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可道 第四卷 搜神錄(完) 作者:燕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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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龍虎山

自漢末張魯之子張盛以來,龍虎山便是正一教祖庭,至今已有一千一百餘年,曆代帝王對正一教大多恩寵有加,屢賜封號,此時在位的是四十一代天師張正言。

張正言為第四十代天師張嗣德之子,道號東華子,史稱其“貌古神清,沉靜寡言”。隻是此時的正一教名聲顯赫,門下卻沒什麽出類拔萃的弟子,因此正一教門下大多沒什麽名氣,高層弟子不是在深山修行,便是在家清心寡欲,下層弟子也隻是走街串巷,賣幾道驅鬼符、辟邪符,做幾堂小法事糊口。隻是正一教得名已有千年之久,雖然此時名聲不顯,來山上還願進香、解簽求符的仍是絡繹不絕,人來得多了,龍虎山下不知不覺成了個集鎮,酒肆客棧已有不少。其中一家叫“陶氏老店”的,在龍虎山下開了也有十餘年了。老板叫陶德業,小時讀過幾年書,因黃河決堤,家鄉遭了水災,逃難來此。一家三口從茶鋪開起,兢兢業業十多年。陶德業本來讀過幾年書,深諳見人說話這一套,因此口碑甚好,這小客棧開得倒也紅火。

這天正是黃昏時分,將客人都招待停當,陶德業將大堂灑掃一遍,叫渾家敲了一碟子核桃肉,熱了一壺酒,搖著蒲扇自斟自飲,倒也自得其樂。他平生沒別的嗜好,惟有這杯中物,那是日日少不了的。正喝得過癮,忽聽得外麵有人道:“大嫂,可有空房麽?”心中一喜,卻聽得渾家在外道:“客官,真個不好意思,……”忙不迭從條凳上跳將起來,一邊跑出去一邊道:“有,有,客官,天也黑了,請進來吧,我這陶氏老店遠近有名,幹淨便宜,跳蚤蚊子一概沒有!”肚裏卻尋思道:“婦人家三綹梳頭,兩截穿衣,真沒見識,中元剛過,正愁沒客官來,哪有推出門去的道理。”

他剛跑出門去,一見那客人的樣貌,卻不由一怔,才知道渾家做什麽要借故推托了。這客人身材高大,一身青布衣服,頭上挽了個牛心髻,滿麵於腮,盡是虯髯,相貌甚是凶惡,背後還背著個大大的葫蘆。他肚裏不由叫苦,心道:“糟糕,不要是個歹人!”這年頭兵荒馬亂,若是住進個歹人,出了事後這家客棧全賠光隻怕還是不夠。隻是話已出口,收是收不回來了,隻得訕笑著道:“隻是……隻是今日隻有一間柴房有空了,客官若不嫌棄,但給您在柴房搭個鋪如何?”心想這等客官定然不肯住柴房的,如此這話轉得甚是自然,想必不會得罪這客人的。

哪知他剛一說出口,那客人從背後解下葫蘆來,道:“如此正好,我隻住得一日便走,有勞店家了。”陶德業聽他這般說,心中連珠價叫苦,卻也隻得賠笑道:“好的好的,客官請隨我來。”

這大漢步履十分堅實,每一步都有陶德業兩步大,陶德業小跑著才能跟上。走進大堂,陶德業道:“客官,請隨我來,柴房便在後麵。”哪知那大漢鼻子抽了抽,笑道:“店主東,你可是姓陶?”陶德業笑道:“正是,小姓陶,草字德業……”

那大漢道:“怪不得有這等好酒,不愧彭澤遺風。”他拿起葫蘆遞給陶德業,又道:“陶東,給我打上一葫蘆酒,就是你喝的那種。”

陶德業一怔,道:“客官,這個酒你喝得慣麽?”

那大漢道:“這是大內秘法的七煮玄玉漿。陶東,給我灌上一葫蘆,我多多地給你銀子。”說著從懷裏摸出一把碎銀子來。陶德業沒想到這個貌不驚人的漢子身邊居然帶著這許多銀子,心花都開了,牙一咬,心道:“管他娘的,有錢不賺,是個豬頭三。”賠笑道:“是咧是咧,這是我當初在大都時跟我連襟偉兀郎學的,他做過幾年造酒坊的供奉,客官當真見多識廣,一聞就知道,佩服佩服。”

那大漢笑了笑,道:“果然不錯。”這漢子臉上帶了笑意,樣子倒也不那麽怕人了。陶德業接過銀子,隻覺入手沉甸甸的足有七八兩重,心中大喜,道:“客官你先隨我掛個號,隨後我就叫渾家捅開火,給客官開上一小桌如何?”

那大漢道:“別的也不要了,有醬牛肉便來上五斤。”他拿起桌上掛號用的筆,在簿子上寫了幾個字,又道:“牛肉要醬得透,熱一熱,濃濃的掛汁方好。”

陶德業點頭哈腰,道:“有,有,小人領會得。”伸手拿過那簿子看了看,道:“那客官坐著,小人馬上就去預備。”

玄玉漿即是蒙古人常喝的馬奶酒。隻是尋常蒙古人所做的酒大多薄而寡味,玄玉漿卻是大內改良過的,共有七煮,每煮都有名色,七煮之後,酒味極其甘醇濃鬱。陶德業所製玄玉漿雖無大內所製那般精益求精,已不可與尋常美酒同日而語。他到了酒窖,將那葫蘆倒滿了,又叫渾家去灶上切上五斤牛肉。陶家老店的美酒牛肉在方圓百裏也有個小小的名頭,吃的人甚多,因此一鍋老湯中總煨著十來斤,隨到隨吃。渾家在墩上切著牛肉,一邊埋怨道:“當家的,你也太不曉事!我見這客人不像個正經道上的,才要推他出門,誰知你反將他引進來。五斤牛肉,尋常人吃得了麽!”

陶德業夾了個核桃仁放進嘴裏嚼著,一邊道:“婦道人家,懂個屁!吃得多便是歹人麽?我聽說萬歲爺一頓要吃三桌,喚作‘吃一看二眼觀三’,你這賊淫婦吃得也不少!我先前也不曾見他樣子,不過這人花錢爽利,也不似歹人,反正明天就走,樂得賺他這一票銀子。”渾家罵道:“呸!幾兩銀子便暈了你頭,隻怕有命賺沒命花……”罵得開心了,切下的牛肉多了三四兩,她連忙又切回一塊去。

切好牛肉,陶德業端了個盤子將一葫蘆酒和牛肉都端到柴房門口,叫道:“客官,吃的來了。”隻聽得那人道:“端進來吧。”

一進柴房,陶德業一眼便見那漢子正盤腿坐在鋪上,眼觀鼻、鼻觀心地一動不動。他心中一寬,暗道:“原來是個道士啊。”這漢子打扮有點怪異,多少像個道士,此時陶德業才放下心來。龍虎山下來個道士,自然不奇,他將盤子放下,道:“客官,茅房就在後麵,沿著路拐過屋角便是。客官,小心火燭啊!”

那漢子睜開眼,道:“陶東,你出去吧。”

陶德業掩上門,剛走出去,便聽得裏麵那漢子拔下酒葫蘆的塞子吃喝上了。他微微一笑,心道:“果然不是什麽歹人。隻是不知他是哪兒人,這姓倒是稀見,雁高翔,有氣魄得緊!”

第二日一大早,雁高翔洗漱完畢,吃了四個大饅頭夾牛肉,會了鈔便出門了,陶德業的渾家到此時總算鬆了口氣。龍虎山以山勢如龍虎得名,甚是險峻。此時上山之人並不多,雁高翔一路前行,心中卻有些惴惴不安。他孤身一人到這正一教祖庭來,原本覺得憑一身本領,正一教門下弟子眾多,也不懼他。隻是待看到山上掩映在綠樹間的道觀時,他心中隻覺一陣慌亂。

拐過一個山嘴,正埋頭前行,忽然聽得有人叫道:“前麵道友,可是來尋家師麽?”

這聲音來得突然,他抬頭看去,隻見山道上立著一人。那人長身玉立,身披一件道袍,被風吹得揚起,飄飄然有出塵之想。雁高翔心頭一動,走上前去道:“道長,在下雁高翔,有事想求見張掌教。”走得近了才發現這道士年紀不過十來歲,隻怕尚未及冠。

那小道士躬身一禮,道:“貧道張宇初,奉師命在此等候,請雁道友隨我來吧。”他年紀雖稚,談吐舉止卻大為得體,雁高翔心中生疑,忖道:“糟了,張正言居然知道我來!”那小道士張宇初多半便是天師一族,居然在此等候,實在令他吃驚。他見張宇初已在拾級而上,連忙加快兩步,道:“小道長,真人知道在下前來麽?”

張宇初轉過頭,淡淡一笑,道:“家師便在前麵的鶴鳴軒等候,道友見了便知。”

此時他已離開上山的大路,轉而向一邊的小道而行。雁高翔心頭一凜,忖道:“不對,別是個圈套!”隻是眼前這小道士瀟灑自如,怎麽也難以讓人生戒心。

走了一道,前麵忽然出現一片鬆林。這鬆林有些年頭了,不少鬆樹都有合抱粗細,鬆針如雲,便是炎夏,一到此處便塵欲頓消。雁高翔不由得長舒一口氣,歎道:“真是神仙境地!”

張宇初聽得他的感歎,回頭淡淡一笑,道:“家師便在前麵了,雁道友請移步。”

鬆林中有一幢小小宅院,走到門口,卻見月洞門上有篆字寫著“鶴鳴軒”三字。門口種了幾本芭蕉。蕉葉肥碩,綠如碧玉,紅花嬌豔欲滴。張宇軒推開門,道:“雁道友請。”他先走了進去,雁高翔束了束腰帶,方才跟進去。

一到裏麵,才發現原來裏麵並不甚小,地上鋪著花磚,灑掃潔淨,在牆邊,果然還有一對仙鶴,一個老道士正背著手站在院子當中看那仙鶴起舞。張宇初一進門,躬身一禮道:“師父,雁道友來了。”雁高翔心道:“他便是張正言麽?”但見這老道士意態雍容,雖隻是閑閑站立,確有一派宗主的氣勢。他大為心折,走上一步道:“晚輩雁高翔拜見真人。”

他禮數周到,那老道士卻連身子都不轉,隻是道:“雁道友,你所為何來?”

雁高翔怔了怔。他沒想到張正言開門見山,說得如此直接,躬身又施了一禮,道:“晚輩為竹山教門人,聞得教主現居寶山,特來拜見。”

此話一出,張宇初在一邊插嘴道:“你是聽誰說的?”他年紀終稚,雖然一路上雍容大度,此時終沉不住氣,露出少年本相。雁高翔道:“真人,晚輩是從何得來的消息,恕不能奉告。敝教主是否真在寶山之上?出家人不打誑語,請真人明示。”

老道士仍不回頭,淡淡道:“貴教主如今已不在人世了。”

這話如當頭一個霹靂,驚得雁高翔目瞪口呆,道:“什麽?這是真的?”

“貧道從無虛言。”

雁高翔臉上變了數變,猶是驚疑不定。他輾轉打聽到這個消息,本來還打算若是龍虎山的道士不認賬,便拿出證據來,哪知這老道士一口應承,卻說教主不在人世,這便死無對證了。他想了想,道:“那麽,請讓晚輩看看教主法體。”說著,手中已運好了玄冰真氣,隻消這老道士說一個不字,便要拔出水火刀來。他膽大包天,正一教縱然得享大名已逾千年,他仍不惜一鬥。

玄冰真氣方才凝聚掌心,耳邊忽聽得張宇初喝道:“大膽!”眼前青影一閃,卻是張宇初拔劍在手,衝到了他跟前。雁高翔大吃一驚,這小道士年紀甚稚,武功竟然如此之高。眼前劍影縱橫,他是個寧折不彎的性子,沉聲低喝一聲:“中!”右手已一把抓住塞住酒葫蘆的高粱秸,一道黃光閃過,“當”一聲,水火刀與張宇初的劍相交,張宇初隻覺渾身一震,不由倒退了好幾步,心中又驚又懼。

他卻不知雁高翔心中更是驚愕之極。正一教如今門人雖眾,但人材凋零,眾所周知,除了教主張正言以外,別無出色高手。可是眼前這個少年年紀甚稚,道法武功竟然如此高深,正一教哪裏是傳說中的後繼無人了。他見張宇初雖然震退,身法依舊如行雲流水,定睛看去,見他手裏握的是把木劍,心道:“原來如此,水刀奈何不了他,看來要用火刀。隻是……”

原來雁高翔的水火刀是以葫蘆中的美酒化成寒冰,平時與人對敵,旁人用的不是精鋼長劍,便是镔鐵單刀,與他的水火刀相交,寒氣循兵刃而上,不消幾下便冷得握不住,武功便大打折扣。可是張宇初所用乃是木劍,便是與雁高翔的水火劍相交再久,兵刃上也不吃虧。若是化成火刀,自然能一擊得勝,可若是這一刀把握不住方寸傷了張宇初,那自己也別想下山了。

他正在猶豫,張宇初的木劍卻在地上如走龍蛇,劃了一道符,左手捏個訣,剛要張口,那老道士喝道:“宇初!不得妄用五雷天心大法!”

五雷天心大法!雁高翔對這門正一教的至高道術聞名久矣,張宇初竟然隨手便能使出,他大吃一驚,又退了幾步。張宇初被這老道士一叱,渾身一凜,收了法劍,臉上卻是一副悻悻然不服氣的樣子。雁高翔見他收了劍,順手也將水火刀納入葫蘆中。這水火刀出了葫蘆是刀,入了葫蘆便是美酒,張宇初看得大為驚奇,才想用五雷天心大法與雁高翔來比個高下。他年紀還小,雖然武功道法修為俱已不弱,涵養終究還差了些。

雁高翔恨恨道:“原來正一教得享大名,竟是仗勢欺人的。”他上山時躊躇滿誌,但與張宇初過了一招,已是傲氣全無。張宇初一個如此年幼的小道士,居然已能與自己不相上下,那張正言的道術武功不知已到何等境界。他方才還為張正言不轉過頭來而心懷不忿,此時卻覺得以正一教宗主之尊,這點架子也是應該的。可心裏雖是佩服,嘴上卻仍然不肯服軟。

那老道士道:“雁道友此言差矣,本來如此,談何仗勢欺人,若雁道友不信,那也隻能由得你了。”他語氣平和,但話中隱隱也有威脅之意。雁高翔凜然不懼,道:“張真人,天下諸事,都抬不過一個‘理’字。晚輩想見我家教主,真人既說我家教主已不在人世,但法體難道也已不在了麽?晚輩這點微薄道行自然不在真人眼中,若真人明言不讓晚輩謁見我家教主,晚輩便惟死而已。”

他侃侃而談,不卑不亢,張宇初在一邊聽得直惱,喝道:“大膽!你……”隻是他還沒說完,身後屋中忽然有個人道:“這位小友膽大可喜,宇初,讓他進來吧。”

這人聲音有些有氣無力,但話語間卻有著一種異樣的尊崇。張宇初一聽到這個聲音,肅容躬身道:“是,是。”那老道士卻也轉過身來,道:“真讓他進來麽?”

“天下諸事,都抬不過一個‘理’字。這位小友說得也是,這是他們竹山教教主的事,自然他也該知道。”

這人說到這兒,忽然咳了兩聲,那道士不自覺踏上一步,到了門口卻站住了,道:“大哥,你身子可還好?”

“還行,讓他進來吧。”

雁高翔越聽越奇。正一教中,自是教主張正言為尊,可是此人說話,這老道士卻顯得大是尊敬。這時那老道士轉過身,對雁高翔道:“雁道友,家兄請你進去。”

雁高翔雖不曾見過張正言,卻也知道張正言是第四十代天師太乙子張嗣德的長子,並無兄長。他恍然大悟,才明白眼前這老道士並非張正言。他行了一禮,道:“晚輩還不曾請教真人尊姓大名。”

那老道士正推開門,聞言轉過頭,道:“貧道張正常,道號仲虛子,這是犬子張宇初,雁道友請。”

雁高翔整了整衣服,方才走進去。張正常將門掩上了,仍是背著手閑閑看牆邊的雙鶴對舞。張宇初耐不住了,輕輕走了過來道:“爹,這人是左道之士,伯父又受重傷,不要緊麽?”

張正常也不回頭,隻是低聲道:“旁門左道,隻是修行法門而已。正教有邪士,旁門亦有正人,此人眸子炯炯,不是歹人。”他沉思了一下,忽然歎道:“正一教立教已久,如今教規鬆懈,門下弟子大多不求進取,倒是旁門中英才俊彥迭出,真是愧對祖師啊。”

原來中元日那天,張正言忽然將一直別居一山修行的弟弟張正常叫了過來,道:“吾自襲教以來,遭時多難,今逝期至矣。”張正常聽兄長說出這話來,大吃一驚,才知道中元日前一天夜裏,突然有一幹妖人上山偷襲。龍虎山門人雖眾,卻沒什麽高手,竟然無一人發覺。那些妖人正是為那竹山教少女教主而來,當初無心幫助張正言奪回《神霄天壇玉書》,張正言允他重列門牆,無心卻要伯父收留這竹山教的少女教主,化去她身上所涵妖魔。隻是以張正言之能,竟然也未能將那少女體內的妖物驅除,妖人偷襲之時,張正言正在搜尋舊書,結果那少女竟然被妖人硬生生撕裂,而張正言也中了暗算,受傷極重,因此在這鶴鳴軒靜養,請張正常父子為己護法。張正常以前因為兄長對門人太過放縱,又過於拘泥門戶之見,正一教玄綱日墜,道化莫敷,實喪名存,屢上諫言又不為張正言所從,心灰意懶之下才別居一山。此次回山,見兄長受傷,門人弟子居然還雲裏霧裏,莫知所以,更是痛楚。

張宇初忽道:“爹,孩兒他日定要整頓教規,讓正一教重歸大道。”他年紀雖稚,這話說得卻大為不凡,張正常一驚,道:“你?”搖了搖頭,隻是不信。

張正常自不曾想到,張宇初日後大為有名。接掌正一教第四十三代天師之職後,效法北派全真教“真功”、“真行”,立下《教門十規》,一辟門戶之見,向別派的體玄子劉淵然學淨明法,又向丹鼎派學內丹法,正一教終於麵目一新,他本人亦為人稱頌是“貫綜三氏,融為一途”,為正一教中第一飽學之士。(按史載,張正言卒於元至正十九年,張宇初於是年出生。)

第二章六神

莎琳娜將兩柄火銃放在桌上,卸下銅製銃管,用一根通條纏著一塊沾著油的布細細擦拭。火銃威力甚大,但每發射一次,火藥殘渣就會沾在上麵,不早點擦掉,下次發射時威力便會大減。正擦著,門上響了兩下,聽得無心在外麵道:“莎姑娘,我可以進來麽?”

“進來吧。”莎琳娜將一支火銃裝好,放回鬥篷裏才去打開門。一開門,卻見無心端著了一盆熱騰騰的湯站在門外,莎琳娜剛打開門,他便衝了進來,將那盆湯放到桌上,道:“莎姑娘,你嚐嚐這個魚羊雙鮮,這是他們的招牌菜,煮得很入味。”

那湯十分濃厚,白如奶汁,香氣撲鼻。從勝軍寺出來,為了躲開追捕他的高天賜一行人,無心將莎琳娜帶到這個客棧來,便點了四五個菜。別的炒菜還則罷了,這個魚羊雙鮮可是別處吃不到的,他非要自己端上來,如此這位金發碧眼的莎姑娘才會領自己的情。他剛放下湯盆,見桌上的火銃,吃了一驚,道:“這個是火銃麽?”

莎琳娜道:“你們也有?”她也不想多說,將另一把火銃擦幹淨了,便收到鬥篷下。

無心道:“有是有,好像沒這麽小。”他知道火銃威力甚大,莎琳娜有這兩把火銃防身,怪不得膽子能這麽大。他舀了兩碗湯,將其中一碗推到莎琳娜跟前,道:“莎姑娘,你嚐一嚐。”他見莎琳娜麵色陰鬱,令人生憐,心中大起護花之念。

莎琳娜猶豫了一下,舀了一小勺湯,直著送到口中。無心見她喝湯時湯勺是直直放到口中,無聲無息,笑道:“這個湯啊,要這樣喝才好喝。”他說著,也舀了一勺,橫著放到嘴口,稀哩呼嚕地喝了起來,咂了咂嘴道:“真鮮,鮮得眉毛都要掉下來了。”說著,眉毛也當真動了動,似乎真要掉下來了。

看到他這副樣子,莎琳娜“撲”一聲笑了出來。她萬裏遠來,一路上全靠索爾諦諾護衛。索爾諦諾三代都是她美第奇一族的家臣,對她這個小姐也恭順之極,連正眼都不敢看,向來沒人跟無心這般朝著她擠眉弄眼。隻是一想到索爾諦諾已在三一寺中死在了吸血鬼鐵希之手,莎琳娜臉上又沉了下來,道:“那位赫連公子,他家裏人知道了麽?”

無心見莎琳娜一笑,心中一動,綺念頓生,險些要忘乎所以。但見到她的臉又沉了下來,他的心也頓時一沉,心道:“該打!那位赫連兄是為她而死的,我好歹也該裝出點痛苦之意,不然莎姑娘要看輕我的。”

赫連午是哀牢山赫連氏一族的人。赫連氏號稱神劍,是術劍三門之一。這三門都被正統武林看作邪門外道,人人不齒,赫連午卻一直以為自己出身於名門正派,而他的為人也同樣是光明磊落,俠肝義膽,滿腦子都是行俠仗義,先是救了莎琳娜,後來為救無心,死在九柳門手上。無心性子有些輕浮,當時激於義憤,為了給赫連午報仇不惜與九柳門生死相搏,事情過後,卻幾乎要將赫連午忘了。見莎琳娜提起赫連午,他正色道:“莎姑娘放心吧,我已請宗真大師向他家裏人傳信了,到時會將他的骨灰帶回去的。”他想了想,又道:“對了,莎姑娘,你沒能將叔叔的骨灰帶回去,家裏人會不會怪你?”

莎琳娜此番前來中土,為的是取回叔叔唐德洛的骨灰。當初拔都西征,將美第奇家族世代守護的一個據說存放著惡魔骨灰的壇子帶到了中國,唐德洛便為追尋骨灰的下落輾轉東來。當時他在勝軍寺發現骨灰下落,但骨灰封印已被解開,惡魔附到了他身上,唐德洛心知已不能西歸,不惜一死而再次將惡魔封印。可是莎琳娜此番前來,骨灰的封印又一次被解開,這次是勝軍寺住持五明被附體。此時五明的骨灰已為密宗三聖所得,惡魔雖為中土高僧封住,但唐德洛回歸故土的心願卻已永遠無法實現了。這些事莎琳娜都對無心說過了,無心自是大為關心。

莎琳娜道:“無心先生,不要緊的,我能帶回唐德洛叔叔的聖光回去,他的心願便已了了。”

無心鬆了口氣,道:“那就好。”還想再說幾句,忽然麵色一變,低聲道:“外麵有人!”

無心看似輕佻,卻身經百戰,謹慎之極。他的道術武功雖然談不上是頂尖,但單論機敏,隻怕天下還沒幾個人能比得上他。他二指輕輕一捺桌麵,人似一抹輕煙,從椅子上一躍而起,站到了門邊,手按住劍柄,正待發話,卻聽得門外有人道:“無心,是我。”

這是龍蓮寺宗真的聲音。無心長舒一口氣,拉開門,道:“大師,是你啊,我……你這是什麽打扮?”

一見到門外的宗真,無心險些要捧腹大笑。宗真駐顏有術,一直是個少年僧侶打扮,此時卻穿著一套尋常衣服,頭上還戴了個帽子,活脫脫便是個富家公子,若不是他對宗真尊敬之極,幾乎便要嘲諷幾句。但見宗真臉上雖然還是掛著一絲笑意,眼神卻大是凝重,這話又咽了回去,正色道:“大師,有什麽異樣麽?”宗真一直都穿著僧袍,改裝前來,隻怕是有什麽重要的話要說。無心心思靈敏,馬上便醒悟到了。

宗真一進來,掩上門,便摘下帽子。他這幾十年來穿慣了僧袍,縱然心無點塵,穿這尋常衣服也有些不自在。他看了看莎琳娜,無心忙道:“大師,你還不認識莎姑娘吧,她是……”話未說完,莎琳娜已站了起來,道:“大師好,我叫莎琳娜·美第奇。”

“美第奇?”宗真走到莎琳娜跟前,打量了她一下,合什道:“莎琳娜姑娘認識加西·美第奇先生麽?”

加西·美第奇是莎琳娜的祖父。莎琳娜聽得這個少年和尚居然說出自己祖父的名字,大吃一驚,道:“那是我祖父。您是……”

“老衲宗真。四十多年前,在西域與加西先生有過一麵之緣。一別四十餘年,加西先生現在想必胡子也白了。”

加西·美第奇當年還隻是個二十多歲的少年,唐德洛是他侄子,年紀卻比他還要大些。當初加西與唐德洛兩人同來中土,因為查尋兩年仍然漫無頭緒,加西想念故土,但先行回去,在經過龍蓮寺時,正值大雪封山,便在龍蓮寺借宿一日,與宗真有過一夜長談。隻是宗真的模樣仍然是個少年人,莎琳娜睜大了眼看著宗真,還是不敢相信。無心已明白莎琳娜在想些什麽,道:“莎姑娘,宗真大師今年已經九十多了。”

莎琳娜一陣駭然。在勝軍寺見到宗真時,她隻覺這少年僧侶有股令人咋舌的氣度,哪想到竟是個偌大年紀的老者。宗真也不願多說,隻是道:“莎姑娘,你此番前來,可是為了勝軍寺中的魔物?”

莎琳娜道:“那是我唐德洛叔叔的骨灰。”

宗真點了點頭道:“那就沒錯了。莎琳娜姑娘,請你回去稟上加西先生,便說龍蓮寺宗真問他安好。”說著,扭頭對無心道:“無心,你帶我去你房裏吧。”說罷便走出門去。

無心已見宗真似有什麽欲言※又止,心中狐疑。宗真身份極高,氣度不凡,從來沒有這等吞吞吐吐的時候,他不敢多說,隨著宗真走了出去。走到門口,又回頭道:“莎姑娘,有宗真大師在,那魔物被封住後再不會有波折。”他見莎琳娜臉上仍有不放心的意思,拍拍胸脯道:“你放心吧,我給你起過一課,上上大吉,一路平安,利涉大川,你一定能平安回到……回到佛……那個羅刹的!”

先前莎琳娜跟他說過自己是佛羅倫薩人,無心也記不住這等拗口的名字,而佛與羅刹之類,他在龍蓮寺住的時候倒聽了不少。他說為莎琳娜起過一課便也不假,隻是無心對卜卦學得並不精,卜得了一個蠱本卦,卦辭是“元亨,利涉大川。先甲三日,後甲三日。”“元亨,利涉大川”還算好說,後麵的“先甲三日,後甲三日”卻實在不知是什麽意思。莎琳娜也不知他說些什麽,見他走出門去,嘴裏隻是喃喃道:“無心先生,你……你能送我啟程麽?”

無心怔了怔,臉上露出笑意,沒口子道:“好,一句話,送你回那個佛羅刹都成!嘿嘿……”還要說幾句一路上一定好生照顧之類,又怕莎琳娜聽了害怕,不要他送了,硬生生吞了回去。走出門,臉上仍是忍不住浮出笑意。

無心一出門,莎琳娜從鬥篷裏拿出一個小小的占星盤來,又看了看,臉上浮起一絲憂色。赫連午之死讓她極為內疚,她實在不願無心也出什麽事。其時占星術在歐洲各國大行其道,大學中都開占星術這門課。莎琳娜一族本是除魔師,對占星術也頗為精研,因此給無心排了個星盤。隻是排出來大為不吉,無心的運勢極其不妙,她心中也極是不安。

***

無心的房間便在莎琳娜隔壁。一進門,無心剛把門掩上,宗真便歎道:“青龍白虎,朱雀玄武,中央勾陳,四方螣蛇,我一直想不通這白虎神怎麽會在東南一帶,原來如此。”

所謂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勾陳、螣蛇是陰陽家所謂的“六神”,無心是道士,自然知道,隻是從宗真嘴裏聽到,他大為驚異,道:“勝軍寺的那個魔物是白虎?”

宗真臉上仍帶著微笑,眼中卻閃過一絲憂色,緩緩道:“無心,你想必知道上古黃帝與蚩尤的戰事吧?”

蚩尤屬炎帝一係,黃帝時與八十個弟兄起兵反亂,在涿鹿決戰失敗,被黃帝擒斬,這個上古傳說無心也早就知道。他道:“這和六神有什麽關係?”

“黃帝斬殺蚩尤,立碑於墓前。”宗真抬起頭,似乎要透過屋頂看向天空,低聲道:“此碑又稱六神鎮魔碑,絕不能開。但如果有人能聚齊六神,便會解開蚩尤碑,那時,蚩尤之魂便能複生。”

無心搔搔頭皮,道:“還有此事?解開後又能怎麽樣?”

“蚩尤複生,生靈塗炭,血流成河。”宗真的聲音已是變得極輕,“六神本散布四方,青龍本在東海之中,數十年前世祖征倭失利,便是因為遭到青龍禁咒反噬。”

當年元世祖忽必烈兩次渡海遠征,倭人初戰失利,惶惶不可終日,隻道此番難逃滅國之災,結果遠征軍兩次都遇到大風而全軍覆沒,這都是幾十年前的事了。無心道:“青龍禁咒?那是什麽?”

宗真道:“此事要從我師叔說起。”

無心大吃一驚,道:“大師還有師叔?”宗真年紀已近百歲,出生時想必宋室尚存。宗真點了點頭,道:“我師叔是個俗家,本是範文虎麾下一個小官,也隨軍跨海東征,便是他在海上解開青龍禁咒,召來大風,使得船隊全軍覆沒的。”

無心更是吃驚,道:“他為何要這般做?”

“宋軍崖山一敗,世人傳說陸秀夫丞相背負幼帝投海自盡,卻不知陸丞相實已派了禦林軍將幼帝送往日本,師叔本是宋臣,也知曉這個秘密,因此不惜在東海之上解開禁咒,使得十萬大軍遭遇颶風,全軍覆沒。”他頓了頓,又道:“其實不止是他,當初三征安南陳氏,一般落敗,也是因為陳興道將軍手下有個異人解開了朱雀禁咒。”

無心打了個寒戰。當初蒙古人每戰必克,惟有征日本、征安南迭遭敗績,他道:“六神之力,居然如此之大麽?”

“僅以青龍朱雀一神之力,便可抗十萬大軍,一旦六神聚齊,蚩尤複生,便所向披靡,無人能敵。”宗真忽地長歎一聲,笑意盡斂,接道:“蒼生苦難,不知伊於胡底。”

宗真修為精深,聲音向來圓潤優雅,此時的語調卻有種說不出的疲倦。無心心中一動,忖道:“宗真大師怎麽也動心了?”他倒沒有宗真這等為天下蒼生的胸懷,見宗真說得鄭重,仍是淡淡道:“還好白虎神已經被大師收了,他們想必也打不開蚩尤碑。”

宗真歎道:“無心,你想錯了,其實要解開蚩尤碑禁咒,並不是一定要六神,隻消能找到與六神威力相仿的,一樣能解開。”

無心道:“與六神威力相仿?天下還有這等魔物麽?”

“肯定會有的。乃囊寺亞德班欽大師懷疑有人正在搜羅六神,因此才要你來引出這些人。”他說著,又歎了口氣,道:“可惜那九柳門是引出來了,沒想到他寧死也不肯說出誰是他背後之人。”

無心恍然大悟,心中大為震怒。勝軍寺之事,他隻道是為了押送銀鞘而已,沒想到背後還有這等秘密。九柳門法術非同等閑,無心也差點死在寺中。他幹笑了兩聲,道:“還好我命大,大師,你一個出家的有道高僧,原來也會騙人。”他不敢對宗真發脾氣,不過挖苦話卻不能不說。

他本以為宗真不會介意,哪知宗真麵色一下變得如同死灰,雙手合什,深施一禮,道:“是,無心小友,老衲很對不住你。”

無心嚇了一大跳,忙還禮道:“哎呀,大師這樣可折殺我了。”他眼珠子轉了轉,道:“六神威力如此之大,不知他裝在什麽地方。”

無心見宗真極有內疚之意,原先對宗真的一點不滿登時煙消雲散。其實此事開始便是因為丹增堅持,宗真並不同意。隻是丹增是乃囊寺亞德班欽大師的首徒,亞德班欽名列密宗三聖首位,如今年事已高,丹增是替師行事。宗真年紀雖比亞德班欽更大,但亞德班欽執掌密宗,他雖然心中不願,也隻得從命。這一路上,宗真對無心的安危極為擔心,此時見無心隻受了點小傷,心中欣慰之極,內疚之意也更深了。無心知道這般內疚對宗真修行極為有礙,因此東拉西扯,扯到別的地方去。

宗真道:“六神威力雖大,卻能附在人身。無心,你要你伯父收留的那位女施主,身上所附便是朱雀之靈。”

無心驚得目瞪口呆,道:“什……什麽?那竹山教的少女教主身上竟是朱雀?”

宗真道:“是。東華真人給我寄了封信,說的便是此事。”他坐了下來,喃喃道:“黃帝本道家之祖,所以當初亞德班欽大師雖然知道有人私開禁咒,卻不知究竟是什麽。東華真人為解開那少女身上的魔咒,才發現竟是有人在她出生前下了朱雀咒。六神本是禁持天下魔物,當今之世,道消魔長,若任由這些人將六神聚齊,解開蚩尤碑,隻怕妖魔橫行,不知世上將成何等模樣。”

無心隻覺身上一陣陣發涼。離開龍虎山後,也覺得那些邪靈小鬼現在越來越多。他靠給人驅邪捉鬼賺錢,鬼物多一點不是壞事,隻是從來沒想過這是有人解開六神咒的緣故。他想了想,道:“原來《史記》中所說的八神,便是此事啊。”

宗真一生無書不讀,《史記》也讀過的,道:“正是。秦漢所祠八神,除天兵二主外,便是六神。”

原來《史記》有載,秦始皇東遊海上,行禮祠名山大川及八神,求仙人羨門之屬。八神將自古而有之,或曰太公以來作之。這八神中,一曰天主,便是帝俊祠,三曰兵主,祭蚩尤。《史記》中說:“蚩尤在東平陸監鄉,齊之西境也。”故老相傳,蚩尤姓闞,塚在東平郡壽張縣闞鄉城中,高七丈,民常十月祀之,有赤氣出亙天,如匹絳帛,當地土民稱之為“蚩尤旗”。山東華州至今尚存蚩尤城,城旁闞氏尚多,相傳都是蚩尤子孫。

無心道:“這般說來,蚩尤碑便在東平了?”

宗真搖了搖頭,道:“我接到東華真人的信,馬上便托了惠立師兄前去查看。但東平蚩尤墓並無異樣,隻怕蚩尤碑並不在此處。”

無心道:“那在何處?”

宗真皺了皺眉,道:“你托付給令伯父的那少女,究竟是何許人也?”

無心看了看四周,壓低聲音道:“她是湖廣行中書省左平章田元瀚的次女,大師。”

那少女因為身負異稟,體內蘊涵妖物。妖物一旦蘇醒,她便化身為竹山教教主。當初無心見到這少女,心中大為憐惜,不惜放棄了伯父要重收他入門的機會,才送她去了龍虎山,請伯父解除她體內妖物。也因為他將田元瀚次女帶走,因此田元瀚才會命判官高天賜帶人前來追捕無心。

宗真道:“原來如此。”他沉吟了一下,又道:“無心,明*****就隨我去一趟龍虎山拜見令伯父,一來向他叩問詳情,二來請他讓你重回山上。”

無心欣喜若狂,道:“真的麽?大師願為我美言幾句麽?那晚輩真個感激不盡。”他知道伯父與宗真雖然分屬佛道兩家,但伯父對宗真大師向來極為尊敬,若得宗真緩頰,回山自是有望了。隻是轉念一想,臉上忽地又沉了下來。宗真見他麵色變化不定,道:“怎麽,你不願回山麽?”

無心道:“那位莎姑娘……她要回去了,我答應過送她回去的。”他既覺得宗真肯為自己說情,這機會難得之極,但如果和宗真回龍虎山,隻怕便與莎琳娜永無相見之時了,心中七上八下地拿不定主意。

宗真見他如此,眉頭微微一皺。宗真一生隻在青燈古佛前度過,對男女之事全然不解。他的弟子無念也因為勘不破情關,差點便被他逐出門去,此時見無心疑豫不定,心中不悅,正要說兩句,外麵忽然有個人驚叫道:“好大閃!”

第三章六丁六甲陣

那是客棧老板娘馬林氏的聲音。這馬家客棧在刺桐也有個小小的名聲,老板娘馬林氏裏裏外外一把手,極是能幹,馬老板被管得服服貼貼,隻是馬林氏說話的聲氣甚尖,此時夜已漸深,聲音更顯得突兀。宗真道:“要下雨了麽?”一推窗,窗外月白風清,卻不見有雨意。他略微一怔,扭頭卻見無心呆呆地看著窗外,眼裏露出懼意,心頭一動,道:“有異樣?”

無心嘴唇都在哆嗦,道:“這……這是五雷天心大法!”

宗真奇道:“難道是你長輩到這裏來了?”他知道張正言地位甚高,極少下山,多半不會來,而五雷天心大法是正一教至高道術,能學會這等法術的隻有天師嫡派子侄,便是無心也不會。如果真是正一教長輩來此,不知究竟有何事。

正想著,天邊忽地又掠過一道閃電。這道電光有如韭葉,一閃即逝,隨著電光,遠遠傳來了一聲悶雷,這聲雷卻是上次那道閃電發出的。宗真更為驚奇,心道:“究竟是什麽人來了?”定睛看去,那道閃電落地之處大約在三四裏外,並不是勝軍寺的方向。他心中一驚,暗道:“不對!”

無心坐立不安,道:“大師,我伯父說要來這兒麽?”

宗真搖了搖頭,道:“東華真人不曾說過。”心中卻是一緊。

無心喃喃道:“這是太微垣洞靈天元雷。五行五雷,難道布的是天羅地網?”他幹笑了一下,又自言自語道:“不會吧。有誰會如此棘手,居然要用到天羅地網。”

宗真見無心臉上驚疑不定,道:“天羅地網是雷陣麽?”

無心點點頭,道:“是,隻有嫡派正宗才學得到。”他的話音有些苦澀,自是說自己沒學到了。

這天羅地網是五雷天心大法中的至高雷陣,號稱龍虎山鎮山之寶,若非對付極厲害的大敵,絕不動用,自宋亡以來,隻用過兩次。第一次是成宗元貞二年時,鹽官、海鹽兩州潮水大作,沙岸百裏蝕契殆盡,延及州城下。州官無奈,請當時第三十八代天師張與材作法。張與材以五雷天心大法布下天羅地網陣,封住海怪退路,再投鐵符於水,鐵符三次躍出水波,雷電大作,終於殲滅一個魚首龜身,長達丈餘的怪物,潮水才算退去,而第二次便是張正言八年前剛執掌教主時用過了。八年前,無心尚是個懵懂少年,隻依稀記得當時雷電如織,嚇得他連話都不敢說。此時見連著兩下閃電,隱隱便似當年,不由驚異。但他見方才這第二道閃電已然後繼乏力,若有人以此來布天羅地網,多半布不成的,因此也不敢相信。

這時,忽地又是一道閃電下擊,這道閃電卻長了一倍,也粗了一倍有餘,映得滿天俱白。無心“啊”了一聲,倒退兩步,道:“真……真的是五雷天心大法!”

宗真道:“我去看看,你在這兒等著,千萬別走開。”他將身一縱,跳上窗台,雙袖一揚,如兩片吃飽了風的布帆一般,人已如一抹輕煙沒入黑暗。無心沒想到宗真突然就走,還想說什麽,但宗真去勢極快,早已不見蹤影,院子裏那馬林氏卻根本不曾見到有個人跳窗走了,還在嘀咕著天時不正,幹打雷不下雨雲雲。無心想要跟出去,但宗真走得太快,若他也跳出去,多半會被看見。

他急匆匆走出門去,剛走到院子裏,馬林氏見無心出來,忙賠笑道:“道爺,這麽晚了還要出門啊?”雖然當初全真教與密宗論辯失利,道教聲勢大不如前,但南方道門一脈仍然極受人尊崇,腰纏萬貫的道士也不在少數。無心為了討好莎琳娜,出手頗為大方,馬林氏對這個小道士自然也殷勤之極。隻是無心自然沒心思跟馬林氏多嘴,點了點頭道:“是啊。”正要出門,卻聽得頭頂莎琳娜的聲音響了起來:“無心先生。”

無心抬起頭,隻見莎琳娜推開窗子,正看著他。暮色中,莎琳娜碧眼瑩瑩,如一泓秋水。無心心頭一動,暗道:“莎姑娘真好看。”臉上堆起笑意道:“莎姑娘,你好生休息,我去去就來。”

莎琳娜欲言※又止,忽然從領子裏掏出個什麽向無心一扔,道:“無心先生,你將這帶在身邊。”無心一把接過,隻覺入手溫潤,是個銀製的項鏈,墜子卻是個十字架,上麵還帶著一絲體溫。無心又驚又喜,心道:“這個是定情信物麽?”還沒來得及高興,莎琳娜卻已關上了窗。

十字架是也裏可溫教的聖物,按理道門不該帶在身上,隻是這是莎琳娜給他的,便是塊石頭也要珍之如拱璧。無心將那項鏈塞進貼胸袋子裏,正在竊喜,卻見馬林氏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饒是無心臉皮厚,也紅了紅,道:“內掌櫃的,請照看一下莎姑娘,我一會兒就回來。”

馬林氏嘻嘻笑道:“老婆子知道了,道爺去吧。”心中忖道:“前陣子看《翠屏山》,裏麵海奢黎就說和尚個個都是色中餓鬼,原來道士也是一般。唉,當初老娘可也是個奢遮風流人物,嫁得急了,白白便宜那老頭子。”

***

閃電落地的所在是刺桐西北方的一座小山。此間距刺桐城已遠,周圍荒無人煙。從前山腳還零星有幾戶人家,因為剛遭了一場大災,死的死,逃的逃,已是一個人都不剩了。

宗真身法如電,趕到那座小山前,還隔得約摸半裏,忽然聽得從那小山有笛聲衝霄而上。遠遠望去,那山坡上隱隱似有幾個人在,其中一個坐在一張胡床上,邊上有十來個人侍立,吹笛的正是那倚坐在胡床上之人。臨風弄笛,吹的是一曲《白鶴飛》。《白鶴飛》是道門大曲之一,清幽浩渺,令人聽了有出塵之想。這等情形,仿佛貴族公子出遊一般,隻是在這樣一個深夜裏,又是這般荒無人煙的野外,就顯得大是詭異。

當走到跟那些人還有數十步時,宗真停住了腳步。他與張正言神交已久,雖隻見過一麵,也知道正一教出巡,排場大得很,這般有六七個侍從倒也不奇。他雖不曾見張正言吹過笛,但曆代天師都是才華出眾之輩,這一曲《白鶴飛》飄飄欲仙,不是平常人吹得出來。他緩步上前,揚聲道:“前麵可是正一教的道友麽?”

宗真剛一說話,笛聲嘎然而止,踞胡床之人忽然“咦”了一聲,放下笛子道:“月白風清,有客遠來,請問尊姓大名。”

這人聲音清雅,談吐亦大為不俗,月光下,宗真見這人在四十上下,道冠白袍,直如神仙中人,絕非張正言,倒有二三分似是無心。他整了整袍袖,緩步上前道:“貧僧宗真,偶聞施主雅音,還請海涵。”

那人顯然也吃了一驚,在胡床上翻身坐起,站在地上整了整衣冠,道:“原來龍蓮寺宗真大師,失敬失敬。在下正一門下鳴皋子,見過宗真大師。”

宗真暗自吃驚,心道:“果然是正一門人,不知是哪一代弟子。都說正一教門下乏人,原來還有這等人物。”他見這鳴皋子麵如冠玉,讓人一見便生好感,戒心也放下了三分,行了一禮道:“不知東華真人與鳴皋真人如何稱呼?”

鳴皋子打了個稽手道:“回大師,東華真人是在下師兄。”

宗真心中微微一沉,暗道:“果然是張正言派來的。”他頓了頓,道:“鳴皋真人此番前來,不知有何貴幹?”

鳴皋子眉頭一揚,道:“大師明鑒,晚輩不敢隱瞞,在下是奉命來尋找一個本門棄徒的。

宗真眉頭皺了皺,道:“東華真人可是要你殺了他麽?”

宗真先前接到張正言來信,除了說那少女體內的朱雀之靈外,信尾張正言還附了一筆,請宗真若是遇上無心,絕不可手軟,立時斬殺。宗真佛法精深,萬事不縈心,但愛才愛潔之癖縱然再多修為也除不了。當初,初識無心,隻覺這少年道士雖然身負邪術,貪財好色,但心地卻仍十分良善,那時宗真險些為師兄宗朗所殺,也虧得無心舍命相救。按理,張正言已允諾無心重新回山,似乎也已原諒了無心,任他見多識廣,也實在不知為什麽張正言會前後判若兩人,因此他才要無心隨自己去龍虎山拜見張正言問個明白。他怕的就是張正言另外派人出來追殺,因此一見到有人施行五雷天心大法便追上來看得究竟,隻是這個擔心顯然成了事實,這鳴皋子八成便是奉命來殺無心的。

果然,鳴皋子臉上極快地閃過一絲驚愕,又打了個稽手道:“大師高明。此事是我本門家事,在下深有苦衷,還請大師海涵。”

宗真見這鳴皋子話雖溫和,還沒等自己求情,便一口堵得嚴嚴實實,心知說不通,不禁暗自歎氣,心道:“看來惟有向東華真人自己求情了。幸好我也沒說不幫無心逃命。”他行了一禮,道:“既然如此,老衲告辭了。”

他轉身正要走,鳴皋子忽道:“對了,宗真大師,此間有封信要請大師過目。”

宗真道:“給我的?”他心中有些生疑,卻見鳴皋子從懷裏拿出一封信來雙手捧到宗真麵前。宗真深吸一口氣,接在手中,輕輕一掂,隻覺輕如鴻毛,也確實隻是一張紙而已。他心思機敏,對這鳴皋子也起了戒心,心知江湖上有些人的下毒手法鬼神莫測,令人防不勝防,隻是這信既輕,而且也不曾封口,再怎麽看也不會有什麽異樣。他從中抽出信箋,摒住呼吸,雙指夾住一角輕輕一抖,生怕會有什麽毒粉抖出來。但見那鳴皋子坦然站在麵前,動也不動,宗真才略略放下心來,忖道:“過慮了,他縱然知道我不容他殺了無心,但正一教是名門正派,也不會出這等下三濫的手段。”

借著月光向那信箋看去,宗真不禁一怔。那信箋上紅紅的寫著什麽,縱然不甚看得清,怎麽也不像是字。他道:“這是什麽?”

鳴皋子湊過頭來,道:“唉呀,晚輩拿錯了一封。”他從懷裏又摸出一封信來,宗真將手頭這封信還給他,接過他手上那信。這信仍是輕飄飄鴻毛也似,上麵筆酣墨飽地寫了幾個字,可裏麵卻空空如也。他一怔,正待發問,耳邊卻突然響起了鳴皋子低低的聲音。

是禁咒!宗真隻覺一股血腥氣撲麵而來,大吃一驚,雙腳一錯,已退後了幾步,手掌一翻一沉,喝道:“金剛手菩薩摩訶薩,跋折囉柁嚟!跋折囉婆帝!跋折囉檗帝!跋折囉柁帝1

這是密宗的護命法門神咒經,號稱“刀劍、飲食、毒藥、厭禱諸患不能為害”,是密宗至上的防護神咒。他聲如巨雷,說到後來,字字幾如連成一串,鳴皋子的咒聲登時被宗真蓋過了。鳴皋子牙一咬,忽地咬破舌尖,“撲”地將一口血噴在先前宗真信箋上,喝道:“斬!”他左手握著那支笛子,手腕一抖,已從笛中抽出一支半尺來長的細劍,一劍割在信箋上。信箋本是宣紙,一觸即破,鳴皋子拔出的短劍卻鋒利異常,可短劍劃到信箋上,卻是鏘然有聲,竟似劃到精鐵之上。他麵色巨變,卻聽得宗真喝道:“邪魔外道,還不束手就擒!”“呼”的一聲,宗真一掌已帶著千鈞之勢壓下。

鳴皋子所用乃是厭勝術,他先前給宗真的信紙乃是用己血液寫成,已施下法術,隻消宗真觸上,便可將宗真手腕與那信紙合二為一。本來這條計策天衣無縫,宗真也全然沒有懷疑,隻是沒料到宗真行法如此快速,竟然一下使出金剛不壞身法,鳴皋子出手雖快,仍是慢了一步。此時那信箋與宗真的右手已連為一體,斬信如斬人,可宗真的手已堅逾精鋼,短劍雖利,仍是斬之不入。一招失手,宗真的反擊卻已來到。鳴皋子隻覺氣息一滯,仍是笑道:“果然名不虛傳。”身子忽地如化輕煙,頓時在宗真掌下消失不見。

宗真一掌落空,又退後一步,喝道:“你究竟是什麽人?”

鳴皋子已退回胡床上,長長吐出一口氣,笑而不答,隻是道:“宗真大師名列密宗三聖,確是不凡,佩服佩服。”此時那張信箋在空中斜斜飄落,厭勝術並不能持久,沾土即失效。方才如電光石火般過了一招,若非宗真功力精深,隻怕便要著了這鳴皋子的道了。宗真不敢大意,臉上仍是平靜如常。這鳴皋子身上不帶邪氣,但所用法術卻雜揉邪術,總讓他想起無心來。隻是這鳴皋子顯然功力較無心高出不止一籌,極不容易對付。

信箋眼見便要落地,鳴皋子忽然道:“大師,請再試我一招。”他手往胡床下一撈,一個圓滾滾的東西“呼”地直向宗真飛來。說是暗器,可這暗器也太大了點,那圓球擦著地麵而來,卷著地麵的落葉灰塵,聲勢駭人。宗真不知這鳴皋子又要搞什麽鬼,心知此人厭勝術厲害,不敢再碰,右手結成軍叱利手印,喝道:“唵阿娜步低尾惹曳悉地悉馱囉梯娑嚩訶1

這是一字頂輪王咒。那圓球如同滾入一團極粘稠的膠水,來勢頓時減緩,忽如活物般一躍而起,塵土飛揚。在一片碎葉灰塵中,赫然現出一張臉。

這是個人頭!而這個人頭竟然正是乃囊寺的丹增和尚!

一見到丹增的頭顱,宗真倒吸一口涼氣,心頭猛地一震。方才見到有人行施五雷天心大法,而這條道正是丹增回寺的必經之路,他知道丹增性如烈火,生怕正一教與丹增因誤會而動上手,才急急趕了過來,沒想到丹增還是遭了毒手。也在這一瞬間,忽聽鳴皋子叱道:“中!”“嗤”一聲,宗真隻覺一陣劇痛,便如一根無形的鋼針刺透了他的手腕,腕上立時出現一個血洞。

鳴皋子攻不破宗真的金剛不壞身法,故意將丹增首級擲出,趁著宗真看到時極短的一怔,突然發出那支短劍。這一劍攻其無備,終於見功。宗真手腕受傷,頓時覺得右手失去知覺,軍叱利手印已不能結成。他心知不好,疾退出丈許,尚未立穩,眼前卻覺一黑,有個人竟然如鬼影一般疾衝到宗真麵前,一拳擊中他胸口。這一拳力道極強,“咚”一聲,宗真胸前的衣服也被打得片片碎裂,五髒都似移位,那人卻也不好受,被震得忽地退後五步,一屁股坐倒在地。而宗真中了這一拳,腕上傷口中鮮血如箭,射出足有三尺許。他大吃一驚,心道:“竟然還有這等人物!”

方才隻有鳴皋子那十餘個隨從還離得甚遠,都站在鳴皋子身後,可此人卻分明是其中一個。鳴皋子不出手,此人便趁虛而入,這等身法,天下已是少有。宗真正在詫異,忽地看見此人背後貼著一張黃紙,才恍然大悟,方知是鳴皋子所用的咒術。

對生人用咒術,正邪兩派都有。生人貼上符紙後,力量速度都大大增強,但於身體卻大為有損,因此正派大多將之納入禁術,不得隨便使用。

鳴皋子忽然喝道:“不要打他身上!”他手一抖,從懷裏摸出一疊符紙,喝道:“丁醜延我壽,丁亥拘我魂。丁酉製我魄,丁未卻我災。丁巳度我危,丁卯度我厄。甲子護我身、甲戌保我形。甲申固我命,甲午守我魂。甲辰鎮我靈,甲寅育我真!”腳下一錯,人如鬼影般繞著胡床閃了一圈,那些符紙已都貼在了那些人背後。那些人原本隻是呆呆站著,身上一有符紙,忽地散上,齊齊上前,靈動異常,與先前衝上那人一起將宗真圍在當中。

宗真咬了咬牙,左手在右手腕的傷口周圍畫了個圈,血登時止住了。但這傷實在太重,手腕已被刺通,痛楚一陣陣 他又驚又駭,喝道:“你究竟是什麽人?”

鳴皋子的正一教道術精純無比,但厭勝術是不折不扣的邪術,同樣也極是厲害,宗真實在無法相信,張正言的師兄弟中竟然還會有這等人物,而如果是邪道術士,又不該會有如此正宗的正一教道術。

鳴皋子露齒一笑,道:“大師,請指教在下這個六丁六甲陣。”他右手將笛子甩了甩,放在唇邊。

笛聲原本清越爽朗,此時吹奏出來,卻怪異非常。聲音一響起,那十來個人忽然極快地移動,速度之快,如奔雷閃電,幾非人力所能,便是天下輕身功夫最好的人,恐怕也有所不及。

第四章山坡惡鬥

所謂六丁六甲,本來是道教傳說中的一種護法神將,《三才圖會》有雲:六丁神是丁卯神司馬卿,丁醜神趙子玉,丁亥神張文通,丁酉神臧文公,丁未神石叔通,丁巳神崔巨卿,六甲神為甲子神王文卿,甲戌神展子江,甲申神扈文長,甲午神韋玉卿,甲辰神孟非卿,甲寅神明文章。自然,說法不止一種,各有出入,但符籙派道士驅使神將護體,除了二十八宿、四值功曹,最多的還是六丁六甲。

六丁六甲陣乃是茅山宗的鎮山之寶。當年宋徽宗時,茅山宗嗣法宗師劉混康極受尊崇,徽宗即位後,敕令擴建茅山元符觀為“元符萬寧宮”,並賜劉混康九老仙都君玉印、玉劍,又親書《六甲神符》賜之。至元成宗時,張與材總領三山符籙,茅山宗歸並入正一教,以後雖然作為小宗仍有流傳,但已漸趨式微,而這門六丁六甲陣也成了正一教的鎮山之寶了。宗真原本還在懷疑這鳴皋子是左道妖士,但一見他使出這六丁六甲陣,心中再無懷疑,但也大為心寒,暗自忖道:“這鳴皋子難道是奉了張正言之命,非要取無心性命麽?”

他隻分了分心,眼前卻覺一花,那十幾個人卻交錯穿插,奔走極速,已將宗真圍在了當中。這些人武功道術雖然都有可觀之處,卻非一流好手,可此時閃轉騰挪,快得異乎尋常。宗真調勻了呼吸,沉聲道:“鳴皋真人,你妄用生人符,還殺了丹增大師,難道也是東華真人交待你的?”

原來元時佛道兩家頗有嫌隙。元初諸帝好道,全真教大為得寵,然後來諸帝皆偏向佛門,以至元初佛道兩派勢同水火,屢起爭鬥,前後共有三番大辯論。第一次是憲宗四年,因為全真教所印《老子化胡經》與《老子八十化圖》中有謗佛之語,蒙哥汗令阿裏不哥主持佛道辯論。此次辯論雙方是少林寺福裕與全真教掌教李誌常,結果李誌常受挫。後來在憲宗八年和世祖至元十八年間,釋道兩家又有兩番辯論,結果道教兩次又都落敗,第一次落敗時參與辯論的長春宮道士樊誌應等十七人被勒令削發為僧,詔毀道經四十五部的經文印板,後一次更是焚毀除《道德經》以外一切經文,史稱道家“經厄”,十年後方才得解除禁令。這兩次辯論使得全真教險遭滅頂之災,而當時代表釋門出麵的是密宗大師八思巴,至元十八年那次辯論,道教一方則有正一教三十六代天師張宗演。加上辯論得勝後,有些番僧對道教門人大加欺淩,因此正一教對密宗向無好感,暗裏也屢有爭鬥。張正言馭下雖然極寬,卻也察覺如此大為不利,因此嚴令門人不準與密宗門下妄起紛爭,宗真卻沒想到今日鳴皋子竟然敢冒大不韙殺了丹增。丹增雖然性子暴躁,大犯出家人之忌,終是乃囊寺首徒,縱然與鳴皋子再有口角,也不至於刀兵相見。宗真已然覺得不對,他雖然也耳聞張正言馭下甚寬,以致正一門下仗勢欺人的醜事也出了不少,可仍然不敢相信張正言竟會允許師弟將密宗首要人物也殺了。若此事傳出去,已不僅僅隻幹係到無心一人性命,隻怕會引起密宗與道門之間的一番大爭鬥,昔年的死鬥又要重現。

鳴皋子也不說話,笛聲卻忽地一揚,拔高了許多,那些人身法登時又加快了。宗真知道這等強行驅使生人,實是挾泰山以超北海,事後這些人多半會大病一場。鳴皋子為了對付自己,竟然不惜屬下性命,他更不敢相信正一教中居然會出這等心狠手辣的人物,心中一陣黯然,心道:“也怪不得大道不行,邪魔四起。便是這些名門正派,所做所為又哪點談得上光明正大了。”他知道鳴皋子在此設伏,定有圖謀,而自己的右手已疼痛不堪,數次想要退出,卻仍然衝不破這個六丁六甲陣,心中不禁駭然。

宗真正自驚歎鳴皋子的本領,卻不知鳴皋子也在暗暗叫苦。丹增先前中了他的埋伏,失了先機後又以拙火定強行對抗,結果被鳴皋子引發心火,自焚而死。也正因為殺丹增太過輕易,鳴皋子隻覺密宗三聖浪得虛名,對付宗真定然也是手到擒來。哪知一交手下,這個長得如同少年的老僧卻不知比丹增要強多少,幸好先中了自己的計策,已廢了一隻手,不然六丁六甲陣隻怕反要被他攻個落花流水。鳴皋子將笛聲連連拔了三個高,六丁六甲十二人的身形已如幻影,再難加速,可是宗真身周卻如築起了一道無形的銅牆鐵壁,總是衝突不進。他微微皺了皺眉,心道:“這禿驢好生了得,難得非得喚出青龍來麽?”鳴皋子的笛聲一如平常,一聲不亂,心中卻已波瀾萬丈,額頭流下了汗水。

正拿不定主意,忽聽得宗真喝道:“大日如來金剛劍,唵嘛呢叭咪吽,喝1他舌綻春雷,鳴皋子隻覺耳鼓“嗡”一聲響,幾乎要破裂,氣血翻湧,說不出的難受,笛聲登時一滯。也就在這電光石火間,宗真手中赫然出現一柄滿是烈火的長劍,一劍正擊在六丁六甲當先的甲子身上。

這並不是真的劍,隻是一根樹枝。大日如來金剛劍本是五台山伏魔寺的秘傳劍法,號稱“無堅不摧,無魔不破,無邪不辟”,隻是耗用真氣極巨,而且威力太大,因此密宗各派大多封存不用。若是功力不到,強用這破魔八劍,往往會反遭心魔反噬,昔年宗真的弟子無念便因偷學破魔八劍,險些被宗真逐出門去。

無念的功力較諸宗真不啻天壤,當初他用出這破魔八劍已極是不凡,此時在宗真手上使來,更是聲勢駭人。雖然隻是一根三尺餘長的樹枝,被宗真的真火催動,已不下利刃。但宗真終究宅心仁厚,這大日如來金剛劍隻取渾成,不取鋒銳,甲子被他擊中,人已如一顆小石子般拋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一下翻身站起,身上並不帶傷,大夢初醒般看著宗真,動作極是遲鈍,先前那形同鬼魅的身法卻已不複可見了。

宗真沉聲道:“鳴皋道友,你以符咒驅使生人,難道不怕正一教曆代祖師英靈震怒麽?”以符咒驅使生人,原本也非邪術,正道左道皆有,但正道隻用在為人驅邪上,像鳴皋子這般做法,實在已與邪術一般無二了。

鳴皋子淡淡一笑,道:“大師說法,奈何在下聽不入耳。甲子!”

他一聲斷喝,甲子身子一凜,一下站直,道:“屬下在!”鳴皋子手一抖,又將一張符貼到甲子身上,撚個訣,喝道:“疾!”

甲子身上符咒已被宗真擊散,此番二次上前,事後多半會全身經脈斷裂,不死也成了個殘廢。宗真歎道:“善哉。”心中已升起了怒意。宗真一身修為,已近點塵不染,可他少年時也是個性如烈火之人。此時見鳴皋子竟然根本不把手下人的性命為意,宗真也終於動了真火。雖然知道如此一來,他苦修斷不欲行障便功虧一簣,而自己年紀老大,來日已然無多,今生再難跨過這個門檻,《成唯識論》中所謂的第十障未得自在之障永遠也勘不破了。

宗真將右手舉起來,咬破中指,將指血在樹枝上一塗。這樹枝原本已在燃燒,宗真一將血沾上,火勢更旺。他深深吸了口氣,一身長衫如同吃飽了風的布帆一般鼓起,獵獵舞動。鳴皋子見此情形,心中懼意頓生,忖道:“這禿驢……他是要博命了麽?”

六丁六甲陣不能奈何宗真,到了此時,也隻能再運天羅地網了。他咬了咬牙,一手忽地將道冠打落,喝道:“畫地局,出天門,入地戶,閉金關,乘玉轅,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勾陳螣蛇,六丁六甲神將乘我而行。今日禹步,上應天罡,下辟不祥,萬精厭伏,所向無殃。所供者達,所擊者破,所求者得,所願者成。請玉女真君護我,急急如九天玄女道母元君律令!”

這是玉女反閉法。玉女反閉法原本極其繁瑣,鳴皋子身有異稟,已省去了前麵一大段請神之法,可是仍然極其複雜,他輕易也不敢動用,此時見宗真的破魔八劍太過駭人,隻得一用。他念完這一段,左腳橫著跨過一步,念道:“禹步相催登陽明……”

禹步共有離、旨、火、天、尊、帝、勝七步,每念一步便念一句禹罡咒。鳴皋子步法靈活,行動迅捷,一眨眼已走到尊位,正念到“我步我長生,惡逆摧伏蛇妖驚……”正要跨到帝位,卻見宗真斷喝一聲,竟然已迫到跟前,一根樹枝帶著火苗當頭劈下。他原本以為六丁六甲陣縱困不住宗真,總能再纏住一會,沒想到宗真勢如破竹,身形如奔雷閃電,六丁六甲竟然根本碰不到他,而禹罡咒此時尚未念完,不由大驚失色,心中叫道:“糟了!”

破魔八劍本就剛猛沉雄,宗真又是全力施為,這一劍如泰山壓頂,便是一塊巨石,隻怕也會被打得粉碎。鳴皋子臉色變得煞白,此時便是想退也退不走了。他咬了咬牙,心道:“好,就鬥個你死我活!”

宗真手中的樹枝已直直落下,便是想逃也逃不開了,縱然鳴皋子想以死相拚,也已來不及。此時鳴皋子心中隻是後悔不該小看了宗真,他右手的笛子向上一架,牙齒一下咬破舌尖,一口血正要噴出,宗真手中的樹枝已到了他頭頂。火勢如刀,已將鳴皋子頂心的頭發也燎得焦了一片。鳴皋子萬念俱灰,心道:“完了。”

哪知宗真的樹枝眼看便要落到鳴皋子頭頂,卻覺得眼前一花,鳴皋子忽然向一邊閃開了半尺,“砰”一聲,樹枝擦著鳴皋子臉頰打下,那張胡床登時被擊得粉碎,樹枝也登時寸寸碎裂,爆出一片火花。宗真心中一沉,這一擊已耗盡了他渾身之力,本以為必中,哪知最後卻失了手。

鳴皋子死裏逃生,臉上突然現出一片黑氣,露齒一笑,腳下一錯,已從帝位轉到勝位,口中念道:“……我步我長生,眾災消滅我獨存,急急如律令!”

禹罡咒已然布全,他猛地將舌尖血一口噴出,左手一掌擊出。這一掌宗真再也閃不過了,正擊中他小腹,“砰”一聲,如中巨木,宗真被鳴皋子打得連退了三步,臉上已被鳴皋子噴得都是血痕,卻仍是兀立不倒。

鳴皋子見全力一掌居然還擊不倒宗真,不禁駭然,心中更動了殺機。他的臉上已透出黑氣,此時更是黑如鍋底,一個人幾乎要融入夜色,身法如電,忽然搶上兩步,一掌又印在宗真胸前。這一掌用力並不大,看似緩緩貼上,但手掌剛貼到宗真胸口,宗真隻覺一股大力穿胸而過,他已躲無可躲,護命法門神咒經也已擋不住這等大力,“啪”一聲,胸前尚無異樣,背後的衣服卻出現了一個手掌形的破洞,大小形狀正與鳴皋子的手掌一般無二。鳴皋子這一掌的掌力竟然透體而過,宗真吃了這一掌,再也站不住了,一下仰天摔倒在地,嘴角流出血來,已是動彈不得。

鳴皋子先前勁道並不甚大,此時卻不知為什麽大得異乎尋常。宗真被鳴皋子擊倒,腦中卻是一片雪亮,心道:“是了!此人定然對自己也下了符咒!”鳴皋子最後動手時臉色變成漆黑一片,這分明是有魔物附身之相。他以符咒驅使六丁六甲,沒想到連自己也這般辦。因為以符咒驅使人體極其傷身,因此鳴皋子先前也不敢動用,直到應付不了時才終於使出來。

方才鳴皋子全力施為,自顧不暇,六丁六甲十二人失了主持,已如泥塑木雕般動也不動。待鳴皋子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終於擊倒了宗真,又將笛子湊到唇邊吹了兩個調子,解了這十二人身上的符咒,他們才算如大夢初醒。隻是鳴皋子用力太過,吐氣維艱,便是這兩下笛聲也吹得斷斷續續,大不容易。宗真知道鳴皋子一解除六丁六甲的符咒,便是要來對自己下手了。這六丁六甲沒了符咒,武功道術在宗真眼裏自是不值一哂,但此時自己中了鳴皋子兩掌,五髒移位,要動動手指都難。他是有道高僧,對生死看得極淡,隻是想到大事尚未完成,不由又有些後悔。

六丁六甲圍困宗真也已用盡力量。他們功底遠不及鳴皋子,一個個氣喘籲籲,累得上氣不接下氣。甲子功底在這十二人中算是最高的,勉強走到鳴皋子跟前,躬身一禮,道:“宗主,要殺了這禿驢麽?”卻見鳴皋子兩手交錯,正在極快地變幻手印,臉上的黑氣一陣淺一陣濃,知道宗主方才動用了禁術,此時正在行退魔法,便不敢再說話,肅立在一邊聽候吩咐。

鳴皋子的手指如飛,不住變化。密宗稱手印,道家稱為撚訣,其實是一樣的。宗真見這鳴皋子所撚之訣盡是玄門正宗,雖然不知他在做什麽,心中更是憂慮,忖道:“東華真人難道真的如此不擇手段也要殺了無心?他到底幹了什麽事了?”

此時鳴皋子臉上的黑色已然褪盡,大袖一抖,一邊站立的甲子已然會意,揀起掉落的道冠遞上。鳴皋子將道冠戴在頭上,整了整,忽然淡淡一笑道:“還不出來,更待何時?”

宗真一怔,一時還以為鳴皋子在對自己說話,但見鳴皋子的雙眼平視,並不看著自己,也省得是對自己身後說話,暗自一驚,心道:“不好了,會不會是無心跟了來?”他初時便擔憂來的是張正言派來要對無心不利之人,因此吩咐無心千萬不要出來。但他也知道以無心的性格,這等話於他隻如耳旁風,根本聽不進去的。宗真想要回頭看看自己身後究竟是誰,可是他受傷極重,連坐起來都難,一時竟轉不過頭去。

鳴皋子等了等,仍然不見回答,略略有些慍意,喝道:“還不出來麽?若再不出來,這位大和尚便要涅槃了。”說著踏上一步,走到了宗真跟前,作勢將笛子指向宗真胸口。

等了一會,仍然不見有人答話。鳴皋子眼中露出一股殺氣,高聲道:“大師,對不住了。”笛子在空中一拋,變為反手握著,猛地刺向宗真前心。這笛子雖然沒有尖端,但以鳴皋子這等功力,隻怕入木如腐,不要說刺入重傷之餘的宗真身體了。宗真隻覺一陣涼風撲來,心中不由一寒,正打算念句阿彌陀佛閉目受死,忽地閃過一道褐色光華。

此時鳴皋子已用五雷天心大法布成了天羅地網,若是有飛鳥誤入,也登時會被灼成焦炭,但那道褐色光華卻如同無物。鳴皋子吃了一驚,手一揚,笛子迎上那道褐光,“”一聲,他隻覺手指也被震得一麻,心道:“好厲害的勁道!是他麽?”

能突入天羅地網而不引發雷電的,隻有同是正一雷法一脈。但這暗器太過古怪,聞所未聞,鳴皋子也暗自吃驚,忖道:“幾年不見,他居然還練成這等本領?”他定睛看去,卻見一邊的一棵烏桕樹下站著一個滿麵胡須,背著個大葫蘆的大漢。這大漢來得突然,以鳴皋子這等耳聰目明的異士,居然先前一直不曾發現,不由一怔,喝道:“是什麽人?”

褐色兵刃與鳴皋子的笛子一擊,在空中劃了個圈,那漢子手一招,便又飛回他手中。這等本領,尋常武林中人除了術劍門是不會有的,這漢子多半也是個術士。他看了看鳴皋子,卻皺了皺眉,走上兩步,拱了拱手道:“某家竹山教雁高翔。古人雲:‘得饒人處且饒人’,道長真要趕盡殺絕麽?”

鳴皋子看了看雁高翔,忽然一笑,道:“原來是竹山教餘孽,我聽說過你。”

原來此人正是竹山教的雁高翔。他也是見到五雷天心大法,才趕過來看個究竟,正好見到鳴皋子要對一個少年僧人下手,不由出手相救。他出手向不容情,要殺便殺,隻是方才這招回月刀居然被鳴皋子擋回,心中實是大為震駭。但他性情向來剛硬,縱然知道自己本領不敵,也絕不退縮,何況以前與人對敵,報出姓名來,倒有一大半說是沒聽見過,讓他很不受用。此時聽得這披發道士居然說聽到過,不禁頗有知遇之感,敵意也減退了許多。隻是此人說自己是“竹山餘孽”,他也知道自己的竹山教名聲很不好,但這話終究大大不中聽,若是以前,二話不說便要拔刀相向。隻是此人顯然是正一教門下,既然不是無心,不好大打出手,便和聲道:“看道長出手,乃是正一教門下。在下是奉東華真人所托有事前來,請道長不要誤會。”

鳴皋子聽雁高翔語氣轉緩,不由大為詫異,上下打量了他一下,忽然眼中一亮,道:“原來你奉我師兄之命來的。有什麽事麽?”

雁高翔道:“道長,東華真人是請我殺一個人。”

他將“請”字說得很重。鳴皋子眼中又閃了一下,慢慢道:“東華師兄要你殺的,可是無心麽?”

宗真聽得他二人對話,心中不禁一沉。竹山教是邪派,張正言居然委托了邪道人物來殺無心,難道無心真做了什麽十惡不赦之事了?他原本隻覺得張正言隻是痼於門戶之見,才要把無心這個學了許多邪派術法的本門弟子殺了,可是先前他明明已允諾無心重歸門牆,又怎會突然變卦?而且給自己的信中也語焉不詳,隻說要立時殺了無心,免得釀成大患。此時他心頭疑雲越來越濃,隻覺其中另有內情。

雁高翔道:“原來道長也是一般。道長,這小和尚已然落敗,不妨放他一馬,讓他去吧。”

雁高翔先前上龍虎山,見到東華子張正言竟然身受重傷,奄奄一息,大吃一驚。張正言是正一教主,又是年富力強之時,雁高翔雖然對自己本領頗有自信,但也從來沒覺得自己本領能高過張正言。竹山教已全軍覆沒,隻餘他一人,此番上山,雁高翔實已存了荊柯之誌,打算萬一奪不回教主,便寧可以身殉教。哪知見到張正言居然受了如此重傷,雁高翔一時驚得呆了。待張正言說了有妖人上山,自己中了暗算,那少女教主已被妖人撕裂之事,雁高翔知道以張正言身份,根本不必騙自己,而且此事,實是正一教奇恥大辱,張正言不惜自曝其短,自是千真萬確的事。想到教主已死,竹山教複興無望,雁高翔上山時的一腔雄心盡化為冰雪,便準備告辭下山,從此傳承竹山教,讓這一派不至中斷。下山時,張正言卻傳了他一手五雷法,要他到福建刺桐一帶來殺了無心。當初為了林靈素的《神霄天壇玉書》,便是因為無心作梗,這一函《神霄天壇玉書》不知去向,雁高翔的兩個師兄喪命。而當時雁高翔輸在無心的詭計之下,未能在最關鍵時幫上教主,因此他一直對無心懷恨在心,對教主卻極是內疚,覺得竹山教覆滅,其咎在己,聽得張正言要自己來殺無心,正中下懷,便答應下來。更讓他沒想到的是張正言因為怕他對付不了無心的五雷破,居然也傳了他一種五雷法。雁高翔水火刀本已極其厲害,有了五雷法相輔,水火刀威力倍增,更是信心滿滿。他也是見到這山坡上有人施展五雷天心大法,想起張正言說過無心便在這一帶,才趕過來看個究竟。哪知見與一個少年僧人動手的是個中年道士,並不是無心,不由有些失望。竹山教名聲在江湖上極壞,雁高翔動起手來殺心極重,可他向來自負豪俠,心地頗為仁厚,見鳴皋子已然得勝,還要動手殺人,自然看不過去,才出手相救,此時又出言為宗真求情。

鳴皋子暗道:“這個大胡子自稱是竹山教,怎麽這般假道學?來得又真不是時候,不要八十老娘倒繃孩兒,一個不對動起手來,輸在他手上了。”他抖了抖袖子,拱手微笑道:“雁道友,今年春秋幾何?”

雁高翔聽鳴皋子突然問起自己的年齡來,不由一怔,順口正要回答,忽聽得宗真喝道:“閃開,他在作法!”

第五章術有正邪

話音未落,一道閃電劈頭打向雁高翔。鳴皋子麵上和易,雙手其實在袖中撚訣作法,旁人根本看不到,宗真受傷雖重,但他六神通修習有成,已覺察此人雙手有異,千鈞一發之際叫出聲來。雁高翔原本毫無防備,聽得宗真的叫聲,閃已閃不開了,手中水火刀舉起護住頭麵,“砰”一聲,水火刀被擊成兩截,他也如遭巨錘一擊,雙足陷入土中足有三四寸,渾身難受之極。他又驚又懼,料不到鳴皋子會突然動手,水火刀已斷,右手在頭頂極快地繞了個圈,斷刀化為烈焰,一下護住頂門,將雷電餘力盡皆承下。饒是如此,背後冷汗仍是涔涔而下。他當初曾與無心有過一戰,曾經在無心的五雷破下吃過虧,對正一雷術頗為忌憚,見這鳴皋子的術法與無心極為接近,功底卻更為深厚,甚是擔心擋不擋得住。但見水火刀能夠擋住鳴皋子的雷術,心中一寬,更是感激張正言。

鳴皋子這招袖裏乾坤本來是必中之勢,沒想到居然會被宗真先行叫破,而閃電竟然打不透雁高翔的水火刀。他雙手一抖,揎袖出臂,心道:“這妖人居然也會一點五雷法,看來隻有靠六丁六甲了。”

鳴皋子與宗真一場惡鬥,險些喪命,靠了喚出體內妖神方才得勝。他也知道以眼下自己的功力,其實已很難克製那妖神了,一個不當心便要遭到反齧,而這雁高翔殊非弱者,現在能用的隻有六丁六甲。六丁六甲圍攻宗真時已經筋疲力盡,再讓他們出擊,隻怕當時便要死掉一半。隻是鳴皋子對這些屬下的性命向來不以為意,驅使如牛馬,也不會管這些。他見雁高翔水火刀已斷,趁這千載難逢的機會,手一抖,又取出一疊符紙,喝道:“六丁六甲!”

六丁六甲十二人已都累得直喘粗氣,有幾個更是如泥塑木雕,聽得鳴皋子的喝聲,都齊齊站到鳴皋子身前,擋住了雁高翔。雁高翔見這些人過來時身法笨拙,笑道:“想倚多為勝麽?”他因為感激張正言傳法,實不想與鳴皋子動手,但鳴皋子居然暗算他,若非宗真及時叫破,此時自己已被天雷打成肉泥了,殺心已動,見六丁六甲擋住自己去路,揚聲喝道:“避我者生,擋我者死,快閃開吧。”

竹山教雖是邪派,但雁高翔的聲音正氣凜然,並不帶半分邪氣,宗真暗暗稱奇。鳴皋子是名門正派,雁高翔是左道妖士,偏生一個行事詭僻陰險,另一個卻光明磊落,倒似倒了個個。他受傷極重,可是耳聰目明仍一如尋常,聽得出鳴皋子正在喘息,內息已有散亂之相,而雁高翔底蘊深厚,心中一寬,心道:“這雁高翔雖然遠不及鳴皋子,可這時候定不會輸。”一念及此,心中卻又翻了個個,暗道:“這雁高翔用的終是邪法啊……”

此時鳴皋子左手撚個訣,向前一指,喝道:“天帝釋帝,部帶天罡。五方凶惡之氣,何不伏藏。飛光一吸,萬魔滅亡。天罡欻吸攝,欻吸天罡攝!”

這是天罡咒。咒聲一落,他在甲子丁卯二人背後貼上了符紙,手一揚,六甲六丁忽地左右一分,甲子丁卯二人如飛鳥之疾,分撲雁高翔左右,速度雖快,較諸方才已慢了許多,但雁高翔沒想到鳴皋子行法居然如此之快,他方才吃了個小虧,本已全神貫注,六甲六丁甫動,他的左手在背後的葫蘆底一托,右手掩在葫蘆口,喝道:“起!”

水火刀是以內息將酒凝成寒冰拔出葫蘆口,他本以為定然來得及,可是六丁六甲來得還是太快,不等他拔刀,當先的甲子丁卯二人左右合擊,兩人手臂如鐵閂,一上一下,攔腰向雁高翔打來。若是打實了,隻怕雁高翔這人也要斷成三截,可是剛一擊中,雁高翔的身影已如一縷青煙,甲子丁卯二人手臂一揮而過,居然打了個空。他二人大吃一驚,身後有人喝道:“吃我一刀!”

原來雁高翔有一門身外化身的幻術,這幻術原本並不難看破,但六丁六甲身上附著符咒,便如木偶一般,已不能如平時一般看得清楚,竟然打中了雁高翔的幻身。此時聽得雁高翔的聲音從背後響起,他二人大吃一驚,正待閃開,一道褐色光華已直直掠下。

這一刀一掠而過,竟然將甲子的右臂與丁卯的左臂截斷。雁高翔是竹山教出身,殺人不當一回事,出手之狠,宗真看了也不禁咋舌。甲子與丁卯二人慘呼一聲,齊齊摔倒,雁高翔手一翻,水火刀向上一挑,在身前劃了個弧,迎向接著撲來的甲戌丁醜。戌醜二支在五行中皆屬土,甲戌與丁醜二人下盤極穩,原本在六丁六甲陣中,甲子丁卯二人如洪水巨木,第一輪攻擊後,甲戌與丁醜二人趁勢而上,恰好可以補足甲子與丁卯防禦不足的弊病。隻是方才甲子與丁卯卻擊了個空,他二人仍然衝上,甲戌跑得稍快,還不等舉手,隻覺胸前一疼,雁高翔的水火刀已當胸貫入,將他刺了個對穿,丁醜眼裏看得明白,但丁甲齊攻齊守,甲戌雖亡,在符咒驅動之下,他卻停不下來,仍然向著雁高翔衝去,等如要送死一般。就算他身上附著符咒,一張臉也已變得慘白。

哪知剛衝到雁高翔身邊,卻見雁高翔歎了口氣,水火刀忽地倒轉,曲起肘來在丁醜胸前重重一擊。雙肘之力原本比拳頭更大,丁醜功力本就不及雁高翔,被他一擊,登時摔得趴在地上爬不起來。雁高翔喝道:“鳴皋子,你也不要讓手下白白送死了!”

他見這六丁六甲陣形散亂,實在勝之不武,雖然心狠手辣,卻也不願如此妄開殺戒,殺了甲戌後便頗有不忍。他也不明白鳴皋子為什麽要突然動手,自己身受張正言大恩,實在不該妄殺正一門下,但鳴皋子卻不回答,隻是厲聲喝道:“甲申丁亥!”

他見雁高翔片刻之間擊倒四人,心中大為驚駭,想不到竹山教居然還有這等一個人物。厲喝之下,甲申丁亥二人又直直衝上,與先前兩撥一般無二。雁高翔微微一歎,水火刀一橫,刀身上起了一陣白霧。水火刀乃是逆運內力凝酒成刀,尋常兵器與之相交,這股寒意便受不了。雁高翔雖然不想再無謂殺人,但別人要殺他,他也不會手下留情。

水火刀舉起,正待對準衝上來的丁亥劈去,雁高翔忽覺手一沉,刀身突然重了許多。他大吃一驚,刀法已出現破綻,緩了一緩,丁亥已搶入他懷中。雁高翔的武功還在道術之上,水火刀劈不出去,右膝一屈,猛地一頂,正頂在丁亥麵門,丁亥慘叫一聲,被他頂得直飛出去,鮮血直流,但甲申趁著這空檔衝了進來,一拳擊向雁高翔前心。這一拳力道沉雄,雁高翔心頭一凜,左掌一托,“啪”一聲,接住了甲申的拳頭,本待將甲申這一拳向上推開,右手水火刀便可刺出,哪知甲申的力量在六丁六甲中位屬第一,加了符咒後更大,以雁高翔的力量竟然接不住,被打得氣血翻湧。他眉頭一皺,猛喝道:“破!”水火刀突地化成一條火焰,長了三尺,刺入甲申前心,而雁高翔也被這一拳打得向後滑了出去,地上被拖出兩條深深足痕。還未站定,眼前卻覺一黑,鳴皋子直如鬼魅,已閃到他身前,一掌正印在他前心。

這一掌與先前打中宗真的一掌一般無二,雁高翔功力遠不及宗真,但身體硬朗,而鳴皋子先前已發過一掌,這一掌的力道與先前相比隻剩了三四成。饒是如此,雁高翔也承不住,隻覺鳴皋子的掌力有如排山倒海,硬擋是根本擋不住的,他雙足一蹬,人高高躍起,在空中連翻了兩三個跟頭,向後翻去。

他想借著這翻滾之勢消去鳴皋子一掌之力,可是向後翻出四五尺,雙足剛一落地,卻覺得地麵如風浪中的船甲板一般起伏不定,胸口也一陣發悶。他大驚失色,心道:“我隻道他已是強弩之末,沒想到內力居然還如此充沛!”他強要站定,可哪裏站得住了,雙腿一軟,便要跪倒。隻是雁高翔性情剛硬之極,猛提一口氣,一條腿跪了下來,另一條腿卻死活也要撐著站立。

鳴皋子一掌將雁高翔擊翻,卻也覺得胸口一悶,人晃了晃,幾欲倒地。先前催動附體神煞將宗真擊倒,已近極限,沒想到這個大胡子少年出乎意料地強悍,雖然終於也將他擊倒,可鳴皋子內傷同樣不輕。他也顧不得解開六丁六甲符咒,盤腿坐下,左手一下撕開胸前衣服,五指在心口處一按。

他一撕開衣服,雁高翔眼尖,一眼見他心口處有一團黑氣,便如潑了一塊墨漬一般。他心中大奇,忖道:“這牛鼻子原來受傷如此之重?看來我也不是那麽不濟。”雁高翔好勝之極,丟了性命猶是小事,輸了一回,卻是生平奇恥大辱。他被鳴皋子擊倒,心中極為難受,此時方才覺得寬慰些。此時他也知道鳴皋子正在調理,自己上前隻消一刀便可取了他的首級,強要站直,但四肢百骸無一處不難受,便是站著也是勉為其難。

鳴皋子見雁高翔居然還能站起來,心中一驚,左手五指兔起鶻落,在胸口接連點動,那團黑氣隱隱似在轉動,一張臉也變得漆黑一片,心道:“快點!快點!不要功虧一簣。”他知道此時隻消讓六丁六甲上前,雁高翔與宗真二人都如俎上魚肉,可是六丁六甲被他下了符咒,失了主持便動彈不得,自己自顧不暇,一時也來不及解開,隻盼能搶在雁高翔過來之前將神煞收歸本位,提起一口氣好解開六丁六甲的符咒。

雁高翔慢慢向前挪著,已近鳴皋子身邊。鳴皋子心中一沉,暗道:“糟了。”此時內息如一團亂麻,兩次催動神煞,已經超過了他的極限,現在站也站不起來。雁高翔伸手按在背後的葫蘆口,長吸一口氣,笑道:“牛鼻子,原來你還是折在我手上。”

他下手極狠,向不留情。鳴皋子低頭不動,五指仍在點動,雁高翔喝道:“死吧!”一把拔出一柄水火刀來。他內力耗盡,平時拔出的水火刀足有一拃之寬,三尺來長,此時卻隻有一指粗細,長也不到半尺,便如一把小小匕首。便是這般小,雁高翔握在手中也覺得掌心一陣刺痛,幾難握住,對準鳴皋子心口刺去。雖然鳴皋子為什麽要與自己動手他也不清楚,但既然別人要自己性命,那他也不容情,殺了再說。

水火刀眼看便要刺到鳴皋子心口,鳴皋子忽地一抬頭,喝道:“破!”從他嘴裏突地噴出一團熱氣。這熱氣有如凝固,與雁高翔的水火刀一擊,雁高翔隻覺手臂一震,水火刀登時溶成酒汁,淋漓灑下,而這口氣便如一個無形的巨掌,在他胸口重重一擊,他一個踉蹌,接連向後退了幾步,終於一跤摔倒,恍惚中,聽得宗真突然驚叫道:“你……原來你是青龍!”

青龍是什麽?雁高翔雖然被擊倒,仍是一怔。但他受傷甚重,已失去神誌,也想不出宗真叫的是什麽。鳴皋子慢慢站了起來,整了整道袍,臉上露出一絲詭秘的笑意,道:“宗真大師真個淵博,猜得絲毫不錯。”

宗真受傷極重,雖不能動,但看得清楚,聽得也仔細,直到此時,他才終於明白鳴皋子為什麽要殺丹增了。他強自撐起上半身,道:“既然你是青龍,又殺了丹增大師,想必也是為了蚩尤碑了。”

鳴皋子臉上露出驚異之色,咋了下舌,歎道:“大師,我真個對你佩服得五體投地。”隻是他雖這麽說,眼神中殺氣卻更濃。

宗真心頭一跳,大聲道:“青龍白虎朱雀,你們都該聚齊了,隻是天一教曆代祖師的英名,也要喪得幹幹淨淨了。”

正一教是道家正宗,南正一,北全真,一直是道教兩大派。此時全真教已一蹶不振,惟有正一教還能領袖群倫。當初丹增告訴他有人想要解開蚩尤碑時,他想到的也無非是九柳門那一類的邪派,做夢也沒想到背後策謀解開蚩尤碑的居然會是正一教。他們此時一直在追查幕後之人,但一直漫無頭緒,卻不料想在這兒碰到了一個首要人物。宗真又驚又喜,心知隻要擒住鳴皋子,那蚩尤碑的真相便可大白於天下,丹增已死,自己又已受了重傷,那邪道少年雁高翔也不敵鳴皋子,但與丹增之師亞德班欽、宗真並稱為密宗三聖的金閣寺惠立卻仍在附近。隻望他能發現此間有異樣,及時趕到的話,那鳴皋子定然逃不掉了,因此故意與鳴皋子東拉西扯,隻盼能多拖延一刻。

他話音剛落,身後突然響起了一個聲音:“大師,你想錯了,他不是正一教的人。”

那是無心!宗真深深吸了口氣,心道:“無心,你終於來了。”

無心隱藏得極好,但宗真還是已經發現有人在邊上,隻是他知道無心雖然貪財好色,內心卻頗為正直,按理自己與雁高翔兩人命在頃刻,早該出來了,仍然隱忍不發,隻怕並非無心,而是另外一個想坐收漁人之利的人,因此才故意將這個秘密說出來,誘那人現身,沒想到出來的真是無心。他心頭疑團更甚,眼角卻見到鳴皋子臉上竟然沒了敵意,忽地心頭一亮,歎道:“這鳴皋子,究竟是什麽人?張正言兄弟二人,還有一個叫張正常……不對,張正常道號仲虛子,這人不會是張正常。”

宗真隻道無心立時便會出手,哪知他邁步上前,擋在宗真麵前,卻並不動手,雙手合在胸前,行了個大禮,也不說話。暮色中,無心與鳴皋子麵對麵站立,兩人都是一副道家打扮,衣著相似,麵目也約略有些相同,隻不過一個已中年,另一個正當少年而已。鳴皋子方才一臉殺意,此時臉上卻顯得極其平和,頗有幾分得道高人的意味,眼神中竟然還有些慈愛。宗真心頭雪亮,心知這鳴皋子與無心定有什麽淵源,自己原先想得差了,以為鳴皋子要對無心不利,看樣子,鳴皋子其實恐怕也是為了保護無心。隻是這般一想又有些不對,自己明明為無心求情,鳴皋子又為何對自己動手?他百思不得其解,一時也怔住了。

鳴皋子歎道:“無心,你長這麽大了。”

無心麵色陰晴不定,一隻手反背在後,握住劍柄,鬆了又緊,低聲道:“師父。”

這兩字一出口,宗真心頭猛地一跳。無心師出正一教,他也早就知道,後來約略從他口風中和張正言信函中得知,無心是正一教旁支,不屬嫡係,因此不得修習五雷天心大法,後來因為偷學了許多邪派道術,被張正言趕下山去。如果鳴皋子是他師父,那無心有些奇奇怪怪的邪術多半就是鳴皋子教的,可鳴皋子明明會正宗五雷天心大法,如果連邪術都傳了,為什麽不傳這正法?難道他竟是要害無心麽?可是看樣子,鳴皋子對無心無分毫敵意,雁高翔說要殺無心,鳴皋子重創之下,也要與他交手,說他當初傳無心邪術是想害他,也實在說不通。

鳴皋子臉上抽了抽,忽然笑道:“無心,你既然來了,那隨我走吧。”

他說得十分和靄,無心的右手卻還是按在劍柄上,也不說話。鳴皋子臉上變了變,喝道:“無心,你是想與我動手不成?”

無心平常總是嬉皮笑臉地沒什麽正經,此時臉色卻極是凝重,躬身道:“師恩如父,但師門有我列祖列宗,師父,恕我不能從命。你早已被逐出正一教,就不該還自稱是正一門下,以亂人耳目。”

鳴皋子一怔,微微一笑道:“無心,你也已經不是正一門下了,為什麽還要如此維護?”

“人不在山,心在師門。術有正邪,道則一也,師父不聞訶利帝母事麽?”

“術有正邪,道則一也”這八個字是當初宗真與無心初識時,見無心身懷眾多邪術,這般對他說的。所謂邪術,隻消不是傷天害理,用在正道上,亦可成道,而一念不正,由道入魔易,立身堅定,由魔入道亦不難。所謂訶利帝母,便是密宗的大藥叉女歡喜母。佛經中有個傳說,《毗奈耶雜事》第三十一曰:“往昔王舍城中有獨覺佛出世,為設大會,有五百人各飾身共詣芳園,途中遇懷妊牧牛女持酪漿來,勸同赴園。女喜之舞蹈,遂墮胎兒。諸人等舍之赴園內,女獨止而懊惱,便以酪漿買五百庵沒羅果,見獨覺佛來女傍,頂禮而供養之,發一惡願曰:‘我欲來世,生王舍城中盡食人子。’由此惡願,舍彼身後,生為王舍城娑多藥叉長女,與健陀羅國半叉羅藥叉長子半支迦藥叉婚,生五百兒,恃其豪強日日食王舍城男女。佛以方便隱鬼女一子。鬼女悲歎求之,知在佛邊。佛曰:‘汝有五百子,尚憐一子,況餘人但有一二耶?’”說的是當初王舍城有獨覺佛出世,設下大會,有五百人前去赴會,路上遇到一個懷孕的牧羊女,便請她一同赴會,牧羊女大喜過望,手舞足蹈之下以致小產,那五百人便棄之不顧。於是牧羊女發下毒誓,說來世要吃盡王舍城的孩子。後來成為王舍城娑多藥叉的長女,與健陀羅國半叉羅藥叉長子半支迦藥叉成婚後生了五百子,日日食人子女,被人稱為訶利帝母,即“暴惡母”之意。佛祖將她一個兒子藏了起來,訶利帝母探聽得兒子在佛祖身邊,便去哭求佛祖開恩釋放,佛祖說:“你有五百子,尚憐一子,何況旁人惟有一兩個孩子。”訶利帝母因此大徹大悟,痛改前非,終成護佑小兒之神,便是俗稱的九子魔母。無心當初借居龍蓮寺,心緒不佳,便看看佛經。他雖是道士,對佛道之爭看得極淡,佛經中的微言大義也解不得許多,記得的隻是這些有趣的小故事。隻是這話說說容易,宗真雖是有道高僧,心中仍有正邪之見,不然當初也不會因為弟子無念偷學了破魔八劍便要將他逐出門去了。

鳴皋子呆了呆,道:“果然,果然。”眼中隱隱又現出一絲殺氣,笛子已慢慢放到了唇邊。哪知這時,遠遠地突然傳來一聲佛號。

這聲佛號極其嘹亮,也不知是誰在中夜忽發佛號。鳴皋子麵色變了變,卻見無心麵色淡然,眼中卻隱隱有些關切,心裏不知為何一軟,歎道:“無心,你再想想吧。”笛子湊到唇邊吹出幾個曲調,六丁六甲如僵屍還魂,一下又閃到鳴皋子周圍。

鳴皋子的胡床已斷成一堆碎片,他撣了撣道袍,揚聲道:“無心,你縱然自認俠義,奈何在別人眼中,你終究是邪魔外道。”施施然帶著六丁六甲走了。六丁六甲中甲戌已亡,甲子丁卯身負重傷,但剩下的十一人仍如忠犬一般跟在鳴皋子身後,對已死去的同伴連正眼也不看一看。

他們走得甚快,一轉眼便已轉過一個山角。轉過山角,甲子心中卻大為不忿,見走得已遠,無心的身影還呆呆地站在山坡上,他低聲道:“宗主,就這般虎頭蛇尾放了他們麽?”

他們截殺丹增,是為了奪取落在丹增手中的白虎神。哪知奪到的骨灰竟然平平無奇,哪裏附有神煞了,還隻道是中了密宗之計,這一趟勞而無功,連底細也被人猜破。這甲子是六丁六甲領頭之人,心想:“多半是宗主又要打什麽主意。”哪知他剛一說,鳴皋子忽地一個踉蹌,嘴裏嘔出一口黑血來。他大吃一驚,扶住鳴皋子,道:“宗主,你沒事吧?”心中大為震驚。鳴皋子的本領他們是知道的,縱然不是天下第一,那也是數一數二的人物,沒想到居然受了如此重的傷。

鳴皋子嘔出這口血,臉色倒大大見好,抹了抹嘴角,微微一笑,道:“甲子,你還不曾發現麽?方才這聲佛號正是金閣寺的獅子吼功夫。”

甲子吃了一驚,道:“惠立今日不是在勝軍寺中麽?他怎麽會來?”

“多半是無心用了什麽法子召來的。”這聲佛號沉雄穩重,來的不是惠立本人,就是他三大弟子中的人物。若是身上無傷,鳴皋子自然不懼,但此時他連番惡戰,已力不從心,方才無心若真個要動手,那自己多半便要陰溝裏翻船,鬧個兩敗俱傷,說不定還會折在這小子手下。但無心最後還是沒有動手,讓自己安然離去,顯然仍存香火之念。他將手指放在眼前,指上還沾著一些血跡,又笑了笑,喃喃道:“無心,你一定會來的,我相信。”

第六章六神通

勝軍寺的大殿已然倒塌,住持也已圓寂火化,裏麵一片狼藉。同是密宗一脈,而金閣寺惠立德高望重,門下弟子眾多,暫且便由惠立主持。勝軍寺也是福建一帶名刹,遭此大劫,想要恢複舊貌也不容易了。

夜已甚深,白天亂成一鍋粥,那些大小僧眾又要清理餘燼,又要做功課,都已累得筋疲力竭,一個個到黑甜鄉中去了。因為圍牆也倒了許多,勝軍寺裏鼾聲此起彼伏,倒也壯觀。

惠立帶著大弟子果毅來到宗真的房外。宗真被救回寺後,受傷太重,一時不能說話,讓他打坐調養了大半個時辰,想來元氣複了一二分,惠立方才帶弟子過來。正要叩門,忽聽得裏麵宗真道:“惠立師兄,請進。”他一推門,便見宗真坐在蒲團上,卻是一怔。宗真駐顏有術,雖然年近百歲,卻一直是個二十出頭的少年僧侶模樣,可此時滿臉皺紋,連眉毛也根根純白,完全是老僧模樣了。他想不到僅過一夜宗真便換了這副模樣,吃了一驚,道:“宗真師兄,你……”

宗真一笑,道:“師兄坐吧。皮殼漏子,皆屬幻相。數十年苦修,我一直都放不下此念,真是可笑。”

惠立知道宗真雖然說得達觀,其實他修的拙火定本就有駐顏之效,此時回複老年模樣,那是功力散盡之兆。隻是宗真氣色雖差,說話卻已十分平穩,惠立也不禁暗自佩服宗真功力高深。他也是有道高僧,臉上仍是平靜如常,坐到宗真對麵,道:“果毅,你也坐下吧。”果毅整了整袈裟,向宗真行了一禮,坐在了惠立身邊。

惠立低聲道:“師兄,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丹增真的被殺了麽?”

昨夜他在勝軍寺率眾僧打坐,忽然有個和尚從木座上一躍而起,說是山坡上丹增被殺,宗真遇險。惠立是何等人物,已發覺這和尚是中了魘魔術。這門魘魔術大多為江湖術士騙人所用,就是跳大神一類,也是一門邪術,那和尚性子也算沉穩,從來沒修過這種左道之術,多半是被別人用了異術通靈了。隻是這話聽著不像空穴來風,實在太過重大,因此他帶著三大弟子趕去,恰好在山城上見到重傷在地的宗真,連忙帶回勝軍寺。剛回來時見宗真傷勢過重,不能多說,經過調理,精神已好轉了許多,便來問個究竟。

宗真點了點頭,道:“丹增大師確實已命喪妖人之手。”

惠立沒想到丹增真個已經喪命。他知道丹增性子雖暴,卻是密宗三聖之首亞德班欽的首徒,功底實已不在自己與宗真之下。他怔了一怔,道:“師兄,有些話也不足向外人道也,不過聽果毅說,昨夜在那山坡上有人在行正一教的五雷天心大法,是麽?”

正一教是道教領袖,佛道兩家,有道之士自然不爭嫌隙,門下弟子卻頗有爭端,隻是不曾擺到明處而已。惠立知道宗真與正一教主張正言有些交情,卻也想不通為什麽會傷在正一教手中。可他也知道,便是張正言親來,也絕不能將宗真傷到這等地步,這個謎團實在打不破。

宗真歎了口氣,道:“此事我也想不通。”

他原原本本將昨夜那鳴皋子之事說了一遍,隻是隱過了後來無心之事不提。當他說到那鳴皋子頭頂有黑氣凝聚時,惠立忽地叫道:“是六神附體!”

宗真點了點頭,道:“是青龍。”

惠立倒吸一口涼氣,道:“原來,搜集六神的竟然是正一教!這該如何是好?”

惠立原本以為搜集六神,想要解開蚩尤碑的是什麽邪教異人,做夢也沒想到會是正一教中人物。正一教門下雖然也沒有特別出類拔萃的弟子,但正一執掌天下道教,勢力終究還是極大,以密宗三聖之能,與整個道門相抗,終究不啻以卵擊石。

宗真道:“不是,此人並不是正一教中人。”

惠立一揚眉,道:“師兄何以見得?”

“此人正一法術雖然精純,但也會許多旁門異術,是當初被正一教逐出門外的人物。”

惠立忽地“啊”了一聲,道:“難道是你說的那個無心?”剛說出口,又皺了皺眉,道:“不對,他的功底分明遠沒到這等地步。”

“無心雖然也學了許多旁門左道之術,但他不是歹人。”宗真忽地歎了口氣,又道:“隻是……無心似乎與這鳴皋子頗有淵源。”

惠立皺了皺眉頭,道:“是麽?師兄,你受傷太重,先在此間將息吧,那鳴皋子來曆,我會查清的。”

他站起身,行了一禮,道:“果毅,走吧。師兄,你不必起身了,好好將息。”宗真還了一禮,抬起頭,臉上卻多了幾分憂色,低低道:“師兄,請你對無心手下留情。”

丹增已死,此事若不能真相大白,密宗與正一教之間定然會結下深仇。惠立與果毅二人走出門,在門口,惠立又施了一禮,方才將門掩上。

回到他自己的房間,一進門,惠立對果毅道:“果毅,將門關上吧。”

門一關上,果毅坐到惠立對麵,麵色顯得極是凝重。惠立頓了頓,道:“宗真大師已經發現了吧?”

果毅低聲道:“師父明察,宗真大師果然已有所察覺。”

這果毅在惠立三大弟子中,功底不算最深,專修六神通。所謂六神通,乃是天眼通、天耳通、知他心通、宿命通、身如意通、漏盡通這六通。顯密兩宗,雖然同屬釋門,但顯宗不修神通,密宗卻專注於神通,隻是能修成前三通者寥寥無幾,修成後三通者當世無一。這果毅年歲不大,人又木訥寡言,在修行上卻大為精進,居然在知他心通上頗有造詣。《般若經》有雲:“三他心通,能如實知十方沙界他有情類心心所法,謂偏知他貪嗔癡等心,離貪嗔癡等心。乃知聚心散心,小心大心,寂靜不寂靜心,解脫不解脫心,皆如實知。”果毅雖然不能如經中所言,“能如實知十方沙界他有情類心心所法”,對麵相坐,旁人想些什麽卻大半可了然於胸。惠立昨夜救回宗真來,見宗真欲言※又止,大為吃驚。宗真本有道高僧,竟然也會有什麽隱事不說,因此才讓果毅前來查看。

惠立深吟了一下,道:“那,宗真大師可有何不實之言?”誑語本佛門大戒,若宗真口不吐實,隻怕他的近百年修行已毀於一旦,已為妖魔所附了。惠立嫉惡如仇,若宗真真個墮入魔道,那他便要親自動手。

果毅心中微微一驚,道:“那倒沒有!”他有知他心通,已知惠立心意,隻覺師父的心緒如波濤狂瀾,此起彼伏,咽了口口水,嚅嚅道:“師父,弟子狂妄,師父似乎動了無明。”

惠立心頭一凜,掃了果毅一眼,臉色沉重之極。忽地長籲一口氣,道:“果然,果毅,什麽都瞞不過你。唉,數十年苦修,好勝心還是不能斬斷。”心中暗道:“好險。”

惠立少年時曾經從軍,性子極為暴躁,後來皈依佛門,知道這戾氣於己極為有礙,因此屢屢告誡自己不可妄動無明。隻是薑桂之性,老而彌辣,雖然苦苦壓製,但大變來臨,幾乎要控製不住自己。亞德班欽年紀老邁,去日無多,丹增已死,宗真重傷之下,似乎七情六欲又死灰複燃,密宗三聖中,隻剩下自己獨撐場麵,既有些茫然,又不無快意。但聽得果毅一言,直如冰水澆頭,靈台登時清明,忖道:“果然儒人說弟子不必不如師。若非果毅,隻怕我方才便也要墮入魔道了。”

果毅抹了把額頭的汗水,道:“師父,宗真大師雖無不實之言,但還有些話卻不曾說。”

惠立道:“什麽?”

果毅又咽了口唾沫,道:“昨夜,宗真大師與那鳴皋子相爭時,有個竹山教的門下曾經現身與鳴皋子周旋。”

惠立皺起了眉頭,道:“竹山教弟子?宗真可不曾說過此事。這人後來去哪裏了?”

“宗真大師讓無心將他帶走了。”

惠立大吃一驚,道:“什麽?宗真為何要這般做?”

果毅有些猶豫,吞吞吐吐地道:“我想,是因為師父吧。”

惠立一怔,臉上忽然浮起笑意:“是怕我對他不利啊。”

惠立性情雖沒有丹增那般暴躁,卻也是嫉惡如仇的,對這等左道術士向不容情。宗真一定是怕自己發現那人是竹山教門下,因此才讓無心帶走的吧。他想了想,道:“隻是,當時如果無心也在場,為何宗真還會受這麽重的傷?”

果毅皺起眉頭,道:“似乎宗真大師也想不通這點。我覺得,宗真大師有些懷疑無心其實是想幫那鳴皋子。”

這話直如一個霹靂,惠立也幾乎要呆住了。他道:“真的?可是宗真為何還要如此維護那個無心?”

當初他聽宗真說起無心,便對這少年印像極不好,覺得此人貪財好色,是個不折不扣邪派人物,不明白宗真為何會如此看重他。可是說宗真與鳴皋子相爭之時,無心想幫的是鳴皋子,他仍然也想不通。如果宗真已經發現此事,那他最後讓自己對無心手下留情又是什麽道理?

“弟子也不明白。隻是,宗真大師覺得此事事出有因,”果毅頓了頓,聲音又低了些,道:“那鳴皋子似乎是無心的師父。”

“是這樣啊。”

惠立恍然大悟,冷冷一笑,卻又歎道:“宗真數十載苦修,原來六根還是未能清淨。”

他的話語極是陰冷,果毅打了個寒戰,偷偷打量一下師父,心道:“師父你還不是一般。執於人情,與執於正邪之念豈有兩樣。”

惠立道:“果毅,你的天眼通與天耳通修得如何了?”

果毅道:“弟子不才,這二通尚有小成。若能拿到與那道者身上相通之物,弟子便能探明他的下落。”

“用魘魔法通知我們的,多半便是那個無心了,那和尚也算個貪財的,身上還帶著小半塊純金不動明尊像,從這東西入手,說不定能找出那無心的下落來。”

這純金不動明尊當初是安平王不花魯兒所供,重四十七斤零三兩,是勝軍寺的鎮寺之寶。勝軍寺大殿倒塌,這尊金佛也碎裂成許多小塊,被無心帶走了一塊,剩下大多找回,仍有一些被一些貪財的僧侶趁亂藏了起來,無心便是以這金佛碎塊為媒行施魘魔法的。昨夜打坐時那和尚如同木偶一般起身大叫,惠立已然明白他身上定有與施術人相通之物,當時便搜了出來。他功底雖深,但六神通需心境極靜之人方能修習有成,惠立本性與此不和,因此六神通的功底反不如弟子果毅之深。

他將那塊碎金拿了出來,放在案上。果毅看了看,道:“師父,隻是若那個無心將身上的碎金扔了,那我們豈不是反入歧途?”

惠立微微一笑,道:“這小道士貪財如此,死也不會扔掉的,放心吧。”

***

莎琳娜聽得隔壁突然又有響動,在床上翻身坐起,披上了外套。

無心,這個油嘴滑舌的少年,雖然隻是初見,他的樣子不知為什麽總是出現在自己腦海中。在佛羅倫薩,她作為美第奇家族的名媛,雖然年紀尚稚,圍著她轉的騎士爵爺已有不少,但她從未放在心上。可是自從見到無心起,這少年就似乎深深刻在了她的心底。

她推開門。夜已深,走廊裏暗無天日。板壁甚薄,那些客人都睡得死死的,鼻息此起彼伏,便是在走廊裏也聽得清楚。她走到無心房前,見裏麵亮起了燈,便輕輕叩了叩。

剛一叩門,裏麵“嘩”一聲響,似是桌子也帶了一下,無心在裏麵道:“什麽人?”聲音大是驚恐。

“是我。無心先生,你睡下的話,那我回房了。”

門“呀”一聲開了,無心一下衝出門來,急道:“我沒事沒事,莎姑娘你進來坐。”他是驚弓之鳥,但聽得莎琳娜居然來看他,卻是喜出望外,便是個圈套也要一頭紮進去了。一打開門,卻見莎琳娜沒有穿那件帶風帽的大鬥篷,身上是一件淡紅色的衣裙,心底暗自喝了聲彩,心道:“以前在京師步步嬌裏看到那個叫什麽絲的胡姬,隻道是個少有的美人,原來……原來比莎姑娘差遠了。”雖然知道將莎琳娜與侍酒的胡姬相提並論大為不敬,但腦子裏卻禁不住就要對比。

莎琳娜一眼看見無心床上躺了個人,心中一沉,道:“原來你有客人啊,那我先走了。”

無心的床上躺著的,正是雁高翔。當初無心與雁高翔鬥過一場,知道這個胡子少年對自己恨之入骨,照他的意思,找個沒人的地方將雁高翔一刀捅了,往亂葬崗一扔,豈不一了百了,美哉快哉。可是宗真對他知之甚深,知道他會這麽幹,要他千萬要救雁高翔一命。雖然答應下來,將雁高翔帶回來,無心仍是想不通。雁高翔道術武功皆屬不凡,和自己又勢不兩立,要救他,實在大違無心本意,可不救的話又不好向宗真交待,正在猶豫,便聽得莎琳娜過來了。隻是看莎琳娜的眼神,似乎有些誤會,若是她覺得自己找來的是個胡子相姑一類,那這盆髒水可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無心臉漲得通紅,期期艾艾地道:“莎……莎姑娘,你別誤會,這家夥是宗真大師讓我救回來,他受了傷。”

莎琳娜吃了一驚,道:“他傷得重麽?你是不是要燒烙鐵?”

無心奇道:“要烙鐵做什麽?”

莎琳娜道:“傷口不是要用烙鐵烙過麽?”

原來當時西方醫術尚未大昌,醫生多半由理發師兼任,醫術也千奇百怪,凡是人受了傷,都要用烙鐵將傷口烙過,有時甚至要用滾油去洗,傷者極為痛苦,莎琳娜小時也見過幾次,每次都嚇得不敢看。她聽無心說要救雁高翔,隻道定是要燒紅烙鐵來烙了。

無心道:“你們那兒是這般治傷麽?這兒隻要上點金瘡藥便可。”他本在猶豫是不是該救雁高翔,此時莎琳娜在跟前,便不再猶豫,從懷裏摸出一包藥粉,撕開雁高翔衣服,往他胸前撒了一些。這藥是正一教秘傳的金瘡藥,極是靈驗,無心又要在莎琳娜跟前顯示自己醫術,這藥粉也撒得足碼加三。藥粉裏有冰片、麝香一類收斂藥物,一撒上,雁高翔便覺傷口一陣清涼,喘息當時便平和下來。

無心見藥粉見效,大為得意,道:“莎姑娘,他的傷不礙事了,我們讓他靜一靜吧!”

這話其實他是打了小算盤了,隻要莎琳娜答應,讓雁高翔一個人靜靜,那自然可以到莎琳娜房中去了。莎琳娜哪知道他的心思,點點頭道:“好吧,那我先回去。”說罷便走了出去。無心見她會錯了意,沒有邀自己到她房中,仍不死心,追出門去道:“莎姑娘,這個藥粉叫‘九轉回春散’,是療傷聖藥,莎姑娘要有什麽小傷,也撒一點吧。”他隻是一說,哪知莎琳娜道:“是啊,我身上也有點傷,無心先生,你幫我治治。”

無心又驚又喜,道:“原來莎姑娘也受了點傷,嘿嘿,是不是也傷在胸前?”他正想得美,卻見莎琳娜撩起衣袖,道:“無心先生,請你看看。”他心中略略一陣失望,暗道:“原來隻是手臂受傷。”

莎琳娜肌膚勝雪,那道傷口也不長,略略有些紅腫。無心一把捉住了莎琳娜的手臂,故意驚叫道:“哎呀,莎姑娘,這傷可很重啊,似乎脈像也有傷,待我細細醫治。”

莎琳娜微微一笑,道:“你撒些這種藥粉吧!”

無心本想把肚子裏那點醫道通通搬出來,便可將莎琳娜的手臂多捉一會,隻是他的醫道有限,便是想說,實在想不出能說出些什麽。他將莎琳娜的手臂擱在膝上,拿了個牛角小匙慢慢塗上藥粉,照他的意思,恨不得一顆顆地撒上去。隻是這傷口甚小,還不到半寸,塗得再慢,一會兒也塗完了。莎琳娜一沾上藥粉,便覺得一陣清涼,道:“真的是好藥。”

無心大為得意,道:“是啊是啊,莎姑娘要的話,我去煉個半斤。”

莎琳娜奇道:“什麽叫作煉?”

“煉就是把藥搗碎了,放在丹爐裏燒的。莎姑娘,你們那兒沒有麽?”

莎琳娜道:“原來就是哲人之石啊!”

所謂哲人之石,便是歐洲的煉丹術。歐洲人的煉丹術,都是十字軍東征時從阿拉伯傳來,而阿拉伯的煉丹術也是從中國傳去的,當時阿拉伯人便稱硝酸鈉為中國鹽。中國元末時,歐洲正興起煉丹熱,各國術士層出不窮,隻是他們將中土所稱的九還大丹稱為哲人石,稱其能治百病,點鐵成金,其實與中原煉丹術一般無二,隻是還極其粗糙。正一教屬符籙派,但也不廢燒煉,隻是無心誌不在此,煉丹術向來學得馬馬虎虎,但在莎琳娜聽來,仍是有如天花亂墜,目不暇接。聽他滔滔不絕地說著,雖然大半聽不懂,還是歎道:“原來中國的煉丹術這等博大精深,隻是我聽不懂。”

無心說得心癢難搔,聽莎琳娜說聽不懂,連忙從懷裏掏出一本書道:“這本是陶宏景的《太清諸丹集要》,裏麵講了不少丹方,莎姑娘有興致,看看好了。”

莎琳娜其實並不懂中國字,隻是見無心興衝衝的,也不好拂他的好意,接過來放在懷裏,笑道:“那謝謝無心先生了。”

無心見她笑靨如花,心中一蕩,道:“叫我無心好了,這算得什麽,莎姑娘你這麽聰明,以後一定學得比我好得多。”

他卻不知道,後來莎琳娜自己不曾學習煉丹術,這本書輾轉流傳到後來一個名叫帕拉塞爾蘇斯的人手中,大加改造,使得歐洲煉丹術開始轉向醫道。後來西方醫學以石藥為主,究其源頭,無心這本《太清諸丹集要》實其濫觴。

他把書遞給莎琳娜,意猶未盡,還想再說幾句,莎琳娜道:“天也快亮了,快休息吧。”

她這般說,無心也不好硬拉著她。他見莎琳娜轉過身,低聲道:“莎姑娘,明天……明天你就要走了麽?”

要回佛羅倫薩,是從刺桐乘船出發,經爪哇轉道西行,數萬裏行程,一路順利的話要一年多,若有些耽擱就要三四年。如果碰上戰亂,隻怕十多年都過不去了。這也是當初馬可波羅回國時的路途,馬可波羅在路上便花了三年才回意大利。莎琳娜轉過身,若有所思地道:“是啊,無心,謝謝你了。明天我就要隨阿德勒船長的飛鳥號出發了。”

無心聽得莎琳娜叫他“無心”了,登時樂不可支。隻是一想到她回去後,定然再無相見之期。他嘴唇動了動,忽然低低歎了一聲,輕輕道:“莎姑娘,我是火居道士。”

無心是火居道士,當初他第一次見到莎琳娜時就說過了。隻是莎琳娜也不知道火居道士到底是什麽,隻是回頭一笑,道:“是啊,你說過的。”

她轉身進了門。無心臉皮再厚,也不好跟進去。他站在走廊裏,呆呆地看著莎琳娜的房門,手指伸到胸前,隔著衣服撚著莎琳娜給他的那個項鏈,苦笑了一下,輕聲道:“火居道士可以娶妻生子的。”隻是這話莎琳娜也聽不見了。

他轉身走到自己門前,還想著莎琳娜的笑容,心中卻不知怎的有種莫名的疼痛。他向來是法不空施,為人除魔驅鬼,都要收錢,可莎琳娜也不會給自己錢,自己也根本沒想到跟莎琳娜談價錢,隻覺能看到莎琳娜的笑容,心頭便有說不出的喜樂。

是真的喜歡她了?他突然感到一陣慌亂。師父當初對自己說,這世上惟有強者為尊,君臣、師徒、父子、弟兄都是假的。可是他再怎麽想,也沒辦法把莎琳娜從心頭抹去。

她對自己,也是未免有情吧。他想著,微微一笑,推開了門。哪知他剛推開門,卻覺得脖子上突然傳來一陣徹骨的陰寒。

是刀!

第七章陷阱

這刀不大,不過與人的手指仿佛。無心大吃一驚,定睛看去,製住自己的正是雁高翔。他隻覺心頭一陣冰涼,苦笑道:“雁兄,原來你早就醒了。”肚裏不住後悔,暗自罵道:“無心啊無心,你可真蠢。你也該知道這大胡子的本事不弱,一見莎姑娘就暈頭轉向,這回著了他的道了。可惜,天亮後不能送莎姑娘上船了。”

宗真也告訴過他,雁高翔是想殺自己,要自己多多提防。原本雁高翔的本領與自己在伯仲之間,隻是機變原不及自己,何況身受重傷,他根本不曾將雁高翔放在心上,哪知一時大意,滿腦子的莎琳娜,卻讓雁高翔得手了。

雁高翔內力已近枯竭,勉力運氣,方才凝成這麽一柄小小的水火刀。先前無心為他敷藥時他便已醒來,發現身前竟然是無心,大為吃驚,隻道無心多半與那鳴皋子一路,自己落到他手上,隻怕要受盡折磨而死。哪知這藥敷上後,傷口極是清涼,內力也回來了二三分,不禁大感詫異。等無心與莎琳娜出門,聽他兩人在門外唧唧咕咕地說什麽丹藥,說到這種藥粉叫什麽“九轉回春散”。雁高翔知道這是正一教的療傷聖藥,心中奇道:“這牛鼻子居然救了他?他是什麽居心?”試了試內息,隻覺得周身百骸除了用力過度有些酸痛,也不見異樣。過了一陣,聽得莎琳娜回自己房裏,無心便要回來,這個機會千載難逢,翻身下床,拔出水火刀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

他內力不濟,水火刀又短又小,而且不能持久,馬上便會融化,自是要速戰速決。手指一動,水火刀的刀刃已微微陷入無心皮膚,卻又是一怔,心道:“不對,雁某好男兒,這牛鼻子救了我,這般暗算他,實在不算好漢。”

有此一念,雖然隻消再一用力便能將無心刺死,水火刀卻如千鈞之重,死活刺不下去。無心心思何等機敏,原本已閉目受死,覺得雁高翔的刀居然停了下來,他右手五指與左手五指忽地一叉,喝道:“疾!”肩膀忽地粘到雁高翔右臂臂彎,用力一頂。雁高翔隻覺一股大力湧來,他元氣未複,經不住這等大力,右手一下被無心頂開,人也直飛出去。

馬家老店的床鋪盡是些薄板床,雁高翔這般摔出去,隻怕要將樓板都砸出個洞來,而背後的葫蘆壓破,更會大大作響。旁人不打緊,隻怕會吵著莎琳娜,無心一將雁高翔震開,忽地一伸手,不等雁高翔落地,搶步上前一把托住。雁高翔有一百多斤,無心要賣弄本事,這招“靈官舉鼎”使得瀟灑漂亮,但雁高翔一入手,卻覺得沉得要命,單手根本托不住。他變招甚速,手一屈,將雁高翔背後的葫蘆撥到一邊,將雁高翔放在床上,左手一把從腰間拔出摩睺羅迦劍,罵道:“你這大胡子,比豬還重,這回看你死不死。”雖然宗真要自己救雁高翔,不過自己已經救過了,雁高翔既然要殺自己,那自然不必再客氣。

雁高翔心如死灰,暗道:“罷了!教主,不是我不給你報仇,隻是……隻是……”方才自己明明有機會殺了無心,若是自己的兩個師兄,他們肯定毫不猶豫便下手,可自己偏偏下不去手。機會惟有這一次,他也知道無心機變百出,吃過一次虧,絕不會再吃第二次了,要殺他已絕無可能。而自己要殺無心,這牛鼻子定不會饒了自己。

他萬念俱灰,躺在床上隻不說話。無心正要下手,見他不說話,倒甚是詫異,心道:“這大胡子怎麽不回口?我好像沒點他啞穴啊。”他將摩睺羅迦劍指著雁高翔,低喝道:“姓雁的,你要殺我,那我殺你,天公地道,天經地義,對不對?”

雁高翔怒道:“要殺便殺,囉嗦什麽。”他過的本是刀頭舐血的生涯,殺人也已不少,自是不懼。無心見他如此傲氣,更是生氣,心道:“這大胡子到這時候還這般大模大樣的。”喝道:“那就殺了1摩睺羅迦劍已壓在雁高翔脖子上。

雁高翔眼一閉,已準備受死,哪知摩睺羅迦劍卻沒有刺進來,卻聽得無心嚅嚅道:“雁兄,我可沒殺你的教主,為什麽你還要不依不饒的?”

無心的殺心沒有雁高翔那麽重,何況宗真跟他交待過,要他救雁高翔一命。雖然也可以硬說是雁高翔想殺自己,自己為了自衛不得不殺他,但無心最尊敬宗真,到頭來還是下不了手。江湖上說多個朋友多條路,冤家宜解不宜結,這些話他也知道得清楚,竹山教覆滅與自己雖脫不了幹係,但自己終究不曾殺過竹山教的人,雁高翔也不該對自己有這麽大仇恨。

雁高翔冷笑道:“裝什麽裝,你勾結外人,殺了我家教主,連你們掌教也傷了,還裝不知道麽?這回要我殺你的是你們張掌教。”

這話如晴天霹靂,無心一下呆住了,摩睺羅迦劍也忘了收回,半晌才期期艾艾地道:“胡說!你在胡說!我不信,我要親口去問伯父。”

張正言是無心的遠房伯父,對無心頗為看重,雖然因為無心學了不少邪術而趕他下山,但曾經親口允諾讓無心重列門牆。雖然無心思前想後,覺得回山後也不能為正一教門下所容,所以還是放棄了,隻將那竹山教的少女教主送上山。此事極為機密,他隻告訴宗真知道,怎麽會有人殺上龍虎山去?難道張正言覺得此事是因己而起,便惱羞成怒,要殺了自己麽?他原以為雁高翔要殺自己是誤會自己殺了竹山教教主,卻不曾想居然還有這等內幕。

雁高翔沉聲道:“雁某殺人如麻,但從不說假話,張掌教已於中元後二日過世了。”

無心又是大吃一驚,連退了兩步,跌坐在椅子裏,道:“什……什麽?伯父過世了?”

正一教雖然眼下不振,門下高手無幾,但張正言是天下第一道派掌教,那是何等本事,居然會有人能傷了他。無心的臉連變了數變,似乎想起了什麽,嘴唇也在哆嗦。雁高翔見他半晌不說話,叫道:“牛鼻子,要殺便殺吧,某家皺皺眉頭便不算好漢。”

無心怒道:“吵死了!”他駢指向雁高翔身上一點,閉了他的啞穴。

雁高翔不說假話,做下此事之人無心心中也已有眉目,張正言隻怕也猜到了此人。對自己頗為期許的伯父過世後,繼位的多半便是二伯父張正常了。張正常當初就不知為何對自己極為厭惡,多次要張正言驅逐自己,張正言一死,那自己歸山隻怕絕不可能了,聽雁高翔話中之意,伯父隻怕覺得自己與此事難脫幹係,因此才要他來殺自己。思前想後,一時也想不出有什麽主意。

雁高翔見他呆呆地站著,眼中一片茫然,心中惱怒,有心罵幾句,可又被無心點了啞穴,說也說不出來,憋得滿臉通紅,心道:“這牛鼻子,某家有朝一日,非砍了你不可。”正想著,卻見無心臉上陰晴不定,忽地推開門,一下衝了出去。

***

宗真端坐在蒲團上,隻覺內息如一團亂麻,怎麽都調理不順。他有近百年苦修,練成了金剛不壞身法,居然仍敵不過鳴皋子體內的青龍神煞,不禁思之駭然。

天邊已有曙色。宗真長籲一口氣,忽道:“不知門外哪位師兄?”

門“呀”一聲開了,惠立走了進來,行了一禮道:“宗真師兄的天眼天耳果然令人心折。”

惠立功力雖深,偏生練不成六神通,心中總不無芥蒂。宗真道:“惠立師兄,有什麽事麽?”

惠立坐了下來,道:“師兄,那無心正在向勝軍寺而來。”

宗真木無表情,但一根手指卻極快地一顫。他看著惠立半晌不開口。惠立心中著急,宗真忽道:“那鳴皋子不知來曆,無心與他卻頗有淵源,師兄是想著落在他身上找出鳴皋子下落,是麽?”

惠立舒了口氣,道:“宗真師兄,我也知道此人尚無大過惡。然因果循環,報應不爽。此人縱然尚有向善之心,亦不可姑息。何況東華真人遭人暗算,此人大有嫌疑,師兄你何必如此護著他?”

宗真歎道:“原來你早就知道了。你真個不肯給他一條路麽?”

惠立麵色沉了下來,道:“道魔不兩立,師兄,你為了此人竟然不惜犯誑語戒,隻怕是要入魔了。”

“佛法廣大,慈悲為本,方便為門。師兄,不要怪我多嘴,你心中已動無明,入魔的隻怕是你自己。”

惠立臉色越發陰沉,盯著宗真,臉上也沒半分表情,道:“佛是醫王,法是良藥,僧是瞻病人,貧僧心知。”他深深一躬,轉身走出門去。

看著他的背影,宗真心頭一陣痛楚,暗道:“那蚩尤碑果然是個魔物,惠立師兄本是有道高僧,哪知道會如此不擇手段。大道不行,惠立師兄當初定計要無心誘出九柳門時,我就不該答應。”他功力雖然散盡,但天眼通天耳通尚在,惠立在門外時,他已覺得門外之人有些戾氣,隻道是勝軍寺哪位僧侶想來見自己,哪知一見之下,竟是惠立。惠立本是有道高僧,身上若沾戾氣,定是已動機心。此時自己功力散盡,要盡複舊觀已不是一朝半日所能。如今密宗三聖,惟有金閣寺碩果僅存,惠立已經拿定主意,自己也已勸不轉他了。

無心,好自為之。

在心底,他默默地想著。

勝軍寺占地甚大,大殿雖然已經倒塌,空房子還很多,宗真受傷甚重,需要靜養,此處也十分清靜。但惠立一席話,已讓他心緒不寧。端坐在蒲團上靜靜調理呼吸,卻覺得心潮翻湧,怎麽也靜不下來。

做了一周天,宗真忽地睜開眼,低聲道:“無心,你來了麽?”

無心從房梁上一溜而下,笑了笑道:“大師,我怎麽也瞞不過你。”

宗真皺了皺眉頭,道:“你怎麽還敢來此處?惠立大師正在找你。”

無心淡淡一笑,道:“我雖然打不過惠立大師,可我有五遁術,他也抓不住我。”他坐到宗真跟前,又道:“大師,你傷勢如何了?那道七曜靈符還管用麽?”

宗真受傷後,無心給了他一道七曜靈符療傷,果然頗有效驗。他道:“這是你正一教解除五雷法的靈符吧?多謝你了。”他見無心東拉西扯,臉上也是一貫笑咪咪的樣子,可是眼中卻隱隱有些悲傷,不由黯然。

無心想了想,道:“大師,我隻問一句話,我伯父真要殺我麽?你是有道高僧,可不能騙我。”無心自己說兩句假話騙騙人是家常便飯,因此加了這一句。

終於來了。宗真心中一沉,道:“老衲不敢打誑語,正是如此。”

無心一下呆住了。雁高翔跟他說張正言要殺自己,他仍然不敢全信,但宗真也這般說,他實在不敢不信。宗真見無心的臉一下僵住了,臉上皮笑肉不笑的樣子,一陣難過,心頭卻是一凜,心道:“怎麽回事?怎麽我的拙火定清修都已散了麽?難道……難道惠立師兄說我入魔,竟是真的?”他已修成金剛不壞,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此時卻心潮起伏,屢屢失態,已是走火入魔的前兆。他深深吸了口氣,正想讓自己平靜下來,哪知不運功還好,一運功,忽然覺得背後一緊,整個人登時木然,身體也似非己所有。

無心卻沒發現宗真有異,仍是低著頭想著。這個消息對他打擊太大,他都不敢相信,可是宗真也這般說,由不得他不信。他低著頭,低低道:“大師,我……我該怎麽辦?”他心思靈敏,不管遇到什麽事,總會想出辦法來應付。雖然知道自己縱然回山也不會為同門所容,但總還盼著有朝一日能光明正大地回山去。可是張正言竟然會想要殺自己,那豈但回山之路永絕,便是中原,也難以立足,隻怕要和赫連氏一般,成為人人得而誅之的邪魔外道了。一時間茫然不知所措,以往的機變也蕩然無存。

他話音剛落,卻聽得宗真道:“去找鳴皋子吧。”無心吃了一驚,隻道自己聽錯了,道:“什麽?”抬頭看去,卻見宗真恍如入定,端坐在蒲團上,一動不動。他道:“大師,為什麽要去找他?”

“他是你師父吧。我看他對你頗有回護之情。一山不容,另覓一山。”

無心仍有些茫然,道:“可是……可是他已入魔道……”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萬事終要了結。”

無心臉上浮起一絲笑意,道:“術有正邪,道則一也。大師,多謝指點。”他站起身,深施一禮,道:“師父若迷途不能知返,那也說不得了。”

無心一走,宗真忽地一晃,睜開了眼。他看了看身前,長歎一聲,道:“惠立師兄,原來你已練成了附身術。”

門開了,惠立走了進來。此時他臉上已有得意之色,道:“宗真師兄,冒犯了。不過附身術老衲也不會,是小徒果毅練成的。”

所謂附身術,便是附於他人身上。本來以宗真功力,果毅根本無法附著在他身上,但宗真重傷之下,功力散盡,竟也著了果毅的道了。

宗真道:“機心生於魔道,師兄,你忘了麽?”

惠立眼中仍是一派得意之色,道:“宗真師兄,孰道孰魔,原本無人說得清。此人已知向善,豈非托此機心之福。”

宗真搖了搖頭,道:“你騙了他,隻怕終究是要弄巧成拙。”

惠立正色道:“若他執迷不悟,那正好一網打盡。除魔衛道,本不可妄論慈悲。師兄難道覺得我非青龍之敵麽?”他說著,深深一躬,道:“師兄,多謝了,還請靜養,以後之事,便由我金閣寺獨力擔當。

宗真還要說什麽,惠立已施施然走出門去。門外已有他的弟子在等候,惠立一出門,便對三弟子果智道:“果智,你辛苦一趟吧,宗真大師在此間也已幫不上忙了。”

聽得惠立的聲音,宗真心頭更是一沉,心道:“惠立師兄果然入魔了!”

無心雖然說什麽若鳴皋子迷途不能知返,那他也要“說不得了”,宗真卻著實不信無心會與師父為敵。在山坡上,鳴皋子暗算自己時,結果被自己以破魔八劍反擊。那次鳴皋子險些便要喪命,千鈞一發之際逃出,難道真是鳴皋子本身所為麽?

而張正言要自己殺了無心,還在張正言遭暗算之前……

他陷入了沉思,越想越是心驚。先前未能細細想來,如今重傷之餘,打坐調理,這事的前因後果倒越發凸現。當初自己的師兄宗朗入了魔道,修習波羅夷,自己也製不住宗朗,而無心功底遠不及宗朗,最終宗朗卻敗在無心手上,此事當時便讓他覺得有些奇怪。現在想想,隻怕內中別有隱情。

他心頭猛地一亮,這些支離破碎的事情便如有一條無形的細線,一下串了起來。

原來如此!

如果事情真是如自己所想,那惠立已墮入對方的圈套了!想通了這個關節,他冒出一身冷汗,猛地站了起來,便想要喚惠立回來。哪知剛一站起,卻覺得背心一震,周身骨節一陣亂響,動也不能再動。

是金閣寺的大手印!

他又驚又急。沒想到在勝軍寺中竟然還會遭了暗算。這一掌力量之沉雄,竟似不下於鳴皋子,中的又是先前舊傷,他隻覺胸中一悶,強自支撐,才算沒有倒下。

這時,門被推開了,一個人走了進來。

進來的,正是惠立的三弟子果智。

***

莎琳娜洗漱完畢,在房中靜靜坐著,等著無心來叫自己。隻是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來,到無心房前敲敲門,又聽不到無心應聲。她雖不如中原女子一般謹守禮教大防,但也不好闖到單身男子房中去。

正在等著,忽然聽得馬林氏的聲音在樓下響了起來。馬林氏說的是閩中官話,極是費解,莎琳娜也聽不懂,不過“道爺”兩字是懂的,心中一喜,暗道:“無心回來了!”整了整鬥篷,坐得也更端正些。

門上被輕輕叩了兩下,莎琳娜清清嗓子,道:“進來吧,沒鎖呢。”

第八章風雲寨

無心輕輕敲了敲門,道:“莎姑娘,我回來了。”心中卻在暗暗叫苦,心道:“沒想到在路上耽擱這麽久,原來我的五遁術也沒有想的那般高明。遲了一會,莎姑娘怪我吧?”

哪知一叩之下,裏麵什麽聲音也沒有。他忖道:“不好了,莎姑娘在耍小性子麽?”他拉了拉衣襟,又敲了敲門,道:“莎姑娘,真抱歉,我來晚了。”

他隻想說幾句討好的話,可向來伶牙俐齒,張嘴就來,偏生在莎琳娜跟前便變得笨嘴拙舌,說也說不出,隻是不停敲著門,這時馬林氏拎著笤帚簸箕從過道裏過來,一見無心,叫道:“哎呀道爺,你還沒走啊。”

無心一見馬林氏,連忙滿麵堆笑道:“是,是,內掌櫃的,我馬上就來結賬。”

馬林氏道:“嘿嘿,不急不急,不再住兩天麽?”住店都要交押櫃,防人不結賬走了,她倒是的確不著急。無心道:“不了不了。”他見莎琳娜不搭理自己,已是心急如焚,見馬林氏還要有一搭沒一搭地和自己說話,更是著急。

馬林氏道:“是麽?那你下來吧,我把押櫃還給你。”

無心恨不得早些將她打發了,忙道:“好的好的,多少銀子?”現在寶鈔已不值錢,仍然通行銀子。他伸手便要去懷裏摸銀子,哪知馬林氏道:“喲,道爺,你不是都已經給了麽?”

無心一怔。他做夢也想不到會有這等好事,道:“是麽?我都忘了。”心中不由竊喜,心道:“真是人要發財擋都擋不住,這婆子居然會記差了,賺了賺了。”正在偷笑,卻見馬林氏摸出一封信來,道:“對了,道爺,這兒還有你一封信。”

無心又是一怔,道:“給我的麽?”他接了過來,見信封上什麽也沒寫,顛了顛,方才一下撕開,抖出裏麵一張信箋,剛一觸目,登時呆住了。

馬林氏也不管他,推開了門進去,嘴裏還道:“道爺,你是火居道士吧?令尊大人可真是年輕,模樣好得來……”她還要再說,一回頭,卻聽得門響,卻是無心鑽回自己房裏了,忙拉開嗓門道:“道爺,賬已經結了,快收拾東西啊。”

無心把紙塞進懷裏,一拉開門,隻見雁高翔仍然直挺挺躺在床上。他一個箭步衝到床前,解開了雁高翔的穴道。雁高翔翻身坐起,正待破口大罵,無心已深深一彎腰,道:“雁兄,雁道友,雁大爺,求求你告訴我,你都聽到的吧?莎姑娘有沒有出事?”

無心的聲音有些發顫,嘴唇也在哆嗦。雁高翔甚是吃驚,將背後的葫蘆整了整,活動了一下雙手,喝道:“牛鼻子,男兒膝下有黃金,為了個女人這樣,至於麽?”無心其實也沒有跪下,隻是雁高翔見他這副模樣,心中大大地看不起。

無心道:“雁兄,你要殺我,我也不怪你,莎姑娘有沒有出事?他們有沒有打她?”

雁高翔見他此時最擔心的不是自己,倒是莎琳娜有沒有吃苦,撇了撇嘴道:“無心,雁某好男兒,居然在你手上連輸兩陣,真是不值得。”

無心見他仍然不說,越發心急,道:“前兩回不算,我們下回好好鬥鬥。”他吞了口唾沫,又道:“是不是你被我點了穴,就睡得死豬一樣,什麽都沒聽到?”

雁高翔怒道:“牛鼻子,不要來激我。我方才聽得清楚,那個色目女子是跟他們走的,不曾動武。”

聽得莎琳娜並不曾吃苦,無心如釋重負,道:“謝天謝……”這“地”字還不曾出口,雁高翔忽地一指點向他前心膻中穴。無心一晚上沒合過眼,雁高翔卻已休息了大半日。他傷勢雖重,卻不是內傷,此時功力回來了五六成,無心分神之下,已然中招。

雁高翔一招得手,大為得意,喃喃道:“小牛鼻子,這回你可落在我手心裏了。”說著,解下了背後的葫蘆。無心見雁高翔解開葫蘆,知道定是要拔出水火刀來,心頭一寒,哪知雁高翔隻將葫蘆晃了晃,聽裏麵還有酒,拔開塞住葫蘆口的高粱秸,也不知想了想什麽,呆了一陣子,忽然將葫蘆湊到嘴邊,喝了一口,歎道:“小牛鼻子,你總算也救過我一命,雁某若這般殺了你,實是讓天下英雄恥笑。”

無心道:“那你就放了我!”他雖然不肯求饒,但這話也與求饒無異了。但雁高翔隻是沉吟了一下,道:“穴道兩個時辰後會自行解除,你就再躺兩個時辰吧。”

原來雁高翔暗算得手,自己也覺得有些羞愧。無心救了他一命,先前暗算失手,無心也沒對他如何,實在不能殺了他。可是縛虎容易放虎難,若是解開無心穴道,現在自己功力未複,不是無心對手,豈不是又要落到這小牛鼻子手上?因此便想趁無心被封了穴道時自行離開。

無心見他要走,心中大急,叫道:“他奶奶的,小胡子,再住半天,又得五分銀子,這個賬你先給我結了再說!”對他來說,這五分銀子也不算是太小的數目,不能白花這個冤枉錢。雁高翔也不理他,將酒葫蘆重新背回身後,低低道:“牛鼻子,今番我不能殺你,但日後你落到我手上,可不會這般便宜你了。”說完,推開窗,看看外麵沒人,將身一縱,已輕輕躍下院子。此時他功力已回複了五六成,落下地來點塵不起,聲息全無。

無心見他出去,再聽不到聲音,忽地在床上翻身起來,從懷裏摸出那張信箋,放在左手掌心,右手在紙上虛畫了一道符,低聲道:“疾!”信箋應聲火起,在他掌中一下燃盡。無心睜大了眼看著紙灰,無心臉上顯出了一絲憂色。

莎琳娜被人帶走,留下那張信箋,他還不敢相信,懷疑是雁高翔給自己下的套,但方才故意引雁高翔來點自己穴道,其實雁高翔一指之力已被他化去,實際是為了要他指力沾上這張信箋。若是雁高翔曾碰過信箋,縱然隱瞞,在自己方才用的離火辨之術下也無所遁其形。隻是看來,莎琳娜被人帶走,的確與雁高翔無關。

師父真的會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段麽?他一陣茫然。當初還在龍虎山上,自己隻是個垂髫小童,師父耳提麵命,教自己道術武功,那時他對師父視若天人。後來雖然不知師父為何被伯父趕下山去,但他一直覺得,師父仍是個光明磊落的好漢子,學點左道邪術,隻消不傷天害理,那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因此看到信箋,他仍然不敢相信那真是師父所留,可是此時已不得不信。

師父為何會變成如此?而他要自己隨他前去,究竟是何打算?也許,這一切,隻有麵見師父才能說得清了。

湘西風雲寨。他在心底默默地念著信箋上這幾個字。即使湖廣行省的左平章田元瀚一直想要自己的腦袋,現在也得再去一趟湘西。

***

風雲寨位於湖廣行省辰州路盧溪縣境內。辰州路屬縣有四,除了沅陵是中等縣,辰溪、盧溪、敘浦都是下等縣。這四縣都在沅江邊上,盧溪位於武溪與沅江的交匯處,山高地僻,人煙稀少,便是整個辰州路,亦不過戶八萬三千二百二十三,口一十一萬五千九百四十五而已,風雲寨中有三百餘人,也算個大寨子。

因為地處偏僻,寨主盤文豹每年隻下山去兩次盧溪縣城,帶些獸皮山貨換點鹽巴布匹回去。這一日,盤文豹帶了寨中幾個精壯漢子去盧溪縣城換得了東西,正在歸山途中。盧溪縣城也很小,獸皮都換不出價錢,他們這些苗人漢化頗深,隨了服裝,平時與漢人無異,但漢人仍然視苗人為野人。其實這兒的漢人在天下四等人中是最末等的南人,可是一般是南人,漢人仍然時常要欺負苗人。盤文豹此番下山,帶了幾十張上等皮毛,卻被皮貨行的店主東說什麽“蟲吃鼠咬”,七扣八扣,換回的東西比上年更少。一路上,他看著身後那幾匹載貨的馬,來時似乎載的東西比去時更少,越想越氣,對走在身邊的侄子盤秀山道:“阿山,明年我們還是上常德去,那兒該好些。今年就這點鹽巴,都不夠分的。”

常德路在沅江上遊,州領武陵縣,也就是六朝陶元亮所著《桃花源記》中所謂桃源的所在。也因為此文,常德所領二州中,便有一個桃源州。常德是上等州,武陵更是上等縣,向稱富庶,皮貨在那兒能賣的價比盧溪要高得多了。隻是山路崎嶇,水路又湍急難行,十分不便。盤秀山還不曾回答,邊上另一個侄子盤秀樹叫道:“大伯,寨子裏怎麽有煙!”

山路九曲十八彎,俗稱看山跑死馬,看得到,走過去卻得大半天。盧溪是武陵、雪峰二山之間,群山起伏,後世稱為“八山一分田,半水半人煙”。風雲寨是熟苗,還不算太偏僻,但因為是山中,炊煙平常是看不到的。盤文豹抬起頭看了看,果然見一縷細煙嫋嫋升起,道:“咦,是啊。寨子裏走了水麽?”

所謂走水,也就是走火的諱語。盤秀山驚道:“大伯,我們快些走吧。”

他們心中惶急,加了一鞭,加快了步子。山寨失火,那可是要命的事,隻是走了一程,卻見那縷黑煙嫋嫋升起,細細長長,卻不為山風吹散,直直的一根,大異尋常,不似失火,不禁詫異。

等趕到寨門口,卻見寨門緊閉,並不見有著火的跡像,可是平時守衛的諸人也不見蹤影。盤文豹心頭火起,在門外叫了一陣,才有人開了寨門。這人滿臉皺紋,頭發也白了多半,竟然是寨中五十多歲的鄧三公。

鄧三公見是盤文豹,滿麵堆笑地道:“寨主,你回來了。”

盤文豹喝道:“寨中的漢子都被婆娘弄軟了腳麽?大白天了還不肯起來。”還想罵幾句,忽見一邊躺了幾個人,定睛看時,竟是幾具死屍。他大吃一驚,喝道:“出什麽事了?”

鄧三公臉上忽地顯出一絲懼色,道:“寨主,噤聲……”

盤秀山在一邊忽道:“大伯,你看,人都在那兒呢。”他指了指一邊,盤文豹看去,果然見寨中的人聚在北邊一塊空地上。他火冒三丈,也顧不得和鄧三公答話,已急火火向前衝去。

苗人性子剛烈,族與族之間常因世仇械鬥。看這情形,盤文豹首先想的便是別族趁著自己不在寨中,攻進來了。他衝到那些人跟前,喊到:“哪裏來的*****……”哪知話未說完,卻怔住了。

寨中的精壯漢子,除了死掉的幾個,竟然都在乖乖地挖土。這塊地是寨子裏的菜地,此時已被挖得亂七八糟,挖出了一個大坑,那些種著的茄子葫蘆也被踩得稀爛,可是寨中子弟卻一個個都如木偶一般視而不見,隻是一鍬鍬地挖著,動作大見僵硬,竟似夢遊。

盤文豹心頭一寒,心道:“這是蠱術麽?”定睛看去,隻見一邊有十幾個人,看衣著都是漢人,其中有兩個人是坐著的。這兩人都在四十上下,一個衣著華麗,另一個盤文豹卻認得穿的是件道袍。

這時盤秀山和盤秀樹兩人也追了過來。盤秀樹見此情景,倒吸一口涼氣,道:“大伯,是漢人!”

盤文豹咬了咬牙,喝道:“喂,你們是什麽人?為什麽到我們苗人的寨子裏來?”

那華服之人本坐在椅子上看人挖土,聽得盤文豹的叫聲,扭過頭,皺了皺眉,向那道士道:“闞道長,怎麽還會有人?”

那道士扭過頭看了看,道:“想必是剛回來的。田大人不必擔心,隻消踏入我這七反六神大陣,就出不去的。”

“那你將他收了吧。這幾人看身坯倒也不弱,挖起來也是把好手。”

道士道:“遵命。”他在椅子上站了起來,左手向前一揚,手中已多了幾張符紙。盤文豹心道:“原來他也是個法師。”

盧溪也有道觀,他在換貨時曾見過道士作法,無非是些噴火吐煙之類,好看倒是好看,實在沒多大用。他的心略略放下了一些,伸手拔出腰刀,喝道:“法師,我們苗人也不是好欺負的,快將我族人放了,不然叫你一刀成兩斷!”

苗人向來耿直,這話也不是虛聲恫嚇。哪知那道士隻是笑了笑,左手在身前一晃,在空中劃了個圈,那三張符紙竟如貼在空中一般,在半空裏一動不動。他右手連著點了幾點,盤文豹也不知他要做些什麽,腿稍稍一屈,人猛地向前衝去。

他們苗人翻山越嶺慣了,雖然不曾習過武,但天生力大過人,身法敏捷,盤文豹一衝出,盤秀山與盤秀樹也拔出腰刀,跟在盤文豹左右衝了過來。那道士見他們竟然如此敏捷,“咦”了一聲,臉上露出詫異之色。而盤文豹腳一屈一伸,隻一眨眼功夫,便已到了這道士跟前,一刀便向他劈去。

這一刀也沒章法,直直劈下,卻有雷霆之威,那華服人身側兩人中有個人不禁叫道:“好刀法!”這人年紀極輕,還不滿二十,剛喊出,便已發覺失言,臉上嚇得一白,百忙中看看左右,卻發現諸人都看得入神,連那華服人的注意力也都在盤文豹身上,才放下心來,心道:“阿彌陀佛,他們沒注意就好。”再看去,隻見盤文豹已倒向後滑出了一步,雙腳在地上劃出兩道深溝,腰刀上卻有一張符紙正在熊熊燃燒。

原來那道士本以為苗人沒什麽本事,甚是輕敵,哪知盤文豹這一刀來得極快。但這道士道術武功皆極甚精純,盤文豹的刀剛落下,他右手尾指忽地向外一挑,空中有一張符紙如疾矢一般向盤文豹當心射來。盤文豹雖然沒有練過武功,但反應快得異乎尋常,符紙來得雖快,他的刀已忽地下落,一下擋住。他來勢雖凶,卻實是存了擒住這道士、逼他放了自己族人之意,因此出刀大有分寸,也來得及格擋。本以為一張紙輕飄飄的沒什麽分量,哪知符紙一貼到刀身,忽地燃燒,而他隻覺從刀上傳來一股極大之力,如同有人以巨錘狠命一擊,他竟然被震得向後滑去。隻過了這一招,盤文豹已大為吃驚,心道:“這法師和盧溪的法師大不一樣!”

一張符紙力量如此之大,如果打在自己前心,豈不會穿胸而過?他本來見這道士麵白如玉,相貌清雋,以自己的力量捉到他自是輕而易舉,卻沒料到這人本事竟到這等地步,吃驚之下,已怔怔地不敢再上前。

那道士淡淡一笑,左手一翻,空中那一圈符紙如車輪一般轉動。他一聲清叱,喝道:“疾!”

符紙還有兩張。這兩張符紙有如電光之疾,襲向盤文豹兩肋。盤文豹心中一驚,心道:“不好,拿不住他!”他眼角已瞟到一邊那華服人,咬了咬牙,舌綻春雷,大喝一聲,猛地向那華服人撲去。

這道士是捉不住了,那華服人地位似乎還在道士之上,若能將他擒住,更能有用。他剛撲去,耳邊卻聽得盤秀山和盤秀樹的慘叫,多半是他們中了那道士的符紙。盤文豹心中一寒,腳下卻更快了,隻一個錯步,便搶在那華服人椅前。

隻剩下三尺許了。他本以為那華服人說不定也會有道士一般的本事,哪知那人臉上竟然露出懼色來,他心中一喜,心道:“原來這人是沒用的。”

他剛撲出,華服人左側的一個中年漢子微微一皺眉,手已按向腰間。他腰間別了一把鐵尺,出手也快,盤文豹剛挪出一步,他的手指已碰到了鐵尺的柄。正要拔出,眼前一花,一把鐵尺斜刺裏伸過來,一把別住了盤文豹的刀,有個人喝道:“撒手!我是鄂州捕吏言紹圻!”

說話的,正是剛才叫好的那年輕人。

第九章血祭

“啪”一聲響,一支短箭帶著一抹綠火射到了樹上。火焰一閃即沒,而這支箭竟然也如同一個影子一般,一下消失,但樹上卻平添了一個半尺來深的小洞。

樹上,一個人探出頭來。這人戴了個道冠,是個道士,年輕甚輕,臉卻嚇得慘白,大聲道:“是閣皂宗的王玄真師兄麽?不要認錯了。”他一扭身跳下樹下,身法倒是又輕又巧。

這人一跳下地,從邊上一棵大樹後,有個道士閃了出來,看了看樹上這少年道士,冷冷道:“正是王玄真。你是何人?不是無心麽?”

那少年抹了抹額頭的冷汗,打了個稽手道:“王師兄,貧道清微派浚儀趙宜真,見過師兄。”

原來閣皂宗是正一三宗之一,所傳乃是靈寶籙。自三十八代天師張與材受封正一教主,主領三山符籙後,閣皂宗便隸屬正一教,但本身作為小宗仍有傳人,但這王玄真其實並不是閣皂宗,而是全真教弟子,隻是與閣皂宗頗有淵源,因此也算閣皂宗門下了。王玄真本身沒什麽名氣,他師父卻大大有名,是元四家之首的黃公望,不過王玄真誌不在丹青,繪事隻得了師父兩三分,道術武功倒學了不少。而清微派則是一個支派,宋末鄭所南所著《太極祭煉內法序》中有雲:“正一法外,別有清微法雷,名逾數百。”說的便是清微派。清微派與正一教另一支派神霄派近似,專修的也是雷法,此時以宋末的雷淵真人黃舜申所傳一係最盛。黃舜申弟子後分為南北兩派。北傳一係是黃舜申弟子張道貴在武當山傳道,後世弟子已與全真教合流,時教長為張三豐。南傳一係則是黃舜申弟子西山熊道輝再傳安城彭汝勵,三傳安福曾貴寬,而曾貴寬便是趙宜真的師父。王玄真也曾上武當山求教,因此與清微派同樣頗有淵源,趙宜真當初隨師父前去武當山參與清微南北兩派之會時,曾見過王玄真,也見過他這道蛇焰箭,因此一眼便認了出來。

王玄真聽得趙宜真說是清微派弟子,麵色和緩,心道:“原來是他啊。”趙宜真乃是前朝宗室,自幼好道,年紀雖輕,但道術據說已頗為精深,名氣比王玄真還要大些,此時一見,才發現原來這趙宜真是這般一個少年。俗話說拳頭不打笑麵人,他見趙宜真禮數周到,登時大起好感,便還了一禮,道:“趙師兄也是接了仲虛真人的鶴羽令,要追殺叛徒無心麽?”

趙宜真見王玄真還了一禮,連忙再還一禮,道:“王師兄說得極是。不過貧道不才,還不曾見過那無心,不知他做了什麽不法之事,鶴羽令上竟然說是立時格殺勿論?”

王玄真歎了口氣道:“趙師兄不知道?這無心雖然也曾列入龍虎宗門牆,還是天師旁支後人,但居心不軌,盡學些外道邪術,因此上代教主東華真人將他逐出門去。哪知此人狼子野心,竟然勾結邪魔外道,上山傷了東華真人。犯下如此彌天大罪,豈不該立時受死?方才我已發現他的行蹤,哪知卻碰到你了。”

趙宜真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啊。王師兄,貧道也是發現此間來了異人,想來看個究竟,不曾想卻見到了王師兄您。王師兄箭法如此神奇,捉拿叛徒無心,當如烈日消春冰,無需舉手之勞了。”

趙宜直是官宦子弟,幼時業儒,待人接物向來一團和氣,這幾句馬屁拍得王玄真極是受用,他微微一笑,還了一禮道:“趙師兄,久聞你清微派有清微神烈紫極璿璣雷神妙無方,趙師兄你修的似乎是玄靈飛化雷,不知已到幾品?”

清微神烈紫極璿璣雷共有五種,與神霄雷法異曲同工,玄靈飛化雷是其中一種。趙宜真見王玄真一眼便看出自己修的是玄靈飛化雷,又驚又佩,又一躬身,深施一禮道:“王師兄休要取笑,貧道的玄靈飛化雷粗疏之極,才到七品,有辱家師清譽,隻怕不入王師兄法眼。”

玄靈飛化雷共有九品,修到七品,已是極高的境界,王玄真暗自吃驚,心道:“怪不得這少年也能接到鶴羽令,原來當真是人不可貌相,日後他的成就隻怕不可限量。”佩服之下,又還了一禮道:“真是佩服,趙師兄天資聰明,實我玄門之福……”

他還想再拍幾句馬屁還禮,頭剛一低下,眼角忽見一道黑影從身邊五丈開外疾射而出。看身法,主人頗為不弱,他猛一抬頭,卻見趙宜真也抬起頭來,兩人對視了一眼,趙宜真忽道:“是他麽?”

這地方極其荒僻,有這等本領的人,還會有什麽人?王玄真雙袖一抖,人衝天直上,輕輕躍上一根樹枝。他要賣弄本事,這招“鶴衝天”使得幹脆利落,哪知人剛一躍上,卻覺眼前人影一晃,趙宜真竟也衝了上來,就站在他身邊不遠處一根樹枝上,手搭涼篷向前觀望,扭頭道:“王師兄,我們快追吧。”

王玄真見趙宜真本領非凡,更是心折,哪知趙宜真忽然又吞吞吐吐地道:“隻是,我們隻有兩個人,會不會鬥不過他?”

王玄真又好氣又好笑,道:“趙師兄,憑你本事,隻怕仲虛真人你也未必鬥不過。我們快追吧,別讓他逃了。”

趙宜真嚇了一大跳,心道:“我為什麽要和仲虛真人鬥?”但這話是說自己本領高強,他總算聽得出來。他心不旁騖,一心鑽研,又遠較一般道士學養深厚,因此年紀雖輕,本領已大大不凡,可偏生膽小如鼠,沒什麽自信。王玄真也不耐煩與他多說,雙袖又是一抖,兩隻袖子如風帆般吃飽了風,一招“鳳歸雲”便已掠了出來。

他兩人剛一走,離他們不遠處一棵大樹中忽地溜下一個人來,正是無心。他從福建出來趕往湘西,此時已到江西行省的吉安路一帶。此處距龍虎山和閣皂山都不甚遠,他不敢大意,一路極為小心,哪知還是被王玄真發現了。交了交手,發現王玄真道術武功盡皆不凡,雖然尚比不過自己,但一旦纏鬥下去,脫身便難,因此不敢戀戰,抽冷子落荒而走。哪知王玄真不依不饒,而他的追蹤術竟然更強,無心被他追了個不亦樂乎,不論怎麽逃都逃不掉。到了此間,離龍虎山已然極近,更加不敢動手了,可是也趕得累了,終於被王玄真追上。他的五遁術馬馬虎虎,用了木遁隱身,一直擔心他會發現自己。待看見王玄真與趙宜真做了一路,那趙宜真的本領似乎比王玄真更勝一籌,更是不住叫苦。正在提心吊膽,卻見趙王兩人突然走了,看了一陣,才爬下樹來,猶是驚魂未定。

二伯父居然發下鶴羽令!這鶴羽令是正一教主號令正一諸宗所用,鶴羽令一到,凡屬正一門下,不論本支分支,皆要聽令。二伯父發了鶴羽令來殺自己,那真是勢在必得了。無心本來覺得總還有分辯的餘地,此時卻大感茫然。

也許,隻有師父才能說得清了。他咬了咬牙,掏出水壺來喝了口水,又向前跑去。隻消過了這一帶的亂山,便可雇車前行,隻望不要誤了信上九月十五之期。

莎姑娘,你可千萬不要出什麽事。無心在心底暗暗想著,恍惚中卻大是不安。莎琳娜被帶走,純是受自己牽連,自己向莎琳娜大獻殷勤,定然已落在師父眼中。

無心剛一走,在吉安路的吉州一個客棧裏,果毅道:“無心動了。”

惠立坐在他對麵,聽得果毅這般說,才舒了口氣,道:“他不曾發現果智吧?”

“應該不會,他並不曾改變方向。”

惠立臉上露出一絲笑意,道:“看他方向是向湖廣行省去的,那鳴皋子恐怕便是在湘西一帶了。”

果毅道:“蚩尤碑會是在湘西?蚩尤墓不是說在東平麽?”

“湘西苗人都供奉蚩尤,自稱是蚩尤為黃帝所敗後南遷到湘西的苗裔。隻怕,那鳴皋子已發現了什麽旁人不知道的秘密。”他笑了笑,又道:“嘿嘿,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有我在,蚩尤碑沒那麽容易出土的。”

聽得惠立說這個話,果毅身體微微一震,馬上又重首道:“師父說得是。”

***

“小哥,風雲寨便在那邊的牛角山上。”

說話的是個三十多歲的漢子,名叫薑榜牙。薑榜牙皮膚黝黑,一看便是個吃苦耐勞之人,在沅陵開了個小小車行,有五六個伴當。無心是黃昏投宿客棧時與他相識的,見薑榜牙談吐風趣,為人爽朗,說得甚是投機。說起自己要到風雲寨去,薑榜牙說有一段與他同路,正好可以送送他。今日一個大早便與無心一同出發,到了盧溪縣城,薑榜牙要轉道去常德,便對無心指點了去風雲寨的路徑。無心謝過薑榜牙,剛跳下車,薑榜牙忽然道:“小哥,山道不太好走,總得走上大半天,你帶了幹糧沒有?”

無心一怔,道:“還要帶幹糧麽?那我去買點。”

薑榜牙從車裏拎出一個小包,遞給無心道:“這兒有包大餅,你拿著吃吧。風雲寨雖是熟苗,終非漢人,你也小心點。”

無心接到手中,猶豫了一下道:“薑兄,我的盤纏花得隻剩一點碎銀子了……”

薑榜牙笑道:“這些小物,算個什麽,拿著吧。”

無心這一路風餐露宿,為了趕路程,也不和平常一樣講價,錢花得很厲害,此時身上隻剩了幾兩看家碎銀子。聽得薑榜牙是白送他的,大為感激,笑道:“薑兄,多謝你了。你對苗人倒是很熟。”

薑榜牙笑道:“我們都是剖尤公一脈,哪會不熟的,哈哈,平時吃的也不是人肉。”

無心來過湘西,知道湘西苗人自稱是蚩尤後人,而他們稱蚩尤為“剖尤公”或“九黎尤公”。他以前聽說苗人都是些野人,殘忍愚昧,頗有些擔心,但這薑榜牙隨和忠厚,半分也不曾想到他原來也是苗人。昨晚在客棧裏他還問薑榜牙說苗人是不是要生吃人肉的,薑榜牙隻是笑而不答,此時才算回答他。無心臉上一紅,道:“薑兄,昨晚上我胡言亂語,很是不恭,還望薑兄海涵。”

薑榜牙道:“也難怪你,如今世人多把我三苗看成野獸一般,連我平時也隻好學你們漢人打扮。”

無心也知道熟苗還算好,若是生苗,一般人將他們看得如同野獸,生死都不用依律法的。他心中歎息,還要說什麽,薑榜牙倒是發現他頗為自責,岔開話道:“你說起剖尤公,族人倒確有這般一個傳說,說是當初剖尤公生九子,一人管九寨,剖尤公是八十一寨的大頭領。因為妖婆犯境被剖尤公殺了,後來妖婆之兄黃龍公會合赤龍公,串通雷王五子,才捉住剖尤公,將他分為五段。三苗公搶回剖尤公首級率族人南遷,才到了此地,因此說不定也有剖尤公的墓在此。”

這與漢人所說的黃帝戰蚩尤想必是同一件事吧。隻是聽得漢人尊崇的黃帝在苗人口中竟然成了妖婆之兄,不禁訕訕。不過豈但是此間,他經過蜀中時也曾聽得那兒土人說起,當地蠻人有“孟獲七擒七縱諸葛亮”的傳說,與說三分的藝人口中說出來大相徑庭。前朝陸放翁詩有雲:“身後是非誰管得,滿城聽說蔡中郎”句,說的也是此理。他歎了口氣,道:“其實苗人漢人都是一般,豈但如此,便是色目人,漢人、南人,也都是一樣的。”

薑榜牙道:“小哥你說的是,嗬嗬。不過這話還是少說的,隻望有一天真能如此。”

他笑了笑,向無心告辭,口中哼哼著山歌,帶著幾個伴趕著車走去。無心看著他的背影,心中卻隱隱一陣酸楚。

牛角山在盧溪縣城已能看得到,但要上山卻還得走上好長一段。他走走停停,走到日頭偏西仍然未到,人也走得又餓又累。他在山道邊揀了塊石頭撣淨了坐下,打開薑榜牙送的那包東西吃了起來。裏麵是烤餅和牛肉幹巴,吃了兩口,便覺得幹得受不了,非得喝點水送一送。幸好這兒人煙稀少,但山泉倒是眾多,走了一小段,但見有股山泉從石縫裏沁出,喝了一口,隻覺泉水清涼甘甜,說不出的受用,這大餅夾牛肉幹巴的味道也似好了許多。

正吃了幾口,他偶一抬頭,忽然看見對麵山上,心中猛然一驚。此時日已過午,時值暮秋,天高氣爽,一片天空碧藍無垠,連白雲也不多,便如一張平整的大紙。而在對麵山頭上,有一縷淡淡黑煙直衝霄漢,筆直一根,風吹不散,竟似狼煙。可狼煙還要濃一些,這股黑煙卻是隱隱約約,若有若無。

他猛地一驚,連大餅也忘了吃了。這副情景,依稀與當初他在勝軍寺外所見一般。難道,這裏也有什麽神煞麽?

也許,師父便在那兒吧……

***

風雲寨那塊菜地已被挖了一個深可兩丈,方可三丈的大坑了。正挖著,挖土的苗人中忽然發出了一陣驚呼。這些人都已被符咒魘住,本如泥塑木雕,但突然間便似回複了神智,紛紛從四壁爬上來,一個個驚慌失措。田元瀚見此情景,吃了一驚,道:“闞道長,出什麽事了?”

鳴皋子臉上露出一絲喜色,向田元瀚一躬身,道:“恭喜田大人,這定是掘到蚩尤碑了。蚩尤碑雖未發動,但貧道的禁咒隻消碰到蚩尤碑便會失效。”

田元瀚也是一喜,正待說什麽,耳邊卻聽得有人喝道:“狗賊!你們到底用了什麽邪術!”正是風雲寨的寨主盤文豹。先前盤文豹回到寨中,見寨裏精壯漢子竟然都受人符咒魘住,拔刀相向之下,連自己也中了符咒。此時觸到蚩尤碑,解了禁咒,一肚皮氣更是發作。他力大無窮,身手敏捷,土坑四壁已是很鬆了,可是他雙足連點,如履平地,一眨眼間便已衝了上來,揮起手中的鋤頭,當頭便劈。

田元瀚吃了一驚,身邊的鄂州捕快班頭孫普定喝道:“不要傷了大人!”搶步上前,右手一按腰間,寒光如匹練,直直飛起,已拔出了腰間鐵尺。先前盤文豹突然殺向田元瀚,自己猝不及防,被手下的捕吏言紹圻搶了先手,這一回就萬萬不能再失手了。

他的鐵尺正迎上盤文豹劈下來的鋤頭,“嚓”一聲響,鐵尺雖無鋒刃,但他出手又狠又快,那鋤頭柄竟然被他立時削作兩半,盤文豹也被震得向坑中翻去。孫普定搶上一步,正要向盤文豹刺去,身邊忽然閃過一個人影,從背後一把抱住他。這人正是盤文豹的侄子盤秀山。盤秀山見大伯被那人擊退,大驚失色,不顧一切地衝了過來。

盤秀山兩臂抱住孫普定,直如鐵箍一般,孫普定掙了一下,竟然掙之不脫。他皺了皺眉,眼中閃過一絲殺氣,右手手腕一抖,鐵尺忽地離手而出,便如活物一般繞著孫普定的身體轉了一圈,也不見他作勢,盤秀山卻忽地鬆開了孫普定,一個人如同拆碎了的木偶一般,四肢百骸寸寸斷裂,鐵尺卻又飛回到孫普定手中。

言紹圻本待上前幫孫普定一把,忽見抱住孫普定的那苗人如被一個隱形的巨人在眨眼間分成無數小塊,驚得幾乎要失聲尖叫起來,耳邊卻聽得那道士闞鳴皋笑道:“好個盤龍繞體!”

苗人悍勇,盤秀山死得如此之慘,但旁人卻仍然衝了過來。田元瀚帶人攻入寨中,寨中的精壯漢子也有百十來個,可他們僅僅十餘人便將這百十來人製住,符咒壓製之下也沒什麽話好說,此時禁咒已解,一肚子氣憋得久了,登時爆發出來。孫普定率先殺人,他們已將他看成首要大敵,紛紛向孫普定衝來。這些人剛衝到孫普定身前,孫普定的鐵尺猛然一掃,衝在最前的兩個苗人胸口登時被劃出一道裂口,五髒六腑都已流出,屍身摔回大坑中。

苗人此時手上隻拿了些鋤頭鐵鍬之類,見孫普定眨眼間又連傷兩人,一時都驚得呆了。盤文豹已在坑中爬起身來,見族人遭孫普定屠戮,目眥欲裂,叫道:“我和你拚了!”可是他剛衝上去,還不曾衝到坑沿,孫普定鐵尺一伸一縮,已將他當胸刺穿,連話也隻說了半截便已斃命。

言紹圻見苗人紛紛倒地,孫普定卻還沿著溝沿走著,看到哪個苗人上來便補上一鐵尺,隻一眨眼間,已有二十餘個苗人死在他手上。苗人的屍身摔進坑裏,血流如注,連坑底都已積了一層。雖然孫普定是他上司,又是他武功上的師父,但他也看得於心不忍,叫道:“師父,快放了他們吧!”但孫普定掃了他一眼,卻不理他。言紹圻看得心悸,撲通一聲跪到在田元瀚跟前,道:“田大人,上天有好生之德,這些苗人,還是饒了他們吧。”

田元瀚是個文官,但見孫普定殺人,臉上卻動也不動,隻是微微笑道:“言捕頭,蚩尤碑出土,本要血祭,你就去幫幫孫大人吧。”

言紹圻沒想到田元瀚也這般說,驚得呆了,一時也說不出話。他一心隻想升官,當初為追查田元瀚次女失蹤一事有功,才從一個小小的辰溪縣衙捕快提升到鄂州捕快,成為孫普定的左右手。但此時聽田元瀚竟然說得輕描淡寫,似乎根本不以苗人性命為意,他也不知哪來的勇氣,磕了個頭道:“田大人,螻蟻尚且貪生,這些苗人也沒做什麽傷天害理之事,依《大元律》不得判死罪的。大人,饒了他們吧。”

田元瀚沒料到這個年輕捕吏竟然敢還嘴,臉一下漲紅了,喝道:“大膽!你一個小小捕吏,竟敢如此狂妄!”

言紹圻被田元瀚一聲臭罵,罵得臉也煞白,有心還想再為苗人請命,終究不敢。但見孫普定在坑沿遊走,那些苗人有爬上來的,他一鐵尺便刺中那人要害,此時百來個苗人殺了已有近一半,孫普定身上也已沾滿了血,下手卻仍是狠辣非常,嘴上不敢說,心中卻是一陣痛楚,忖道:“當了官,難道要變成這樣子麽?我……我寧可不要當官了。”

田元瀚也不再理他,站起身來道:“闞道長,已經如何了?”

鳴皋子與丁甲諸人隻站在一邊,也不動手,隻是微微笑著,聽得田元瀚問自己,他躬身行了一禮道:“恭喜大人,蚩尤碑隻消吸足百人鮮血,便可出土了。”

田元瀚臉上已掩飾不住的喜色,道:“那快了,還不準備起來,將那朱雀神投下去吧。”

鳴皋子看了看天空,臉上露出一絲莫測高深的笑意,道:“稟大人,馬上就要好了,請放心。”

田元瀚搓了搓手,道:“闞道長,此事一成,我大齊河山重見光明有日了。日後將韃虜逐回塞外,大齊建立,闞道長立下的可是不世之功,護國法師便非道長莫屬了。”

此事還要從十多年前說起。當時田元瀚還隻是湖廣行省的參知政事,適逢愛妾產女那一日,衙門後院一口枯井突然有烈火噴出,燒毀兩間宅院。正自暗叫倒黴,忽然來了兩個道士求見。他也覺得枯井出火,實在可疑,說不準是出了什麽妖邪,見這一老一少兩個道士仙風道骨,但召來細問。誰知一見之下,這兩個道士便頂禮膜拜,說他二人在山中清修,夜觀天像,知蒙古氣數將盡,真命天子出世,便應在自己身上。又聽他們說是天降朱雀神降生到自己宅中,將來引兵主出世,便可招兵買馬,一統山河。這些大逆不道的話田元瀚初聽自然不信,但心中卻已活動,而那兩個道士道術非凡,由不得自己不信。這些年來他仕途得意,十餘年升到了湖廣行省左平章之職,更覺得當年他們所言非虛。次女出生後,果然如他們所言,大有神異,他更加得意,隻覺大元亡後,新朝必定是田氏一族開創了。隻是當中屢次問起,他們總說蒙古氣數未盡,十多年過後,鳴皋子突然又來造訪,當年的青年道士也成了個中年人,說是如今的大元天下亂像已成,刀兵四起,當初所說之事已刻不容緩,還請自己當機立斷,而兵主之墓便在湘西,隻消聚齊六神之力便可讓兵主重生,大事可成。哪知計劃雖然周詳,當中還是出了不少亂子,連身有朱雀神的次女也失蹤不見,幸虧有鳴皋子居中主持,眼看即將大功告成,他越想越是興奮,說話也有些肆無忌憚了。

鳴皋子微笑不語,招了招手,甲子捧著一個錦盒過來,交到他手上。等田元瀚手舞足蹈地說完,他深施一禮,道:“田大人,還有一事,還請大人成全。”

田元瀚看著那錦盒,心道:“你多半嫌護國法師還不夠味是麽?隻消大齊立國,封你做一字並肩王也不在話下。”這錦盒中所裝,乃是他次女的心髒,當中便封著朱雀神,可是田元瀚惟有莫名的興奮,哪有半分悲哀,順口道:“不妨,闞道長說來便是。”

鳴皋子微微一笑,道:“兵主降世,當祭以貴公之血。”他頓了頓,又道:“還請大人下坑。”

第十章勾陳螣蛇

無心看到前麵風雲寨的寨門時,才舒了口氣。

九月十五,總算趕到了。從門口看去,從風雲寨中升起的黑煙越發淡了,此時已淡得幾乎看不清,多半已受到壓製。師父在此處,那就定是師父所為。無心雖不知道師父究竟要如何,但這黑氣沛莫能當,定是個前所未有的妖邪,師父能把它壓住,那肯定不是壞事。宗真所謂“術有正邪,道則一也”,師父縱然也用了許多邪術,隻消所為正直,便無可厚非。師父也知道自己對莎琳娜的心思,定不會傷害莎琳娜,有什麽事說清了,自己求求師父,帶莎琳娜走了便也是了。雖然伯父多半是師父傷的,這個黑鍋便要自己背了,自己也認了。這般一來,送莎琳娜回國便名正而言順。聽莎琳娜說回國少則一兩年,多則十數年,日久生情,說不準一回到莎琳娜那個佛羅刹,還能抱個小小無心回家,豈不妙哉美哉?

他生性灑脫,就算天塌下來也不擔心,此時想想,隻覺這主意豈但妙得緊,實是妙不可言。他越想越遠,心道:“莎姑娘若與我生下一男半女,會不會眼睛也是碧色的?嘿嘿,真生下個碧眼兒,倒是好玩。”雖然正一教下了鶴羽令,天下玄門修士都要取自己性命,他卻一點也不多想,隻想著與莎琳娜成親後的日子。他正想著:“佛羅刹聽說風光旖旎如畫,較蘇杭繁華亦不多讓,在那兒安家落戶,倒也不壞。那時買個宅院,定要三進的,還要有個院子的,我兒子會走了我就教他學武修道……”

正想得美,寨門忽然打開。他想起薑榜牙跟自己說過,苗人對漢人素有戒心,自己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隻怕會被認作不是好人,連忙收斂笑意,等門一開,便躬身道:“在下修道士無心……”

他話未說完,卻一下怔住了。開門的,赫然正是由丁甲諸人簇擁著的鳴皋子!

鳴皋子似是早有預料,微笑道:“無心,你終於來了。”

無心雖然知道鳴皋子便在此處,但乍見之下,仍是一陣心慌意亂,搶步上前,忽然省得鳴皋子傷了宗真,實已是邪道人物,自己有心要做正道之士,縱然他是自己師父也不能如此親熱,因此走上兩步又站住了。

鳴皋子歎了口氣,道:“進來吧,那位莎姑娘可時常說起你呢。”

若與無心說些旁的話,他仍懷戒心,但一說起莎琳娜,無心卻再難抵擋,衝口而出道:“她有沒有說想我?”

鳴皋子笑道:“你自己問她便可,進來吧。”

無心跟了進去。一進門,卻見丁甲諸人身後還站著兩個身著官服之人,其中一個竟然是在辰溪見過的言紹圻。他喜出望外,道:“小捕快,你怎麽也在這裏?嘿嘿,升官了麽?”

言紹圻麵色極是難看,看見無心,勉強笑了笑,道:“小道士,原來是你。”

無心心中一震,忖道:“這小捕快臉色怎麽這般難看?”隻是他急著想見莎琳娜,見鳴皋子已走在前,快步追上去,道:“師父,莎姑娘在哪裏?”

鳴皋子走到一幢竹樓前,道:“你上去吧,她就在樓上。”

苗人竹樓,底下都是空的。無心三步並作兩步走了上去,隻見門掩著,外麵還上了閂,心中不悅,暗道:“師父把莎姑娘關起來了。”他拉開門閂,伸手去拉門,心中卻仍然有些不安,生怕見到莎琳娜在裏麵忍泣吞聲。

正要拉門,一陣微風吹來,他鼻子一抽,臉色大變。

這是一股淡淡的血腥氣!

他大驚失色,猛地拉開門。門剛一開,卻聽得莎琳娜尖聲叫道:“哎呀!”一個耳光已飛了過來,端端正正打在他左半邊臉上。這個耳光打得清而且脆,無心全無防備,疼得“哇”一聲,一把捂住臉。

莎琳娜打了這一耳光,正待反手再打,發現打的居然是無心,嚇了一跳,拉住無心的手道:“無心先生,原來是你啊!真對不起。”她被鳴皋子帶到此處,雖然一路上鳴皋子與手下人對自己以禮相待,但到了這山寨裏,一個身著官服的少年倒對自己上上下下打量了許多眼,看得她心裏發毛,方才聽得有人在門外開門,隻道是那少年來偷看自己了。

無心見莎琳娜軟語溫存,被打了一耳光的惱火蕩然無存,鬆開手道:“沒事沒事。莎姑娘,叫我無心好了,你沒什麽事吧?”莎琳娜見他臉上多了五個指印,指印纖細,但打得著實不輕,心中愧疚,道:“我不知是你。無心,真對不住。”

無心此時樂不可支,隻覺得便是讓她再打兩個耳光也甘之若飴,道:“不要緊的。莎姑娘,我去跟師父說,馬上送你回去吧。隻是那船多半已經出發,你隻能另外找船了。”

莎琳娜臉上閃過一絲憂色。她沒有無心那般一廂情願,鳴皋子花了大力氣將自己帶到此處,絕不會如此好相與。她看了看無心,道:“無心,那人是你師父麽?”

無心道:“如假包換,你不用怕了。”他想鳴皋子已是邪道人物,但終是自己師父,讓自己來不知有什麽事,隻消不太過傷天害理,自然答應。宗真說過,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那師父不會成佛,成個仙一定不在話下。

莎琳娜似乎有什麽話要說,但又欲言※又止。無心道:“莎姑娘,你別擔心,我不會做什麽讓你蒙羞的事的。”他心思何等機敏,察言觀色,已知道莎琳娜想說什麽了。

這時門外忽然響起了言紹圻的聲音:“小道士,闞道長請你過去了。”無心向莎琳娜一笑,道:“莎姑娘,我先過去和師父商議。最遲明天,一定送你回去。”

莎琳娜敷衍地一笑,見無心要走出門,忽然低聲道:“無心,我給你的項鏈,你帶著吧?”

無心心中一甜,拍拍胸口,道:“在這兒呢,莎姑娘放心,我可是片刻不敢離身。”

他走出門,將門虛掩上了,見言紹圻站在門外,臉上也不知是什麽表情,詫道:“小道士,對了,你怎麽也會在這兒?”

言紹圻看了看他,卻隻是道:“快去吧,闞道長在等你。”

***

“師兄請。”

孫普定端起茶來,先啜了一口。鳴皋子也喝了口茶,微笑道:“二弟,除了三師弟之事,你不是專程找我喝茶的吧?”

孫普定放下茶碗,看著鳴皋子,道:“這無心究竟是你什麽人?若說是徒弟,你對他實在太姑息了,不似你的為人。”

鳴皋子臉上浮起一絲笑意,道:“二弟,我真怕了你了。”

看著他的笑意,孫普定隻覺背後一陣發毛,如同有個蟲子在爬動。他知道自己這師兄深得師父衣缽,心狠手辣至極,縱然笑語殷殷,馬上便會翻臉不認人。他一手不自覺地按在腰間,道:“隻怕,他是你在龍虎山時的兒子吧!”

鳴皋子見孫普定如臨大敵,歎了口氣道:“二弟,你也不必過慮。”他晃了晃茶杯,看著杯中茶葉起起伏伏,道:“不錯。二弟,那小捕快隻怕也與你頗有淵源吧?”

孫普定一陣氣塞,怔了怔,方才歎了口氣,苦笑道:“師兄目光如炬。”

鳴皋子淡淡一笑,道:“那二弟你也不必苛責我了,是不是?嗬嗬。我有青龍,你有玄武,二者不可缺一,原本就該合作無間才是。”

孫普定想了想,才放下茶碗,道:“好吧。不過,師兄,你可千萬不要大意了。為山九仞,功虧一簣,你這位令郎若靠不住,那我們可就前功盡棄。”

鳴皋子點了點頭,道:“放心,若無心真不願隨我一路,那也說不得了,殺了他,取出神煞便是。”說到“殺了他”這三個字時,鳴皋子的語氣仍是輕描淡寫,似乎說的隻是一隻小蟲而已。孫普定隻覺背心又是一寒,心道:“師兄真的狠!縱然心中仍有一絲親情,終究……終究……”

他與言紹圻之母當年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長到十五六歲時,已是有了默約,一個非君不嫁,一個非卿不娶,可是後來孫普定卻被師父帶去雲遊天下。過了些年回來,才發現那個日思夜想的人已嫁作他人婦,不禁心灰意冷。而禍不單行,言紹圻五歲那年,母親便因一場重病過世,去世前,她要孫普定收言紹圻為義子,好生看護他。孫普定這些年做捕頭,殺人不眨眼,可是對這個少時的戀人仍有一縷揮之不去的情愫,便答應下來。雖然兩人並非血親,但言紹圻在他眼中便是那個少時戀人的化身一般。後來言紹圻糾纏進田平章次女失章一案中,依田平章的意思,言紹圻知道底細,非除掉不可,是他竭力保了下來。

數十年前,師父發現了以六神解除蚩尤碑的秘密,當即動手。在東海收到青龍,在高麗找到玄武,都算順利。六神乃是神物,人如鼎器,若離體太久,六神終要化去。而當時隻找到了兩個,師父便將青龍附在師兄身上,玄武附在自己身上。後來南朱雀、中央勾陳螣蛇都已找到,本以為即將大功告成,孰料西方白虎竟然在十多年裏都不曾發現。當時為了尋找白虎,他不知吃了多少苦頭,也正因為如此,青梅竹馬之約最終成空。有時想想,自己一生,除了尋找白虎神以外,似乎已毫無意義。師父縱然學究天人,功力深厚,最終仍然沒能活到六神聚齊這一天。而在孫普定心中,隱隱也覺得自己走錯了這一生,因此他雖然法術武功兩皆不凡,教給言紹圻的卻隻是一些尋常武功而已,不傳道術。

他站起身來,看著鳴皋子。鳴皋子慢慢啜飲著杯中茶水,若有所思。見孫普定走到門口,他抬起頭來,道:“讓無心進來吧。”

“要動手了麽?”

鳴皋子臉上又露出那種莫測高深的微笑,道:“是。”

***

無心跟著言紹圻走過來。離得還有十餘步時,無心皺起了眉,道:“好一陣血腥氣!這寨子裏的苗人呢?怎麽一個都看不到?”

丁甲諸人圍在一處,一個個不苟言笑的樣子,活像一堆僵屍,無心看了也有些害怕。言紹圻也不敢多看,隻是偷偷瞟了一眼,小聲道:“小道士,闞道長是你什麽人?”

“他是我師父。”

言紹圻倒吸一口涼氣,嚅嚅道:“真的麽?你和他倒是太不一樣了。”還待再說,卻聽得孫普定喝道:“紹圻,公子請來了麽?”

孫普定於言紹圻,一直是嚴師而兼慈父,可此時孫普定的臉活像刷上了一層漿糊。言紹圻不敢多嘴,道:“師父,請來了。”肚裏卻尋思道:“師父怎麽稱這小道士為‘公子’?”

無心見孫普定龍行虎步,身材雖也不甚高大,舉手投足卻大有威勢,不禁心折,上前行了一禮道:“小道無心,敢問閣下是……”

孫普定臉上仍沒半分表情,隻是還了一禮道:“在下鄂州捕快班頭孫普定,公子請。”

無心聽孫普定稱自己為“公子”,也頗為詫異,但見孫普定一副三貞九烈的樣子,他不敢多問,隻是道:“多謝孫捕頭。”

鳴皋子住的竹樓算是風雲寨中最好的了。無心拾階而上,走到門口,一陣微風吹來,又是一股淡淡的血腥氣。他回過頭看了看,隻見孫普定正在向丁甲諸人交待什麽,隔得有點遠了,聽不真,耳邊隱隱刮到“蚩尤”兩字。正想著,門裏卻聽得有人道:“無心,進來吧。”正是鳴皋子的聲音。他轉過身,推開門,走了進去。

苗人平時都是席地而坐,這竹樓打掃得甚是幹淨,一樣沒有椅子,地上攤了幾張獸皮。鳴皋子正坐在一張小案上,上麵放了一把茶壺和兩個杯子。無心走到鳴皋子對麵,抖了抖袖子,屈膝跪倒行禮,行的卻是道門對尊長的大禮。鳴皋子也不說話,待無心禮畢,他微微一笑,道:“無心,見過那位莎琳娜姑娘了?”

無心點點頭,卻也不問。鳴皋子又道:“你難道不想問問,我為什麽一定要你來這裏麽?”

無心抬起頭,道:“師父,您是在搜尋六神,解開蚩尤碑,是麽?”

鳴皋子臉上閃過一絲詫異,道:“哈,真不愧是我的兒子,居然也猜到了。”

無心嚇了一大跳,道:“師……師父,你說什麽?我是你兒子?”他自幼在龍虎山長大,從記事起,師父一直沒說自己的父親,而伯父也從來不曾說過。

鳴皋子歎了口氣,道:“張正言和張正常一直沒跟你說吧?你其實並不姓張,應該姓闞。他們跟你說我是如何被逐下山的麽?”

“不曾。”

鳴皋子淡淡一笑,道:“我闞氏乃蚩尤苗裔。當初,你曾祖紀道公本是範文虎部將,隨軍出征倭國。但你高祖心懷故國,聽得幼帝流亡倭國,便存了玉碎之心……”

無心暗自心驚。這正是宗真跟他說過之事,隻是宗真說解開青龍的是他師叔,鳴皋子卻說是自己高祖。他道:“那……紀道公原先是密宗傳人麽?”

鳴皋子眉頭一揚,道:“你連這個也知道麽?對了,是宗真告訴你的吧。不過,宗真也隻知其一,不知其二,當時紀道公在軍中有個結義弟兄,名叫沈文雄,他修的才是密宗秘法,紀道公是天心派傳人。當初在東平故居,紀道公曾發掘出一卷上古竹簡殘卷,內中記載了六神鎖蚩尤碑之事,其中青龍、玄武二神的地點、解法尚存,另四神都已失傳。當時水軍出征,恰恰便在青龍結穴之地。隻是以紀道公當時功力,卻不足以解開禁咒,因此他便找沈文雄商量。”

無心沉思著,道:“後來便是水師全軍覆沒,是麽?”

鳴皋子點了點頭,又道:“紀道公也沒料到青龍禁咒解除後會有如此大的威力,僥幸脫生後,仍懷複國之心。隻是蒙古定鼎之勢已固,紀道公雖有青龍玄武二神,仍然一籌莫展,因此紀道公便動了蚩尤碑的念頭。隻是那殘卷中另四神的禁咒之處與解法都已失落,紀道公餘生三十年,仍然漫無頭緒。”

無心忽道:“不對,師父,你既然說紀道公已解除了青龍玄武,那這三十年中這二神置於何處?”他剛說出,突然恍然大悟,道:“是用己身!”

鳴皋子淡淡一笑,道:“身為爐鼎,大丹自成。正一教不主修丹鼎,這話你總該也知道。”

當初闞紀道將青龍納入己身,解開玄武時,便將玄武納入兒子體內。隻是數十年來,一無所獲,後來闞紀道天年已終,死前便將青龍傳給了孫子闞鳴皋。鳴皋子與父親二人輾轉千裏,終於又發現了勾陳、螣蛇、朱雀三神,後來鳴皋子之父也到了臨終之時,玄武便傳給了弟子孫普定。這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鳴皋子剛將傳承說到這裏,無心忽道:“不對了,那時為何不將玄武傳給我?”

無心生性多疑,鳴皋子說自己是他的兒子,無心終不敢深信。鳴皋子卻忽地一抬頭,眼中閃過一絲狡獪,道:“你體內已有勾陳螣蛇二神,難道還能加玄武麽?土克水,水克火,勾陳與螣蛇本是一處的,與玄武可是不能相容。”

這話一出,無心隻覺如同當頭一個霹靂,猛地站了起來。他站得急了,小案上的茶杯也被他帶落。隻是杯子尚未落地,鳴皋子一探臂,已將杯子拿在手中。

無心退了一步,期期艾艾地道:“我……我身體裏有螣蛇?一條蛇?你怎麽弄進去的?我不會疼麽?”他心頭已是一片雪亮,總算明白鳴皋子為何要叫自己跟他走了。

鳴皋子臉上仍是帶著莫測高深的微笑,道:“還有勾陳。勾陳土德,位居中央,僅司戊日,螣蛇本氣為火德,遊走四方,職附勾陳,權司己日,以配土德,因此這二神總是在一處的,並不是一條大蛇。不要那副樣子,你身懷二神,當今天下,其實已很少有人能對付你了。”

無心越想心頭越寒。當初在五顯靈官廟與宗朗相鬥,宗真也未能製伏宗朗,結果自己倒能以厭勝術加五雷破收拾了他,那時無心還覺得自己偶爾能壓倒元白,功力高過宗真,竊笑過好多次,沒想到竟然靠的是勾陳螣蛇之力。他黯然神傷,道:“要是沒了這勾陳螣蛇,我這人想必也一錢不值了吧。”

“神煞為用,己身為體。無心,不是每個人都能駕奴六神的。勝軍寺的五明也算功力不凡,他就遭到白虎反齧,以至喪失魂魄。”

無心一聽這話,心頭卻又一喜,道:“那我也值幾個錢了?”

鳴皋子不禁笑了起來,道:“當然,你值錢得很,值很多錢。”他看著無心,突然歎了口氣,口氣變得極為和緩,道:“勾陳為麒麟。當初你媽生了你,連張正言和張正常這兩個雜毛一向看我不起,一見你也讚不絕口,稱你為‘麟兒’,倒是一語中的。無心,你真的還不肯叫我一聲爹麽?”說到後來時,聲音也略略有些顫抖,眼中盡是慈愛。無心臉上陰晴不定,心中一軟,道:“師父,你……你真是我父親麽?”

鳴皋子歎了口氣,道:“勾陳螣蛇主機巧變幻,你的性子也是端方與佻脫皆而有之,難怪仍然不信。”他忽然解開身上道袍,袒出上身,道:“凡我闞氏一族直係血親,前心皆有一牛首胎記,是蚩尤之相,你看看吧。”

他雖已年近五旬,但身上保養極好,皮膚十分白皙光滑,心口處卻有一塊杯口大的青黑色印跡,約略是牛頭之形。無心看到這個,渾身猛地一震,一把抓住領口,道:“我……我……”

鳴皋子道:“當時我為了伏魔殿中的勾陳螣蛇二神,不惜入贅龍虎山,和你媽成親。你生下來時有六斤六兩,白白胖胖一個,那時我以禁法掩去這塊胎記,但快二十年過去,禁法定然已因你體內二神而失效,除非你不是無心!”他說著,也不見作勢,人如鬼魅,忽地欺近無心,一把拉開他身上的道袍。道袍一開,無心前心赫然也有一個青色印跡,正是牛頭之形,隻是較鳴皋子要淡一些。

無心頭上冷汗真冒。這塊胎記是他十六歲時才出現的,當時隻道是中了什麽邪,還請伯父看過,也就是從那時起,伯父對自己變得極為冷淡,以至於後來說自己偷學邪法,將自己逐出門去。他呆呆站著,張口結舌地說不出話來。

鳴皋子已退回原位,倒了杯茶一飲而盡,道:“無心,乖孩子,你還不願叫我一聲爹麽?”

無心如同魘著了一般,嘴張了張,仍然沒半點聲音,半晌,才道:“師……師父,我……”

鳴皋子見他仍然稱自己為師父,但心中實已相信,暗自歎了口氣,心道:“這孩子的脾氣又臭又硬,倒與我一般無二。”他和聲道:“無心,亂世惟英雄能主之。你曾祖、祖父和為父窮一生心力,終於集齊了六神。如今蒙古氣數已盡,人心思漢,日後這大好江山便是我父子的了。”

無心喃喃道:“要做皇帝爺麽?”他臉上忽又露出笑意,想必是想到做了皇上,三宮六院的快活。鳴皋子微笑道:“自然,為父登基後,你便是持國太子,想要誰就要誰,想娶誰就娶誰。那個色目姑娘不能做正宮,就封她個西宮好了。”

無心臉上喜色更甚,眼前似乎看到莎琳娜霞帔鳳冠的樣子。就在這時,門外突然傳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善哉。”

第十一章人心難測

無心聽到佛號,如同冰水澆頭,一陣凜然。這聲音正是金閣寺的獅子吼功夫,他渾身一震,道:“師父,你快走,這個老和尚是惠立,他怎麽來了!”說著閃到鳴皋子身前。鳴皋子心中一寬,心道:“這孩子,雖然還不肯叫我爹,終究還是認了。”他拍拍無心的肩,道:“不要怕,我等的就是他。”

無心大吃一驚,道:“他的道術很厲害的,不比宗真大師弱……”

鳴皋子微微一笑,道:“對了,那時還得謝謝你救了我一命。若不是你,我隻怕真要傷在宗真那禿……和尚的破魔八劍之下。放心,我不會與他相鬥的。”說著,輕輕推開無心的肩頭,走了出去,大聲道:“惠立大師,貧道守候已久,大師來得晚了。”

鳴皋子在山坡與宗真相鬥,宗真使出破魔八劍一舉擊破丁甲陣,鳴皋子也險些被擊死。無心偷偷跟在宗真背後,那時雖不敢出來,暗中助了鳴皋子一臂之力。他見鳴皋子功力較宗真還稍遜一籌,倒不為宗真擔心,哪知後來宗真竟然傷在了鳴皋子掌下,他又是內疚又是慚愧,深覺對不起宗真。此時聽鳴皋子提起,心中也不知是什麽滋味。惠立與丹增一般,正邪之見甚深,對自己也很不寬容,但無心實不願鳴皋子再與惠立起衝突。此時聽得鳴皋子因為自己,改口不罵宗真,隻稱他“和尚”,心中也不禁有些感激。

惠立手持禪杖,身後跟前果毅、果誠、果智三大弟子,大踏步向前走來。六丁六甲中甲戌已為雁高翔所殺,有幾個也受了重傷,丁甲陣已然不全,威力大減,但惠立隻是平平走來,他們仍擋不住這等威勢,紛紛後退。但惠立禪杖在手,一杖一個,丁甲諸人便是想逃也無從逃起,一個個被他敲得腦殼碎裂,翻身摔入坑中。

惠立已走到那個大坑前,向裏掃了一眼。先前被孫普定殘殺在大坑裏的苗人屍首都已搬走,裏麵暗紅一片,有一股淡淡的血腥氣。惠立心頭一凜,扭頭喝道:“鳴皋子,你以生人血祭蚩尤碑,如此傷天害理,難道不怕報應?”

此時已是夕陽在山,暮色將臨。山風漸緊,吹得鳴皋子的道袍斜斜飄起,直如神仙中人,似乎隨時都會禦風飛去。鳴皋子將手背在身後,仍是滿麵春風,道:“大師,佛門以慈悲為本,但大師惟有小慈悲,卻無大慈悲,真令人失望。”丁甲諸人已被惠立殺盡,他卻似乎不以為意。

惠立喝道:“斬妖除邪,便是慈悲!鳴皋子,你休要花言巧語!”

鳴皋子一聲朗笑,道:“久聞密宗三聖威名,見麵之下,乃囊寺剛而無柔,龍蓮寺柔而無剛,都還算名不虛傳,惟有金閣寺,惟有一‘笨’字可蔽之。”

惠立聽得鳴皋子出言譏諷,心頭更是惱怒。他一頓禪杖,喝道:“鳴皋子,你究竟是什麽來曆?”

鳴皋子臉上浮起一絲詭秘的笑意,道:“大師既然來到此處,難道還不知麽?”

惠立借助果毅的三神通,一路跟著無心而來。無心也算機靈,可是他做夢也想不到別人會以神通來追查,惠立隻道能打那鳴皋子一個措手不及,哪知這鳴皋子卻似胸有成竹,早有準備,心中不禁忐忑,心道:“果毅的天眼通天耳通難道已經被那小道士察覺?不對,若已有察覺,也不會帶我們來這裏了。說不得了,還是及早動手,省得夜長夢多。”

他猛然間發力,禪杖一下插入泥中。惠立功力高深,禪杖入土足有尺許。一插入泥中,這禪杖上的銅環如同被大風吹動一般“嗡嗡”作響,惠立的大袍如吃飽了風的船帆一般鼓起。

這正是密宗曼荼羅四輪。曼荼羅為梵文“道場”之意,所謂四輪,為地、水、火、風四曼荼羅。惠立收了三個徒弟,正好布成這曼荼羅四輪。他僧袍一抖,心道:“果毅雖然稍弱,果誠果智的功力都大為不凡,這鳴皋子縱然身有青龍,我也足以匹敵。嘿嘿,密宗三聖,從此龍蓮寺除名,當以金閣寺為尊。”

他正在想著,丈許外的地上突然現出一道劃痕,如同一個隱身人拖著根無形的長槍,直直向他迫前。惠立氣息一滯,心頭一緊,暗道:“原來還有這等好手!”

鳴皋子並沒有動手,來者自是鳴皋子的同伴了。此人功力到了如此境界,較自己也不多讓。他先前見丁甲諸人功底淺薄,頗存輕視,此時輕視之意盡去。但他自恃本領,兩手交錯,極快地結成大蓮花印,喝道:“唵波喃摩羅濕婆羅數索。”

隻消這曼荼羅四輪轉動,不啻銅牆鐵壁,來者不論用的是附體術還是隱身術,都如泥足深陷,再難逃脫了。隻見那道劃痕到了惠立身前兩尺開外,忽地鏗然一聲,發出金鐵交擊之聲,一個人影忽地拔地躍起,地麵卻仍無異樣。惠立知道此人的地遁術為曼荼羅四輪所阻,大為得意,大喝道:“哪裏走!”蓮花印一分,一掌向那人影拿去。這招“拏雲手”使得神完氣足,極有威勢。眼看五指便要觸到那人影,那人腰一折,惠立竟然抓了個空,心中不住暗讚:“好本事!好本事!”

這人正是孫普定。他以地遁術隱形進擊,沒想到欺不近惠立身前二尺,反被他逼得現形,亦是大為心折,心道:“這禿廝果然了得,師兄不要偷梁不成,反輸一帖。”他閃過了惠立一擊,心知以地遁術之類奇術雖能眩人眼目,但對付不了惠立,在空中一翻,已向後躍出丈許,雙手撚訣,口中喝道:“北方雷神,焜電使者,黑犬大神,九天煞炁。四極晶英,內纏玄炁,外守帥兵。左威右領,風伐火征。敕斬萬怪,馘滅千精。玉清敕下,火急奉行。謹召北方蠻雷焜電大神速起!”

無心在一邊看得目瞪口呆。孫普定所用,竟然是正一教嫡傳正宗的召五方雷神咒,無心自己使出,也不會比孫普定精純。他看了一眼鳴皋子,鳴皋子卻麵帶微笑,行若無事地看著,心道:“師父竟然把正一秘術私自傳授給外人!”

其實無心錯怪了鳴皋子。鳴皋子一派,本是道門天心派,這天心派亦是符籙分支,此時也納入正一教,孫普定是從鳴皋子之父學成的天心派召五方雷神咒。

孫普定身有玄武,玄武本北方之神,所屬正是為水,孫普定在五行雷中也隻精修這門水雷術。咒聲方落,隻聽一聲巨響,惠立身前一道閃電居然拔地而起,直衝雲霄。這個霹靂來得極是突然,震得灰塵大起。無心也被震得眼前一花,心道:“好厲害!我也沒這個功力!”

煙塵中,忽地傳來惠立的佛號。這聲佛號極其威猛,平地忽然卷起一道狂風,灰塵已被卷得幹幹淨淨。待灰塵散去,隻見惠立站在當中,身前那枝禪杖卻已被熔成一灘銅餅,惠立的僧袍上也多了幾個破洞,但一張臉卻一下變得光潔如玉,等如換了個人。

惠立看了看那塊銅餅,重重向前踏了一步,喝道:“果誠來!”

惠立三個弟子中,果毅有天眼天耳他心三神通,果誠卻是功底最為紮實的一個。果誠聽得師父召喚,也踏上一步,站在惠立身邊,道:“弟子在。”

惠立道:“你來應付此人!”

他深知擒賊擒王之理。如今曼荼羅四輪已破,眼前這人功力非凡,但果誠尚可與之一戰,果智與果毅可擋住旁人,自己若能以雷霆一擊擒住鳴皋子,那便可竟全功。他主意打定,雙足在地上一蹬,人已騰空而起,直向鳴皋子撲來。鳴皋子此時臉上輕佻之意盡去,一臉凝重,雙手撚訣,直盯著惠立。

誰知惠立方才立起,身後突然有個人影如鬼魅一般閃過,一掌拍向惠立後心。惠立因為身後有果毅和果智二人,果智雖較果誠稍有不及,實亦不凡,果毅也不算弱者,因此半點也不防備,人剛躍起,此人一掌迫上,他待要回身,卻覺此人掌力之雄,竟較果誠猶有過之,心中一寒,眼角瞟去,卻見那人竟是果毅。

此時惠立已躲無可躲,大感絕望,心道:“我真是瞎了眼,身邊伏得這般一個內賊,居然惘然不知。”這一路前來,靠的都是果毅的三神通,怪不得這鳴皋子早有準備了。他將渾身勁力凝到後背,準備硬接果毅這一掌。平時隻道果毅除了三神通外,法術武功都不算太出色,但此時隻覺此人掌力陰寒如刀,實是平生少見的勁敵。果毅作偽之能,實在也是天下少有。

無心見惠立的一個徒弟突然向惠立出手,馬上想到:“果然是師父安排下的。”扭頭看去,果見鳴皋子重又露出微笑。原本惠立一師三徒,實力較鳴皋子與孫普定兩人隻高不弱,便是連自己也上陣,仍然未必是惠立師徒的對手,隻是見鳴皋子如此鎮定,已隱隱猜到。此時見果毅出手,他知道惠立已難逃這一掌之厄,心中一酸,不忍再看。惠立雖然對他頗有成見,但惠立終是有道高僧,他實在不忍惠立命喪此處。隻是此時求情也已來不及了。

他隻略一分神,卻聽得惠立一聲慘叫,身形一下定住,猛地轉過頭去。無心見他背心袈裟有個破口,一團黑氣凝結如刀,便插在惠立背心,驚道:“七屍化血神刀!”

這化血神刀是一門邪術,以內力凝成有形,則傷人於無形。當初無心小時,鳴皋子也曾傳授給他,但無心覺得這門法術實在太邪了,是以決意不用,哪知果毅竟然又使出這種陰險法術來。化血神刀在有形無形之間,中了化血神刀,雖無真實傷口,但奇經八脈盡傷,法術武功都再也用不出來,兩個時辰必死無疑。

惠立看向果毅,隻覺萬念俱灰,道:“果毅,你,你……”卻不知還要說什麽話。果毅此時臉上已盡是笑意,長身一躬,道:“惠立大師,在下陳普壽有禮。這十多年來,多謝大師關照。”

惠立做夢也想不到鳴皋子竟然十多年前便已在自己身邊安下埋伏,心痛非常,這時聽得一聲慘叫,卻是果誠與孫普定惡鬥了一陣,見惠立受傷,稍一分心,被孫普定鐵尺攔腰劃成兩段,屍身也滾入那大坑之中。惠立怎麽也想不到,來時躊躇滿誌,竟會落得這般一個結果,心頭一寒,慘然道:“宗真師兄,老衲真對不起你。入魔的,果然是老衲啊。”

鳴皋子淡淡一笑,道:“惠立大師,你想必不知道,我三師弟為何在你身邊伏得十多年吧。你金閣寺道術乏善可陳,得享大名,憑的隻是辟邪相傳之力。辟邪亦是神煞,原本家父便打算,一旦六神未能搜齊,便請大師充數。沒想到十數年後,果然用到了。”

金閣寺有辟邪神獸,由曆代主持圓寂前相傳,這個秘密也是惠立在師父當年圓寂時方才知道。得了辟邪神獸,他自覺可傲視同儕,哪知亞德班欽與宗真身上雖無神獸,卻隻憑苦修仍然居於己上,惠立心底一直有種不服。他是有道高僧,卻因這一嗔念不能去,以至於未能臻無尚境界,落得如此下場,心中悔恨,實無以言表。勝軍寺中,宗真說自己有入魔之相,當時還隻道宗真在危言聳聽,此時才知道正是如此,以至於目盲耳聾,為果毅所騙。而六神中原先也有辟邪之位,晉葛洪《抱樸子》中即謂老子出行,左有十二青龍,右有二十六白虎,前有二十四朱雀,後有七十二玄武,前道十二窮奇,後從三十六辟邪。當初鳴皋子之父發現金閣寺有辟邪神,便讓三弟子陳普壽投入寺中,但陳普壽遠不及鳴皋子,十餘年來一無所獲。後來鳴皋子借田元瀚之力,調度九柳門在勝軍寺爭奪白虎神,不料因密宗三聖出現而失手,白虎神也不知去向,但鳴皋子卻發現勝軍寺中仍有一個與白虎神相去無幾的神煞在,因此才接連伏擊丹增與宗真,誰想到這辟邪是在惠立身上。

惠立喃喃道:“原來,我早就被你算計了。如此說來,宗真師兄也是被你所害了?好個陳普壽,哈,哈,哈!”

無心耳朵甚尖,聽惠立說是宗真被害,大驚失色,向前一步道:“惠立大師,宗真大師他……”

惠立怒道:“無恥妖邪!不要假惺惺了!”

勝軍寺中,無心來見過宗真後,惠立本打算讓果智送宗真回龍蓮寺,哪知一進門,卻見宗真氣絕身亡。惠立雖然對宗真有幾分妒忌,仍然極是悲痛。這房中除了無心,再無人去過,他隻道是無心下的手。但當時陳普壽曾以附體術奪走宗真片刻心智,以他的本領,暗害宗真也完全可能。不論是陳普壽還是無心害死了宗真,他二人反正是一路,也一般無二。

陳普壽卻不否認,道:“好叫大師得知,宗真大師確為在下附體反殺術所傷。不過當時宗真大師重傷在身,且全無防備,不是在下能勝過宗真大師的。”

他的話中,滿是得意之情。惠立道:“好,好本事。”

他眉頭忽地一皺,陳普壽也不理他,向鳴皋子一躬身道:“師兄,馬上將這禿廝開膛取出神煞麽?”他自己也是僧人打扮,卻稱惠立為“禿廝”。才一開口,聽得一邊有個年輕人道:“師父,求求闞道長饒了他吧。”

這是言紹圻說的。言紹圻全無道術,根本插不上手,而看眼前這些人的武功,一般也非自己所能夢見,隻能躲在一邊看著。此時見惠立受傷倒地,陳普壽還說什麽要開膛取神煞,隻覺得太過殘忍,不禁出言向孫普定求情。

孫普定正要說:“別胡鬧。”卻見鳴皋子麵色大變,喝道:“當心!”陳普壽還不明所以,卻覺身子一輕,惠立不知何時立在自己身前,一把拎住了自己脖領。他嚇得魂飛魄散,心道:“這是怎麽回事!”還沒回過神來,卻聽得惠立大喝道:“善哉!”隻是這兩個字吼得殺氣騰騰,一掌擊在他前心。這一掌有如排山倒海,陳普壽哪裏受得住這等大力,前胸肋骨盡已折斷,當時斃命。

惠立一掌殺了陳普壽,心中卻仍是詫異,心道:“是果智解去了我身上的咒術麽?他難道也深藏不露,練成了這等本領?”

鳴皋子見惠立中了化血神刀,卻突然又站了起來,不由大驚失色。他懷疑的卻是無心,扭頭看去,卻見無心也是一臉驚詫。此事前前後後盡在他算計中,偏生惠立突然出手大出他的意外,耳邊聽得一聲喝,卻是孫普定與果智翻翻滾滾鬥在一處。

惠立一掌殺了陳普壽,孫普定大感意外,提鐵尺撲上,忽然有個人擋住了他,定睛一看,乃是惠立另一個徒弟。他殺果誠也不算如何費力,果智顯然在果誠之下,自然更不在話下了。哪知交手兩招,便大吃一驚。果智出手,老辣沉雄,竟是遠在果誠之上,甚至隱隱比惠立更強。他迭遇險招,隻覺勢頭不對,知道惠立身上化血神刀已除,鳴皋子已被惠立擋住,無心多半不會出手,現在幫得上手的惟有言紹圻。可是言紹圻不會道術,上來也是送死。他猶豫了一下,身側被果智掌沿一帶,半邊身子登時一沉。忽聽得無心驚叫道:“大師,宗真大師!”

聽得無心的叫聲,惠立和鳴皋子同時向果智看去。果智仍是果智,但他舉手投足間,活脫脫便又是一個宗真。惠立也大感詫異,雖然親眼見到宗真屍身,仍是叫道:“宗真師兄,真是你麽?”果智與孫普定纏鬥,卻又沉聲道:“惠立師兄,老衲也生了機變,實是有愧。”聲音雖不是宗真,語氣卻是一般。惠立腦中一亮,心頭卻是一酸,眼中險些要落下淚來,心道:“原來如此。我對宗真師兄頗存妒忌,原來……原來他還一直守著我。”

原來密宗有轉世一途,可不墮輪回。宗真死時,果智便在他身前。宗真死前知道遭到暗算,卻不知究竟是誰下的手,他心中也在懷疑惠立已墮魔道,因此用盡最後功力,附在了果智身上。但果毅隱藏得太好,宗真竟然也一直未對他生疑,直到惠立中了化血神刀,宗真方知惠立一靈不昧,出手救了他。

鳴皋子心中暗暗叫苦,抬頭看了看天。此時天色已晚,月已將上中天。他對無心道:“乖兒子,快幫我將這禿廝拿下了。”

惠立身有辟邪,縱然自己再喚出青龍,也未必能勝得他。可如果有無心的勾陳螣蛇相助,則擒辟邪易如反掌。哪知無心眼中茫然,也不說話,卻是搖了搖頭。鳴皋子心中惱怒,左手忽地撚訣,右手成掌貼在無心胸前,喝道:“鬥轉星移,乾坤借力!”

他已準備強行催出無心體內勾陳螣蛇之力,再加上自己的青龍之力與惠立相抗。雖然如此一來,無心這個持國太子便要一命嗚呼,也已說不得了。誰知手剛一搭到無心胸前,卻覺隱隱有股力量與己相抗。這力量雖然不強,卻極其古怪,以鳴皋子之博,居然探不入內,也根本不知這是什麽。他大為吃驚,心道:“這小子,居然還練成這等本事!”心中卻猛地一翻,頓時想起當初自己在龍虎山上,無心出生,自己欣喜若狂,抱著無心的情景來了。

此時孫普定與宗真附體的果智相鬥,越鬥越是心驚,隻覺對手如長江大河,縱不能勝己,可再鬥上十天半月自己也不能勝得他。孫普定一咬牙,雙手一合,人向後疾退,一手撚訣,喝道:“壬癸坎水,玄武冥靈。鬥牛女虛……”

這也是召五方雷神咒,所召乃是北方使者雷壓。但他咒語未念完,卻見果智手一抬,掌中赫然出現長長一團烈焰。

正是大日如來金剛破魔八劍。宗真附身在果智身上,雖然十分功力使出的隻有七八分,但果智的身體卻年輕力壯,較自己百歲之身氣血旺盛,竟能憑空幻出火劍。這一劍橫掃而過,孫普定嚇得魂飛魄散,口中仍是不停地念頌,隻盼能在這火劍掃來之前念完。可是火劍一掃何等快捷,這召雷神咒卻羅羅嗦嗦還有一大段,多半來不及了。

正在這時,一個人大叫道:“師父!”卻是言紹圻猛地撲了過來,擋在宗真跟前。孫普定大驚失色,言紹圻全無道術,哪裏擋得住破魔八劍的威力,可是便是讓他離開也來不及了。

果智的火劍去勢更急,言紹圻直如飛蛾投火,這一劍橫過,已切入言紹圻前心。隻消再一用力,連言紹圻和身後的孫普定兩人都是腰斬為二,果智卻是一驚,劍勢頓緩,呆呆地站著,眼中忽然流下淚來。

宗真一生不妄殺一人,這少年方才為惠立求情,他也聽在耳中,知道這少年心中頗存善念。此時失心傷了他,那是自己近百年中所做的惟一一件錯事,內疚之下,竟然已無法再運火劍。孫普定見宗真竟然停手不鬥,此時這召五方雷神咒已念完,他大喝道:“謹召北方水雷使者雷壓速至,唵棄伏曳薩婆訶!”

一道直直的閃電如利針般刺下,若是擊中果智的光頭,那果智的頭顱都要變成兩半。無心心中一急,雖然猜到這果智定是宗真附身,但離得甚遠,當中還隔著惠立,根本過不去。卻見果智兩手一合,人忽地跌坐在地,一道白氣從頂門百會處衝出,正迎上了劈下的閃電。一聲響,這道白氣霎時消散,果智身上卻毫發無傷,暈倒在地。

第十二章止戈為武

這是宗真的魂魄!宗真附體在果智身上,眼看要大獲全勝,卻因為誤傷了言紹圻,內疚之下,結果遭到孫普定的反擊。

孫普定也不曾料到一個雷咒居然能將眼前這和尚擊倒在地,一時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道:“我勝了!我勝了!”看向身前,隻見言紹圻的身上被大日如來金剛劍切得幾乎要折斷,當時便已斷氣。看著言紹圻的屍身,孫普定鼻子忽地一酸,心道:“紹圻死了?”

他正在傷心,眼前忽地有一道褐色光華旋轉飛來,耳邊聽得有個人叫道:“宗真大師!”他剛一抬頭,眼前卻是一黑,腳下似是不住下沉,便再也沒有知覺了。

那道褐色光華突如其來,孫普定全無防備,又在怔忡之中,一時措手不及,頭顱竟被砍下。無心看得清楚,這正是雁高翔的水火飛刀,心中大是妒忌,心道:“這胡子又來了?”雁高翔屢敗屢戰,而且愈戰愈強,孫普定的功力在自己之上,宗真魂魄也被他擊散,雁高翔一刀卻已將他殺死,雖不無取巧,但這分功力也已非同小可。

孫普定頭顱一下飛起,鳴皋子渾身頓時一震。他左手五指在胸前一按,身形一矮,如疾風閃電,一下從惠立身邊衝出。惠立此時已將辟邪神煞喚出,正要去擋,但鳴皋子身法實在太快,已一下從他身邊閃過。惠立又驚又懼,知道鳴皋子定已喚出青龍了。他腳一蹬,人在原地轉了個身,猛地向鳴皋子撲去。

孫普定已死,屍身仍未倒地,一團黑氣從斷處噴出。鳴皋子剛衝到孫普定身前,眼前忽地一花,一個滿麵虯髯的少年已擋住他的去路,正是雁高翔。雁高翔一臉悲憤,喝道:“臭雜……”

他剛殺了孫普定,見到鳴皋子,更是分外眼紅。可是下麵那個“毛”字還未出口,鳴皋子右手在他前心一推,雁高翔隻覺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大力撲來,若是硬抗,連骨頭也會被擊斷。他猛一提氣,雙腳已然離地,如風中之絮,被鳴皋子推得直向一邊飛去。飛在半空,隻覺氣血翻湧,哪裏還罵得出來。

鳴皋子一掌迫開雁高翔,此時他一心都在孫普定的屍身上。孫普定體內有玄武神煞,萬萬料不到這般輕易被這胡子少年砍落頭顱,若不馬上收伏,玄武神煞便會化去,解開蚩尤碑便前功盡棄。他左手一下招在孫普定脖腔之上,孫普定體內那團黑氣衝出,凝在他掌心,已化成一團黑色氣球。

這正是玄武神煞。惠立見此情形,知道他若是將玄武神煞投入那地穴中,蚩尤碑又將解除一道禁咒。他雙手變幻手印,沉聲喝道:“毗盧遮那清淨體,慧海無窮遍一切!”隨著咒聲,他兩邊肋下忽地又伸出兩條手臂,一下將鳴皋子抱住。

這是瑜伽金剛性海曼殊師利千臂千缽大教王咒,據說修到極處,能幻出千臂,惠立數十載苦修,最多也隻能幻出四臂。鳴皋子掙了一下,竟不能掙脫,他一下咬破舌尖,噴出一口血霧,喝道:“破!”

惠立隻覺鳴皋子的力量一下大了一倍,四臂已抓不住他了,被鳴皋子震得渾身骨節都欲斷裂。他一咬牙,口中喃喃道:“苦海大河,六道眾生,輪回五趣,無能間斷。慳貪在心,常受饑饉。出生入死,墮於地獄,無有絕期。是名纏縛不得解脫。是故十種纏縛者。蔽覆身心,障難修持,不得證入菩提佛果。”

這正是大唐高僧不空所譯的《瑜伽金剛性海曼殊師利千臂千缽大教王經》。經文中所說“十種纏縛”,乃是人心十種魔障,惠立所念是第十種。他一生清修,但一點嗔念始終未去,是故名心、利心、好勝心終究未能根除。此時見宗真以身證道,恍若醍醐灌頂,豁然開朗,頓有所悟。見鳴皋子即將解開蚩尤碑,再不猶豫,已有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氣慨。心境一空,這千臂千缽大教王咒登時更上層樓,肋下又一下伸出兩條手臂,前後六臂將鳴皋子緊緊束住。鳴皋子隻覺惠立的力量又大了許多,他忽地張口,將掌中這團黑氣一下吞了下去。玄武屬水,他體內的青龍屬木,水能生木,雖不能長久相安無事,暫時尚無大礙。他氣息一沉,喝道:“青龍玄武,破!”

此時鳴皋子已集青龍玄武二神之力,惠立隻覺當胸如遭巨錘轟擊,一口鮮血噴出,四條幻臂登時消失。鳴皋子自己也經受不住這等大力,嘴角鮮血也已沁出,身子一歪,與惠立兩人同時摔向坑中。

先前鳴皋子將百餘人鮮血灌入,又將朱雀之靈投入地穴,蚩尤碑吸飽鮮血,雖未出土,卻已在土下隱隱發亮。這般摔下,便有四神可以解開,但鳴皋子與惠立也肯定抵不住蚩尤碑之力,身體會立化飛灰。鳴皋子想不到竟會兩敗俱傷,三代人近百年的努力翻為畫餅,一時卻也不傷心,隻是想道:“無心還能解開蚩尤碑麽?”

剛一落下,下落之勢忽地一住,有人抓住了他的腳髁。他又驚又喜,向上看去,卻見無心漲紅了臉,一手抓住他的腳,另一手抓住惠立的腳,拚命拉著。鳴皋子還算好,惠立身材高大,無心隻靠單手之力已快抓不住了,嘶聲道:“大胡子,快過來救大師!”他知道若是單是讓雁高翔過來幫忙,他肯定不肯來的。但雁高翔能為宗真而殺了孫普定,單叫“大師”兩字,那他肯定會來。

雁高翔被鳴皋子一掌擊出,氣為之奪。他雖好惡戰,但也自知非鳴皋子對手,又見惠立與鳴皋子的惡鬥,更非自己所能插手。聽得無心叫自己,心道:“他娘的,這小雜毛某家才不幫他。”可兩腳卻不由自主地衝了過來,一把抓住了惠立的另一隻腳,道:“牛鼻子,你……”

話未說完,鳴皋子忽地翻身起來,一掌擊在雁高翔頂門。雁高翔哪裏防備,被他這一掌打得暈了過去。鳴皋子隻是受了反震之力,此時站穩身形,翻身出了坑。雁高翔本抓著惠立,被鳴皋子一掌擊暈,無心一個人便已抓不住了,惠立一個高大的身軀脫手而出,直向坑底摔去。無心大驚失色,叫道:“大師!”正要向坑中撲去,背心一緊,卻是鳴皋子一把抓住了他,喝道:“蚩尤碑馬上便要出土,你想尋死麽?”

惠立一落到坑底,坑底的泥土倒似泥漿,一下將他吞沒。這地穴下,仿佛有一頭洪荒時代的異獸,正在伺機攫人而食。惠立一消失在泥中,從下麵登時湧起一陣紅光,鼓起了一塊。無心呆呆地看著這穴底,一聲不吭。

鳴皋子見蚩尤碑解開在即,心中喜悅已難以言表。隻消解開蚩尤碑,得兵主之力,則驅使千兵萬馬,逐鹿中原,已非妄想。他長長吐了口氣,猛地向坑中一唾,一團黑氣從他口中噴出,直射坑底。

這正是玄武之靈。玄武一入地穴,地底的紅光更盛,鼓起的也更高,已有一角石碑頂破土皮,衝了出來。這蚩尤碑也不甚大,不過一人大小。鳴皋子看得心血翻湧,道:“無心,你看,這便是蚩尤老祖英靈所附之碑,來,我父子二人聯手,以竟全功。”

六神已解其三,下麵隻要自己與無心合力,便可將蚩尤碑解開了。此時寨中再無礙事之人,離成功惟一步之遙。他心中喜悅,隻覺對無心的慈愛之情油然而生。此番得手,全靠無心最後幫了自己一把。

看來,血終濃於水。

無心喃喃道:“要解開碑麽?”

“正是。蚩尤碑一解,老祖英靈再世,天下又有何人能擋得住我父子?哈哈哈,天翻地覆,日月重光。我闞氏帝國,一統江山,千秋萬載!”他說得越來越響,仿佛這闞氏帝國已經成立,自己已成了高高在上的天子,俯視下方芸芸眾生。

無心眼中也開始發亮。他想到的倒不是什麽驅除韃虜,恢複漢室衣冠之類,而是後宮三千,錦衣玉食。鳴皋子見他臉色轉霽,知道他已心動,道:“來,你站在那邊,我在此間,以神煞之力擊破碑上禁咒。”

無心若有所思,卻仍然不動。鳴皋子見地穴的紅光有消褪跡像,心中著急,道:“快些。”無心被他一催,人猛地一震,喃喃道:“隻是如此一來,刀兵四起,天生蒼生又要遭殃了。”

鳴皋子笑道:“蒼生雲何?萬物猶芻狗,黎庶等螻蟻。隻消我闞氏帝國立下基業,後世代代賢明聖德,如今便是死再多的人也是值得的。”

無心似乎又有些心動,道:“這也是術有正邪,道則一也的道理吧。”

鳴皋子有些不耐煩,道:“是啊是啊。快些,別誤了時辰。”他知道蚩尤碑上所下禁咒極為厲害,若不能在三個時辰內聚齊六神解開禁咒,則前功盡棄。若按他平時手段,早就將無心一撕兩半,取出神煞來解咒了。隻是此時不知為何,隻覺無心是當今世上自己惟一的血親,天下之大,實隻此一人而已,怎麽也不能用出這等狠辣手段來。

無心緩緩站起,臉上浮起一絲笑意,隻是這笑意卻已帶了三分邪氣。他正要說好,這時從身後忽然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我們在天上的父,願人都尊你的名為聖……”

這是莎琳娜的聲音。她的聲音也不甚響,但聲聲入耳,無心聽得,隻覺有說不出的喜樂祥和。隨著她的念誦,無心胸前衣下,有一塊地方開始發亮,隻一霎時,便已籠罩了無心全身。

“願你的國降臨,願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隨著莎琳娜的念誦,無心臉上忽憂忽喜,但那邪氣卻如烈日下的冰雪一般消融。莎琳娜是除魔師,當初一見無心,便覺得這少年身上隱約便似有截然不同的兩個人一般。但後來見他內心頗存正直,對自己也極好,不知不覺地便將一縷情絲係在無心身上。一念不正,便會入魔,東西一理,天主教中撒旦便常常經引誘人類入魔。此時聽得鳴皋子以功名利祿來引誘無心,正與《聖經》中魔鬼誘人一般,心中悲苦。她將那十字架送給無心,便是盼他靈台不昧,但無心身上邪氣越來越重,心知此時無心內心之中天人交戰,到了最關鍵時刻,稍有不慎,便如撒旦一般墜入地獄,永遠不能上天堂了。她身上雖帶有火銃,但知若以之對付鳴皋子,無心一輩子也不會原諒自己。絕望之下,惟有念誦這主禱文,盼著無心能明辨是非。無心聽得莎琳娜的念誦之聲,雖然一句也聽不懂,但眼前仿佛又見到當初情景。宗真之徒無念以身護法,宗真則不惜魂魄散盡,也不妄殺平人,便是雁高翔,縱然出身邪道,立身卻正,連要殺了自己的伯父也傳他五雷破。這些事在他心頭來回打轉,而若聽鳴皋子之言,縱然能將蒙古人逐出塞外,但天下人又將經受無窮苦難,哀鴻遍野,死屍遍地,惟成就一人功業。

他一邊聽著,眼裏已淌下淚水,喃喃道:“以暴易暴兮,吾知其非。”

這是上古伯夷叔齊阻武王伐紂未果時所作之歌。無心當初也聽過藝人說《武王伐紂平話》,聽到這兩句時,隻覺伯夷叔齊二人頭腦冬烘,此時卻覺得此言大為有理。

鳴皋子見無心麵色轉而祥和,知道他又轉了念頭,心中一疼,忖道:“不成了。”他喝道:“無心,你聽我不聽?”

無心抬起頭,道:“術有正邪,道則一也。但若是用邪術而所求非正道,那豈不是與妖魔無異。蚩尤老祖已沉睡數千年,便不要再打擾他了。”

鳴皋子想不到他會說出這種話來。他臉上陰晴不定,麵色已變得猙獰,喝道:“既然如此,你死吧!”身形忽如鬼魅,一下閃到無心身後,五指扣住了他的背心。無心的前胸有那十字架護住,抓之不入,背心卻無,他已將體內青龍喚起,這一抓不啻利刃,一下便能將無

心的心髒也挖出來。

他的五指剛觸到無心背心,無心喃喃道:“爹,回頭吧。”

無心說得甚輕,鳴皋子卻如聞霹靂,這一抓怎麽也抓不下去。他道:“你……你還是叫我爹了。”

他當初受父親之命,投身正一教。他本門是天心派,也是正一教支派,當時的正一教四十代天師張嗣德愛他人才出色,將女兒嫁了給他,招他入贅,後來因為自己偷學五雷天心大法,又偷取了龍虎山伏魔殿中的勾陳螣蛇二神,被逐出門去,但心中卻也覺得,在山上那幾年實是平生最為喜悅祥和的日子。無心是他兒子,身有神煞,若是不顧一切,早就可將他擒來了,隻是父子之情總未能盡忘,他費盡心機才將無心引到此間。現在無心稱自己為爹,那時含飴弄兒的日子仿佛又曆曆在目,雖然隻一用力便能殺了他,可五指顫抖,怎麽也抓不下去。

這時那地穴中的紅光忽地一閃,猛地亮了許多。鳴皋子知道時辰已至,再不能解開,便要前功盡棄。他五指一緊,指尖已沒入無心背心少許,鮮血登時流出。但無心渾若不覺,臉上帶著一層光,竟然頗有幾分有道大德的氣像。他心中一苦,心道:“罷了。我年已五旬,去日無多,孩子卻隻有一個。”但見蚩尤碑又將沒入泥中,三代人近百年的辛苦終究舍之可惜,腦中一熱,一下鬆開了無心,撲向地穴。

無心本已覺得在劫難逃,閉目受死,哪知鳴皋子竟然會放開他。他睜開眼,正看見鳴皋子抓住了那一角正在沒入泥中的石碑,驚叫道:“爹!”正待撲下,耳邊卻聽得轟然一聲巨響,這地穴如同一個火山,裏麵的泥土急流一般噴礴而出,將他也掩了起來。他嚇得魂飛魄散,將手掩住雙目,正要後退,卻被身邊的雁高翔絆了一下。雁高翔被鳴皋子擊昏,仍然躺倒在地,若是仍由他不管,那他一準被泥土活埋了。無心也顧不得多想,一把抓住雁高翔,人向後躍去。

地穴中的泥土足足噴上了三丈來高,落回來時,便如下了一場泥雨,方圓十丈以內,都被壓得塌了。無心已是嚇得魂不附體,隻知向後退去。但他還抓著雁高翔,一時半刻哪裏退得出去,泥土倒下來,將他劈頭蓋頂地掩埋在內。他心中一沉,心道:“完了,莎姑娘……莎姑娘不會有事吧?”此時人已被泥土蓋起,也不知東南西北,暈頭轉向之下,隻待向前刨去。正要動,衣服後襟卻覺一緊,有人在背後拖住了他。他又是大吃一驚,心道:“是惡鬼來捉我了?”反手去推,剛一抓住,卻覺那隻手柔膩溫暖,分明是女子的手,心中又想道:“若是女鬼倒也不錯。奈何橋頭,買個小宅子,養幾個小鬼頭,嘿嘿……”

正在胡思亂想,卻聽得有人叫道:“無心!無心!”還帶著哭音,正是莎琳娜。無心睜開一條縫,卻見莎琳娜抱著自己的頭,淚水已不住流下。他又驚又喜,心道:“我還以為莎姑娘隻想著那淫賤公子,原來她也會為我哭的……”雖然半邊身子還埋在土下,但上半身被抱在莎琳娜懷裏,軟玉溫香,說不出的舒服,隻盼著莎琳娜能多抱他一會。

莎琳娜本來被鎖在屋內,因為這陣巨震,竹樓也被震得塌了半邊。風雲寨的苗人已為孫普定殺絕,周遭已無一人,她出了竹樓,見四周竟是一片狼藉,如同遭了大劫,無心也不見蹤影,大驚失色。衝過來看,卻見邊上有堆土正在蠕動,挖出來一看,正是無心,卻已氣若遊絲。她心中悲痛,忍不住哭了起來,喃喃道:“無心,你快醒吧,你說什麽我都答應。”哪知她剛說完,無心忽地睜開眼,道:“真的?什麽都行?”

莎琳娜見他沾了一臉的泥土,兩眼仍是骨碌碌亂轉,又羞又氣,一把拖開,喝道:“你去死吧!”無心被她一推,頭重重擊在地上,卻似想起了什麽,翻身躍起,拚命刨著跟前的泥土。莎琳娜大覺詫異,道:“怎麽了?”

“那個胡子還沒死呢!”

尾聲

雁高翔睜開眼,卻見身上纏滿了繃帶,直直躺在一張幹幹淨淨的床上。他大吃一驚,還想不清前因後果,翻身躍起,卻覺渾身酸痛。

門“呀”一聲開了,一個郎中模樣的男子走了進來,一見雁高翔跳了起來,嚇了一跳,道:“這位爺,你受傷甚重,還要靜養,不要動了。”

雁高翔打量了四周,道:“這是哪兒?”這地方雖然十分簡陋,但窗明幾淨,案頭放了一個膽瓶,裏麵插了一枝菊花,開得正豔,邊上是一個大包裹,足足有半人來高。那男子道:“兄弟吳佩仙,專攻跌打,這兒是小號必仁堂。”

雁高翔才明白這兒是個醫館。他叫道:“某家怎會到這個小破醫館來的?”

吳佩仙大為不悅,道:“爺,小號雖然比不得鄂州、常德的大醫館,但在武溪也是頭一塊牌子了,請不要取笑。”

雁高翔頓了頓,道:“我那葫蘆呢?”他的本事,一多半都要靠葫蘆,而且他好酒如命,沒了酒,膽子都小了許多。吳佩仙聽他不再說不遜之辭,麵色轉和,道:“送爺來的那位說你愛酒的,讓我給你買個葫蘆來,你看,就放在那兒。”

吳佩仙伸手一指,雁高翔才發現那膽瓶邊的包裹竟然是個葫蘆。吳佩仙十分殷勤,買了個特大號葫蘆,《南華》中所謂“五石瓠”想必亦不過如是。雁高翔一見葫蘆,連忙拿了過來,入手之下,隻覺葫蘆甚沉,裏麵竟是裝滿了好酒,心中大喜,道:“是不是一位佛爺送我來的?”

他還記得最後無心要他幫忙去救惠立之事,看來多半是惠立給他的。原來他離開馬家老店時,越想越是惱怒。上龍虎山尋找教主,結果教主已死。受了張正言指點之恩來殺無心,途中又險被鳴皋子打死,反倒是無心救了自己。他恩怨分明,有仇報仇,有恩報恩,偏生如今恩仇糾纏在一處,都不知該如何報法。正在茫然,卻遇到了附體在果智身上的宗真。宗真遭果毅暗算身死,一靈不昧,附於果智身上。他心知此事已到千鈞一發之際,惠立也不知是不是已經入魔,一旦蚩尤碑被解開,天下蒼生所遭浩劫已不可想像。惟有見機行事,拚得墮落輪回,也不能讓蚩尤碑出世。但孤掌難鳴,正在想找些靠得住的同道幫忙,可是本相已無,自己一副果智的樣子,說出去旁人也是不信,卻正好遇上了雁高翔。一說起,雁高翔才明白自己所救乃是密宗三聖的宗真。雁高翔那日救了他,卻不曾看清他的相貌,隻道宗真長的就是果智的樣子。宗真知道這胡子少年雖然出身邪派,卻極為正直,惟有此人尚可助一臂之力,便請他跟隨惠立而行。雁高翔敗在鳴皋子掌下,極為憤怒,一口答應,隻是他不似惠立有陳普壽帶路,來得稍稍晚了一會。惠立與宗真一般,也位列密宗三聖,那自然也是有道高僧了。哪知剛一出口,吳佩仙卻道:“是佛爺麽?不像啊,我看他倒是位年輕道長,身邊還跟著一個很標致的色目姑娘。”

是無心!雁高翔大吃一驚,本想喝兩口酒,也不敢再喝了。他看了看葫蘆,隻覺酒香一陣陣極是誘人,心一橫,心道:“這小牛鼻子要殺我,也不會糟蹋這一葫蘆好酒。”仰起脖來喝了兩口,隻覺酒味甘醇,就算有毒,那也認了。

吳佩仙微笑道:“令尊大人倒也生得少相。他對你好得很呢,你放心養傷。喂,爺,你喝慢點!”卻是雁高翔一口酒直噴出來,噴得吳佩仙滿臉都是。

***

海風吹拂,鷗鳥翻飛。無心倚靠在船尾,看著山山水水漸遠,心中有些刺痛。轉念一想,卻又“撲嗤”一笑。莎琳娜站在他身邊,見他沒來由地笑起來,也笑道:“笑什麽了?”

“我在想,那胡子知道了別人當他是我兒子,不知該氣成什麽樣。”

莎琳娜想起無心那日在武溪鎮上跟那吳佩仙一本正經說什麽“犬子受傷甚重”之類的話,忍不住也笑了起來,道:“你也真沒正經。”

無心涎著臉道:“人誰無母。莎姑娘,你是他母親,自然幫著兒子說話了。”

莎琳娜又羞又氣,佯怒道:“不理你了。”

她扭頭不理無心,無心慌忙賠笑道:“莎姑娘,心肝寶貝好姐兒,別生氣了,我是胡說的。誰叫他這麽笨,沒半點主見。”

莎琳娜也不知這“心肝寶貝好姐兒”之類是無心在勾欄與唱曲的姑娘調笑慣了的話,雖覺此人沒羞沒臊,但這話聽得心底也甜絲絲的。鳴皋子死後,無心既被正一教以鶴羽令傳令天下追殺,又因為惠立曾說宗真也是他害的,釋門一般要取他性命,中原雖大,他四處都無法立足,隻能離鄉背井,跟著莎琳娜遠行。離開故土,他心中實是極其悲苦,隻是臉上不顯出來,盡說些瘋話解悶,所以也不真惱,聽無心討饒,柔聲道:“海上風大,回艙吧。到了佛羅倫薩,我為你引見家父。”但一想到雖然自己已決心嫁給無心了,但無心終是異教徒,隻怕父親不會答應,心中不禁一亂。無心見她麵色有些不好,收起調笑之意,道:“莎姑娘,你先去歇息吧,我馬上就來。”

等莎琳娜進了艙,無心從懷裏摸出一支玉笛。這玉笛正是鳴皋子所用,那日在風雲寨中,蚩尤碑禁咒反製,後來他刨了半天,隻刨出這支玉笛。

無心看了這支玉笛,心中又是一陣微微刺痛。

人誰無父。隻是事情已經過去,一切都該忘了吧!

此時一隻鷗鳥長鳴一聲,從船帆上飛起,直衝雲霄,拏雲而去。無心看著那隻鷗鳥漸漸化成一個黑點,沒入海天之間,悵然久之。

海風如刀,掠帆而過,發出嗚咽之聲。這艘海船載著一船行客,漸行漸遠,也終於沒入了大海與青天相接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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