙下道:“阿紅姑娘,好點了麽?”她輕輕道:“馬上就好了。”纖手一揚,那把短劍插向無心的背心。
第五章蛇變
劍尖觸到了無心的衣服,阿紅突然覺得身體一輕,一陣天旋地轉,整個人被拋了出去。她大吃一驚,手中的短劍失手掉落下地,人在空中一個翻身,輕飄飄落到地上。
人匐著地,隻覺一陣厲風當胸射來。她側了側身子,卻已閃不開了,一柄長劍正從她左胸刺入,透體而出。她隻覺一陣劇痛,傷口的血直噴出來,將身上的紅裙染得黑了一片。
那柄精鋼長劍穿在她肋下,上麵的朱砂字已亮得幾乎透明,紅光灼灼,仿佛燃燒。她伸手到胸前,但還不曾碰到劍柄,無心已衝到她麵前,一手握住了劍,掌中又催了一把力,劍已刺得深了一些。
他臉上仍是一副笑眯眯的樣子,右手握劍,左手捏了個訣,站在阿紅跟前,身體鐵鑄似的動也不動。阿紅伸手要掩住傷口,但手剛碰到劍身,卻像被燙了一樣。她皺起眉,傷口的血仍在不住湧出,那些血卻是黑色的。她斷斷續續道:“你……你……”
無心的腳尖輕輕一撥地上那柄短劍,短劍像是活物一般彈起,他伸手一把捏住,看了看道:“原來是摩睺羅迦劍。嘿嘿,賺了。”雖然五顯靈官廟裏沒找到什麽值錢的東西,可這柄摩睺羅迦劍雖然短小,卻鋒銳異常,乃是一件至寶,若是去古董鋪賣,少說也能賣個五六十兩白花花的細絲紋銀。他看看被自己的長劍刺傷的阿紅,又是微微一笑,道:“出山後聽人跟我說,要是你一副色迷迷的樣子,別人一定會小看你,這話果然是真的。”
阿紅已是痛苦之極,嘴裏也湧出血來。她伸手按著傷口道:“你……怎麽會知道的?”她自覺沒什麽破綻,隻道這個小道士已被算計,哪知反是自己中了圈套。
無心手上把玩著短劍,眼睛卻死死盯著阿紅:“你的樣子驚慌失措,但脈搏卻平穩異常,絕非驚惶之態,自然是別有用心。你以為我隻是色迷迷地連自己性命都不要了麽?”
阿紅嘴裏的血仍在不住湧出。她此時才明白,方才無心緊緊抓著自己的手腕,原來是在暗中搭自己脈博。她咳了兩聲,哀聲道:“道長,你放了我吧,我也是被逼無奈的。”
無心喝道:“閉嘴!無恥妖孽,別以為我看不出來,道爺神通廣大,看你脈相,你本就是借屍還魂,還說什麽被逼無奈,今日我非要煉出你的原形來不可!”
他將短劍插在腰帶上,左手一抖,已捏了一張符紙,阿紅一見這道符,眼裏已露出絕望的神色,尖叫道:“不要!不要殺我!我是人啊!”
“你是人麽?”
無心的嘴角浮起一絲嘲諷,他伸手將符捏在掌心,五指一屈一伸,掌心騰起一道筆直的火焰,喝道:“那我看看你是什麽人!”這三昧真火不燃凡物,隻專破妖鬼。他的三昧真火燃起,阿紅的眼縮成了細細兩點,不等無心的手伸過來,她尖叫道:“不要!不要!”
無心的手伸在阿紅麵前,相距隻有半尺許時停住了:“說吧,在這裏布下這等惡咒,你們究竟意欲何為?”
阿紅被長劍刺穿,本已痛苦不堪,不時扭動,幾乎不像個人,此時的身體更是扭曲得像是一條巨蛇。她喃喃道:“不要逼我。”
“不用想騙我發善心。”無心的手又伸前了幾寸。他掌中的符仍在燃著,照理這一張薄薄的符紙馬上就會燃盡,但是他掌中的火勢卻絲毫不弱。“螭龍咒傷天害理,每年一個活人祭還是小事,平時害的人業已不少,便是抵命,你形神俱滅也抵不過來。你再不說,那我也不問你了。”
“不問”的意思自然不是要放過她。阿紅此時突然笑了笑道:“你真想知道?”
無心正想答一句,突然,眼前像是炸天一個極大的爆竹,卻又沒一絲聲響,一股白煙騰起,無心隻覺手上的劍一震,他單掌一揮,但還是晚了一步,三昧火噴出時,劍下卻突然一空,什麽也沒有了。
沒想到這妖物的道行竟然高到這等地步!無心將劍豎到眼前看了看,有些不安地想。這把劍原先很明亮,劍上的字也清清楚楚,現在卻像是從血池裏拎上來的一樣,又厚又稠地粘著一層汙血,帶著股腥臭,上麵的符字根本看不清了。這把劍不過是普通的精鋼劍,若非上麵寫著符字,對鬼物一點用也沒有。無心又摸出一道符來將劍身燒煉一過,火舌到處,血汙像是極易燃的油一樣,見火即成飛煙,一股惡臭升起。
火隻是極快地一閃便滅了。火舌過後,無心的心也一下沉了下去。
劍身上,符字已經消失了——也不能說消失,還存著一些淡淡的痕跡,但這痕跡太淡了,若不注意根本看不出來。
這把劍是無心的師傅給他的。他師傅本是名門大派的弟子,雖然本領極高,卻極不得誌,一怒之下發誓永遠不用本教法劍,因此給無心的也是這把鋼劍。在降伏鬼物時,鋼劍就算再鋒利也不及一柄刻著符字的桃木劍,但無心的師傅對師門已是絕望至極,寧死也不肯再用桃木劍。現在劍上的符字褪去,阿紅自是元氣大傷,但劍的威力也已大減。無心有點慌亂地看了看四周,一時間竟有些茫然。
他下山後,捉的妖物鬼怪多半隻是些初修至人形的,一路上可謂手到擒來,但阿紅已經借屍還魂,自是遠遠比那些普通鬼怪厲害。方才一時托大,多說了兩句,竟然被她以血汙破了劍上符字,又用散形術脫身遁去,此時無心不覺大感後悔。
這時又起了一陣風。此時已是季秋,西風凜冽,但這陣風卻寒氣大盛,在風中還隱隱有一股腥臭之氣。無心心頭一凜,猛地抬起頭。
阿紅還沒有走。方才她受傷幻出原形遁走,現在又回來了,隻是一時間他也不知道她在哪兒。
他剛抬起頭,一道長長的黑影突然向他頭頂激射而來。這道黑影細細長長,幾同利矢,無心眼角餘光掃到,將身形一閃,長劍閃過,已將那道黑影斬成兩段。
那是一條蛇。這蛇渾身漆黑,被斬落在地後仍未死絕,兩半段蛇身在地上彎來彎去,嘴仍是大張,從利齒中噴出毒液來。隻是蛇身已斷,毒液噴不出多遠,隻在嘴邊灑了一地。
螭龍咒終於發作了!無心方才以正一天覺劍強行攻破一個缺口,但螭龍咒卻沒被解開,阿紅幻化後,隻怕螭龍咒得到主持,威力大增。無心眼也不敢眨一眨,盯著前方,心中也不知是什麽感覺。
“刷”一聲,從兩側又飛來兩條黑蛇。無心橫劍欲架,那兩條蛇身子一扭,纏在了劍上,劍鋒割得蛇身血流如注,兩條蛇卻像毫無知覺,仍在不住收緊,一柄精鋼長劍也被纏得吱吱作響。他腳一點地,人像在水麵飄過,疾退到先前在地上畫的那個圈裏。長劍一進劍圈,劍身又突然亮了起來,便如剛從爐中煆冶過一樣,那兩條蛇轟然炸開,成為齏粉。
蛇身一炸開,劍身又一下暗下來。劍身原先雪亮如銀,這時卻黑漆漆的沒半分光澤,像是剛淬過火,上麵那幾個符字也完全消失無跡。此時沙沙聲越響越急,像是下了一場暴雨,那些亮點越來越近,已能看到都是些蛇。那些蛇爭先恐後,不停從四周的草木叢中湧來,把地麵也蓋住了,遊到無心所畫的劍圈外,像是感到了危險,一下又止住不前。
無心站在劍圈當中,將長劍收回鞘裏。劍上的符字已經消失,隻能當尋常長劍用,對付蛇還有用處,但如果這些蛇中有什麽鬼物,那就沒辦法了。他抬起頭看了看前麵,心中飛快地打著主意,還不等他想出什麽來,地麵突然像是一池被狂風吹動的湖水般起伏,無心身形一晃,差點摔倒,定睛看去,不由倒吸一口涼氣。
兩三丈外的地麵上,無聲無息地鼓起一塊,仿佛突然出現了一個墳堆。這個墳堆一鼓起,像是活了一樣向劍圈移來,速度甚快,隻不多一會便已到了劍圈跟前。無心將掌心沁出的汗水在衣襟上擦去,不等那土堆移到劍圈,雙足一蹬,人如利矢,疾向廟門射去。他的腳剛離開地麵,那土堆已經到了劍圈外,圍著劍圈的群蛇紛紛四散逃竄,那土堆一入劍圈,突然裂開,一條長長的蛇身猛地衝出,向無心腳上咬來。此時無心恰恰躍起,腳跟擦過了蛇頭,隻差得一線不曾咬著,人已衝進廟門。
他一進廟裏,反手將門一把拉上。門是向外開的,他關上門後想找個門閂,但五顯靈官廟沒有廟祝,鎮上的百姓一到晚上誰也不敢來這裏,自然也用不著門閂,邊上空空蕩蕩。無心正自驚慌,廟門“咚”一聲響,像是遭巨木撞擊,但門是向外開的,這般一撞,隻是將門關得更緊。
外麵都是蛇啊。
無心抹了把額頭的冷汗,暗叫僥幸。阿紅如果還有人身,自然可以將門拉開,但對於蛇來說,關上的門便不異銅牆鐵壁。無心從腰間抽出摩睺羅迦劍,在衣襟上割下一條布纏住了門裏的門環。此時門仍被不住撞擊,震得門框上的砂土也不斷落下,但這門很是牢固,一時半會也撞不開。無心一綁好門環,人猛地向裏衝去。
五顯靈官廟並不甚大,那條巨蛇從門裏衝不進來,別的地方一定能進來的。無心拚命向廟後跑去,隻望後門還有路可逃。哪知他剛衝出兩步,身後兩扇門轟然作響,那條巨蛇已將門板撞塌。
逃不了了。
無心心頭一涼,眼角已看到邊上的一角小梯。那小梯通向鍾樓,五顯靈官廟原先隻怕是個寺院,後來才改成侍奉五顯靈官的,這鍾樓已許久不用,上麵滿是灰塵。無心一個箭步向那小梯衝去,身後的巨蛇也已吐著信子向他直衝過來。這小梯很是狹窄,蛇身卻足足有水桶一般粗,一擠進來,便將樓梯也擠得嚴嚴實實。
無心腳下生風,衝得雖快,那條巨蛇追得卻更快,他剛踏上鍾樓頂層,巨蛇也已追來,他隻覺身後一股血腥氣衝來,中人欲嘔,將身一閃,躲過蛇口,巨蛇已自他身邊衝過,一條長長的身體如長虹飲水,衝上橫梁,在上麵盤成一圈,居高臨下又向無心咬來。蛇口本來便能張得極大,一條杯口粗細的蛇便能吞下一隻老鼠,這條巨蛇已能將無心整個人都吞下去。此時巨蛇盤在掛著大鍾的梁上,更是將四周盡都封死,無心嚇得魂飛魄散,情急之下,腳下一滑,人鑽進了那口大鍾裏,那條蛇咬了個空,在鍾身上一撞,大鍾重愈千斤,一撞之下已是搖搖晃晃,掛著大鍾的橫梁本就已經半朽了,哪裏還經得起這般大力,“喀嚓”一聲,橫梁從中裂開,鍾樓也崩塌下來,大鍾直墜而下,“當”一聲巨響,扣在地上。無心在鍾裏正抱著鍾舌,被這一聲巨響震得暈了過去。幸好鍾舌被他抱在手上,鍾聲還並不響亮,不然隻怕會被鍾聲當場震死。
鍾樓塌下,那條巨蛇也直摔下來,正砸在地上,一時間像死了一樣一動不動,周圍的蛇“哧哧”連聲向這口鍾遊來,將地上一片殘磚碎瓦都蓋沒了。地上到處都是蛇,有些蛇已爬上了鍾麵,幾乎要將一口大鍾掩蓋起來。邊上那條巨蛇慢慢抬起頭,盯著大鍾。此時若有人見到這番妖異的情景,隻怕會嚇昏過去。
這時,月亮已幾乎全部變黑,隻剩了細細一線,周圍更顯黑暗。
大鍾裏,無心放開了鍾舌,站到地麵上。這鍾雖大,他也無法在裏麵站直,隻能屈膝半跪。裏麵漆黑一片,什麽都看不到,大鍾落下來時深深陷入泥中,而地麵也像結冰似的,冷得刺骨,硬得仿佛石頭。鍾裏有了一個人,空隙已是不多,無心幹脆盤腿坐下,猶自喘息不定。
螭龍咒的反齧之力如此驚人,無心原先也根本沒想到。他周身無一處不疼,隻怕身上擦傷撞傷之處不少,眼前又是什麽都看不到。方才這一聲巨響,震得他耳中仍然“嗡嗡”作響。他伸手在鍾壁上畫了個圈,口中念了兩句,這個圈開始發白發亮,像是鍾麵上開了個窗口。
這是圓光術的一種。這圓圈雖然模模糊糊,但已約略可以看到外麵的景像,那些蛇密密麻麻,也不知有多少,幾乎將一口鍾都淹沒了。鍾壁甚厚,裏麵卻仍然聽得清清楚楚。在一片蛇類的“嘶嘶”聲中,突然響起了一聲尖利的吹竹之音,也不知從哪兒發出的,那條巨蛇仰起頭,嘴裏吐出一片黑霧,地上的蛇像開了鍋的水一般不住翻湧,在鍾上撞得錚錚有聲,讓開了一條路。那條巨蛇遊了過來,盤在鍾麵上,不住收緊,似要弄翻這口大鍾,但大鍾重愈千斤,巨蛇力量雖大,這口鍾仍是不動分毫。
無心伸手在鍾麵上一抹,像是吹熄了一支蠟燭,那塊圓光一下暗了下來,裏麵重歸黑暗。外麵群蛇雖然一時攻不進來,但是被困在這口鍾裏,也是走投無路,但無心仍是鎮定自若。
黑暗中目不能視物,耳中是蛇群遊動時的“嘶嘶”聲,即使隔著厚厚的鍾壁,仍然能聞到一股腥膻之氣。
第六章鍾鳴
無念背著小青走在坑凹不平的山道上,隻覺背後這個柔軟的身軀越來越重,天色也越來越黑,他忽然站定了,抬起頭看了看天。小青在他背上道:“無念哥,出什麽事了?”
無念看著天空。方才天空裏還有一彎月牙,現在卻已經隻剩了隱隱一圈。他喃喃道:“天狗食月,今夜是極陰之相,百鬼橫行,不知那小道士要不要緊。”
小青抱住了他的脖子,格格一笑道:“有你在,我可不怕。”
她的聲音清脆嬌嫩,一條手臂圍著無心的脖子,隔著衣服也感覺得到柔膩光潔的肌膚,無念忽然心中一蕩,道:“小青,你……你還好吧?”
小青低低一笑,攬著他道:“無念哥,我可想你呢。”
她的話裏有一股媚態,無念低下頭,臉上的神情卻很古怪。他站住了,慢慢道:“你還記得我麽?”
“記得啊,我還記得那時你跟你師父在廟裏,我來找你玩,你給我摘柿子,結果被你師父打了。那回你哭得眼淚鼻涕都是呢,嘻嘻。”
“你還記得……”無念嘴角浮起了一絲苦笑。他也記得許多年前這個小女孩來玩時硬要自己去廟裏的柿子樹上摘柿子的情景。他抬著頭看著天,也不知想些什麽,小青推了推他道:“喂,無念哥,怎麽不走了?”
“小青,”無念想了想,突然像下定了什麽決心:“你嫁人了麽?”
小青又是一笑,一下蒙住了他的眼道:“你胡說什麽呀,我不依。”
這等小兒女的嬌態,習慣了青燈古卷的無念也覺得有些害臊。他的臉一下變得通紅,道:“放開我,我得把你快點送回家……再說。”
說到最後兩個字時,聲音越來越輕,幾不可辨,但小青還是聽到了。他的眼被蒙住,卻沒有發現小青的臉突然發生了變化。她的臉方才還嬌美無匹,此時卻像投入烈火中的雪塊般,正在極快地融化變形,血色淡去,一張臉變得石頭一樣發青。
月光終於消失了。
小青手上的指甲已長出了一截,活像五根釘子,就在月光消失的一刹那,她的手指猛地插向無念頂門。
黑暗中,突然有一個小小的銅環疾飛而至。小青的手指剛要碰到無念顱骨,不知怎麽忽然一震,那銅環已打在她的麵門,像是打上一塊軟泥,這銅環嵌進了肉裏,仍在不住地響。阿青慘叫一聲,被撞得飛出了無念的背上,重重地摔在地上。
無念也被這鈴聲一驚,叫道:“小青!”手一探,背上長劍出鞘,猛地轉過身來。
“無念!”
路邊的黑暗中,一個聲音突然響了起來。這聲音也並不很大,但在無念耳中卻如同炸響了個焦雷,他渾身一震,手不禁一顫,長劍幾乎落下來,呆呆地看著那邊。
一個人影站在黑暗中。天色太暗了,隻能看得到一個若隱若現的影子。這人旗杆一般站得筆直,手中還握著根禪杖。無念呆呆地站著,喃喃道:“無方師兄……”
無方大踏步向地上的小青走去,無念雖然害怕,但仍然鼓足勇氣道:“無方師兄,你要做什麽?”
無方站到小青跟前,舉起禪杖便要刺下去,禪杖上那些銅環又是一陣響,無念心下大急,也顧不得害怕,大叫一聲,人已電射而上,一劍向無方背心刺去。
劍剛刺出,眼前突然一花,“嘩”一聲響,長劍像是突然有千鈞之重,再伸不出半寸,他正待收力,但這柄長劍又像被巨石夾住了,拉也拉不回來,一個溫和的聲音在他耳邊響了起來:“無念,好久不見。”
一個身著白衣的少年僧人站在他身前。這少年僧人右手持著根禪杖,左手兩根手指夾住劍身。無念渾身都在發抖,突然扔了劍,跪在地上。這時無方的禪杖已刺了下去,小青發出一聲慘叫,拚命踢打著地麵,但無方的禪杖將她釘在了地上,她也根本掙不脫。
小青的慘叫聲響起,無念頭上的汗水已涔涔而下。那少年僧人手一鬆,長劍落了下來,正插在地上,他低聲道:“無念,入魔容易入道難,難道你真的不肯回頭麽?”
無念抬起頭。黑暗中,他滿臉都是淚水,聲音顫顫地道:“師父,我願受責罰,但請你救救小青。”
少年僧人搖了搖頭:“佛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那也不是隨便什麽人能說的。無念,你縱然有舍身之意,但挾泰山以超北海,是不能也,又能如何?”
無方在那邊拔出戒刀割開小青的胸口,伸手在小青胸腔裏摸著什麽,這時猛地一扯,看上去已是死了的小青又是一聲慘叫,身體又像個蟲子一樣蜷縮起來,無方抓著一團東西過來站在少年僧人跟前道:“師父,妖孽已然伏誅。”
他手上像拿著個綠玉手鐲,還在發出微光,但這並不是手鐲,而是一條細細的綠蛇。這條綠蛇纏著無方的手腕,一張嘴張得大大的,要來咬無方的虎口,無方的食拇二指緊緊抓住小蛇的七寸,那條蛇隻在他掌中扭動。少年僧人拿過這小蛇,看了看,麵上仍是目無表情,指上突然用力,蛇身一下被捏扁,蛇頭也無力地垂了下來。
少年僧人將死蛇扔到地上,輕輕道:“無念,回龍蓮寺吧。當今天下群魔橫行,與其同流合汙,不如獨善其身,清淨修行。”
無念看了看草叢中小青的屍首,張了張嘴,似乎想要說什麽,但又欲言※又止。無方在草叢中擦了擦手,過來要拉無念,道:“師弟,還是回去吧,你叛師之罪,師父都原諒你了。”
無念呆呆地跪著,也不理無方伸出的手。這時,遠遠的突然傳來了一聲鍾響。這一聲鍾全無悠遠之意,聲音黯啞,但聲音之宏,直如裂帛斷金。無方不由一怔,這時無念突然朝那少年僧人磕了個頭道:“師父,十四年養育之恩,無念銘記在心,請師父放心。”
他話剛說完,身體衝天直上,一把抓過插在地上的長劍,在空中翻了個跟鬥,人像一片被狂風吹起的樹葉,一下飛了起來。無方先前見無念呆呆地跪著,萬萬沒料到他還會有這一手,伸手去抓他的衣服,“嚓”一聲,隻撕下一片衣角,無念的身影已閃出了幾丈外,一起一落,人已在數丈開外。無方心頭怒極,大喝一聲,禪杖在地上一頓,“嘩”一聲響,三個銅環從禪杖上飛出,向無念的身影追擊而去。銅環剛飛出,少年僧人的禪杖伸起一招,那三個小小的銅環像小蟲一樣在空中一轉,又飛了回來,那少年僧人的禪杖像有極大的吸力一般,銅環粘在了上去。無方不知所以,大聲道:“師父,為什麽不留下他來?”
少年僧人看著天空,過了一會,才輕輕道:“入魔亦有回頭日,這話你不也說過?”他轉頭看看小青的屍首,歎了口氣道:“無方,將那女子的屍骸掩埋了吧。”
他的歎息聲很輕,但這一聲歎息入耳,無方如遭電殛,怔怔地站在那兒不動。少年僧人已經走出幾步,見無方仍是站著,他站定了,轉過頭道:“怎麽還不動?”
無方像是大夢初回,連忙道:“是,是。”向小青的屍首走去時,他想著方才那少年僧人的一聲歎息,不由得遍體都是寒意,心中想道:“師父原來也會歎息!”
鍾裏越來越熱,仿佛這口大鍾被埋進火堆,無心縱然鎮定,此時也有些慌亂了。
外麵轉來了“嘩嘩”的聲響,震得一口大鍾不住震顫,發出共鳴。這聲音像無數細而長的鋼針刺入無心耳鼓,讓他眼冒金星,在這一片尖利的聲響中,一絲吹竹之聲如遊絲嫋嫋不斷。他將劍橫在膝上,眼觀鼻鼻觀心地坐定,但被這種異響攪得腦子生疼,太陽穴處的血管也根根暴出,似乎馬上會震裂。
那條巨蛇拉不翻大鍾,此時纏在鍾上不住打轉。蛇身鱗甲堅硬如鐵,將鍾麵的銅綠擦得幹幹淨淨,這等高速摩擦,也使得鍾裏的溫度不斷升高,大鍾不時顫動,發出了尖利的顫音。無心已是心力交瘁,知道再堅持不了多久,他咬了咬牙,將右手中指放進口中咬破,血登時擠出傷口。這種血咒大傷元氣,他用過一次就得休養多日方能複原,但如果任由巨蛇纏繞,隻怕立時崩潰。
血在鍾壁上畫了個圈,無心伸指又在這圈中畫了彎彎一條,畫成一個太極圖,一咬牙,喝道:“破!”一掌拍在了血印上。大鍾登時發出一聲巨響,那條巨蛇也像突然遭到雷擊,半條蛇身甩了出去,重重打在地上,打得地上的群蛇也四散飛起,不知有多少條小蛇被打成肉泥,方才蛇身對著鍾裏血印的位置上多了一個焦痕,與無心在鍾裏畫的那個太極圖一模一樣,倒像是這個太極圖透過鍾壁,印到了蛇身上一樣。
這是正一教的五雷破,雖然沒有同一係的五雷天心大法厲害,威力也著實不弱,那條巨蛇被一震之下,變得遲鈍了許多,無心正自欣慰,吹竹之聲大長,又是“砰”一聲,那條巨蛇重又纏了上來。
五雷破僅僅是解了燃眉之急而已。如果再來一次,現在無心元氣大傷,便再擋不住了。雖然知道死到臨頭,黑暗中,無心淡淡一笑,抽出了長劍。
這把長劍已經隻是把普通的長劍了,雖不能斬妖除魔,但要殺人還是綽綽有餘。他將劍推轉回來,便要刺入自己心口,心中卻不由想道:“可惜一路賺來的那麽多銀子了!”
突然,大鍾轟然一聲巨響,無心隻覺一股熱浪撲麵而來,一股銳氣掃過。他大吃一驚,怎麽也想不出竟會出現這等變化,猛一低頭,頭頂有一股厲風掠過,眼前卻猛地一亮,竟然能看到了外麵。
這口大鍾竟然從中橫著裂成兩半!
巨蛇的尾巴正好甩過,那大鍾上半被掃得翻倒在一邊,倒像是一把茶壺被揭開了蓋子。大鍾一裂開,無心不加思索,人已衝天直上,長劍在身下劃了個圈,防著有蛇撲上來。他人在空中,也沒有借力的地方,眼看著下麵黑壓壓的一片都是蛇,心裏不由一陣發毛,正不知落下去後該如何是好,忽然聽得有人在一邊喝道:“接著!”
一邊的半堵牆上,無念正站在那兒,向無心擲過一根樹枝。這樹枝正穿過無心腳底,無心一提氣,腳尖在樹枝上一點,那根樹枝一受力,登時落地,無心借著這一點,人已向斜裏掠出,在空中翻了四五個空心跟鬥,落到了那堵牆上。雙腳剛一落地,便覺頭一暈,在鍾裏呆得久了,他渾身脫力,連站都站不穩,無念一把扶住他道:“道兄,你沒事吧?”
無心收劍入鞘,咧嘴笑了笑道:“小和尚,還好你來了,不然我快要變成蛇糞。小青姑娘你送回家了?”
無念卻像沒聽出他的打趣話,一張臉凝重之極,看著五顯靈官廟的廟頂。鍾樓倒下來時,將正堂的半邊屋頂也壓塌了,這五顯靈官廟方才還是一派肅穆景象,此時盡是些殘垣斷壁,殿上的五座神像被壓塌了三座,還有兩座也已經殘缺不全。
殘存的大殿頂上,一個紅衣女子拿著根簫坐在瓦片上,靠著鴟吻中式房屋屋脊兩端陶製的裝飾物。看著他們。隔得遠了,也看不清這人的麵目。無念盯著這個女子,手中的長劍劍尖還有血滴下。他的大日如來金剛劍威力驚人,一劍將巨蛇斬為兩段,餘力不竭,連大鍾也被斬開。他本不知道無心躲在鍾裏,這一劍是全力施為,虧得無心身體靈便,否則這一劍威力之大,隻怕連無心的半個頭也會被削下來。
這時,那個女子又將簫湊到唇邊,簫聲原是舒緩輕柔,但她吹出的聲音卻淒厲如鬼哭。一聽到這個聲音,無心心頭不由一跳,皺起了眉。
這聲音正是方才聽到的。他本以為那是巨蛇發出的聲響,沒想到是這女子吹出的。聲音一起,地上的蛇群又蠕蠕而動,向他們站的地方湧來。幸好那條巨蛇被無念一劍斬成兩段,此時正在地上掙紮,不然更難應付。
“小和尚,你有金剛不壞之身麽?”
無心看得發毛,已在打量四周,準備逃跑,卻見無念動也不動,他捅了捅無念,無念這時才如大夢初醒,像是根本沒聽到無心在說什麽,轉過頭道:“這究竟是什麽東西?”
“螭龍八變,那就是主持螭龍咒的人。小和尚,你要是有金剛不壞之身,那還有勝算,不然還是快逃吧。”
無念隻是看著那女子,慢慢道:“她不是活人。”
“當然不是活人,她們都是借屍煉形……”他突然像想起了什麽,吸了口涼氣道:“小青呢?”
無念沒有回答,無心還待再問,卻見無念眼角淌下兩行淚水,他不敢再問,拉了把無念道:“小和尚,我們快走,再不走可來不及了!”初時他還雄心勃勃,隻待斬妖除魔,但是這螭龍咒破了一層還有一層,他知道以自己的功力,能全身而退便是上上大吉,無念的樣子又不像是有金剛不壞身法的,此時迫不及待便想逃走了。隻是群蛇越來越多,他實在想不出什麽逃生的妙計。
蛇群在他們站的這半堵牆下聚成一片,足足有三四丈方圓,那些蛇都抬起頭看著他們,四周暗得一片模糊,那些細小的眼睛像繁星點點,伴隨著一股腥膻,中人欲嘔。無心知道要跳出這一片蛇陣,實非他所能,但留在這兒便隻是等死。他還待再說什麽,無念忽然大喝一聲,人已一躍而起,在一塊突出的磚塊上一踩,人已衝上屋頂。無心大吃一驚,叫道:“小和尚……”他沒想到無念不退反進,話音未落,無念已經踏上了屋頂的瓦片,喝道:“妖孽,受死!”
他手中的長劍吐出丈許青芒,這一劍下斬,直有雷霆之威。那個紅衣女子也沒料到無念不退反進,居然還敢直衝上來,一見無念長劍斬下,簫聲已戛然而止,仰頭向無念吐出一團黑氣。無心看得清楚,在矮牆上叫道:“當心!”但無念的劍快如閃電,早已在那女子身影處一斬而過,餘力不竭,“嘩”一片響,也不知有多少瓦片被斬碎,屋頂本隻剩了一半,這一下全都塌了下來,剩下的兩座神像也被壓得粉碎。
無心站在一邊,被激起的灰塵迷了眼,他伸手掩在眼前。在一片模糊中,隻聽得那一陣淒厲之極的叫聲。
塵土散去,隻見無念雙手持劍,穩穩站在瓦礫中。無心大喜過望,腳一點地,跳到無念身邊,道:“小和尚,你還真有金剛不壞身法!”
他的手剛碰到無念的肩頭,卻覺入手火燙,像碰到了一塊燒著的木炭。他一怔,抬眼去看無念的臉。
那張臉變得漆黑一片。
他大吃一驚,無念卻已翻身倒了下來。他一把托住,叫道:“小和尚!小和尚你沒事吧?”
他正喊著,腳下的瓦礫中突然探出一隻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腳踝。
第七章波羅夷
如果是旁人,被這般抓住定是嚇得魂飛魄散,無心雖然嚇了一跳,卻是慌而不亂,右手一把壓過無念手中的長劍,“鏘”一聲,一劍斬過,那隻手中劍立斷,一下飛出了數尺,瓦礫塊中隨即發出了一陣厲吼,地麵卻發出一陣顫動,像是有什麽東西要破土而出,長劍旋出旋收,又一下插回無念背上的劍鞘裏,他背起無念便要走。這一手奪劍入鞘使得幹脆利落,毫不拖泥帶水,隻是一眨眼間的工夫。但他剛走了兩步,卻又一下站住。
地上,散落著一些金銀器具。原來築神像時泥胎大多是空心的,裏麵總放些壓製之物,若是佛像,則多半是些經書,但五顯靈官廟本是劉家自行在佛寺上改建,裏麵居然放的是些金銀珠寶。泥像一破,裏麵的東西滾落在地上,本來被灰土掩著,被地麵一震便顯露出來了。此時月亮又露出一角,在淡淡的月色下,那些金銀珠寶更是熠熠放光,極是顯眼。無心別的東西都不在意,一見到這些金銀,便不顧一切要去揀。
他剛彎下腰去,身後一聲巨響,磚塊瓦礫四處亂飛,無心隻覺背後一重,像有什麽東西砸在了他背後的無念身上,無念發出了一聲呻吟,一口血噴了出來。還好無心彎著腰,這口血越過他的肩口噴在了地上,不然要噴得他滿頭都是了。無心吃了一驚,將兩個小元寶揀進懷裏後才轉過頭道:“小和尚,你沒事吧?”
無念的嘴角帶了點血痕,上氣不接下氣地道:“道兄,好像又不對勁了。”他方才中毒甚深,人昏迷不醒,被一塊飛出的磚塊一砸,胸口的毒血吐了出來,雖然人虛弱之極,卻已悠悠醒轉。無心顧不得再去翻揀瓦礫,道:“我們快走吧!”
他正要再走,卻又覺心中一寒,剛走下這一堆瓦礫,便再踏不出一步。
月光又漸漸亮了起來,方才地麵上一片模糊,也看不清,此時才看得到地上到處是蛇。這些蛇方才被幾聲巨震震得四處逃散,此時卻又遊攏過來,鋪得密密麻麻,連地麵都已看不見,周圍仍有蛇不住湧來,也不知哪兒冒出來的,上麵的蛇不時被下麵的蛇擠得翻下來,前麵的地麵上像是鋪了一塊大大的地毯,而這張地毯還在不斷翻動。無心看得心頭發毛,身後又是一聲響,他回頭望去,隻見那堆瓦礫高高聳起,還在不住翻動,似有什麽東西要鑽出來。
蛇雖然叫人害怕,終究還有形有質,但是身後這隱隱約約的東西卻叫人不安。無心膽子雖大,此時也不敢再留在這裏,但前麵是群蛇擋路,後麵又不知到底會出現什麽東西,他這兩年走南闖北,捉的鬼也多了,從來沒碰到過如此凶險的情況,見前麵的蛇群聚得越來越多,雖然心中害怕,終究還是不敢冒險從蛇群中走過。
身後突然又是一聲響,有個女子桀桀笑道:“小道士,你還要逃麽?”
這聲音突然出現,妖異之極,無心嚇了一大跳,扭頭看去,隻見身後的瓦礫堆裏,一個紅衣女子正爬出來,正是阿紅。月光下,卻見她隻有半截身子,齊腰以下已不見了,右臂也隻剩了個光禿禿的斷腕。常人若是受了這麽重的傷,自是馬上死去,但阿紅卻像什麽事也沒有,左手撐著地,正費力地從磚瓦堆裏爬出來。
無心看了看身後的蛇群,將無念放在地上道:“小和尚,你等等我。”
他緊了緊腰帶,懷裏突然掉出個蘋果來。這是他剛進五顯靈官廟時從供桌上取來的供品,原先他拿了三四個,經過一番打鬥,現在懷裏隻剩這一個了。他把蘋果拿在手裏拋了拋,很輕地道:“小和尚,明天不知我們還能不能吃到蘋果了。”
他的聲音很輕,無念也聽不到。他將蘋果放在無念身前,道:“等一下。”大踏步走去。無念道:“道兄,你要做什麽?”他受傷甚重,叫了一聲便上氣不接下氣,無心也不理他,仍是踩著地上的磚瓦,一步步向阿紅走去。
阿紅身上滿是血跡,無念的大日如來金剛劍一劍將她砍成兩段,一隻手又被無心斬落,此時整個人也已不成樣子。一見無心走來,她尖聲叫道:“小道士,你膽子倒大。”
她的相貌原本甚美,此時卻哪裏還像個人。無心的手按在劍上,慢慢道:“快將蛇群趕開!”
阿紅伸手指著無心道:“小道士,你們將我弄成這個樣子,我要把你們碎屍萬段!”
無心嘴角浮起一絲譏諷:“憑你現在這樣子還行麽?”
阿紅的嘴角也抽了抽。她的臉已經有些變形,不知她是在笑還是什麽:“我不行,可是波羅夷行。”
波羅夷?無心不由一怔,他不知道這是什麽東西,身後的無念突然叫道:“你們在召波羅夷?!”
阿紅傲然道:“不錯。小道士,你等著魂飛魄散吧!”
她的左手在地上一拍,人“呼”一聲飛了起來。她已隻有半截身子,但飛起來時卻仍然快得不可思議,五指向無心的頂門抓過來。她這一出手無聲無息,無心一彎腰,長劍又是鏘然一聲出鞘,劍光中,阿紅的身影戛然而止,“通”一聲落在了地上,裂成了兩半。
這並不是道術了,而是劍法。
阿紅的身體一掉在地上,從中突然跳出一團火紅色的影子。這影子細細長長,也隻有筷子一般大,釘子一樣射向無心的麵門。無心本就全神貫注,那影子剛飛出,他的劍又已出手。
劍光如閃電橫空。“哧”一聲,劍尖刺中了那團影子。這影子原本亮得耀眼,被無心的劍一刺中,一下暗了下來,此時才看清原來是一條火紅的小蛇。
小蛇被無心的劍刺穿了七寸,掛在劍上扭作一團。無心將劍舉起,笑道:“阿紅姑娘,你說的波羅夷就是這個麽?”
無念突然大叫道:“當心!”他原本上氣不接下氣,這一聲喊得卻有如銅鍾,突出其來,把無心也嚇了一跳。他正待問問無念到底要當心什麽,剛抬起頭,眼前已看到了麵前的景像。
劉罕達聽到鍾聲時,從椅子上猛地跳了起來。他本來正襟危坐,此時已大為失態。
他衝過院子,到了那老僧房前。
白色的窗紙,此時像浸透了樹葉的汁水,綠得發亮,那老僧仍是一動不動地坐著。他在門外大聲道:“大師,大師,五顯靈官廟好像出事了。”
老僧仍是一動不動。劉罕達心中惴惴不安,隻待再叫,卻又不敢。這五顯靈官廟中的布置他已安排了許多年,絕不能有閃失,見老僧仍是動也不動,像沒聽到,心中大急,走上前去要拉開門,卻又不敢。他在門前想了想,伸出手指放進嘴裏沾濕了,在窗紙上捅了個洞,彎腰向裏張望。
剛要看時,裏麵突然像閃了一道閃電,無聲無息,劉罕達嚇出一聲冷汗,心道:“這裏也出事了?”這道閃光一瞬即逝,將他的眼也映得花了。
這道電光是火紅色的,他嚇了一大跳,隻道是失火了,但馬上發現周圍仍然安安靜靜,什麽聲息都沒有。院子裏原本有秋蟲啼鳴,但這道電光過後,卻是萬籟俱寂,鴉雀無聲。他眨了眨眼,讓被閃得酸痛的眼睛舒服一點,定睛再看時,卻覺得裏麵像暗了許多。一燈如豆,仍是綠瑩瑩的,那老僧端坐在正中,如泥塑木雕般動也不動。劉罕達心急如焚,待要叫喊,話到嘴邊仍是說不出來。他張了張嘴,仍是沒說出半個字,退後了幾步,心中隻是不住轉念:“到底會不會壞事?”
方才這塊地基不斷湧起,無心隻道那是因為阿紅的原因,但這時這塊地麵仍然在升起,已經成了一個小丘。
身後“噝噝”聲不斷。那些蛇像是看到了什麽可怖之極的東西,正在四散逃竄。這塊地麵方才因為都是蛇,地麵也看不清,此時蛇一散去,地上倒顯得白得發亮。
無心怔了怔,長劍一抖,那條小紅蛇一下彈起,還不等它伸直,長劍已出,已將小蛇斬成了七八段。他收回劍,退到無念身邊道:“小和尚,那是什麽?”
無念盯著這個土包,道:“波羅夷!”
“波羅夷到底是什麽?”
無念沒有回答,猛地站起來,搖搖晃晃地向前走去。無心隻道他中毒之下神智不清,叫道:“小和尚,你走錯了,是這邊!”
無念道:“道兄,你快走!”他中毒極深,說了一句,又嘔出一口血來,卻仍是一步步向前走去。無心一陣茫然,也不知該是進是退,一時怔在那裏。
無念又將右手的中指在口中咬破,左手已從背後拔出劍來,將手指往劍身上一塗。他的傷口中血流成一線,像是沿著劍脊畫了一條細細紅線,無念兩手握著劍,手指結了個手印,一步步走上前去,慢慢道:“熾盛炎焰,其炎普照一切佛土,周遍焚燒三千大千世界。”
他念到最後的“大千世界”四字,劍上一下湧出火焰,一柄長劍已如一支火炬一般。佛道兩家雖然不同,這三昧真火卻是殊途同歸。無心先前所用三昧真火不過是借符紙引燃,但這支劍並非可燃之物,無念的三昧真火如此旺,是以指上之血引燃的。他每走一步,指上傷口都不斷湧出血來,再走幾步,便會渾身俱焚。無念此舉,那是已有舍身一擊之心了。他大吃一驚,叫道:“小和尚,你想死麽!”
無念這一劍高高舉起,他已將周身力量都運在手上,劍端的火焰也一下伸長,那口長劍也像憑空長了半尺。他高聲道:“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說話間,又踏上了一步。
土丘此時已高達丈許,五顯靈官廟成了一片瓦礫,這塊地上卻像化作一座巨墳。無念的長劍斬下,真有雷霆萬鈞之勢,但劍還沒碰到土丘,卻聽得一聲巨響,土丘突然從中炸開,土塊瓦礫漫天飛濺,無念的劍還沒來得及斬落,被這等大力一震,長劍脫力飛出,人也一晃,便要摔倒,他腳下的土地也一下裂開。
來不及了。
無念的長劍一脫手,已是萬念俱灰,腳下隻覺一空,人便落了下去。這裂口也不知有多深,一掉下去自是萬劫不複,他此時心如止水,也不覺害怕,隻是想:“原來真要看看地獄是何等模樣了。”
他剛想著,卻覺後領一緊,有股大力從後湧來,身體如同騰雲駕霧般飛了出去。他還不知是怎麽回事,已聽得無心喝道:“禿驢,性命攸關,怎麽不知好歹!”他本有必死之心,此時死裏逃生,卻也鬆了口氣,無心雖在罵他,他也不以為忤,輕聲道:“多謝了。”隻是他油枯燈燼之下,聲音已細若遊絲,也不知無心有沒有聽見。
方才無心見變起突然,他本在想著要不要先行逃走,見無念已危急萬分,也不假思索,便衝上前去一把拉住了無念的衣領,將他從裂口裏硬生生拉了回來。他所學蕪雜,道術雖沒有無念精純,但這一手輕身功夫卻遠在無念之上。一把將無念拉過來,將他扛到肩上,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向後逃去,那土丘中到底會冒出什麽東西來也不管了。
剛衝出兩步,突然地麵又是一陣顫動,望出去地上正不住起伏,便如大風浪裏的船甲板。無心一晃之下,真氣一濁,已不能再飛掠而出,眼前卻出現了一道大溝。
是地震麽?他大駭之下,腳在地上一點,人已躍起,向前衝去。但這條溝卻還在不斷變大,看下去黑糊糊一片,也不知有多深,他身後背著個人,雖已是全力施為,卻見對麵的溝沿似在不斷移開,距離反而越來越遠了。
將無念拋下的話,借這一拋之力,也可以逃生了。他人還在半空中,腦子裏已飛快地轉了七八個轉,雙手卻已收緊。此時無念人事不知,要拋下他的話,隻怕他自己都不知道的。
他剛要發力,突然從前麵的暗處有一道黑影飛來,依稀是個人影。無心心頭一沉,他人在空中,躲無可躲,正待閉目受死,卻覺肩頭一緊,隻聽得有人道:“小心了!”肩上被人拍了一掌。這一掌卻並不是傷人,他隻覺一股大力湧來,借這力量一送,身形一輕,已落向溝沿。哪知剛落地,兩腿卻是一軟,人已向後摔倒。
第八章入魔
身後,便是那萬丈深溝。
無心沒料到居然還會栽這般一個跟鬥,他努力保持平衡,但他背上背著無念,哪裏還站得穩,人已倒了下去。心中正自驚慌,邊上“嘩”一聲響,伸過一支禪杖來,他情急之下,不由分說,伸出手來一把抓住,但他背後的無念便失了扶持,一下滑了下去,他失聲叫了起來,分出一隻手去抓無念,但黑暗中卻抓了個空,無念像一塊石子一下直落下去。此時禪杖上卻有一股大力傳來,他被拉得跌跌撞撞向前衝出幾步。此時離溝已有五六尺之遙,不會再有墜入深溝之慮,他人雖脫險,一顆心猶在不住狂跳,兩腿軟得站都站不直,卻隻是叫道:“小和尚!無念!”
他剛喊出來,背後卻覺一緊,一個老僧按住他背心。這老僧的袈裟與無念一個模樣,無心知道那定是無念師門一脈的,叫道:“大師,小和尚掉下去了……”
老僧的手按著無心身上,無心隻覺一股溫和之極的力道傳來。聽得他的話,那股力道也是一震,但馬上又鎮定下來,雙手不停,仍在無心背後推拿,一邊道:“貧僧無方,無念是我師弟。”
那是無念的師兄啊。無念從他背上滑落深溝,無心總覺是因為自己的原因,正在內疚,他正待再說,卻聽“嘩啷”一聲,一個人影落在了他們身邊。這是個穿著月白袈裟的少年僧人,衣著與無念一般無二。一見這少年僧人,無方叫道:“師父,師弟他……”
無方說得急了,無心隻覺背後的力道一下亂若風絮,他胸口也一陣煩惡,心中卻仍是一陣詫異。他見無方這般年紀,隻道他們的師父定然已經老得不成樣子,沒想到竟然如此年輕。那少年僧人卻臉色一變,手一抖,禪杖敲在無方背上,喝道:“定心!”
這一杖剛敲上,無心便覺背後的力道一下又變得溫和之極,周身像浸在熱水中一般,暖洋洋地說不出的舒服。無方忙凝神靜氣,慢慢收力,道:“多謝師父。”他剛才給無心療一下內傷,但心中一亂,隻覺五內如焚,若非師父助了一杖之力,他與無心兩人都會引燃心火而死的。無心正待說,那少年僧人一掌按在他肩上道:“貧僧宗真,多謝道友救助小徒。”
無心剛想說,胸口卻湧起一陣煩惡,幾乎要吐出來。宗真的手掌按到他頸後拍了拍道:“道友,你身上已沾了邪氣。”他轉身對無方叫道:“無方,將三藐母馱取出來。”此時那大溝已有丈許寬了,仍在不斷擴大,宗真卻像根本不以為意,似乎不知道無念掉了下去。無心急不可耐,叫道:“大師,小和尚方才掉下去了!”
宗真麵不改色,隻是將手伸向無方。無方答應一聲,解下一個包裹來,又從包裏取出一個小小的東西來,遞給宗真。這東西活像小孩玩的撥浪鼓,不過是兩個圓形木塊疊在一起。那兩個木塊上用朱砂寫著許多梵字,宗真拿在手裏輕輕一晃,那個木塊登時相向轉動,上麵的梵字連成了一片。
這正是三藐母馱。此物本是西域佛門之門,也是轉經輪一類,宗真將三藐母馱拿在手上,口中輕輕念著什麽梵咒。宗真看上去年紀比無心也大不了幾歲,身上月白袈裟一塵不染,在黑暗中大是耀眼,風度閑雅,真如不食人間煙火。
三藐母馱轉得幾轉,宗真忽然大喝一聲,一掌猛地拍向無心的後背。無心隻覺心頭一空,一口汙血吐了出來。這塊汙血黑漆漆的有如煤塊,發出一股惡臭,一吐出來,方才的煩惡之感盡去。宗真輕輕讓開了,低聲道:“道友,你體內邪氣已除,再服些清熱解毒藥物便可無事。”
無心一吐出汙血,叫道:“宗真大師,小和尚方才掉下去了!快去救他!”
宗真的臉上仍是不動聲色,他膚色白皙,臉上木無表情,便如戴著個白玉麵具。他將三藐母馱遞給無方收好,又從袖中取出一塊白色絲巾擦了擦手道:“各有因緣,無非夙業。道者入道,魔者入魔。”他本是密宗,這話卻說得有顯宗的禪意。他用那塊絲巾擦淨了手,又放回袖中。一雙手白皙柔軟,與月白袈裟一般顏色,幾分辨不出哪是手,哪是衣袖。他又向無心行了一禮道:“道友,好自為之,入魔入道,原本隻是一念間之事。”
他的話溫和清雅,無心的心中卻猛地一跳,不由忖道:“這和尚到底是什麽人?怎麽好像他知道我的來曆一般?”
他正亂想著,身後又是一聲巨響,一片砂石土塊四處飛濺。繞著五顯靈官廟的地基,周圍已裂了一圈足有兩丈許的大溝,那堆殘垣斷壁此時正在加速下沉,土丘本已高得小山也似,但地基下沉,土丘也隨之變低,此時隻露出一個尖了。無心大急,叫道:“大師,難道不救小和尚了?”
宗真斜過頭看了看,低聲道:“波羅夷將臨,還是走吧。”
無心急道:“波羅夷到底是什麽,難道連小和尚的命都可以不要了?”
宗真扶著禪杖已是要走,聽得無心的話,他站定了道:“佛門比丘戒五篇七聚,首罪為波羅夷,這是人心根本之惡。有人在此布咒,身外化身,波羅夷已成其形,馬上就會出來,無念身入其中,已是無救了。”
無心驚呆了,叫道:“不救他麽?而且波羅夷要是出來,豈不會成天下人的浩劫?”
宗真道:“不錯。”他抬頭看了看天,也不知想著什麽,輕輕道:“大千世界,人人想著的都是爭名逐利,權勢金錢,到處都是戰火烽煙,饑荒一起,人民相食。比起這等惡業,波羅夷又算得什麽,一飲一啄,都是報應,不管是什麽,都是人心所驅,是天下人自取。”
“可是大師,縱然天下沉淪,這世界終不至於無可救藥,又豈能袖手旁觀?”
無方正在收拾包裹,聽得無心這般說,點頭道:“道友說得甚是。師父,除魔衛道,是我佛門本份。”
宗真斥道:“無方,你的於下乘般涅槃障未破,又起了邪行障!”
他的斥聲嚴厲之極,無方被他一聲喝斥,登時渾身汗水淋漓,低頭道:“師父說得是,說得是。”
無心一把抽出長劍,厲聲道:“大師,我不管你說的是什麽障,我隻知不論是何門派,為人處世,應當堂堂正正,大節不虧。小和尚方才救了我,我要是不救他,那我也沒臉活在世上了。”
他轉身向那道大溝走去,無方雖然說他講得有理,但見他不識厲害,急道:“道友,波羅夷成形,遇之即成齏粉,你還不快走!”
無心也不回頭,高聲道:“道可道,非常道。天下大道,不是隻靠修行便能得來的,人無倫理,談何大道。”他走到溝邊,彎了彎腰,人已如一支利矢般躍過長溝。此時那土丘已經陷到了地麵以下,要跳過去並不太難。無方見他躍下,驚叫道:“道友!”但無心的身影已一閃即沒。他心中一急,朝宗真道:“師父……”
宗真臉上仍是聲色不動,喝道:“無方,你苦修數十年,卻喜怒形於色,難道這苦行都白做了?”
無方嘴動了動,道:“可是……”可是了半天,卻沒說出什麽來。宗真道:“走吧。”他禪杖往地上一插,已向前走去。無方不敢再說,隻得跟了上去,剛走了一步,卻覺腳步下一空,定睛一看,卻見亂石碎磚中,是兩個深深的足印。
這是方才宗真站的地方。宗真站著時神定氣閑,無方隻道他心境空明,纖塵不染,卻不知宗真心底已如驚濤駭浪,以至於勁力外泄,將地上的磚瓦也踏成碎末。
原來,師父也依然不曾修到無相之地啊。
無方吸了口涼氣,卻也隱隱有些欣慰。他一直以為宗真幾非凡人,此時才知道,宗真和自己一樣仍然是人,縱然他不曾勘破於下乘般涅槃障,宗真也沒有勘破細相現行障。
這時身後又是一聲響,那土丘已經深入地下,原先的五顯靈官廟已成了一個方圓十餘丈的大洞。無方被這聲音一震,眼前像走馬燈一般閃過了當初的情景。那時無念還是個繈褓中的棄嬰,宗真將他收養下來,自己又如何去化粥水來將他養大。雖說出家人要斷情絕欲,但無方心中,仍是將這個小師弟當成自己的兒子一般看待。他將禪杖往地上一頓,道:“師父,當年釋迦在菩提樹下得道,悟得四聖諦,八正道……”
原來佛經有雲,世間種種苦惱稱為“苦諦”,苦惱的緣由稱為“集諦”。若要解脫這些苦惱,便當斷絕苦惱之因,這便稱為“滅諦”。而斷絕苦惱,則需修行正道,稱為“道諦”。正道的內容,共有八項,所以名為八正道。佛祖所悟四聖諦八正道便是如此,後來佛家又分為小乘與大乘,小乘自求解脫,大乘則求渡人。密宗本屬大乘,但亦有許多偏於小乘,無方念了許多年的經書,其間種種疑義總難釋明。他也知道若一味尋求文義,那又墮入了知覺障,故一向不以為意,但此時卻突然想到,以前讀經時的種種想法紛至遝來,都在腦中盤旋,不禁一下站定。
宗真一下站定,道:“怎麽了?”
他呆呆地站著,突然深施一禮道:“師父,無方無能,今生定破不了於下乘般涅槃障了,望師父成全。”
宗真的臉仍是木無表情:“你要回去救那道士?”
無方道:“正是,師父。”
宗真抬起頭看著天空,慢慢道:“波羅夷幻形,全憑施咒人心思,千變萬化,絕難抵敵。那小道士身上有正法,也有邪術,如果他要全身而退不是難事,但你所行全是正道,隻怕反不如他能支持良久。”
無方將禪杖一頓,高聲道:“師父,您常說入魔入道,隻在一念之間,魔與道本是陰與陽,由道入魔易,那由魔入道又怎是不可能?您要責罰師弟,隻因他偷學了外道破魔八劍,您說他墮入小術,已是離經叛道。但師弟若以邪術行正道,那邪術還是邪術麽?”
宗真沒有說話,兩道眉毛卻擰在了一處。無方越說越響亮,大聲道:“師父,《法華》中有謂:湣念安樂無量眾生利益天人度脫一切,是名大乘。合菩提心、大悲心、方便心則為大乘心。人世縱然罪孽滔天,但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不論何人,隻消一生向善之心,即可成佛,若妄動無明,執著一念,這豈非也是入魔?”
他這番話說得慷慨激昂,一嘴白須也在飄動。話說完,卻覺得說得未免太過分,心中不免惴惴,不知師父會如何作答。宗真的臉仍然木無表情,也不知在想著什麽,半晌,他臉上慢慢浮起一絲笑意:“無方,一障已破,你精進了。”
無方沒想到師父會說這話,他又驚又喜,正想說什麽,卻聽得黑暗中無心發出了一聲慘呼。他吃了一驚,叫道:“師父,我去了!”
他身形一閃,又沿來路衝去。宗真看著他的身影,低聲道:“無方,修行原非一路,多虧你幫我破了這細相現行障。”
他的臉上像是閃過一絲欣慰,但馬上又木無表情。此時月亮已圓了一半,周圍也重新亮了起來。他看著月亮,喃喃道:“人不自救,怎能救人?”也不知是對自己說還是對月亮說的。
第九章明王不動
無心一跳下那大坑,隻覺周圍正在不斷下沉,那道長溝是個圓形,正好將五顯靈官廟圍在當中,他倒像是掉進了一個幹涸的池塘中去了。那土丘下沉時不斷有碎石泥土崩起,更像是一個活物。無心在暗中摸索著,忽然觸到了一隻手。
那是一隻左手,上麵沾滿了泥土血跡。他大喜過望,伸手一拉,叫道:“小和尚!”哪知一拉之下,這隻手一下被拉了過來,借著暗淡的月色,卻見那是半張臉。
半張女人的臉。從眉宇間,到鼻子,到嘴,都隻有半個。割開的地方並沒有多少血,蒼白的屍肉翻出皮膚外,直到腰間都是半個。
那正是阿紅的半邊屍體。
阿紅先被無念腰斬,後來又被無心以劍術從中斬為兩半,這塊屍塊不過隻有十來斤重,被無心一下拉了起來。突然間見到如此一塊殘屍,雖然知道阿紅本就是借屍還魂,無心仍是心頭一跳,嚇得出了一身冷汗。
無念到底掉在哪兒了?他將半截殘屍扔到一邊,拚命看著地上。土丘有十餘丈見方,無念落下來時,定是滾落在土丘邊上,無心最怕的就是無念已經滾落到哪個縫隙裏了,那樣一來定是萬劫不複,找也找不回來。他越來越急,叫道:“小和尚!小禿驢!你在哪兒?”
突然,他聽到了一聲呻吟。無心耳力甚佳,沿著聲音來路看去,卻見幾塊土塊被翻開,一隻手從浮土裏伸出來。這隻手上的袖子是一件袈裟,手臂也要粗許多。無心看得清楚了,才一把抓住,猛地拉了起來。
那正是無念。原來這土丘正在下沉,上麵的浮土不時滾落,無念方才人事不知,被浮土蓋了一層,迷迷糊糊中聽得無心的叫聲才抬起手。無心將無念刨出來,叫道:“阿彌陀佛,還好小禿驢你還活著,我可不想來生變個牛馬什麽的來補報你的救命之恩。”欣喜之下,他也念出佛號來了。
無念睜開眼,斷斷續續地道:“這是哪兒?”
無心道:“不知是什麽妖怪地方。來,我背你上去。”
此時土丘頂部也已在地麵之下,邊上更是距地麵足有兩丈多高。無心若是一個人,這兩丈的距離一個飛身便能衝上,但背起無念的話,他也知道自己絕沒這個本事了。想了想,無心伸手到無念袈裟上撕下一條布,背起無心後將他綁在自己身上,道:“小和尚,抓緊了。”
要從溝壁攀上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但無心道術學得很雜,武功也相當不錯,一貼到溝壁,便像壁虎一般向上攀去。這溝壁濕漉漉的,也沒有什麽可借力的地方,並不太好攀,無心五指用力,深深插入泥土中。攀了三四尺,他也有點氣喘籲籲,正在擔心能不能堅持下去,從上麵忽然“嘩啷”一聲,伸下一根禪杖,隻聽得無方在上麵道:“快抓住!”
這禪杖隻有六尺長,伸下來也仍有四五尺之距。無心心頭一喜,也不知哪裏來的力氣,手足並用,一下又爬上了幾步,伸手已可觸及禪杖。他一咬牙,雙足一用力,人已飛身躍起,一把抓住禪杖的頭,卻還來不及慶幸,卻聽身後一聲巨響,一道腥風襲來,有個什麽東西一把纏住了他的雙腿。
這等夢魘一般的情景嚇得他魂飛魄散。他隻道是條蛇,低頭一看,卻是一枝長長的枝條。這枝條又長又軟,在他腳上纏了幾圈,當真有如活蛇,已是繃得緊緊。
無方在上麵叫道:“快上來!”他的聲音中已是滿是驚駭,無心也不知到底出了什麽事,他騰出一手來從腰間拔出長劍,回身一斬,那根枝條立被斬斷,他剛要發力衝上,哪知邊上突然又伸過了幾枝枝條來。這一次連他的一隻手也纏住了。
無心大駭之下,叫道:“小和尚,快幫忙!”他一隻手抓著禪杖,另一隻手已被纏住,那些枝條力道極大,深深勒進他的皮肉,憑他自己是根本掙不脫了,隻望無念能幫一下手。但無念卻動也不動,隻怕連說話的力氣也沒了。
突然,像有兩隻極大的黃蜂,從一邊飛過了兩個銅環。這兩個銅環像是活著的一樣,在空中劃了道弧,發出“嗡嗡”聲,在枝條上一掠而過,那幾根繃得緊緊的枝條登時如遭利刀猛砍,當即斷成兩截,斷枝卻仍要抓上來,無心的手一脫羈絆,劍氣已大長,一劍掠過,星星點點的都是劍光,那幾根斷枝一探過來便被無心的劍氣斬碎。無方隻覺肩頭有人搭上手來,正是宗真,他正要說什麽,宗真道:“快拉他們上來!”
無方已覺臂上傳來一股力量,他用力一提禪杖,禪杖上掛著兩個人,足足有兩百五十餘斤的份量,以他本身的力氣原本提不動的,但此時卻覺兩臂上湧來的力量源源不斷,將無心和無念拉上來時,並不覺得如何吃力。
無心一跳上來,便叫道:“快,快救小和尚!”
無念臉上蒙著一層黑氣,宗真伸出手指在他眉宇間一按,道:“無方,將三藐母馱再取出來。”
無方惴惴不安,一邊從背上解包裹,一邊道:“師父,他還有救麽?”
宗真沒說話,臉上仍是木無表情,也不知在想什麽。無心站在一邊看著宗真,突然從心底湧起一股懼意。這個和尚的雙眼似乎能洞澈一切,讓他感到害怕。
宗真將三藐母馱轉著在無念身上移了一圈,移到心口處,那兩個轉輪突然飛轉起來。三藐母馱本就是與轉經筒差不多,轉一圈當得念一句佛,但從沒轉得這般快法。無方看在眼裏,驀然一愕,道:“師父,出什麽事了?”
宗真的眉頭皺了起來,像是在想著什麽。這時,從一邊又發出了一聲天崩地裂的巨響。
那土丘已經深陷下去五六丈了,五顯靈官廟的地基已成了個深坑,這一聲巨響顯得有些發悶。無心在一邊本有點不耐煩,聽得這聲響,忙轉過頭去看。隻見那深坑中心的土丘突然像一朵花一樣綻裂,從中飛出無數枝條,那些枝條都像蛇一樣舞動,若方才就有那麽多枝條纏住無心的話,隻怕他早被扯下去了,哪裏還救得回來。眼見這土丘裂開的中心隱隱有些亮光,似乎裏麵有些什麽東西,無心心頭一陣發毛,道:“大師,那就是波羅夷麽?”
無方也不知那到底是不是波羅夷,卻見宗真放開了無念,走到坑邊。這大坑裏,那些枝條正越伸越長,已經要伸上地麵來了,密密麻麻地到處都是。宗真看著下麵,突然道:“你會五雷天心大法麽?”
無心猛地一震,看向宗真,宗真正看著下麵,此時從坑中不住湧起回風,將他的袈裟也吹得鼓起來,這個少年僧人更顯得出塵絕世。他低聲道:“大師為什麽覺得我會懂這門法術?”
宗真道:“你雖然用的是精鋼長劍,也夾雜許多旁門奇術,但道術武功分明是正一教的傳承。”
無心頓了頓,才道:“不敢瞞著大師,我是出身正一教,但大師有所不知了,五雷天心大法是正一教天師的嫡傳,我可沒資格學的。”
宗真歎了口氣道:“可惜,你們正一教的五雷天心大法最能克製這木龍幻形。”
這時那土丘中心開始發亮,一個聲音由輕漸響。那聲音有如梵唱,聽去全無邪氣,隻聽得像有個人在極幽深的地方念頌:
見我身者,發菩提心。
聞我名者,斷惡修善。
聞我說者,得大智慧。
知我心者,即身成佛。
聽得這聲音,無心還好,無念卻已麵露微笑,要站起身來。無方就在他身邊,但他也如在夢中,眼前一陣茫然。宗真突如舌綻春雷,喝道:“妖孽!”他提起禪杖,重重插在坑邊。“嘩”一聲,禪杖深深沒入泥土,上麵的銅環像被大風吹動一樣發出陣陣亂響。無方一聽得銅環的聲音,像當頭被潑了一盆冰水,一下驚醒過來,驚叫道:“師父,這是勝軍不動咒!”
宗真麵色凝重,大聲喝道:“邪魔外道,也敢說什麽即身成佛!”
土丘頂上的破口突然放出強光,那些枝條一根根也變得發亮,土丘也渾如一座蓮台。無方突然驚叫道:“師父!那裏有人!”
在強光中,一個人影正慢慢升了起來。
這人身上散出金光,但也看得出穿的是件袈裟,整個人通體發亮,讓人一見便有禮拜之心。無方的臉上也不知是哭是笑,似是強自支持,但雙膝卻已發軟,人緩緩跪下。宗真不曾想到波羅夷幻形竟然是幻成僧人模樣,他的拙火定已修到無相界,自不會為形所惑,但無方和無念卻不曾到這境界。無方還在強自支持,無念卻已像傻了一樣坐著,若不是因為身上傷勢極重,隻怕早就要拜個不停了。
插在坑邊的禪杖已如一株枯木,漸漸岑寂。宗真伸指在禪杖上一彈,上麵的銅環聲響大作,將土丘裏傳出的梵唱一下壓倒,無方臉上的痛苦之色立時減輕。宗真卻知道這禪杖之音一時大一時小,並不能持久,無方被那梵唱引得已一步步墮入魔道,再聽得一會,那禪杖這點聲息已喚不回他了。自己不會被梵音所動,但自己這兩個弟子卻要難逃一劫。
這時無念的臉上已經漲得通紅。他身上所中邪氣仍未逼清,梵唱對他更有蠱惑,此時再也抵擋不住,即將崩潰。拙火定修行便是絕萬念、息心火,但此時他哪裏還能絕萬念、息心火?腦中來來去去的都是自幼以來的種種情景,宗真、無方、小青,這些人在他腦中紛至遝來,一刹那間仿佛什麽都想起來了,從小到大種種不平、激憤、愛欲、苦惱、喜樂,一下子都湧到心中,百感交集,一時涕淚滿麵,被拙火定壓下的心火登時又熊熊燃起。
第十章除魔
一旦走火入魔,修行之人立被心火反齧,馬上會化成一團焦炭。無方無念兩人功力尚淺,並不知厲害,宗真卻知道其中的奧妙,當初他的師祖在鬆下修行時見到一采桑女,心火一動,八十年苦修化為烏有。那時宗真尚是十餘歲的少年,師祖入魔時他正在邊上,隻見得眼前一亮,一棵方才還蔥蔥蘢蘢的鬆樹立時被煉成了木炭。如今過去了已有近百年,偶爾想起,縱然他自己也已到了無心無念無相,仍然有些心悸。他見無念臉色已變,身形一閃,人已站到無念身後。此時無念正掙紮要站起來,被宗真一按,人重又坐下,臉也重歸祥和。
但此時無方也已到了最後關頭,梵唱聲越來越響,土丘上的人影已經大半露出在外,無方的臉上已像噴過血一般發紫。宗真正待伸手去拍無方的背後,無心卻閃了過來,伸出手掌在無方背上一拍。“啪”一聲,無方背上多了一張符,他整個人也一下如泥塑木雕般動也不動。無心不是佛門,雖然他的道術還不及無念精純,梵音於他卻沒什麽影響。
無心定住了無方,扭頭道:“大師,這是什麽妖怪,怎麽他念的也是佛?”
宗真伸指在無念背後按了兩下,將無念封住,站起身道:“口中是佛,心中卻不是佛。”
他走上前,一掌拍向插在土中的禪杖,泥土像是塊油脂,禪杖一下沒了下去,隻剩個頭。他喝道:“邪魔外道,給我現形!”
禪杖一入地,坑中的土丘上又是一陣異光閃過,馬上又暗淡成一片。原本那一根根枝條都金光燦爛,現在仍然是晦暗一片,毫無光澤,那個金色的人影也像成了鉛鑄。
那個人影抬起了頭,看向站在坑邊的宗真。
月光已然大亮,此時那人身上沒了金光,才發覺那人實在是像土石做的一般,膚色上也沒半點血色,那些肌理筋絡都暴露在外,整個人更像一具幹屍,隻是一雙眼卻綠瑩瑩地奪人魂魄。那人盯了一會,突然道:“原來是宗真師弟。”
宗真皺了皺眉,但他仍是麵不改色,沉沉道:“你是什麽人?”
那個從土丘裏鑽出來的人坐在土丘上,突然笑了笑:“宗真師弟,七十年前,無想峰上,你將我逐出師門,如今怎麽忘得一幹二淨?”
宗真的臉上仍然木無表情,但那人的一句話實在是在他心裏激起了萬丈波瀾。原來宗真當初是師兄弟二人,七十年前師兄宗朗墮入魔道,宗真迫於無奈,師兄弟二人於無想峰一戰,結果宗朗雖然學得了不少邪術,但卻荒廢了密宗正法,最終反被宗真打落山崖。此事在宗真心中藏得極深,他也從不對人說起,後來也對外道邪術痛恨之極,無念所學尚非邪術,隻因是沾了外道,便已有將他形神俱滅之心,此時突然聽到這話,饒是他有金剛不壞之體,仍是渾身一震。
就在他身上一震時,那人突然睜開眼,綠瑩瑩的目光像有形有質的短劍,直入宗真眉宇間。宗真悶喝了一聲,人向後踏出一步。
無心卻聽得大為驚奇。他見宗真看上去年紀甚小,隻道能者為師,師父比徒弟小也是常有的事,沒想到聽話中之音,宗真是起碼有七十多歲的老僧了。聽得那人說什麽七十年前的事,他忍不住,反唇相譏道:“原來是個打不死的妖怪。七十年前你已敗過一回,還要回來做什麽?”
那人仰天笑了起來:“小道士,你真是不知死活。”
宗真突然搶上一步,一把將無心一扳。無心全沒防備,被宗真一下扳倒在地,正自莫名其妙,似有道電光一閃而過,掠過他頭頂,正打在身後的一株樹上,登時火星四濺。無心這時才知道方才自己是在鬼門關前打了個轉回來,嚇得冷汗直流,道:“大師,謝謝你了。”
宗真道:“那是我師兄宗朗。他……”話還沒說完,宗真突然渾身一顫,嘴角流出一條血絲來。無心嚇了一大跳,叫道:“大師,怎麽了?”
土丘上宗朗大笑起來:“小道士,他自以為已修成金剛不壞,萬毒不侵,卻不知自己尚有著相處。”
宗真隻覺身上的力量正一絲絲流走,渾身怕冷一般發起抖來。他的拙火定已到無相界,但他自幼就對自己的風度衣著很注意,雖然年逾百歲,仍是駐顏有術,身上一領袈裟也一塵不染。但就是這一塵不染卻是著了相,他心中已有執念,宗朗故意將身形幻得如同僵屍,讓宗真心中生了厭惡之感,借他心念一動,一舉攻破宗真的金剛不壞功法,宗真雖然強行將染上身來的邪氣驅出體外,元氣業已大傷。
宗朗還在大笑,宗真突然也微笑道:“宗朗師兄,你雖是身外化身,多嘴的毛病卻還沒改。”
宗朗心中打了個突,宗真這非同尋常的鎮定讓他吃了一驚。宗真伸手擦去嘴角的血絲,道:“師兄,你剛才這話放到七十年前大概還是對的。”
他方才像大病一場,但此時卻又神采奕奕,宗朗大吃一驚,心中尋思道:“這小和尚……小和尚真修到這等境界麽?”他記得的宗真仍舊是七十多年前的小和尚,雖然此時的宗真實在也已百歲上下了。
宗真仍是似笑非笑:“師兄,你誤修外道,沒想到居然會修到波羅夷。這等妖邪之術,難道不怕遭天譴麽?”
宗朗像是在想什麽,也沒說話,突然他抬起頭,高聲道:“世事無常,今日晴,明日雨,是非時時顛倒,你又說什麽天譴,萬事都是勝者王侯,敗者寇。”
宗真喝道:“是非縱然時時顛倒,但人心不可顛倒。師兄,一誤七十年,該回頭了!”
他身上的袈裟像吃飽了風一般,猛地鼓起來,突然腳一點地,人如禦風而行,向坑裏一躍而下。無心在一邊吃了一驚,叫道:“大師!”但宗真已經飄到了宗朗跟前了。他出手極快,右手劃了個圈,左手已從這圈中一穿而過,口中暴雷一般喝道:“南謨三曼多縛曰羅赧憾!”
這是密宗陀羅尼真言三咒中的心咒。心咒最能喝散邪魔,宗朗卻冷笑道:“小和尚,還想重施七十年前的故技麽?”七十多年前在無想峰上,宗真便是以心咒鎮散宗朗魂魄,將他擊下山崖,這七十幾年來宗朗無時無刻不在想著宗真這一手。宗真剛念出,宗朗退了一步,腳下又踏上一步,一退一進間,一拳向宗真胸口打去。他這條手臂上沒有皮膚,黝黑的肌肉塊塊突起,如同幹屍。他知道宗真最愛潔,定不會硬碰硬的,哪知他的拳頭剛擊出,宗真卻突然將身一縱,一掌在宗朗拳上按去,人借力翻過宗朗頭頂,站在了他身後,兩手結了個手印搭在宗朗頭頂,喝道:“曩莫薩縛怛他孽帝毘藥薩縛目契毘藥薩縛他咀羅吒讚拏摩訶路灑拏欠……”
這是咒陀羅尼中的火界咒。陀羅尼三咒,火界咒又稱大咒,念下來也得好一會,威力也極大,一旦宗真念完,宗朗必定會被轟得粉身碎骨。宗真念得極快,他已算計周全,知道念完這火界咒前宗朗定轉不過頭來,哪知才念得一半,胸口猛然一疼,從宗朗背後突然探出一條手臂,一掌正擊在他胸口。這一掌來得莫名其妙,宗真的火界咒還不曾念完便戛然而止,人已倒飛出去,重重地撞在溝壁上,滑下來時,嘴裏又流出一道血痕。
宗朗伸展了一下這條長在背上的手臂,那手臂縮了回去,又溶入體內,重新成為他身上的一部分。宗真被這一擊擊得五髒移位,他貼在溝壁,低低喝道:“你……你竟然用毗陀羅法!”
原來梵網經下曰:“咒殺謂毗陀羅等。”注疏中有謂:“毗陀羅者,西土有咒法。咒死屍令起,謂使鬼去殺人。”這毗陀羅法是西方一門邪術,密宗精修咒術,但這等邪術也有禁令不得修習,宗真知道眼前這個宗朗實是化身,但他身上能隨意幻出手臂,那正是毗陀羅法修練有成的跡象。
宗朗伸了伸腰,方才這條手臂已全部隱在他體內了。他笑了笑道:“宗真,毗陀羅如何,陀羅尼又如何。這七十年來,你固步自封,才會有此慘敗。”
他的左手舉了起來。這隻手像是注入了水一樣漸漸發亮,五指也合到一處,眨眼間一條手臂成了利刀模樣。宗朗看著手臂,仍是微微笑道:“五十年前我從外教學得螭龍咒,到今日功德圓滿,適逢天狗食月,宗真,你第一個死在我手下,也算三生有幸了。”
他的左手光華熠熠,已然完全像一把長劍。宗真掙紮著想要站起身來,但宗朗這一拳用力極大,他雖有八十餘年苦修,終是血肉之軀,被宗朗全力一擊,渾身骨架都像要散開,便是想躲也躲不開了。到了此時,宗真也閉上了眼,
宗朗的手刀削向宗真脖頸。七十餘年來他時時刻刻想的都是如何對付宗真,到此時麵對宗真時,還是雙手發抖。
手刀一揮而過,眼前的宗真卻突然間消失無跡。宗朗大吃一驚,但這隻是他的一個幻身,臉上也看不出什麽異樣來。他轉過身打量著四周,身下那些枝條也都像聞到了血腥氣的毒蛇,一條條抬起頭來。
宗真受傷之下竟然還有這等本事,他原先也不曾想到。這深坑裏暗無天日,宗真的身體像是幻成了泥土一般,全無氣息。他茫茫然打著轉,突然聽得有尖厲的破空之聲,兩個銅環已從上麵電射而至。
那正是宗真先前插在溝沿的禪杖上發出的。那兩個銅環飛行極速,向宗朗左右兩目打來。到了麵前,宗朗伸手一把抓住,隻覺入手的力量也不甚大,他正在疑惑,猛地聽到從一邊傳出低低的梵唱。
那正是火界咒!宗真將身形幻入泥中,又借銅環破空之聲掩去自己的梵唱。宗朗一想通這點,一張臉已登時變得猙獰起來,猛地向隱身在泥壁中的宗真衝來。
“破!”
宗真像是嵌在泥土中,隨著這一聲斷喝,他已衝出泥壁,身周的泥土也四濺而出。宗朗一手如刀,向他當胸刺來,宗真的火界咒剛念完,宗朗的指尖已劃破了他的袈裟,插進他腰裏。也就是同時,一道火柱噴礴而出,從宗朗的頭上衝過,將宗朗半截身子衝得無影無蹤。這道火柱旋起旋消,一發出時,宗真隻覺身上的力量也已盡數消失,軟軟地坐倒在地上。
沒想到是個同歸於盡之局。
他想著,臉上卻不自覺地有了些笑容。他的拙火定已到無相之境,知道若是這般笑下去也會遭心火反齧,但要壓住笑意卻又做不到,縱然佛法精深,一時間也心亂如麻。
突然有個人落在他身邊,正是無心。無心將一手搭在他頭頂。宗真隻覺從頂門如有一道涼水澆下,神智為之一清。他精神一振,已站了起來,伸手將宗朗插入他腰間的那半截斷手扔掉。他受傷雖重,但終有八十餘年苦行,此時身上無力,站起來卻已如同常人。
無心道:“大師,這到底是什麽東西?”
宗真看著地上半截殘屍,眉頭也皺了起來。他道:“快走吧。”
這時無方突然從上麵探出頭來道:“師父!師父!”無心在他身上所下禁咒直到此時方解,被禁時他如同聾啞盲人一般,此時一醒過來還不知到底出了什麽事。宗真抬起頭道:“快拉我們上去。”
無方答應一聲,從上麵伸下一根長長的樹枝來。無心扶著他抓住樹枝,無方在上麵叫道:“抓穩了!”他用力一拉,無心在下麵一托宗真後背,兩人如飛升起,躍了上來。
一跳上地麵,無方卻是一怔。宗真向來衣著一塵不雜,此時身上卻全是泥土血跡,邋遢之極,哪裏還有以前那種大德高僧的風度?
宗真伸手拔出禪杖,見無方還在怔怔地盯著自己,他厲聲喝道:“諸佛常護念,魔不得其便。業障眾塵勞,皆速獲清淨。”
這是《無量門破魔陀羅尼經》中的四句偈子。無方被宗真一聲呼喝,頭上汗水涔涔而下,垂首道:“弟子明白。”他隻道隨之而來的又將是宗真的厲聲喝斥,但宗真卻是頓了頓,隻是道:“走吧。”
無心看了看身後,仍有些不放心地道:“大師,這個波羅夷當真沒事了?”
宗真也看了看,低聲道:“也許吧。”
第十一章無極
他剛說完,從土丘的破口裏突然像湧起了一道水柱,衝天直上。
那並不是水柱,而是一道光流。這道光流直入雲霄,便如一支燈塔,隻怕方圓數裏的人都看得到。那土丘邊的枝條一根根亂舞,狂風大作,土石瓦礫,夾在石縫裏的蛇蟲,以及宗朗幻身的殘屍也被風吹得四處激射。
這變化來得太過突然,無方剛要背起無念,被就道光柱驚得一屁股坐倒。無心也嚇了一大跳,閃到宗真身後,道:“大師,又出什麽事了?”宗真與宗朗這一番驚心動魄的鬥法他都看在眼裏,對宗真已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宗真手搭涼篷看了看,臉上仍是聲色不動:“波羅夷極變。”他將禪杖往地上重重一頓,對無方喝道:“無方,快走,此後每日以三藐母馱給無念鎮邪,如果三天後無念依然不醒,那就將他打入寂滅。”
無方身上一震,道:“師父,為什麽你不給他驅邪?”無心卻在邊上叫了起來:“大師,你是要以身涉險?”他腦子轉得比無方快得多,宗真隻一句話,他便聽出言外之意了。
宗真撣了撣身上的泥土,高聲道:“道消魔長,天下處處皆是險地。”
他身上的袈裟已沾得盡是泥土,但這一撣卻又說不出的瀟灑自如。無方說不出話來,深深施一禮,背起無念便走。他走了兩步回頭看時,卻見無心仍呆呆地站在那兒不動,他伸手拉了拉無心道:“道友,師父讓我們快走。”
無心“啊”了一聲,追了過來。他走了幾步,忽然道:“無方大師,真的要讓尊師獨自一人去應付麽?”
此時那道光柱已沒有方才那麽高,但粗了許多。無方看了看也有些不安,但隻是道:“師父說的,總不會有錯吧……”
無心咬了咬牙,忽然站定了:“小和尚以前跟我說過,除魔衛道,是出家人本份,有時就算沒錢賺,也要幹幹的。”
他轉身向來路走去,無方大急,叫道:“道友!道友!”無心卻沒再理他,人已消失在樹叢裏了。
他剛轉過一片矮樹,正看到那大坑前的情景,不由大吃一驚。坑底那土丘像蒸過頭的饅頭一樣裂開,從中有個巨大的蛇頭探出來。那蛇頭上已生了兩根短角,那道光柱正是從蛇目中放出的。宗真坐在坑沿,禪杖橫擔在膝上正念著什麽,他口鼻眼耳中都有鮮血流出,但口中咒語不斷,那蛇探來探去,總像被一張無形的大網罩住了一般,不論如何掙紮,總是衝不出來。
宗真隻道這小道士看見危急會逃得比兔子還快,沒想到他雖然害怕,卻會去而複回,看見無心過來了,他心如止水,卻也不禁有些感動。隻是釋門清修,當萬念不起,他這一分心,禁術已弱了一分,那蛇頭猛地又衝出數尺,一顆巨大的蛇頭左右搖擺,嘴裏不時吐出硫磺之氣。
這是宗朗的第二個幻身吧。他第一個幻身與人一般無二,沒想到第二幻身竟然是這等模樣。先前阿紅幻出的巨蛇已是條大蛇了,但與這條蛇比起來,簡直不值一提。無心見宗真漸已不支,他衝到宗真身邊,左手劃了個圈,與右手一合,頭頂的雲中隱隱地起了一陣悶雷,但仍是隱而不發。
宗真眼角已看到無心的一係列動作,忽然開口道:“道友,你的五雷破不得要領,不必白費心機了。”
五雷天心大法是五雷法中至高無尚的法術,無心會的不過是五雷破之類旁係法術,宗朗的幻身已然能呼風喚雨,這一點雷擊於他自然不傷皮毛。無心心如火燎,叫道:“大師,縱然微末之力,也是一分力量。”
宗真眼裏閃過一絲嘉許之意。這時,坑裏那條巨蛇突然抬頭仰天,從嘴裏噴出一團白煙,這白煙也有一股嗆人的硫磺之氣,越漫越開,將這坑裏填滿了,仍在不住溢出來。
宗真一直坐著,此時突然站起來,將禪杖往身前一插,道:“他要孤注一擲了,道友,小心。”他的臉上仍是平和如常,但聲音裏已似乎有了些驚恐之意。
白煙越來越濃,像是重重迷霧。此時月已西斜,天邊約略有了些曙色,這裏卻仍是暗無天日,加上這白煙,更是什麽都看不清了。無心隔得兩尺便已看不見了,他心頭一陣不安,道:“大師,怎麽辦?”
宗真站在他身邊,看著麵前的禪杖,低聲道:“還有一個時辰便要天亮。這一個時辰不讓波羅夷出來,到時太陽一出,便會冰釋瓦解。”
無心道:“是。”
***
劉府裏的大小人等都被山上這一道異光驚醒,都站在院子裏看著。說鬼物出現者有之,說佛祖降臨者有之,眾說紛紜,誰也說服不了誰。
站在回廊上,聽著這些亂七八糟的猜測,劉罕達心中卻如同一團亂絮,也不知道到底有什麽滋味。
五顯靈官廟還是數十年前聽從宗朗的建議布置,當時宗朗說城西有龍虎氣,在此地建墳,日後可登九五之尊。劉家是色目人,對這些風水堪輿卻是信之不疑,這幾十年來劉家也蒸蒸日上,日見權勢高漲,而西山祖墳以五顯靈官廟掩人耳目,倒是蛇類多了數百倍。蛇有龍相,想必是龍脈滋養而成,他越發相信宗朗的話。隻是今晚屢有異相,他心中不安也越來越深。
胡管家突然輕手輕腳地走到他身邊,小聲道:“老爺。”
劉罕達瞪了他一眼,道:“什麽事?”
“宗長老那兒好像出事了!”
劉罕達又是一驚。他這時才發現讓宗朗僻處的那個小院子裏此裏籠罩著一股綠光。宗朗房裏隻有一支蠟燭,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會這麽亮法。他沉吟了一下,道:“你安撫住下人,我去看看。”
***
禪杖上的銅環忽然像夏日的蟬聲一般響成一片。宗真身形一閃,卻見一條血紅的肉條直掃過來,掃得地上草木倒伏,土石亂飛,禪杖也被一下卷住,猛地拖了回去,宗真正待衝上前去,哪裏還來得及。方才他借禪杖示警,總算逃過一劫,此時身邊沒了禪杖,登時大感茫然。
無心突然又從白煙中鑽了出來,道:“大師,那是什麽?”
宗真盯著眼著白茫茫的一片,低聲道:“是舌頭。”
舌頭!無心嚇了一大跳。在坑裏,雖然知道這蛇極大,但總沒有大印象,此時被蛇舌一掃,他才真正覺察到那條蛇的巨大了。他道:“大師,該怎麽辦?”
蛇舌已經掃過來,那這條巨蛇定已突破禁咒。宗真隻覺心底一寒,這八十多年來已忘得幹幹淨淨的種種驚懼喜怒同時湧上心頭。他搖了搖頭道:“走吧,能逃多遠就逃多遠。”
無心一怔,忙道:“好!”轉身便向後逃去。他本就害怕,此見見那巨蛇的舌頭居然這般大法,那一口吞下兩個人也不在話下。若不趁早逃掉,被這大蛇當一頓點心吃了,那可實在劃不來。此時四周什麽都看不見,但前後左右總還分得清。宗真淡淡一笑,隻覺這張許多年不曾有表情的臉笑起來也有些僵硬,他待無心一走,反而踏上一步,喝道:“宗朗,福禍由宗真一人擔當,你來吧。”
他的聲音有如雷聲隆隆,無心本在奪路而逃,聽得這聲音猛然站住。他沒料到宗真到了此時仍在向宗朗挑戰,那定是要與宗朗同歸於盡了。他一向隻以賺錢為重,起先來五顯靈官廟實是為了找找廟裏上供的奇珍異寶,順便再把為害一方的妖物除去,但見無念、宗真這等舍身取義之舉,實是讓他大為震驚。
半空中異光一閃,白煙分處,一個蛇頭從空中落下。無心嚇得腿一軟,那蛇頭卻像沒見到他,掠過他身邊,無聲無息地向宗真那裏衝去。那條巨蛇衝得極快,白煙一路分開。宗真正站在坑邊看著下麵,他隻道這巨蛇還在坑裏,根本沒防備蛇頭竟會從身後攻來,依然不曾察覺。無心大驚失色,雙足一蹬,長劍出鞘,已跳上了蛇頭,叫道:“受死吧!”
長劍向蛇頭頂門刺了下去。這把劍吹毛立斷,哪知一碰到蛇頭上的鱗片,這柄利劍竟然斷成了兩截,劍尖根本刺不進去。隻是巨蛇被無心這一刺也猛地驚起。宗真卻被這一陣風聲驚起,轉過身來,手起一掌,正拍在蛇頭嘴上。
這一掌比無心的一劍可厲害多了,巨蛇負痛之下,整個身體直衝而上,一條五色斑瀾的蛇身如一道長虹,直掛在天地之間。無心隻覺耳邊風聲如刀,已不知衝起了有多高,他緊緊抓住蛇頭上的短角,人掛在蛇頭之上,肚裏不住叫苦。
這蛇刀劍不能入,大出他意料之外。此時他的人已被蛇帶到半空中,足有十餘丈高,那條蛇還在不斷向上衝去,他口鼻間都有血流出來,知道隻消一鬆手,便會直墜下去。正在惶急之時,卻聽得耳邊一陣梵唱:
應棄臭穢欲,弊惡魔之境。
由此為地獄,亦為惡趣因。
於他勿嫉妒,為親名利故。
慈目視眾生,得大威妙色。
眾生所諍訟,積聚為根本……
這聲音柔和之極,聲聲入耳,無心腦中一亮,像是身上又有了力量,一躍而起,兩腳搭在蛇角上,從懷裏摸出了一個小元寶。
這元寶本是放在五顯靈官廟神像中的,神像塌下後,無心才揀了起來。巨蛇伏在五顯靈官廟下,這個小元寶已沾染多時,多少與這巨蛇相通。他一取出元寶,忽然又有些舍不得,但咬了咬牙,手指勁力到處,那金元寶還是被一下捏扁。也虧得這元寶是純金所鑄,較為柔軟,不然無心功力縱然高強,哪裏能夠捏得扁?他一捏扁元寶,牙齒已咬破舌尖,將一口血吐在上麵,喝道:“天地無極,五方使者,四溟大神,轟雷掣電,駕風鞭霆,供我驅策,急急如律令!”
血在這塊金餅上突然變成了漆黑一團,像猛火油一般燒了起來。無心將金餅一扔,這金餅貼在了蛇頭上,他伸手拔出腰間的摩睺羅迦劍,大吼一聲,一劍刺下。
這已是將五雷破與厭勝法合二為一了。五雷大法都是正道,厭勝法向來都是邪術,天底下從來不曾有人將這兩門法術合二為一過。劍尖一刺入金餅,卻如穿腐木,那塊黃金登時化成一灘金水,摩睺羅迦劍直沒到柄。巨蛇遭此重創,猛地發出一聲巨吼,身子又是向上一縱,一條長長的蛇身已沒入雲霄。
“轟”的一聲響,天空裏不知何時已積了厚厚一層雲,巨蛇衝入雲層,登時閃電激射,如千萬道金蛇狂舞,映得方圓數裏一片雪亮。
大雨傾盆而下。秋日已少見這等大雨,這場雨來得又急又猛,山頭白煙被一掃而空。
“下雨了!下雨了!”
劉府裏那些下人四散逃開,這時一道閃電又從天際間打下,正落在劉府的院子裏。劉罕達正在向後院走去,被這一聲響雷一驚,人閃到廊下,正好看見一道韭葉形的閃電擊在宗朗那小屋上。院子裏轟的一聲,震得地麵也像翻了個個,劉罕達被震得一屁股坐倒,眼前也隻覺一花。就在方才這突如其來的一閃中,他看見小屋裏那老僧突然間周身發亮,一時如琉璃所製,馬上又是一聲巨響,那小屋如同一個裝滿了火藥的庫房被點燃,空氣中滿是硫磺之氣,小屋已隻剩了一堆被擊成碎末的地板了。
他隻覺腦子裏“嗡”的一聲,一時還不敢相信,揉了揉眼,但方才還端坐著的老僧、一院子綠光都已消失不見,隻有傾盆而至的大雨。
尾聲
“師父!師父!”
無方從一片碎土中扶起宗真,大聲叫道。宗真半坐起身,卻已鎮定如常:“無念沒事吧?”
無方道:“師弟沒事,不過還是不醒。師父,方才你將那波羅夷擊滅了麽?”他知道自己的師父有莫大神通,若說擊滅波羅夷,自是非師父莫屬了。哪知宗真隻是木然搖了搖頭道:“不是。”
“不是?”無方吃了一驚,“難道是那小道士?他有這麽大本領麽?”
宗真看著天空,像是回答無方,卻更像喃喃自語:“拔山易,越過本心最難。修行法門雖則不一,得道終是一理。”
說到最後,他突然臉上露出微笑來。他原先向無表情,此時笑得卻極為舒暢。無方看得呆了,道:“師父,你不是說……”
“無方,人心亦是天理。”
他看著天空。此時天空中的雨水正如萬千天花紛紛落下。宗真臉上多了一層奇光,如領悟到天地間的至秘一般欣喜不已。無方不敢再問,見宗真已是起走如常,他背起一邊仍是昏迷不醒的無念,道:“師父,那師弟萬一不能回頭,真要讓他形神俱滅?”
這話他已問了第三遍了。宗真一合什,也不說話,隻是淡淡一笑。無方也不知宗真是什麽意思,心中仍有些不安,背起無念,嘴裏念念叨叨地道:“那小道士真有這般厲害?師父,你看出他的來曆了麽?”
宗真喝道:“快走!”
無方嚇了一跳,忙道:“是!是!”他一嘴白胡子也被雨水沾在了一起,成了一束,宗真突然大笑起來,撣了撣身上的泥土,長聲道:“術有正邪,道則一也。”
在西山的另一個山頭上,衣衫襤褸的無心正坐在一塊石頭上,看著胸口。
在他胸口,有一個淡淡的青黑印跡,似是被人大力擊打後留下的淤青。他看著這塊印跡,眼中也不知是什麽神情,既茫然,又有幾分懼意。宗真的聲音嫋嫋不絕,滿山俱響,他聽得了,抬起頭望去。隻見山道上,宗真在前,無方背著無念跟在後麵,兩人已轉入山道,迤邐而去。
這場大雨來得快,去得也快,此時雨已止了,雲也沒一絲,天邊曙色一帶,映得頭頂的晴空一碧萬裏。他拍了拍腰間的摩睺羅迦劍,看著天空,不由會心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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