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簡介】
雲滄海的出生,就是為了延續身為巫族命定天女的姐姐的性命,每年月暈之日,以體內三成血喂進姐姐口內,壓製天女體內的作祟邪魔。而滄海因此,需長年住在陰冷的巫山之顛,以食香蘭草延續生命,待生命力恢複旺盛時,又是獻血時……周而往複,十五年過去。雲家次女的血治百病之說風傳天下,使之成為各族盡相爭奪目標。世人對雲滄海的掠奪,皆因可治百病的血液……
【正文】
滄海
作者:鏡中影
上卷 長風破浪會有時
第一章
汝生之,即為汝姐。非為汝姐,汝之焉存?
大巫師的話,伴隨著篤篤法鈴之聲,字字入耳。
我閉上了眼睛,亦閉了上嘴,不置一聲。
但,不管我出未出聲,沒有人會在意,他們所在意的,隻是我的血,我寶貴的血。而它們之所以寶貴,也隻因它們可為他們延續全族命定天女的生命,與我這個主人毫無幹係。
今天,是我滿十四歲的生日罷?從六歲開始,這個日子,便是我失去全身三成鮮紅血液的日子。巫族擁有強大的繁衍力量,一子,或一女足夠傳宗接代,從不需要第二人。這巫鈴之音,巫師之聲,在在皆在提醒,我這個第二人所以會存在的意義——隻是為了延續第一個的生命,否則,我,完全沒有必要出生。於是,我生之日,亦是我半死之時,我的生,為別人而生,我的死,亦不由已。
臂間的痛極輕極微,血流的速度亦且輕且緩,耳邊鈴間依在,但我的意識已近抽空……
“大巫師,大巫師,三成已經夠了,您快為滄海小姐止血,她受不住了!”
恍惚中,是馮婆婆的愴惶呼聲。
唉,馮婆婆,這世上,也隻有你一個人疼得是滄海,不是滄海的“血”……
“放肆,退下!”
“……可是,已經夠三成了啊,已經夠了啊……”
“今載是天女的陰虛之年,需多抽一成!”
四成?他們真是“舍得”啊。
“不行啊,你們不能隻顧天女不顧滄海小姐,抽了四成的血,滄海小姐何時才能調養過來?萬一出了什麽差錯,不也危及天女麽?”
“放肆!”是大巫師的怒叱。“一個老奴竟敢打斷為天女取藥的聖潔儀式,還不拉出去!”
“不,不,不行,你們不能不顧我滄海的性命……”
“拉出去杖責三十!”
杖責?杖責馮婆婆?杖責這世上唯一疼我的馮婆婆?不,不要,抽四成,抽五成都可以,隻是不要動我的馮婆婆!不——
“不——!”我翻身坐起,收勢不穩,又跌了床,跌到那個冷硬逼人的青磚麵上,不肖說,明晨起,屁股上又要青紫一片了。但是……無奈的,我還要感謝這片冷硬的地麵。每一回,就是這不知變通的東西能夠最快使我明白,那隻是個夢境。雖然,它的確發生過,但現在,隻成了不時擾我來的夢……
嗬,不想了。看天色,不足一個時辰便要放亮,恁多事等著做,睡罷。我捂著摔痛的屁股爬上床,拉過自己做的裝著今年新棉花的被子,香香甜甜地睡了,夢裏,沒有挨打的馮婆婆,沒有抽我血來的大巫師,也沒有對著我的血猛吞口水的族人……沒有夢……
……
“小海,昨天晚上又做惡夢了是不是?我聽見你的尖叫聲哦,不過,為什麽你的夢話總是那麽奇怪,我一句都聽不懂?”
這個費得多,真是費話多哦,一大早嘮嘮叨叨,吵人好不好?我將鍋裏添滿了水,灶下起了火。來得另一灶前,鍋已燒得熱了,將備在灶台小盅內的麻籽油倒進,不一時,清炒的青菜已經出鍋。伴著幾個涼拌鮮蔬,一籠白麵卷子,今早公子的早膳備齊了。
“小海,你說你要不要找大夫看一看?你這樣,也不是事啊是不是?你說你一個小丫頭,時不時做場惡夢來嚇自己……”
“大哥,你幫我看著,這水燒開了,就立馬泡茶,我去叫公子起床。”
費得多,我稱他“大哥”,因他對我,的確像個大哥般的疼。隻是,人無完人,如果他不那麽囉嗦,我定然會更喜歡他一點。
“公子,奴婢進來了。”我依常規,敲了敲門,爾後便推開了進到室內,將盛了房後山泉水的提壺放下,支起了幾扇窗牖,外麵清爽的空氣流通來。
“早啊,小海。”垂幕之後的床上,一個人影懶懶坐起,一個人聲也懶懶響起。
“早,公子。”我將海藍色的垂幕打起,掛到銀製簾鉤上,向床上的人淺福,“您睡得好麽?”
“小海,過來。”公子向我招手。
主子召喚,我自乖乖走過去,坐了上榻沿。沒有意外,公子如每一日清晨初醒時,靠在了我肩上,一雙眼似闔非闔,掩嘴,哈欠連連。
每到此時,我都需要全力忍住,哈欠會傳染是它的事,但主子能做的事,奴婢未必能做,這就是主仆有別……不過,我常想,我隻所以如此忍得住,是不是因為太有自知之明?其實,我更想奉勸天下人,如果哈欠沒有人家秋公子打得這般好看,還是不要打……
“小海,今早吃什麽?”公子閉著眼問。
“涼拌三絲、肉沫茄泥、白灼芥藍,還有一個炒青菜。主食是白麵卷子。”我的主子,早膳最喜素食,午膳則要葷素搭配,至於晚膳便是隨興所欲了。
“還是我的小海可人疼,這些菜都合本公子胃口。”
“謝公子。”我目朝前方,竭力不去向公子此時的臉容掃去一眼。這個時候的公子,有極大的欺騙性,會讓人以為,他隻是一個較常人俊了些、幹淨了些的無害哥兒。但我可是見過這個人最本質的麵目,那樣渾身掛著別人與自己血的公子,那樣兩眼藏著噬獸的公子……
“在想什麽?”公子的話溫熱的吐息吐在我頸上,清似屋後山泉的音質就在耳邊。
我一驚。是嗬,在想什麽?怎在大白日的,想到了那久遠的事?
“把衣服拿過來,我要起了。呆丫頭,一大早就發呆,說不好哪一天就讓人當呆瓜賣了!”他拍了我頭頂一下,最後的一句,是含在哈欠裏咕噥出的。
唉,可憐的我。在旁人眼裏,我怎麽也算是個伶俐勤快、本分盡職的乖丫頭,而在公子嘴裏,是一個百年不變遲鈍木訥的呆丫頭……不過,這“昵稱”倒沒有打擊我,就如同公子每早倚在我身上等待自己徹底清醒時這段看似親昵的依偎,亦改變不了我和他實質的疏離一般。
我是公子的貼身丫頭,公子不相信我,一如他不相信任何人。
公子是我眼下的主子,我不相信公子,一如我不相信任何人。
公子從來沒有忘了在膳前用服用避毒丸的習慣。
我亦從來都期盼著他不要祛除這個習慣。
我和公子,是在那樣的情形下結識,在顛沛流離的逃亡中,彼此成了對方握在手裏的那一根代表希望的稻草,逃亡結束時,他不知該如何處理一個曾見著他最落魄的麵貌最本質的麵目又曾共曆生死的人,於是,留下我做了他的丫環……嗯,其實,以他的行事作風,殺了我也算正常……
“你又做惡夢了?”
公子問這話時,我正將昨晚就備好的海藍長袍侍候著他穿上。我生來有一個本事,對於做慣做常做順手了事情,不管專不專心,經不經意,該做的事仍然會做,且一絲不苟的做……
“還是不想說?”
“嗯?”我抬眼,公子的五官近在盈寸。我承認,哪怕這張臉從遠到近看了這麽多年,哪怕對這臉麵皮下的本相無比清楚,我還是要承認,公子……很好看,尤其這雙打著渦漩的墨色眼瞳……將手底下衣料的細褶撫平,“奴婢給公子倒水淨麵。”
“小海當真如此神秘?對本公子不說,對親如兄妹的得多得滿不說,想要取信我的小海,難呶。”公子用含謔帶笑的語調追著我過來。
“取信小海,肯定不比取信公子來得難。”這人,五十步笑百步,不看看自己,誰能取信得了他?我給他遞了鹽水與毛刷,趁他漱口的當兒,將泉水倒進淨麵盆裏,浸濕了棉質麵巾,奉到他跟前。他卻微傾了臉,“我還是喜歡我的小海給我淨麵。”
哼,什麽清風公子,什麽四公子之首,在我小丫頭眼裏,也就無賴一大隻,而且是隻準州官放火的無賴,還是五穀不分四腳不勤的無賴,也不體諒我人小個小,他縱是半傾了身我還是要高踮起腳才能勉強夠得著他一張臉,總要人侍候就是!
我啊,也不客氣,拿他當成一根木樁,靠著這木樁,我將整張麵巾覆他臉上,指尖輕揉著他的太陽穴。靈泉山的山泉水很靈,可以醒目醒神,第一遍擦上去,公子整張臉便真正醒了來,眉目間,多了幾分神采……
“你的夢,還是不能說?”
這人總是如此,總想趁我走神時候窺我心思。我告訴自己,沒聽到。
第二章
公子姓秋,名長風,是江湖“清風明月,秋水長天”四公子裏的清風公子。聽費得多說,公子的父親在國都任大苑公,是什麽三公之首,位極人臣。我一個小小丫頭,自是不懂這些。費得多還說,公子現在的生活算是隱居,亦是告病休養……嗯,雖然我看不出這位僅是比大熊衰弱那麽一點點的主子哪裏有“病”……咳咳咳……好丫頭是不該枉論主子是非的。也就是說,公子早晚要回到朝中任職。這個“早晚”,早有多早,晚有多晚,我不是不好奇,不是不想提前悉知了也好早作打算,但公子不會說,費得多大哥不能說,還有一個費得多大哥的妹妹,費得滿姐姐,她雖然疼我,但更忠主子,也必定不會告訴我。於是,也隻能過一天算一天。
畢竟,小丫頭的日子,除了有一個最會使喚小丫頭生怕小丫頭一得清閑便會長毛發黴的主子是美中不足以外,還算快活。
侍候主子用完了飯,我如每一日,開始了裏裏外外、邊邊角角的打掃……嗯,聲明,這與主子的欺榨沒有關係,我喜歡幹淨,喜歡由裏到外由邊到角的幹淨,這是自小養就的習慣。
那時,長年食用香蘭草補充體力,有著那樣一個幽美名字的藥草,每咬一口,苦澀滋味且不說,汁液赤紅如我失去的血,且似乎不甘被我蠶食,每每濺得四處都是,我每每掙著殘得隻剩兩口氣的身體,來擦拭抹洗。而馮婆婆會強把我按下,拿緞帶將我固在床上,再滾著肥肥胖胖的身子,一個人將裏外處處打掃得纖塵不染……隨著長大,我學會了如何吃食香蘭草才不必讓它“血”流滿地,也愛上了纖塵不染的潔淨……
“小海,我去鎮上,你不是說要我帶東西回來?”
我應了一聲,將事先寫好的清單遞了過去。費得多瞄一眼,皺起粗粗短短的眉毛,“小海,你為啥不同我一起上街?你說你一個小丫頭,作啥這樣懶呢?上了街,你也好買些新鮮物事,買些花膏香粉……”
有時,我懷疑,費得多大哥和費得滿姐姐攜手投胎時是不是投錯了皮囊,前者多話的象個婆婆,後者雖不是惜字如金,但總不會激起人想拿一把棉絮塞了那張嘴求個清靜的衝動。“大哥,您再不走,趕不在午膳前回來,公子就喝不到骨頭湯了。”其實,他趕得回來,公子也喝不到,熬骨頭湯曆時彌久,還要拿砍刀劈了取髓,耗神又耗力咩。
“那我走了。”費得多大哥還算識趣,“嗵嗵”將步子邁得山響。我低頭去撥弄曬在木架圓篾上的青梅幹,這東西曬幹了洗淨了,用來泡茶,祛火養心,小海喜歡喝。正巧公子也有眼光賞識,我殷勤晾曬,討好自己,順便討好不易討好的主子……
“小海。”
哦唷!我嚇一跳,驚瞪著這張去而複返又在眼前放大的臉,“大哥,你做什麽?”
“你總是拿一層又一層的殼將自己包得緊緊的,不讓我們進去,你也不出來,你苦,我們外麵的看著你苦卻沒辦法陪一起受,這樣,很不好。”
呃……
“我的話,你或不愛聽,可是,你不是個笨孩子,你應該明白咱們對你都是真心疼的,就算公子……也沒拿你當外人……”
哈,大哥又憨厚了不是?公子不拿我當外人?應該是不拿我當“人”才對罷?對,不是“人”,是一個放了怕泄密殺了怕費事的工具,一個多了不多少了不少的玩具……
“唉,看來你仍是沒有聽進去,那我走了,我的話,你還是需要好好想一想的。”
這個可愛的大哥,真是有趣。我聳了聳在別人說來該稱之為秀挺的鼻尖,“大哥,您真是不想讓妹子給公子做骨頭湯了是不是?公子責怪下來,您可是要替小海全力擔著的喔。”
“唉……”費得多對無可救藥的我看上去似是好生的失望,他搖了搖頭,真的走了。
老天保佑,希望大哥對我這塊不可雕的朽木是 “絕望”了才好。我對著他的背影提鼻探舌做幾個鬼臉,低頭做自己的活計。
“看來,你對費得多的確比對本公子來得親切。”
用不著抬頭,單是那股“香風”,就知是哪位尊者。“公子,這日頭挺高的,請回房罷。”
“看罷,本公子竟招自己的呆丫頭厭煩了,苦喔。”有人捧心顰眉,虛偽到天人共憤。
“公子,奴婢知道您身子‘不好’,但您來扮西施,還是唐突了人家。”
“呆丫頭,這身子不好,是隨便說得麽?幸好你家公子我是正人君子……”
正人君子,在哪裏?藏在哪條牆縫哪個旮旯裏?我張頭四顧,沒想他又給我腦門上拍了一記,“呆小海,給我恃寵生驕是不是?”
寵?公子的用詞很“別致”喔。
“傻丫頭轉移話題的本事倒是不弱。”秋長風一對帶了淡淡綠色的黑眸逼近,比我的還要長的睫毛幾乎抵到了我額上,我怕癢,向後躲著,卻被他按在頭頂的手固住。“你再敢動一下,本公子自你本月月錢中扣出五成算是懲罰你對主子的不恭。”
……五成?小人!“公子,您請吩咐。”
“若本公子和費得多同時落進河裏,你救哪一個?”
“……”公子今日真是好興致啊。“您忘了?您和費大哥都會泅水。”
秋長風眯起了眸:“五成的月錢。”
“救您,救公子,奴婢自然是先救公子!”英雄尚為五鬥米折腰,況我一個小丫頭乎?不丟人不丟人……丟人又如何?
“乖丫頭。”公子在我頭頂上的掌改成撫拍。我不覺有他,隻是暗惱一會兒又要去重新梳頭了,雖然丫環的髻最省事,但梳來梳去也是麻煩是不是……突然,我脊背一直。公子的手亦微可察的頓了頓。“……我想,我的呆丫頭最讓本公子滿意的地方,就是這份敏感了罷。”
不知怎地,我總覺他說這話時,上挑的嘴角有幾分邪氣。可是“敏感”不對麽?對
外界事物的敏銳感知力,在逃亡時候鍛煉出來的能力,有什麽問題?的確有人來了啊……
“清風兄,又在逗弄你家的俏丫頭了是不是?”有人放著好好的門不走,從屋頂飛下身來。
“聽明月兄的口氣,可是羨慕?”公子把我向旁一推,迎上那些個不速之客。
苦命的我跌跌撞撞,抓住旁邊的木駕才未跌成最醜的小狗啃泥。我對著公子背影,揮出一拳……當然,有心無膽,舉舉就算。
“小弟羨不羨慕並不重要,秋水,你是羨不羨慕?”
第三章
清風明月,秋水長天。江湖四公子是也。
費得滿姐姐曾於有榮焉地道,這四位公子人人是人中龍鳳,個個是濁世翩翩,更是天下所有懷春少女的夢中情人。但小海我忖著,如果少女們見著這四位或玉樹臨風或風流倜儻或卓爾出塵或魁偉英拔的公子醉酒後鑽進床底桌底椅底樹底好眠的絕世風采後,依然春夢不醒的話,也隻能說,是她們那顆春心有夠堅強無畏,小丫頭我隻能寫一個“服”字出來。
“海丫頭,來這邊,本公子有新鮮玩藝賞你。”說這話的,是“明月公子”婁攬月。四公子中話最多、笑最多的公子。
“奴婢無功不受祿,婁公子打賞,奴婢不敢領呢。”我嘴裏說得堂皇漂亮,眼睛還是向他把玩在指間的一塊羊脂白玉的佩飾瞄了瞄:若拿到當鋪,不知會換多少銀子?
“得了,誰不知你小丫頭是個小財迷,這東西給你玩了。”婁攬月那個玉飾隨手拋來。
誌者不食嗟來之食,我不要……
才怪!我小海乃史上最稱職丫環,每日是怎樣一個從早及晚的忙,每月才有五兩銀子的進項,還要時不時防著公子興之突來的克扣盤剝。這塊玉飾,至少可以當上五十幾兩銀子,不要它,豈不成了道地的呆丫頭?
“哈,不錯不錯,幾天不見,小海的輕功又見長進了,方才這一式‘淩燕飛空’,很是靈巧,有了你家公子的三成。”
我飛身接著了玉,聽著明月公子的大讚,厚著臉皮謝賞,眼睛則對玉的成色做最後鑒定:五十兩銀子,該是最低的保價了,賣得好的話……
“清風,你對你家丫頭很小氣麽?”
“何以見得?”
“不然堂堂清風公子的丫鬟怎會對一塊不起眼的玉如此沾沾自喜?你這主子當得委實失職呐。”
言者,“秋水公子”水若塵,五官比秋長風生得還要精美的一位美人公子。不過,旁人例如其他三位公子曉不曉得我不清楚,但我打見這位公子的第一眼,就曉得這是位假公子,即傳說中女扮男裝闖江湖的女俠客。碰著閑暇,我會翻看《武林誌》、《江湖軼事》閑書解悶,我知道諸如此類者,大都有諸多苦衷,如殺父之仇、奪夫之恨、滅族之禍……最尋常的,也該有個逃婚在外的難處……為表示小海的善良和體貼,我對秋水公子是女子之事三緘其口。但顯然,人家並不領小海這份情意,這位美人公子對我,有顯而易見的不喜歡。
“小海,給本公子丟人了不是?”秋長風不陰不陽,不知是怒是喜地,“本公子很虧待你麽?”
“稟公子,您沒有虧待小海。”
“很喜歡明月公子的這塊玉?”
“稟公子,奴婢喜歡。”
“因為很值錢?”
“稟公子,是的。”
“值多少呢?”
“稟公子,至少是小海一年的工錢。”
幾位公子似是喝茶喝急了,都急咳了幾聲。我連忙端了茶壺過來,查看是否是小海一時粗心,將自己平常喝來給人看的粗梗茶為公子們沏了,還好,用得仍是極品雪葉毛尖……
“清風,聽說當今共主有意自皇家子弟中遴選幾個屬國的國君,你這位大苑公四公子,該是被考慮在內的熱門人選……”
喔唷喔唷,這些機密大事,可不是小丫頭能聽的哦。我蹭著腳跟,半步半步地向外挪出去。這是我做了幾年丫頭練成的“避嫌步法”,少聽少嫌,不聽為妙,唉,做個丫頭,也不易哦。
……
“大哥,今天三位公子都來了,需要加菜,你幫小海將這些魚給剔出來好不好?”
“早就說啦,粗活你一概不要沾手,女兒家將一雙手給磨粗了,將來可就嫁不得一個好人家了……”
我把兩條草魚放在他眼皮底下,去廚間處理那些蔬果。直到我把一條茄子的皮削得片毛不剩,費得多大哥的嘮叨仍是不見任何疲勞之勢,大哥最偉大時,是曾經念了我一個半時辰外加一刻鍾,不知,這一回會不會到兩個時辰……
利器劃破空氣的聲音,是我最敏感的聲音之一。所以,在那柄尖刀即將刺達後頸時,我甩出了手裏的黃瓜,黃瓜屍體散落,四分五裂,清淡的氣息充盈各處。躍向門口的我受到了另一把尖刀的威逼,這一次迎擊的是幾隻張牙舞爪的大肥蟹。肥蟹固然物美價貴,小海的命更是寶貝是不是?
借著大肥蟹爭來的一線之機,我逃出了狹小廚房。院內,費得多大哥已經與幾個黑衣人戰起,他幾次想趕過來助我,皆被纏住。所以,追來的三人,必須由我自己應付。
來者三人,我獨自一個;來者手掌利器,我手無寸刃。敵眾我寡,當然吃虧……咳咳,我也可以承認,是我學武不精。不管情形如何,不到十招,一把尖刀頂我咽喉:“不想死的話,就給我乖乖莫動!”
我不想死,我乖。
“還有你,不想馬上見到她的屍體,就住手!”
他喊得是費得多。後者見小海將成了別人刀下之俎,一個魚躍龍門,翻出兩丈外,橫劍叱道:“你們如果想走出這個院子,最好莫動她一絲一毫!”
嗚,好感動,得多大哥把小海說得好重要。
“哼,咱們來之前,還以為這個院子有多了不起。但來了,也便知道隻是一個院子而已。”我身後的人輕嗤著,語氣裏全是不屑。
我同情他。這人,定然是走不出這個院子了。不是因他劫持了我,而是,他不該太早得意,這個院子的確是座普通的院子,外觀上去,與普通民居無異,但住在這院子裏的人……
“嘖嘖,清風兄,你的小丫頭被當成人質了,還不快去搭救?”婁攬月一步三搖地來了。另三位亦不緊不慢地隨行。
我沒讓自己去看秋長風的眼睛。盡管公子對我來講,隻是公子,是我目前的主子,可是,我仍不想從他眼裏,看見那無動於衷的譏諷。雖然小海已演多了被人放棄的角色,卻並不代表已經習慣到風雨不透。
“可憐的海丫頭,怕不怕?”婁攬月問。
“怕,好怕喔。”眨著眸,苦著臉,如果有鏡子,我可以讓自己更可憐一點。“婁公子會救奴婢麽?”
婁攬月壞笑,的確是壞笑,還是那種壞到骨子裏的笑。“你的主子不是本公子哦,不然你說,如果本公子救了你,你如何報答本公子?”
“婁公子想要奴婢怎樣報答,奴婢就怎樣報答。”小小奴婢一個,一無財可圖,二無色可取,量他也沒什麽耍頭。
“哦?”婁攬月一眉壞壞挑高,“以身相許如何?”
第四章
以身相許?怕你何來?“好……”
“你們挾了我的丫頭,欲向本公子要挾什麽?”秋長風開口了,聲質依然清如屋後山泉,聲線依舊靜如湖麵。
“你就是秋長風?”我身後的人向前邁了一步,逼在我喉下的刀也緊了一毫。些微痛意傳來,定然是割破了皮。
我雖不看公子,也知道公子壓根未向我臉上瞟來半眼。他正對我身後人笑如春風:“既然知道我是誰,想必是有備而來了。而你們,必定沒有打算告訴本公子你們的主子是誰罷?”
“我家主子,你還不配知道!”
“是麽?”秋長風連嗓裏也攜了笑音。
這位仁兄,將會死得很慘,我歎。
“既然不配,閣下趕緊為主子辦事就好。”秋長風眉目亦染笑意,我忍不住,打了個一個寒顫,依然是替身後仁兄。“說罷,你要什麽?”
“一本名冊。”
唉,又是名冊,難道那本名冊是金葉子做的?
“你有什麽本事可以讓你以為能從本公子手裏拿到名冊?”
“不交名冊,你的人即刻屍橫當場!”
你的人?……誰那麽倒黴?當那柄尖刀又向我頸前推了一毫時,小海方知這仁兄所指是哪個使者鬼。拿小海來換公子的東西?……還真是看重咩。
“她死了,你也走不出去。”公子笑得春風沐人,好言規勸。
是啊是啊,我死了你也走不出去,何苦拉一個人作陪?
那位仁兄好是固執,利刃不收,人也依然堅守初衷:“秋長風,別人把你們傳得神乎其神,你們真以為自己是神了?在我家主子眼裏,你們不過是一堆風花雪月裏泡出來的軟腳貨!一堆廢物而已!”
“軟腳貨?”婁攬月向其他三人的腳底瞅了又瞅,瞄了又瞄,“真的呢,站都站不穩,難怪被人稱為軟腳貨,嘖嘖,可憐呶……”
“你不說話,別人不會認為你舌殘。”發這聲的,是一直少聲寡語的“長天公子”傾天。
“你一說話,別人便會認為你腦殘。”出這語的,是“秋水公子”水若塵。
這四位公子,把時間用來鬥嘴,卻把刀下求存的可憐小丫頭小海給忘了。於是乎,惹了小海身後仁兄的不悅,手中刀再向裏收來,這一回,不止破了皮,還割了肉,順著頸子流下來的,是……我的血?!……天神呐,天神呐,不知身後仁兄容不容我拿隻碗將它們接住以便喂進嘴裏?
“名冊再不拿出,她的人頭馬上會滾到地上!”
人頭滾到地上,我的臉今兒個算是白洗,還要浪費了得滿姐姐從大城裏為我捎來的那些潤膚香膏……
秋長風笑回:“她的人頭滾到地上,你便再也拿不到名冊。”
是喔是喔,公子說得是。
“你不交名冊,她的人頭落定了!”
嗚嗚嗚,好可憐,仁兄你……
“她頭落定了,你人也死定了。”
對了對了,公子說得對……
“小丫頭,聽見了麽,是你主子不救你,做了鬼知道找誰索命了罷?”刀光離了我頸間,隨即又砍了下來!爾後,我知道,死定了,……他。
其實,小海我一直難以理解,為什麽諸多人質的挾持者每值取人性命時,總要把已經架在人質脖上的刀舉起再砍下?直接向頸上一戮,豈不來得省事?如此一舉再一放之間,給人以可趁之機……
“小海,你如何了?”挾持我的人軟下,我也軟下。不知過多久之後,費得多撐住了我的肩。
“大哥不用管我,去料理他們就好。”一旦刺客露出破綻,都是費得多趁機殲殺,不善的來者,公子定然是一個不留。
“得滿正好回來,挾你的那個被她一劍斃命,那些個刺客已經一個不剩了!”
“得滿姐姐回來了?”我才要抬眼去看,頭已被他給按住。
“別動!你這一動,血流得更快,長天公子醫術精湛,讓長天公子為你……”
血?我一個激靈,猛推開了費得多,掉頭衝進廚房。好在,方才的打鬥並沒使廚間的杯盤碎得一個不剩,我抓來一碗接在仍淌著的血滴下……衣上浸濕的這些,如果擰出來,應該有小半碗罷?
“小海,你……”
“得滿姐姐莫進來,我正要脫了衣服療傷!”
“這倒新鮮了,你自己會療傷?”得滿姐姐在笑?“一個小丫頭,還都是女子,你害什麽羞?”
不得已,我將碗裏已接下的血捧起倒向嘴裏。才喝完,得滿姐姐便大步踏了進來,先點了穴道止血,又要拉我:“小海,你的傷勢讓長天公子幫你看看……”
我避開了她的牽握,“得滿姐姐看小海恁樣活蹦亂跳,便知沒事了,小海不要勞煩長天天公子,姐姐替我包紮一下就好。”
秋長風的聲音忽自門外冷冷傳來:“得滿莫跟她廢話,速將她揪出來!”
“不要!”我跳起,又躲了費得滿的張手一握,“我的傷不需要看,我還好!”
“……得滿!”秋長風冷聲。
“是,公子。”費得滿以小擒拿向我索來。
我非她對手,若她執意要抓,我定然逃不過,隻得使出殺手鐧:“我不要看!你若硬讓我看,我便……離開這裏,再不回來!”
此話出,屋內的人行止,屋外的人無語。
我說離開,不是笑談。我並沒有賣身契給秋長風,若我想,隨時可以離開。雖然我需要極了這份每月五兩銀子的進項,但比及被人號脈,離開不難。一年前,秋長風摔壞了馮婆婆給我的一塊玉,我收拾了包裹,向東走了一百多裏,已經在一家飯莊尋了活計,後被得多大哥追回。從那時,他們便曉得我說的“離開”是真的離開。我並不是秋長風的真正奴才,不需要對他效忠得徹骨徹肺。我之所以不走,五兩銀子是第一,得多、得滿對我的好是第二,其它……並無其它了。
“公子……”費得滿請示。
“隨她去!”秋長風近乎咬牙切齒地道,雖然他步聲微不可察,但我知他必然是甩身走了。
“好了,你坐著別動,我為你包紮總可以了罷。”費得滿睞我的眼神裏,有一些無奈,有一些惋惜。“真不知道你這小丫頭在別扭什麽?是怪方才公子沒有出手救你?公子能擔心你的傷勢,已屬難得了。唉,做下人的,怎麽能跟主子計較?”
得滿姐姐不是得多大哥,她說了這幾句話,便噤了嘴,取了藥箱專心為我包紮。
我並沒有說話辯解。不說話,便會被當成默認,但默認成一個不知好歹的丫頭,總比一個經脈異常的“怪物”更能使我安穩。誤會,不是不介意,但介意不起。
第五章
因為傷,我有幾日不必擔心有負丫頭職責。從這一點來看,秋長風不算是個黑心黑肺的主子。雖然我包在重重傷布下的傷早已……
“小海。”費得滿敲我額頭,把我從很滿意的睡眠狀態中敲醒。“吃飯了!”
“得滿姐姐,小海可以不吃麽?”
“不可以!”
唉,得滿姐姐不心疼病人咩,人家隻睡了一天一夜外加半天而已,還有兩天兩夜的打算啦……但在意誌如鐵的得滿姐姐麵前,我很難如願,香香軟軟親親愛愛的被子已經被得滿姐姐扯走,嗚嗚嗚……
“假哭也沒用,快起來吃飯!”
嗚嗚……,沒用也要哭。“……得滿姐姐,飯呢?”
“臭丫頭,還想我給你端來伺候你是不是?”我的額頭又受到了得滿姐姐鐵指神功的攻擊,“快給爬起來,公子等著你呢!”
……公子?那個無良主子,人家才誇了他,他便又要行盤剝之實了?嗚……不哭。莫說是假哭,縱使我的眼淚能哭倒城牆,也哭不動秋長風的眼皮。能在人家“傷重不治”時,還不忘叫人家前去使喚,真是可創“無良”之最……
“不要嘟嘟喃喃了,主子如果等急了,你這頓飯吃不安生不要怪人!”
“喔。”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唉,何時我能攢夠五百兩銀子,立馬就把自己當成主子侍候,至於秋長風,管他去死!
“用過了午膳我再給你換一次藥,長天公子給了上好的傷藥,管保你這條小脖子還恢複成那截滑溜溜的嫩藕。”
“不用勞煩得滿姐姐,小海自己換就好。”乖乖,真要讓她換了,那還了得?話說回來,那位長天公子有這等好心?意外。不是小海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如果說這四位公子中尚有與“人”比較接近的,婁攬月算是唯一的半個,指得還隻是嘴皮功夫。不然以他們的武功,彈指之間就能把那隻刺客撚死,我可憐的小脖子本不需要留恁多血來浪費。
“公子,小海到了。”費得滿替我回稟,然後輕推我一把,“快進去,別讓主子等。”
得滿姐姐,如果哪天小海變成了一個死心塌地的小忠奴,她定然功不可沒。“公子,小海進來了喔。”
我進門,關門,回頭,從恭順小丫頭的角度偷眼望去,四位公子正圍著必定是從鎮上最大酒樓要來的一桌膳肴,笑談高語未因我的到來有任何頓止,亦沒因這縷“空氣”的加入而牽去任何一位的精神。
“公子,需要小海做什麽?”作為“空氣”,我自然不該開口,但作為一個“傷者”,我需提醒幾位高貴人物,小海不該被完全無視。
秋長風兩道劍型的眉毛中間,出現一道淺淺的褶皺。我知道,這是他有一些不悅了,因我擾了他與朋友把酒言歡的雅興。“需不需要本公子來侍候你呢?”
“奴婢不敢,公子。”
“坐下。”
坐下?我瞄了瞄公子指下的那張椅子,再瞄瞄他的臉:坐在他旁邊以便服侍?我扁了扁嘴,蹭著腳跟沾上那張椅子。“公子……”
“吃了它。”
這是……我盯著那隻白瓷碗,裏麵是……
“小海,怎麽你的表情好似你家公子讓你吃的不是一碗養生粥,倒像一碗斷魂湯?”明月公子又在調侃。
養生粥?如此說來,是主子的恩賞?仔細嗅下來,的確有粥的清香氣。但對著滿桌的珍饈美味吃一碗白米粥,不由得小海我百感交集啊。
近旁的秋長風淡道:“你麵前的幾碟小菜你都可以動。”
也就是說,那條荷葉熏魚、那隻白灼龍蝦、那盤金絲火腿與我無緣?……小丫頭不能不知足,比及原本以為的需負傷侍候主子,此時的待遇已算是奢侈。我持匙舀了一口粥,嗯……裏麵不知放了哪味中藥,並沒有以為那般清淡爽口……
“小丫頭皺眉了,是粥不合口?”還是婁攬月。這位公子好似天生有逗弄別人的興趣,不然不會放著好好的東西不吃,盡注意我一個小丫頭。
“稟婁公子,奴婢人賤命賤,什麽東西吃在嘴裏,都不會不合口。”
“吃飯。”秋長風聲線又起,山泉般的聲質化成冷泉,這也是他情緒不豫的前兆。
不管對的是我,還是婁攬月,膳桌上靜了下來。
雖然吃粥出乎意料,但憑實話講,這養生粥並不可口,中藥破壞了原有的米香,化在嘴裏,有粘粘的苦甘。
“這道茄泥,不是你最愛吃的?”
嗯,茄泥我最愛吃……呃,在和我說話?我仰眸,正撞著秋長風那雙微透出些許墨綠色澤的黑瞳。
公子擰起劍眉:“看什麽看?快吃。”
“清風兄對小丫頭的疼愛真是令人羨慕呢。”我另一隻耳旁,蕩起這輕緩柔旎的嗓腔,與此同時,一股令我不適的氣息淺淺向我漫延來。想不明白嗬,秋水公子為何不喜歡我?因為同是女子?但以她的容貌家世,完全不必以為我一個小小丫頭會分去半點光彩……女人心,想不透喔。
“秋水羨慕得是誰?”婁攬月尊口又啟,“是替你家丫頭羨慕小海有個疼愛她的主子,還是替你自己羨慕小海可得到清風的如斯疼愛?”
“明月。”秋長風不緊不慢,“南湖幫那樁事,就交給你來料理。還有,前天刺客們的主子的回禮,也全權由你負責了。”
“清風,你忘了,我需跑一趟兆邑……”
“聽說你的能幹副手已代你去了。”
婁攬月啞然。
“況且,能者多勞,多了兩樁事,也好讓你少把心思用在他處。”
婁攬月摸摸鼻子,算是認了。
水若塵又道:“清風,十月初六的試劍會你會去的罷?你三載未現身,諸人對你的缺席有諸多猜測,眾說紛紜,你也該露個麵以穩人心了。”
“再說罷。”秋長風如是道。
話最少的傾天加入遊說之列:“你最好會去。聽說今天的試劍會會很熱鬧。”
“哦?怎麽個熱鬧法?”
“聽說過巫族麽?”
……好痛!我細齧口內米粒的牙找上了自己的舌頭,痛喔……
“見過笨的,沒見過你這般笨的,吃碗粥也會把自己咬哭了。”
痛自然要哭!我以手背抹去淚花,瞪住對出言損我從來就是不遺餘力的不良主子:“是你的粥太難吃!”
我的以下犯上,連累得下巴被秋長風一把捏住,他將那張欺世盜名的臉逼來,惡劣劣眯了眸,語意涼涼道:“我稱職的小丫頭,你是在跟主子頂嘴麽?”
第六章
稱職的丫頭,不與主子頂嘴,頂嘴一句者,叩月錢一兩。
這是我與秋長風的主仆協定中的一款。
“奴婢不敢。”窮人氣短啊,為了那一兩銀子,就算下巴掉了,也會忍著,做丫頭當如是。
“小海真乖。”他放開了我的下巴,拍拍我的頰,“把這碗粥吃了,剩一粒米,本公子會讓你再吃上十碗。”
我吃,我忍,做丫頭,就是要忍人所不能忍。
“清風,你當真這麽討厭這個丫頭?”問者,是婁攬月。
秋長風懶乜過去,“想說什麽?”
“這個丫頭我看著還是蠻喜歡的,你如果不想要了,就把她送給我罷。”
我將最後一粒米含進舌底,將空了的碗底亮給秋長風。他的臉色我不需看,我也不必擔心自己會被當成一樣貨物般處理掉。別人會不會把一個曾見過自己最落魄模樣的人派到隻見過他最光鮮模樣的友人身邊,我是不曉得。但秋長風絕對不肯。這人啊,虛偽到骨子裏,亦虛榮到骨子裏了,隻允許別人看得見他這隻孔雀男的正臉呶,至於後麵,嘿……
“明月這話說得有理,如果這丫頭你當真不想要,送給我也可以。”
噫?秋水公子要小海?難道她也學會欣賞小海少為人察的內涵了……
“嘖嘖,什麽時候我的小海成了香麵餑餑,讓明月、秋水兩大公子中意起來?”秋長風搖頭歎著,一隻手已將我的發髻給撥弄了個盡興,“不過,這個又呆又醜又不知整潔的小丫頭我還是留著自己用罷,你們盡管去使喚你們的美婢,那才是賞心悅目不是?”
我將腦袋從秋長風的魔掌下解救出來,“公子,奴婢承您的賞,已經將粥吃完了,可否告退?”
“一個丫頭,也能學成咬文嚼字,清風兄的培養當真是成功呢。”
唉,我斷定了,水若塵當真是不喜歡極了我。
“話接上回,長天適才提到的試劍會,清風你今年務必要參加。據天葉堡送來的信,傳說中的巫族會露麵。”
“這倒是有趣了。”秋長風道,“巫族麽?傳說中那支最後精通巫術的族群?”
“公子,奴婢告……”我提醒他,有個外人尚在旁邊待著,莫提及如此機密的話題。“退”字還在嘴裏打轉時,我已然離了凳,卻被壓在肩上的掌又壓回凳上:“坐著。”
“噝……”我手撫上了包紮著的脖子,“好痛……”
秋長風瞪我:“不痛!”
“噝……”
“不痛!”
“噝……”
“你……”他氣得屈了指彈我額上,“少拿一張苦臉敗本公子的好胃口,走!”
謝天謝地。秋長風不是個好主子,但是個好玩家,對玩具,在他容許的範圍內,不算太狠。走出了膳廳,我回到了軟綿綿的床上,蒙頭再睡。但我很了解,接下來,莫想真正的睡。巫族,那兩個在我血裏如魔咒般沸騰的字,再擾夢來,大巫師的咒語,篤篤的法鈴,馮婆婆的哭喊,交相在耳邊更替。盡管明知是夢,我仍不想做個旁觀者,呐嘶著要從他們的杖下救下這世上唯一會拿心來疼我的人……
……
“小海,告訴你一樁好事!”
頸上的傷漸愈,我也離了我最愛的軟床,做起丫頭該做的營生。午膳過後,我正熨著公子的長衫,費得多大哥興衝衝拍門進來,滿臉是了不得的興奮。
“什麽好事啊,大哥?”我必須捧場問一句,不然,兩隻耳朵這一日休想安靜。
“公子決定參加今年的試劍會了!”費得多高亢道。
“喔。”
“試劍會,一年一度哦,是武林中的盛事哦,是武林新秀揚名立腕的大會,當年咱家公子就是靠著在試劍會上的橫空出世而成為天下聞名的四公子之首……”
“喔。”
“公子自從隱居之後,便沒有在試劍會上露麵,各方都對咱們公子想得緊呢,你想想,咱們公子今年露麵,會是怎樣的場麵?”
“是喔。”
“還有哦,咱們公子可是各武林世家閨女們的夢中情郎呢,那些位小姐俠女一但聽說公子去了,指不定如何瘋狂哦……”
“好喔。”
“小海,你不要這樣意興闌珊好不好?咱們家公子比大哥我說得要了不起十倍呢,還有哦還有,今年那個巫族不是要來試劍會麽?咱們家公子找他們的天女找了不是一日兩日,到時正好會會……”
“天女?”秋長風找天女做什麽?
“對啊,就是天女,據聞巫族的天女形同巫族的命脈,掌握了天女便掌握了巫族。你也知道,公子生平最討厭巫術占覘……”
我知道?我憑什麽知道?“公子為何討厭巫術占覘?”
“還不是……咦,小海,這是你第一次主動問關於公子的事哦?公子曉得了,一定會很高興……”
我閉嘴,可以麽?反正,不管秋長風對巫族懷著怎樣的居心,皆與我毫無幹係。
“小海,公子這次去試劍會,還說要帶你一起哦,你從隨了公子,便沒出過這裏,這次能趕上恁大的熱鬧,也讓你開開眼界,高不高興?”
……秋長風腦子壞掉了是不是?帶一個又呆又醜又不整潔的小丫頭在身邊,不怕跌了他清風公子的份……
話說,巫族的人去試劍會做什麽?爭名?逐利?還是……
找我?
這麽多年,沒有了我,他們必然是用香蘭草來延續天女生命。但香蘭草恁般苦澀難咽,遠不及我的血來得潤口罷?
“小海,小海,小海——!”
打雷了?我眨了眨眼,“大哥,你那麽吵做什麽?”
“那你想什麽?我說著說著話,便見你眼神散了,肯定又把心思轉開了是不是?你叫我大哥,就不能乖乖聽大哥說兩句話?”
拜托,大哥,您何止兩句話呢。“公子何時會動身?”
費得滿得意地堆笑:“迫不及待了是不是?試劍會在任州,距此有五百裏路,公子說早些動身,路上也不必趕得太急,估計頂多還有個十幾天,咱們就可以上路了。”
十幾天哦,應該夠我做準備了。“大哥,您不去忙?”
“不忙不忙,我對你說啊……”
“大哥您再呆下去,小海手底下這隻衫子燙糊了,今晚給您下酒如何?”
“臭丫頭,想讓大哥走就直說嘛,這拐彎抹腳的,就你心眼多是不是?”費得多咕咕囔囔,拍我腦門一下後,意猶未盡地去了。
唉,好人啊,除了委實的話多。不過,也多虧他的話多,我有了時間早做準備。唉,不知離開秋長風,還能不能找到一月可賺五兩銀子的“好”主顧?否則,我這個上有老下有小的可憐小海,別餓死一家人才好呢。
第七章
秋長風的試劍會之行已成定局了。另外三位公子為待他同行,特留下在靈泉小院住了下來。小海丫頭好苦命,每天介要侍候四位公子,不知道向公子提出加多少工錢適宜……
“為本公子梳頭。”
梳頭?“公子您確定?”
“你敢懷疑主子?”
卑鄙。我退回要走到門前的腳步,但拿起象牙梳子,仍是不敢貿然下手,“公子,您……”確定?
“我怎樣?”秋長風閉目坐於鏡前,懶洋洋回問。
“奴婢下手嘍?”
“呆丫頭!”秋長風揚手,準確無誤地敲上我的腦門,“梳頭而已,你用‘下手’,想弑主不成?”
說得就是啊,這幾年,秋長風似是生怕委屈了他的每月五兩銀子,對小海極盡使喚之能事,莫說淨麵洗足,連他入浴也少不得在旁服侍,唯獨頭發從來不需我費事。我自然曉得個中原由,他防人之心如銅牆鐵壁,豈能將最易遭人暗算的腦袋輕易授人?今日……
“又在想什麽?”
“稟公子,沒有想什麽。”
“方才急匆匆要去做什麽?”
“稟公子,奴婢想趕著去伺候其他三位公子……”
“你是誰的丫頭?”
“稟公子,奴婢是公子的丫頭。”
“還需我多說什麽麽?”
“稟公子,不需要了。”
“還好,今天不算太笨。”
我張了張嘴,抿了抿唇,忍。不過,公子眼睛闔著,修長的眼睫如窗外花間的蝶翼輕翕,嫉妒哦……
“還想說什麽?”
“其他三位公子當真不需小海服侍?”
“你這樣笨手笨腳的呆丫頭,也隻有本公子不挑能湊合著用,別人誰能受得了你?”
喔……
“還是,你比較喜歡服侍婁公子?”
我沒聽到。
……
不必侍候其他三人,也便沒有了提加工錢的理由,還有五天到月末,領了這月的工錢,手裏才攢到五十兩,就算將秋長風等人身上搜刮來的幾樣物件算上,頂多三百兩不到。唉,如果哪位公子再大方些,賞小海一些價錢高貴些的物什,才算老天開眼。
一聲歎還沒到頭,聽得廚房門邊一聲喚:“小海。”
從這沒有幾分溫度的聲音來聽,不必抬頭,我都知道來者是哪位,四位公子中最不待見小海的秋水公子水若塵是也。
我將手裏剝了一半皮的柑桔放下,端起水晶盤,“水公子您要吃麽?才買來的柑桔,甜美多汁的很呶。”
“你隨我來。”秋水公子的眼睛,不同於秋長風的墨中帶綠,是偏藍的色澤,凝望公子時,盈盈欲滴,形如世上最美的藍色琉璃;而每望向我時,卻如巫山上那汪冰冷的湖,總要讓小海以為自己少著了一件衣裳。
“隨我來!”我胡思亂想著,身子沒動,秋水公子已經邁動的腳步停下,半轉過纖瘦身軀,美眸睨向我,眉宇上懸著不耐。
“稟水公子,公子正等著小海的這盤柑桔,小海要給公子送過以後,才能聽您的吩咐。”
水若塵生氣了。我知道。但是,我生下來便冷,趨勢避寒是種本能,對於不喜歡自己的人,可以遲鈍,卻不能無知無覺地送上門去任人糟蹋。那樣的經曆,有一回便可以了,……不止一回罷?
“秋長風看上了你什麽?”我不聽話行事,水公子雖怒,但良好的家教涵養使她不會與一個丫頭一般見識,走進來,高小海足有半頭的身量立我跟前,拿一雙宛如冰湖的美眸細細對我剖點,“為什麽,他總要選擇一些出身低微的丫頭?就是因為出身低微,就可以任意作踐?”
沒聽見沒聽見,小海什麽出沒聽見……
“其實,你也可憐,注定是要被犧牲掉的,就像那個雀兒……”
不曉得不曉得,小海什麽也不曉得……
“可是,我並不介意。為何他不選我?”
不明白不明白,小海什麽也……
“傻丫頭,本公子的柑桔還沒弄好?你越來越混了是不是?”人未見聲先至,秋長風駕到。
我必恭必敬將那一盤柑桔舉過頭頂,“公子,奴婢已經剝好了,正要給您送過去。”
“哼,哪一回你不這樣說?本公子若遲一個時辰再來,你也說正要送過去……哦,秋水也在?素有潔癖的你怎到這廚間來了,這地方,端的是與秋水這般的雅人兒不配呢。”
……小海沒聽見。但仍是忍不住腹誹啊:雅人兒難道是仙人兒,不食人間煙火了?雅人仙人般的公子不還是要吃這地方做出來的湯湯水水?
“小海,你又在暗裏罵本公子是不是?”
“公子您多心了,奴婢哪敢呢。”幾年主仆生涯,秋長風這窺人心思的本事我早過了初時的心驚肉跳。“公子您說得對,廚間這種到處油煙的地方麵的確不適合主子們呆著,主子們潔淨,還是到潔淨處去。”
“算你聰明,秋水,這是髒丫頭的地盤,咱們走了。”
水若塵臨去前,美麗的淡藍瞳眸在我身上,停了一瞬。雖隻有一瞬,亦足夠我冷徹心肺了……嗯,水公子定然是冬天出生的……
公子臨出門,不冷不熱道:“呆丫頭,本公子無意到天荒地老才吃得上你的果盤。”
“喔,奴婢知道。”呿,想要人快點不能明說麽?這拐彎抹腳的,不嫌累哦?……噫?這話怎嘟囔得恁熟悉?
……
我小海會做飯會洗衣會泡茶會灑掃會劈柴,這樣的萬能丫頭,秋長風每月五兩銀子給得還不情願,真是不識貨咩……晚膳前,這個念頭冒出來時,我決定,多吃一碗飯,多澆點肉汁,多夾塊魚頭……
隻是,如果因此晚上要跑一趟茅廁,就免不得要怨老天爺不心疼好人了。裹著被子翻過幾個來回,聽著肚子裏咕嚕咚呼的折騰,忍得百轉千回,仍是不行呐。
由茅廁到住房,有五十步遠,會如此清楚,都是小海在不得已的起夜時光裏數下來的。我用四十九步半到了茅廁,五穀輪回完畢,十步邁到水井邊,手泡進盛了半桶水的桶內,正打算攪和一氣,再以三十九步回到自己的小窩裏時,一絲細微的幾不可聞的聲響傳進耳朵,這是……哭聲?
半夜三更的哭聲,不是鬼也是不想見人的罷?小海我才不好奇——
“你這又是何必呢?唉……”
……秋長風?哦喔,秋長風在與女人幽會哦?時下這院子裏,隻有兩個女人,哦,如果小海也算的話,該是三個女人……小海我蹲在木桶之前,那麽,哭的這個是水若塵還是費得滿?
時近初秋,又是山下,半夜的水是涼的,泡久了更是浸骨的寒,我抽出了手,扶著水桶不敢動了。
第八章
“你既然了解,又是何必?”
“……就算隻是個轉移視線的犧牲品,為什麽不能是我?”
水若塵?我聽出是聲音,但仍是懷疑。像那樣驕傲那樣清冷的人兒,也會用如此含了委屈的泣音向人祈求一樣事麽?
“唉,你實在沒有必要這樣作踐自己。”
“我不作踐自己,你對我便有不同麽?一直以來,我都按照你所喜歡的來要求自己,努力成為一個能配得上你的女人,但為什麽不管我做什麽,你的眼光始終會放在別人身上?憐星……我已經從不敢去動搖她在你心中的位置,為何就連一個假的也輪不到我?沒了一個雀兒,你又弄來一個小海……”
“若塵!”秋長風有些怒了,壓沉的聲嗓內似要冒出點點火星,“你是我的朋友,我很看重的朋友!”
“朋友麽?嗬,朋友?”水若塵似乎在笑,卻更像哭,“我可以認為你不選我,是因擔心我的安危麽?”
“你的安危我當然要顧,何況,我不想破壞掉我們多年的友情。”
“也就是說,如果這個小海如雀兒般被人殺死,你下一個人選依然不會選我?”
“……是。”
“秋長風,你好殘忍。”
“你並不是第一次知道。”
“你為何連騙我都不肯?”
“我不騙朋友。”
“朋友,又是朋友,朋友……”
優雅驕傲的水若塵哭聲如孩童,嗚嗚咽咽,繞耳不絕。我緊扶著木桶,緊屏著氣息,不敢動,不敢響,隻盼著立在牆外夜半敘話的兩位是合是離是愛是恨早早做出了斷,也好讓小海得以早一時回到暖香的被窩內好眠。
終於,在又一氣的低泣歎息之後。“我言已至此,你如果還不能想開,我也哀莫能助了。今後請不要再就同一個話題找我,天晚了,早些歇息罷。”
“長風!”
“放開。”
“長風……”
“放開。”
“我恨你!我恨你!”
我長舒一口氣,女人跑開,男人亦走了,小海可以自由了……
“小海丫頭,起這麽早?”
婁攬月。
原來,夜深如墨秋涼如水的時分裏,牆內聽戲的人不止小海一個。我轉回身見禮:“婁公子,早。”
婁攬月先自一怔,旋即又摸著下顎掀唇起笑:“你這個丫頭,可真是越看越有趣, 越來越得本公子的意,要不要考慮做我的丫頭?”
“稟婁公子,奴婢懶,喜歡呆在一個地方不動。”
“對長風仍是如此忠心?方才的話,你不是都聽見了麽?”
“稟公子,奴婢什麽也沒聽見。”這人是秋長風死黨,誰知會不會替他滅口?
“你這丫頭,到底是聰明還是呆訥呢?”婁攬月探手,抓起我肩上一綹由頭髻裏散出來的長發繞在指間,“小海,做本公子的丫頭,每月十兩銀子的工錢哦。”
……十兩銀子?本想後退的腳,被這幾個字勾住:那便是說,我在這邊兩個月才能拿到的錢,那邊一個月就能拿到?……唉,如果他早點有這樣的提議,小海手上的積攢一定會更豐富,可惜唷……
“怎麽樣,海丫頭,你若同意了,明天我就向長風要你過來?”
……可惜啊,真是好可惜。“稟婁公子,小海夜間說過的話向來做不得準。”
“呃?”
“小海通常對夜間說過的話見過的事,第二日醒來以後便忘得一幹二淨,所以,您不妨明早再問小海,小海那時再答複。”確定自己與那每月十兩銀子的美差無緣,我退後了幾步,順便從別人的手內帶走了自己的頭發。
“有這等的事?”月色下,婁攬月調起了唇角,是壞壞的笑意,“放心,今夜的事,你如果忘了,我會提醒你。何況,長天也可以幫忙。”
長天?順著他的眸光,我看到了不遠處立在丁香樹下的一道巍拔形影,雖然半張麵目藏在枝葉陰影之下,但也隻能是長天公子。寡言冷性的他,是哪種情形?如婁攬月一般多事地好看人戲?還是如小海一般無辜地被迫窺人隱密?
“如果小海因為聽了一些話急於回房大哭一通的話,長天應該是你的天涯淪落人,隻是,男兒有淚不輕彈,如果長天需要飲酒澆愁,為兄也樂意舍命陪君子。”
婁攬月這話,是對兩個人說的,小海與傾天。但顯然,傾天與我一樣,並不打算領情,小海我是戀著不能睡上兩個時辰的暖被急著溜回房去,傾天則是撇下一聲冷哼,縱身消失。
我鑽進被裏,沒多久便睡得結結實實。這夜的事,影響不了一個貧窮丫頭對舒適生活的追求和貪戀……卻影響了幾人的一生。許多年後,偶然憶及這一夜,才明白上蒼早以以自己的方式為每人寫好未來,隻是,世人多愚,有時最愛自欺其人。那時,有人棄情於天涯,有人對麵如陌路……
……
“昨夜睡得不好?”頭頂,傳來秋長風意味不明的問詢。
我搖頭,一手掩著嘴,一手高舉浸了山泉水的棉巾,“請公子……嗬……淨麵……嗬嗯……”嗬欠聲不爭氣的由嘴裏噴薄不停,我甚至想象得到秋長風正眯著眸算計我每個嗬欠需扣除多少銀子才算適宜,任小海心疼懊惱也無濟於事……周公爺爺好愛小海哦……
“傻丫頭?呆丫頭?髒丫頭?笨丫頭?”
能感覺手裏的棉巾被沒有好氣的抽走,但,是誰在我耳根下麵換著法子的喚?我想睜開眼看個仔細,無奈,周公爺爺委實太青睞,眼皮背叛不聽小海調遣,用腦袋找個還算平坦的地方,睡去先……
“……長風,你在做什麽?”
“……你的眼睛不會看麽?”
“……我的眼睛看到了,但我不相信我自己的眼睛……”
“由此可見,你做人很失敗,連你自己都取信不了……”
“……小海這個丫頭,會是第二個雀兒麽?”
“……我不記得自己有滿足閣下好奇心的責任。”
“……昨夜你和若塵……她都聽見了……”
“……我知道……”
耳邊的對話,初時還算清晰,逐漸地模糊難辨,最後,被拖入一片黑甜之境,便什麽也沒有了……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我想。
第九章
日頭爬上三竿的時候,我從秋長風的床上醒來。迷迷糊糊的推門出去,院子西頭已泛了黃葉的垂柳樹下,費得多正赤膊掄著那柄破了幾個豁口的開山大斧在一堆木柴中奮戰;廚間,隱見費得滿左右晃動的身影,不知又是在和一條魚還是一隻蟹對壘……
“海丫頭,過來。”
我邁向廚間的腳步被人叫住。
院子東邊一排藤架,其下設以竹案竹椅。此刻,四位道貌岸然……咳,風華絕代的翩翩少年正圍而坐,出聲叫我的,自然是那個最多話的明月公子。
“公子好,各位公子好。”我小海很分得清主次的,如果把正牌的主子夥同其他幾位一並問候,月錢安危必定又要受到威脅。月底在望,每一步錯了都會讓小海扼腕呐。
“你家主子的床睡得還舒服麽?”
很好啊。究是主子的寢處,不管是被還是褥,樣樣都要比小海的來得綿軟,尤其那個枕頭,不知裏麵裝得是蕎麥皮,還是黍皮,竟是格外舒適,回頭定然要問問負責采買的得滿姐姐才行。
“怎麽隻點頭不說話?是不舒服還是被你家主子的體貼感動的無以言表了?”
感動?睜開眼,發現自己置身何處時,是有些意外,依循前例,工作中瞌睡,秋長風不會浪費一個字,甩手便把我扔在門外……這一回沒扔,是不是打著其它主意?例如月錢……
“海丫頭,你這小臉變幻莫測的做什麽?”婁攬月將臉湊來,“本公子話問了幾回,你怎成了啞巴?睡傻了不成?”
“稟婁公子,小海是在想晚膳的菜色。”
“這就怪了,如此盡職的丫頭,怎會在做工的時候睡得叫也叫不醒了?”
“明月,喝茶。”秋長風淡聲道。
“嘖嘖,清風是越來越寶貝這個丫頭了,連說也說不得了呢。”
“其實,你可以早些動身去任州,也好探探路。”
“……在下還有最後一個問題要說,最後一個。”
秋長風垂瞼呷茶,不理他了。
“小海,如果你醒來發現,你被你家公子扔到了外麵,身邊留了五十兩銀子,會不會比現在更讓你感動?”
“怎麽可能?”明月公子腦子壞掉了不成?
“當真不可能?”
婁攬月眼內的懷疑激起了小海火氣,顧不得主仆之分,我嗆聲回道:“秋公子您難道不了解,公子怎麽會有那樣大方的時候?”五十兩銀子耶,他怎舍得給我?
許是我話音委實高了些,話落以後,滿院驟靜了下來,一片葉子落在我腳邊不遠,垂死呻吟的聲量驚人。
“哈哈哈……”
婁公子……怎麽了?我不無驚詫地望著拍案狂噱的婁攬月:發生了何事?求詰地看向秋長風,卻被他惡狠狠的眸光嚇個正著。隨即有些明白,仿佛,小海言多有失了。“……公子,奴婢去幫得滿姐姐準備午膳。”
秋長風理亦未理。婁攬月依然笑聲驚人。
我拔了腿就走。今天的午膳、晚膳一定要挖空小海平生的心思準備,畢竟,主子是用來討好的!
……
秋長風這個主子也許不是小海認為的那樣難討好。至少這個月底時,我自費得滿手裏領到的,仍是五兩銀子。月錢到手,秋長風啟程亦在即,我離開的時日也要到了。其實,這個小院我住得久了,頗有幾分舍不得,於是,在床上打過幾個滾,考慮再三之後,決定:為了這個還算舒適的小院,更為了那五兩銀子,做最後一番努力。
“公子,您要不要喝茶?”敲開秋長風的門,我問。
“你說呢?”秋長風斜倚長椅,一手捧卷,一手勾了案上茶杯在飲。
“那您要不要用點心?”
“用過了。”
“那……”
秋長風眸光瞟來:“你有話最好快一些說,本公子不想被一隻笨丫頭耽誤太長時間。”
“……奴婢可不可以留在這裏?”
他濃鬱的劍眉微微鎖起,墨眸閃掠利光:“我說過要趕你走麽?還是,有其他人對你說了什麽?”
……誰敢去動您的玩具?“奴婢的意思是說,可不可以不要跟著您去什麽試劍會?就留在這邊……”
我停住不說,是因為秋長風已經放下了手中書卷,裹著藍色長衫的修長身形跨下長椅,邁來我近前。我要退,因他撐在背後的一掌而退無可退。
“你不想與本公子同行?”墨中逞綠的瞳盯來。
“奴婢走不了遠路,怕路上會拖累公子,不如留在這裏打理……”
“這裏已經不需要打理了。”
“……呃?”何意?
“不明白?”秋長風眼裏登時寫滿了“果然是隻笨丫頭”的了然,我雖不服,可也沒膽子反駁。“既然走了便不再回來了,你打理它做甚?”
啊……?不再回來,不再回來,這個地方……秋長風不要了?
“怎麽,舍不得?”
當然會啊……這個地方,小海住了快三年耶,這院裏的那棵丁香樹是小海自山腳移過來的,柳樹是小海種起來的,藤架是小海搭起來的,那眼水井……上麵的繩子還是小海幾天前才換的……
“小海也會舍不得?本公子很想知道,如果有一天你要離開本公子,會不會舍不得呢?”
當然不會啊……嗯,也許,會……會花五兩銀子的高價請一個丫頭的雇主怕是不多見了罷?
“還是,你更舍不得每月的五兩銀子?”
當然是啊……痛喔!
“我的小海,你對公子我,真是有夠坦白啊。”
感覺著顎上疼痛,迎視著秋長風惡剌剌的眼神,我恍然悟到,適才小海一定順口又將心裏的想法說出了些些……為策安全,獻出諂媚笑臉,“公子,您不回這裏,會去哪裏?”話問出,當即後悔,他去哪裏實在與我沒有幹係……
“兆邑。”秋長風放開了我可憐的下頜,看我去揉搓時,墨眸在上麵略作停頓,隨即又逞厭色,“明明丫頭命,還長個小姐身子不成?”
……何意?我見他眼神,明白自己的頜上定然又被他捏出了或青或紫的痕跡。這個嘛,嘿,小海我的肌膚性質天生擅感,平時就算一個不感任何疼痛的小小擦碰,也會起腫一道包出來,何況秋長風這從來就怕小海不疼的緊捏?活該狐狸主子你有那一絲不禁一提的罪惡感,哼。
“現在就回去收拾行囊,長點眼色,別帶一大堆沒用的廢物,有本公子帶你這一個就足夠占地方了。”
以前我想過,如果秋長風這人一日不損小海,會不會就上吐下泄死翹翹?如今,這個好奇想來是無從印證了,因為,小海要走了。不管是試劍會所在的任州,還是國都兆邑,小海都去不得。
第十章
“去哪裏?”
去哪裏都比去任州……呃?“……公子?”
秋長風的武功究竟有多高?朝夕相處更近身侍候了他快三年,我仍然不清楚。他出現之前,我竟然是一毫的氣息也未覺察,待抬頭,已經立在我要出去必然要經過的門前了。
“我的小海丫頭,半夜三更的收拾的這般整齊,要去哪裏呢?”
提著行李被他堵個正著,還能說什麽?“稟公子,小海要走。”
“走?”他趨前一步。我下意識地退。窗外雖有月光灑進來,但他是背著光的,我看不清,因為未知,所以更怕。幸好,他隻邁了一步便收足。“你夢遊了麽?”
“公子,小海在這裏向您請辭……”
“不準。”秋長風道。
“公子,小海是一定要走的。”
“我說了,不準。”
“為什麽?”
“你一向都曉得的,不是麽?”
我的確曉得,但我以為,他並不曉得我的曉得。“我走出這裏以後,所有與這裏有關的,我將會全部忘掉,不提一字。”
“全部忘掉,不提一字?”秋長風聲嗓內,揉進些許輕柔,但我的脊背卻驟然泛出涼意。“我不相信。”
“公子……”
“你既然一向知道我生性多疑,你憑哪裏認為我會信你?”
唉……。我低下頭,難道到最後,都免不了……
“任州有你不想見的人麽?”
“是。”瞞不過他的事,我不必再諱言。
“非常不想見?”
“是。”如有可能,直到死,小海不想再與他們有任何觸麵的可能。
“可是,你不會告訴我是怎麽回事?”
“是。”我的身世來曆,怎麽可能對他說?
“你可以不必去任州……”
真的?我驚喜抬頭……
“去兆邑罷,去那裏等著我。”
兆邑?
“怎麽,連兆邑也不想去?”秋長風聲音趨近。
“兆邑……可以的。” 先前不想去,是因那樣繁華的地方,極有可能有巫族人出沒,但,總好過去任州送到天女“嘴邊”。何況,答應去兆邑,至少可免了時下與秋長風撕破臉皮,這樣的人,縱使不能成為朋友,也莫要成為敵人,不到萬不得已時……
“小海,你必然有一個驚人的身世。你平日不愛上街,每月初五總會出去一次,得滿、得多都曾跟著你,總會在不知發生了任何事的情形下就失去了你的影蹤。”
得多大哥、得滿姐姐曾跟蹤我?幸好……
“你的武功高到讓得多、滿都不如,這個發現,曾讓本公子對你極為好奇。”
唉,小海的武功,縱算加上這幾年向公子學的,連得滿姐姐的三成都不到……
“……算了,本公子不須與你廢話太多,明日,你便和得滿直接去兆邑,任州的事完之後,我便會回去。”我下頜上又多來公子的手指,痛!“你這個呆丫頭想擺脫本公子,沒那麽容易呢。”
我鬆了一口氣:公子此時的語氣,似乎是公子了。
秋長風放了手,轉了身,行到門邊時,忽又扔來一句讓小海手腳冰涼呼吸不順的話語:“你那個裝了不少銀子的篋盒,暫由本公子替你保管。”
“……噫?”
“你包裹裏此時裝的那個,裏麵應該是幾塊石頭罷?是你很親近的得滿姐姐做的,本公子並不清楚。”
什麽什麽什麽什麽……?“公子……”
嗤……。秋長風似乎發出一聲隻是氣音的笑,走矣。
天呐天呐天呐天呐……!我的銀子,我的寶貝,我的盒子!我拽下肩上包裹,抽出那個與我每天睡前都要撫一遍親一口的黑漆篋盒一般無二的物什,打了開來,盈盈月光之下,幾塊同我拳頭大小的石塊正冷冷嘲笑小海的不自量力……啊啊啊啊……!我隻敢在心底狂呐: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啊,秋長風,你這個黑心主子混帳王八蛋!
這一夜,因惦念著我的孔方兄,當然是輾轉無眠,嗚嗚嗚……
……
翌晨,我黑著兩隻眼圈在廚間忙活,被費得多、費得滿兄妹輪番好一通關懷詢問。好不容易支應過了他們,婁攬月又來了。我盯著他腰間的一塊玉飾暗道:若他把那東西賞來,小海答他的話也無妨。然後,婁公子一手掩著那物件,一手摸著鼻子,退場。讓小海好是失望,唉……
得滿姐姐告訴我,早膳後我們便啟程。我當下急啊,扔了手裏的茄子就向公子房內衝去……嗯,那個,因為懷“恨”在心,今早我沒去服侍他……這應該不算奴大欺主罷?
秋長風正在套加外袍,我的撞門而入並未帶來他一毫的麵部變化,隻說了聲:“你來晚了。”
“公子,小海的銀篋……”
“回到兆邑後自會給你。”
“公……”
“廢話一字扣一兩。”
我閉緊了嘴,自發上前為主子係繞袍帶。而後,服侍著他梳頭淨麵漱口,規置停當,再度萬端小心地開口:“公子,小海向您借五十兩銀子。”
“不借。”
“……”我捧緊盛了漱口水的杯子,不讓自己潑在他那張欺世盜名的臉上,“小海一定要借。”
秋長風挑高了一眉,墨眸半眯:“如果本公子一定不借呢。”
“那,那個銀篋小海便不必要了。”拿不到銀子,沒有盤纏,馮婆婆他們便不能隨我一並動身,那個銀篋對我便不再具任何要脅的用處,小海所有的辛苦也不過是為了養家糊口而已。
“去向得滿要,她會給你。”秋長風睨我的眸子幽冷如夜。
我稱謝,隨即愴惶跑出。方才,小海的行為可被稱之為威脅罷?而秋長風,最恨別人的威脅……
果然,身後,追過秋長風平冷一語:“我不希望有下次。”
呿,那也要你不再押人家的銀子兄為人質才行啊。這話,我絕對有膽在肚子裏嚼爛。
……
任州與兆邑正是背道而馳。啟程時,秋長風並同其他三位公子,還有費得多,五人五騎先行,我和費得滿則乘車稍後動身。
直到那一行五人的蹤影消失在長路盡頭,費得滿姐姐才吩咐車夫:“走罷。”
我回頭眺著那個孤零零立在山腳之下的小院,就在一個時辰前,它還是熱鬧喧嚷的啊,就在一天之前,它還是為人提供溫暖的“家”啊,就在三天之前……
“別看了,有些東西,該舍就要舍。”費得滿放下了車簾,斷了我的視線。
“得滿姐姐。”有些人,明明不會信任,表麵的親近還要做。“到鎮上以後,您等我一個時辰。”
“……去辦事?”
我點頭。
“小海。”費得滿的臉不知為何變得有些凝重,“其實,公子對你很好。”
……是麽?
“別太固執了,隻怕到頭來,傷了自己。”
……得滿姐姐好深奧哦。
“我明白,時下我說的話你不會聽得進去……好自為之罷。”
第十一章
大苑公府。
我從來沒有想過,一座府邸可以“大”成這個模樣。這得有多少間房子多少條路多少道門多少扇窗多少……
“小海,進來了,怎麽還站在外麵?”我腦袋裏的“多少”還在打個圈圈,費得滿已經站在漢白玉的台階,回頭喚我。
嗯,以前聽馮婆婆說鄉下人頭次進了城內,都會犯懵發傻,原來是真的。我隨得滿姐姐登上台階,嘴裏暗數著……十、十一、十二……二十……多少階?邁進朱漆鋼鉚的大門,但才邁過那道高得差點將小海絆在門外的門檻,迎麵已有人將我們擋住。
“得滿見過周嬤嬤。”
我隨她同行屈膝禮。
“嗯。”
嗯……光這一個若有若無的氣音,就知道這人與秋長風是一家子,端的是讓人聽子連腳趾甲都會立起來佩服的優越感呢。
“這個就是公子在信中說過的小海嘍?”
“是,周嬤嬤,她就是小海。”
“抬起頭來讓我看看。”
我尚在盯著自己的腳尖兀自盤算如果趾甲立了起來會不會把鞋頂破,衣襟動了幾動,我順著扯我衣襟的手,望著了費得滿幾分焦色的臉:“小海,快來見過周嬤嬤。”
……喔,對不住,小海我失神了。“見過周嬤嬤。”
“把頭抬起來。”
我聽話,抬頭:好深的一雙眼,好幹的一張臉……
“樣子還算周正,看起來,身子也比那個沒福氣的雀兒要結實。”瘦小枯幹的嬤嬤圍著我轉了幾遭,一雙青筋縱布的枯手還在我腰上臀上捏了幾把。
費得滿握著我的手,一逕地暗裏發力,似是暗示我稍安勿躁。
唉,得滿姐姐真是多慮了,小海膽子比老鼠大沒多少,又慣有忍氣吞聲的好品格……不過,這個老嬤嬤對小海的屁股如此上心作甚?要摸幾回才肯過癮?
“周嬤嬤,得滿等人趕了遠路,一身的泥土,容咱們下去淨個臉再去給您請安。”
“你給她換一身衣服,直接帶到正廳來,夫人也聽說了她,要及早見個麵,也好早作調教,在咱們大苑府,就算是個小星也不能含糊了。”
“這……是。”費得滿一個恭首,拉著我轉了身。走沒過一刻,已經穿過了三道院門,轉了五道回廊,再往裏走,愈來愈深不見底,那不盡的房宇屋舍綿延展開,幾乎要把人吞沒其內,步子雖仍然在邁,我已不想走了。
“小海。”費得滿眼角瞄過四遭,突然開口。
我不語,靜靜待她。
“不管等一下你會遇到什麽事,為了公子,請忍耐好麽?”
“小海會遇到什麽事?”
“……可能會有一些問詢,你隻管作實回答就好了。還有……”
看她欲語還遲,恁是犯難模樣。“難道有人會打小海?”
費得滿微怔:“應該不會罷……”但又不敢確準,“如果有,你會……”
“小海當然會跑!”小海才不要挨打,挨打了的小海怎麽做飯洗衣灑掃劈柴?做不了那些事的小海,就不是丫頭,不是丫頭,就領不了每月五兩的工錢,領不了工錢……總之,小海的帳算得很是明白仔細呢。
“……應該不會。畢竟是公子的人,他們不會做得太過……走罷,去洗漱換件衣服,我帶你去拜見夫人。”
……
夫人,即大苑公夫人,秋長風的老娘是也。但我懷疑她不是生秋長風的那個……
“小海!”耳邊傳來費得滿姐姐的輕叱。我不明所以地眨眼:我怎麽了?
“哦,你倒說說,本夫人不是公子的娘,誰是她的娘?”說這話的,即是夫人。她提醒了小海,我剛剛把應該在心裏盤算的話兒給咕噥了出來。
可是,小海沒有說錯嘛。方才,雖僅是瞬間的一瞥,也看著了這位夫人的儀容。釵環珠翠環繞的,是一張形如滿月,眉目如畫的臉;錦綺繡羅包裹的,是一副纖穠適度,保養得宜的身。相隔五尺,亦有暗香浮動;垂目在地,亦覺光華璀璨。這樣一個人,怎麽可能是秋長風的“老”娘?
“夫人,您不該是公子的娘啊,冷眼看上去,合該是公子的姐姐才對。”
“哦?”輕笑盈耳,“這丫頭的嘴倒是機靈呢。”
機靈?有麽?
“把頭抬起來罷,本夫人方才沒有看清。本夫人要知道是怎樣的一張臉,就入了風兒的眼。”
我依言舉眸,恍才發現,廳裏不止夫人,左左右右都有幾位女眷在座,且人人都是衣著光鮮,生得養眼好看,敢情,秋長風的家還是個美人窩不成?
“夫人,這丫頭生得倒有三成的福相,看這身子骨也算結實。”哦,忘了,說話的周嬤嬤除外。她亦是坐著的,就在夫人右首。“就是年紀小了些,可能還要等些年頭。”
夫人美麗的眸子停在我臉上良久,問:“看這臉盤子和身子,是稚了些,你今年可滿了十五?”
哪位聖人的話來著?來而不往非禮也。我忍著沒咳出來,答道:“稟夫人,奴婢今年十七歲了。”再過不多久,十八歲便要到來,按巫族禮,是成年的日子,小海要變成大海嘍。
“十七,比惜雲還要長一年?”秋夫人挑起了秀麗的柳眉,唇噙柔笑,“如果是這樣,身子骨倒是偏單薄了些,難道是風兒不給你吃飽麽?”
我張了嘴,還沒答得上話,坐在夫人左側第二位著藍衣梳高髻的女子道:“表嬸,您把雲兒和一個丫頭比,不怕雲兒不依哦?”
藍衣少女右側,也是夫人左首第一位披一襲雪緞披肩的女子以帕子掩了口,弱聲道:“雲兒,和表嬸說話,不許沒大沒小。”
“惜雲口快心直,無妨。”秋夫人囅然一笑,指了雪緞披肩的嬌弱女子道,“小海,去見過憐星小姐,以後,星兒過了門,你也跟了風兒,要侍候好星兒才行。”
……?我向費得滿投去求解目光。後者麵帶無奈,向我微微頷首。這是……先應付過再說?我隻得半轉個身,向秋夫人示指的那位行禮,“奴婢見過憐星小姐。”
“不用恁般客氣,你和我同年,就直接稱我憐星罷……”
“姐姐,這怎麽行?還沒進門你就縱容,不怕她以為姐姐好欺負,騎到姐姐頭上來?”
“雲兒……”
“雲兒有說錯麽?表嬸,您說以姐姐的柔弱性子,是不是該提早防著?”
……呃?呃……?到底是什麽和什麽啊?我再望費得滿,她幹脆別開臉,避了開去,更令小海一腦袋的茫然。
第十二章
床是軟的,被子是軟的,枕頭裏的蕎麥皮隱隱泛香,得滿姐姐親自為我張落的寢具,走了十幾天路,加上小海的睡功,合該是一沾枕便該去效仿莊公夢蝴蝶,但小海卻很沒有天良地失眠了。
“憐星小姐姓楚,是公子的未婚妻,她的父親在外省為官,她自幼便住在府裏,和府裏的小姐一般待承。憐星小姐容貌、才華、品性都好,除了身子弱些,幾乎是個完美的小姐,府裏上上下下都很喜歡她。”
“那夫人今天召見小海,是為了讓小海在憐香小姐嫁給公子後要好好侍候麽?”
“……是罷。”
“公子和憐星小姐幾時成親?”
“……你問這個做甚?”
“如果公子還要拖個一年半載,說不定小海到時已經不在了呢。其實夫人大可不必擔心小海侍候不好未來少夫人的。”
“小海,你為何一直想著要走?”
“小海本來就要走的啊。”
“……你走不掉的。”
費得滿助我鋪了床,拋下那句話,便頭亦不回地出了屋子。於是,小海失眠了。如果睡覺是一樁無限美好的事情,失眠帶來的,自然是不盡痛苦了。我怨完周公惱莊公,踹了被子扔枕頭,一個鯉魚打挺站起來:既然睡不著,要不要找得滿姐姐問個明白,何謂小海走不掉?小海並沒有賣身契,難道他們給忘了?還是他們以為小海福大命大造化大,就應將他們秋家從公子到兒子到孫子伺候個遍?
哧……。
這是……我脊上一僵,思緒尚未厘透,身體已做出反應,撿起枕頭,臥回床上,拉被閉眸——裝睡。
哧……。
響聲又大了些,因為近了。我確定是外麵的人踩上了園內的落葉,這個院子我才住進來半日,可不像靈泉山下的小院一般被我打掃的纖塵不染……
吱……。
門閂在響。外麵人在用什麽器物企圖將之撥開。其實,這位探訪者弄的聲響都是微乎其微的,如果不是巫族出來的人,以小海這點功力,定然是察覺不到。
嚓、嚓、嚓……
輕了又輕的響聲,來人已向我榻邊邁來。再來,雖是閉著眼,仍感覺被外光亮一閃,來人擦亮了火折?……這人是怎麽回事嘛?既然是選了黑夜過來,必定就是因見不得人,怎還敢執火明仗?還是人家壓根就沒把床上這個小丫頭放進眼裏?
我惱著怨著,來人似乎亦懊喪地嘟囔了什麽,緊接著,我臉上的被角一動:啊啊啊,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采、花、賊?小海遇上采花賊了?回頭、回頭一定要向告訴婆婆個痛快,采花賊耶……
“呿。”
……呿?我還未為這一聲犯愣,火折子滅了,來人的氣息亦離轉榻邊,且愈來愈遠……走了?這這這……
來訪者來得快,去得速,臨走還未忘了為我帶上門,但這個良好習慣並未討好小海:他 “呿”個什麽勁兒啊?被他吵“醒”的人是我耶,這廝恁什麽放下那聲輕飄飄的“呿”就走之大吉?哼!
我心裏一逕抱怨之際,手腳並沒停著——不錯,小海我此時,正跟在這人身後。我總要明白,這個掌燈明火地給我去下一個莫名叫人不爽的“呿”字的人,是哪裏來的蛤蟆蜈蚣蠍子罷?
……
“爺。”
“怎麽樣?”
“屬下看清楚了。”
“哦?”
“長得還算不錯,但比起雀兒那個美豔丫頭,但不過是根沒有發育完全的小豆芽而已。”
沒有發育完全的小豆芽?是誰啊?上房揭瓦的小海很是不解。
“你的意思,認為那又是他用來混淆視聽的替物?”
“沒有見過二爺和她相處時的樣子,屬下不敢確定。”
“你想怎樣確定?”
“故伎重施。”
“那麽自信?”
“到目前,屬下還沒失過手。”
“吃一棵小豆芽不覺得膩外麽?”
“偶爾換換口味亦無妨。”
“哈哈……”
“哈哈……”
有什麽好笑的嘛?大晚上,好好的覺不睡,豆芽來豆芽去了半晌,也不見有宵夜呈上,難不成是畫餅充饑?無趣,好是無趣!我撇撇嘴,撓撓頭,很是後悔在人家屋頂消磨恁久,這時分,還是找周公爺爺聊天來得比較實在,走啦!
……
費得滿似乎很忙。前兩天還有時間帶我在府裏轉個幾遭,指指這個閣,那個亭,是公子喜歡的,什麽湖,什麽軒,是公子常來的。兩天過後,我們所在的疏柳齋便少見了她的蹤影。有時陪我吃個早膳,有時能共用一頓晚餐,來去匆匆,行色疲頓,鬧得小海縱使有滿心的疑結待解,也不好不管不顧地拉她敘話。
府裏唯一熟識的人不能做伴,我隻得自找事打發時間。疏柳齋是秋長風在府裏的居處,單這一個地方都要比靈泉山下的小院大上三四倍開外,所用的器物飾品更有精美十倍不止,真不明白早先他是不是真的有 “病”,才會跑到那個閉塞蝸居裝世外高人去。但地方大了也有不好,打掃一遍下來,便沒了無前靈泉山下的輕鬆。邊角旮旯,裏外上下,小海也開始從早忙到晚了。
雖然負責侍弄齋裏花草的阿德說我不必做那些事,在我忙著時,坐在門前樹下聊天的兩個粗壯婦人便是用來幹這些活計的,我這廂做了,她們便偷了懶去,暗裏還要笑我憨傻。
小海對著那兩位大嬸揮了揮手,忙去也。傻就傻罷,如果能讓每個時辰過得輕快些,手腳累點又何妨?
唉,這樣想下來,難道小海注定是個丫頭命不成?秋長風在時,被他指使的團團轉圈。好不容易脫離兩天魔掌,小海便自己操累自己?
不過,好像聽得滿姐姐說過,如果公子回來了,這院裏應該有六個丫頭的配製。因時下公子不在,那些丫頭便都在未來的少奶奶憐星小姐跟前接受調教。六個丫頭哦,有她們在秋長風跟前,那是不是意味著小海隻管將邊邊角角打掃得幹幹淨淨每月便有五兩銀子可拿了?還是,這院子變大了,小海該向公子提出將月錢提高那麽一點……
“人呢?怎連個人影都沒有?還不快來迎接主子?以為仗著自個兒是個鄉下丫頭,就可以不懂規矩了麽?”
書房內,我正踩著一個雕著花鐫著字的黑朱漆木凳,以雞毛撣子與書櫥頂端的灰塵廝殺,聽得外麵一串嬌呼由遠及近。
第十三章
每日裏,我都把打掃書房的活放到最後。原因不外:書房碧紗櫥後,有一方色逞碧綠的石榻,睡上去,隱隱生溫,一床薄被便有暖暖好睡到天明,這對睡功了得的小海來說,是個難以抗拒的誘惑。另外嘛,書房裏自然少不了書,雖然那些個厚牘兵書不得小海青睞,但不算少數的野史外傳還是能成為小海的睡前好故事。於是介,所有的活計做完,我浴了身換了衣,便會捧書臥榻,等著一日過去。
“人呢人呢?怎麽喊了半天都不見人?還要惜雲小姐等多久?”
“來了來了,幾位姐姐……呀,惜雲小姐,您今兒個怎想著到這邊來了?”
“小姐想來便來,難道還要同你說一聲不成?這院子裏的人呢?”
“……侍琴姐姐,小的不是人麽?”
“啐,貧嘴賤舌的家夥,滾遠一點,那個叫小海還是小江的呢,讓她出來迎接惜雲小姐!”
“侍棋姐姐,您越來越好看了……”
“臭不正經,滾遠一點!”
我立在門後,側著耳朵聽了半天,確定這些人的語氣雖不善,但不應該會是來找小海麻煩的,阿德哥哥都敢和她們嘻皮笑臉呢。
“幾位姐姐,你們可是找小海?”
我一出去,外麵七八人的眼光立刻都落到小海臉上。有一瞬,小海幾乎以為自己的臉皮要被那個刺剌刺的眼神釘出幾個洞來了。雖然排除阿德不算,來的人都像花兒般的養眼好看。
“惜雲小姐,她就是……小海?”一位身材稍高……嗯,也很有“料”的黃衫女子持疑地問被圍在央心的那日有過一麵之緣的楚惜雲,公子未婚妻的親妹。
“就是她。”楚惜雲鵝蛋臉上盡是不甘,雖然我此時並不曉得這不甘與我有關。“阿德你退下去,看著門,我們幾個有話要說。”
阿德稱是,擔憂地睇我一眼,慢騰騰向院門行去。
這邊,楚惜雲在院內樹下的竹椅上落下座來,六位同來者卻都是侍立著,無人矮身。
一位著醬色裙衫的女子走近幾步,眸子將我上下掃過一遍:“你已經跟了公子了?”
“是啊。”我答,並確定自己聽到了整齊的抽息聲。
“你跟了公子有多久了?”
“兩年多了,三年不到。”更大的抽息聲響起,我撥了撥耳朵。
著一件翠色夾襖亦是瞪我最凶的女子站了出來,指著我的鼻尖:“公子也太過分了,怎能如此對待憐星小姐?先有一個狐媚的雀兒,現下又把這樣一個青果子帶進家裏來,這些人,有哪一個比得上憐星小姐的一根手指?”
“侍畫,你逾矩了,你怎能出言指責公子?”黃衫女子拉下翠襖女子,轉首向我,“你叫小海是麽?”
“是啊,姐姐。”敢情人長得好看,耳朵就不好使麽?
“我們聽說你已經十七歲了,比我們每人都要大,這聲‘姐姐’就不必了。”
大?我心虛地瞄了瞄眼前每位的脖子以下腰以上的某處,再聯想自身……人比人,氣死人啊。“不知幾位……找小海,有事麽?”
“憐星小姐體質嬌弱,咱們是替小姐跑一趟來知會你,以你的身份,早該到憐星小姐跟前接受調教,雖然已經是公子的人了,但這規矩是不能免的。”
“調教?是烹飯還是裁衣,灑掃還是縫洗?小海都會哦,一些諸如劈柴、擔水的粗活小海也拿得起。”不然秋長風那個不良主子怎麽肯付小海月錢?
眼見眼前幾位美人眼裏都是疑色,我有些急了:“幾位……”哦,我比較大。“如果不信,可以去找得滿姐姐問個清楚,在院子裏時,那些話都是小海一個人做的。”
“……你還要幹活?”黃衫女蹙眉,“除了侍奉公子,你還要幹那些粗活細活?”
“不幹那些粗活細活,如何侍奉公子?”
“侍琴,或者我們該問明白一些。”楚惜雲道,欲語頰已紅,“小海,你……到過長風哥哥的床上麽?”
“到過啊。”雖然隻有一回,卻更深體會了主仆之別,那床,端的是比小海的要舒服呢。
“噝……”這一回,抽氣聲形成了小小氣浪。楚惜雲的臉頰更是白了又白。
“少和她廢話了,快把她帶到張嬤嬤跟前,好好教她些禮法,也省得給憐星小姐臉上抹黑!”
我已經知道,這個說話最攜火氣的翠襖女,是叫侍畫。更猜出這六人的身份,即先前得滿姐姐說過的:侍琴、侍棋、侍書、侍畫、侍歌、侍賦,就是公子不在的時候放在楚憐星跟前的六位丫鬟。盡管我不明白她們對小海的那份濃濃敵意從哪裏來,卻可以斷定,她們並不打算喜歡小海。
但,為什麽?因為不解,更因為自進秋府內的諸多困惑,小海隨她們去了,到了楚家姐妹居住的含梅苑。含梅苑不及秋長風的疏柳齋大,但布置亦是精巧得當,處處見得著因節令未到尚未含苞吐芳的梅枝,哪一麵俱可讓閨閣雅秀提筆入畫。
進得門,有丫鬟報說憐香小姐正在小憩,這六個人連帶那個讓我感覺最是莫名其妙的楚惜雲便拉著小海從正屋前拐開,穿過一道小廊,到了另矗精室門前。
“張嬤嬤,小海被帶到了。”
帶?我還在為這個字皺眉,門“呀”然在麵前敞開,裏麵走出的——
如果沒有眼眶,小海的眼珠定然會滾到地上。
“帶來了?就是這個不起眼的小丫頭?”
“是啊,張嬤嬤,也不知道公子是怎麽想的……”
“侍畫!?”六美婢的老大侍琴喝住,掛了恭敬笑紋道,“張嬤嬤,自今兒個,您就好好調教她罷,不過,別忘了每天辰時讓她去向憐星小姐請安。”
“老婆子我在府裏那麽多年,調教了不知多少小主子如夫人,這點規矩還不懂?輪得到你這個丫頭叮囑?”
“是是是,是侍琴多嘴了,有勞張嬤嬤,咱們退下了。”
六位美婢恭恭敬敬的走了,唯獨那位楚惜雲小姐,麵色遲疑,纖足未啟。
“惜雲小姐,您可是有什麽話要吩咐老婆子的?”
“張嬤嬤……”楚惜雲瞟了瞟我,緩緩貼近“張嬤嬤”,俯在耳邊,切切低語。
呿,不管你現在說什麽,小海等一下便會曉得,嘻……
“惜雲小姐放心,老婆子我會給您查證的,這麵的事,老婆子最拿手。”
“多謝張嬤嬤。”在老婆子了然的目光裏,楚惜雲頰逞緋紅,垂了眼瞼,有幾分無措的匆匆舉步離開。
我笑嘻嘻咧了嘴:“她問你什麽……”
手腕上倏爾一緊一痛,我被一股大力扯起,“跟我進來,看老婆子我如何調教你?”
嘻……
第十四章
馮婆婆是我的乳娘婆婆。
因小海的出生隻為延續另一個生命,沒有資格吃食母乳,四十歲才得一子卻又因家貧需養家戶口的馮婆婆便和小海的命運牽在了一起。在陰冷的巫山之巔,她豐沛的奶水把小海喂得白白胖胖,軟馨的胸懷將小海圍得溫溫暖暖。於是,我仍然會笑,仍然感覺得到快活。
斷奶那日,馮婆婆被送走,小海哭得聲嘶力力竭,以致高燒幾天不退,又因吞不進一滴藥液而奄奄一息。為了保住天女的“良藥”,馮婆婆重回我身邊。小海十歲時,馮婆婆的丈夫和兒子死於部族戰亂,茲此,我們便成了彼此唯一的親人……哼,盡管後來,又添了一個累贅!
“站好,別以為你是公子的人老婆子便不敢教訓,若是你不懂禮節,老婆子我的藤條可是不認人的!”
我咧著嘴被“張嬤嬤”擺弄來擺弄去,好不快活。“馮……”
“嗤,心急的丫頭!”張嬤嬤,不,馮婆婆將我推進了裏間,關上了房門,不待我說,已一把將我摟住,“滄海,還好麽?”
“是小海。”我抱著胖胖婆婆,噘嘴道。
“好,小海,小海,你這丫頭,進了這府裏也有些日子了,怎一點消息都不給婆婆捎出去?”
“還沒到初五呢。”婆婆好暖和……
“小丫頭,你初到一個地方,又是這樣深的大宅子,進來了快一月也沒個信,不知道婆婆我會著急的?”馮婆婆把我推到榻上,才須臾工夫,已如巫術般變出一個盛滿了各樣吃食的食篋放我眼底,“快吃快吃,這些都是婆婆我一早就備好的,就知道我念叨那兩句,那些個一心要飛上枝頭的丫頭就會把你帶過來。”
“……唔唔……”好吃,酥餅脆,糯糕軟,還有有嚼頭的椒鹽鳳爪,這世上,隻有婆婆最疼小海,婆婆隻疼……“婆婆,你來這兒看小海,那個討厭鬼呢?”
忙著為我拭嘴遞茶的馮婆婆當即無奈:“你們兩個人,是怎麽回事?你就不能好好叫他的名字?”
“那個小臭臉,小冰塊,小海我才不叫!”不知道尊姐重長的家夥,無血無淚的小臭臉,小海才不叫!
“小川近來越來越懂事,還頗心疼我這個老婆子,他對你,也隻是臉凍一點,心裏還是掛念的……”
“呿!”
從我嘴裏一並噴出的,還是餅渣糕沫,馮婆婆給我擦擦抹抹,又是氣又是笑,“都快成人了,吃得還像個孩子,真是。”
“對喔,婆婆你怎麽會……”吃過喝過,我才想起還有至關重要的事事沒有問,“來這裏?還扮成這個模樣?不漂亮哦~~”
婆婆敲我額頭。“這個張嬤嬤家在城東,湊巧的是,我和小川是她家的房客……唉,她已經過世了。”
“……呃?”
“我住進沒幾日,就知道她的東家和你是一家,就打算想個法子來看你一趟,五日前她休假返家,進山裏被劇毒的蛇咬中,我發現時已經晚了,能做的,隻是不使她太痛苦的死去。她留下一個心眼不太全活的丫頭,是她最不能放下的,臨終死拉著我的手,把閨女托付給我……”
“不要不要!”我氣哦,撲進婆婆懷裏緊緊把住。“小海不要婆婆再疼別人!”有塊小冰川已經是小海的底限,小海不會再將婆婆分給別人!
馮婆婆撫我的發,又擁著我悠悠晃晃,如我小時那般。“不用擔心,嬋玉那丫頭隻纏小川,婆婆還是隻疼我的小海。你呀,從小貓一般大長成個大姑娘,這性子也長不大了是不是?”
“喵……”小貓就小貓,隻要婆婆隻疼小海一個。
“張嬤嬤去之前,把這府裏的事大小都說了一遍,加上咱們與生俱來的那點能力,婆婆我留在這府裏照顧小海是順理成章的事,還能和你一道賺銀子,不用隻累我的小海一個人了,真好是不是?”
“那,小臭臉能照顧自己了?”
“看看,還是擔心他罷?”婆婆笑乜我,“他也十二歲了,雖然身子不壯實,總是個男丁,現在的他,巴不得不要我插手管他呢。”
哼,不可愛的小冰塊!
“小海,你可曉得你時下在這府裏的身份麽?”
“……什麽?”婆婆的懷抱太舒服,我昏昏欲睡,含混問著。
“看罷,就知道會是如此。”馮婆婆歎著,“你壓根不明白自己個是如何就成了秋公子的妾室了是不是?”
什麽……妾室?茄泥小海愛吃,妾室是什麽勞什子……
“唉,幸好婆婆來了,才能知道那麽多事。不然靠你這個糊塗丫頭,怕是越攪越亂。”馮婆婆搖首又搖首。“楚憐星是秋公子未過門的妻子,你總該知道罷?”
我點頭。
“那位楚小姐身子骨甚弱,體寒寡血,無法孕育子嗣。”
我點頭。
“放在楚憐星跟前的那六個美婢,都是秋夫人自各地那些多子多孫的貧戶裏買來的,自小隨著楚小姐長大,你該明白她們是做什麽的罷?”
我……搖頭。
“你這個丫頭哦。”馮婆婆猛點小海額頭,“自然是準備好為秋家開枝散葉的。秋府正出的男丁,隻有秋長風一個人,聽說,他還有可能要去做什麽屬國國君,他的骨血自然就成了頭等大事。”
喔。那又怎樣?
我打了個哈欠時,臉頰又被婆婆一扯。“小丫頭,你就動點腦子。在這樣的情形下,你被當成是秋公子的妾室,如果今天不是婆婆我,你怕早被人家給修理得七葷八素了。你猜剛剛楚惜雲讓我查你什麽?你是不是還是處子之身呐。當然,很大的可能是,如果在這裏的不是我,她們也將被你收拾得瑞氣千條。”
什麽嘛。“婆婆,我為什麽要是秋長風的妾室?”
馮婆婆神色微微一凜:“本來,我以為是這些人反應過度,才將一個丫頭當成了小星。但經這兩天的查訪,怕是不這樣簡單。”
喔,那又是怎樣的複雜?太複雜的事,小海不要想。
“如果你隻是被錯認,你糊塗不曉得說個仔細,秋公子的女侍衛為何不替你辯白?她該是最清楚你與秋長風的底細罷。”
是哦,得滿姐姐為何不替小海說明白?那時,小海滿頭滿腦的納悶,得滿姐姐站在旁邊,一個字也沒有出呢。
“我聽那幾個美婢說,以前,也曾經有一個丫頭被當成秋公子的妾,後來病死了。但從一些老家人隱誨的議論裏,似乎,那丫頭的死因並不單純。”馮婆婆抱我的臂緊了一緊,“若是秋公子有意造成這種被人誤解的假象,隻會有兩個原因。”
呿,那隻狐狸主子腦袋裏有九千道彎彎,兩個原因太少啦。
“第一個,他喜歡上了小海。”
卟……
第十五章
我笑不可抑,馮婆婆在小海的屁股上打了又打,還是不能止住。就是、就是好笑嘛,秋長風喜歡上了小海?巫山頂上開太陽花比較有可能好不好?哈哈哈……
“如果不是這個因由,便隻有另外一個。”馮婆婆任我笑,自說自的。
“喔……卟——”我想忍住,還是不成,哈哈……
“他想利用你。”
我笑聲頓了頓,“對啊,他就是在利用小海……哈哈……”
“你早就曉得?”
“才曉得。”我總算壓製住了笑意,仰了臉,抬了眸,“他很喜歡一個人,為不讓旁人因為這個喜歡傷害到她,就拿另外一些人來轉移旁人的視線,婆婆您說了,小海便曉得了。”那一夜,水若塵說那些話時,小海便有些明白。但並不以為有和小海扯上關係,如今是越扯越亂了呢。
“……有時真不知該說你聰明,還是個小笨蛋。”
“當上得多了,笨蛋就會變聰明,至少不能在同一個地方摔兩次跤嘛。”
“小海……”婆婆用她厚軟的懷抱又收容了我,“你還是忘不了蒼……”
“婆婆,你呆在府裏也好,這裏的糕點好吃,床也好睡,還有銀子賺,我們就呆到不能呆時為止,好不好?”
“好。”馮婆婆最體貼小海,小海不想說的,不想提的,便不說不提。“好是好,不過依婆婆來看,你還是要鬧上一鬧的。”
……
婆婆說得對,如果受了人的刁難委屈默不吭聲,那個小海便不是小海。以秋長風的多疑,必然不會漏察。於是介,小海我不堪“張嬤嬤”調教的折磨,在楚家姐妹住的含梅苑又跳又叫又打又罵的鬧過一回,跳上房梁,離府走了。
離府的小海,當了在楚惜雲頭上扯來的金簪,賣了不知從哪個美婢鬢上摸下的銀釵,先找了一家客棧睡了兩天一夜,又在兆邑最大的酒樓吃了個酒足飯飽,最後,晃晃悠悠,到茶樓要一壺喝茶聽鼓書。嘿,不做丫頭的日子,的確比較滋潤哦。
“兄弟,聽說了麽?這次的試劍會,四大公子都現身了。”
“這不是新鮮事好不好?四大公子不止來了,還和巫族的人動了手,聽說啊,那場麵,真是精彩啊。”
“你們隻是聽說?沒親眼見過?”
“哦,敢情王兄弟您……”
“在下前些日子不見,就是為了試劍會,唉唉唉,不虛此行啊,見了那些人,才知道自己多年的武功是白練了。”
“怎麽說?怎麽說?王兄弟說明白點……”
小海我磕瓜子喝茶水聽鼓戲,美中不足的,就是周圍幾桌人的談談不休。
“最後,如果不是巫族的那個護法到的及時,清風公子怕就要把那個天女拿下了。”
咳咳咳!一個不小心,被茶水嗆得亂七八糟,毀了小海扮成清秀小哥兒的形象。
“話說,巫族護法武功的確高,在四大公子聯手之下,還能麵不更色的對上十招……”
十招以後呢?
“王兄不曉得了罷?在下啊,喜歡研究巫術占卜,是以對巫族向來有興趣,翻了不少有關巫族的書籍,也專門向一些武林消息處打聽。據說,這護法姓蒼,蒼家是巫族第二大姓,曆來是巫族天女的護法,還代代姻親相連,就是說,這位護法不止是天女的護法,還有可能是她的丈夫。為了自己的女人,你說,人家能不拚死相護麽?”
恁多廢話,這些事誰會不知道?緊著向下說啊。
“的確是拚死相護,十招以後,那位蒼護法中了清風公子的一掌,明月公子的一劍。二十招過了,身上已見紅數處,步法也亂了,但氣勢仍是不減,不讓任何人接近天女一步……”
對啊,他一向如此,對天女,對她,奉盡全部……
“如果不是蒼家護衛支援得及時,那位蒼護法會拚到最後一刻也說不定……”
不會說不定,是一定。他為她,一定會以死相搏,以命相衛……奇怪,這茶水怎變得恁樣的苦澀難咽?
“這位小哥公子……”
桌前,有人遲疑出聲。我抬頭,奇怪,為何瞅不清對方麵容?
“咱們的茶有那麽難喝麽?您看您……喝得一臉的淚?要不要……擦擦?”
“淚?”接過茶樓跑堂遞來的白棉巾,我下意識向自己臉上一抹。望著白棉巾濕糊的那一大片,我……無地自容。難怪人家會來過問,有人在自家茶樓內喝茶喝到淚水鼻涕狂噴並不是值得高興的事罷?
“我還聽說,這一代的蒼家有兄弟兩個,武功都是深不可測,不過,那個蒼家的老二似乎不熱衷巫族族事,多是在江湖遊跡,蒼家一直四處派人捉他回族裏……”
我付了茶錢,慢慢踱下樓,關於巫族、關於蒼家的談論亦從耳邊漸去漸遠。那些事,我不該聽的,左右,已經仿佛是上輩子的事了。現下,小海的世界裏,隻有馮婆婆和小臭冰,也隻要他們……
……
“小海!”
啊唷!我一驚,放開了腿就跑。得滿姐姐來得也忒快了罷?小海還沒有玩夠呐。我跑得愈急,後麵喊聲愈是氣急敗壞,愈是如此,我跑得愈急,嘿……
“小海,你站住,不許再跑了!”
我回頭:“得滿姐姐,小海不回去啦,等公子回來,小海要完了錢篋就要走了!”
“小海,你且站住……呀,小心!”
小……心?得滿姐姐是在罵小海小心眼?……哦唔!等我的鼻子撞上大石頭,我明白小海為什麽要小心……痛喔!
“這是誰家的懷春少女,就這樣迫不及待要向我投懷送抱?”
鬼啦,痛痛痛!我揉著可憐的鼻子,眥圓痛滿了淚的眼睛,向頭頂那個輕佻聲音的主子瞪去:“你有毛病哦?”
“沒有,本人身體健康,頭腦靈活,端的是內在美與外在美俱全,請指教。”
“你沒有毛病在身上揣塊石頭撞人家的鼻子來玩?”
“這就要歸功於本人行之不倦長年堅持的強身健體。”那人挺了挺胸,不懷好意的瞥小海某處一眼,“羨慕罷,小丫頭?”
“羨慕你有病?”
“小丫頭,不要對一個男人說這樣的話,如果你碰到的不是本人這個謙謙君子,你會很危險哦。”
謙謙君子,我還不世小人哩……等、等等。“你叫我什麽?”
“小丫頭,小海,秋家公子的貼身丫鬟,有錯麽?”
第十六章
這人這人……我將頭頂歪歪斜斜的小帽戴好,再繞這人轉個圈圈,“你叫什麽?”
“此山中。”
呿,用這種一聽就知是假名的名字來糊弄世人,這人,不是蠢,便是懶。我提提鼻子,圍他再轉一遭,“你身上有股怪味,不如叫臭山頭。”
“不識貨了不是?這叫男人味,世上不知有多少女子……”
“小海!”費得滿腳不沾地的衝來,一把將我揪住,“你怎能說走就走?你可知道你惹了多大麻煩?”
“近來可好啊,可愛的得滿姑娘,紀山在此問候。”那人瞟著桃花眼,向得滿姐姐明送了幾個秋波。
“你……”費得滿螓首一轉瞧見了那人臉龐,眉眼間頓時全是警惕,把我扯進身後。“紀總管好。”
紀?我挪出腦袋,問:“你是記吃不記大的記麽?”
他眨眼,“不妨是記住的記銘記不忘的記,小海。”
“你認識小海?”費得滿驚呼,“小海,他對你做過什麽?”
呃……得滿姐姐這如臨大敵的模樣,莫非這個紀此山中欠她銀子不還?
“得滿姑娘,你說這話就傷感情了不是?想我堂堂君子,儀表不凡,這兆邑城大街小巷的姑娘哪個不知?你……”
從費得滿麵部的細微處觀上去,她顯然在忍耐。而觸極她隱忍底限的,無疑是眼前這座有桃花眼薄情唇的臭山頭。“臭山頭,你看不出來得滿姐姐不喜歡你麽?”
“有麽?”某人摸頭擺尾,“像紀山這等不世出的英才,會有姑娘不喜歡?那麽,小海,你總是喜歡我的罷?”
“我……”
“小海,快隨我回去!”費得滿急匆匆就走,當然,一手牢牢捏著小海的手腕。“你這一鬧出來,兩天不見人影,你知道府裏為你亂成什麽樣兒麽?”
我撇嘴。才不信,小海小小丫頭,又沒簽賣身契,不能以逃奴處置,還能惹出什麽亂子?大不了,楚家兩位小姐受了驚,秋長風的不老的老娘生些氣而已。“得滿姐姐,小海此時回去,他們會打小海麽?”
“怕挨打就不要惹事,你也不想想,那是什麽地方?大苑公府啊,除了皇宮,那便是整個兆邑城裏最大的地方,你竟敢那樣的任意妄為,當時如果府裏侍衛到的及時,把你就地正法都有可能!”
我當即硬生生站住。
“還不快走?”費得滿姐姐拉我,我當然不動。想啊,如果回去不是被打死就是打個半死,我還回去做什麽?送死?
“小海!”得滿姐姐的臉色,已經極不好看。我知道,我再不聽話,她要用硬的了,急中生智咩——
“臭山頭!臭山頭!”
一直晃晃蕩蕩在我們身後十幾步遠的紀山指指自己鼻尖,“小海,你是在叫我?”
“快救我,有人要殺我!”
“小海,你……”費得滿的臉已經被氣綠了。
“誰敢殺我們的小海?我山哥哥絕不答應!”紀山話頭還在那麵回蕩,人已到我們近前,再下來,攬住我飄出丈外。
“紀總管,您這是在做什麽?小海,你胡鬧什麽?”
“得滿姐姐,你都說小海惹出了幾乎致命的禍事,那小海為何還要回去?我不要死啦!”對不住了,得滿姐姐,小海不是你們這等俠義之輩,小海怕死,怕得要命哦。
“誰說你一定會死了?你總要回去向夫人和憐星小姐認錯,周嬤嬤會替你說好話……”語音一轉,“再者說了,你和紀總管萍水相逢,不解底細,你怎好賴人家相救?你知道他的主子與秋府的關聯麽?你這個傻丫頭……”
“不怕不怕。”紀山拍我的頭,如拍一隻小狗。“山哥哥我義薄雲天,義字當頭,不為權貴折腰,不懼狂風暴雨,就算是權勢如天的秋府,山哥哥也不會見死不救!”
這個人,行事落拓張狂,說話顛三倒四,但我仿佛可以知道,他此時的話並不是字字皆在玩鬧,至於為何……
“紀總管,這是咱們大苑公府的事,您喜歡玩,也請玩到適可而止,請放開小海。”
“不放不放就不放!”他在……跺腳?還扭腰?
“你……”費得滿必定是氣到忍無可忍,縱身便是一掌,“那便得罪了!”
“唉,想我紀山憐香惜玉,愛花戀草,最不能和女兒家交手,小海,咱們走了!”早在他說出“走了”之前,人已經早在“走”了。他的確是走沒有錯,雙腿在邁,雙腳在動,但邁得太快,動得太疾,呼呼風聲中,已穿街過巷,將並連得滿姐姐在內的酒樓茶莊拋在腦後。我除了驚,便是呆:這樣的身法步法,不知秋長風可及得上?
“小海乖乖,不要把山哥哥和其他人放在一起議論,記住,山哥哥在你心裏,應該是獨一無二的。”
哦喔,將心裏想的話一不小心咕噥出來是小海的錯,可是,如果在此時將午膳吐出來,不是我的錯罷?
……
大文公府。盡管在門前未作任何停留便倏忽穿過,仍將黑色匾額上的白色大字看在眼裏。 大文公府,大文公……費得多絮絮叨叨的念話裏,好像提過,秋長風的老爹是什麽三公之首,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雲雲,而三公,大苑公,大文公,大武公?
“到了。”
我頭頂被人一拍,屁股下麵也落了實處,我張頭四望,“這是……”
“是山哥哥我的住處。”
哦,還好,打掃還算幹淨,布置得也算利落,那個擺在案上插了幾杆竹的大瓶,能當不少孔方兄罷?那幅畫似是名家手筆……
“小海,你與其用那樣饑渴的眼神看一些物什,不如看山哥哥我。”
耳邊犯癢,遂抬手撫弄一下,“啪”聲響,卻正打在他嘴上。我抬起眼來:“臭山頭,你的嘴探到我耳上……”作甚?這個角度……我登時一愣,一下子跳出一尺,“你讓我坐到你腿上?”
巫族沒有男女大防,但走出來恁久,總明白在這裏像這樣的行為極不合宜。小海雖不會像這邊的女子一樣動輒臉紅頸粗,但小小的氣惱總該有罷。
“嘖嘖嘖,難道山哥哥的腿不舒服?你可知道,你方才的位置是多少女兒家渴求而不得的?小海,做人不可以不厚道哦……”
啐,臭山頭……
“本侯爺總管大人的手腳是愈來越麻利了,恁快就把人弄上手了?”
第十七章
來的這個人,就算那夜麵貌看得半暗不明,就衝這個懶兮兮的聲音,我就知道自己不會錯認。
“你就是小海?”
我點頭,順手從桌上的琉璃盞裏拿了個果子大啃。
“長風的‘貼身’丫鬟?”
“我不是他的妾,你不用用那樣的聲音特地強調‘貼身’兩個字。” 呿,不知道的時候我當然不會辯駁,知道了誰還願與那個狐狸主子歸究到一氣?
“咳!”這人咳嗽起來,想來是被自己的口水嗆到了。
“小海,你可知道你在和誰說話麽?”紀山把我推到一個椅上坐下,又將滿盞的果子端來塞進我懷裏,在我揣磨著這個琉璃盞的價錢時,聽他說,“大文公的長公子,名諱‘皓然’,被封阮陽侯,人稱小侯爺,在這兆邑城裏,‘小侯爺’三個字,每夜不知會被多少春閨女兒念進春夢……”
呸呸呸!這果子好酸!不吃了。“那小侯爺每夜被那麽多人當成相公來用,豈不是忙得很?辛不辛苦?”
這一句話,極是平常,小海隻是想問問,每夜被人念來念去,他不是要噴嚏連打,耳朵連燒,可還有時間睡覺麽?但坐我對麵的那兩個男人卻一個打倒了茶杯,一個滑下了圓凳,緊接著,一個五官逞扭曲狀,一個委地捧腹……有病?
“本侯想……本侯明白為何長風要你如此一個不起眼的丫頭了……”這是好像羊角瘋發作的小侯爺秋皓然。
“……小海……哈哈……你真是個寶哦……哈哈……”這是疑似突發顛狂症的紀山。
與犯了病的人,小海從不計較。我又挑了一串葡萄來吃,把琉璃盞擱在案上放好……如有可能,小海走的時候會順手將它揣進懷裏。
“紀大總管,本侯還要去大武公府赴宴。”真是本事了得,扭曲的五官僅在瞬間便恢複正常,活鮮亮麗的小侯爺重回人間。“這個當下,如果本侯硬拉著你作陪前去,想必你是不情願至極了?”
尚在地麵留連不起嘴角猶在抽搐不止的紀山抱拳恭首:“小侯爺聖明。”
“也罷,本侯就賣個人情,你就在這邊好好吃你的小豆芽。隻是。”秋皓然不懷好意的挑了挑眉梢,“小心,別塞了牙。”
“屬下會小心,小侯爺好走,恕不遠送。”
……
紀山這個人,……還好。除了樣子長得桃花了點,嘴巴太壞了點,笑得太邪了點,臉皮太厚了點,還好。至少他為小海安排的住處,處處透著舒適,住過了三天,小海終於明白史上為何有皇帝樂不思蜀了。
“你就一點不擔心秋長風會處罰你?還是你認為,他不會舍得?”這一日,小海我滿嘴塞著鬆仁,紀山閑閑踱來,坐我身畔,側身支頤問。這個人這三天就是如此,現身得沒有預兆,消失得亦是突兀。
“如果隻是個奴婢,他當然舍得。”我因吃得正忙,唇齒含糊不清地道。
“哦?”紀山為我遞來一杯茶,“怎麽說?”
怎麽說哦?秋長風對底下人,由來嚴厲。曾記得,一年前費家兄妹不知是犯了什麽錯,在大雨裏站了一天一夜。更早的時候,小海才隨他不久,做工的時候打了瞌睡,被他順手扔出了門外雪地上,如果不是得滿姐姐回來的及時,小海就算有命活也要沒手腳用了。
近一年來,他對小海嘴皮上虧損依舊,某些改變卻不難覺察。我尚非常美好的忖著是因他稀薄的良心終於覺醒想著要善待他忠厚盡職可愛無比的丫頭了,到頭來,還是證明,就算是稀薄的良心,那個人也匱乏不濟。
“你不是很明白他把小海放在身邊的用處麽?”若他對我太過不好,如何還能轉移人的視線?就算是工具,也要花點心思維護的不是?
“……哦?”紀山稍怔,“你曉得?而且,你曉得我也曉得?”
“不然,你怎麽認識小海?”
他眸子一閃,“你似乎,比我想的要聰明。”
“多謝誇獎。”
“難道你以前便認得我?”
“認得誰?此山中?還是臭山頭?”
“你從前……”紀山欲語還休。
“從前如何?”
“小海。”紀山忽然探過手來,落上我的發頂,輕緩撫挲,語氣裏亦少了調侃邪諧,在我耳邊切切低語,“我希望你是聰明的,而且足夠聰明。唯有足夠聰明的人,才可以保護自己,才可以不讓人太心疼。”
呃?因為距得近,我似乎見著他桃花眼內一閃而過的憂忡,俯近了些,想確定真耶假耶。恰在這時,背後響起了一串明顯是為了打擾而起的幹咳聲,隨之,“全城相公”秋皓然的聲音傳來:“本侯的總管大人,人家要人來了。”
“屬下見過侯爺。”紀山身子動也未動,嘴角上勾出邪氣笑紋,落在我頭上的掌滑至肩頭,捏捏握握,“怎麽辦呢,小侯爺,屬下還不想放人?”
“嘖嘖,這委實難辦了。依本侯看,這丫頭和我的總管也頗投緣親熱的樣子,你要不要考慮割愛,長風?”
長、長……風?秋長風?!要遞到嘴裏的軟糕捏碎在掌心,背上——惡寒呶。
……
大苑公府的馬車真是寬綽,及得上普通人家的一間屋子大小了罷?上麵的雕飾也別具匠心,金線盤成的金菊栩栩如生,裹貼其上的緞帛滑不留手,鑿附其內的抽屜式樣精巧……
“在評估這輛馬車的價錢麽?”
噝……冷哦,冷。單聽這聲嗓,就能叫冬季提前降臨,四海登時結冰了呢。“……奴婢有幾個膽子,敢打大苑公府馬車的主意?”我將腦袋垂到胸前,卑微小丫頭現身。
“不敢?”秋長風聲線稍稍拔高,“這世上,還有你不敢做的事麽?”
“……有。”
“說來聽聽。”
“太多了,奴婢一時也說不清楚。”
“你——”我尚納悶他怎麽沒了下文時,隻感左臂一緊,他一已將我扯了過去,那雙墨中微綠的瞳仁抵我半寸之外,白得發亮的牙齒在薄唇內豁豁開刃,“你說,本公子該怎麽處置不聽話的丫頭呢?”
我頓時急了:“你答應過的!”
“我答應什麽?”
“你答應了那個‘全城相公’……哦,是小侯爺,你不打小海的!”
秋長風俊美的皮相惱意浮騰:“我何時說要打你來著……等一下,‘全城相公’是什麽東西?”
第十八章
秋長風和秋皓然一起出現,小海當然怕怕。沒有賣身契,這個人還是小海侍候了快到三年的主子,習慣是件怪東西,一旦習慣了俯首貼耳,要改不易,何況時下亦不是改的時機。為了小海免遭荼毒,我恭順地請秋皓然向公子要個承諾:要小海乖乖回去可以,但回府之後不能虐待,這虐待裏,包含了棒打、棍笞、鞭策、罰立等所有有損小海玉體的諸事。秋皓然倒給小海麵子,扭曲著嘴角,像是忍著要去茅廁的痛苦,向死麵沉沉的公子要下了這個承諾。但、但、但……所謂承諾,防君子不防小人,秋長風是君子麽?好像……不是,那那那……
“我說的話你聽著沒有?”
“啊,公子,奴婢在聽,奴婢在聽。”
“聽著了怎不作答?”
“答什麽?噝……”掐人腮幫算不算虐待一種?
“‘全城相公’是什麽東西?”
“就是小侯爺。”
“他與全城相公有什麽幹係?”
狐狸也會犯傻哦。“臭山頭說整個兆邑城的姑娘每夜都要將小侯爺帶進春夢裏當相公來用,那不是全城相公又是什麽?”
秋長風輕擰眉峰,死死盯我片刻,我便在那對墨綠色瞳仁乖乖浮著,不敢驚擾。
“下一次見了皓然,你可以將這個稱號贈予他。”他頗認真的道。
“是,公子。”為討好主子,我諂媚道,“公子,要不要奴婢也替您取一個?”
“取什麽?”
“得多大哥說公子您是全江湖甚至全天下俠女們的夢中情人……”
“閉嘴!”
“全天下總比一個兆邑城要大多了,所以奴婢替您……”
“你再不閉嘴,本公子會用本公子的方式堵上你的嘴,你盡管試試看。”
鑒於秋長風的眼神太恐怖,語氣太陰森,小海膽子太微弱,我雖然好奇何謂公子的方式,但閉嘴。
“還有,臭山頭又是……是紀山?”
“嗯。”
“你和他幾時認識的?”
“嗯。”
“幾時認識的?”
“嗯。”
“小、海。”
哦唷。“三天以前街上認識。”
“就隻有三天?”
“嗯。”怕他不信。“那時候,得滿姐姐也在。”
秋長風墨眸瞬亦不瞬,“才三天?”
“才三天。”
“怎麽在本公子看來,你似認識了人家三年?”
“嘿嘿……有麽?”
“如果本公子晚去一步,會發生什麽事?”
能發生什麽事?頂多小海多吃一把鬆仁,嗑一把瓜子,還有兩塊粑糕,三角酥餅……再拐走那個應該可以值些錢的琉璃盞……“啊啊啊!”
“你——”秋長風甩開了我,以袖拭麵,看他皺眉鎖眼的嫌惡模樣,想必是被小海噴了滿臉口水。
但小海此時無暇安慰主子。“停車停車,我要回大文公府!”我一逕喊著,已向車門爬去,心裏惱啊:不得了不得了,小海怎麽會忘了呢?不得了!
“回來!”
才不要,小海要去大文公府裏紀山的住處拿……“啊——!”
有人薅住了我的足踝。不用想,這車廂裏沒有第三人,自然是不良主子秋長風。“去哪裏?”
“大文公府。”我拽我拽我拽……拽不開。
“做什麽?”
“找……人啦。”我爬我爬我爬……爬不動。
“找誰?”
“紀山的……啊!”我可憐的小鼻子三天後再遭虐待,撞上了又一堵銅牆鐵壁。與三天前不同的,腰上還多了一圈鐵箍。“公子,你放開奴……”
“小海,我有沒有告訴你,我很不喜歡我的東西被別人碰?”
“沒……有有有!所以公子您的東西小海能不碰就不碰。”
“你很喜歡紀山?”
“……應該是罷。”
“應該‘是’?”公子的聲音就在頭頂,但那森森寒寒,在整個車轎內彌散,小海好冷。
我掙紮要把自己的腦袋從這堵鋼硬的胸膛前掙出來,不然沒有被公子後麵可能的體罰罰死,也要悶死。但我愈掙,腰上、腦後的束縛愈緊,哦唷……
“為什麽?”
“公子,你放開啦,小海要死了!”
“告訴我為什麽?為什麽你會喜歡紀山?”
“他很好啊。”
“哪裏好?”
哪裏都比你好!“他說話風趣,對人和氣,熱心溫厚,體貼周到……” 呿,臭山頭你哪有這多好處?小海為了應付公子還要為你編排,好辛苦!
“還有麽?”
有感公子耐心將盡,小海更認為須早早應付過去。“還有……還有,他和小海都是下人,下人在一起說話總不用顧忌太多,所以,比較談得來!”這個理由總夠充分罷?
腰上的束縛一鬆,我長舒口氣,抬起頭,“公子……”呃?
我看得見秋長風的眸色,數得清他的睫毛,就連他雙眉間的細細褶皺亦能瞧得明明白白,但我糊塗的是,他的嘴為何要放在小海嘴上?難道他比較喜歡小海才吃過的……
也隻是眨了幾回眼的工夫,他問:“你剛剛吃了什麽?”
“桃仁,鬆仁,瓜子,梅幹……”
雙眉嫌惡一皺:“這麽多東西混在一起,難怪會這麽臭。”
臭?小海的嘴?“我又沒有請公子吃!”
“你在頂嘴?”
我不言聲了。被人吃了嘴還不能頂嘴,小丫頭命運多舛啊。隻是,他的手還要在小海的腰上放多久?
“不得再隨意出府。”
“是,公子。”小海懶,能不動就不動,但凡出府,都不是隨意,嘿……
“不得再去找紀山。”
“是,公子。”我不找他,他會來找我,他說要帶小海去萬榮街吃蟹黃小包子、奶皮炸餃的……哇,原來這就是我不去就山,山來就我?嘿……
“回到府裏,不得再胡鬧。”
“……如果……那個……什麽……”
“你嘟囔什麽?”
我撐大一毫膽子,大了一毫聲量:“那也要她們不再欺負小海才行。”
“她們如何欺負你了?”
“奴婢隻是少爺的丫頭,一個丫頭要學什麽儀態禮儀?還要笑不露齒,行不起風?做得不好,那個張嬤嬤還沒等說什麽,那些同樣是丫頭的姐姐們就拿藤條招呼……這樣想想,奴婢還是不要回去了。”我起起起……起不來,哎呀,這人到底要把小海箍到何時?
“是我事前安排的不夠周到,我已經命周嬤嬤處罰那些擅自做主的奴才了。”秋長風長指熟練地捏在我頜上。“而大苑公府,不是你想來就來想走便能走的地方。”
“奴婢又沒想來……”就算沒有頜上的痛感,在秋長風這雙眼睛的逼迫下,我也會弱弱地將下話的話吞下肚去。
“除了調教你儀態,她們有沒有對你說別的什麽?”
“說奴婢是公子的侍妾啊。”
第十九章
車輪轉啊轉,車廂靜和靜,小海困啊困……
“你不想做我的侍妾?”
“不想。”
“做我的侍妾不好麽?”
“不好。”
“為什麽?”
“不好就是不好,哪有為什麽?”
“小海……”
嗬唷,吃了熊心豹膽了?一時困倦,竟把心裏的話都給抖了出去?瞌睡蟲嘩啦啦飛個精光,我瞪大眼珠,仰著近在方寸間的公子,討好笑道:“公子,方才的話,您就當沒有聽到。”
“那我可以認為你很喜歡做本公子的妾了?”
“……最好不要。”
秋長風墨眸眯起。
“奴婢不做公子的妾,公子您很生氣?”小海可無意對自己有這樣大的欣賞。“不會的,是不是?您隻是麵子上過不去,是不是?”
“何以見得?”
“琴棋書畫歌賦六位姐姐抬出哪一個也比小海美豔,有她們在,哪輪得到小海?”
“如果……”
如果什麽呢?車身一頓,車門外有人回:“公子,到家了。”
秋長風似乎想把話說完,車外已經有一大串的熱烈嬌呼:“長風哥哥,早就聽說你回來了,惜雲在門前等了又等,您……”
車門開,車簾掀,一張泛著熱切光芒的嬌靨亮眼閃現,……
因為沒有鏡子,我不知道是怎樣的一副情形會把楚惜雲那張美麗的小臉驚得顏色全無,隻是,抱歉。小海也想在車簾打開之前與秋長風分割得橋歸橋路歸路,但如果大樹不想倒,螞蟻肯定撼不動,這是至理。於是乎,在楚惜雲之後又湧來幾張臉,每人的臉色都不夠好看,而秋長風的兩臂依然呆在原來的地方,沒有絲毫鬆動的跡象。
“公子……”您還想抱多久?
“笨丫頭,下車了。”他突地推我。“你還想賴多久?”
賴?誰賴誰啊?我一時激憤,驀然起身——砰!
在我滿眼金星地癱在車轎內的軟褥上時,秋長風已悠然起身,立起修長身形,掃一眼距他頭頂尚有幾寸的車廂頂篷,聳聳肩,撩衣,下車。
痛,痛啦,嗚嗚嗚……
“小海,公子已經進府了,你準備在車上呆多久?”費得多含了笑的聲音飄了進來。
誰想呆啊,什麽寶地不成?我捂著才受摧殘不久的腦瓜跳出車廂,忽聽得多大哥又念念道:“小海,你怎麽能蹦那麽高?你是打算破開車頂出去的麽?平常公子授你輕功的時候也沒見你這麽努力啊?”
大哥,小海不認識你。
……
也不知秋長風用了什麽法子安內攘外,我回到府裏,一沒有被夫人傳去訓話,二沒有被周嬤嬤叫去家法,安安生生回到疏柳居裏,重操舊業,做起小丫頭。
“得滿姐姐,得滿姐姐,得滿……”
真是滴,得滿姐姐氣性大咩,小海自打回來,就追著她後麵,笑端著,話陪著,怎就不能原諒嘛。更可惱的是,費得多負手旁觀不說,每見小海苦顛顛陪不是的模樣,還來一通嘿嘿傻樂作為嘲笑,氣啊氣,惱啊惱!
“得滿姐姐,你和小海說說話嘛,你不要不理小海嘛,得滿姐姐,姐姐姐姐姐……”
“臭丫頭,你活都做完了是不是?”終於,板著臉的費得滿出了聲響,豁然止步發一聲怒叱,“盡像一隻小青蛙樣的在我耳根呱呱作甚?
“得滿姐姐……”我扁了嘴,皺了臉,伸出兩根指頭,揪了她衣角,“得滿姐姐……”
“臭丫頭,你……”
“小海,公子回來了,快來伺候。”
費得多的聲嗓由外及內,我與費得滿得恭下身去迎接主子,“公子。”
與公子同來的,還有兩個比公子的修長身形俱要高出一頭的九尺大漢,一個青衣,一個縞服,再加上兩張陰沉沉寒漆漆的臉,嗯,活脫脫黑白無常。
“沏壺茶來。”秋長風麵色平淡,步履直入室內,當然沒有忘了支使我這個每月五兩銀子的奴婢。
“是,公子。”我向得滿姐姐做個鬼臉,盡丫鬟職責去也。
能被秋長風邀進疏柳居的人並不多,但凡來者,都是貴賓一階,自然要好生對待。取了最頂級的銀湖雪片,用了燒到七分開的泉水衝泡,這樣,既不會損掉茶中的醇味,又能最佳體煉出茶中醇香,是小海奴婢生涯中的心得呐。
我舉指欲叩:“公子……”
“進來。”
我撇撇嘴,用膝頂開了門,覆著眉低著眼,先對室內人見了禮,再邁著小步到了桌前,托盤穩穩放下,茶盅利落分好,再一手執壺,一手斂袖,依著坐序,由左到右,為每人將茶斟至八成。
黑衣人掃我一眼:“這個丫頭看著眼生,是你養病期間收的?”
“嗯。”
“並不合你一貫的口味。”
呿,小海是菜還是茶,還“口味”?真想手裏的紫砂壺若一個拿捏不穩,澆他黑無常個腸開肚翻!
“湊合著用。”
公子……我愛惜自己的牙齒,回去墊了棉布再咬。“公子,奴婢退下。”
“旁邊侍候著。”
我……“是,公子。”
正舉茶淺飲的白衣人抬眸瞟來:“你要她在旁邊?”
“有何問題?”
白衣人眉梢稍動,再度垂眸品茗。“你如果說問題那便沒問題。”
“這丫頭有什麽異常之處麽?可得到清風你如此賞識?”黑無常又把眼神瞄我身上,“在咱們看不見的地方,餡料豐足?還是肉味鮮美?”
這隻黑無常,還真把小海當成食物來點頭評足了是不是?活該你這輩子長得姥姥不疼舅舅不愛,你老婆見了你還要拿腳踹!
“你如果再說,我敢說我這個丫頭終會忍不住將心裏的話全罵出來,屆時你可莫怪我教導不力。”
“是麽?”黑無常眼神輕蔑,神態倨傲,“我倒很想知道你的丫頭如何罵我?”
秋長風呷茶在口,又優雅吞下,淡哂道:“既然如此,小海,你也聽見了,就滿足一下這位楊爺的渴望。”
“請問公子,這位爺的渴望是欠罵麽?”
白衣人……嗯,因他不算討厭,暫不稱他白無常,他抬眼望我,又轉秋長風。“她說的話,我沒有聽錯罷?”
“顯而易見。”秋長風聳肩,“小海,我準你罵了,如果罵得好,還有賞銀領。”
“那公子,如果罵得不好,會罰月錢麽?”
“哦,怎麽個不好法?”
“比如小海說這位楊爺長得像黑無常,還以為自己是關雲長,看不起下人不打緊,還高看了自個兒,明明是塊鐵頭,還以為自己是個芋頭,想當芋頭不打緊,還連累了整鍋的芋頭粥……”
第二十章
“……清風……”白衣人眉頭皺得死緊,嘴角奇怪扭曲,“你讓她住嘴。”
黑無常則冷森森盯著我。
我亦狠巴巴回盯。哼,有秋長風這個不良主子其它好處不知道,小海抗寒抗冷的本事可是驚人呐,我怕你凍不死哦。
“清風,如果我掐死這個丫頭,不算冒犯罷?”
“你冷麵閻羅真要掐死一個人,還需要事前打招呼麽?”
什麽意思?我摸著自己小脖子,難不成剛剛自己是在閻王跟前撒野來著?聽話意,這隻黑無常如果惱羞成怒取我小命,秋長風也無意施救?那、那、那他還縱容小海罵人?……有個狐狸主子,當真不知道什麽時候就給送去小命是不是?
在我拿控訴的眼神下,秋長風依舊是怡然自得:“接著方才的話題,繼續。”
黑無常還未轉過厲瞪著我的環眼,白衣人已道:“天葉堡幾次派人刺殺於你,你為何始終未做反擊?別告訴我你是因為正在修身養性,我壓根不會相信。”
秋長風無聲淺哂:“那先惑相信什麽?”
“但凡縱虎歸山者,不外兩個結果,要麽受其反噬,要麽在其膘肥骨壯時捕獵入網,收獲更豐。而你,是想在按兵不動中等對方自露馬腳?如此一來,不必你出手,自有奈不住的獵手替你料理。可對?”
“先惑就是先惑,不愧是聞名江湖的智多星。”秋長風讚不絕口,卻不置對否。“楊烈,你怎麽看?”
“天葉堡上一任堡主乃武林盟主,現任堡主雖未能襲任父職,但在武林中的聲名威望仍不可小覷。你的堂兄為籠絡他,把自己的愛婢贈其為妾,僅僅用一個女子,就控製了武林大半勢力,這一招,你要不要效仿?”黑無常說這話時,眼芒從我臉上輕蔑滑過。“當然,挑選貨色的眼神要好,不然倒了人胃口,反會得不償失。”
呿。我暗嗤:如果要倒人胃口,肯定非你這類貨色莫屬。
“對秋遠鶴來說,除了權力,什麽都可以與人分享。”秋長風搖著茶盅,墨色瞳仁中那抹綠間在碧綠茶湯的映襯下,愈發濃了起來。“不是每個人都有那個習慣。”
是哦,但凡有人覬覦了你的東西,不是那人被你殺死,就是那東西被你毀歿,你不止與“別人”不同,還與“人”不同呢。我垂下眸,睡罷睡罷睡罷……
“……秋遠鶴的愛婢……”
什麽“愛婢”,重要的是“婢”而不是“愛”罷?如果當真“愛”,又豈會讓人當貨物般的送出?……困罷困罷困罷……
“……清風,你的打算……你的愛婢似乎睡著了……”
“……站著也能睡?還真是開了眼了呢。”
……黑無常,少見多怪……你沒見過的稀奇事多了……喔,醒來不知道是在門外冷地還是一方軟榻?不管了,睡了先……
……
床好暖,被子好香,枕頭好軟,嗯嗯……這是什麽?抱枕?硬梆梆的,小海不要!我踹踹踹!
“呆丫頭,你睡覺也不能安分是不是?”
小海就是不要硬梆梆的抱枕嘛……我蹬蹬蹬!
“你住住……住腳!”
住腳?新鮮呶,住口、住嘴都好,還有住腳的?就是不住,我踹我蹬我踢我……
“慣壞你這個丫頭了是不是?”
胡說,你才沒有慣,你不虐待小海我已經要阿彌陀佛了,放開小海……是誰?誰在和我說話?……一陣惡寒中,我睜開了眼,一對墨色瞳仁狠狠懸在我頭頂上方不到一寸的地方。“公、公子?”我在做夢?小海的惡夢由大巫師換成秋長風了?
“踹啊,怎麽不踹了?”
“不踹了。”哼,就算是夢,我也不敢開罪你好不好?再者,要踹也要你放開踹人者的腳才行嘛。
“不踹就老實睡覺,再敢動一下,就到外麵地上去睡!”
“喔。”我閉目,屏息,睡……睡覺?那如果要睡覺,豈不是說我是醒著的?我再次睜眼,“你……”
“我怎樣?”
沒錯沒錯,他在小海床上,而且困住小海手腳的雙手雙腳尚未鬆開。“你怎麽在這裏?”
“睡覺。”
廢話,在床上,當然是為了睡覺,我問得是……“你為什麽在我的床上。”
“錯。”秋長風淡挑了挑眉,“是你在我的床上。”
……他的床上?我瞪大了眼,去看四遭情形,淡藍色的頂帳,水藍色的垂幕,手中的絲被順滑綿軟,雖不知質地,但觸上也知道必然價值非凡貴不可言,遑論床頭還鑲著一顆泛出淡藍光澤的夜明珠。我敢擔保,單這一顆珠子,就足夠小海一家幾口一世的吃喝不愁了……咳咳,總之,這的確不是小海的床。
“看清楚了?”
我點頭。
“看清楚了,那就睡覺。”
“那也要公子放開奴婢才行。”這人是欺壓人欺壓慣了,誰能在雙臂被壓雙腿被製的情形下睡著?
秋長風墨眸閃了閃,翻過身平躺下去,小海自由了。自由的感覺很好,我扯過被準備蒙頭再睡,那邊卻傳來他的猛力一扯和一吼:“把被子給我留大點!”
“不要!”小海喜歡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再蒙著頭睡,唯如此,小海才會放心睡覺。每次惡夢來撓,多是小海睡中踢飛了被子。
“這是我的床!”
“奴婢沒有請公子把奴婢放到公子的床上。”
“笨丫頭,該把你扔到窗外是不是?”
“請便。”小海現在是清醒的,扔出去了也能回到自己的被窩繼續大睡。
“本公子不想耗力氣,你自己滾出去!”
“奴婢懶,公子代勞。”隻想請神不想送神,哪有那麽容易?
“你……”
“公子請安靜,奴婢睡不醒,明早便沒辦法伺候公子。”
“你把被子都扯了去,本公子怎麽睡?”
“公子內力高強,就算在冰寒雪地也能照睡不誤。奴婢則不同。”
身後沒了動靜。噫?我倒奇怪了。沒把我扔出去,也不動手搶被子,他為了讓小海這個被用來轉移視線的工具做得成功,當真是煞費苦心了是不是?嘿嘿,既然如此,小海如果不趁機得寸進尺,就枉為心中對惡奴生涯的長久向往了罷?
嗯,床好暖,被子好香,枕頭好軟,抱枕討厭……小海不要!我蹬蹬蹬,我踹踹踹!
第二十一章
疏柳齋與靈泉山小院沒什麽兩樣,侍候秋長風的,除了小海,隻有費得多、費得滿,頂多,還有一個隔三岔五才會來弄弄花草的花匠阿德。那六個美豔豐饒的俏婢不是沒有來過,但周嬤嬤領著她們隻在院子裏立了不到一刻,便被公子揮退了下去:“這院子裏不需要那麽多人,隨便嬤嬤把她們安排到哪方哪院去罷。”就這樣,六婢離開,其時小海正在擦抹小廚房的廚具,得知了這事也隻能扼腕:有個不想讓丫頭輕鬆的主子還能怎樣?
但就是這樣簡單的人口,小海與公子共眠一床的消息在翌日午時之前便風傳整個大苑公府。約摸申時過半的時候,周嬤嬤叫了我去,先是問了我昨夜是否睡在公子床上,我自然稱是,周嬤嬤當即大喜,俯在我耳邊,叮囑了一大堆什麽注意身體什麽切忌操勞雲雲,又將一堆藥材塞進小海懷裏:“這是嬤嬤請專門為咱們大苑公府看診的禦醫開的方子,嬤嬤已經將藥給配好了,每天拿文火煎一包,睡前服下,尤其在服侍公子之前的半個時辰之前,效果最好。”我對藥材並不精通,人家盛情難卻也不敢卻,隻得全數接在手裏再伺機問問馮婆婆這些勞什子對什麽“效果最好”。不成想回來路上,又碰到了明明等待已久已佯作巧遇的楚惜月,她美眸紅通通,眼神哀怨怨:“你告訴我,你平日都和長風哥哥說什麽?你們會做什麽?”
我愣愣答:“奴婢就做奴婢該做的,說奴婢該說的。”
“以前,他告訴我他喜歡女孩子乖巧知禮,我便竭力做那樣一個女子。後來,他說欣賞有些小小任性卻又不會太過張揚有情趣有活力的女孩,我又開始讓自己向那麵靠攏。但不管是以前的那個雀兒還是你,都不是他所舉出的類型,你告訴我,他到底喜歡你什麽好不好?”
他喜歡我無依又無靠,簡單好欺負,利用起來不必有後顧之憂,利用完成更不必費心善後。不管是你,還是水若塵,家世樣貌均能和他匹配,他不會自找麻煩。尤其你,還有一個楚憐星妹妹的頭銜,他更要敬而遠之。
可惜這些話,我無法訴諸於這位儼然喜歡錯了人的癡情人。抱著一堆藥材,站酸一雙腳底,聽著這位第一眼見麵以為嬌蠻第二次見麵顯得無措第三次便變作哀怨的美人淚眼半濕地哀訴。直到,正主楚憐星在丫鬟的攙扶下現身:“惜月,你太失禮了。”
“姐姐……”
“小海,惜月她比你年稚,行事魯莽,若你讓你不適的地方,我代她向你陪禮。”
我凝視著這位病態楚楚的美人,她,真是美呢。纖眉蹙霧,綠鬢如雲,雪肌粉頸,從哪麵看去,都如一株靜花臨水,嬌憐可人,又綽約迷人,極品呢。
“咱們小姐在和你說話,你一聲不應算是怎麽回事?做奴才的,不要以為做了一些見不得人的事就成了主子,該懂分寸的地方還是要懂。”我癡賞美人圖,別人會錯了意,楚憐星身側的兩個丫鬟皆冷蔑眄我,更有一位出口施教。
“不得胡說。”楚憐星顰眉輕叱。
“小姐,她明明……”
“如果小海是恃寵生驕的人,你們兩個說這樣的話,早就該被甩上耳光。你們正是欺小海不是那樣的人,才敢這樣冒犯不是麽?”
兩個本來護衛主子心切的丫鬟被這位嬌弱主子戳破心事,麵色窒紅,呐呐無語。
小海力量薄弱,但也能看得出她目光清澈,氣息潔淨,這樣的純人兒,和秋長風那樣心機詭深的狐狸,端的是天上地下,可惜,可惜。
“小海,前些時*****在含梅居受了委屈,我未能事先預防那些事,真是抱歉。”
“奴婢聽說了,每到換季,憐星小姐總要在床上躺一陣子,望您保重玉體,與公子早成良緣。”雖然可惜,但人家喜歡,小海也樂意說些吉祥話來落個歡喜
“謝謝你。”楚憐星粉靨淺紅,螓首羞垂。
看罷,人家果然喜歡。我納悶:這年頭哪裏不對了,大家怎都偏愛養狐狸起來?話說,狐裘穿起來雖然暖和,也要那隻狐狸會讓你乖乖剝皮才行嘛。
……
“小海,你可回來了!”
作別楚家姐妹,天色已略晚,抱著懷裏藥材,我悠悠蕩蕩回疏柳居,但手裏的東西還未完全放下,阿德便躥進小廚房,大嗓門將小海嚇了大大一跳。“阿德哥哥,你被狗咬了?”
“你還有閑情扯這些有的沒的,公子遣人叫了你三回了,還不快去!”
“快去哪裏?”那個不良主子,又要如何差使他月錢五兩的丫頭?
“原本職位皇帝的老爺今兒個從西山回來了,公子又回府,所以今天晚上咱們大苑公府要設宴,請一些近支貴客,公子叫你去隨身侍候著啊。”
“請告訴我公子要小海去哪裏侍候。”習慣了,若他一時讓小海得了清閑,便不是秋長風。
“你隨我來罷,宴會設在牡丹廳,我帶你去。”
“阿德哥哥真是好人呶。”我小海不管何時何地,都不會忘對人對事送出由衷讚美。
“好人?”阿德身形一僵,回過臉來,眼神閃爍,好是複雜,“小海,你說我是好人,其實我也是個討生活的下人罷了,有些話,我本來不想說也不該說的。”
“喔。”阿德哥哥願意掏心掏肺,而且必然事關小海,我不能鼓勵,當然也不會拒絕。
“我以前在不少大戶人家做過,我知道越是高貴的門庭,姨娘的身份越是不堪。”
阿德哥哥以前必定讀過書罷?時不時會咬文嚼字呢。
“如果是真的給了側夫人的名分還好,怕的就隻是一個侍妾,還有那些連侍妾也不算的通房丫頭,在那些爺們的眼裏,和樣物件沒什麽兩樣。家裏來了貴客,讓侍妾款待貴客更是那些達官貴人們之間的一種風尚。”
哦,還有這樣的事?
“你了解這所謂的‘款待’是怎麽回事麽?”看我兩眼茫然,他麵色更是灰重,向前後左右掃過一眼,站近我一步,“就是侍寢陪睡。”見我仍是不解,“那同床共枕,明白了罷?”
我皺眉。小海並不聰明,但好歹也出來了多年,我曉得,男人與女人的同床共枕,絕不僅僅是我和秋長風那般當真同爭一床被子共用一個枕頭而已。
阿德頓了頓,又道:“如果家裏來了貴客,爺們讓妾室回避,反而是好事了。但凡推出去見人的,就是可以讓人享用的。”
第二十二章
我明白阿德的言外之意了。
他是怕秋長風叫我出去是為了給人“享用”。
他多慮了。
且不說小海並不是秋長風的什麽人。
秋長風斯人,絕對和善良無緣,但是,他不會對小海做這種事。不要問我為什麽,我就是知道。至於其他方式的折損羞辱,又是另當別論……
“公子,小海姑娘到了。”
阿德帶我到了牡丹廳階下,向守在門外兩側的仆役說了一聲,那人便進了門內稟報。聽他嘴裏冒出的“小海姑娘”,我撓撓頭,向麵色仍是憂忡的阿德哥哥笑了笑。
“小海姑娘,公子請您進去。”仆役出來,麵貌甚是恭敬。
我稱了謝,又對阿德揮了揮手,沿階而上。大苑公府,當真是“大”苑公府喔。深秋的季節,別處都是花木凋零,這裏卻處處嫣紅姹紫,牡丹廳更是名副其實,由外及內,各色品種名貴的牡丹噴薄怒放,有些小海叫得出名,有些小海見亦未見。“貴”人與常人的不同,可見一斑呶。
“公子。”進了廳內,管弦絲竹聲盈耳,一堂富貴逼人來,我是個丫頭,自然不能抬頭左顧右盼,但秋長風所在的位置還是掃過一眼的,盯著自己的腳尖到了他桌前。
“還不快坐下!”
坐下?我雖詫異,但還是乖乖繞到桌後,見公子身邊早備了一張矮凳,自發的對凳入座。
“那隻百合燴魚似是做得不錯,夾了給本公子。”
“喔……呃?”我瞥見了他包紮著的右手,駭了一跳,“公子,您的手……”受傷了?
“若它是好好的,本公子叫這個笨丫頭來做什麽?”
他受傷了,所以叫小海來伺侯他進食?倒也說得過去。隻是,有人能傷得了他……
“呆丫頭,不緊著給本公子布菜,又傻呆什麽?”
不良主子發難,怯懦小小頭本該恭謹侍奉,但小海……不。將夾在箸裏的鮮美魚肉放回盤裏,改選鮮筍,“公子請用。”
秋長風橫眉立目:“本公子要的不是它。”
“公子您有傷在身,宜避海腥。”小海是為時時事事為主子著想的好丫頭。
“那隻酥蝦……”
“公子您有傷在身,宜避海腥。”小海是盡職本分的好丫頭。
“吃一口死不了!”
“就算是小小的損害,奴婢也不能讓公子領受。”
“原來我的丫頭如此懂得心疼主子?”
“公子過獎。”咭咭咭,看得到,吃不到,饞死你,咭咭咭……
秋長風好像聽到了我心裏的怪笑,墨眸一明又一暗,唇角一抿又一挑,上軀微微前傾,“我的小丫頭,你以為本公子當真不曉得麽?”
……呃?
“本公子不是頭一遭受傷,傷口合愈之前不能沾染海腥,這一點,本公豈會不知?”
對啊對啊,那是怎樣?
“本公子受了傷,宴會又適逢此時,對著滿桌珍饈美味不能就食,這滋味不好受罷?”
是啊是啊,當然不會好受……啊啊啊,小海明白了!霎時,眼前這個露出狐狸般笑容的主子,成了道道地地的惡魔!
“本公子看得到吃不到倒不打緊,反正本公子傷好以後想吃隨時可吃,對不對,小海?”
狐狸主子!不良主子!惡魔主子!嗚嗚嗚,小海招誰惹誰了,怎就攤上了這樣一主子?可憐的小海……
“長風,既然你執意等的端酒布菜的丫頭來了,還不趕緊敬諸位一杯?”
哇,這是在命令秋長風罷?能夠命令這隻狐狸的人,是哪位大神?小海因為要急著要開眼見識,忘了丫頭的規矩,堂皇皇抬了頭便向發聲處望過去——噫,高踞正央的,是老了幾號的秋長風?
“笨丫頭,低頭!”
如果在秋長風頜上粘上兩把胡子,額上畫上幾道皺紋,就該是這般模樣了罷?就連那雙眼,也像是兩個巨大的漩渦,雖隔了恁遠,仍能感覺得出能將人吞噬其內的危險……
“呆丫頭,把頭給我低下來。”秋長風在我耳邊切聲低叱。
……冷!半尺之內的惡寒讓小寒打個冷顫,亦意識到了當下處境,我,小海,一個奴婢,竟然直剌剌盯著正中主位上的貴人……不想活了是不是?
“長風,這就是你新收的丫鬟?”
“是,爹,一個不懂事的笨丫頭,回頭孩兒會好好教訓她。”
我捏緊手中銀箸,緊耷著腦袋,後悔不迭。這是我第一次聽見秋長風貶損而沒有在心裏回罵,適才的小海,委實是大意了。
“能讓長風棄了恁些豐豔美婢不用執意選她來侍奉,這丫頭必然有過人之處罷?”在秋長風側桌,有個笑嗓揚起。“難道,這丫頭的好處隻有長風一人知道?”
這人……我不能明目張膽的轉身去看,但那邊傳遞來的,絕對不會是令人舒適的氣息。那種毫無溫度的冰冷,甚至和秋長風人前一張臉人後另張皮的兩麵作派不同,不是笑語溫潤就可以遮掩的。
“哦?以堂兄異於常人的好眼力,你倒幫小弟看看,這個丫頭哪裏過人了?”
“長風如此大方?為兄如果拒絕倒顯得不知好歹了是不是?來,丫頭,到本侯身邊來,本侯要替你家公子看看,你哪裏與眾不同了?”
“堂兄,你誤會小弟的意思了。”秋長風的聲音內,揉進一點寒,一點陰,一點……小海難以名狀的東西。“這丫頭我用著還好,並不打算讓人代手調教。堂兄的習慣,小弟並沒有效仿的興致。”
“是麽?”右側笑語依舊,“為兄希望,為兄所有的習慣,長風都不屑效仿才好。”
“小弟謹遵教誨。”
“長風,你到底要為一些無關緊要的東西浪費多久?為父要你敬各位一杯,你可聽見了?”
嘖嘖,這父子兩人,可真是父子連心呐,長成一個模子也就罷了,話風尚如此肖似,佩服佩服。
“呆丫頭,將杯子舉起來,本公子要敬諸位貴客的酒。”
他敬酒,我舉杯?我瞪了他完好的左掌。他的右手殘了……哦,更正,是傷了……話說,好遺憾咩……總之,右手傷了,另隻手總還好好的罷?
“小海。”他俯我耳邊,切齒的力度讓善良小丫頭為主子擔憂起他一口白牙的安危。“以兆邑風俗,在酒席間,單以左手舉杯乃對人的大不敬,不然本公子何必要你這個蠢丫頭來給我丟人現眼?”
啐,不早說?我腹誹完這個奇怪風俗,放下沉甸甸的雙銀箸,執起巧透透的白玉杯,雙手平舉到了公子唇際,眼睛自然也無意識的投了出去:噫,對麵人那個笑得如一隻才偷完母雞的黃鼠狼的好看公子哥兒是——全城相公小侯爺?他來了,紀山會不會跟著?那家夥還欠小海幾頓許好了的吃食呢……
“看來,這個月的月錢你是一文也不想要了。”
怎麽可能?我打個激靈,眼觀鼻口觀心,馴服乖從的丫頭來也。
第二十三章
豪門家宴,不過如此。
隻不過,所上的佳肴數量多了點,氣味香了點,花樣新了點;參宴人的衣服穿得考究了點,笑得虛假了點,說得囉嗦了點。還有還有,那些跳舞女子身上的布料少了點。
在巫山上時,曾有人告訴小海中原漢民現為大隴皇朝,民風開化,縱然是大家閨秀,也不必似前朝那般足不出戶,著裝亦可大膽直露,盡現女子窈窕身段。這府裏的女眷,秋長風不老的老娘穿得既沒有包裹得一絲不露,亦不失優雅得體。楚家姐妹著衣風格亦作如是。而秋長風老爹的幾位妾室與那六位美婢便對布料節省多了,脖頸以上有一大塊明晃晃在人眼底招搖,春色撩人呐。說起來,不管民風如何,男人們私心不變,屬於自家的東西還不是嚴嚴防著?
“傻笑什麽?那隻紅燒乳鴿不錯,搛來給我。”
當然不錯,單是看,就是能讓人口水在舌間暴動,嗅來更是食指蠢蠢欲動,夾著……看著滑嫩香鬱的鴿肉沒進公子口內,我為這隻已經往生的乳鴿大抱不平:此生投身為鴿子任人宰烹便也罷了,還落進秋長風的肚子裏,可謂悲慘的極致。再說,滿堂妙舞美人豔不勝收,這人的眼睛和心思就不能換個地方?
“想吃?”秋長風挑了眉問。
我搖頭,“奴婢不想。”
“是不想還是不敢?”
“隨公子高興怎麽認為都好。”
“小海,我的傻丫頭……”秋長風湊得更近,“你最想嚐那道菜?”
“茄……”我最想咬掉自己的舌頭!
“小海真是好眼光,因為我娘愛吃茄子,府裏的大廚對烹製茄子便格外經心,那道九燜茄鯗是經過九道序伴著香菇、鮮筍烹出來的,滋味好得很,我娘百吃不厭。”
我想抄起那盤五香豆腐堵上他的嘴!
“說得高興,我也想嚐嚐這道茄菜了,搛來給我。”
看罷。小海要忍哦,百忍成鋼,對著一隻狐狸主子就當修煉了!我將茄鯗夾起,投進了那兩片世上最可惡的薄唇。
“果然好吃呢,再搛一箸。”
我夾我夾我夾,撐死你!
“不錯,好吃。小海很饞麽?”
“稟公子,奴婢不饞。”
“口是心非的丫頭,看你可憐,公子我賞你。”
“謝公子,奴婢不敢……”
遠在幾千裏的巫山之神呐,您可能告訴小海發生了何事?宮燈照如白晝,一堂華麗喧嘩,他的父親高踞正央,他的兄弟伴坐左右,他怎能怎能怎能……他當小海什麽?
“長風,收斂一些。”這是他的父親淡然淺漠的叮嚀。
“長風,日頭才落不多久,如此迫不及待了麽?”這是他右邊的那個堂兄的謔語。
“長風,如此熱情外露,與你平日作風不符呢。”這是他對麵的那個全城相公的調侃。
“長風,你一直與你的愛婢咬耳竊語不夠,現下竟然……”
“長風……”
“長風……”
小海好佩服自己,在這樣的情形下,還能分辨那些層層起起的調嘲譏謔來自何人何方。
“好吃麽?”秋長風放開了我,濕澤的薄唇勾笑,“要不要本公子再來喂你?”
“不要了。”小海沒有想錯,他的確不會把我當物件轉手他人,但他羞辱折損的手段依然不會遜於其他公子王孫。滿堂賓客,高談闊笑者有之,視若無睹者有之,想來如斯景象在這豪門家宴上已是尋常,看那廂不就有人抓過斟酒的小婢上下其手麽?秋長風他隻不過是以口哺食而已。但小海仍是生氣了,自從下了巫山,我從來沒有如此生氣,一團火焰成燃在胸,幾乎要由小海嘴裏噴出摧毀眼前一切……
“怎麽了?”秋長風的左手探來,目標是小海的下巴。我甩開了它。
“小海?”
當我胸中有火時,便不怕冷。“你把小海的銀篋還來。”
“什麽?”秋長風眸倏一眯。
我雖然不能無所顧忌,高聲大嗓,但我的話仍然能讓他聽得清楚:“把銀篋還我。”
“然後呢?”
“我要走。”
秋長風唇邊笑意霎那無存,墨眸意流清冷:“不準。”
“我沒有賣身給你……”
“小海。”秋長風左掌強硬地攬了我過去,在我耳邊逐字逐句,“你以為對大苑府來說,製造一份賣身契很難麽?或者,根本不需賣身契呢?”
“你造十份也沒用。”小海想走,你留不住。
我肩上的掌驀地收緊,那力度足以讓小海痛呼出聲,但小海忍得住。
“就因為我親了你?”
親?“你隻是在玩弄你的玩具。”
“你……”沒有人喜歡被人點破用心,秋長風望我的眸裏,厲意抹過,但出語卻輕柔無比,“小海,乖乖的,本公子不喜歡不聽話的丫頭。”
“我……”痛!……這隻卑鄙狐狸竟然點了我穴道?!
秋長風在我的怒視裏怡然淺笑,放目四周,揚聲道:“諸位,我這個沒用的丫頭被我灌了一口酒,就不勝酒力了。恕長風失禮帶她回房,諸位在此慢慢享用醇酒美人罷。”
“哈哈哈,聽長風這話意,是去了便不再回來招呼咱們了是不是?”
“這話怎麽說的?酒酣耳熱,軟玉溫香,長風這血氣方剛的當口,去了哪有輕易回來的?”
“人同此心,可以理解。不過,長風你的口味很怪呶,難怪我送你的那幾個豔婢不要,敢情是喜歡這一型的?早說嘛……”
在滿堂哄笑裏,秋長風向他的父親揖首微禮,一隻胳臂輕易將我帶起,離開酒香肉氣將牡丹香氣薰得不複存在的牡丹廳。
“公子。”他才出廳門,適才不知隱身何處的費得多、費得滿兄妹便迎了上來。
秋長風一字未語,直把不能言不能動的我擲進費得滿懷裏,撇步便走。
“公子?”費得多不及多問,隻得快步跟上。費得滿目光投了我,“你又惹公子生氣了?”
錯,這回是小海生氣,很生氣!
“你怎不說話?……嗯?”察覺我的乖巧是穴道被製,她歎一聲,“看來,你當真是把公子惹毛了。”
錯,是他惹毛小海了!
“不用那樣看我,公子點中的穴道,我不會給你解開的。”
唉,得滿姐姐您太客氣,小海也從來沒有指望您為小海叛主啊是不是?
費得滿把我向肩上一甩,如扛一隻麻袋般將小海帶回了疏柳齋,而且直奔的是燈火通亮的書房,秋長風正負手而立。
“把她扔到上麵,你們出去。”
那“上麵”是那張碧色石榻,費得滿難得地沒有全依主子話行事,還算輕手輕腳放下我後,讓我坐靠上榻壁,與費得多便齊刷刷退出了門,在門闔上前,我接到了四道勸戒意味十足的目光。這兩個人,自己忠貞到骨子裏去還不夠,非要拉上小海做伴不成?
第二十四章
“告訴我,你生氣僅是因為我在眾人麵前親了你?”
我不說話。
“你是本公子的丫頭!”
我不說話,
“你以為你不說話就能讓本公子免了你不敬的罪過?”
我不說話。
“你一聲不響是怎樣?還在生氣?你是不是想讓本公子把你的銀篋徹底賞了街頭乞丐?”
……這人當真有病哦,你封了人家的穴道,人家怎麽能說話?還拿銀篋威脅我,卑鄙!
我的眼神一定傳遞出了我要表達的,狐狸主子聳聳肩,抬指解了我的穴道。
“……咳……咳!”能夠重新擁有聲音的感覺真好。但這人怎不一並將“麻穴”給人解了?
“銀篋我可以給你,但你不能走。”
“銀篋我不要了,我要走!”
“你在逼我發火?”
“……你發火會如何?殺了我麽?”
秋長風稍怔,似乎這個問題並不能使他很快給出答案。而問出這個問題的小海並不想聽到任何答案。“小海可以發誓,那些事我不會講出去任何一個字,不管對誰……”
“每月十兩月錢。”
“我不……”十、十兩?真的假的?
“你隻管侍候本公子的近身瑣事,這個院子裏的其它活計會有人做。”
……錢多事少?這不是小海一直盼望的“惡奴”生活境界麽?
“還有,不要再動輒提‘走’這個字,本公子每聽一次,便扣月錢二兩。”
十兩哦,一個丫頭拿這樣的月錢,恐怕在整個兆邑城也不找不出第二家,小海到底應不應呢?
“笨丫頭,本公子的話你聽到沒有?還不乖乖應著……”狐狸主子話說間,輕車熟路地抬指要敲小海的額,卻忘了那手有傷在手,牽扯起它時,眉間皺了皺,臉色變了變,牙關一咬。
“很痛喔?”小海此問純屬廢話,如果不痛,他也不會有這樣的臉色不是?但問問高興也好,痛死他更好!
“廢話!”
看罷。我撇撇唇,忍下很是欣悅的笑意:“受了傷還要喝酒陪客,公子好辛苦。”和花街的姑娘們也沒什麽兩樣嘛。
“要你管!”
“可是,以公子豬狗不如的武功……”
“你說什麽?”秋長風冷乜來的眼神裏,絕對有殺氣,駭得我識相改口,“奴婢失言,奴婢是說,以公子神鬼不及的武功,什麽人能傷得了公子呢?這個人……”讓小海好崇拜哦。
“這人的武功與我伯仲之間,他傷了我,我也傷了他。”
“喔。”呿,愛麵子的虛榮狐狸。
“我和你一個笨丫頭多說什麽?”秋長風眉間浮了不耐,“得海,把她帶下去!”
還沒有結果哩?糊裏糊塗怎成?“公子,我要……”
“每個月十二兩銀子,想要便留下!”
卑鄙,引誘人家,小海才不要為孔方兄折腰!但是,十二兩銀子喔……
“小海,你別打什麽怪主意了,安生在府裏幹活領錢罷。”費家兄妹進來,費得海扶我下來,拍開了我的麻穴。氣血一通,我便伸腿展腳,這工夫,已聽費得多開行教誨,“現下世道不想你想得那般好走,你攢的那些銀子頂多能花個三四月,你想再像上一回那樣差點餓死自個不成?況且著,京城最近來了許多不法之徒,你近幾天連獨個上街也要免了。你沒看公子也受傷了麽?那些個巫族邪徒可不是好相與的……”
“得多!”秋長風叱止聲並不算嚴厲,但目間的不悅之色已現,費得多掩著大嘴退到邊角,猶衝著我瞪眼又搖頭。
巫族?在京城?秋長風的傷……是巫族人傷的?我對費得多無辜眨眼,心內的一根弦卻驟然抽緊。
“還不快把這丫頭拉出去,別礙本公子的眼!”
“公子,小海可以留下。”情形有變,小海要收回脾氣了。“而且,不會再動不動提個‘走’字。”
“因為每月十二兩的月錢?”
秋長風嘴邊那一抹譏諷笑弧真是礙眼,我忍不住忿然嗆聲:“公子又在嘲笑奴婢貪財?您知足罷,如果奴婢不貪,您又有什麽東西能引誘奴婢留下?”
“引誘?”秋長風劍眉皺起,唇角微抽,“看來,本公子是該加強你的學問了。”
隨便啦。“不過,奴婢留下可以,有一個條件。”
秋長風眉間被褶皺加深,惡狠狠狐狸模樣現身,看情形,那兩排白牙恨不能將這兩個字咬碎嚼爛:“你還敢有‘條件’?”
當然。我壯著膽子,昂著脖子,虛著聲勢道:“以後,你不得再當著那麽多人的麵隨便吃小海的嘴!你如果再吃,我就咒您一輩子討不到老婆!”
卟……。
我還未找出這疑似笑的聲響來自何處,秋長風已以一記厲睨掃向得滿姐姐。後者以手捂口,僅是須臾,再撤下,麵容端正平板,不見任何異色。
“好。”秋長風道。
好?這麽好說話?那要不要小海再提兩個條件來……
“別太貪心,本公子耐心有限。”
“喔。那公子請歇息,奴婢告退了。”
“站住。”
“為什麽?”這人想反悔?
“主子要你站住還有為什麽?本公子的傷需換藥了,手腳利落些!”
“是。”五兩銀子這人給得都不情願,遑說十二兩,他指不定要如何使小海呢……嗚嗚嗚,小海的苦日子要開始了,但有十二兩哦,再苦也忍了。
費得滿轉身出去,不多時手裏多了一個藥箱複返,道:“大夫開的藥散和白布都在裏麵,還有藥酒,上藥之前拿酒將傷口衝洗一下。上完了藥,讓公子服下那白玉瓶裏的一粒藥丸。”
“哦。”明明得滿姐姐比我熟練,不良主子偏要使喚人家,真是道地的不良。但該記住的事小海可不會忘:“公子,奴婢的銀……”
秋長風坐上圈椅,雙目閉上,厭厭道:“得滿,將銀篋還給這個小財奴。”
“是。”費得滿應得好不輕巧。
什麽?敢情這銀篋一直在得滿姐姐手裏?我和她一路到此近身相隨,她也經常外出辦事不在疏柳齋,而我,卻渾然不知最愛的銀子兄近在咫尺?
“輕著!”
“是,奴婢遵命。”小海心裏懊惱,手底自然不夠精到,解傷布的手重了一絲而已,不良主子就受不住了?真是嬌……這、這個傷口?
秋長風掌心的傷口極輕,但那傷口形狀怕是少見。細如柳葉,彎如蘭草,我曾經在潛上巫山搶奪我的那些人身上見過無數次,他們都是傷在蒼家的無影劍下。而蒼家能傷秋長風者,有幾人?如今這人來了京城了?是……
“包紮一個傷口需要這麽困難麽?”小海盡可以思事做事兩不誤,但有人卻對速度起了質疑。
“稟公子,誰叫您的丫頭笨呢,請您多擔待。”
“算你有自知之明。”
“那就請您免開尊口。”呿,花十二兩銀子請一個笨丫頭的閣下,不該反省?
“笨丫頭,得多有一句話說對了,你此時如果隨意外出,極可能成了他人的目標。如果不想死,就安生地呆在府裏別動。”
“呆在府裏就安全了麽?”
第二十五章
呆在府裏就安全了麽?
因這句話,秋長風盯著我看了半晌,最後,當然沒有任何話出來。這並不出乎小海預料。秋長風不是君子,但也不是小人罷。他當然不會告訴我,因他若無意實有心地利用,我在他的家裏已成眾矢之的,隨時都會被不知從哪裏飛來的明槍暗箭要了小命。既然實話不能說,他也不屑拿假話搪塞,隻揮了揮手讓我下去歇著,便闔眼倚上椅背養神去了。
那一夜不算紛爭的紛爭過去,我在府裏又平安無事地呆過七八日,想著月底的十二兩銀子,還可在月黑風高的時候偷會馮婆婆,讓婆婆儲存的好吃食來填飽小海肚子,總會覺著生活好不……
當然,見馮婆婆時,小海沒因吃忘本,關於蒼家人可能來了兆邑城的事,我一字不落的說了。婆婆穩篤多智,自然該知道如何防範自個和那塊小臭冰。至於小海……
總之,生活還是好不美麗。
這一天,周嬤嬤領了琴棋書畫四美婢到正擦抹書櫥的小海麵前,說是奉公子之命為小海做個幫手。迎著四位美婢蘊意複雜的眼神,我謝了恩收下。但看美婢們那八隻纖纖細手,歎一聲:這哪是能幹粗活的呢?不過,有人放著不用是浪費,小海討厭浪費。
“噫,小海,你翻這些土做什麽?”
“放心,阿德哥哥,小海不會搶你的飯碗。小海想種得是菜,不是花。”
“種菜?”阿德黑憨的臉爬滿茫然,“你要在公子的院子裏種菜?”
“嗯。”我一逕拿著小鋤悶頭翻弄。“我已經向公子報備過了。”
“公子準了?”
“準了……”罷?昨夜我端茶給他時,順口說了這事,他隻是睇我一眼,眼睛便回到書冊上,小海自發將其歸結為準允。
“小海,我搞不懂你。”阿德蹲下身,“難道你就沒感出公子待你和旁人是不同的麽?”
“有什麽不同?”
“因著你先前打掃整個院子的事,費大哥將那兩個偷懶的仆婦好一通罵。不必說,肯定是公子的授意。現下又怕你累著,調了人給你幫忙,但那四個人也隻是普通的丫鬟,在這邊忙完了,晚晌還是要回到仆婢們的大通鋪落榻。公子對你的好咱們都看得明明白白,你為啥硬要操累自個?”
連阿德都看得明明白白了?也就是說,秋長風目的已經達成,接下來,端看小海這枚棋子能不能引蛇出洞了?
“小海,你別被阿德哥先前說的話給嚇住,如果公子當真喜歡你,肯定不會做那樣事的。聽我一句話,這妾室縱然算不上整個主子,但至少要比丫頭來得尊貴,你何苦硬往低賤人群裏鑽?你沒看侍琴她們瞧著你的眼光,都是嫉妒得要冒火星子?”
“阿德哥哥,您當真以為公子喜歡小海?”
“那還有假了?我侍候了那麽多大戶人家,見識過主子如何輕賤奴才。如果不是喜歡,誰會對一個丫頭有那樣的眼神?”
真是哦,秋長風好本事,連眼神都可以拿來欺騙眾生,了得呐。
“小海!”腳步聲遝遝近來,粗嗓高喊,“你怎麽窩在這塊地方?公子回來了,快去伺候!”
小海笑咪咪喜孜孜注視來人:“大哥,從今兒個起,伺候公子的活交給侍琴、侍棋姐姐了。”
“什麽時候的事?”費得多粗黑的眉毛立了起來,“公子允了?”
“公子既然說四位姐姐是來給小海做幫手的,那小海分配一下職責也是應該的。侍候公子有兩位姐姐,打掃院子有幾位大嬸,小海為了不當個閑人,就負責種菜好了。”
“你——”費得多臉氣得窒了又窒,“你……你以為公子能讓你自作主張?侍候公子這事先不說,公子的書房是誰都能進的麽?方才公子已經看見你在這裏了才要我過來叫你,等一下你挨罵了,大哥我可不會心疼,這回是你自找的!”
……
自找的哦?我淨了手換了外衫沏了茶,趕到公子書房門前,先受到琴、棋美婢四道冷嗖嗖刮利利的眼箭襲擊,待進了房,坐在書案後的公子送來的那兩道目芒立時把外麵的眼箭比成了昨夜冷風刮下的枯枝。哦唷唷,殺人於無形,公子好厲害。
“本公子的茶呢?”
喔。我將手裏沏好的雪葉毛尖恭敬奉上,“公子,您請用。”
“本公子費力動用了嘴皮讓人來幫你的忙,可不是為了讓你偷懶的。”
聽聽,嘴裏喝著人家沏的茶,還一逕數落人家的不是,主子麵目當如是啊。
“研墨。”
“是。”我才挽了衣袖,取了端硯,又聽他道:“旁人家的手都是細白纖巧,你瞧瞧自己的,不為本公子感到羞愧麽?”
“是,奴婢汗顏。”哼,小海的手粗還不都是你壓榨欺迫的結果?外麵有兩雙要細白有細白要纖巧有纖巧的手,你放著不用是怎樣?
“從今兒個,你這雙手要給我好好養著,如果十天以後還是眼下如此的不能見人,本公子要考慮那十二兩月例的兌現事宜了。”
“是,公子。”要小海一雙手恢複細白纖巧,不用十天,當下便能做到,那十二兩月例小海是拿定了,哼哼哼……
“笨丫頭,你濺了本公子一臉的墨汁!”
“是,公子……啊?”我撇頭,瞅見秋長風怒目灼灼的俊臉上,鼻尖、額頭、頰上都落了墨滴,那情景,竟然有些……滑稽,將一向麵目可憎的主子竟襯得有幾分……可愛起來,嘿嘿……
“你敢笑?”秋長風墨眸淺眯。
我咽回了癢到喉嚨的騷動,斷然搖首:“奴婢不敢。”
“還不替本公子擦掉!”
“是!”我掀了他袖,取出了他慣放於袖袋內的青色帕子,快手快腳地為主子拭麵。
“你如果敢笑出來,本公子會讓打爛你的屁股!”
這……我愕然:這是什麽威脅?不良主子改弦易轍了,不動輒拿月錢處罰小海了?
“輕著點擦!你想擦掉本公子的臉皮麽?”
“奴婢不敢。”如果能擦掉,多好。這張臉啊,留著也是欺騙世人,禍豁無辜芳心,小海擦得掉,算得是造福人間了罷?可是,想不通哦,不是說相由心生,明明這人不良不善,怎麽會養了這麽細致的麵皮出來?如果不是他鼻子太挺,目光太深,眉間太傲,還有身形太高,穿上女裝肯定是……
“你和阿德很談得來?”
“是啊。”不知他穿上女裝,與水若塵恢複本來麵貌,誰更美一些?
“你們都談什麽?”
“什麽都談。”水若塵雖然五官要相對來得精致,但氣度要弱了許多,兩人應該是不相伯仲……
“這麽好?無話不說?”
“是啊。”實話說,他穿女裝未必好看罷?他算不上男生女相,隻是比一般的英俊男人還要俊一些……
“小海!”
啊,變天了?打雷了?下雨了?
“小海,敷衍本公子讓你很愉快麽?”
第二十六章
冷顫啊冷顫,我緊著搖頭:“公子,小海不敢,不海不敢。”絕對是真話,在如此寒潭冰湖般的眼神淹沒下,誰敢有假話?如果有,那是人家英雄蓋世,小海反正是沒膽!
許是小海誠懇的態度取悅了主子,秋長風的怒意沒有繼續積累,隻道:“從今天開始,本公子到哪裏,你就跟到哪裏。”
“公子您……”
“如何?”
“當真是您到哪裏,奴婢便到哪裏?”
“你敢懷疑?”
“那您到茅廁,奴婢也要跟著?”
秋長風墨眸怒焰遽閃,但也隻是一瞬,很快,他薄唇扯起要有沒有的狐狸笑,“如果你堅持,本公子不會反對。”
“……奴婢明白了。”
……
別的狐狸是不是說到做到小海不曉得,但這隻狐狸主子絕對是言出必行。他的傷才見好轉,但凡出門,小海便會被抓差。人家費得多、費得滿好歹還是暗衛,有需要時才會身手了得的露個麵,小海則成了個不用支話不必出聲的影兒,就如適前所問下的,除了他出恭的時辰,寸步不離。沒十幾天下去,馮婆婆告訴我,兆邑城的達官顯貴群中,人人皆知大苑公公子秋長風有一愛婢姓小名海了。
這日,他到魏公樓赴宴高飲,似乎是因為叫了幾位花樓的美嬌娘進去,不欲讓他的丫頭見著什麽需要長針眼的景況,將我吩咐在了門外候著。
候著就候著,不過,小海沒準備跟另外些公子爺兒的隨從一般如根木樁般的立候,我向樓下夥計要了一張有靠背的方椅,又什麽仗人勢的要了兩個軟墊一盤軟糕,在同業者或羨慕或驚詫的眼光中,舒舒服服地享用完,又閉目養起神來。
廳堂內的弦歌聲隱約進耳,時不時還有聲聲調笑高侃……唉,這就是所謂的“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嘿嘿,小海也會悲天憫人嘍。
裏麵喝酒的人,我隻認得兩位,大文公府的秋皓然,哦,就是全城相公又被封個阮陽侯的。還有大武文府的秋遠鶴,便是大苑公府家宴那天坐於右側被秋長風喚“堂兄”的仁兄,聽費得多大哥講,也是位侯爺,好像是……襄陽侯?因年齡較秋皓然稍長,在京都人稱“大侯爺”。反正,裏麵的諸位,非王公,便是貴族,哪位身上隨便解下一樣零碎佩飾都夠街上的販夫走卒吃喝一年半載不愁,可惜個個都沒有這個意願……
我正在胡思亂想的當口,感覺有人邁步過來。“小海,當丫頭當成你這樣,是不是也太囂張了?”
我沒好氣地拍掉他敲上我額頭的手:“言而無信的人,不要理我!”
“言而無信,這話怎麽說的?”他雙手抄起我,自己坐上椅子,沒等小海罵聲出口,又把小海安置到了他膝上。我掙了一掙,細細一想,並沒什麽大不了,罷了。
“小海還沒有告訴我,為何給山哥哥冠一個言而無信的名聲?”
“你說要請小海到萬榮街吃蟹黃小包子、奶皮炸餃來著,怎這久不見信訊?”
“笨小海。” 紀山拿指尖捏我鼻子扭來扭去,直到我再次打掉,並張牙要咬,他才將祿山神爪藏進袖裏。“你既然想吃,也知道我在哪裏,為何不來找我?”
“我不能隨便出府。”
“哦?敢情是山哥哥錯怪小海了麽?還以為你忘了山哥哥。”紀山笑得如一朵開得最爛的大桃花,直把對樓唱曲的姑娘小嘴裏的調拐跑了三道彎彎。“現在還想不想吃?”
“想!”想賴掉,做夢!
“那,走罷。”
“現在?”
“怎麽?”他臉上的笑怎麽看怎麽欠扁,“不敢去?”
“你用激將法也沒有用,小海膽子小……”
紀山歎氣……
“但小海為了口福,神鬼不懼,走!”
紀山被未歎完的半口氣噎得猛咳,撫胸道:“臭丫頭,還不快走!”
“走就走!”美食誘惑無邊,我省了樓梯,直接翻躍到街麵。
隨後趕來的紀山麵懸訝異:“你會武功?”
我得意點頭:“當然。”
“秋長風教你的?”
“對啊。”秋長風教了我一些輕功,還有幾招可以欺軟怕硬的三腳貓功夫。倒非他藏私,實在是小海的習武資質可以令日月無光,他在最後一次說過一句“朽木不可雕”後便徹底放棄對小海這塊朽木的雕琢。
紀山桃花眼疑芒乍現:“他教你?他到底……要做什麽?”
這隻有問秋長風了,或者,問天。
……
萬榮街是寶地,是貝地,各地名吃雲集美食開會的地方,更是小海的貴地!
蟹黃小包子、奶皮炸餃算什麽?最讓我差點將舌頭吞掉的是五鮮丸子,咬一口,鮮美肉汁當即躥到唇內每處,鮮菌、蝦仁、香幹、雞丁還有不知名果子的味道繞齒生香,好吃,實在是好吃。
“小海,其實想要疼你很容易。”因我一手握著肉串,一手提著以油紙包裹的雞爪,騰不出清閑,在一家茶肆的雅間內,紀山喂我喝茶。“因你要的,從來就不多。”
“你是在提醒小海拿的太少?還是,你打算再買一屜小籠包子給小海帶回去?”
紀山失笑,拿他光堂堂的腦門撞了小海額頭一下,道:“你這個小東西,我怎麽沒看出來你是這麽一個討人喜歡的人兒?”
“什麽意思?難道你先前認為小海很討人厭煩?”我狠狠咬下一口烤得香辣的肉串,利利嚼著:敢說一個“是”字試試!
“當然不是。”
算你懂事。
“從前那樣的你,有什麽人能舍得厭煩呢?”
呃?我齒下的咀嚼一僵。
“讓人心疼的你,討人喜歡的你,小海,也許秋長風……”紀山流光溢彩的眸子閃了閃,勾唇再笑。不同於秋長風曲線柔潤的薄唇,他唇上的線條透著淩厲,聽人說,有此唇者,生來無情。“我不是君子,不會幫著對手說話。”
“誰是你的對手?秋長風?他欠你錢不還了?”很有可能哦,以那人的狹隘小氣。
紀山搖頭,輕哂,“難道在你眼裏,最大的罪過就是欠錢不還麽?”
“當然,有錢可以買包子買饅頭買肉幹,可以不用餓死。欠錢不還,就是欠命不給,罪過大極了。”
紀山刮我的臉嗤一聲道:“聽你這樣說,好似你曾經差點餓死似的。”
“對啊,五天沒吃上飯,可不就要餓死了麽?”
紀山麵色稍變:“什麽時候的事?”
“秋長風收留我之前。”如果不是不想餓死,當初又怎麽會成了秋長風的丫頭?
“那又是什麽時候、什麽地方發生的事?”
第二十七章
什麽時候在什麽地方發生的事呢?
如果過去這個月,到了冬天,就是三年前了罷?那地方,不像兆邑這般冷,應該是大隴皇朝的南疆。
那時,馮婆婆、小海還有小臭冰,經過一個月的逃亡,身後的追兵從來不曾斷絕。追兵裏,有需用小海的血養愈天女的巫族人,也有追索巫族雲家次女之血治愈百病的異族人,這些人的頑纏不棄超出了我和馮婆婆事先的預料,為形成迷惑,馮婆婆帶著小臭冰,我一人,一東一北兵分兩路而行。
那段行程,是小海這輩子第一次真正一個人的路。一個人行路,怕的不是無人共語的孤獨,而是吞心噬腹的寂寞。白天,在叢林間匿影而行,耳聆是樹濤,滿目是林海。夜晚,宿在空敞曠野,聽著狼嚎獸狺,望著磷火幽現。那樣,並不算什麽。
小海首次知道“怕”字的涵義,是在……
追兵到了。巫族人、異族人皆有。巫族人罵的是背族叛祖,意欲使我乖乖回去領罪。異族人則誘勸負手就擒,會好食好待養我……這個藥人。離開巫山,是想過正常的人生,更想要——自由,但我從來沒有想過自由竟來的這樣艱難。
催睡了追兵,再逃,幾日後他們又趕到,較前一回,多了數人;我故伎重施,未過幾日,圍來的人更眾,我仍重施故伎……如此往複,同樣的情形反複上演,不同的是,每次他們因會合了後麵趕來的同伴增擴了隊伍,而小海一個人卻越逃越疲,終於……
深夜,我如每一夜在四眼空曠的曠野休憩。
選擇曠野,是因為馮婆婆告訴我夜間一定要選擇沒有障礙的空地落腳,易防伏襲。我一向聽馮婆婆的話,聽話的孩子有糖吃,而聽話的小海,避過了險難。隻是,半夢中聽見跫音圍來,絕不想再回到陰暗潮冷的巫山的小海,隻憑著那剩餘的半份意誌做了主……我殺人了。等我真正醒來,不管是巫族人還是異族人,皆已躺在了我的腳下。沒有一滴血,他們皆以最幹淨的方式死在了巫族的巫術之下。
小海的巫術,隻有馮婆婆最清楚,她曾說甚至連大巫師也未必有我的力量,但她也死死盯著小海告誡,小海的力量不可能讓任何人曉得,任何人!婆婆抱住我,淚漣漣道:滄海,一旦這個秘密公開出去,恐怕天女藥人的身份也保不住你,我的滄海,你一定要守住啊。
我守住了,我很慶幸我守住了。盡管在某一個時刻,對某一個人,我險些無話不談,但話繞著舌尖打了轉,想起婆婆大力的擁抱,想起她害怕失去的恐懼,我終是守住了。
……但是,不管怎樣的情形,我從來沒有想過——用它殺人。不,是從來沒有想過要殺人!那些被我取走了呼吸的生命,臨死前的驚恐掙紮,沿著我脈絡傳遞,使小海顫栗難已。我對著滿地的屍體,四顧著曠野,嘶喊著馮婆婆,我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那巨大的恐懼和驚惶,我甚至連哭都忘了……
我和馮婆婆聯上了心語。婆婆告訴我,那些死去的人,屬於巫族的,有巫山之神為他們收魂;異族的,也會有他們的神祗渡化亡靈。他們死於自身的無知和貪濫,與小海無關,小海隻要把腳步從屍體上跨過去,向著東邊的自由繼續前行,不要回頭。
小海還是聽話的小海,跨過了屍體,奔著正升起了一輪紅日的東方,拚命奔跑。
因為那一撥追兵歿去,這一回,後續追兵到達間隔的時間拉長。但仍是追了上來。
清醒時的小海,不可能再殺人,要一個生命消失的過程,太恐怖……
如此,疲於奔命中,我跳亡的腳步邁出了巫界。
……
巫界並不是如外界所傳,屬於巫族一族的界域。它由許多族群組成並共同擁有。外界的人除非誤打誤撞,否則很難找到進入巫界的路。而巫界的人想要離開,卻並不難,所以,巫界人了解外界,而外界人並不真正了解巫界。我對外界的了解,來自曾在年輕時到過外界的馮婆婆,還有那個“怪客”。
離開了巫界,逃亡並沒有終止,流在小海周身的血,是難以抗拒的誘惑,巫界人與外界人一般,都有欲望,隻不過他們汲汲追求的,非名非利非功非祿,而是長生不老。各族的大巫師藉用超乎尋常的巫術,多可年逾數百,算得上歲齡長生,卻無法容顏不老。我的族人在以小海的血喂食天女之時,無意之下,一滴垂落到枯幹花草,一夜之後花草枝葉重生,唯恐巧合,之後又有幾番試驗……於是,小海十四歲生日時,他們要抽四成鮮血……
小臭冰躲在桌底,親眼目睹了巫師帶領下族人的試驗,親耳聽到了族人的打算:每次多抽一成,分食諸人,年年如此,利饗全族。
小臭冰爬上山來,捎來了這個消息。而此前,我已被另一個真相敲擊得七零八落。
所以,小海才會逃。盡管被自由召喚誘惑多年,但如果不是到了不得不走,小海不會有真正逃離的勇氣,畢竟,離開族人,即意味著永遠的流浪。
計劃了半年之後,我們帶著與小海同一個目的出生卻因血無用處被當成抹布一般甩來甩去的小臭冰,在為天女獻血的前夕,逃了。流浪既然開始,便意味著永不回頭。
我在不屬於巫界的地方奔走,日升日落了五六回,密集的村鎮和太多的人出現時,小海再度失措。不管是巫山,還是巫山之下,都沒有恁多的人啊。
婆婆,我該怎麽辦?好多人好多人,滄海從來沒有見著那麽多人……
不怕,滄海,我的孩子,這個地方不是巫界,越往前走,人口會越來越密集,你要學著習慣。
可是,他們每個人都盯著我看,難道他們也是要滄海的血?
那是因為我的滄海長得太美,你在找個無人的地方,動用你的能力讓自己變得尋常,再去感受一個心地善良的好人,向他買一套當地人的衣服,不要再用巫語說話,要學習他們的語言,這對你並不難。
可是,婆婆……
不要怕,勇敢走出去,我的滄海是最堅強的孩子。
……
滄海是最堅強的孩子,冰樣易碎的滄海變成了雜草般的小海,在別人陌生的眼光裏,學會了自若麵對,從容生活。
縱算如此,追兵仍然未絕。我混跡在人海中趕路,料得以他們的修為,無法窺測小海的氣息。預料的確未錯,卻也因此惹來追趕者的殺意。他們拿著滄海的畫像在人群聚集處詢問,次次的勞而無功,徒力往返,激怒了為首者,一聲令下,有人舉刀在無辜人群中展開殺戮。
我未能在他們舉刀之前救下人命,隻能在血未冷前為因我枉死的人恢複生跡。不肖多說,小海的行跡亦隨之暴露,弱點更示之於人。追趕者又哪是會放過的呢?對無辜人群的殺戮更形瘋狂,而滄海為救愈死者耗盡泰半力量時,便無法再維持小海的形容。就這般追追趕趕,逃亡似乎沒有盡頭,疲弱的心靈一度想要放棄追求自由的渴盼,回到巫山那個牢籠。但,終究是沒有放棄。
既不放棄,就不能繼續受製於人,我暫停了腳步,做下打算:收去所有追趕者的智慧,以此為代價懲罰這些嗜血的巫界人。而恰在這時,另一個逃亡者,陰錯陽差地闖進了小海的行程……
第二十八章
我穿著那身從一位憨實樵夫手裏買來的男裝,走進一個路邊的小飯鋪,以兩個銅板要了一個饅頭一碗茶,想著是吞咽後便布下行跡,在鎮子前方的樹林等追兵來臨。他,秋長風便從外麵走了進來。
逃亡中的人,對外部的異常自是格外敏察,秋長風就坐在我的隔座,雖是一襲普通長衫,仍頎傲而高貴,在庸碌平俗的人群中,如一隻雲中鶴般招惹眼目。但我會看他,隻是因為他身上散發出來的那股血肉腐鏽的腥氣。瞥過之後,忍不住又多望去一眼,卻正撞上他冷如寒潭的墨綠色瞳眸。許久之後我才曉得,他的瞳愈綠,心愈怒。沒有人在逃亡中會有好心情,是以,他整對眸子俱成了墨綠之色。
秋長風的視線在我臉上定定冷凝了近一刻鍾之久,許是確定了我對他無害,向店家要來了外帶的饅頭和牛肉便上路去了。我下意識向他修長背影投去一睞,心思便全副回到了可能將至的耗鬥上。一個擦肩而過的路人,縱是再奇特,也不必花費太多注意。
但當我按設定好的計劃,趕至鎮前密林並轉步其內選擇最佳場地時,與閉目調息的他正打個照麵。我眼尚未及眨,一把劍便抵上了我的頸喉:“你跟蹤我?”
“不是。”
“那你為何隨我而來。”
“巧合。”
“你到此何事?”
“約人見麵。”
“這地處如此偏僻,你約人在此見麵?”
“對。”
“離開這裏。”
“好。”
既然此處有人,我便無法施展,也隻有離開。我一逕掉步向外,他再度矮身盤膝,原本,又是一場陌路人的擦肩而過——
“滄海在這裏,拿下她!”
“秋長風在裏邊,殺!”
兩撥人馬,兩種語言,幾乎同一時刻如浪般卷入林子。我才舉了一指,一汩熱漆漆的液體已甩上臉來,一股嗆鏽的腥臭登時灌入鼻腔,這是……血!而且,隻是開始的血……
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可以這樣的殺人。近一年內,我親眼見過蒼天屢屢擊退潛上巫山來搶天女藥人的異族人,他武功深不可測,所來人中,沒有一個會敵得過他無處不在的無影劍。但他隻傷人不亡命,縱算因此使人有恃無恐,來者愈眾,他仍率族人次次將犯山者擊潰。
可是,看過那麽多次的廝殺,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對壘。我無法評斷出眼前這人與蒼天的武功孰高孰低,但可以斷定,他比蒼天會殺人。沒有任何多餘的回旋,沒有絲毫附加的花式,他出劍隻為取命,一劍一腔血,一劍一顆頭,他所行經之處,屍首如樹樁般倒下,但他的劍,索人魂魄依舊……
我在初時的震愕過後,驀然想起這些追兵中,尚有為我而來的巫界人。“你……”我不知該如何稱呼這人,依稀聽得路人曾對身旁人——“大俠,這些人裏……”
“閉嘴!”他回頭吼過一聲,劍已將趁隙撲來的一人的腰腹刺穿。
他回過頭時,我著實嚇住了。那雙眼,泛著幽綠寒芒,竟如住在巫山西端的那隻愛咆哮的恚獸!
我掩住嘴,怔在原地,愣愣睹他玩著他的殺人遊戲,他身上應該也有傷的,卻全然不顧,每個向他舉起刀劍的人,沒有人能活著從他劍下脫出身去,不知過去多久,他所立之處,隻剩他一個人了。
“你還在這裏,是想死麽?”
“不。”我搖頭,望著他向我步步行來,“你為何殺人?”
“因為不想被殺。”
“殺人有趣麽?”
“比被殺有趣。”他到我近前並沒有停頓,擦過我身旁徑自前行,“你對我沒有殺意,這一回我可不殺你。不想被殺,別讓我再見到你。”
……
如果有可能,我也不想再與他有重新遭逢的可能,但巫山之神離小海太遠,聽不見小海的禱告,這廂的神太忙,無暇顧及小海這個初來乍到者的訴求。在下一個小鎮上,我又遇了他。
我眺見了他,他並沒有發現我,他立在路邊一家茶攤前,大碗的茶已遞到唇邊,突然出手掐上茶販脖子,將茶灌進對方嘴裏。與此同時,袖內滑出長劍,兩個看似路人的大漢被劃喉而亡。那兩個大漢屍身跌下時,摸進懷裏的手甩出,手裏各握著淬黑的匕首。
我在周圍人的尖叫躥逃聲中也準備走為上策,這個人,太可怕,避開最好。
但這時,小海的追兵到了。我隱身一扇街畔民居的大門後,如果這撥人不殺無辜,我不會出麵。
巫界人找不到他們認識中的滄海,便扯拽路人來問,路人早已驚惶失措,再被凶神惡煞的揪扯,當然隻有搖頭不知。問來問去,顯然耐心將失,此時其中的一人問到了已將劍擦淨放好準備離開的秋長風頭上。
其實,我看得出,起初,他並未準備對拉住自己一臂的那隻手如何,但他的冷然不語激怒了那隻手的主人,罵了一聲粗話後,掀手就劈了下去。隻是,那隻手未如願落到他臉上。
那手的主人顯然愕住了,望了望滾在塵土裏的手,再瞄了瞄正汩汩噴血的腕,突然間,喉嚨裏滾出一聲淒厲尖吼,以完好的另手拔出背上牛角彎刀,如瘋魔般撲了過去。其他巫界人也醒過神來,揮刀加入討伐之戰。
這,又是一場殺戮而已。
當最後一個人的身體被秋長風從自己的長劍上踢出,他卻身勢未停,勢如流星般——停在了我隱身的門前,我大驚,念了幾句口決,疾向後退,才不到五步,他手中劍已把木門一分為開。
“又是你?”
“巧合。”我能怎樣說呢?千真萬確的,隻是巧合。
“記得我說過什麽麽?”
“忘了。”不愉快的事,不愉快的話,誰要記住?
“忘了很好,最好連如何死的也一並忘了。”
“我不死。”也不會死。
他嘴角忽爾一挑。我不相信,這個人竟能在才殺了十數人劍上血滴未止的情況下,還能笑得出來,且笑得如此閑怡:“我也不想死,所以……”
所以什麽?所以我要死麽?這是哪門子的強盜邏輯?大巫師第二不成?
不管我如何腹誹,他的劍證實了我的猜測,殺氣厲如霜,掃襲上麵頰,我閉上了眼,心裏默念……
第二十九章
嗵!他倒下了。
我一怔:催睡決根本沒有念,他便這樣捧場的倒下,小海的力量會不會太強了點?但不管如何,離這個殺人如切菜的男人越遠越好。我從他身體上跨過去,拔腿就……嗯?
我的腳腕被他給捉住了。
我垂首望著雙目緊閉躺在下麵,卻一隻手牢牢握劍,一手攥住小海腳腕的男人,僅由那一點的接觸,我足以感覺到這個男人非比尋常的意誌力與控製欲。抬了幾次腳,腳仍然掙不出來,最快的方法是取下他的劍,斷了他的腕,但……以他的能力,就算在這樣的情形下,外界的暗算怕也不能輕易如願罷?而且,我不想殺他,更不想讓他殺我。
我矮下了身,俯他耳邊:“放開你手中的所有,關閉你對宇宙的警戒,容許你自己回……”
“……救我,背上的傷……”他的話,打斷了我的念決。
我翻他身軀,被他背上的汩汩血流嚇得差點跳起。他受傷了?是方才傷的?那形狀,的確是牛角刀製造出來的,難道是最後五個人同時以舍命姿態撲上去時,雖然最後無一幸存,仍給了他重傷?不過,這傷看起極重沒有錯,但他這人既然意誌無堅不摧,也不該在別人而且如此輕易倒下……
“救我……救我……救我……”他話雖說得斷斷續續,卻不似祈求,倒似命令。小海那時還不知道這是一個處在高位上的人耗時彌久養就的“惡習”。
“好,我救你,但你要放手。”
或許是因為深知被人忽略的不堪,我從無法忽略任何的生命,在巫山時,對那隻被雪崩傷到的恚獸尚不能見死不救,眼下一個人躲在眼前更不可能視而不見。何況,從另一方麵來說,這人也算屢次幫了我,他想殺我,也隻是因為他不想死。
我默念了止血決,又撕下他的一截袖子小事包紮。巫族人生來就會有一些療愈輕傷的方法,他的傷太重,我需要到一個僻靜地方再想法子。隻是,要扶起一個身長體重的昏迷者對瘦弱的小海來講,不是易事。好在方才那場騷亂過後,街麵上全是破碎攤案,還有一些未及帶走的貨物,我從中撿了一根繩過來,將他放上被他親手劈成兩半的門板之一。顛簸碰撞中,拉他出鎮,七拐八繞中,找到一處有林有石有溪流的地方方停下。
向馮婆婆請教了一些療法,並依照婆婆的意思隻將他的傷醫到六成好。“照滄海說的,這個人是個心機深沉的厲害人物,如果你將他醫得完好無損,必然招他懷疑。”這是婆婆的叮嚀。
不過,為他號脈的時候,才曉得,導致他不支昏迷的,是他的內傷。但一個人能在經絡受損如此嚴重的情形下仍將來犯之敵以最快的速度擊斃……這人,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
……
“那些人是來殺你的罷?”
我回首,沒錯,問我的,是確是他。
他醒來已經三天了。這是他醒來後的第一句話。三天前,他睜開眼看見守候在旁的我,連一絲驚詫都沒有表示,摸摸後背的傷處包紮,便五心向天雙目闔攏調息起來。我坐在旁邊石上,鬆下一口氣。他昏睡之中,我一直擔心他醒來腦子會不會變傻,須知以門板拉他到此的一路,他的腦袋左右沒少受了磕碰。
他醒了,我仍然沒有走。如他後來所說,我的留下,絕非因為救人救到底的善良心腸。
但我正在火上烤著從鎮上買來的饅頭時,忽然聽到了他的問話。
“那些人是來追殺你的。”他再道,這一次是肯定句式。
我沒有搖頭亦不點頭,他的嗓音雖然還算好聽,但語氣我不喜歡。不喜歡的東西滄海少有熱情,記住,我說的是滄海。
他眼睛定定落在我臉上:“你會療傷?”
“不會。”
“那我的傷是誰醫治的?”
“大夫。”
“你請的?”
“是。”
“那大夫呢?”
“走了。”
“你放他走了?”
“是。”
“你不怕他泄了密?”
“不曉得。”
“不曉得什麽?”
不曉得他會不會泄密。我是按照婆婆的叮囑應付,當然沒有這個大夫,但太長的應付話仍是說得不慣。
“嗤……”他竟然是笑了出來,“你這張臉是小木片麽?還是你的舌頭是金雕銀鑲?”
“不是。”
他還是忍俊不禁:“我知道不是。如果你想擺脫追兵,過往的習慣可能要改改了。”
“為何?”
“追捕者追殺你時,隻肖向路人打聽有一張小木臉、說話以三個字為最高標準的小丫頭,不就非你莫屬了麽?”
有道理……嗯?“你怎知道我是……”小丫頭?明明穿著男裝的……
“哈。”秋長風挑眉大樂,“總算不以三個字為限了是不是?”
他接二連三的笑,我不得不皺了眉:這人有兩張臉不成?
“你最好也莫穿男裝了,裝男人又裝不像,反而更引人注意。”
是麽?我摸摸頭上小帽,難不成這樣的形容反而暴露了自己?
“如果我問你是什麽人,為何有人追殺,你肯定不會告訴我的,是不是?”
“是。”這人問廢話呐。
“很好,你不讓人知道,便也說明你不會想知道別人。如此對你我都好。”
……何解?
“你我結伴而行如何?”
我擰眉不語。
他一笑:“擺脫掉你我的追兵前,你我結伴而行……”他話到此處,麵色陡然一換。我微怔後,隨即感覺到了殺機浮動,張嘴才想告訴他來者怕又是兩撥人馬,他的劍已出,血光再現。
望著他舒展在刀影劍鋒中的人影,我終於可以準確描述,那就是——高貴。一個人在殺人之時,在血腥和屍臭中,還能如一隻舞於雞群的鶴般,除了“高貴”,我也想不出更妥貼的詞了。隻不過——
“你為何還要殺我的……”族人?同界人?我不是同情。要知道,這些人抓我回去不是為了嗬哄寶貝,用是藥我身吸我血而已。我不殺他們是因我不喜歡殺人,但他們死了,我也沒有利用自身能力救他們不是麽?那種抽血時猶如生命被一絲絲抽光的無力、那種失血後連一根手指也操縱不了的空弱、那種以為下一刻便要死去的恐懼,我自離開那時起,便不想再嚐。佛祖以肉飼鷹,所以成佛祖。小海不甘以血哺人,所以隻能是小海。
我奇怪的是,這男人既然知道來者不是衝他而來,為何還要一並解決了?
“閉嘴!”他一聲吼來,我再次看到了他幽綠如獸的眼,當即噤聲。
第三十章
我想,明明看見我就在近處,巫界人也想趁亂擄我,但無奈這個人的身太快劍太利,處在這樣巨大的漩渦裏,每人都已無法自主,直到——生命消失。當所有來者無一例外俱作了地麵屍體時,結束。
“你……過來。”
我知他是叫我,畢竟這地方除了他和我,便是死人。但我沒有動。
他眉心蹙起,顯得不耐:“你快些!”
“請用‘請’。”沒人是你的奴才,有求於人先請搬個“請”字。
“你……”他眼內綠意仍濃,我坦然迎視。殺人的功夫我永不及他,但不被他殺尚做得到。
“沒想到……”他彎了唇角,“還是個倔丫頭。”
殺人以後還能笑得如此愉快的人,心該是怎樣的顏色?
“倔丫頭,‘請’你快點過來,再晚了,”他以劍支地,“難道你還想拿那麵破木板拉我到大夫那裏應診麽?”
我挪了步過去,他左臂當即盤我肩上,我這才發現,他背後的傷口已然震裂,血滲出層層包紮,洇紅一片。
他自點穴道止血,“快扶我到先前那個大夫那裏。”
“不。”
“什麽?”
“不。”
“為何?”
“我不想他醫完你還要被你殺死。”他逃得也辛苦,不會容人泄露他的行蹤及傷勢,真若存在那個大夫,必死無疑。
他身體一頓:“該誇你很聰明麽?”
“不必。”
“那麽,你想看著我傷裂而死?”
“大夫走前留了傷藥,我可以為你包紮。”
他笑道:“看在從你嘴裏聽到了恁多字的份上,他的命留下了。”
許是他也不願在一片死人揚上多作停留,傷重的他任我攙著向前足足走了半個時辰的路,才在一小山坡下駐足,亦沒有多吭一字。我為他處理傷口時,方聽他開口:“倔丫頭,我先前的提議如何?”
“什麽提議?”
“結伴同行。”
我抿了抿唇,考慮著其中利弊,沒有即時應聲。
“顯然你也考慮過的不是麽?不然你縱是善良,一個逃命的人也不會花恁大工夫救護另一個人罷?你負責照顧我的傷勢,我負責解決追兵,我的和你的。”
他說得對,我考慮過。隻是,被他這麽快看穿意圖,那感覺並不好。“如果一方的追乓斷絕了呢?”
“另一方亦不得舍棄,直到雙方的追兵皆真正告止之時。”
“……好。”到此時,我已身心皆疲。如果這個逃亡再不發生任何改變,我甚至不知道下一刻會不會就倒在路邊,靜待天來收去。所以,我沒有在他醒來之時便掉頭離開,我需要他的劍。
“此地雖然處於邊疆,但追你那些人的衣服卻非白非苗,他們是你的族人?”
“我粗通此處方圓百裏幾個異族的語言,那些人所操的話,我並沒有聽過,你聽得懂?”
“白人女子多壯碩,苗人則高挑,你如此瘦弱,是哪一族人?”
他並不是個多話的人,這些話也不是一氣問出的。同行路中,他看似閑談,不知何時就會冒出一句問詢。
我當然沒有任何回答。
我和他更多的相處情形是,他殺人,我上藥。
越往他定下的方向走,我的追兵愈少,而他的似乎有愈演愈烈之勢。為了應付,他除了親手殺人,也會布置其它法子,比如提前設置陷阱、布置伏擊。幾根簡單的樹幹,幾杆無辜的竹子,經他一番削弄,就可成殺人利器……
和這樣的人相處越久,越想早早與他脫離幹係。
在接連二十幾日都沒了巫界人追上來後,我可以確信,他們應該是失去我的蹤跡了。因為他。突有一天,他在解決了所有人之後,讓我將所有人都埋起來,任何痕跡都不要留下,不止血跡,包括身上佩飾、所用兵器。我不以為他是天良發現,在巫界的追兵漸稀之後,我方明白,他是在湮滅我走過的足跡。而不得不說,他的法子奏效了,他們消失了。
“今晚找家客棧,找個大夫為我療傷。”他說。
我甩了甩馬鞭,當作自己沒有聽到。
此時,我們正在他以一枚金板指從一戶農家換來的一輛簡陋馬車上。一身農夫打扮的我當然成了趕車人,而他,縱然是穿上農家衣裳,也沒有半點農家人的味道,索性請那位農家婦人將他的長衫稍作縫補又換了回去,於是乎,成了坐車人。
“不用裝聽不見,我知道你聽到了。”他從車蓬裏鑽出,和我並肩坐著,“放心,我不會殺了大夫滅口,你也看見了,我饒了那戶農家不是麽?”
我一震:敢情臨行前他眼光閃了的那一下,是在打那樣的主意?“你……”
“如今我們是兩個人,雖然你男裝,外人一眼就能知道你是個女子,到前麵客棧裏,我們可以夫妻相稱。而且我身上最重的傷也是來自於你的追兵,追趕我的人應該不好追查。”
我皺眉:“遠一點。”
“什麽?”他似未聽清,傾身問我。
“離我遠一點。”
他眸子抹過了什麽,聲音裏加了寒意:“你很大膽。”
“我不習慣。”我實話實說。除了蒼天,我從來還沒有和第二個男人如此接近……如果那個愛蒙著麵潛上巫山的“麵具怪客”也算進去的話,他是第三個。
“你一定在一個很封閉的環境內長大,你身上,對人排斥的氣息很濃。”他依在車蓬,雙手抱胸。“如果不是確定我能幫助你擺脫困厄,你不會與我結伴。”
……是。但……
他選擇與我結伴,又是為了什麽?僅僅是清理包紮傷口?混人視聽避人耳目?馮婆婆說,這個人的心機如海,每個字每句話都是有的放矢,應對起來須步步小。而他,的確沒有讓婆婆失望,麵對他,比麵對那個多是帶著惹藹笑容卻從來沒釋出慈藹意念的大巫帥還要讓小海辛苦。
我少語,他也不再有話,向後一躺,不一時便氣息穩沉,睡去。此後接下來的幾日,他所有若有若無的刺探窺測全部不見,如無必要,不會與我交談,我得到了想要的清靜。
直到,接應他的人來到。
第三十一章
費得多、費得滿及一大眾人出現時,他正與追殺他的人廝殺酣戰。其中一人踢散本來就破落的馬車,驚跑了那匹老馬,將劍橫上我的脖子,異想天開的要秋長風放劍就擒。而後者回給他的僅是一個譏意深深的冷睨,手中利劍寒芒落下處,又有兩人頭頸分離。
拿劍逼我的人想來始料未及,隻是才一個閃神的工夫,已被另一把劍收去了性命。我對上了費家兄妹。
“你是什麽人?”
我考慮著要如何答這彪形大漢的話。
身材高挑的勁裝女子推了他一把:“先去助公子!”
由此,不管是他的,還是我的,逃亡路終止。
他的救兵到了,意味著後麵不管有沒有人追來,對本來已經夠強大的他再也不具威脅,而他身上的傷自有醫術精到的大夫精心治療,我和他各懷心腸的結伴之行該落帷幕。於是,第二日在一家大客棧的高床軟枕上醒來後,我向他辭行。
正用早膳的他抬了臉,墨色眸子內況味不明地瞬了瞬,隨即淡然點頭。
鬆下懸在心頭的一口氣:還以為,他會滅口。我出了客棧,依憑著雙腿選擇的方向快步前行:那樣的人,越遠越好哦。
“你等一下。”
我回頭,是昨晚已向我介紹過姓名的費得滿。“你準備去哪裏?”
“不知道。”總要先和馮婆婆商量過後,才知到底去哪裏會合。婆婆告訴我,她一路以一個帶著孫女的白須老者麵貌前行,且不時賣藝為生,並未遇到任何追兵,想來他們皆被我引去了,因我不懂遮掩本性,太容易就暴露了行蹤。
婆婆的話和秋長風如出一轍,我曉得有理,隻是,要改變哪是易事……
“你不知道去哪裏為何還走?”
我想起了還有人在跟前立著,答道:“說好的。”
“嗯?”費得滿挑起了秀眉,“和誰說好的?……我家公子?”
我點頭。
“卟~~”她失笑,“難道當真如公子說的,你每回說話不會超過三個字?你不累?”
不是說話多才累麽?我雖有疑問,還是搖首作答。
“你一個小丫頭能去哪兒呢?不如就留下,公子身邊正需要個貼身侍候的人兒。”
我搖首:“不。”
“為何拒絕得這樣快?不考慮一下?”
“不。”
“好罷。”她歎一口氣,“人各有誌,不能強求。隻是相逢即有緣,我們下麵會往北走,如果你想找我們的話,不妨追上來。”
她把他們的行蹤告訴我?我蹙眉不解,手裏突然多了一包沉物。
“你一個人行路未免艱險,這些盤纏算作公子對你連日照顧的一些微薄心意,再會了。”不等我對這份饋僧有任何表示,她已速即旋身而去。我不想走回頭路,隻得一邊思忖著那昨夜才知道姓秋名長風的男人的居心,一邊邁開了步子。
秋長風斯人危險,我一早就曉得,正因為曉得,與這個人從離開那時起就不想再牽上任何關係,而此時沉重在我手上的物什,無疑是一塊雞肋。所以,當從後麵趨急的腳步告訴我,別人有意幫忙處理這塊雞肋時,我沒有任何阻攔,讓人給“取”走了。被賊搶了錢物一聲不響且如釋重負的失主,我算是第一個罷。
細想起來,彼時的小海委實不識柴米貴。其實,我身上的盤纏早在和秋長風“結伴同行”前已所剩無幾,但我並不知情,也許,我一度以為馮婆婆留下的錢袋可以取之不盡?
沒有追兵,沒有他人,我一個人行在路上,天黑了,又亮了,接到了馮婆婆傳來的消息:滄海,有追兵趕來,婆婆要想法子造一起讓他們的為咱們三人都死去的事故,求個一勞永逸,暫時不能和你聯絡了,你萬事小心……
萬事小心,唉,婆婆的話來得有些晚了。我在用光了最後一個銅板換來兩個饅頭時,作如此想:在吃完了饅頭的最後一粒渣沫時,作如此想;在五天五夜再也沒有一米進肚時,尤其作如此想。
那個時候我才真正曉得,沒有銅板,便沒有饅頭,沒有饅頭,便會肚子空餓,肚子空餓時,整個人便會衰弱無力,就如身上的血被逐漸抽去……在山上,失血失力,羸弱不繼;在山下,無錢無食,寸步難行。
如果是以後的小海,肯定不會讓自己淪落到即將活活餓死的境地,但那樣的當下,我隻能瘊坐在路邊一塊石上,再也邁不動一步。我甚至忖著,若是旁人這樣的情形,尚可以吸我的血搪飽養身,而我自己,隻能讓它們陪我枯萎衰弱。滄海的血,唯一醫不了的人,竟然是滄海。
“你是……小海?小海……”小海……小海……”
模糊間,我聽到了有人輕喚。我以為是馮婆婆終於找上小海來了,張手抱住:“婆婆……餓死小海了……”但懷內的人讓我感覺不到一絲的溫暖,不是婆婆,我不要,推開……
當我幹裂的要燃出火來的嘴時流進一股清涼時,我貪婪地吞咽,耳邊有人歎息有人嘟喃,不一時又靜到極致,全部歸為虛有……昏昏醒醒中,在喝了不知第幾回粥時,我總算徹底的醒來了。
“竟然會差點餓死,當真是笨的無可救藥了。”這是我醒後,秋長風送給我新生的首句祝福。
“這個世上不是每個人生下來都是錦衣玉食的,清風。”這是當時在他身邊的婁攬月的笑語。
“一個既然可以在追殺中安然逃過沒有受過一點傷的人,怎麽可能連饑餓這樣的問題都解決不了?”
“哈,你是在鼓勵這隻善良純潔的小兔子去偷去搶去劫麽?”
“如果是為了活下去,有何不可?”
在有幸聽著他們如此旁若無人的對話之前,我已應了費得滿的提議,成了秋長風的丫鬟。跟近在秋長風這樣一個人身邊,不會是樁好事。但正如他所說,為了活下去,有何不可?
也正是因著做了丫鬟便能有錢領有飯食的事實,使我繼曉得了無銀無食便無命的至要道理之後再行了解,原來小海可以靠兩隻手來喂活自己。尤其在一個惡魔與狐狸兼具的主子的摧殘下,小海更成了好使好用的萬能丫頭,離開這座山頭也不怕找不到下一個落草的寨子,嘿……
32
我有些迷惑。
雖然沒有向紀山道出,但從他送我上車,到我在大苑公府的後門下車,近半個時辰裏,那些事如浮光掠影,滑出了小海禁閉了多年那一隅。在這個巫界外的世界生活下後,小海已經學會如何隱藏本性,如何化解別人對小海過往的刺探,更可以控製自己不要沉溺過往。
但是,紀山的一句話,怎就牽出了一串悠久的事?是他問時的語氣太真誠?還是那一角禁得太久,強肆出頭?
巫界,巫族……這些日子,我沒有任何反抗地隨秋長風在京城各處遊走,也想知道蒼氏那個來了京城的人是誰。如果是蒼天,我……
我一怔:我能怎麽樣呢?
難道,他和其他我避之不及的巫界人有何不同?他想要的,一直也是小海的血。
隻不過,他為的不是自己的長生而已。比起巫族裏的其他人,我更不想見他,永遠。
唯一可以放心的,蒼氏人非巫族專出巫師的萬俟氏,武功雖高,但沒有任何巫力,就算打個照麵,也判斷不出小海的存在。何況,隻要不是大巫師禦駕親征,就算是雲家人親來,小海應該都能應付得過去。而並不了解小海力量的大巫師,雖然是族內最渴望長生不老的人,以他高高在上的尊嚴,是不可能親自出而的……是罷?
但在我踏進大苑公府的時刻起,瞄著四合的暮色,當即收斂了所有紛雜亂緒,將所有心思放在如何從那個不良主子手底下過關上。畢竟,我在做工的當間偷懶是事實。
……嘿,今兒個老天爺對小海格外開恩,疏柳齋內無主子,秋長風竟然尚未歸來。
按理說,稱職而機靈的奴婢在這樣的時刻,應該設法在最快時間內潛回魏公樓前當根木樁,說不定酒酣美人香的主子壓根不會發覺,但小海——不。
既然他要寵我給別人看,那就給他機會縱容,嘿嘿。至於月錢麽……了不起扣個二三兩,小海還是比往月多拿了。這樣想想,還真是過癮呶。我浴了身,換了衣,爬到床上,睡覺。
半夜時,我被外麵的亂聲擾醒。
裹了厚裳,輕開了門,探出身子。院子裏站了十幾道人影,除了舉著燈火的家丁,費得多、費得滿,還有黑白無常也在其內。每人都臉色凝重,目光沉暗,是以都沒注意從廂房裏悄聲鑽出來的小海。
“怎麽樣?公子的傷勢如何?”一個留著長髯的男子從公子房內走出來後,諸人圍上去。
那人的臉背著房裏的燈光,加之院內的燈火,麵貌半明半暗的不太分明,但聽著聲音,倒不令人討厭:“對方在傷公子時,是何情形?”
“公子的創刺進那個巫族邪徒的右胸。”
“這就對了,對方肯定是因傷得比公子還要重致使無法重創公子,所以公子傷口雖在心口,但隻是淺劃而過。”
諸人都籲出氣來。費得多道:“難怪公子說不必驚動葛先生,咱們還當公子逞強來著。”
“看來大苑公子不願在下盡快還清他人情就是了。”姓葛的長胡男人輕聲發噱。
“在下已為秋公子縫了傷口上過了藥,也將藥方開好了放在桌上,每日早晚各服一次即可。”
“謝葛先生。”
“客氣了。在下既然來了,就一並把為憐星姑娘開的冬時養身方子帶了來,請……”他們後麵還有話說,但退進房內的小海卻無暇再聽。
秋長風再度受傷,傷在巫族手中,且把對方傷得更重……
這諸樣信息歸結一起,說明巫族人確確實實現身了京城,而且找上了秋長風。
這並非巧合,秋長風招惹了巫族天女,必然會惹惱護衛天女的蒼氏人。
明知如此的小海,是按原先的打算匿在這深宅大院裏不動,還是趁早遠遠躲去?
“婆婆?”我眨了眨眼,確定出現在眼前的是馮婆婆,“你……”
“噓——”馮婆婆按住了我的嘴,一邊為我套著外衫,一邊壓聲道,“別說話,隨婆婆走!”
二度從夢裏被擾醒,我神誌昏昏,哈欠聲不止,隻有乖乖任婆婆擺弄。直到我們開始在屋頂上漫步時,才算真正清醒過來。
“婆婆,我們要去哪裏?”
“一個可以將小海心裏的黑洞縫上的地方。”
“呃?”我咭咭怪笑,“婆婆,您又在說玄語麽?”
“到了你就知道了。”
當落身在一間看起來像是普通民居的門前,我滿頭霧水。當婆婆推開那扇門且拉著我走進黑漆的室內,我不明所以。當婆婆使我看請了床上人的麵容時,我 ……我轉身要逃。但,被婆婆緊緊拉住。
“小海,你必須看他。”
“不,婆婆,小海不要……”馮婆婆怎麽了?她是世上最疼小海最愛小海的人……
“小海,我知道你定然在責怪婆婆殘忍。”小海在顫栗,但馮婆婆沒有如往常般將我收裹在懷內,僅僅牢箍住我的腕。“如果當真能一輩子不見他,也就算了,可既然他來了,婆婆就不能不著手治愈小海心上的黑洞。小海你還這樣的年輕,婆婆不能看著那個洞將你未來的路給吞沒了啊。”
什麽黑洞?什麽未來的路?婆婆在說什麽?我不懂,也不要懂,我隻是不想看見他,不想見這個人!
“婆婆,小海不要,婆婆,你……”抱小海,疼小海……
“婆婆是快六十歲的人了,說不定哪一天就會走了,小海,婆婆必須在知道你就算一個人走路也不會害怕黑暗和孤獨時,才能走的安心。”
婆婆在說什麽?“婆婆,你要走?去哪裏?你也不要小海了?”我疑懼地盯著這張世間最慈藹的麵容,我告訴自己,這世上每個人都可以不要小海,唯獨婆婆不會,她不會!難道……”不是麽?
“傻孩子。”馮婆婆還是摟住了我。“人的天壽到了,都會走啊,這是誰也違抗不了的規律……”
“不不不!婆婆,有小海在,小海不會讓你……”
“不行!”馮婆婆臉色一扳,“婆婆絕不允許你動那樣的念頭!人之命,乃天定,順其自然就好,不可強求。”
“可是,小海怎麽可以讓婆婆離開……”
“好了,此時不是說這些話的時候,我們在此也不能停留太久。”婆婆推開我,牽我到了那人的榻前,“滄海,不能逃避,看著他,看著這個在你心口掘出大洞的男人……”
33
在我心口掘出大洞的男人。
蒼天。我在不認識他時,便曉得他是蒼氏的長子,巫族最出色的男人。也是,天女未來的男人。
那是我十四歲的生日。因為馮婆婆驚擾為天女取“藥”的“聖潔”儀式,大巫師以仗責懲處。盡管神誌疲弱,我仍扯下了臂間采血軟管,掙紮下去,抱住了口被堵臂被搏眼看要被拖走的婆婆。
十幾年來,我無聲無息,吞著苦澀的香蘭草,忍著一年中半數歲月需在床榻度過的煎熬,並非為了每年月暈之日便隨巫鈴伴來的“汝生之,即為汝姐。非為汝姐,汝之焉存”的魔咒!
因為,婆婆告訴我,每一個以生命的形態來到這個世界的人,都是上蒼的福憫,每個人的生命都無比寶貴,不管是他人還是自己,俱無權輕賤。婆婆要滄海活下去,忍過上蒼的試煉,忍到足可以主宰自己的生命之時。
如果沒有這樣的婆婆,如果沒有這份支撐,巫族雲家的二女滄海能否存活到今日?
但他們竟敢動我的馮婆婆,動我僅有的溫暖,我不會依。
對著滿室因我突然衝下來的震愕麵孔,甚至是大巫師深不見底的眼睛,道:“如果你們敢動婆婆,我會放光自己全身的血,讓你們的天女在未來連一滴血都拿不到。”
“為了一個老奴,你竟敢說出這般忤逆無良的話?”大巫師如毒蠔噬蛙般盯住小海。“為天女獻血,那是你生來的使命,成為天女的藥人,更是你無上的榮耀。”
好笑。“我不認得天女,隻識馮婆婆,你們敢動她一下,就讓你們的天女去吞香蘭草。”
“你可忘了,天女是你的親姐?”
“你真是蠢,聽不懂話麽?我說,我不認得天女,也沒有姐姐。”
巫族,甚至整個巫界,敢如此對一族的大巫師如此說話的,小海是第一人。馮婆婆常言大巫師那壓人的氣勢隻有滄海毫無所覺,事實上,我的確感覺不出來。這個穿著金色巫師袍衣的百歲人,也隻不過是那些對著小海的血會射出貪婪眼光的人群中的一個,麵上的慈悲,掩飾不去心底的汙暗。
而我的不敬激怒了大巫師:“你們將她拉回采藥台!將那老奴拉出去!”
麵對圍來的人,我鬆開捂在臂間取血處的手,滄海寶貴的血立時如注流出,並迅速被大地汲取的點滴不剩。嗬,真是寶貴,竟連這哺唷萬物的大地都會饞涎,這血真是寶貝呐……
“你住手,你住手,你……你們還不快攔住她!”滄海血流不止,大巫師眸色亦赤紅如血,那急切焚亂的模樣,幾乎亂了他素來八麵不動的穩篤修為。
我取下頭上那隻唯一綰發的簪,放在自己的頸肩之間:“你們再向前一步,我會把這條脈割開。”
“你——”大巫師的眼芒盡管毒冷,但我的眼仍淡漠無瀾。我不怕他,他感覺到了。“沒想到,你為了一個下賤的老奴,連自己的親姐性命都可不顧!”
“沒了我,她可以吃香蘭草。”過去的多少年,我不就是吃它活下來的?
“香蘭草奇苦奇澀,食之如柴,天女玉體羸弱,豈能食之?”
“我可以吃,她就可以吃,何況,在我沒到未六歲之前,她吃的不就是香蘭草麽?”
“你命定下賤,豈能和天女相提並論?”
“你何嚐不賤?”
“你說什麽?”
“又聽不懂話了麽?”
“你這樣的賤人,根本不該來到人間!”
好極了。“那就讓我消失。”尖利的簪,在我的頸脈間遊移。
“你住手住手住手!”
“大巫師。”一道高拔的長影由外踏入,“這裏交給我罷。”
“蒼天?”
蒼天?那塊每隔幾個月就會摸上巫山的小臭冰嘴裏的“巫族神話”“巫族最英俊的男人”?盡管我想知道巫族最英俊的男人長得什麽模樣,但我撐不起自己的頭,血的流失、與大巫師的時峙,已耗去我所有氣力。
“她是為了天女犧牲掉自己健康和自由的人,有功於整個巫族,我們每個巫族人都應該感謝她無私的付出,大巫師您不該對她如此叱責。”
“蒼天,你在責怪本巫師?”
“蒼天不敢,蒼天隻是說出實話而已。這裏交給我就好,血既然已采足,請您為天女送去,蒼氏的護衛會沿路護送。”
我僅聽到了這裏,便在婆婆的身上暈厥。黑暗來臨前唯剩的一絲意識,是以為自己觸到了一雙天下最有力的臂彎……
而意識重新恢複時,首先感覺到的,是滿嘴滿舌的澀苦。馮婆婆正喂我喝食香蘭草的計液。我別開頭,拒絕再吞咽那仿佛沒有盡頭的苦味。
我的動作,讓婆婆欣喜:“我的滄海小姐,你昏了五天終於醒來了,鹹謝巫山的神!”
巫山的神?那尊泥身怎當得起婆婆的謝意?我依著婆婆的臂半坐起來:“……你沒有事罷?大巫師可動了你?”
“沒有沒有,你那樣不顧性命的維護,誰還敢?何況,還有蒼氏世子出麵,婆婆我沒事。”馮婆婆說話間,淚淌了整臉,“可是,滄海啊,你不能再做同樣的事,你怎能那樣糟蹋你的生命?”
“我知道了。”
但知我甚深的馮婆婆不接受我的含混帶過:“你必須答應婆婆,沒有下一次,必須。”
“我也不希望有下一次。“婆婆是我唯一擁有的,如果下一次,同樣的事還會發生。
“滄海小姐,你是這世界上最珍貴的存在,你必須珍惜你自己,哪怕你的每一根頭發……”
“馮婆婆說得對,生命如此珍貴,你亦如此珍貴,務必珍惜。”
這個硬朗的男聲,讓我抬眼。睞清了他,也就知道了他的身份:蒼天,小臭冰最崇拜的“巫族童話”。我見過的男人少之又少,除了那些每年前來采血而我從來不會花力氣去細端而目的人,他該是首個。所以,我無法評斷他的俊醜,但他寬闊的額,濃撥的眉,深邃的眼,以及那寬闊的雙肩,高大的身量,的確讓他如山般可以讓人依靠。到現在,我也作如是想,隻是這座山想要覆蔭的,不是我而已。
不是沒有想過:我是如何對蒼天生了戀慕之情的呢?打一開始,我就知道他是天女未來的丈夫呐。
也許因為,他是第一個為我出頭的男人,第一個讚我珍貴的男人,第一個會用嗬惜的眼神凝視我的男人,第一個會承諾保護我的男人。
盡管,從他走近我那時,心上便裝了鎬,手裏便舉了鍬,為的是在我枯漠心田上挖掘出深暗黑洞,以將我人生吞噬,把我前路埋沒,使我甘心埋骨巫山。但直到今日,我人生裏那麽多的第一,他仍然是。
34
“外麵下雪了,想去看看麽?”
“巫山一年裏有半年都在下雪。”
“就算如此,每一場雪也應該被人所珍愛所感謝。”
“為何?”
“不能因為平常就忽略,不能因為習慣就熟視無睹。能夠活著,能夠感受冷和暖,能夠看到風和雪,本身就是神靈的恩賜。”
我望向這個男人:“你為何還留在巫山不走?”
“我一直都在巫山。”
“都在?”
“對,已經三年了。”
“做什麽?”
“保護你。”
“我的血?”我的眼裏一定盛滿譏諷。
“滄海,不要這樣看自己。”蒼天從窗前離開,坐在我榻旁的椅上,“你是為了整個巫族,為了天女犧牲掉健康的人,你是上蒼派給巫族的最聖潔無私的神之使者,你值得我們的保護和尊敬。”
“那隻是你的以為。”
“不,整個巫族都是這樣認為,整個巫族都感謝你。”
“包括你們的天女?”我承認,對那個靠我的血生存卻受盡萬般尊寵的女人,我從來沒有善感。
“……她也是你的天女,更是你的姐姐。”
“是麽?”我不是反駁,隻是持疑。“如果她真是我的姐姐,為何有香蘭草不用,偏偏長年食用她親生妹妹的血?”
“滄海,她不僅是你的姐姐,還是巫族的天女,她的健康與否關係著整個巫族的存亡,蘭草的奇苦會折損她的元氣,進而影響整個巫族的運數。她不能冒這樣的險。但是,她是關心你的,每一回喝下你的血,她都會說,體內有了你的力量,你們姐妹兩個人永遠相依相存。”
“……真的?”
“不要懷疑自己的力量,滄海。打開懷抱去感恩這個世界。”
他的話,是我從來沒有想及的領域。我默然。
“要不要到外麵去欣賞那些如你一般純潔無瑕的雪?”
“……也好。”
他把我抱了起來,雖隻有短短一瞬便把我放進了床邊的推車裏,但那雙有力的臂膀,那陌生堅實的氣息,仍讓我平寂的心湖起了跳躍。
而他堅毅的麵容一如平常,給我裹上厚氅,推移到了雪花飛舞的室外。
“噫,它們怎不落我頭上……”我抬頭,方知他在我頭頂撐起了一把傘。
“先在傘下看罷,等到你足夠強壯的時候,再與它們一起玩樂。”
他硬朗卻溫和的聲消去了我的執拗,隻將手伸出傘外,讓雪瓣落上掌心,感覺冰冷的它們仿佛有了溫度。
“你笑了?”
“嗯?”我再仰臉,卻和他浮著笑意浮著熱力的深眸對上,不明所以的,頰上升起了微微的熱。
“你的笑,很美。”
笑?很美?我?
他蹲下高大的身子,與我平視的雙眼亮如火炬:“你應該多笑的,滄海。”
你應該多笑的,滄海。
那個男人,蹲下身來,以明亮的眼神凝視著我,告訴我要多笑,因為我的笑容很美。
很美,我望著鏡子裏的自己,望著這張自己看了十幾年的臉:“婆婆。”
“怎麽了?”馮婆婆正坐在我身後,持木梳輕柔地梳理我長至腰間的頭發。
“滄海長得是什麽樣子?”
“傻孩子。”馮婆婆將臉偎上了我頰,鏡內立時有了我們兩人。“你看看,我的滄海有多美。你的眉毛把巫山最黑的黛石比下,你的眼睛裏裝著最澄黑的巫湖之水,你的頰,由巫山頂的白雪砌成,你的唇,更是開在巫山最高處的火蓮花汁液染就……”
“婆婆見過天女麽?”
婆婆一愣,眉毛皺了皺,眼睛閃了閃:“見過一麵的,那次我下山,趕上了為族人祈福的法會,天女就坐在聖壇上。隻是,你談起天女做什麽?”
“和她比,滄海還會美麽?”
“和任何人比,我的滄海都是最美的。”
我噘了嘴:“婆婆是疼滄海,才會這樣說。”
婆婆笑,摟了我:“滄海,如果有機會讓你見到外麵的世界,看見外麵的人,你就會知道自己有多美。但你的話還是對的,每一個人在疼愛她的人眼裏,永遠是最美,明白麽?”
彼時,我並不知道婆婆是在告誡。
她應該是從滄海的眼裏發現了什麽,但疼愛滄海的婆婆不願讓滄海十四歲的心繼續枯寂無瀾,她想讓我如每一個豆蔻少女般體驗怦然心動,休味愛慕情愫。但她更怕我愛非所愛,深陷難返,所以,雖未明言阻止,仍時時在旁提醒。“天女的容貌不管比不比得上滄海,在蒼世子的眼裏,都會是最美的,滄海。”
“小海!”
我冷眼睨著這個再次冒出的“麵具怪客”。這人,從三年前出現,此後每隔三四月都會神出鬼沒一氣,且多選在婆婆下山為山內添置日用物之時。更使人無解的,他執意叫我“小海”,且一股子一廂情願地不見外的熱絡,總之,“怪”字了得。
“小海,你竟然時對我的出現如此無動於衷,你生來就是傷我這顆虛弱心靈的麽?”
一個連臉也不敢露出來的人,有心麽?
“巫山的神啊,她對我如此冷漠,我的心受傷了!”
我懶欣賞他唱作俱佳的表演,眼睛回到手中的書冊上,是婆婆從山下為我帶來的關於各處風土傳說的小書,我很喜歡。
他湊近我,一張蒙著巫山神像麵具的臉距我的頰隻有幾寸的間隔,一對在麵具後的眼珠骨骨碌碌:“噫,怎麽才三個月不見,我的小海好像又變得更漂亮了?不公平不公平,我為你朝思暮想形銷骨損,你卻是冰肌雪膚賽月上嫦娥,不公平!”
如果不想理一個人,任他在耳邊嗡如蚊蠅還是囂如猛獸都可以當他不存在,但他的話引了我的好奇:“嫦娥是誰?”
“嫦娥是漢人的月中仙子,傳說中,那可是整個天庭的第一美人呢。”
天庭的第一美人?“比天女還要美麽?”
他發出嘿嘿怪笑:“哪個天女?是巫族的天女?還是天上的天女?除了馮婆婆,我的小海不是對任何事任何人都無動於衷的麽?怎對天女感起興趣?”
算了。我翻了手中的書頁,不再理會。
“小海,對待朋友不可以是如此的態度哦。”
我沒有朋友。
“做傷朋友心的事,不是神靈喜歡的孩子唷。”
神靈本來就不喜歡我。
“和我說話嘛,說話嘛,我喜歡小海,和我說話嘛……”
就算他當真喜歡我,他喜歡我有什麽用,他又不是……不是……不是誰?!
我愴然一震,手裏的書“啪”聲滑落。
“小海,你怎麽了?喂喂喂喂喂,小海小海小海……”
他的迭聲打擾擾不亂我,但外麵傳來的一聲斷喝卻牽去我百分的心神“諸位,巫山乃我巫族神山,爾等竟敢私闖,還不退下!”
我翹首引望,但此時是巫山最寒之時,門窗都被下山去的馮婆婆關得嚴絲合縫,我看不到任何想要看到的。
“小海想看熱鬧?”
我盯著他那張奇形怪狀的麵具,點頭。
“是啊,這樣的熱鬧不多見呢。平日他都是將人截到半山腰的,今時怎麽容他們到了你的門前?嘖噴嘖,耐人尋味哦。”
35
皚皚天地之間,草廬前一丈之外,蒼天橫劍屹立,如一道不可逾越的高峰般,將七八個著異族服裝的男子阻檔住。
“蒼世子,滄海既然生在巫界,合該是整個巫界人的,憑什麽讓你們巫族人給獨占了?”
“聽說,她的血可以讓人長生不老,你們巫族獨占著她,安的是哪門心思?”
“這還用說,肯定是想他們族裏人人長生,將咱們耗死,獨占整個巫界!”
“如此歹毒的心思,巫神會降罪給你們巫族的!”
我聽到身後的怪客在嗤聲輕笑,我也想笑,實際上,在心裏我已經在笑了。當無恥的人可以無恥的話講得冠冕堂皇時,還真是不畏神佛。
“爾等盡可以恬不知恥自說自話,但有本世子在,爾籌動我巫族天女愛妹的一根頭發,隻能是妄想!”
天女“愛”妹?……我?
我神思恍惚的當兒,那廂已經動起手來。
在那些人的合圍中,蒼天那藏青色巫族窄袍裹住的魁偉身形,靈若絞龍地穿曳其內,劍似長虹的挑刺撥擋,風一樣的速度,電一樣的銳利,沒有人可以抵擊得住,更無人可以躲避得開,當每個人身上皆現細如柳葉,彎如蘭草的劍口之時,亦是這場以少勝多,不,是以獨勝眾的戰爭告止之際。
息戰的蒼天麵顏肅峻,雙目淩厲,冷峭的聲質更如淨空寒月:“爾等若在此時退下,還可以撐到下山醫治。若你們再要遲疑,身上的傷勢怕是會在下山之前就會要了你們的性命。”
來者既然想要滄海的血,當然惜命,各自設法止血之後,連句狠話也不敢花力氣落下,互相扶持著向來時的路撤下去。
“如何?”有個含著笑的聲音響起,“他很英俊罷?也很了不得罷?一人輕鬆解決了恁多對手?”
我沒理他,對一個從來不會拿真麵目示人的人,會有多少信任?
“小海,要學聰明些,別被少女的微妙心事迷了你晶瑩別透的心靈。”
何意?我微擰了眉,暗付不解。這時,蒼天卻向我所在的方向望來,一雙本來幽深的眸子燃出如火炬般的亮芒,但亦灩著慍色:“你怎麽出來了?連厚衣也沒有披。”
“外麵太吵。”
“抱歉,下一次我會盡力不讓他們打擾到你。”蒼天右手將劍歸了鞘內,掀腿邁來,邊昂首闊步邊卸解外袍,披到我身上。“你的身子尚在調養,禁不得一點傷害,一定要疼自己,滄海。”
一件帶著男人陌生體溫的衣服披到身上,我須承認,在那個霎那,我手足無措。而習慣了冰冷沉寂的麵頰更是起了熱意。
他轉了我的推車,推我回室內:“你更不該妄動力氣推自己出門,此時的你,氣血兩虛,戒動戒躁。”
“我不是……”噫,那隻推我出門觀戰的怪客哪裏去了?
“滄海,答應我。”他蹲下來。
“什麽?”我凝視著這張棱角分明線條剛毅的瘦長臉孔,在那雙火亮的瞳內呆呆怔怔。
“一定要疼惜自己。”
“。。。恩?”
“不要輕怠自己。”他以一指彈去落在我鬢間的雪花,“不管什麽樣的情形下,都要疼惜自已,愛護自己。你必須知道,你是如此美好,值得世間最好的對待。”
“真的?”
“不會有任何人會懷疑這一點。”
“方才那些人是來取我血的麽?”
“放心,不會有人傷害到你。”
“因為有你?”
“還有蒼氏數以百計的護衛。”
“你會永遠保護我麽?”
“……保護你,是我永遠的職責。”
僅僅是……職責?我垂下眸,聽到自己的聲音問:“保護天女,也是你永遠的職責罷?”
“是。”他答得毫無猶豫,擲地有聲。
保護滄海,是職責。保護天女,也是職責。一樣的,是麽?我隻感胸臆甜意沁上,並未察覺自己在那一刻挑彎了唇角。當然,更不會察覺麵前這個男人眼裏閃過的機深和……困紮。那樣的當下,他也許曾有一念之仁,忖過要放我一馬的罷?但是,職責所在,情之所鍾,為公為私,他勢在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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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外麵的陽光很好,我帶你曬太陽。”
巫山頂常年罕現日陽,就算在春天,因那終年的積雪覆蓋,“陽光很好”的日子亦屈指可數。所以,但逢陽光稍暖,婆婆定然都會讓我得見天日。但這一回帶我出來的,是蒼天。臨出門前,接到了婆婆擔憂的眼神,我給了她安心的微笑:滄海想要的,也隻是一縷溫暖,屬於別人的東西,絕不會拿,因滄海太了解被人取走東西時的不悅。
陽先當真很好。在燦爛的光照下,巫山覆雪宛如晶瑩別透的玉之世界。若滄海此時能夠下地健步,定然會在這滿目的無暇中飛樣的奔跑。隻是,香蘭草不是仙丹妙藥,我隻得安穩姿在推車內,將渴羨化作帶翅的想象,揚了雙臂,讓它們替我在光線內成舞。
“滄海,你的手似乎要化去了。”身邊的男人突然道。
“嗯?”我傾著他的目光,看到了自己的手。在陽光之下,纖薄的它們似乎是透明的,當真要隨光融去似的。
“不止你的手,你整個人也要……”他葛然不語。
我整個人怎樣?我不解,抬首望他,又和他雙眸相撞。這一次,不是火炬般的亮,而是幽沉的熱,那熱,向兩瞳最中間聚攏,愈聚愈……猝然地,他把目光別開。
我也將頭調回,似乎明白,卻也並不真正清楚:有什麽事,幾乎發生,卻永遠不會發生了。
“滄海,如果你不是滄海……”
“你說什麽?”
“沒有什麽。”他聲嗓一沉,“我會保護你的,一定會。那些人,休想傷你。”
“他們隻是來搶我,當然不會傷我。因為,死了的滄海,血是沒有用的。”
“不要隨意提這個字,有我在,你不會死!”
有他保護我,所以,我不會死麽?我彎了唇,心裏有歡樂的氣泡滾湧:多想,在此刻化成輕盈鳥兒,翔入雲際。
下麵的路,他不再有話,我便也未語。但,雖然無聲,卻並不寂寞,就連他推我前行時那推車車輪軋過積雪的“喀喀”作響,也像是春天裏百鳥的歡唱,盡管我從未聽過。原來,這個世界,還有這樣美好的時刻麽?
36
但美好的時刻似乎注定不能永恒。
我們遇到了伏擊。
選擇在我走出草廬時,無疑是個好時機。
為了滄海的血,異族人從來沒有放棄過攻上巫山,這許多年來,一直都是由蒼氏的護衛不厭其煩的擊退,但都是在我看不到的地方。近來,他們卻頻頻得以攻到草廬前,我也有幸見識到了蒼氏的無影劍陣及蒼天的無影劍法。蒼氏有不殺生的祖訓,所以,盡管無影劍陣神鬼莫測,無影劍法石破天驚,仍不足以形成威懾。
既來之,勸之無用:蒼天一手以劍相敵,一手護我。他在十餘人中馭劍自如,坐在推車上的我,亦隨著他左手的推轉在人群中穿梭往回。襲擊者的彎刀利劍幾次在我鬢角擦過,而他的手總能將推車及時推出或帶回。劍氣刀氣驚了積雪漫天飛舞,我雙手握住扶手,望著那個操縱著把我推遠又帶近的藏青色身影,心間的感覺,仿佛這一刻他靈活操縱的不隻有車而已……”
“阿木索,拿你的鞭去絆住車輪!”
有人應聲揚出鞭影,滾轉的車輪一窒,已被套住。
“太好了,快帶她走!”
有兩三個人躥上,幾隻手眼看要觸上我的臂。
“別碰她!”蒼天右手劍不見遲緩地逼向近身兩人,左手拔出背後劍鞘,挑起地上積雪如雨,隨一聲厲吼,擊中圍近我那幾人的後頸之上,中者當即軟倒。
還好,他們沒有碰到我,不然,這件雪色衫子便要廢掉了。
突然,蒼天引頸長嘯,飛身將我抄抱而起,如隻鵬鳥般騰躍起縱。
抬眸,正見他堅毅的下頜,屬於男人的陌生氣息再次環圍住我,耳邊有他強健有力的心跳聲,他的懷抱與婆婆竟是那樣不同”””
“滄海小姐,怎麽了?”才到草廬,馮婆婆一見陷在他臂彎裏的我,當即急急焚焚地迎上來,“蒼世子,滄海小姐她……”
“我沒事。”
“她沒事。”
他和我異口同聲。我曬向他的臉,他的眸也恰好俯來,但很快,他移開了目光,雋峻的臉冷硬如岩石,雙臂將我輕放長榻之上。“但她受驚了,請馮婆婆喂她吃香蘭草。”撩了話,他旋步即去。
“蒼天……”我還是叫住了他,雖然並不知道為何會叫住他。
他半側身:“不用害怕,蒼氏的護衛已經攔住了他們,不會有人有機會衝進草廬裏來。”
“那……就好。”也隻能如此。
他微一頷首,挺拔的身形消失於門外。
我的眼睛透不過門,亦看不著他,但依然收不回來。難以自控的恍惚失神中,馮婆婆憂聲輕起:“滄海,他是……”“天女未來的丈夫。”我接了話,將頭鑽進她的懷裏,讓婆婆身上的溫馨衝淡那些不能確定的惶忡。“滄海想睡了。”
“唉~~”婆婆在歎氣,在為滄海憂心。我知道,我不想,但,無能為力。枯竭的苗兒幹涸太久,當甘泉降臨時,不管屬不屬於自己,渴望總是難以抑製地滋生。“昨天,沒有嚇壞你罷?”
“沒有。”
“你很勇敢。”
“不,我很怕死。”
“有誰不怕死呢?”蒼天輕笑,“但你為了全族,為了天女,甘願居在這巫山之頂,每年獻三成鮮血之時,這份勇氣有幾人能及。單是這一點,就足以讓你成為整個族人的驕傲。”
“整個族人的驕傲?……”我?”
“別懷疑自己,就是你,滄海,獨一無二的滄海。”
此時,我並不知道,這個“獨一無二”並沒有我所以為的那樣獨一無二。所以,我為這四個字讓心髒在胸膛裏以前所未有的歡快節奏跳了一個漫長的冬日,在他的陪伴下,巫山的時光在空冷的白之外,添上了霓樣的彩。
夏時來了。聽婆婆說,這個節氣在巫界外應該是夏天的,是有蟬鳴、溪流的世界。
巫山並沒有夏天,所謂的夏意,隻是比冬天時少了些許陰冷而已。而滄海,也離了床榻,可以腳踏實地的緩行緩走。
“小海,小海,小海,我來了,我來了,有沒有很想我?”
“沒有。”我心情好,答了他的話。我相信,就算他不帶著這張麵具,也不會覺得臊熱難堪,這個人從未謀“麵”又熟爛了的怪客,一定有一張超厚的臉皮。
“小海,殘忍的小海,你傷了我的心!“怪客又在棒心自娛。
“你有心麽?”
“有有有,嬌嫩又嬌弱,不堪一擊,小海,要不要我剖出來給你看?”
“你覺得我見的血太少?”
……”小海!“他倏然瞪大了眼,以將眼珠子眥出眼眶的氣勢,“你和我說了三句話,這一會兒的工夫,你和我說了三句話耶!”
……那又如何?我淡覷著他。
“天呐天呐天呐!地呀地呀地呀!”怪客在窗外打著轉轉,望了天又對地,“小海竟然可以和我說那多話,是天要換頂了?還是地要塌陷了?”
怪客的“怪”,不僅僅在他來去無常的行徑,還有他常讓人陷進無語狀態的瘋顛。
“小海,趁著你有說話的興致,快多和我說幾句話!”
“說什麽?”
“比如問我從哪裏來?是哪裏人?要到哪裏……”
“不關我事。”
“別這樣啦,小海,人家很想和小海說話喔……”
“我不想。”
“噫噫噫噫?”他忽爾跳上窗來,將身子探近過來,麵具後的眼睛在離我兩寸之外探巡揣磨著。“你當真是小海?當真是幾年和我說過不會超過十句話的小海?小海能一反常態和我說恁多的話,我可以認為你心情不錯麽?”
“隨便你。”
“那就是了?”他摸著下頜,“是什麽能讓你心情好呢?巫族天女終於想開,不再以你的血續命了?”
“她也不想的。但她是天女,她須為族人著想。”
“你—— ”怪客慣來輕飄的語氣裏倏然冒出沉重的寒意,“誰和你說的這些?你不但可以一違性子說恁長的話,還為那個靠你存命的天女開脫?這樣的思想是誰給你濯輸的?”
………
“難道不是麽?”
“是與不是不該由我告訴你。”他話裏的笑意全無,眼內亦斂盡所有玩謔。“小海,你的行動已經被自私的族人圈禁在此,你的思想也要被套上枷鎖麽?”
我挑眉。
“如果不想,今夜子時,到南峰找我。”
南峰離草廬有十裏的路,他怎麽確定滄海可以走得過去?
“行動遭限隻是一時,思想受拘則可能一世。小海,如果你不想成為思想的奴役,就一定要來找我,一定!”他身子如葉般向後飄去,感覺不到速度的迅疾,卻在須臾間便不見了蹤影。
37
“滄海。”回頭,蒼天從門外步入,沉篤冷峻的氣度依舊,舉著手中一件橘色女衫。“喜歡麽?”
“這是……”
“這是天女親手縫製的,她想讓你如山下的女兒家一般也穿上色彩鮮豔的衣裳。”
“當真是天女給我的?”
“是。”
“為什麽呢?”
“你是天女的妹妹,她疼你,是最尋常的事。”
婆婆是提過,普通人家的姐妹會打鬧會嬉笑會互疼互愛,但我不免奇怪的是,滄海的這位天女姐姐過去十三年都不曾有過的疼愛,怎這半年就想起了給我?
“我還以為,這是你給我的。”
“你想讓我送你?”
“說說而已。”我搖頭。如果是自己要來的,便不足珍奇了。“天女想讓我如山下的女兒家一般有鮮豔的衣裳,可曾想過要我如她們一般可以到山下生活?”
“滄海……他深邃如海的眼閃過什麽,但太快了,快得我不及捉住。“你們姐妹都是巫族最偉大的女兒,都為巫族犧牲掉普通女兒家的歡樂,很辛苦是麽?”
他此刻的眼神,有心疼,有不舍,有勉勵,有欣賞,唯獨……我覆下眼睫,不明白自己怎就抑不住那份奢望。“如果這是滄海的宿命,不辛苦又如何呢?”
“你和天女都是帶著使命出生,這是凡人無法替代的。滄海,你當真辛苦了。”
他認同我的宿命,並將我的宿命提升到他給予的高貴華麗,就如同我將他放在心中的位置。但不一樣的是,他是如此篤定不移。
是夜,我輾轉在床榻,如往常每日品砸著蒼天的言笑行止,甘甜味漫延過後,一脈不該的疑慮滋起,雖細雖微,卻如絲線固執纏繞,扯之不去。
“行動遭限隻是一時,思想受拘則可能一世。小海,如果你不想成為思想的奴役,就一定要來找我,一定!”
我驀地坐起。
怪客撇下的怪約,我並沒有考慮過趕赴。但此一刻,卻莫名有了走一趟的衝動。滄海的衝動來之不易,我當珍惜。
在無月的夜裏,我趕去南峰。到達了後,驀然明白:約滄海之人,真正要約的,並非滄海。雖然,我的體力沒有恢複到最好,但要看諸峰頂的兩人並不難,甚至,不使他們察覺的走近過去,也不難。
“你到底要做什麽?”
“你想說什麽?”
“你很明白,我想說的是滄海!”
“巫族的事,蒼氏的事,你不是從來不管麽?”
“但滄海的事,我要管!”
“你認為你管得了?”
“你認為一切盡在你掌握了?”
“希望你莫多事插手。”
“如果你的手法不是如此卑劣,如果你沒有為了你的天女無所不用其極,我的確不會有興趣插手你的任何事。”
“所以呢?”
“你怎麽可以?你又怎麽忍心?滄海從一出生,就被冠上那個不公平的命運,你見過她被人抽去三成鮮血後那幾乎就會在瞬間融化了的蒼白麽?你見過她躺在床上望著窗外渴望汲求的目光麽?她美麗的青春,被你們的貪婪、你們的不公鎖禁在這座陰冷的巫山。而你現在,居然欺騙她最純潔的感情!”
“我沒有欺騙她的感情,自始至終,我沒有向她說過任何一個會使她誤解我對她有情的字符。”
“你是沒有!你不過以英雄的姿態出現在一個從未體會過被強大的力量保護的少女麵前,利用她的寂寞,引發她春心初萌,向她灌輸一些被你堂皇了的謬論,你想讓她繼雙足被你們限製之後,思想再永遠被囚禁,讓她可以乖乖的無怨無悔的甚至引以為榮的為你的天女獻血,做巫族的藥人!為了你的天女,你還真是讓我刮目相看啊,蒼天。”
茲與怪客對話的那人的第一句話始,不祥預感已若巫山頂終年少去的烏雲,罩來頭頂。但他顯然特意叫出的這個名字,更將滄海的心打進了地獄的忘川河內,圍繞周身的,是冰涼浸骨的寒意,還有,滅頂般的窒息。我以為,下一時我就會死去。
“滄海性子孤傲,因自幼缺乏親情,心底便沒有任何的親情觀念。她所以屈從於藥人的境地,是因從她出生就已經被你們安上了這個身份,那所謂的順從,隻是先入為主的習慣而已,習慣是件可怕的東西不是麽?但從十二歲開始,她對自己的處境不再安之若素,她冷眼相看,她不屑一顧,她極少的言語裏,處處冷誚嘲弄,她甚至從未將大巫師放在眼裏。於是,你們怕她終有一日會叛逆會逃離。盡管不一定逃得開,但不想橫生枝節的你們,或者,隻是你。你為了不讓天女受到絲毫可能的損害,便現身在她眼前。你容那些異族人攻到廬前,是為了讓她得睹你輕鬆潰敵的英姿;你使她陷身包圍,是為了讓你得以施展英雄的從容,你算準了一個從未真正見過男人又常年被孤寂包圍的少女,是會輕易被為她出頭為她提供護庇的英俊男子打動的罷?而初次動心的少女,極易陷進迷戀的泥淖,對所迷戀的男人,就算言聽計從也不是沒有可能。你‘溫柔’的引導,巧妙的開解,在讓她向你所希望的方向走去,最好是,她能在你張開的以情毒淬成的網裏越困越深,一生一世都甘之如飴為你未來的妻子奉獻源源不斷的血液,而你,僅需提供輕飄飄的讚美和薄淺淺的憐心一一一”
在那樣的一刻,我甚至恨起這個麵具怪客的多事。他為何要有如此精準無誤的認識?為何作如此不留餘地的剖析?他為何不能佯裝不見佯作不知?他為何一定要讓我知道,滄海過去的半年,那段自以為多了色彩多了甘美的時日,隻是一場無人捧場的滑稽戲?
“你說夠了麽?”
“如果你沒有聽夠,我可以繼續。”
“你對滄海為何如此在意?”
“這是我的事。”
“那麽,我如何行事,便是我的事了。”
“到如今,你還以為你能隨心所欲?”
“我說過,我不希望你插手。”
“我沒有義務遵從你的希望。”
“你是蒼家的次子,是我的弟弟,就算不能幫我,也請不要礙我。”
“如果我一定要插手呢。”
“……蒼山,這是她的宿命。她如果安於天命,我不會出現。”
38
我將那些話,從頭聽到了尾。盡管每一個字我都不想聽,但我立足不動,不想錯過。
我要讓那些寒如冰的每字在我的五髒六腑間鑿鑿刨刨,任它們冷若霜雪,七零八落,這,是它們沒有識人之明的報應。
我要讓那些利如刀的每句在我的心肝脾肺上砍砍割剜,任它們敗逃潰散,形之不複。這,也是報應。
直到,南峰頂人散聲遝,我方回草廬。
“滄海,滄海,我的滄海,你怎麽了?”
我仰起了眸,這個操著焦切的聲嗓掛著心疼的神容雙目憂灼的人,是馮婆婆,是世上唯一會會用心來疼滄海的馮婆婆。“婆婆,痛……”
“哪裏痛?滄海,哪裏痛?”
“哪裏都痛,婆婆,為什麽?為什麽?”
“什麽為什麽?滄海,你不要嚇婆婆,什麽為什麽,告訴婆婆……”
我告訴了婆婆,我把我聽到的,一字不落的轉述。
我從來就知道蒼天不是那個可以滯我走出巫山的人,但我卻沒有想到,他竟是那個最想把我永遠埋葬在巫山的人。隻因為,他的天女需要我的血。
不同的是,他不但要我留下,還要我心甘情願的留下,要我帶著感恩帶著榮耀的為天女奉獻……在他的設計下,我就如一個笑話……
“滄海,不要說了,不要說了,是婆婆的錯,是婆婆的錯啊,婆婆明知道他是你不該動心的人,該攔住他,該勸你別和他走得太近的……”
蒼天是蒼氏的世子,豈是婆婆能攔住的呢?而沉陷在內的滄海,婆婆想勸又怎勸得住?
“婆婆一味想著我的滄海會拿捏分寸,一味想讓滄海休會一個芳華少女該有的心情,但怎麽也想不到,蒼世子他……”
“婆婆,是滄海的錯,是滄海……”活該。
對,是活該。我不同情。就算心肝脾肺在此時當真裂了碎了壞了散了,我也不同情。是咎由自取,是……活該。
翌日,日頭依然升起,積雪依然未融。巫山,依然是巫山。我,依然要靠奇苦的香蘭草生血養身。世界,不會因滄海改變。
兩天後,麵具怪客在我窗外出現。
“小海……
“謝謝你。”
“……我以為,你會罵我多事。”
“的確多事。”
“小海,那天 ……”那天你一路暗跟著我回來,這兩天你不敢露麵卻遠遠地探望,怎麽,是怕我尋死麽?”
“你知道?”
“難道你不知道我知道?”
麵具怪客窒了窒,“小海,其實,你很聰明,是不是?”
“不是。”
“你會尋死麽?”
“不會。”
“你當真愛上蒼天了?”
“和你有關?”
他歎氣,而後突然身子一扭腳根跺,話音歡轉:“就知道,小海你不把人家當成自己人,人家好傷心哦,人家不依啦,小海~~”
“隨便。”
“唉呀呀 小海,不能隨便,人家喜歡小海,小海對人家卻好隨便……
他哀聲怪調,驚擾了我的自我厭棄,也驅散了浮於我四圍的沉沉陰霾。雖然,該痛的依然在痛,該空的依然在空。
“婆婆,馮婆婆!”有呼喊聲自山口一路傳來。
小臭冰?對聲起時便倏然不見的怪客已不再奇怪,我扶窗起身,眺了眺聲音所來方向。小臭冰,我的……弟弟,是在我出生五年之後,我的父母為了天女的血源充沛再次孕育下的另一個工具,但不妙的是,選在同樣的時辰、同樣月暈之時孕育下的他,血性稀冷,無法滿足壓製天女體內邪祟的需要。所以,他在巫族的處境,比滄海更尷尬。自小被扔到了奴戶喂養,雖是雲氏的公子,卻不比府裏的下人來得尊貴。倒非是刻薄的虐待,而是漠視,被人被作無物的漠視。馮婆婆下山采買時,便遇著站在雲氏府宅門口,卻和自裏麵出來的雲氏家長與夫人擦肩而過的小臭冰一一雲忘川”。
他比滄海更令人心疼。當然,這話是馮婆婆說的。我曾不屑嗤之。
那塊小臭冰,話比我還少,人比我還冷,除了馮婆婆,麵對旁人時就和個啞巴無疑,這個旁人,就是我。單是這不討喜的個性便令我無法喜歡,何況他還會擇機就要上山與滄海爭奪婆婆。
“你來做什麽?”
“婆婆!婆婆!婆婆!”小臭冰未理會我的,徑自叫著。
既如此,我也不好打擾人家的雅興,捧了書找到陽光好的地方效仿書中的大家閨秀悠閑去,任他喊破喉嚨。反正,一個時辰前我已請婆婆代我到巫山西嶺去探望那隻愛咆哮的暴躁鄰居去了。
“婆婆呢?”某人久尋婆婆不果,問到了我頭上。
我不計前嫌地給了他寬容一瞥,將手中的書翻了頁。
“我問你,婆婆呢?”
婆婆新買來的這些個坊間故事當真章章精彩篇篇好看。“冰塊海,你耳聾了麽?”
但上麵怎會有恁多的父慈子孝母親女愛兄友弟恭闔家歡樂?
“不理我,你不要後悔。”
我的確後悔:當時怎會心一軟,答應讓馮婆婆分這塊小臭冰一點疼愛?
“哼,你的血都要被人分光了,還做出這傲生生模樣,可笑!”
再可笑,也輪不到別人連可笑也懶得給予的你罷。“你以為他們上一回為什麽要抽你四成血?你可知道那一成是做了什麽用處?”
不是說天女的陰虛之年麽?
“你那一成的血儲存到大巫神的巫殿裏,下一年,還會多抽一成,年年如此。十年之後,所存血液分食諸人,以饗全族中人長生不老。”
“嗤。”念在他今天格外多話的份上,我出了一個氣音以示捧場。
“不相信?”小臭冰擠開我手中的書冊,以小冰臉替而代之,“近一年前,我親眼見到了他們拿你的血做過試驗,你的血,讓幾盆枯幹的花草都重新吐葉煥生。所以,你的血不但能夠治愈百病,還能長生不老……”你明白了,木頭般的冰塊海?”
……那些異族人近來攻勢密集強硬,不止是因為蒼天有意在我麵前賺取英雄本色?而他們嘴裏喊出的“長生不老”,亦不是我以為的瘋言瘋語?“一年前便知道了,你現在才來?”
小冰塊烏漆般的眼珠瞪大,冰臉忿忿:“你當我是誰?可以自由無主的上山麽?如果不是今天是巫神的壽誕日,每個巫界人都要參加巫廟前的祭祀,我能上得來?”
當!重物墜地的撞擊之聲陡來,我順聲望去,馮婆婆蒼白著臉佇在門前,盛滿香蘭草的籃兒傾覆地上。
我對她一笑:“婆婆,您都聽到了?”
“滄海!”她衝來抱緊我,嗚咽抑泣,“怎會如此,怎會如此對我的滄海?滄海滄海,你可怎麽辦啊?才經了那樣的劫,就要來這樣的難,要怎樣才能讓我的滄海活下去啊……”
一個十幾年來一直躍於心頭卻從來不敢使之形之於口的想法,在我腦海醞釀,漸成大氣:“婆婆,你記得麽?我們曾經說過,如果有可能,我們要……”
39
“滄海,記得麽?在月暈日前夕,我們那次籌備了半年的逃亡即將開始時,異族的人又攻了上來,有幾個人用網子罩住了你,蒼氏護衛奮力抵擋,蒼天為救你脫身,中了對方的三支冷弩。一傷在胸兩傷在頸,性命垂危,你不顧我的阻攔,以血將他救活……”
我記得。怎會不記得呢?我被一張網困縛住,他以劍砍著那些柔韌的網,那些特製的網絲卻將我越纏越緊。我望著網外如瘋如狂的他,如果不是曉得天女需血在即,如果不是親眼親耳證得他對滄海的無情,我幾乎要為會有一個人為滄海如此以命護我而落淚。所以,在他性命攸關時,我以血相償,隻求兩不相欠。
“那個時候婆婆才真正知道你對他所用的情是怎樣的重。但情愈重,他留在你心裏的黑洞便愈深,這些年來,你拚命的笑,努力的活,活成嬌憨恣性的小海,可是,你並沒有痊愈,那個洞腐蝕著你,讓你不信人,不憐己。滄海,如果走下山不能讓你有真正的快樂自由,那你的新生在哪裏?”
我不是沒有信任的人罷?我隻是除了婆婆不信任何人,事實上,他們也不足取信不是麽?
“滄海,現在的他,如我們行前的情形相若,你會怎麽辦呢?你還會用自己的血救他麽?會麽?”
我盯著床上的人,蒼天。他重傷在身,麵色灰白,氣息薄弱,與我離開巫山時他的模樣,的確不無相同。
“婆婆……”婆婆用心良苦,我豈是不知的呢?但是,我、我還沒有準備好,我並不想見他,自走下巫山之後,我便希望永遠不要再見這個人。
他屢次救我,卻為了更重的傷我:他撥響了滄海寂寞心琴的那根弦,卻在上麵譜出斷音絕響;他拚了性命的保我安全,隻為保住他重逾生命的天女……
這個人,如此深情,又如此絕情:如此熱愛,又如此冷漠;如此高大,又如此卑微。他將人間的至真至善至愛奉予天女,將世上的黑暗鄙陋簡劣給予滄海。他的存在,是滄海生命中的不能負荷之重。我,寧願永不見他。
“滄海,你不能逃,你必須麵對這個人,婆婆不能永遠陪著你,婆婆想要我的滄海沒有了婆婆依然是快樂活著,而他,是你必須邁過去的那道心坎。告訴婆婆,你想救他麽?你會拿自己的血救他麽?”
“……他死不了。”
“所以?”
“我不必救他。”
馮婆婆輾然而笑:“就是這樣,小海,婆婆要的就是你這句話,我們走罷。”
……呃?我任她拉著,出了房門,上了屋頂,走在此時皆在夢眠中的人們的頭上,夜風掃過臉,我恍若夢醒:“婆婆,你到底是在……”如此一個簡短的來回,能夠證明什麽?
“他重傷若此,你沒有施血相救;我拉你出門,你沒有回頭顧望。小海,婆婆要的也隻是這樣。婆婆必須確定,他無法再次傷到你。”
是麽?我稍加思析,的確,僅僅是那一個照麵,我竟不怕再見他。就算想及今後免不得要有一日他為天女強力拿我回去,我心裏亦沒了那些纏繞不清的淒怨。不管是為公為私,那是他應盡的職責,不是麽?
原來婆婆要的,隻是小海的幡然頓悟?
“小海!小海!小海!”
探在門上的掌聲,讓我心疼起得滿姐姐的掌心肉來。但伴隨著拍門聲的叱喊,又讓小海縮縮脖子,知道又有一頓排頭吃了。
果然,門方開,我的額頭已被一根指頭重重點下:“小海,你是被公子慣壞了是不是?辰時過了還不見人,是想姐姐我打你屁股不成?”
“得滿姐姐。。”
“撒嬌也沒有用,公子那邊需人伺候,還不快去!”
唉,得滿姐姐不怕人家脆弱的心靈受傷就是了。我應聲蟲般地應了,簡略梳洗了,腳不沾地的溜出門去。
隻是,公子房內已經有了賞心悅目的人待命,我出現了,還勞煩人家送來幾個惡煩的眉眼。顯然,兩位美婢姐姐認為小海礙眼極了。
“公子……”
“喂本公子吃藥!”半倚床柱的秋長風半眯狐狸眼,一如既住的,堅守不良主子本色。
“是。”我越過琴、棋美婢,眼睛瞅著公子床頭小幾上那碗湯藥,心無旁騖地趨前
嗯?
書上說大戶人家妻妾同堂,暗裏施絆明裏爭風的事屢見不鮮,但我這個小小丫頭是礙誰了?就因為比她捫多受了秋長風的差遣?
我從猝然伸出在我腿前的那隻小腳——上麵踏了過去,再在那隻向我腰間伸來的小手掐上我肉肉之前拍蒼蠅般地拍掉,平安無事地到達秋長風床前,欠下身去:“公子,奴婢侍候您用藥。”
將一切看在眼內的秋長風墨眸閃笑,唇角上彎,“昨夜睡得如何?”
“還好。”
“好的連本公子回來的動靜都聽不到?”
“公子何時回來的?”
我下頜再遭不良主子摧殘:“笨丫頭,你的主子受傷了,你要裝著不聽不聞就索性裝到底,見了本公子用藥當成用飯似的不驚不乍,怎麽,是怕本公子找不著處罰你的理由?”
“……公子請用藥。”我用匙舀起藥湯,堵住那張刻薄的嘴,趁機也把自己的下頜從狼爪下拯救出來。
“喂得這麽快,想嗆死本公子?”
希望是。“奴婢會小心。”
“舉得這麽高,想累死本公子?”
最好是。“奴婢會注意。”
“出去。”
出去?這麽好?我腳僅抬了半截,心裏的笑花開到半路,又聽主子道:“你亂動什麽?乖乖服侍本公子用藥!”
啐,別的大爺反複無常是朝令夕改,小海的主子是一時三變””,
“本公子要你們出去,沒聽見麽?”
“是,奴婢告退,奴婢告退。”身後傳來的惶恐聲調使我明白不良主子此回的不良目標另有其人,但那四道釘在小海身上冷嗖嗖的眼箭,端的是讓人不適呐。
“這藥真苦。“藥喂完了,某不良主子蹙眉抱怨。
“奴婢為公子取蜜餞來。”
“不必了。”
那就請你閉嘴。“是。”
“本公子有比蜜找更好的清口法子。”
“是……”
這隻言而無信、出爾反爾、卑鄙無恥、失德無儀的不良加狐狸主子!他怎怎怎又……
早知如此,小海應該事前向嘴裏塞一把大蒜再來!
40
他的唇,太讓人……驚慌。
這一次,不止是吃小海的嘴,還咬起小海可憐的小脖子,雖不痛,卻燙得嚇人,經過處像是撤了火種樣的灼,更像是下一刻就要把人融化……,這這這……小海豈會乖乖侍著讓人宰?
腰上的手臂強如鐵菲,小海動彈不了,但自有其它法子“噝……,他劍眉擰緊,推我到半尺之外,一隻手牢牢捉住我的手,“你碰了本公子的傷口!”
“你吃了小海的嘴!”
“那又如何?”
他……你答應過小海的,不在眾人麵前……”噫?
“怎麽不說了?“他停在我腰間的那隻手上移,長指在我背間閑閑打圈,墨眸裏惡芒驟起,“本公子答應過你這個笨丫頭什麽?一字一句的說來聽聽?”
咬掉自己的舌頭可不可以?小海是當真被這隻狐狸主子念傻了不成? “不管怎樣,你不能再親小海!”
“為何?”
“你是小海的相公麽?”我抬起下頜,理直氣也壯,“不是小海的相公卻要對小海親親抱抱,你是想害小海嫁不出去麽?”
“你。”秋長風眉稍一挑,薄唇卻惡狠狠擠出刻薄字符,“你當真是塊不開竅的木頭是不是?”
“你才是……”他神色不良,目光凶狠,我聰明地打住回罵,但猶不甘心,“不管怎樣,你都不能再親小海,書上說,男女授受不親!”
秋長風嗤之以鼻:“那麽,你打算讓誰親呢?”
“嗯?”
“紀山?”他眯了雙眸,長長的睫毛搔上小海額頭。“紀山可以抱你親你是麽?”
“他哪有……”他是抱過,但沒有親……”嗯,也不是這樣說……哎呀呀,這人怎這樣賴皮?“紀山可不可以親我抱我與你沒有關係,你隻要不再親我抱我就好!”
看得出,秋長風生氣了,眸底的綠意漸現,聲線危險起伏:“小海,想來是本公子錯了。”他柔緩地挑起我垂在肩上的發,在指間纏纏繞繞。“我以為,你這個木塊腦袋可以分辨出我待你的不同,敢情,是本公子高估你了?”
“你、你待我有哪裏不同?”這樣的秋長風,好可怕。眼內躍動的幽綠光芒,比發怒時的恚獸還要濃烈,仿佛,亟待把小海連皮帶骨吞進肚裏,好可怕……”你先放開我再說!”
“休想!”
休想就是不用想,當他的唇又壓下來,眉,眼,鼻,頰,頸,無一幸免皆淪陷在他滾燙的索取之下時,我的確難想太多。尤其,嘴兒被嚴實堵上,被當成蜜糖樣的徹底品嚐,我隻覺置身在一個煉爐內,除了烘烈的熱意,無助的眩暈,腦裏是一片空空茫茫……
“你 “他悶哼一聲,“笨丫頭,你不能不碰我的傷處?”
喔……當然不能!萬萬不能!
從融骨的熱到徹骨的寒不需多久,須臾足夠。寒栗中,我呐呐自問:怎麽能沉溺在這樣的懷抱裏?就算不曾有過蒼天的愚弄,就算我不是他視之為邪祟的巫族中人,秋長風的胸膛也不是一個可以容人停憩的良處,我怎麽能允許自己發生這樣的迷失?
“放開我。”
“小海?”
“公子,請您莫戲弄小海了。”我不去看他的眼,垂著睫自顧自話。“如您所見,小海樣子平平,心眼也呆,周身上下找不出兩樣說得出去的長處。您是皇親國威,人中的龍鳳,想要什麽樣的女人沒有,何必拿小海耍弄?就算一個詞候公子飲食起居的丫頭在您看來不必稀罕,難道小海不值得您半點憐惜?如果您有,如果您還不打算永遠失去小海,請您把小海就當成一個普通丫頭對待,小海是您的丫頭,就單是您的丫頭不好麽?”
這話說出來,回繞在床上兩個緊密糾纏在一起的人中間的,是晌久的沉默。
我自然是明白,如果取不得他的認同,這場主仆就算做到盡頭。
他搖頭,小海自是要另謀出路。他點頭,也怕為時難久,打破了那一層曖昧的窗紙,誰又能真正安之若素地共居一室?
“小海,我以往,小看你了。”秋長風終是放開了我。但並不是痛快地給了小海自由,手臂一點點卸去壓力,眉眼之間的陰鷙卻一點點添加濃鬱。“本公子以為,你身上有這世人許多人都已經抹滅不見的特質,值得本公子精心收藏。但於今看來,本會子看到的小海,並不是真正的小海。很多事你看得清楚極了,而你佯作糊塗,不問不聞。在你將一切放在心底積存起來擇最恰當的時機再來計較的時候,每個人都被你的嬌憨無邪所欺過。但本公子,實在不想把小海和心要深沉聯係一起,那會使本公子很惱怒。”
是喔,主子還真是抬舉小海。
“既然對本公子的床並不賞識,就回你的房裏去,茲此,你便隻做本公子的丫頭。”
“謝公子……”
“別急著謝。本公子說過,我很不喜歡我的東西被別人碰,你既然是本公子的丫頭,就老老實實做一個丫頭,主子不允,不得與他人過從太密。”
……”公子,請您明示。”
“怎麽,這會兒又傻了?”秋長風俯我耳邊,“離紀山遠點,夠明白了麽?”
“……是 ”。“憑什麽?沒有臭山頭,誰陪小海好吃好食?誰陪小海探天看地?
“少和一些男丁下人走近。”
“……喔。”“怎可能?大苑公府的男下人比牛毛少不了多少好不好?
如果你敢陰奉陽違,本公子會有法子懲罰你。”
“什麽法子?”
“放心,不會再罰你這個小財奴的月錢。”
我當真放下心來:“那就好。”
“一個法子用得太多,本公子也嫌煩了。而本公子新的法子,想不想提前知曉?”
“……想。”
秋長風臉倔下來,我意識到了他的意圖,要躲,已然不及。他雙手扳住我的頰,不同於以往任何一次的溫柔繾綣,強硬地,唇舌以侵占的姿態占滿小海的嘴。
痛!隨著下唇火辣辣地一痛,他放了我,白牙上沾著小海的血絲開合:“如果你不聽話,這就是罰你的法子。”
我突然不敢直視他此時的眸,那裏麵,氤氳著墨綠深澤,與怒時的顏色相若,又並不盡同。小海可以感覺得出,這當口,隻要一個輕輕觸惹,就會引發一場陌生洪流。那洪流,我不了解,未經曆,便更加畏懼。
41
秋長風的傷不幾日很快痊愈。而我這個貼身丫鬟被公子咬破的嘴,也在幾位美婢姐姐的熱心風傳下,成了整個大苑公府最新的新鮮事。以小海的遲鈍,本來是很難察覺自己已經成為眾人交頭接耳的對象的,直到大苑公夫人,也就是秋長風不老的老娘把我叫了去。
“風兒不是隨著我長大的,所以,和我這個娘並不親。恰星和他自小便訂了婚約,幼時兩個人青梅竹巴的相處時,他還算疼她,但越是長大卻越是疏遠,恰星那孩子羞澀閉訥,除了一個人在無人處吞淚咽泣,也不知如何接近於他。唉,看在我這個當娘的眼裏,對憐星是抱愧不已。”
我剛一進來便被賜座,秋夫人說這些話時,我正拿眼角偷偷欣賞著一位大家女人高貴嫵媚的風情。她的美,與楚憐星的嬌弱、水若塵的精致都不同,雖然青春氣息遠去,鮮妍仍如牡丹,風韻猶恣盛放,絢麗奪目,豔卻不俗,任何人見了,無論男女,怕都會為這樣的國色天香傾心傾神。隻是,不知道秋長風的老爹為何會不喜歡?……嗯,這個,也是自大苑公府下人的嘴裏聽了個七七八八,不外是秋長風的老爹平日在幾房妾室間遊來蕩去,已有十幾年未和原配夫人同房……秋長風老爹的幾房妾室我曾見過一兩次,姿色可與秋夫人稍較長短的,韻味不及;韻味隱約相仿的,氣度遜了大截;氣度可相上下的,姿色差得太遠。總之,沒有一位站出來能與秋夫人頡頑者。莫非,因為是秋長風的老爹,眼睛就是與人不同?
“我聽說了,你多次留宿在風兒房裏,本來,在這樣的人家裏,那並不是什麽大事。但本夫人看著你是個請白人家的女兒,天下父母一般心,就此沒名沒分的跟著一個男人,你的父母若有知,又會怎樣想呢?”
夫人好心咩,但多慮了。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假,但一樣被當成工具當成物件生下來的軀殼,不會被人珍惜。
“本夫人看得出,你和那個雀兒不同,不同恃寵生驕,更不會在未來日子裏欺負了憐星。如果你想要個名分,本夫人會為你做主。”
名分那東西,能吃還是能用哦?最緊要的是,誰要與秋長風那隻狐狸牽上關係?
“夫人,奴婢不要。”
“不要?”秋夫人偏移螓首,漫閃明眸,細彎的柳眉顰出個細細的結兒,那次第,當真是風情萬種,怕是最高明的畫師也難描繪一二。“你不想有個名分?還是長風不願給你?”
“夫人,奴婢和公子隻是主仆。”
“難道那些的人閑話是假的?如果當真是這樣,是本夫人治宅不力,要好好整頓一番了。”
“也不是……”唉,看美人夫人是享受,解釋那些個東西累人呢,不如化繁就簡。“奴婢的確是曾在公子床上睡過,但也隻是睡而已。”
秋夫人一愣,美睫閃了幾閃,“你是說,你還不是風兒的人?”
呸,誰是那隻狐狸的人?“稟夫人,奴婢不是。”
“那你和風兒……
“奴婢隻是奴婢。”
秋夫人望著我,眼裏裝著不解裝著疑惑,“小海,你不喜歡風兒麽?”
“主子是主子,奴婢拿主子的錢,便盡心為主子做事,談不是喜歡和不喜歡。”
小海自知,這樣的作答並不完美。奴婢對主子,除了盡心,還要忠心。但不知怎地,在這位如畫中人一般美麗的夫人麵前,我卻不願違心地說出那些個虛嬌辭令。
“ ……你是個很特別的孩子。”秋夫人的眼裏,多了一絲……欣賞?“也許,我早該想到,能讓風兒很特別的對待,就應該是個特別的人兒。”
特別的時待?“特別的虐待”會不會更適合?
秋夫人許是發現了我的不以為然,鞭然笑道:“能讓他特地交待周瑭瑭省了對你的調教,能讓他把在疏柳齋裏為你騰出一塊地方容身,本身就是特別了。小海,你對風兒,當真沒有一點的男女之情?”
“夫人,奴婢不想自討苦吃。”
“哦?”秋夫人柳眉挑得更彎,美眸興味灼灼,“這話怎麽說?”
“公子他有家世有身份有地位有容貌,這樣的人,喜歡他的女人可以把整條萬榮站滿。那條路已經堵得過不去了,奴婢哪敢再進去摻一腳?真若不識好歹地去了,不是自討苦吃還是什麽?”
秋夫人笑出聲來,唉,人美,就連這笑聲,也是悅耳到不行。如果美人分上中下三品,這位秋夫人無疑是上品中的極品。
“本來,我隻當你是個請秀可愛的丫頭,現在看來,你倒是個有趣的人兒。看來我今後要常把你叫到身邊說話了。”她點手向身後丫鬟,“吩咐下去,今兒個我要留小海在此用午膝,多準備些新鮮果子和精致小點,小女娃們愛吃那個。”
秋夫人雖然和這府裏的男主人不合,但作為女主人,她的權威是不容置疑的。
留我用膳的當口,有管事去請示各房妾室的用度,說是有兩位對領到的月例不滿意,跑到總帳房處吵鬧了有兩日了。話猶未完,秋夫人美麗的臉已寒了下去,“告訴這幾位姨娘,就說本夫人說的,這府裏的規矩或許不是為她們立的,但卻不能因她們破了。如果要再鬧下去招下人們笑話,下半年的月錢就會給免了。姨娘們有疑問,請她們盡來找我。”
管事喏喏連聲地退去。不一時,果真有一位年紀不過二八的嬌豔妾室找上門去。
“姐姐,您不了解情形小妹不怪你,小妹來向您說個清楚。十顆珍珠的確是小妹開口向帳房要的,但不是為了小妹自個兒,您也知道,公爺最喜歡膚質嬌嫩觸手滑膩,咱們既是侍候公爺的人,就應該讓公爺高興。小妹要珍珠,也就是想把珍珠磨成了粉養護王爺最愛的這身肌膚,說到底,還不是為了這個家?公爺高興,咱們都高興不是?”
自妾室進來到見禮到喳喳有辭,秋夫人的眉眼始終未抬,好整以暇地將一碗銀耳湯從頭喝到尾。嬌豔妾室一堂話說完,不見回音,抬了纖足欲上前,“姐姐……”
“請五姨娘退後。”夫人身邊的丫鬟閃出身萬福後道,“夫人在用膳,您站得太近了,怕是要把膳食給髒了,影響了夫人的胃口。”
42
“什麽?”被稱五姨娘的妾室丕然色變,“你這個大膽的奴婢,你敢如此對本夫人說話?你——”
秋夫人將握於纖細筍指內的細瓷白碗置下,淺聲道:“侍霜,退下。”
“是。”丫鬟當即垂首退到主子身後。
“五姨太,本夫人喜歡請靜,在淡柏居說話,你的聲量最好放輕些。”
“姐姐,這個奴……”
“不要稱本夫人為‘姐姐’。”秋夫人眼神諸淡,笑語嫣然,“倒非本夫人一定要分出個三六九等,隻是,如果這滿院的奴才都叫本夫人‘姐姐’這府裏的規矩便亂了不是?”
五姨娘胭脂紅粉精心雕飾過的臉上,掛上的表情,可名之為“難堪”,眉間滑過不甘,眼內抹過怒懟,一對朱色唇兒掀掀張張,但,終是不敢放肆。
“你進府不久,許多禮數不懂,本夫人可以不怪你這一回。“秋夫人夾了一箸炸蝦放到我麵前的盤碟上,“看在你是公爺的人的份上,本夫人樂意告訴你,如果這幾個丫頭在本夫人發話前就把你扔出淡柏居,不要怕太難看。”
“我……”
“入了大苑公府,你便不再是兆邑城當紅的歌伎,既成了姨娘,就需拿出姨娘的教養,有些屬於你們帷裏的輕佻話,在這些未出嫁的丫頭的麵前,最好能收斂了,省得叫人看輕了你。”
“她們敢對本夫心…”
“你最好相信她們敢。”秋夫人莞爾,“這幾個丫頭全是太後賞過來的,頭上都控著五品的街,你在她們麵前,自稱奴婢亦不為過。她們不會恃勢淩人,但不代表會容忍別人的不懂規矩。還有,你這個‘本夫人’的自稱下一次讓她們聽到,如果被掌了嘴,莫怪本夫人沒有提前告訴你。”
那位五姨娘走時,說是狼狽逃竄亦不為過。而恢複了安靜的淡柏居裏,秋夫人仍胃口頗好地吃了一碗粥一碟茄泥,膳後,還眉眼含笑地與我好一通談天說地,最末,自頭上取了幾樣首飾給小海做打賞。
不得不說,這王公家的正室夫人,不易做呢。
回疏柳齋時,已是酉時過半,冬時的天色黑得早,大苑公府懸在廊下的宮燈盡數點起。但偌大的大苑公府,有廊的地方多,沒有廊的地方更多,花草林木延展回旋,在夜色中,幽幽鬱鬱,深不見底,就似藏了無數雙窺人心事的眼睛。
穿過一片楓林,便到疏柳齋,不然就要繞一段遠跑,小海恁是聰明,豈會舍近求遠?但置身其內時,那無邊的寂靜和幽暗包圍而來,心底不免有點怕怕了。
嚓、嚓、嚓。我行走其內,踩在落葉上的腳步,極其輕微,如果不是小海自己的耳朵,想要聽到,怕是不易。所以,當林內壓得極低的聲嗓飄來時,我並無訝異,如果涉談內容與小海無關的話。
“你在那身邊也有日子了,就找來這點零頭碎腦?”
“小的又不是在他跟前當差,平日不敢靠得太近,生怕惹了他生疑……”
“好了好了,少作廢話,你再想想同,除了你方才說的,他最近就沒有半點異常?”
“嗯?”
“從人到事,事無巨細,都要想個清楚,不然主子花銀子雇你貓在那裏是為了好看的麽?”
“是是是……說到人,側真的有一個,“隻是不知道是真的假的……”
“真的假的主子會斷定,你隻管說出來。”
“他近來,對一個小丫頭似乎不太尋常……
唉,小海是怎麽了?抄個近路也要聽人家一段背人的“閑話”,運氣好咩……
“你不能近他,那個丫頭還不能麽?多從她嘴裏套一點有用的出來!”
“小的明白。”
“不過,找個機會,你得試試那個丫頭的分量,省得如前一回般做白工。”
“小的知道了,小的也是有這個打算。不過,需請您給個協助。”
“你訂好法子和時辰,我會安排。”
眼看著人家分道揚鑣,我也不想原地久留,和其中一位保持著十幾步的距離,回了疏柳齋裏。非是小海有意窺探,而是這位兄台恰好是小海的同路而已。婆婆啊,您總是念小海少信於人,但您看看,小海如何信人?
“小海,你可算回來了。”
“大哥,您杵在這邊做什麽?”
“等你啊,聽得滿說你被夫人叫去了一天,我在此等著,還想著再不見你人影,就去夫人的淡柏居看看。”
真要要出事,早就出了,他等在此處又能怎樣?我失笑,“是夫人又不是別人叫我去,你擔心什麽?”
費得多大眼珠子上下左右將我掃了一遍,“你當真沒有事?”
“被賜了膳算不算?”我得意地將手裏裝了首飾的細長筐盒舉了舉,“打了賞算不算?”
“夫人賞了你?“費得多似是不信,擰著粗眉,大腦袋晃了又晃,“真的是夫人賞了你?”
“大哥,敢情你平日的忠心耿耿是做假的哦?你竟敢懷疑夫人?”
“臭丫頭,敢打趣大哥!“費得多拍我頭頂一記,“夫人出身高貴,對下人雖寬待,卻不可能容人接近,何況……算了,我說得再多,你這憨丫頭也不會往心裏放,外麵天冷,快回你房裏去喝杯熱茶。”
“公子呢?”
“公子在書房,有客人在。”
“不需要小海去伺候了麽?”
“有侍琴、侍棋在呢,你去歇著罷。”
“喔。”
“小海。”費得多突然回頭,宮燈映照下的臉上全是鄭重,“今晚不要出門。”
“……是。”大哥特地在門口等我,特地如此交待,必然事出有因,也就乖乖回到房裏,拿熱水洗了手和臉,躺到暖暖被窩裏會周公去。
第二日一早,我便聽疏柳齋的幾個雜役交頭接耳,昨夜,侍琴、侍棋被公子送給了書房裏的客人。
我不想相信,兩位美婢姐姐就此離開了。就在昨天,她們還以為自己終有一日會成為公子的侍妾呢。
尚在怔忡,費得滿已匆匆過來:“小海,快點收拾,今兒個公子進宮去,你跟在旁邊,放機靈點,可別給公子丟了麵子。”
“進宮?”
“對,快把這件衫子換上,我把頭給你梳一梳。”我將疑將惑,但費得滿根本無意解釋,隻將我按在鏡前,手裏以不遜於耍劍時的利落,將我發髻重新規整,還將幾根銀釵別了上去。“宮裏不比府裏,真若出了什麽事公子也護不住你,要小心行事,知道麽?”
“小海當真要進宮?進那個有皇帝的皇宮?”
43
盡管且驚且疑,小海被帶進了有皇帝的皇宮卻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坐在車轎裏,我拿指尖偷掀起轎簾的角一角向外探望,那些個樓台殿閣,碧牆金瓦,帶著睥晚萬千的氣勢逼來,堂皇皇地閃著了小海的眼。“要看就大大方的看,偷偷摸摸的,要做賊麽?”車轎的另一方,飄來那不損人就不叫說話的腔調。
我撇了撇嘴,將轎簾放下,“奴婢是聽從了得滿姐姐的吩咐,在宮裏要萬事小心,省得給公子丟了麵子,折了裏子。”
“知道就好。”秋長風懶睇我一眼,凶凶狠狠的,好似別人欠了他八百錢。
女果不是心裏的好奇鼓動的得太囂張,小海絕對不會招惹這個不良主子。“請問公子,您既然知道小海沒見過世麵,為何進宮還帶著小海?”
“你認為呢?”
“得滿姐姐說,在宮裏真要出了什麽事,連公子也護不了。難不成,您帶小海來,就是想讓小海出事,以便您來個見死不救,好出您心頭的一口氣?”
“你——”
秋長風眼裏在躥火,嘿~~
我當然知道不是如此。他若真想找我出氣,帶到宮裏來未免興師動眾了些。但我敢說,他將小海帶到這樣的地方絕不會是一時的心血來潮,至於居心如何……”,狐狸的心思,善良的小海猜不到。
“公子,您真的恨小海哦,就因為不能逼良為妾?”逼良為妾。小海從那日從茶樓的鼓書裏聽到的“逼良為娼“演化而來,嘿~~
“你如果不想本公子此時掐死你,就盡早閉嘴。”
“喔。可是……”
他驀地欺近,墨眸裏爍起我太熟悉的惡芒,“小海需要本公子用自己的方式才能讓你閉嘴可對?”
……不對。我閉嘴。如果到現在還鬧不清他所謂的“自己的方式“是什麽,被強冠在頭上的“呆丫頭……笨丫頭“便名副其實了不是?
“大公子,奴才福仁拜見。”
行走中的車轎微微一頓,停住。隨後,車前響起拜謁聲。那聲音,介於男人與女子之間,但不媚不卑,煞是好聽。
秋長風靠枕斜偎的姿態依舊,唇角稍挑:“勞皇上跟前的福仁公公親自迎接,長風惶恐了。”
“大公子說笑,這是奴才的本分。”
“是奴才的本分假,未必是福仁公公的本分。”
“大公子說這話,會折煞奴才。”
“能勞動福仁公公前來,可是皇上有詔?”
“皇上在賞心閣恭候,請您前往。”
隔著一道轎簾,這兩位就像台上唱戲的角兒,有應有和,有來有回,禮數周到,措詞和雅,卻透著一股子冠冕堂皇的假。隻是,處在假戲中的人,猶樂此不疲。
“還要請福仁公公帶路。”
“奴才遵命。”
轎簾由外掀起,掀簾的是車外的費得多,那位立在車下的福仁公公小海得以驚鴻一瞥。當下著實愣了一陣。我自然曉得公公是怎麽一回事,但不曉得做公公還要長成這樣的一張臉。
皇上。大隴皇朝的第四代君主,昭景帝。
小海能叫得出坐在正位上的那位的年號,歸功於費得滿為我梳發換衣時的了了幾語。她怕小海這窮丫頭進宮後直敕敕地盯著當今天子看個不亦樂乎,事先透露了些微情況滿足小海好奇。除了年號昭景,還有那位皇帝與秋長風的關係:堂兄堂弟兼表兄表弟。也就是說,除了那二位的老爹是兄弟,老娘亦是一母同胞。所以,他們的相貌,有五成的相像。
其實,不管這位皇帝與秋長風像個幾成,小海都不會如費得滿所擔心的那般,肆無顧忌的去瞧個究竟。小海,從來沒有仰望於人的習情。
所以,在這間處處散發著壓人貴氣的賞心閣外廳裏,我立在秋長風身後,垂首俯眉,心無旁騖,眼中,隻有自己的一對腳尖。
“長風,你回京恁多日子,如果不是朕特地宣你,還是不能見你一麵罷?”從頭頂那方傳來的聲音,帶著三分天生的沙啞,但毫不影響其間從容不迫的篤穩與與生俱來的優越。還是那句話,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哦。“皇上打趣長風了。”
“是不是打趣,你比我更清楚。那個雀兒死了也有五六年了,你竟然還因她怨著朕,朕沒有想到,長風你竟是個癡情種子呢。”
“皇上也說事情已經過了五六年了,過去的事,於今提起,有何必要?”
“言外之意,還是在怨恨朕。為一個女子,傷了你我多年的兄弟之情,長風啊,朕很是傷心。“說到“傷心“,昭景帝歎了一聲,卻著實聽不出多少悲涼,
“皇上您若繼續說下去,長風也會很傷心,為長風的耳朵傷心。”
“哈哈心……”大笑聲像是積蓄了許久的水流泄閘而出,龍位上的人走了下來,一步一步,將陰影帶到小海,嗯,是小海前麵的主子跟前。“兄弟幾個中,還是你最對朕的脾氣,你可知道你離開的這幾年,朕有多寂寞?”
秋長風也立了起來,退了半步,修長的身影恰好將我擋住,“稟皇上,微臣惶恐。”
“長風,別說你不在行的話,這世上,可真的有什麽事能令你惶恐?”
這話,小海深以為許。
“既然進宮來了,說明你已經不怪朕了,想必不會拒絕與朕小酌幾杯罷?”
“那是微臣的榮幸。”
“怪了,明知你說的是假話,為何朕無法治你的欺君之罪?”
“因為皇上已經習慣了。”
“你 ——“昭景帝語氣一緊,旋即又出聲低笑,“長風,這怕是你自進來後說下的第一句實話罷。好,很好……”噫?噫?”
噫,這位皇帝“姨,姨”個不停,怎不叫幾聲“姨夫”來聽……
“你就是長風新收的那個貼身丫鬈?”
噫?噫?他……是在和小海說話?“稟皇上,奴婢是公子的丫鬟。”
“你悄無聲息的立在這一邊,不怕朕治你個***不敬之罪?”
“適才,奴婢已經隨主子拜見過皇上了。”
“所以,是朕忽視佳人了?”
秋長風聲音適時遞來:“皇上,您離一個奴婢太近了,與禮不符。”
“長風是在維護你的人麽?”昭景帝笑嗓輕揚,“朕以為,以你的性子,如果當真維護一個人,所采取的會是另一種方式。”
秋長風回答不緊不慢:“就如皇上對福仁公公所采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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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能抬頭,所以,看不到昭景帝時下的表情,但能夠感覺到秋長風那句話出後,一股彌漫在兩人間的寒凜氣流。
“長風,我不以為那個雀兒當真對你重要的那種地步。”
“但微臣從來沒有懷疑福仁公公對皇上的重要性。”
“長風……”
“皇上。”有人清清越越地插進聲來,“午脂時間要到了,是要在閣裏傳膳麽?”
是方才打這兩位嘴裏打兩個來回的福仁公公。麵色如玉,目色如夜,眉如修黛,唇如豔朱,既使著的是一襲絳色太監冠袍,依然難掩絕色風華,如斯美人,怎會是位公公?
“皇上,這會兒,太後該已經聽完女史的授惑,微臣須到慈靜宮向太後請安去了。”
幾乎是在福仁公公話音方起時,昭景帝周身已斂盡崢嶸,平和如前。“也好,朕也須向母後請安,就一道去罷,正好也從母後那邊叨擾一頓。”
昭景帝上乘坐雙人肩輿,秋長風亦如是,一前一後,在太監、宮女、護衛眾星棒月般的簇擁之下,浩蕩前行。
沒被主子發令放行,我也隻得跟在最後,一點一點蹭著腳跟,見識一下這比大苑公府不知又要大上多少倍的廣褒宮宇。
“如果你不想在這深宮大內迷了路被巡值的侍衛當成刺客處置,就跟緊點。”
嗯?我轉了腦袋,觸目所見,是一張玉琢粉砌的側臉。福仁公公?“……多謝提點。”
他容色稱不上冷淡,但離熱情絕對差了老遠,一張國色天香的臉兒宛若一汪微瀾不驚的湖水。“不必客氣,你既然是大公子的人,隻要你跟緊了他,這宮裏就少有人敢動你。”
……呃?這位福仁公公,很……有趣。
夫人?!
若果不是這位行止更為端肅,眉目更為深厲,我當真會把這位鳳冠高懸、鳳袍垂曳的婦人當成秋長風的老娘,那五官形容,一般無二呢。費得滿隻說她是秋夫人的姐姐,卻原來還是孿生姐妹。
“太後,幾年不見,您非但沒有被歲月催老,反而是愈發雪膚花貌,青春年少,敢情是要返老還童了麽?”
行完了禮,秋長風難得顯現的調皮,惹出了麵容端肅的太後的一絲笑意,“壞孩子,你就買弄那張嘴是不是?早就聽說你回到了京城,怎就不見你來探望哀家?”
“風兒何嚐不想呢?但風兒前些日子才回京城,就聽說太後為給先皇和天下百姓祈福,閉門禮佛茹素三月未滿,風兒哪敢打擾太後的諸修和忠君休國之心?這不方聽說太後從佛前回身,風兒迫不及待地就來了。”
“你這個壞孩子,盡會耍弄嘴皮,哀家才不信你。”
“太後,您不信風兒可以,萬不能不疼風兒。失去太後的疼愛,風兒會心碎的。”
“你這個壞孩子,你呀……,聞得太後笑聲恁是開懷,我納罕啊。衝這光景,秋長風在太後麵前比在他老娘麵前還要討乖賣巧呢,而且,其中頗有幾分真情實意。不親老娘親姨娘,這廝莫非是本末側置了?還是狐狸就是應該與常人不同?
“皇上,你也別淨呆在一邊不說話,你來說說,這個長風和幾年前相比,嘴皮是不是更油滑了?”太後找上陪坐一旁的皇帝,顯然,親近了甥兒,亦不願冷了親兒。“是啊,母後,長風就是有討您歡心的本事,兒臣自愧不如。”
太後喜氣盈盈:“皇上在吃味麽?”
昭景帝從善如流:“是啊,母後疼長風,兒臣的確有點不是滋味。”
“卟~~”太後失了笑,“怎長風兒一來,連最是認真正經的皇上也變得愛鬧起來?”
“既然長風能讓母後這般開心,兒臣便不把他放到遠處,索性讓長風到宮裏當差,也好更能拿出時間常陪母後說說話,可好?”
我與福仁公公俱站在門邊,與廳裏的貴人間有半丈開外的遠近,中間還隔一株玉雕海掌,幾盆長木盆景。但若是偷了眼去,瞅請幾位貴人的表情並非難事。昭景帝那話出來,秋長風臉色笑意未斂,但眉間依稀抽起的細褶使人可以曉得,這廝心情已是不悅。
“前廷的事哀家過問不得,皇上可不要陷母後落一個後宮幹政的罪名。”太後豐美的容顏如牡丹盛開,“長風這孩子如果有本事為皇上分憂解勞,哀家當然高興。這孩子若隻是個吃喝玩樂的紈絝主兒,哀家也喜歡。皇上任官為政,擇賢而用,不必看哀家的麵子。”
仔細看來,太後比秋夫人要略顯豐腴。尤其,秋夫人的妝容多取素雅,而太後則走張揚,著衣色調取皇家的明黃正色,綴鳳流雲,更發豔麗逼人,直要人懷疑,昭景帝這位看上去年近而立的八尺之軀,當真是她生出來的。
我看夠了,將眼收回,不經意間,卻掃上了對麵的太監福仁,他……抹過他眉間的,是譏意和……恨色?嗯,這個,若不是小海眼花,便要好奇房裏貴人三枚,這份恨對得是誰了……
冷不丁,他抬起了眸,兩道清涼視線將我硬生生截住。
嘿嘿~~。雖是無意偷窺,但看了人家是事實,尷尬也算人之常情,我呸咧了嘴,奉送其一個無聲傻笑。
他麵無表情以對。
無妨,小海臉皮夠厚,人家不夠熱情,同以收了笑扳了臉同顏回之就是。兩個人沒有意味的時視,最後,反是他移開了眸光。
“小海。”那廂主子有喚。
“奴婢在。”
“過來。”
“是。”我萬分恭順,盯著自己的腳尖快步“挪”了過去。
“太後,皇上,就是這個丫頭,風兒當日受了不明人士的追殺,就是這個丫頭救了風兒一命,若沒有她,風兒怕是見不到我們大隴皇朝風華絕代的太後娘娘了。”
“是麽?”近了聽,太後的語調較之秋夫人稍顯高亢,“抬起頭,讓哀家好好看看風兒的救命恩人是怎樣一個小模樣。”
“奴婢……”抬,是不抬?縱是抬,在這個擁有世上至大權力的女人麵前,也要有人提點分寸是不是?我拿眼角去瞥秋長風,心想若他敢在這個時候放任不管回去便將他所有的水藍衣衫燙爛了給費得多下酒。
“傻丫頭,又犯呆了,太後要你抬頭沒聽見麽?“好在,他天良未泯,適時出聲。
我緩緩仰了臉,暗裏慶幸自個兒早早看諸了太後鳳顏,不然若在此時對上這張臉,非要驚叫出聲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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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後不愧是夫人的孿生姐姐,出手亦是大方,一個“賞“字落下,小小丫頭便有了百兩黃金的進項。百兩黃金耶,省吃儉用,三年五載亦可不愁吃喝的百兩黃金耶,致使返程時,合不攏嘴的小海向這邊的老天爺默念了千回百遍:保佑太後娘娘長命百歲,保佑太後娘娘萬壽無疆,保佑保佑再保佑……”嘻~~
“再笑,嘴皮就要咧到耳後了。”
“要你管!”
“再說一遍。”
“……奴婢謝公子。”
“幹本公子何事?”
“公子帶奴婢進宮,奴婢獲太後賞賜,所以,謝公子。”
秋長風也目問:“如果一邊放著一百兩黃金,一邊放著待救的本公子,你會怎麽做?”
小海啼笑皆非好不好?“這還……,用著說麽?在不良主子的狐狸眯視之下,小海好聰明地,“公子您神功蓋世,英才天縱,怎輪得到奴婢去救?”
“本公子說的是‘如果’!”
這人,當真就如此渴望小海的假話虛應是怎著?“公子,沒有發生的事情,您拿來‘如果’這‘如果’多了,不吉利的哦。”
“你——“秋長風捉我衣領一把將我扯過,陰森森道,“小海,本公子當真要反省了,何時把你這根舌頭慣壞了……”
我忙不迭放開了裝著百兩黃金的考究箱子,空下的兩手掩上了嘴,“你不能親小海!”
咯嘣、咯嘣,是秋長風牙齒切來錯去的聲響。他熱烈的氣息在我脖子上撲灼著,我懷疑,吃不到小海嘴的他,會咬斷小海的頸。
“小海。”陡然地,他薄唇掀起,“聽說,夫人將你叫去了,說了些什麽?”
“叮囑小海要吃好喝好,餘下的時間將公子伺候好。”
“如何伺候?”
“嗯?”
“我是問,夫人叫你如何伺侯好我,必定是囑咐了一堆話兒罷。嗯?”他俯下首來,挻直的鼻尖觸到了我頰上,視線裏溫度漸高,“說給你家公子聽啊,小海~”
我第一次發現,當一張俊美無儔的臉上泛出邪氣十足的笑,一雙損薄苛刻的唇發出柔旎的聲,就成了沾了蠱藥的毒,明知吞下去會七竅流血腸穿肚爛,亦控不住走移的心誌,想要冒險一試……
啐,休想!
“公子,你答應過小海””,
“周嬤嬤說曾給過你一堆補藥,你可吃了?”
“沒有。”
“為何不吃?”
“送人了。”
“送誰了?”
“阿德哥哥。”
不出所料地,秋長風的臉有片刻的扭曲。唉,小海何嚐不明白,將那樣一些藥送給阿德一個大男人,想來就有些怪異。但無法啊,馮婆婆認出了那些藥材的用途,小海既不需要,放著也是放著,不如轉手他人,或許早晚能派上個用場不是?
“小海,那些藥是做什麽用的,你可知道?”
“奴婢當然知道,周嬤嬤說過的。”
“說來聽聽。”
“撲身養身。”
“僅此而已?”
“不然咧?”
秋長風拿鼻尖劃著我頰,將聲切壓在我耳根,“小海,本公子好心,告訴你那藥的用途如何?”
“有勞公子了。“他說我便聽,怕著誰來?
“周嬤嬤看上你身強體健,想要你為本公子……”
“有刺客,大家小心!“費得多粗嗓乍揚,隨著車軸粗嘎吱呀過後,車身戛止。
秋長風眉梢挑了挑,緩緩放開了我,排開側麵小窗投出一眼後,薄唇扯出淡笑:
“小海,乖乖呆在車內,本公子為你捉一隻蟲來玩如何?”
蟲?他身形騰閃出去,我始終擋在嘴前的手也放心挪開,趴到小窗前,在車外十幾道糾纏的人影中間,我準確找到了明晃晃招人眼的秋長風和……蒼天?!
……似乎,蒼天在巫族,除了是蒼家世子,天女護衛,還有一個譽號是“巫族之龍”的是罷?所以,在秋長風的刻薄成性的嘴裏就成小蟲“?
隔著一道車窗,我凝望著這個男人,這個曾被我以為是小海生命裏最炙熱的陽光的男人,藏青色袍衫裹住的健碩身軀,當真矯如遊龍,透著可上天入地的自信與淩厲,即使麵時的是秋長風,氣勢仍未有絲毫的收弱。所以,才是蒼天……
“走,滾出去!”
當車簾被一把扯下,一把牛角彎刀架到了小海頸上時,我恍才曉得,先前所以為並引以為傲的一心兩用的天賦,是因為不曾有事真正讓我分心。不然,不會在這把刀來前毫無所察。
“你這個中原奸人的女人,老實跟著大爺滾出去,讓你男人乖乖領死!”
他操得是一口蹩腳的中原官話,口舌雖不夠利落,手腳卻足夠狠厲,一腳踹上小海腰際,一手捉住小海肩頭,將小海搡出車外。
我依言依行,無聲無響,端看他如何發落。至於腰上的疼痛,須臾就會消失,但一刻鍾後,會以百倍的力量在那隻施之於力的足上發作,希望這位同族兄台會有小海的好忍功。
“中原大奸人,你再敢動一下,你的女人立刻就要死!”
歎啊,歎。小海的族人和這外界的人並沒有兩樣嘛,同樣是識人不清,判斷失誤。他話出,秋長風身形飄然落地,向對麵的蒼天送出一聲輕笑:“原來,所謂的巫族之龍也會用一些挾弱相脅的不入流手段?”
“在你眼裏,巫族不盡是邪祟之徒麽?”蒼天麵色冷峻”,
邪祟之徒做事,向來是不擇手段。”
秋長風聳聳肩,“請問,閣下想拿她要挾本公子什麽呢?”
“一個承諾。”
“請明言。”
“茲今後,不得再與巫族為敵。雖然我並不知道閣下何以對巫族如此仇視,但你若想要她活命,便請答應,從此莫再與巫族為敵。”
“你所以取在這光天華日動手,就是為了讓本公子在眾目睽睽之下許下這個承諾?”
“不錯。”
“嗯,堂堂大苑公公子的確不能違諾失信,食言而肥。你算計得也算周全。那閣下有沒有算到,如果你所挾持的人根本威脅不到本公子,又將如何?”
蒼天麵色陡凜。
“巫族的存在與否,對本公子來說是樁大事,豈是一個丫頭能夠左右的?”
蒼天突然掀眉冷笑:“如果她當真無足輕重,閣下又何必說恁多話?又何必在她被製住之時停手?”
“因為……”
因為有人救我。這不是秋長風的答案。隻是已經發生的事實。頸前的彎刀遭一格石子彈落在地,而小海被人抱在懷裏移形換位,等得以瞅清這人的“臉”時,小海和他已經身處在一道四麵來風的房梁上體驗高處不勝寒的意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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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大男人喜歡刀劍相見,自管打個頭破血流,將無辜的女人扯進裏麵,未免招人不欣賞了。”肩上的兩隻手,讓小海被迫俯在一個胸膛上,頭頂上,一人扯著加了偽飾的聲高叫著。“二位都是自詡頂天立地的人,有如此行徑,不覺得丟臉?
尤其,還是對一個如此可愛的小東西……”小東西?惡不惡心?我仰首:“你閉嘴!”
他愕然:“我在誇你可愛耶!”
“我請你誇來著?”
”……我還救了你。”
“我也沒請你救!”以為頂個麵具,扮個怪聲,別人就要當他是神是怪是怎地?
“你好凶哦,人家好害怕………”這當真是個怪物不成?
“小海,下來。”如此理所當然命令我的,自然是不良主子某狐狸。
看罷,需他救的時候勞動不了他一絲氣力,此一刻為了彰顯他身為主子的氣派,不惜馭氣發聲,讓房頂上的我聽得就如在耳邊一般。他怎不看看,小海現在是自由身麽?
“小海,從上麵下來。”這喊話的力道使我曉得,狐狸主子怒意昭然。
“你當你是誰,要她下去她便要下去?”頂著一張黑漆漆也不知是何方神聖的而具的怪物替我代言,“本大爺偏不讓她下去!”
“小海。”秋長風對他理亦未理,隻管向他的丫頭傳遞壓力。
“你叫大海也沒用,說不下去就不下去,我是她的救命恩人,她歸我管!”
誰歸你管?“你……呀!”我來不及反駁他這話,身子已淩空。
“二位在此打個痛快殺個過癮罷,在下帶著這個可愛小東西走了!”他撂話時,已是幾個起落,一手圈我,一手向後麵不知是哪方人馬的追兵灑了一把零碎物什,叮叮當當不絕於耳中,那方天地已遠。
“各位,聽說了麽?巫族的人到京城了。”
“王兄弟,您的消息靈通,您快些說來聽呐。”
“唉,說來也巧,這巫族人租住的那家民居,恰巧是在下一方遠房親戚的空房。在下那家親戚說那些人除了領頭的那個,來人都是一口憋腳官話,行事也與咱們大不相同,就多留了心眼,這留來留去,想到了近來官府貼出的關於巫族邪徒施祟中原的布誥,就將那些人的身份猜了八九。”
的確,巫族人雖不會比外界人少了貪婪,但由來是直來直去的表達和掠奪,與外界人矯飾伴作的本事比起來,天差地遠。
“哦,您那家親戚可報官了?”
“哪敢啊。這巫族人個個都是精通巫術的高手,念三兩下口訣就能取一人性命,我那親戚膽子天生就小,豈敢做那事?”
胡說八道,巫族人就是在這些人道聽途說的口耳相傳中成了邪門祟徒。以口訣瞬間取人性命,那是巫族最高深艱澀的術力,就算是大巫師,也未必能操作自如,除非是隨著生命就到來的天分”,“但不是說大苑公府的公子最恨巫族邪徒,若給發覺了,王兄弟的親戚勢必要擔上罪名。”
“說到這,各位,大家以為這位秋府的大公子會做屬國國君,還是在朝內做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臣上臣?”
我關上了雅間的門,將隔壁的喧嘩阻隔了開去。在兆邑城裏,想要探聽東鄰西坊發生了哪些雞毛蒜皮,南權北貴產生了哪些風流韻事,茶樓無疑是最好的來處。那些位高談鬧論者,好似全不怕言多有失隔牆有耳,爭相將一肚子的曉得和揣測宣之於眾,以在諸位茶客中博個廣聞博知的名聲。
“不想聽了?興許下麵的話,會讓你更加了解你所關心的那人的動向哦。”
“臭山頭,你好多廢話。“我吃著芋頭做餡外焦裏嫩的點心,喝著上等白毫沏就的茶水,這當下,有何事比添飽肚子更重要?
“小海,在一開始,你就知道我是誰。”臭山頭將臉湊近來,被我推開後,仍自發彈回。“你明知道,而且也猜得出我打第一眼便曉得你是誰,你卻悶聲不響,小海呀小海,你這個小丫頭,越來越讓山哥哥我刮目相看嘍。”
“是你自己沒在小海麵前遮掩,你那紈絝子弟式的聲調誰能聽不出來?”尤其是小海,長到十五歲,真正聽過的人之聲五指可數,想要忘記一個總是以賣弄玄虛的方式出現和消失的人……的聲音,並不容易。
“小海,你怎能把山哥哥春風化雨般的溫暖嗓音說成紈絝子弟,山哥哥傷心了,太傷心!”
這廝的西子捧心離著惹人生憐還有一大段的路,所以,小海可以視若無睹。
“小海小海壞小海,乍見你時,山哥哥還欣喜萬分地以為你這塊冰終於融化了,現在看來,麵化心不化,小海還是冰海嘛。”
“你話這麽多,要不要喝杯茶潤潤喉?”
這廝竟扭腰頓足不夠,還舉袖擦他幹巴巴的眼角:“人家好可憐,滄海冷得化不掉,好不容易滄海成了小海,還是對人家還是冷冷淡淡,人家好可憐,嗚嗚嗚……”
“臭山頭你閉嘴!”
“小海小海,你傷了人家的心,還對人家大呼小叫,你好殘忍……”
“臭山頭——”忍無可忍,我撲上去,誓要掐死這隻太吵太聒噪的東西,還“人家”耳朵一個請靜。
“小海……唔!”
我如願掐著了臭山頭的脖子,但裝著臭山頭的那把椅子負荷不了兩個人的重量,“卟嗵”重響,向後仰側過去。茶樓地麵用得是光可鑒人的大理石,人摔在上而當然不會輕鬆。小海有人墊背,自是不怕,但處在下麵的臭山頭可是少了這份好運,苦皺到一塊的眉毛鼻子在說明這廝背上的痛非同小可……
“小海,你要謀殺親夫不成?”
“臭山頭,待我掐死了你,讓你這張嘴隻能去吵閻王小鬼!”
“救命啊救命,有人要謀殺親夫!”
“臭山頭,你去死!”
“小海寶貝……”
越來越惡心,這廝當真欠……
“啊呀啊呀,出了啥事,出了啥事,客官客官……”雅間的門嘩啦啦被拉開,茶樓夥計嚷叱著急急惶惶探了半個身子過來,但很快地,滿臉的惶亂轉成錯愕,繼而,形成一朵讓人感覺極礙眼的笑花,“客官您有事忙,您盡管忙……不過,這個,本茶樓在隔壁還有一家客棧,也是咱們一個掌櫃,客官若是需要,小的立馬就為您去訂間天字號……”
小海是不明白這人無事獻殷勤地訂什麽房,但來自對麵雅間正敞開的門內的那幾道意味豐富的目光卻忽略不得,而對方,也不容人忽略一一
“敢情,本侯爺的總管所說的有事外出竟是為了這等的大事?看來好事近了,遠鶴,快來恭喜本侯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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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城相公秋皓然。和那隻周身上下一絲暖氣也沒有卻笑顏常在的秋遠鶴。小猴子和大猴子是也。還有一位,臉色微黑,濃眉闊眼,不認識。從臭山頭身上爬起,我顧不得打去臭山頭為我順發理衣的手,屈膝見禮:“見過兩位侯爺。”
“免禮免禮,小海,女大十八變,幾天不見,小海竟變得這樣好看了。”
這些人,拿虛言當茶喝不怕冷著,假話當飯吃不怕噎死,若非小海跟的主子是個中好手,還真會唾棄當場。“謝小侯爺誇獎。”
秋皓然淺哂:“相請不如偶遇,既然湊一起了,阿山,就帶著你的小海過來一道喝杯茶罷。”
臭山頭,也就是紀山那廝,這才抱拳施禮:“屬下謝小侯爺厚愛。但小侯爺也請體諒屬下,屬下即將遠行,想將臨行前的時光悉拿來與小海相守。”
遠……行?我一愣。
“阿山向來是個多情種子,本侯若執意相留倒顯得不解事了是不是?”
“屬下謝小侯爺休諒,那屬下的這點茶錢,勞請小侯爺一並擔了,就當為屬下餞行。小海,走了。”
“喔。”我傻傻隨他走,腦子裏盡被他的“遠行”給占著,那幾隻猴子笑了幾聲,說了什麽,雖聽得見,但未過腦。
“你要去哪裏?”我想起來問時,已和他並走在街上。 他牽著我的手,依然是那副洋洋灑灑的欠扁模樣,桃花眼抽筋似地連眨個幾下:
“聽說山哥哥要走,小海就魂不守舍,舍不得了?”
我抬手,用指尖觸著他的臉,嗯,還算潤滑……難怪行在路上,會招惹恁多含羞帶怯的女兒目光,這人,不會比秋長風更安於室。
“哇喔,小海,是不是發覺對山哥哥愛得已經難分難舍……噝~~”
會痛哦?那就是真的?“原來,你真的是長這副模樣。”
“你,“你不會少用點力的哦?山哥哥這張臉原汁原味,如假包換,不像……”他俯近來,竊竊私語,“你這張臉皮也不是假的,告訴山哥哥,你用了怎樣的法子,把那個冰美人藏哪裏去了?”
“不管用了怎樣的法子,你還不是一眼就認出來了?”
“那是因為山哥哥和小海心有靈犀一點通咩……”
信你才怪。
蒼家人委實不懂巫術,但這個人,在見到他這張臉之前,已早聽馮婆婆說過無數次。蒼山,蒼家二子,與那位出色的兄長相同的是,他頭上亦是名號繁多,如“蒼家怪胎……巫族異數“等,曾因幾次潛進巫族禁地偷習壁上巫術被巫族長老痛斥。
偏偏,這人屢教不改,且不服管製,在被責閉門思過的當兒逃離巫界不知所蹤,致使蒼氏長年派人尋他下落……
小海身上的力量,半數是上天所予,半數……陰錯陽差,被那隻暴躁鄰居帶去了那方石洞,被它咆哮著逼著,記下了刻在壁上的那些口訣。那方石洞,便是巫族禁地。而他能在巫山神出鬼沒,倏忽來去,說明他已經習得了禁地所載的巫術。
所以,他能識破小海的障眼術。
“小海果然比山哥哥聰明,小海會的,山哥哥就不會,嗚,好傷心……”
“你這顆心是豆腐做的不成?這麽不濟事扔了喂狗算了!”
“小海啊小海,你傷害山哥哥從來都是不遺餘力呐,山哥哥不依“………”你夠了罷?”
“不夠不夠,山哥哥這顆心還不是為你留著,你竟然要丟它去喂狗,這不是罵我心愛的小海麽?山哥哥不依啦~~”這廝如得了無骨病般,將一顆頭拱在我肩上,哼哼唧唧,膩膩歪歪。
這條道就算不是人頭攢動的萬榮街,光天化日總不會少了人來人往,一男一女如此親近,在巫族不算大不了的事,但在這裏,我和他就成了眾目所矢。在小海的耐性撐到最底限之前,問:“你到底要遠行去哪裏?”
他咧笑出一口白牙:“小海在關心山哥哥?”
算了!我邁步要走,又被他長手長腳整人抱住,“小海不要離開人家啦~~”
這廝……”那你到底說不說?”
“我的奶奶因想念她最愛的孫兒,重病在床,她最愛的孫兒當然要回家探望。”
“你要回巫……”
我和他之間,都是掀動在唇間,隻有彼此心知肚明的言來語往。況且愈是在街上,愈是不必擔心隔牆有耳,他拉我在此說話,也正是為“方便”。這怕正是巫族人思考處事與外界最不同之處。盡管小海希望自己與巫界從無幹係,想必蒼山亦並不以巫人為榮,但有些東西,還是非個人意願所能改變。“小海,等我好不好?”
……”呃?”我從粼粼河麵回首,“你說了什麽?”
夕陽將下,我和他順著那條不知名的街,竟到了長河之畔。這條河,小海初進兆邑城時,曾自得滿姐姐處得知它名為“兆河”。
“等我。”他再挽起了我的手,數著我一根一根的指,拈在掌心,“小海,從你十二歲,我第一次看見你,就想著有一日,在我有足夠的能力之後,把你帶出那個陰冷潮濕的地方,讓你遠離那些渴血成嗜的族人。我熬過了一年又一年,每日為了讓自己變強大而努力,當我以為已經能夠保護你時,你竟然先做出了主張。好在,巫神讓我重新遇到了你。小海,可以等我麽?等我從那邊回來,我會滯你去走遍這個世界。”
“你……”我仰首,凝視他眼底的暖意,“你是說,你喜歡小海麽?”
他笑,俯首在我鼻尖一啄,“是啊,我喜歡小海。”
他啄過的地方,有酥酥的麻,我抬手摻著鼻尖。“就算你知道小海喜歡過別人,也……”
“已經是過去的事了。”他捉開我的手,額頭抵住我的額頭,一雙近於媚惑的眼內,一絲忐忑隱伏其中,“還是,在小海心裏,並沒有過去?你現在,依然喜歡……”
“我不知道。”蒼天在小海心裏掘出的洞,歲月會掩埋。但他刻下的痕,依然在作痛。我無法確定到了何時,想起他時,才不再為被那扯到筋脈的痛意所擾。所以,在此刻小海不敢說是與否。
“小海,我的小海。“他驀地擁住我,唇落在我頭頂,“不要哭,不要哭,隻要有我在,永遠都不要哭………”
哭?我眨了眸眸,感覺有物溜滑出眼際,濕了他的袍,澀了我的唇,我……真的哭了?
“小海,不必急著回答我,等我從那邊回來,再給我答案。”
“你要去多久?”
“少則兩月,頂多三月。”
“還有三個月零十天,是小海十八歲的生日。”
他微把我推開,俯下的眉眼裏,有欣喜光華閃躍,“小海想讓我趕回來為你過生日是不是?”
“你會趕回來麽?”
“會!”他掀唇笑著,整個人因這笑泛出讓人移不開眼的光芒,“無論如何,山哥哥都會回來為你過生日,在那一天,小海就告訴我決定好不好?”
好。我在心裏回答。
夕陽好,落霞赤,縱是過去了歲月,移走了時光,兆河邊的這個約定,仍是小海心頭挪不去的重。蒼山,他不該對我這樣好。
48
踩著暮色進門,情無情息的,卻差點和另一位從裏麵出來的人撞上。
“小海?”
“阿德哥哥。”
“天恁晚了,你怎麽才回來?”
“天恁晚了,阿德哥哥又怎麽會在這裏?這個時辰,你不是早該回去歇著了麽?”雖是主管疏柳齋花草枝木的花匠,但一天工結了,也要回到傭人房落榻。許是因著此點,他才會勸小海知足,因為秋長風對我,有這一點的不同。
“今兒上午我給園子裏的丁香村埋冬肥,將花鋤忘在那邊了,明兒一早要去含梅苑,這才又跑一趟回來取。”
“喔。”其實,小海很想提醒他,花鋤忘一次還好,二次也無妨,再多了,犧牲大好的睡眠總向住著狐狸的園子裏跑,難免哪一天就被咬著。
“小海,你與公子同時出去的,卻沒同時回來,是不是遇著了什麽事?”
“阿德哥哥不知道麽?”
“你這丫頭,我從哪裏知道?”
“公子在裏麵麽?”
“公子在前廳,似乎是負責京城衛戍的總都統來向公子請罪,你別去看了,聽他們說,公子的臉色很是不好看,怕是整府的人,除了老爺和夫人,都給嚇著了。那位趙總都統是貴妃的哥哥,在公子麵前也不敢出聲大氣兒。你此時去了,說不得就成了公子的出氣筒……”
唉,難道小海給人的印象就是那樣蠢笨,勞煩阿德哥哥如此費心?“小海知道了,謝阿德哥哥。”
“客氣做啥,都是窮苦人出身,幫襯著點也是應該。倒是你,跟著公子不易,萬事小心啊。”
“小海明白。”
“那個……”阿德哥哥還有事?”
“公子時你還好麽?”
“還好。”
“好就好,好就好,那我走了,你快去歇著……”忠厚敦實的阿德提著那把鋤頭走了。
我卻在原地立著,愣了半晌。
縱使已經見了多次經了多回,小海還是想不明白,一個人對另一個人怎麽可能在麵帶誠懇地表示關懷時,心裏打轉著的念頭截然相反呢?
風拂過頰,冷嗖嗖不留餘地。如夢初醒的小海學著古人發一番感慨,出一聲長歎:
何必奇怪呢,現在的小海不也是越來越諳此道了麽?也許,旁人亦同小海一般,不願人麵鬼心,也不想口是心非,但無奈,世、事皆不容人,唉~~
“大公子,卑職身為衛戍總都統,掌管京城治安,卻疏忽不察,未能及早將一幹密潛京師的巫族邪徒繩之於法,以致大公子當街遇刺,卑職深知失職,請大公子責罰。”
阿德話沒說錯,這位妹子是皇帝貴妃的總都統,在秋長風麵前,那一臉的惶恐,說是一個被老爹揪著錯了的娃兒亦不為過。而且,從小海這個方位瞅去,由上瞰下,可以明顯覺著那兩隻肩頭的瑟動——讓人覺得 好可憐,如果小海在去茶樓聽書時沒有有幸睹到這位趙大人當街縱馬疾馳嚇飛了攤販行人的話。
“趙大人,長風無官無街,您堂堂都統,正二品的武官,到長風一介布衣麵前俯首請罪,不是折長風的壽麽?”
陰陽怪氣,折死你最好!以明瓦桌燈照出的秋長風,一張俊上臉是要笑不笑的狐狸式表情,因看不到長睫遮掩的眼睛,喜怒倒無從判定,但,絕不會是陽光普照。
“大公子,您這麽說才是折煞卑職,卑職失職讓歹人驚了公子,明兒個將自請責罰,請監察司扣卑職半年奉祿。”
“趙大人何必客氣?雖然這半年的奉祿時趙大人來說,是九牛一毛,但長風何德何能能勞趙大人如此?如果趙大人執意要討個心安,不如為長風解個惑。”
“大公子請講。”
“今年夏時長嘉江由泊州至湖省段泛濫,淹沒了兩岸近百個村鎮,更莫說尚有農田無數。長風聽聞,朝廷早在汛前就撥了五百萬兩銀修堤款下去,令弟時為河道總督,不知將這銀子用在了何處?趙大人不妨向令弟問個明白。”
“…卑職遵命,卑職……”
“長風也不一定要知道。隻是,皇上為了解惑,不日便會派專人徹查此事,欽差大臣人選亦定了,長風雖然不便透露,但憑趙大人的本事,應該不難獲知是誰有這份榮幸……”
好沒有趣喔。小海摸著黑吃著風上了屋頂,是想知道阿德所說的秋長風臉色“很是不好看”到底是怎樣一個不好看,現在看來看去,也隻見一隻狐狸如何玩弄一隻嚇壞了的野雞,的確很不好看,小海不喜歡。
秋長風進宮,敢情是領了差使的:替皇上察那五百萬兩銀子的下落。
五百萬兩銀哦,小海做幾輩子丫鬟才見得著?小海二百兩的積讚被不良主子扣去還要呼天哀地了,何況人家皇帝丟得是小海兩萬五千倍的虧空?難怪,需要請狐狸出山。想來昭景帝也是了解他家的堂弟兼表弟,最是擅長如何從人家手裏奪銀竊金。主子所領的差使,是小海自不良主子嘴裏親耳聽到的。然而在這之前——
“過來。”
“不。”
“過來。”
“不。”
“我說過來!”
“除非公子答應不罰奴婢。”
“過來!”
“夫人遣人說今兒個要在府內待客,想讓奴婢去幫個手,奴婢告退。”小海還異想天地以為,既然這隻狐狸難得善良地放了人家一夜安穩,今兒個就該是雨過天晴才是。誰成想一大早便端出一張不良主子麵孔,誰敢上前領死?
“你忘了快到月底了是不是?你想和你最愛的孔方兄失之交臂?還是太後賞的那一百兩黃金也不想拿回去了?”
卑鄙卑鄙,無限卑鄙!……”比起孔方兄,奴婢還是比較喜歡自己這條小命。”
“我有說過會要你這條不值錢的小命麽?”
“奴婢的命時公子來說當然不值錢,但對奴婢和疼奴婢的人來講,可是寶貝中的寶貝,您不稀罕,不能讓奴婢也不稀罕。”
“你——“秋長風陰了臉,冷了眸,“你是在指責本公子沒對你出手施救?”
“主子本來就沒有一定要救助奴婢的義務。”
“你既知道,還敢對本公子拿喬?”
“奴婢不敢,是公子誤解了。”
“蠢丫頭,我不救你,是因為本公子以為你有足夠自保的能力!”他咆然吼出,雙目綠意遽濃,白牙霍霍,似乎要把人咬骨吸髓,“本公子的確不明白你為何能在被恁多高手追殺時毫發未傷,卻屢次被一些不入流的宵小挾製,但如果你是為藉機試探你對本公子的重要性,很抱歉你注定失望了。”
49
失望麽?
心裏存了希望,才會有望可失,不是麽?
秋長風和雲滄海,原本就是兩個毫不相幹的人,誰會對不相幹的人存有希望?
公子著實是想得太多了。
我默聲不響,秋長風淡道:“你既然那麽想讓本公子隻把你當做個稱職的丫頭,那你就做個稱職的丫頭罷。本公子受了皇命,追查不知所蹤的五百萬河堤款去向,需要動身去江南,你同行。”
“去江南?”
“有什麽問題?”
去江南,也沒有什2不好。兆邑城不是小海的故鄉,大苑公府更是一座陌生的華宇,能不用自己花一文錢看看江南,小海喜歡。
“那一百兩金子……”
秋長風額上的幾條筋有抽搐之勢,“在你房裏的案上!”
”……謝公子。”
其實,我知道,秋長風很想“罰”我,看他的眼睛就明白。隻是,因著小海不夠“奴婢”的挑明,他難堪了,所以,放棄,很不甘的放棄。
“這一趟江南,多久才會回來?”
“不知道。”婆婆做的菜包真是好吃喔。
“你沒有問秋公子?”
“沒有哦。”嗯,獅子頭也美味。
“臭小海!”
“唔”””痛啦!”我探著額頭,好是委屈,“婆婆你打小海。”
馮婆婆瞪我:“是你該打!淨想著如何去玩了,怎不想想,江南離這裏有千裏之遙,你如果一去三個月回不來,婆婆如何為你過生日?”
江南有那麽遠?自從離開巫界,每年生日,婆婆要給小海煮一大碗壽麵,婆婆的疼愛,小海才不要錯過。而且……這一回,臭山頭也要來””
“小海會在生日前趕回來。”
“但秋公子這次去是為了公差,若他事未了……”
“不管他如何,小海都會趕回來,吃婆婆做的麵,還有……”見臭山頭。不管小海的答案會是什麽,總是要見他的,他很好,很溫暖。
“小海,去外麵多看看山水開開眼界也好,但是,你要記得。”馮婆婆攬住我,“秋長風比蒼天還要不適合你。在巫族,不管怎麽說,你究竟是雲氏的小姐,天女的親妹,就算你終生下不得巫山,你的地位依然壓在巫族每個人頭頂,不會有任何一個男人敢看輕了你。但在這裏,你隻是一個丫頭,被賜個妾位就應當感到感激涕零的丫頭,秋長風又是自幼從這樣的境地生長起來的公子哥兒,他對你,就算有一天會憐惜,會心動,但也不會有尊重和……愛慕。但小海未來的那個人,必須是一個能夠會心全意對待小海的人。”
未來的那個人?全心全意的對待小海,就像蒼天對天女?就像這世上每一個男人對待心愛女子?有那樣一個人麽?小海會有那樣一個人麽?
“還有,你此去一定要記住,婆婆之前說過無數次的,不要讓別人看見你的臉。”
“為什麽?”
“因為,在那邊,你的血使你成了眾人掠奪的對象,婆婆不想你在這邊再被你的臉給連累。”
江南。
到江南,已有一個多月的時光了。
從兆邑動身時,已經是臨近年末,當時的大苑公府已掛起了豔紅燈籠,張起了喜色符帖。秋長風卻以皇命難違為由,辭別了他老爹和老娘,帶著費家兄妹,還有小丫頭一枚,離府了。
動身前夜,兆邑城下了一場大雪,以致起程時,車馬是在厚厚積雪上嚓呀開拔。而將要開拔時,楚憐星在小婢攙扶下送行而來,裹素披銀的天地之中,披著一件猩紅色鬥蓬的她俏豔如雪中紅梅,娉婷弱態我見猶憐,秋長風隻說了一句“回去罷”,便進車落門,頭亦不回。
我沒錯過滑過楚恰星頰上的淚兒串串,見這樣的嬌弱美人垂淚,但凡不是鐵石心腸,都無法無動於衷罷?自然,狐狸例外。小海雖然善良又心軟,可人家自個兒的未婚妻都不知心疼了,小小丫頭能如何?
“小海,請你好好照顧長風。”
呃?登車前,我聽到了楚小姐的拜托叮嚀。因為當時浮上心頭的那份不適,加之著實的冷,行程開始了四五天,我也沒說一個字,隻以一床厚毯將自己包在車裏,等著天上陰霾散去,日陽重來。
但離開兆邑城的第六天,我們這一行人又遇到了秋長風的“家常飯“一 刺客。雖然來者五人不待秋長風動動手指,就已經在費得多、費得滿的劍下做了亡魂,但我還是好恨,恨他們毀了小海坐的馬車。數九寒天,如果我不想徒步前行,又不想在寒風料峭裏與費得滿共乘一騎,便隻有到秋長風的車轎裏蔽身。小海向來最疼自己,當然不會為了骨氣損了自己的筋骨,不可能棄車選馬。
好在,秋長風的外行車轎頗是寬綽,且以一道擋扳分成裏外兩間,單是外間就比那輛被人摧毀的車輛大了許多,我隻肖擅盡丫頭本分守在這邊即可。而秋長風似乎突然有了幾分君子作風,一路上安分守己,未找小海麻煩。
這趟行程上再次被打破平靜,是大年三十的到來。
巫族以火樹節為全族盛典,以巫神誕為舉個界域的至慶大日,但小海從來沒有置身其內,盡管馮婆婆描述得盎然,我亦不能體會那份精彩。自到了外界,曉得了這以“年”為號的節日對整個外界人的重要,小海竟能與之同樂了。
大年三十那日,我們正到了江南第一道重鎮黃梅城。落宿在全城最大客棧裏,聽著窗外爆竹聲響,四個人共用了一頓頗豐盛的年膳。小海能吃得順心順口,其一是因飯食著實好吃,其二這頓飯全由秋長風擔銀破費,豈不樂哉。“公子,另一路欽差大人過了明天也該動身了罷?”酒足飯飽,小海趴在窗前看外麵映亮了半邊天的燦爛煙火,身後,費得滿問。
“如果他還想高官厚祿得久一些,應該是。”
費得多咧嘴笑道:“皇上這一招好高。明裏派了欽差,將做賊心虛者的眼光心思盡數調到那邊去,實則由公子全權調查,高段。”
秋長風挑唇:“不然先皇有皇子九人,怎由他做了皇帝?”
費得滿道:“那咱們所遇到的追殺,必然還是為了先前的由頭,與五百萬兩銀子無關罷?”
這些人,這些人……當著小海的麵,對一些國家要事、皇門家事如此暢談無狗,安得是哪門子心思?小海沒有聽到沒有聽到沒有聽到啦!
50
聽到了,自己可以當作沒有聽到,但要你聽到的人,卻不會容認你的自欺。
茲那頓年夜飯過後,不管我如何設法脫身,那幾位總有法子將小海拉回討論圈。久了,索性如人所願,做了一個乖乖聽客。
由他們的嘴裏,我對大隴皇朝的朝政、官場有了足夠長遠的了解,直至知之甚詳。
比如,大隴皇朝轄下有六屬國、十郡、二十省、一百零六縣。每屬國皆設國君,在本屬國境內,有對官員考課黜陟之權,有對河道土木修繕維護之責,有對礦冶織造開采管理之務。但統轄綜理之權仍在朝廷,賦稅、兵防更是由朝廷直屬調配。
我們時下所處的江南,屬南燕國泊湖郡,魚米之鄉,富天下,本是大隴皇朝稅款來源最豐之地。但近些年來,所繳稅款逐年遞減,去年年末更以大災之辭,申報免稅三載。南燕國國君申請免稅的奏折上了五六回,先前以修堤賑災之名向戶部請撥出的五百萬兩紋銀,卻似是沉進了長嘉江的洪水裏,始終未提及一字。
早在大汛之前,朝堂內便有識天文懂地理的飽學之士提出,該年將遇百年不遇大汛,須早做預防。南燕國君趁此提請修堤銀兩,天子照準,因銀兩數目龐大,特自工部選派了河道總督監管堤壩全程。而此下,屬國國君也好,河道總督也罷,均對這銀子的去向說了籠統模糊。
是以,招了龍顏不悅。
是以,明遣欽差,暗托秋長風,調查這五百萬兩的下落。
“公子,今兒個收到飛鴿傳書說,欽差吳大人十天前再次受到阻擊,所幸仍是有驚無險。”
“吳輔弼的運氣不錯。”秋長風掀唇淡道。
“不過,嘿。。。。。。”費得多憨聲一笑,“他的官印被人摸去了。”
秋長風稍怔,長眉微挑,“這倒有意思了。楊烈怎麽說?”
“楊烈說幫他追回來倒也不難,不過,先讓吳大人急上個半月十幾天再說。”
“隨他罷。”秋長風淺哂。“裴先惑那邊進展如何?”
他已到了行莊,過不了幾日應該就會打聽到消息,他信中說會親自身公子麵呈究竟。“
“明月他們目前身在何處?”
“明月公子已回到江南,秋水,長天兩位公子則。。。。。。”
“感動,感動,沒想到,清風也會想起咱們,秋水,你要不要掬一把淚再說?”
那些個淡而無味的事,下讓我聽得枯燥乏力,這一嗓了,立馬就把盤繞在小海頭裏瞌睡蟲嘩啦啦驚跑,烏鴉來了嘛。
能在秋長風麵前以不見人先聞聲的方式出專長的,也隻有那三位公子。三公子中的月公子,絕對比臭山頭更能聒噪得讓人起狂。這回還算正常的是,三個選取了門,一個一個依次踱步而入。
“清風,來江南一個多月了,不聲不響地呆在這棟別莊裏,不似你的作風。”永遠最多話的婁攬月坐下便有滔滔之勢,“還是,清風被那些個照一天三餐招呼你的行刺給嚇怕了,躲在這邊暗歎上天不公?或者,沉溺溫柔鄉,磨了英雄誌,樂不思。。。。。。”
“聽說。”秋長風聲線平淺地,“你的能幹助手在處理南湖幫事時受了傷,傷勢如何?”
“。。。。。。”像是一隻突被扼了喉的公雞,俊朗過人的明月公子臉漲紅,嘴幹張,煞是可憐的模樣。但,善良心軟如小海,怎麽感覺毫不同情?
外麵有小丫鬟叩門奉茶,我上前接過,替每位公子斟了,才想退回暗處,便被人叫住。
被人叫住並不意外,意外的是叫住小海的,不是明月公子。
“小海,當真是你呢。清風,是你變了性了,成了長情的人,還是小海有不為人知的好處,令人欲罷不 能?”假公子水若塵雖目色幽沉卻朱唇含笑,“怎麽一個年都過了,我在你身邊看到的,還是小海?實在令人稱奇呐。”
秋長風哂而未語,我隻得自己湊話:“不然,秋水公子想看到誰呢?”
“哦?”水若塵翠若遠峰的秀眉揚起,“小海,你在對我說話?”
“是啊,小海在請問秋水公子,在公子旁邊看見哪位才不會讓您稱奇?”
水若塵眸閃陰翳,“你確定,你在和本公子說話?”
“是小海問錯了,那換一個問法。”我摸摸後腦,賠上代表憨厚的笑容,“您希望公子把誰帶在身邊?”
“你。。。。。。”
“若水,喝茶罷。”
“清風,你明明見著了,她敢。。。。。。”
“喝茶罷。”秋長風先探指勾了杯耳,送唇下淺泯,又道,“此茶乃本公子特從碧湖茶莊高價求來的雨前龍井,莫辜負了。”
婁攬月哈哈一笑:“言之有理,聽說碧湖茶莊的莊主視茶如子,在舉國的新茶尚未上市之前,從不容外人先本莊之人嚐鮮,天下也隻有清風能使其割愛,不嚐一口豈不遺憾?”
縱使我已回到奴婢該在的地方立著,仍接到了水若塵的目光。一張麗顏之上,絕美與怨怒交相渾映,扭曲了標致清麗的五官。。。。。。原來,絕色美人也有不美的時候。
“我記得,我們今天來,不是為了喝茶。”有人冷冷出聲。
嗬唷,又是一個意外,四大公子團聚尚不到一刻鍾,小海況聽到長天公子傾天的聲音。這好像是小海記憶裏的頭一回呢。
“如果你不想喝,沒人會勉強。“秋長風道。
“那在下告辭。”
“恕不遠送。”
“秋水,走。”
“要走的是你,何必拉上我?”
“秋水!”長天公子麵色窒冷,“你真是。。。。。。”
“真是——”後麵是什麽,長天公子沒講,卻冷著一張臉,重歸了座。
小海的腦袋犯痛哦,這兩個人,不,是三個人,累是不累?她喜歡的不喜歡他,喜歡她的她不喜歡,怎麽想,都是一樁麻煩事。。。。。。
“小海,來。”
嗯?抬眼,婁攬月正對我一邊擠眉弄眼,一邊勾指相喚。
做什麽?我原地未動,眨著眼睛,無聲問。
來。他手勢依舊。
不。我搖首。
他自袖裏拿出一個翠色絨包,晃左又晃右。
切!我摸摸鼻子,呆在原地。
婁攬月一手掩心作痛狀,一手“不小心“地讓絨包內明燦燦的物什走了光。
嗤!我不屑撇嘴,然後——
邁步,湊過去。
51
“明月公子的這個玩意要賞小海麽?”小海要問清楚了,也免得和他白廢一番話不是?
“小海,你越來越世故了,這樣很不好。”
“明月公子若無意打賞,容小海告退。”
“。。。。。。給你了!”
“謝公子。”翠色絨飛來,我雙手捧住,喜孜孜打開檢驗真身,一對金質鐲子,沉甸甸,光閃閃,進了當鋪,至少二百兩銀子的收項。喜歡喜歡真喜歡。“明月公子有何事?盡可吩咐奴婢。”
“。。。。。。小海,你真是個壞孩子。”
“奴婢謝公子誇獎。”
“不過,多日不見,你似乎也有小小的改變哦。”
“過一年,長一歲,這改變您也有。”
“看年,就是這個,小海嘴底下的功夫利落多了。告訴本公子,是因離長風太近所以近墨者黑,還是以前的小海刻意藏拙讓本公子走了眼?”
這個,端一張無害的臉,綻一臉討乖的笑,耍嘴弄舌間,總是要從人身上尋點材料供他取樂解悶,著實的讓人無法喜歡啊。不過,看在他出手還不算小氣的份上,小海決定不討厭就是了。
“小海打開始到現在,一直都是本本分分的做丫頭。如果明月公子覺得小海變了,那隻能說是您以前並不了解小海。”
“嘖嘖,傻丫頭,你還真是叫人喜歡呐,本公子索性奪人所愛,把你向長風要了如何?”
我正想和他客氣一回,費得滿插進話來:“明月公子,打擾,公子叫您兩聲了,請您得了暇給回個話。”
得滿姐姐話講得高段,明月公子聽得明白,當下就賠了笑,“清風有話請講。”
秋長風開了口,卻是對他的丫頭,“小海,去廚間看著本公子的晚膳。”
“是。”嘻,支開小海?主子英明。
我喜不自勝,迫不及待地抽腳撇下這間房子裏的人,沒有幾個喜歡小海的,也沒有幾個是小海喜歡的,離得愈遠,小海愈是自在。
這棟秋長風名下的別莊,處在海陵縣城郊,占地百畝,有房百間。自從這一行人到了,整莊如奉天神,別莊管事自當地最大的酒樓高價聘了大廚操刀,就隻為讓狐狸吃得肚滿腸肥。
當然,小海亦沾光不少。
“方大廚,今兒個晚膳吃什麽?”
“小海姑娘,昨兒承蒙您告訴公子喜歡清淡的菜色,今兒個,除了油燜鱔段,蛋黃是是仁是葷的,其它全是咱們自莊後的菜園裏買來的時蔬,保證新鮮又可口。”
“大廚好巧的心思。”我眼睛瞄著放在水裏的蝦,“再做一個燜蝦罷。”
“咦,公子喜歡吃蝦?”
“還好。”
他喜歡不喜歡不重要,小海喜歡就好。
“多虧了小海姑娘從旁提點,咱們才能做出合公子口味的飯食。您喜歡吃啥盡管開口,小的為您做。”
“大廚客氣了。。。。。。那,做一道西湖醋魚罷。”
“好好好。。。。。。”
嘻嘻,秋長風的貼身丫鬟這個招牌,也不是沒有好處嘛。
“小海。”門被推開,費得滿立門邊向我招手,“你過來。”
我諂媚笑著,顛顛湊了過去:“得滿姐姐有事?”
無耐,小海不是褒姒,一笑不足以傾倒眾生,費得滿猶是板臉擰眉:“跟我來。”小海雖不聰明,但總能根據以往經驗推斷:唉,又要有一頓教誨要領受了。
“小海,你怎麽越長大越似任性了?先是當麵頂撞秋水公子,接著又不顧眾目睽睽,和明月公子竊竊私語,你這樣,置公子於何地?”果不其然,我們一前一後,才到了偏僻地兒,腳還未穩,得滿姐姐的訓斥即撲麵而來。
“你也不想想,撇開每位的傲人家世不談,既然能在去起波詭的江湖中博一個名號,哪位公子會是好相與的?公子今日在場還好,若是不在,秋水公子豈會容忍你的放肆?”
“得滿姐姐教訓的是。”
“我不是教訓,我隻是怕你仗著公子疼你,便不知水深水淺,惹來禍事。不管將來公子會如何安排你,你總得要為公子著想。。。。。。”
得滿姐姐話還在說,小海卻不想聽了。秋長風疼不疼我,不是她一句兩句便能成了既定事實。我遠從兆邑跟到此處,本來是為了見識江南風光,但來了一個月,除了領略江南冬時的陰冷潮濕外,整日就是在這座別莊的幾個院子間串來串去,悶,且煩。
“得滿姐姐累麽?”
“小海?”費得滿仿似男兒的濃長雙眉一蹙,“你嫌我說的多了?”
“當然不是,小海喜歡聽得滿姐姐說話,小海隻是想提醒得滿姐姐,如果您不累,後麵草叢裏的那些刺客不妨處理了。”我挑手一指。
“嗯?”費得滿方自一怔,草叢裏聽聞到被人發覺的刺客已倏忽取來。
究竟是藝高過人的得滿姐姐,在刺客勁風襲至時,隱於袖內的長劍利芒出鞘,格回了來者二人的寬刀進逼。
“小海,速到前院!”
我應著,腳下的步子卻遠不夠建軍速,其實,這些黑衣刺客,在我們住進別莊的第十日便出現了,晝匿草從,夜伏樹間,輪流值休,從無間斷,盡職的讓小海慚愧。別人有無發現不得而知,小海卻是早早便覺著了。但別莊不是小海的,人家要來要去要停要留輪不到一個小丫頭越俎代皰。至於適才。。。。。。嘿,臨時起意而已,能使耳朵享個清閑,又能擾擾這沉悶的日子,權當消遣罷。
“還不快走!”費得滿又來一聲厲催。
“喔。”好罷,看夠了,報信去。雖然得滿姐姐尚能應付得過來,總是越周全越好。。。。。。
“小海小心!”被另一名刺客絆住的費得滿高聲叱叫。
“喔。。。。。。啊?”哎唷唷,這刺客不專心應付武藝高強的得滿姐姐,找上我小丫頭做甚?我跑跑跑!
“小海,別去往那邊!”
為什麽?逃命時跑得越是順路越好啊。。。。。。啊呀呀!明白了。越往前麵,越是偏僻,野草叢生,林木繁鬱,莫說找得著莊內的護衛,連被人踩出的小徑也快到了盡頭。
既然沒有路,立定,回身,我不跑了,緩著因急跑而促急的氣,靜等著追兵到臨跟前。
52章
“兄台,得滿姐姐很厲害,你就這樣舍了你的同伴,很不夠義氣哦。”我好心規勸。
“你是秋長風的那個貼身丫鬟?”這兄台,除了一雙眼睛,就連握刀的手亦是黑色手罩相掩,刀尖離我鼻尖僅有一寸。而那雙眼睛,正瞬也不瞬地,如兩隻冷箭般盯在我的臉上。
“你是秋長風的那個貼身丫鬟?”
天色愈來愈晚,周道愈來愈暗,小海,愈來愈……高興。“兄台,您有何指教?”
“我不想傷你,乖乖跟我走。”
“走去哪裏?”
“我們主子邀你做客。”
那就是出莊嘍?我心裏一動:“為什麽?”
“恁多廢話,走!”他刀光遽閃,嚇得我閉了雙眼,就在這當兒,他的手已箝我腕上。
小海得閑的左手才起拈兩指,忽聽蹙音雜遝,夾著高聲呼喊:“小海,你在哪裏,支個聲,大哥來救你了!”
明晃晃的刀橫在頸前,耳邊有切齒冷聲:“不想死,就莫出聲!”
我不想死,卻也敢出聲,隻是,被費得多帶了回去又如何?還不是悶了又悶。遂壓低了聲:“兄台小心點,刀劍無眼哦。”
“如果你配合,我不會傷你一分一毫。”
“好啊。”
“嗯?”
“我說我會配合,兄台還不走?”
“走?”
“兄台不是想代主子邀人家做客?還是你小氣,替主子省了?”
“……走!”
真是哩,擄人者還要被擄者提醒,操心哦。
“小海,你在何處?好歹出一聲,大哥救你來了!”
對不住了,大哥,這別莊悶得要死,小海出去一趟,待玩夠了自然會回來領用秋長風的月例,您請回罷。
那廂,費得多山呼海叫,這廂,小海被人帶上牆垣淩空而去,並送出心頭默念。
別莊十幾裏之外,兩道山梁形成的溝壑間,有隱伏者近數十。擄人者到了此處,別無二話,將我蒙住了眼,甩上了馬,而後,左拐右墊,震宕顛簸,走了一個時辰左右,當耳邊的呼呼風聲稍止時,馬也停住。
馬上一輕,我身後的擄人者閃身落地。
“老六,怎麽回來了?”
“大哥在麽?”
“在正廳裏。”
“咱們把大哥要的人帶來了。”
“什麽?”迎上來的人陡然高聲,“主子不是叮囑說,至少再看十天,你突然把人帶回來算怎麽回事?”
“咱們被發現了,打了起來。既然已經打草驚蛇,再也暗伏不成,索性把人擄來。”
“你確定是她沒有錯?”
“已經看了二十幾日,那人的身邊隻有兩個女人,除了她,就是一個女侍衛。而且我問過她,是她親口承認是那人的貼身丫鬟。”
“她親口說的就能當準?你還真……算了算了,事已至此,先把她帶進去。大哥怪下來,你可要自個兒擔著。”
“我何嚐說要讓你擔待來著?”擄人者悻悻拋話,牽起馬繼續前行。一刻鍾後,他手扶上我的一臂,“到了,下馬。”
嗯,衝著這人對小海還算禮遇,我決定,將他與為明月公子歸為一類……不討厭。
雙腳才落至實地,眼前黑巾亦被扯去,聽他道:“你進室呆著,沒事少出房門,我會吩咐人給你送茶飯來。”
我揉了揉剛剛恢複自由的雙眼,很乖巧地:“我要吃燜蝦。”
“……什麽?”
“如果不是為了配合你,這會兒我已經吃上燜蝦了,所以,給我送燜蝦來。如果你們這裏日子難過送不上燜蝦,來道醋魚也能湊合。”
“你……你以為你到這裏是做什麽來了?”
“做客嘛,這不是兄台你親口說的?”
“……好,燜蝦和醋魚是麽?你等著罷!”這位兄台許是脾氣不太好,氣咻咻掉了頭,甩了院門大步而去。
我挪著被冷風吹得生疼又被快馬顛簸得酸麻的腿腳,走到綠漆花格的房門前,手剛推出一隙,卻耳聞得——
“今兒個的晚餐我不用了,下去罷。”
這……?我左右張望,整個小院裏,除了簷下懸著的兩盞光線昏黃的燈籠,連棵樹也沒有,誰在說話?又是在對誰說話?
“請問……”
“怎麽,我說的話不好使了麽?”
“這個,請問……”
“話不好使,我的劍還好用,殺死了你,希望你們的主子會讓本姑娘為你陪葬。”
話者平淡的聲線裏散發出濃濃迫人意味,也使霧水煞煞的小海找著了語聲來向,是室內。向來聞其聲不見其的誘惑最是不可抗拒,為一睹這位柔媚語調的主人真容,我大力推開阻隔的室門,“姑娘……”
“滾出去。”室內,陳設簡單的直逼簡陋,一床一桌一凳,桌上有一燈一壺,凳上有一人一影,且是一道裹著藕色袍子的纖纖背影。
“姑娘,您先莫動您手裏的劍,容我把話說明白。我不是來給您送飯的,就算送飯的來了,也不勞您費事,我可以替您笑納。”真是咧,有飯吃時直須吃,莫待飯沒空肚皮嘛,天大的事也不值得拿自己的胃腸賭氣不是?
“你……”行影猝然轉來,“你是……你不是這莊裏的丫鬟?”
喔唷,沒枉負了那一嗓的柔媚,美人呢。雖然這美人兩道柳眉高入雲鬢,一雙鳳眸眼角上揚,帶出幾分野性,但仍是一位豔麗美人。
“你一身丫鬟裝扮,卻不是這莊裏的人,你是誰?”美人鳳眸盡是疑戒。
我盡力讓自己笑得和藹可親,“我是被人請來做客的,絕對是個無害之人,請美人姑娘莫急。至於裝扮,我本身便是做人家丫鬟的,穿成這樣便不足為奇了是不是?”
“做客?”美人姑娘疑色未除,“誰請你到莊裏做客?”
“帶我來的人說是他們的主子。”
“他們的主子,請一個丫鬟做客?”美人姑娘再用一雙細長鳳眸內將我上下掃過,“你的主子是哪位?”
美人姑娘好聰明,短短工夫就能推斷出我是被主子連累,隻不過……“我不想說耶。”
美人姑娘秀靨一冷:“你在耍我?”
“冤枉呐。”天地可鑒,小海何時會耍弄別人?想我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丫頭,能被人請來“做客”,還不是為了小丫頭身後的主子?說出了他,他的丫頭就成了我的名字。但眼前人是哪位神聖小海渾然不知,她知道我,我不知道她,豈不很不公平?
美人姑娘顰起高挑的柳眉,“不管你是誰,你來此做什麽?”
“做客啊。”要小海說幾次嘛。
她眉兒皺得更緊,顯然已是不耐,“我是問,你到這個院子,到本姑娘的麵前來做什麽?”
我沒急著答話,回手先將房門闔了,阻住江南初春的冷峭寒風,再信步在鬥大的室內轉了一遭,確定這裏麵除了美人姑娘臀下的那張,確實再無第二張凳椅時,一屁股坐上了那張隻放了一條薄被的榻上。“帶我來的那人將我放在此處便走了,詳細情由美人姑娘不妨問他。”
美人姑娘鳳眸明滅一閃,問道:“你的主子是秋長風?”
“咦,美人姑娘怎麽知道?”神仙喔?
“本姑娘到這個小跨院,這滿莊的人也隻有那個愣頭青不曉得,而那個愣頭青前些日子被派去盯梢秋長風,他帶回來的人自然就是秋長風的人了。而且!也隻有他,會做這種烏龍事。”
也就是說,美人姑娘在那個擄人者行後才到了這院裏,而擄人者既然不知!就順手將我放到了此處?
“美人姑娘也是客人?”
“你當真以為自己是做客來的?”
“不然呢?”
“你是在裝傻?”
“小海不傻!小海是萬能丫頭。”
“你叫小海?”
“美人姑娘叫什麽?”
“管豔。”
“好聽,和美人姑娘的容貌一樣美。”美人,管豔,相得益彰哦。
美人姑娘並不領小海毫不吝嗇的欣賞之情,“他們抓你來,是為了要挾秋長風!你認為,秋長風會為你做到什麽地步?”
“聽你的說法,你和我家主子定然是認識,你想,他會為一個丫頭做到什麽地步?”
美人管豔鳳眸稍闔,嘴角微翹,是一個隻綻放在唇畔的笑,“看來,你很有自知之明嘛。”
“可是,我當真好奇他能做到哪裏啊。”
“好奇總好過做一些不切實際的夢,好過夢醒後卻隻有過耳的風。”管豔俏顏掛上譏諷,似是自嘲,似是淡謔。
我察顏觀色,小心翼翼地起問:“你和我家主子是仇人?”
“不是。”
“是情人?”
“不是。”
“那是情仇交加的冤家?”
“……你這麽多話,以秋長風那樣的脾氣,怎會容忍你在旁邊?”
“關於這個!美人姑娘不妨去問他。”
“聽起來。”美人管豔妙目也來,“你和秋長風的確不隻有主仆那樣簡單。沒有一個做慣奴婢的丫鬟會稱主子為“他”,哪怕是在人後。”
“那該稱什麽?”這個“他”還算客氣,小海在心裏向來是直喚“秋長風”的。
“如果你做慣了奴才,你就會知道。”
“難道你知道?”小海可對天發誓,這僅僅是信口反問,而豔麗的美人管豔卻麵色一窒,眉眼口鼻一逕逞微微的扭曲之勢,好半天,才整理出一個淡然的笑靨,“你果然在裝傻。”
“小海本來就不傻。”
“你沒有聽說過我麽?我的名字,你今天是第一次聽到?”
“美人姑娘很有名喔?”
“你……”管豔鳳眸幽幽淡淡停在我臉上,“秋長風既容忍你在身邊!又沒有讓你氣死,還真是個奇跡。”
53章
秋長風被我氣死?美人說話也會顛三倒四呢。秋長風那廝動輒拿月錢威脅人家,還時不時吃小海的嘴來解饞,是小海要被他氣死才對。
正敘著話……外麵人聲響起。
“老十你白長了一歲,問都不問一聲,就把人帶到這個院裏!”
“我哪裏知道管姑娘在這邊,門口連個守著的人都沒有……”
“你長不長腦子?管姑娘在這裏,門口設守著的人做什麽?”
“你……”
“行了!”管豔不耐的蹙眉,揚聲道,“你們就這樣不想讓本姑娘清靜?”
門外的雜聲頓止,須臾後,有人忐忑舉嗓:“管姑娘,是咱們處事不周,讓人驚擾了您。咱們這就把人帶走,還您一個清靜。”
“不必了。”管豔瞥我一眼,“這丫頭還合我脾氣,就讓她在此陪我罷。”
“管始娘,她不是……”
“我知道她不是這莊子裏的丫頭,但我就想讓也她陪我了,不可以麽?”
“……不是不可以,隻不過,她是……”
“可以就好了,六爺和十爺慢走。”
外邊沉寂了半晌,傳來一聲:“是。”
耳聽著他們抽步要走,我登時跳了起來,“站住!”
“管姑娘?”
“我不是管姑娘,但我餓了,我要的蝦怎還沒有到?沒蝦魚也好啊。”
拜美人姑娘所賜,小海昨晚的晚膳不但魚蝦俱全,還有炒得火候恰到好處的青菜爽口。與美人把酒言歡時,一張小小木床被抬進隔壁房內,以使小海好吃好喝之後有地方好眠。雖然因著這些操勞,擄小海來的那位兄台把已經沒有黑巾遮掩的一張臉依舊沉得烏雲密布,但小海的心情還是隻有兩個字可以形容……很好。美人姑娘有恩於小海,理所當然地,我便把她歸為自己人之列。所以,我一邊咯吱咯吱地啃著一塊甜瓜,一邊在美人身邊打著轉轉:“管豔姐姐,今天天氣很好哦,要不要出去走走?”
豔陽之下,管豔斜綺長椅,發如水瀑,素手攬卷,活脫脫的美人春讀圖。卻被我這不識相的丫頭擾了意境,美人長睫懶懶掀起,柔媚聲出:“是你自己想到外邊去玩罷?”
“管豔姐姐好聰明,小海來了七八天,除了這院子哪裏都沒有去過,好悶呶。”
“你明明沒有傻到以為自己是個客人,你就該明白,他們不可能讓你出去。”
“他們不讓小海出去,但會讓管豔姐姐出去啊。”
“敢情你是打得這個主意?”管豔眉梢動了動,“小丫頭,我不喜歡別人利用我。”
“小海也不喜歡。”誰會喜歡?“小海好悶好悶好悶啊,如果管豔姐姐不管小海,小海要吵要叫了哦。”
“你高興就好。”
“啊啊啊啊……”
“天呐。”管豔扔了書卷,躍下長椅,雙手掩耳,柳眉蹙皺,“我不得不懷疑秋長風是哪根筋不對,怎容你活到現在?照他們那些公子哥兒的習性,掐死你都不為過!”
“啊啊啊啊……”
“閉嘴啦!”
“啊啊啊啊啊……”
“好好好,我帶你出去逛逛,你可以閉嘴了!”
咯吱咯吱,甜瓜進肚,甜言蜜語出腹,“管豔姐姐真好。”
“你,你還真是個二皮臉呐。”管豔螓首搖了又搖,又氣又笑,“我帶你出去,你可給我老實安分些。雖然我不會幫他們看住你,但也不會幫你逃離他們。如果你想利用我中途逃走,任是你叫一百聲“姐姐”我也會好好修理你,明白麽?”
“是!”我跳上去抱住美人,香香軟軟哦。“姐姐好英明!”
“你手上粘粘的什麽東西?”管豔扯開我的纏纏手,佯冷佯怒,“再不走!過時無放!”
小海再接再纏,握住美人的的手,“走走走啦……”
“走去哪裏?”
“呃……”
小書上說,偉大的人物登場,都有自己的偉大方式。這位一直在屋頂窺視!而後從天而降的仁兄,便是偉大人物麽?如果他是,那我是不是也要偉大一下?因為!小海看他有幾分麵熟。
“你要走去哪裏?”他目光隻牢牢鎖住美人,那其內縱橫交錯的,愛恨難明。
管豔秀靨清淡,冷哂:“怎麽,我真的成了你的囚犯,去哪裏也要和你交待清楚?”
“你當然不是囚犯!但如果你是想回到他身邊,我會拿八抬大轎親自恭送!”
“多謝,如果我哪一日有重修舊好的興致,一定不忘請堡主成全。”
“在你夢裏不再喊出他的名字時,再來假裝瀟灑罷。”
“多謝堡主賜教。”
嘿嘿,這兩個人!比四公子之間的糾葛還有趣喔。
這位濃眉闊眼、魁偉如山的堡主,明明愛死了眼前美人,卻要忍住觸碰的渴望,死攥著兩隻大拳頭!逞硬地拚些狠話傷人,但眼底深處的悲涼,卻讓他顯得比要傷的人還痛。
這位聲嗓柔媚、麵目冷豔的管豔,明明對擋路男子不是毫不在意,卻俏臉無瀾,吐字簡省,但在經受對方的每一狠字時嬌軀微顫。
“管豔姐姐……”
我本想勸她不必硬挺強撐!既然老天爺給女人的眼淚就是比男人多,想哭就哭嘛。
但那位堡主因我的插聲投來了一睨,那種看一個陌生人的冷拒方式,使小海靈光驀閃,“呀,你是和大猴子小猴子一道喝茶的那人!”
他眉峰一揚。
“哦,小海嘴快,是大侯爺、小侯爺。”
他目際一暗。
“不記得了麽?在茶樓裏,小海跌在地上……呃!”
他手……扼在我頸上。
“你竟然會記得?”他戾意浮眸,切齒利聲,“本堡主低估了你這個蠢笨丫頭!但你既然記得,就留你不得。”
“嘔嘔嘔……管豔姐姐……救……”這人,難怪會得不到美人芳心,小海細細一個脖子,哪需要用恁大的力道來捏?
管豔卻冷眼旁觀,“掐死了她,秋長風就不知你與他的關係了麽?”
“至少,他沒有確鑿證據!”
“我就是那個證據。”
小海在艱難吐吸中,瞅得出堡主大人因這句話麵色丕變:“你想出賣我?”隨即,粗獷臉上抹上譏諷笑意,“本堡主在你心裏無足其重,你的侯爺可是你的天你的神,你敢麽?你舍得麽?”
這兩個人,能不能等一下再來清算他們之間的孽情苦愛?再者說來,這位堡主當真偉大呢,一手還在小海脖子上須臾未鬆,嘴裏已把拈酸含醋地話講了個熱鬧,也難為他了。
“……管豔姐姐……救……”
“冷大堡主,你雖是江湖中人,但不是心狠手辣之輩,何必一味效仿別人?”
“放仿別人?效仿誰?”
“你心知肚明。”
“你……”
小海我耐心豐富,但也不是取之不盡,頸上這隻手未免停留得太久了……卸、散、收、……
“你如果再不放開她,你的手將開始腐爛。”管豔道。
怎麽會?美人未免危言聳聽,小海的反噬決隻會把痛苦以十倍反還,而且!小海還有一個字沒有念完哦……
“你向我用了毒?”堡主大人將扼在我頸的手倏拿到自己遽睜的虎目前,恨怒交加,“你對我用了毒?你好極……”
才不是,小海不會用毒,隻會……
管豔突然拉我退出十幾步外的遠處,“你再不鬆開她,我才會用毒。既鬆開了!就沒有毒了。”
“你與她相識不過幾日,便為救她攻擊我?”
“在我還沒有玩夠這個小丫頭前,你不能動她。”
“玩?”堡主嗤聲譏笑,“再說一次,如果注定不是瀟灑魂,就莫再硬裝瀟灑人。你救她,隻不過因她和你一樣的出身來曆,說到底,你還是忘不掉錦繡華麗的侯府生活,忘不掉你為人愛婢時的無限風光!”
這位有著一張粗獷麵相的堡主,吐出的話卻是字字淬毒,將美人管豔的秀臉刺得幾易其色,當真不夠憐香惜玉呐。
“就算是罷。”到最後,她仍是一聲淡笑,“冷堡主,這話你再說上千次,也改變不了管豔的天生奴性賤骨,還是省省力氣罷。”
“你……”
堡主大人額筋爆起,管豔悠然開口:“冷堡主請放心,管豔隻是帶這個小丫頭到街上走走,您不是說過請人家來做客的?權當管豔為您待客了。若果怕管豔怠慢貴客,不妨找幾隻眼睛好好從旁盯著。”
她拉著我出院,冷堡主未再阻攔。在要拐過一道廊角之前,我下意識回頭,那小院門口,他獨自立著,眼睛巴巴望著管豔背影。那當下,小海竟眼花了,將魁偉壯碩的一人,看成了一個無助孤獨的娃兒……
啐,誰家的娃兒能強大的要把人掐死?小海才不要同情。
出了莊子,才知道這莊子所在的地方,也不過是一個小小鎮落,街上不算熱鬧,零零星星幾個攤販,攤上也沒有甚稀罕東西能引起小海興趣,有點無腳哦……
“快快快,聽說那可是大城裏有名的角兒,咱們這小地方百年才能遇上一回!”
“對對對,聽說那位角兒城裏的達官貴人請他唱堂會,還要排期呢!”
“走走走……”
咦?我歪頭盯著盡朝一個方向去的人流,“管豔姐姐,他們……”
管豔一逕匯入人流,一隻手自然沒有忘了牽住我。“走罷。”
“走去哪裏?”
“看戲啊,你不是喜歡熱鬧?”
話是沒錯啦,可是……
“聽著。”在人群熙攘中,她俯在我耳邊,“他們抓你來,是為了試試你對秋長風的重要性,看能否拿你換來他們一直要拿到的那個東西。你想必知道秋長風會怎麽做罷?”
當然。我點頭……
“如果秋長風真如你所想,那麽你必死無疑。因為你不但是秋長風的丫頭,還親眼看見了大侯爺和冷千秋曾共坐一起。等一下,趁著看戲時,你找個機會要自己溜走,我會設法替你擋住跟出來的那些莊內護衛。”
54章
咦,管豔姐姐為何要時小海這樣好?難道因為小海太可愛,她就如當下戲台上正在唱的,對小海一見鍾情了?嘻嘻~~~~
“臭丫頭你還當真看戲看上癮了?”
“戲真的好看嘛,那個武生好俊,翻十幾個跟頭都不喘的哦。還有那個青衣,也好漂亮,水袖甩得好……噝~~~”好痛喔。
管豔姐姐再在小海腰上擰了一把,“看戲的人越聚越多,你不趁此時走,更待何時?”
“……戲很好看啊。”而且,好不容易占了一個離戲台最近的位置,不看戲多浪費。
“再好看,也要你留著腦袋才能看!”
她是真的不想小海被人取了小命?“管豔姐姐,你很喜歡小海是不是?”
管豔美臉一板,鳳眸一瞪!“誰說的?”
我垮了臉:“你不喜歡小海?”
“像你這樣時而又笨又呆!時而又吵又鬧的小丫頭,誰會喜歡?”
“嗚嗚嗚,小海沒有那麽差啦……”
“住嘴!”
“喔。”哭先放著,看戲要緊,那個武生真的很有看頭哦……
“笨丫頭,你不會真的為了看戲,命都不要了罷?”
戲台上的武生高高舉著拳頭,正追打調戲民女的惡霸,英雄又威武,博台下人喝采聲不絕。對此很是崇拜的小海也高舉了拳頭,豪氣幹雲地道:“管豔姐姐放心!讓你又愛又恨的小海不會死!”
“誰對你又愛又恨來著?”管豔嗤一聲,“難不成你以為秋長風對你又愛又恨,一定會趕來救你?”
“不管他救不救!小海都不會死。”
“你又在嘟念些什麽?”小海方才的一聲咕噥,正逢上周圍人群又一波的叫好聲湧起,管豔擰起黛眉追問。
“小海說……嗯?”台上又是在唱什麽大戲?
武生在,青衣也在,怎突然止了鼓罷了弦,一群人盡對著另一群人舉躬作揖,賠笑賣乖?問題是,這群未著戲服未上戲妝的人突然間跑上戲台做什麽?而且,而且,他們……
“娘的,本來以為是個漂亮娘們,怎是個公的?”一個油頭粉麵的男子抽出塞進青衣被口的手,又一腳把人踹開,“真是浪費本少爺的情緒!”
“大爺,您消消氣,吃這碗飯的本來就都是男人啊……”一矮胖老叟恭著腰上前。
“娘的!”油頭粉麵貨又把那矮胖老叟踢翻在地,“聽你這麽說,是在笑本少爺沒有見識是不是?”
“大爺!”矮胖老叟滾爬起來,滿臉不改的謙卑笑紋,“小老兒不敢,是小老兒失禮在先,到了大爺的地界兒,沒去拜望大爺,您坐得高看得遠,就莫給咱們一君風塵中打滾的人一般見識了,小老兒今兒個在這鎮上的鼎豐樓設一桌,請大爺務必賞光……”
“務必賞獷?你這個下賤的老東西還敢命令本少爺,本少爺扒了你的皮……”
要扒人皮的手被另一隻手握住了腕,停在半空。“大爺,留人一條路,日後好相見。何必欺人太甚?”
“你……”油頭粉麵貨先怒後笑,而且,是極下流下作的笑意,“本少爺當是誰?原來是懲惡揚善的英雄?你在戲台上對調戲你家娘子的惡徒不是拳頭硬身手好麽?本少爺剛才親自‘調教’了你家娘子,怎麽不見你挺身而出?是不是本少爺一露麵,你那活兒就‘不中用’了?”
他這話落,立在他身後家丁作扮的人發出一陣哄笑。而戲台下的觀眾,有人對這場戲外戲興起盎然,有人暗暗砸出不不平之聲,有人敢怒不敢言,也有人為避麻煩拔腳離場。
台上的武生,頂著那臉濃墨重彩,淺俯首!略垂眸!“大爺,莫道人間無報應,舉頭三尺有神明,得繞人處且饒人,為人為己留三分。”
“吆喝,你竟敢在本少爺麵前念起戲詞來了?看本少如何教訓你們這群不知好歹的戲子!”油頭粉麵貨回首招呼身後家丁,“你們把這個孬包英雄給我壓著!讓他從本少爺的褲襠下鑽過去!”
這人上台找茬滋事,莫非就是因為人家演得是路見不平拔道相助的事?那個被武生飾演的英雄踩在腳底的惡霸,該不會激起了他身為同類的某些同情聯想?
但見幾個家丁分杵在武生左右,架其臂,摁其頭,迫其就範。而武生挺立八尺之軀,高昂冷硬頭顱,強屹不動。油頭粉麵貨看得火起,又指叱後麵的人去踢打武生膝節……
小海我……善良發作了。
話說,隨著小海出來的有恁多護衛,雖然職責不是保護,應該也不會容別人傷害罷?至少,在確定小海的價值前,不會讓小海恁快就死翹翹。既然如此,嘿嘿……
“咄,何處歹徒!光天華日,朗朗乾坤,竟敢強搶民女,行非作歹!”這詞正是方才武生的戲詞,我說來順口極了。而且,為顯示正義凜然,小海是在跳上戲台之後,雙手掐腰,冷眉橫目高聲喝出的,氣勢巍巍不可欺啊……
“他娘的,這是哪裏來的小蹄子……嗯,雖然隻有三分姿色,本少爺不嫌就好!納了!”
他娘的……呸呸!小海才不要罵髒話!這隻油頭粉麵的軟腳貨比戲裏的惡霸還要惡哦,竟然沒有被小海的正義氣勢給駭到?
管豔姐姐,幫忙啊。眼看著幾個身強力壯的家丁圍攏過來,我以目色向台下人求援。
管豔雙手抱胸,老神在在。
嗚嗚,管豔姐姐的意思小海明白啦……禍福自招,與人無尤,誰讓小海不自量力,替人出頭?但那幾個夥在暗處的莊內護衛也不幫忙麽?
“不要臉分明是看人家英雄氣宇軒昂……儀表不凡,你自卑自憐又自賤,嫉妒心發作,才上台生事,還裝什麽少爺,充什麽大爺!”我一邊張口大罵,一邊在戲台的人群間遊走穿梭,和幾個家丁繞著彎子。
“你這個小蹄子,下賤貨,本少爺非把你這……”
我哪會聽他罵完,回道:“你分明就是一隻不折不扣如假包換的軟腳蝦,窩囊貨!”
“你們這腳廢物,再不把她給本少爺抓住,本少爺打斷你們的腿!”
“還是一隻欺壓下人狂吠亂哄的瘋狗,不,狗狗很可愛,你是瘋豬,一隻大瘋豬!”
“賤人,本少爺今兒個不弄死你不姓李……”
“你姓李啊?真是汙辱了這個姓,可憐和你同宗同祖的人!”
“王五,你到這邊去堵!李四,你那邊去追!誰抓到這小賤人,她就歸誰了!”
歸誰?什麽意思?小海嘴裏仍然在罵,但眼睛也看得出,他這一喊下來,他的家丁們登時踴躍了不少。尤其有一人撕下小海的一截袖衫之時,那群人發現極渾濁的笑聲,圍追堵截的更加瘋狂。
而小海也更高興。越亂越妙,再亂一些,小海便趁隙逃出,逃回那莊子,讓這惡霸與那莊子結上梁子……
“抓到了,抓到了,少爺,咱抓到了!”前麵的人堵住去路,張開臂要等我自投羅網。
“追到了,追到了,少爺,是我是我!”後麵的人追到腳跟,探出手欲捉我背上散發。
嗤溜——
我從麵前人腋下鑽過,再回身踢他小腿,如願地見他身子前撲與後麵收勢不及者跌成一團。小海唔唔怪笑時卻樂極生悲,手腕被人擒住——
“小賤人,我看你還能怎麽折騰?本少爺給你幾個花樣要你玩……”我僅是一愣的工夫,這廝的身形突然飛上天去。緊接而來的,是劈劈剝剝的聲響,這是……
“啊呀,那邊牆倒了,戲台也要塌了!”
隨著台下的一聲驚呼,灰塵彌漫爆起,小海腳下地麵先晃後裂。
“走!”極近的一聲沉喝,隨即,小海騰空而起……嗯,是被人攬著騰空而起。我側首,去看出手相助的是何方神聖,灰塵彌漫中……武生?!
“你……”
“別說話!”他腳尖點在一樹枝上,披身而起,帶著小海,遠離那方戲台及躁雜混亂。直到身後場景徹底遠去,他方稍頓了身勢,又一個起落,駐足在一道透天的樓廊上。
這是……
他推開了一道門,將我放到靠門最近的椅上,“這是客棧,戲班下榻的地方。”
喔。那……
“暫時是安會的,那群蠢貨不會那麽快查到這裏。”
喔。可是……
“戲班的人久走江湖,此類事經曆多了,曉得最妥當的應時法子。”
喔。咦……
“我是個唱戲的人,最擅長領會人的眼神表情。而且,你想什麽,並不難猜。”
喔,難怪。
“不過,盡管在下如此了得,我還是喜歡與人以言語交流,你為何隻張一雙眼睛滴溜亂轉,反閉緊了一張嘴兒不說話?”
是你不讓小海說話。我控訴。
他先自一愣,繼而,“哈哈哈……你也太寶了罷?小丫頭,不,該叫你寶丫頭才對!哈哈哈……”
哼,你……你帶著戲妝大笑,很難看。我噘了嘴,繼續以眼神控訴,並附以反諷。
他收斂笑意,“我準了,你可以說話了。”
“我不喜歡和帶著麵具的人說話。”他見得著我,我見不著他,多不公平,小海生命中有一座臭山頭就夠了。
“小丫頭。”他倏地湊近,嚇得小海向後仰首,但一雙重墨勾畫的眸仍逼到了小海額前,“別盡說人人,莫說己。難道,你便沒有麵具?”
“什麽意思?”
“你當真想看我的真容?”
“……有點。”
“看了,不要後悔哦。”
“……”嗯,一般發生此類告誡,被告誡者多會後悔,所以,“那小海不……”看了。
“不,你要看。”他掀起壞笑,很壞很壞的那種,壞到骨子裏壞到血液裏的那種,“既然是你自己提出來的,就要為你自己的話負責,小海。”
55章
天呐這個人……這個人,他是……
“聽出我的聲音了?”他從懷裏取出一塊方巾,塞進我手裏,“幫我卸妝。”
“……我不。”
“不?”
“我又不是你的丫頭。”
“可是,我喜歡讓你為我卸妝。”他拿起我垂到肩上的小辮,以辮梢輕掃我的頰,“我很想知道,當你的手底下一點一點出現那張你意想之中的臉時,你會是怎樣的表情?”
“你的聲音……”
“我既會唱戲,變換甚至模仿各種聲音自是長項,有何奇怪?”
“不奇怪不奇怪,英雄您忙著,在下告辭!”
我走得急,人家卻不著急,不到三步,捏著人家手裏的那根發辮已把我牽回原處。
“小海,我聲音甫變回正常,你便聽出了我,我該說你對我印象深刻,還是小海的耳力非比尋常呢?”
“隨便隨便!您高興就好……”
“我不高興。”他拉來圓凳坐我麵前,“幫我卸妝。”
“有什麽好處?”
“……賞銀一兩?”
“十兩。”
“搶比較快!”
“好!”我站起來,再走。
他把我摁下,“去哪裏?”
“去搶啊。”
“……秋長風用你做丫頭,是為了氣死自己麽?”
怎麽都這樣說?“是為了氣死小海。”
“哈哈哈……”
這人又笑,頂著一臉油晃晃的墨彩,也不怕長了皺紋未老先衰?
我同情的眼神不影響笑者心情,這人直到笑到力盡氣竭後,才舊話重提:“沒有銀兩也要幫我卸妝。因為你!耽誤了我的大事,必須補償。”
“大事,你有什麽大事?”我的手裏握著方巾,而他抓著我的手,迫乎脅迫地拭著他一張臉。
“哦,小海想聽?”
察到他眼內躍出的那一絲壞芒,小海不樣預感再次躍上,忙不迭搖頭!“不,不想聽。”
“可是,我想說。”他不懷好意地眨眸,湊近來,一手壓著我躁動的肩,“將秘密與朋友分享,是一件很快樂的事。我一向以讓自己人生充滿快樂為活著的根本,當然不會錯過這個傾訴分享的機會,尤其在傾訴分享的對象是小海的時候……”
他哪來恁多的廢話!“我不想聽,不想聽,不想聽啦啦啦……”
“此話說來話長,從哪裏說起呢?”
“不想聽,不想聽,不想聽……”
卑鄙!這廝以掌心捂住了我的嘴,而他,聲線悠揚,帶著伶人特有的抑揚頓挫!侃侃道來:“對了,就從你的主子和管豔的主子說起,這兩個人,是整個皇室後輩中最出色的兩個,自小!便被拿來比較。天長地久中,不知在何時,這兩人竟形成了微妙的瑜亮情節……”
“……唔唔唔……吥廣騰……”不想聽!
但不管我如何掙紮,他的聲量終能不疾不徐地傳進我耳裏:“……皇上找到我時,我是極不願意攬下這活兒的,你想,本侯又不像長風和遠鶴那般自找苦吃,上輩子積德落在帝王之家,盡情享受該是唯一追求,沒事唱唱曲兒,做做畫兒,豈不樂哉?若接了命,本侯與世無爭逍遙一世的作風豈不受到破壞?但有句老話說得好,皇命難違啊。何況,如此一來,日子會更有趣也說不定……”
不想聽不想聽不想聽……
“於是乎,從十二歲,我就……然後……還有……”
嗚嗚嗚,不想聽,仍然全都聽了,這個與他家兄弟秋長風一樣卑鄙的東西,他他他……
話盡語歇,他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下一半潤口,剩下的澆濕了方巾,一邊拭麵一邊壞笑,“故事好聽麽!小海?”
“你說出了這些天大的機密,不怕小海泄露出去?”
“傻丫頭,秘密存在的目的,就是為了讓人泄露的嘛。”
“……呃?”
“這樣才好玩不是?”他拋來一個媚眼,“我把自己心中的塊壘向小海傾訴,我胸中豁然暢快。小海如果哪一日嘴裏不嚴走露了風聲,你的平淡日子必然不再平淡。一舉兩人得!是不是很好玩?”
小海斷定,這個人有病,很嚴重的病。
“和小海共同擁有秘密的感覺真的很好,很好哦。”他拿一張卸得七七八八的臉欺來,“小海!經這一番推心置腹,有沒有覺得和本侯一下子親近了許多呢?”
有……才怪!我撇開臉。
“小海,如果你不說話,本侯再說另一個秘密給你聽……”
說話說話!“你扮武生,就是為了到此處監視秋……”
“噓,小海!這是秘密,要防隔牆有耳哦。”
“……”皇家專出怪胎不成?
“話說,你打亂了本侯的布局,本侯卻善良地和你分享秘密,如此高恩厚德,你準備如何報答?”
“咬死你可以麽?”
“好好好,小海來咬。”他將腦袋欺得更近。
“你洗於淨了再說!”這左一塊青、右一塊紅的,誰能咬得下去?
“好!”這廝應一聲!竟當真跑到牆角的盆架前撩了水淨麵。而後去而複返,仰著一張洗罷拭淨的俊臉!“咬罷咬罷,盡情的咬!”
這廝……欺著小海不敢是不是?我猛然跳起,腦裏想著恚獸嘶吼的模樣,張牙就是一口!
“唔……”他捂著頸驀睜了一雙俊眸大吼,“你竟真下得去口?”
不然哩?我咬完就跳開,逃到門邊以策安全,舌尖的鹹腥讓小海好是得意……小海總也能嚐嚐別人的血了咩。
“臭丫頭,被我抓到你就死定了!”
笨蛋,誰會等著被你抓?我拉了門便跑。
“咄,小小*****!哪裏跑!”那廝中氣十足地大喝一聲,隨後就追。
這時間,樓下響起喧鬧之聲,步聲湧急沿樓梯傳來。
“快點,收拾了東西馬上離開,這地方不大歹人不少,咱們惹不起躲得起!”
“但侯師兄……”
“別管他了,那個人一向想來就來想走就走,要不是看他功夫好,嗓腔難得,誰會用他!”
“師傅,這樣不好罷?萬一侯師兄被人抓住……侯師兄?”
樓梯口,被人抓住的是我,抓住人的則是他們口中的“侯師兄”。我逃沒幾步,就被他牢牢把鎖在了兩臂之間,好在戲班子的人及時出現。
一身行頭尚在的青衣滿臉嬌羞,秋水流波,“侯師兄,原來您早回來了!咱們正在擔心……”
“外麵情形如何?”
“正亂著呢。好像是兩撥人在找人,兩撥人還打得熱鬧。”
兩撥人?我心念一動,聽他在耳邊道:“有一撥人是捉你的罷?如果此時把你交出去,會不會有賞銀領?”
56章
秋皓然,這廝生得麵若敷粉!唇若丹朱,如果不是身材生得高大,合該是唱油頭小生的角兒。想不開了,唱個青衣也足堪勝任。管保比那個明明是個公的卻要因著他的“侯師兄”對小海醋火冒三丈的假女人來得嫵媚動人。
看罷看罷,單是進了這個小食肆,秋皓然選擇和我共坐一桌之後,那青衣(卸了妝的)向我射來的眼箭眸刀已多不勝數,更別提那一路上時不時時就飄向小海的言風語霜。
沒錯,小海如今便和這行人同路而行。既然是想開開眼界,看看風景,隻要衣食無缺,路路皆可不是麽?至於討厭小海的人等,就當路糞一坨,不理就好。
“小海,在想什麽?”
“想你啊。”
“小海……”
我抱肩打一個冷顫,“你是什麽眼神?”
他執起我的手,“深情”款款,“小海對我,已經到了麵麵相對還想念的地步了麽?”
“你的戲詞念得真是無味哦。”
“對一個名伶說這樣的話,你會遭受戲迷追殺。”他掐上我的腮,“不過,你真的喜歡看戲麽?”
我打開他的手,“是又如何?”
“我請你看一場如何?”
“你唱的?”
“你的主子。”
這話訖,他拉起我,在他青衣“師妹”幽怨的眼神中,徑自離去。而戲班子的眾人似是見慣了他如斯行徑,吃喝不誤,無動於衷。
霜襲嶺。
曉得這處名曰“霜葉嶺”,自然是源自此刻我身邊這個一手拿酒、一手舉著熟牛肉大嚼的拳城相公兼皇室怪胎的相告。
“天葉堡的人約了秋長風在此拿你交換名冊。地點就是前麵那塊空場,信中說,午時不見人來,便把你推下懸崖。難道你不想知道,長風會不會赴不赴約?赴了約又會怎麽做?”攀上這山嶺之前,他曾如是道。
說實話,對結果如何!我並不太掛心。
在秋長風身邊呆著,除了餓不死的好處,再就是增識拓聞,對這廝了解的夠透夠深。小海於他,從心頭的一根刺,到一個還算順手的工具和玩具,這其間的唯一轉變,是殺意由濃趨淡。如果有人替他除了小海,說正中下懷也許未免偏激!但順水推舟總不為過。
就如管豔……明明想離開天葉堡,離開那團剪不斷理還亂的糾葛,但卻怕遭受到來自昔日主子的追殺而強忍難動。
因為久隨,所以了解。
“把你披風給我。”這塊巨石雖然遮風,但究竟是在山頂,寒氣逼人嘛。尤其看這廝一手酒一手肉吃得痛快!小海眼饞又口饞,不找點活來做怎行?
“我早說請你喝酒了,酒能禦寒哦。”
“你喝過的,小海才不要。”
“小丫頭你有潔癖?”
“要你管把披風給我!”
“有求於人要低聲下氣,搶是搶不來的!”
聽你廢話哦。我衝上去解他頸前係扣,他竟拿臂相擋。小氣小氣小氣,真不愧是秋長風的堂兄弟,吝嗇本質暴露無遺。什麽皇親國戚,除了一堆零零碎碎的毛病,比如上山看戲還要帶好酒好肉,帶蒲墊給屁股隔開寒冷地麵……這一堆講究計較之外,我看不出這群人哪裏比人優越。
“臭丫頭,下麵是石地,硌著本侯了!”
“小氣鬼,你把披風借人一用會死啊……”
“小海。”
“嗯?”他他他……又是什麽眼神?
不知在何時,他兩手已把酒肉拋開,扶上我的腰際。而我,當然是在他身上——搶披風嘛,順便取暖。
“我有點明白長風為何會對你有那麽一股子複雜情緒了。你這種天真無邪的誘惑,比之那些煙視媚行的豔麗,更能讓一個自製力驚人的男人化身野獸。”
“……”什麽什麽啊?
“你不懂男女之事,沒有男女之防,你一臉的純潔無辜,卻做著世上最催毀男人自製的事。你這樣的一個矛盾人兒,的確會讓人難以放手。”
“……”這人被冷風吹壞了腦袋不成?
“小海,我不想與長風為敵。”
“……”所以哩?
“所以,要離你遠一些。”
嗤。我確定,這人的確被風灌了腦。
“小海……”
“做什麽?”
“下去,從我身上下去。”
下去就下去,當別人喜歡呆著是不是?不過……“把披風給我!”
我再解他胸前係扣時,暗瞥他一臉認命模樣,心裏得意啊:哼,小海要的!你敢不給?
果然是搶來的比較有滿足感,如願裹披風在身,小海沾沾自喜,觀戲的情緒瞬間高漲。“人怎麽還沒有來?”
“午時未到。”這廝說話時怎突然有氣無力?如果是因被小海搶了披風,那小海不要同情。小氣到惹人嫌,全城的姑娘都瞎了眼。
我忽想起一事,“小海在這裏,你說的那個什麽天葉堡拿什麽人換他們要的東西?”
“隻要他們確定你沒有返回別莊,找個和你身形相仿的女子易容假扮又有何難?”
“易容假扮,他們也會……”障眼術?似乎並不可能。“如何易容假扮?”
“易容術。江湖有三大門派精通此術,天葉堡正是其中之一,可以假亂真。”
“易容術?”
“你會不知道易容術?”
“小海從哪裏知道?”小海所看的小書野傳中又沒有提及這些。
“那你……”他突地眯眸,如隻狗兒般在我臉上逡巡而過,“我倒忽略了,你並沒有戴任何人皮麵具,那你……”
我吸一口氣,驚瞪雙眸:“用人皮做麵具?”中原人如此血腥恐怖的哦?
“當然不是,是仿照人皮的觸感紋理……噓,外麵有動靜了。”
的確有動靜了。幾個如在別莊所見全身皂黑的人先出現在空場之內,卻是靠崖而立,而他們中間,當真有一個“小海”……吐,那才不是小海,小海何時有那樣的垂頭喪氣過?
“大哥,秋長風會來麽?”
“等著,少說話!”
咦,相隔著也有恁遠的距離,怎話聽得如此清晰?
全城相公得意聲腔輕起:“你當本侯為何會選擇這個地方?此時吹得是北風,由空場到此,正是順風順耳。不但看得清楚,聽得也明白,這才是看戲的樂起不是?!”
好罷,小海承認,這人的腦子也不是那樣華而不實。
“長風來了。”他道。
我一愣,按他指尖所向眺去。
果然,秋長風來了。
57章
“名冊呢?”
“本公子的人呢?”
“有名冊,才有人。”
“見了人,方能談名冊。”
兩方遭逢,沒有多餘贅言,直奔此行主題。
我卻好無聊。那些話,不明所以的人聽了,還以為小海會多重要。
不過,看見秋長風領著費氏兄妹親臨現場,還是有點出乎小海意料。不喜歡別人碰他認為的屬於他的東西!緣於他變態的潔癖,並不會意味著他會為了保護那樣東西付出怎樣的努力。以他時無關之事從不費心費力的德性,這群開罪於己的人!他頂多會吩咐費氏兄妹鏟除得一個不剩。此行能親力親為,著屬不易。“人就在此處,毫發無傷,你把名冊教咱們驗過了,她自會隨你們回去。”那群黑衣蒙麵人將“小海”向前一搡。
明知不是自個兒,但見他們手底毫不惜力的架式!我仍是不爽。那日不該看在管豔麵上收回最後一字!反噬決該念完才對。
“小海,見了主子也不知道見禮的麽?”
哞,都什麽時候了,這隻狐狸還記得賣弄主子威風。
“怎麽,才幾天不見!就忘了奴才應有的禮數,還是啞巴了?”
“她沒聾沒啞,隻是被點了穴道。”
“解開她的穴道。”
“名冊呢?”
“本公子再說一遍,解開她的穴道,本公子需要確定她安好與否。”
嗯……這話!聽著詭異喔。
忽然,我耳根搔癢,有人賊聲道:“聽起來,長風很擔心你呢。”
我瞪他:“觀戲不語。”
他笑哼一聲:“觀戲不語還叫觀戲?”
“那你衝出去叫兩聲‘好’來聽聽。”
“臭丫頭,當本侯不敢打你麽?”
他,竟敢……除了馮婆婆,還沒有人敢打小海的屁股!這筆帳,給他記下了!我衝他掀掀牙,仿照恚獸低嗚兩聲,忍了。
而這廝,還壓著聲沉笑起來,且笑浪悶在他喉內久久不絕。我白了他幾眼均未果,聽他邊笑邊道:“小海,你再如此可愛下去,本侯就不會輕易放手了。阿山是朋友,長風是兄弟!加入他們,本侯可會很累的。”
我再狠狠瞪他一眼,專心看戲去。
被這廝擾了須臾工夫!那邊已生小小變化。秋長風執意要聽“小海”說話!黑衣人首領執意檢視名冊,僵持不讓中,費得多欲發偷襲,搶回黑衣人中的“小海”!被人擋下。兩邊就打了起來。
秋長風依然拖著他那襲水藍長袍,背手長身而立。對麵,三個黑衣人,兩個挾著冒牌小海,一個與其遙遙相時,以目相衡,似在較量著彼此耐力。“閣下的手下如此沉不住氣,看來是不想要她活著下山了?”
“能葬身這風光秀麗之地,又有閣下恁多人陪葬,她也算死得其所了。”
胡說八道,死就是死,什麽叫“死得其所”?這隻不良主子的狐狸話能不能聽哦?
“有人說秋長風冷心冷情,寡血少憐,在下很想試試。”
“請便。”
“你們把這個可憐的小女子解了穴道,推到崖邊上,讓咱們見識一下何謂冷心冷情,寡血少憐。”
首領吩咐話畢,手下立馬行動,冒牌小海被推搡到懸崖邊沿。因方位稍偏,我眺不清她麵目表情,但順風而來的嗚咽哀吟煞是可憐。
“公子……公子……”
“快向你的主子傾訴委屈罷,再晚了,你便要成崖下一縷小魂了。”
“……公子救命,救奴婢,奴婢不想死……嗚嗚嗚……”
不想死。倒是小海的心聲。且她的聲音委實像極了小海。原來,易容術易得不止是形貌。
“不想死?”且看不良主子如何摧毀一位小女子的求生渴望。“既然不想死,為何讓本公子因你受人要挾?”
“……公子……嗚嗚嗚……奴婢……”
“想試試你對本公子的重要性?”
“嗚嗚嗚……”
哎呀呀,這個“小海”隻哭不語為哪般?不能替小海回罵他兩聲喔?
“本公子想知道,你在做了人質之後,有沒有出賣本公子?”
“……奴婢不教……嗚嗚嗚……”
“這點在下倒可證明。閣下的這位愛婢對閣下的確忠心可嘉,且在下擄人目的隻為換取名冊,無意從閣下愛婢口裏獲知關於閣下種種。”
秋長風不理旁人證言,直視崖旁小女子,“既然如此忠誠,不介意為本公子做任何事罷?”
“……公子?”
“你此刻就在懸崖邊上不是麽?”
哇唷唷,這個人,這個人,他……沒心沒肝沒脾沒肺沒肚沒腸沒血沒淚!
“沒明白本公子的話?向前邁一步便萬事大吉,這樣可明白了?”
“……公子……公子……”
還公什麽子啊,這個冒牌小海好是不爭氣——
“小海,不必那麽生氣,長風已然發現那個不是你。”
我側眸,“你怎麽知道?”
“你和長風朝夕相處,他不可能不了解你的一些脾性,如果是真正的你,聽到你家主子讓你跳崖,你會怎麽做?”
“罵死他!咒死他!吸他的血,剝他的皮!”
秋皓然失笑,“所以,長風早已識破。”
他有那麽神?我扁扁嘴兒,不予置辭。
“想不想知道他會為真正的你做些什麽?”
“不想。”
“口是心非的東西,如果你不想,來此做什麽?”
“是你硬拖小海。”
“……當你不想好了,但我想。”
“關我什麽事……啊!”
猝不及防地,他俯首咬在我耳朵上。
“你做什麽?!”
“討債。”他壞壞一笑,突然,“秋長風,你的人在這裏,想要她活命,拿東西來換!”
呃?變化太快,以致小海反應不及。呆呆望著他將一塊黑巾蒙上臉麵,呆呆任他將我推出擋風大石。
他馭氣高聲,自然把那廂僵持中的人群驚動。
秋長風應聲側首,墨眸落我臉上。我因記恨著他方才唆使“小海”跳崖的無恥行徑,送去一個醜醜鬼臉。
“秋長風,你該看出來那個是冒牌貨了,還不拿名冊換你真正的愛婢!”
愛……婢?“你閉嘴!要不要這樣惡心?”
“再亂動,本大爺一掌劈死你!”身後人高聲咆哮過後,又低低道,“臭丫頭,配合本侯演場戲會死啊?”
“什麽好處?”
“……十兩銀子?”
“口說無憑。”
“那你待怎樣?”
“你腰上的玉墜……”小海可是早早就看好了呢。
“臭丫頭,你在勒索!”
“你咬了小海的耳朵。”
“……給你了!”
垂在披風的手內多了一樣物什,我低眼瞥過後,“可以開始了。”
“秋長風,你不出一聲是什麽意思?是想本大爺現在就讓她人頭落地麽?”
“名冊在這裏。”
58章
“想要,自己來拿!”隨著這話的拋出,秋長風舉在手裏的藍布包裹亦逞弧狀拋向空中。
“快!”黑衣人群中數人飛出,向那物取去。
而我背後裝腔作勢的混蛋“嗷”叫一聲,亦拔身而起!加入搶奪之列。
“還不快過來!”秋長風冷掀薄唇。
我明白他是在叫我,但我偏不理他。是誰適才逼“小海”跳崖來著?
“小海。”
不理,不理!就是不理。
“小海!”他要動怒了。
好罷好罷,小海這一起出來也算開了眼界,就回去繼續領他的月銀做他的丫頭。
我百個不情願地挪動腳跟!忽聽得一聲驚喝——
“這名冊是假的!”
“假的?”黑衣人首領怒吼,“三子,要了那賤婢性命!”
沒人會把自動把自己和“賤婢”牽連,他這樣的大喊,我自然聽得到!但尚沉浸在又要開始奴婢生涯的鬱卒中,小海渾未在意。直到,一股凜洌寒氣逼到近前……
“蠢丫頭還不閃開!”
秋長風的吼聲如雷般在耳旁炸開,我聽到的同時,亦感覺了殺氣逼近。閃已來不及,趨安避凶的意念本能閃現,我指使那把刀刺破了披風、衣袖、厚袍,貼著我的脊背透穿而過。雖然沒傷著小海,但寒冷天裏,被一把冰涔涔的刀貼在背上,絕對不會讓我感覺愉快。
“你的刀冷死了。”我皺垮了眉毛鼻子,瞪著那位出刀襲擊的刀客,很是辛苦地抱怨。
後者一愣。雖然他從頭到腳包著嚴絲合鍵,但我就是知道,他愣了一下。
但這一下,在江湖中說,是大忌。
“快刀手阿三。”秋長風的聲音在近處響起,他所叫之人無疑即是襲我的刀客。他聲起,時方下意識撇首,僅僅就是電光石火的當兒,秋長風袖裏的長劍滑過,喂進了這人胸中。隨著一汩紅豔激流噴射,一股熟知的腥鏽味侵進了小海鼻孔!刀客的屍體栽到冰冷石麵。
“小海……”秋長風抓住了我的腕。這一次,輪到我愣了。
我當然要愣!因為麵前的這個秋長風,是我所未見的。
他的臉,被一種強大的情緒撐緊著,揪厲了柔和溢笑的薄唇,扭曲了線條優美的下巴,扯平了濃鬱含翠的劍眉,灰白了蜜色潤澤的麵色……更甚是,是他的眼睛!墨綠色的瞳仁!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是恐懼麽?我不敢下恁快的斷論,畢竟,縱是在遭人追殺、重傷纏身時,亦從未從他身上的任何地方找到這兩個字的存在。但,他的綠眸裏失去所有的鎮定是事實,緊緊鎖住我,像是……
“小海,你先不要說話。”
“……呃?”為什麽?
“也不要隨意亂動。”
憑什麽?“公子,我……”
“別說話!”
好凶喔。我緊皺眉,垮扁嘴。
他卻下鄂一緊,“先忍著,我這就為你點穴止痛。”
“痛?”
“我知道,我不是正在想辦法。”他雙目定在我身上,卻隻限在我的頭臉,目光稍有下移之勢,便速即收了回來,仿佛怕見了洪水猛獸。而他,洪水猛獸又何嚐會怕呢?所以,他怕的是……
我垂首,左右打量。
“別亂動!”他大吼,眸色又深,惡狠狠綠幽幽。“雖然點穴會產生一點力道,讓此下的你覺得難以禁受,但我必須先為你止血。待回去後,有大夫在旁邊守著時,再把刀給取出來。”
呃……
我想,他誤會了什麽。
“我……”
“公子,小心……”與人打鬥中的費得多、費得滿齊發示警之聲,響遏雲宵。
我也看得到!他身後正有兩道眼睛血紅的人影攜利器襲來。“你身後……”嗯?
他點了我的穴道。
有口不能言,我無法提醒他襲者已到。小海更擔心的是,以他的身法,閃開是易事,釘在此處的小海豈不成了待人宰割的羔羊?
好在,他是回手迎擊。右手長劍將一襲來劍刃嗆啷削成兩半,連帶分離的,還有對方握劍的一臂。左手將另一劍硬生生夾在食中兩指之間,咯聲響過,劍尖亦折!並被他彈進對方喉內。
“你殺了三子,秋長風,我要你去死!”黑衣人首領嘶吼著,人劍合一而至。“他是因你的愚蠢而死。”
“你這隻冷血畜生,我一定要殺你祭莫三子和所有弟兄!”
“你不讓他們殺我,他們便不會死在我手裏。”
“你住口,你這隻冷血畜……”
“夠了。”驕傲如秋長風!又豈能容人一再將“畜生”冠之於己。他劍勢徒然淩厲,漫天劍雨將時方籠罩其內。
首領的武功!的確比諸多的手下要好。但秋長風勝在夠狠夠絕,取命為出手唯一目的,取這人的性命也許不易,但打下去,也隻是早晚而已。
這位首領是冷千秋。一個曾差點把小海掐死的人,小海不會錯認了聲音。但他是管豔的相公,也是她放在心上的人。而管豔對小海有恩。
我尚在思量著如何能讓冷千秋逃過一死之際,一黑衣人殺罵齊至:“賤婢!是你害了三當家,去給三當家陪葬!”
眼看劍鋒襲頸來。我默念……
唔!寒光落處,一記悶哼。
我同情地目送他大睜著一雙盈滿不甘與錯愕的眼睛軟下身去。秋長風拋出手中劍,隻為要他性命,焉有他活命之理?
“秋長風!”又一手下死於眼前,冷千秋嘶聲更厲,打法愈逞拚命之勢。
沒了長劍在手,秋長風以掌禦故,依舊殺機凜然。
其實,雖然我猜不出其中緣故,但能看得出!秋長風的打法求急求快,與他往日遊鶴般的殺人儀止已大相徑庭。
如果冷千秋能冷靜窺出這點,未必沒有勝算。但他急怒攻心,急悲灼肺,章法大亂,門戶頻開,恨不能一招致命,卻給人更多可趁之機,胸前連挨兩掌,唇際連湧血漬。
“閣下,你最大的愚蠢是與本公子作對,你想想,這些年來因你的愚蠢送掉性命的,何止江湖第一快刀手阿三一個?”兩條人影錯身分飛之際,秋長風淡然出語,“單是眼下,屍體就不止一具。你惟獨最掛心阿三,概因他是你的兄弟。你的兄弟因你而歿,此乃你為自己的愚蠢付出的代價。”
“秋長風……”冷千秋目光充血,咆聲劇烈!舉刀飛身——
但刀刃所向!卻是小海。
刀的主人效仿秋長風!拋刀戮人。
我能清楚望到秋長風麵上閃過的遽然驚色……
59章
秋長風出現這樣的神色,定然是因事情走向未如他所料。
他出言譏諷,旨在擾亂時方心誌,使己能攻其不備,迅速製敵。
但他未曾想到,對方的確亂了,而急亂之下,是不顧一切取我性命。
可想而知,在冷千秋心裏,小海是引起所有禍事的肇因,殺我泄恨成了了他此下最強烈的意念。
那把直對小海所來的刀,攜著索魂的風聲!發著渴血的吟響,仿若勢在必得。
但有人卻和它賽起速度!形如輕煙上,馭身如電!在刀尖離我的胸口僅一寸之差時,它被來人指掌握住。隻是……
“公子!”費得多、費得滿心神俱裂的痛呼,各自甩開打鬥時手,向此奔來。
我不解。
秋長風追的是刀!冷幹秋追的是他。兩人之間,縱跳起躍不過一臂距離。秋長風收身握刀,縱然是那當下回首禦敵已然不及,但以他的身法和反應,避閃無危總非難事。為何……為何……
為何硬生生地,以自己的背接下那一掌?
他追刀而來!尚有一個合理解釋……狂傲如他,不喜歡事情出乎自己掌控。而受這一掌,能說他正巧背癢?可是,為什麽?
……不想他身前的我遭受那一掌?這……可能麽?
冷千秋並未再施第二掌,不是他不想。而是,打不死的秋長風未給他這個機會。秋長風一手甩出寬刀,一手拔出了刺在我腳下屍身的長劍。手無寸鐵的冷幹秋,避開了他,遭到了費家兄妹的合力夾攻。
在黑衣人餘眾欲上前援助首領的當兒,驀地,一聲響箭劃過當空,殺聲遏天而至。
“遠東王的弩隊到了!不要戀戰。”秋長風淡道,以劍支地,舉眸望我。
他的目光,起初尚將移將停,似排拒,似逃避。但與我四目相對之際!一絲疑怔搭過他眉峰間!倏爾邁近兩步,“你……到底有沒有受傷?”
“……”誰說小海受傷了?
“快刀阿三的被稱江湖第一快刀手,多少江湖頂尖好手被他一刀致命!”
“……”那人刀快刀慢,幹小海底事?
“他的刀可怕之處,在於快不及擋,若是正常交手,本公子想要殺他,也要以身上的一記重創作為交換!而你……”
“……”你笨咩!
“你當真沒有受傷?”
“……”沒有沒有沒有啦!
秋長風臉難得一呆,迅即惱意薰紅額頰,爆發出一聲難堪怒吼:“蠢丫頭!你為何不早說?!”
“……”要你給人家機會才行哦。
他抬指,凝著一股根勁解了我的穴道,吼聲仍如雷炸:“那這把該死的刀是怎麽回事?!”
我先咳一聲,舒出憋在喉嚨裏的鬱氣,而後垂擺著腦袋左盼右顧,去看他口中那把該死的刀,也是名喚阿三的刀客留在小海身上的殺人器具。那利物此時頭在右,尖在左,偌長的中身則沒在小海……衣服裏。嗯,在搶來的寬大披風遮掩下,它的確像極了將小海從右至左刺了個腸穿肚爛。
所以,秋長風以為我生機渺茫?
所以,他會有那樣異樣的神情舉止?
所以,他無心戀戰皆為急送小海就醫?
所以,他……
“笨丫頭蠢丫頭,不想本公子掐死你,收起你一臉傻兮兮呆兮兮的笑!”
所以,他優雅盡失皆因惱羞成怒?
嘿嘿……
“小海,你真的沒事?”援軍到來,費得多閑了下來,圍著我轉了兩個圈圈,眥著大眼珠子在那把刀上瞄了又瞄,“快刀阿三又名刀王,出刀必見紅光。你確定你真的沒有受一點傷?”
這個大哥,小海不受傷讓他很受傷是不是?我探手捉住那刀柄,本想把它拿下,卻被那重量給嚇了一跳。“大哥,請幫小海取它出來,且記著向外施力,傷了小海找你賠黃金萬兩。”
“真的沒有受傷?小海,你真的是個福將呢,能從快刀阿三手下逃出一死,這事必然震驚江胡……”
鑒於那刀身寒意驚人,我暫且壓下和“廢話多”大哥計較的衝動:“大哥,請盡快幫我,多謝了。”
行多於言的費得滿援了手,兄妹合力小心翼翼讓江湖第一刀離我遠去。但我也沒有因為此變得更溫暖。被它刺破的衣袍瞬間便灌進寒風萬縷,如果不是有拳城相公的寬大披風,小海整個後背興許就裸暴在眾人之前。
“還不走?”秋長風冷冷也來。
走就走!我左手拉起費得多,右手挎起費得滿,“走!”
“小海,請留步!”
這個聲音……?我訝然回首,望著另一個小海徐徐走來,她,竟是管豔扮的?
“小海,能否看在我也算幫過你的份上,賣我一個人情?”
“……什麽?”
“放過他們。”
“嗯?”經她纖手所指,我這才發現,尚幸存的所有黑衣人,此時被逼到懸崖邊沿,其中身形高出別人一截的冷千秋尤其明顯。而他們持械對峙的,乃上百官兵,一隊前蹲,一隊後立!嚴陣以待,舉弩蓄發。險狀不言而喻。
“請饒過他們,請放他們一條生路,小海。”
管豔姐姐恁聰明的人,怎說出這樣的糊塗話?小海是什麽人,能改變得了別人生死?
秋長風淡淡揚聲:“郝將軍。”
佇立在官兵之側的矮胖軍官應聲疾步來到,欠身抱拳,“大公子有何吩咐?”
“沒看到漏網之魚麽?”
“……漏網之魚?”
“此人冒充本公子的丫鬟,居心可議,還不拿下?”
他指的是……管豔?我大急:“不要,你不能拿她!”
“不能?”秋長風斜目睨來。
“她救過小海的命所以……” 理直氣壯的話說話到半截,方意識到自己實在理不夠直,氣不夠壯,“請公子饒她一命……
“不準!”
“你……”我忍忍忍,“……請公子大發慈悲,放過她啦,沒有她,小海就死翹起啦,小海不要做不義之人啦……”
“不準。”
大人不計他小人過,小海還是百忍成鋼,“求求公子啦,公子,公子答應嘛。”
沒反應?“公子,求求您,放過她嘛,公子……”
還不行?“公子……”
“走。”
嗯?我仰首,和他隱忍的墨眸碰上。他狠狠瞪著我,切齒咬出一字一句:“本公子說,讓她趕緊自本公子麵前消失!”
哦喔!我欣喜萬分,“管豔姐姐,你可以走了!”
“管豔?”秋長風墨眸一閃。
我陡感不妙,上前抓住他衣被,“不管不管,你答應了,就要做到,你要放過管豔姐姐!”
他額筋微突,握住我的腕,“我有說過反悔麽?”
“不反悔哦?”
“郝將軍,本公子走後,讓這些人離開。”
這些?我稍怔。
“大公子,這些叛逆膽敢冒犯您,實屬囂張可惡,罪大惡極……”
秋長風挑眉!“本公子大人有大量不可以麽?”
“……可以可以!卑職唯大公子命是從。”
什麽嘛。我扁嘴!那群人他本來就不想殺的罷?不然,以他的小氣,怎可能額外奉送?
“小海,這算我欠你的,終有一日,我會還。”
管豔這話響起,但不待我應聲,秋長風已拖著他的丫頭一逕疾離。這廝好狠,闊掀腿,大踏步!毫不體諒小海人小步小跟上難的辛苦,直待轉過一道山梁,進到一片雜木林內,他方稍緩步形,在一輛馬車、兩匹戰馬前駐足。
“公子。”車夫跳下車轅恭迎。
“扶本公子上車。”
“是。”車夫欲探臂。
“我沒在說你。”秋長風隱忍地,“蠢丫頭,扶本公子上車。”
“奴婢遵命。”我姿態好是溫順,語聲好是恭敬,“奴婢扶公子上車。”
自求多福的小海當然頗具自知之明,到了車內,不良主子必然會大施不良惡行,眼下的乖,隻為等一下少受苦吃痛。
但是,眼前情景絕對是事前不曾想象過的,“公子……”
“不得大聲。”他擦去薄唇旁的濃豔血液,壓聲命道。
我也無法大聲。誰能想到,在車外龍形虎步的他,甫進車廂,張口就噴出一口濃血來呢?
“公子?小海?”費家兄妹許是聽到了可疑聲響,在車外持疑發詢。“您可有事?要不要屬下看一眼……”
不要!他正自袖袋裏取用藥丸放進嘴裏嚼咽,以目命我。
盯著車門似被推動我一時情急,脫口而出:“不要進來,公子在吃小海的嘴!”
……啊啊啊,這是誰在說話?小海不認識她!
那話透門傳出之後,直到馬車啟動,外麵都是寂然無聲。
“你不要看我!”秋長風促狹的眸光,讓小海想在車廂的四壁上找條縫化成蟲隱了形失了影……
“你竟然也會害羞?”他服過藥,閉目調息少許,傳來低低笑聲,探出掌來,“過來,讓本公子瞧瞧我的笨丫頭,被人拐走這幾天,可長出角來沒有?”
赧意一掃而空,我鼓頰掐腰,“小海是羊麽?還長角?”
“本來我以為你是隻有爪子有利牙的小貓,但有時又太像渾身是刺的刺蝟!更多時候,你還是一隻嗚嗚唬人的小老虎,偶爾當一下可愛溫順的小羊又有什麽關係?”
“才不要!”
“唔……”他掩胸悶哼,眉間褶皺猝深。
我一驚,爬過去嘰嘰喳喳:“很痛哦?你不是有藥,再吃一粒啊,沒有了麽?有沒有,有沒有……你……?”我瞪著他,“你騙我!”
掛上他一張俊臉上的狐狸笑意煞是礙眼,纏上小海腰間的雙臂則悠晃自得,“你該記得,本公子是如何受的傷罷?”
“還不就是……”挨了冷千秋一掌,而且,這一掌是因為……護著小海?原諒小海,雖然是已經發生了的事,且切切發生在小海眼前,我仍是將信將疑……總以為,若是幻覺,更合天理。
“管豔的救命之恩你尚知道報答,本公子的呢?”
“……大不了以後小海再救公子一命。”
“本公子不要以後,隻要現在。”他垂下首來,熱烈的氣息搔癢著小海耳頸。
我,打個了哈欠,想睡了。
突然,他雙臂一緊,“你的耳朵是怎麽回事?”
耳朵?它會有什麽事?如果小海不是從寒天風地乍遇了軟褥暖被,又因幾日奔波遽逢安逸,迅速地進入半夢狀態的話,我一定聽得出秋長風聲嗓內的凜凜寒意。
“告訴我,你的耳朵……”他聲線愈緊,“你這件男人的風衣又是怎麽回事?”
“嗯?”披風何時也招惹了他?……披風?全城相公?“我怎把他忘了?”
“你忘得的確太多了。本公子的警告你便從來不曾放在心上。”
“嗯?”
“……”他在我耳邊恨恨低語,我未能聽得清楚。他付諸行動,卻讓小海徹底清醒,“公子,你脫小海衣服做什麽?”
我將那一日,列為“海恥日”,實在是小海那日,給人製造的笑料多多。
且不談之前的“吃嘴”說。單是後來車上秋長風撕扯全城相公的披風時,小海大嚷出去的那一語,足足讓費得多笑了三日。就連內斂沉穩的費得滿,每每見了,亦有忍俊不禁之勢。
於是,小海無力望天。
但更讓我抱頭頓足悔之不及的,是秋長風。
他撕下披風並擲出車外,小海掙紮間,背上袍衫愈加爛不蔽體。便在那時,因聽到他喉間的一聲怪響,我舉目向他的臉上瞅個究竟,卻見一雙綠眸聚盛著幾將沸騰的熱度。也許便是那樣的熱度蒸暈了小海的神誌,不然,我怎會任他兩人隻長臂勒抱著,任他才吐過血的薄唇巡烙到背上,任他把我壓在車間的軟褥上做了許多事……
如果不是山路顛簸,也許,他會把更嚴重的事做下。不可以。
婆婆說秋長風不可以,小海也知道秋長風不可以。
婆婆說,小海會遇到一個人,一個會心全意愛小海護小海的人。如果,這世上當真有這樣一個人,絕對不會是秋長風。
因為了解,所以明白。
秋長風,我須遠離。
之前,並不是不曉得秋長風的危險,沒有刻意遠離,是我以為,他動搖不了小海意誌。但,經過那一日,我再也無法如此斷然肯定。
所以,待回到京城,取了銀兩,遠遠逃離。
然後,覓一個僻靜地方,等著紀山。
小海,還有臭山頭呢。
60章
“你說咱們公子的脾氣是好還不是不好呢?”
嗤,當然是不好,還用得著說?
“你瘋了!怎麽敢議論起主子的好壞?”
“四下沒有旁人,咱們姐妹說兩句話嘛。難道,你一點都不想談公子?”
“……怎麽會不想?公子,公子是神啊。”
啐,是妖還好不好?
“公子每回對我說話時,笑吟吟,溫和和,能讓人像喝了酒般的醉。”
“對啊對啊,他的聲音也是那般好聽,就像琴弦能撩人的心。”
這……誇那樣一隻妖孽化的狐狸,江南女子的軟語儂話會不會太委屈?
“我常在想,如果此生此世能找到像公子那樣的相公,就算是死也夠了。”
“別做夢了!以公子的身份和年紀,府裏必然早已姬妾滿堂,哪輪得到你哦?”
“不能做妾,能隨著公子回府做個貼身的丫鬟也好啊,能天天看到公子……”
“還做丫鬟?你還沒有被嚇壞哦?”
“我……我那次也是急了嘛,想是說趁著公子的貼身丫鬟不在,讓公子看到我,才摔了盤子,哪成想公子會那樣看我一眼,那一眼,那一眼……”“唉,月奴你生得的確很美,所以咱這莊裏的男人見了你都走不動步子。但你也不想想,公子是什麽樣的人!什麽樣的美人沒見過?你失了禮,公子當然會生氣,瞪你也不足為奇嘛。”
“公子他不是生氣,也不是在瞪,而是,那一眼,就是像看一個世上最醃臢的物什,要人……”
聽不下去啦!我推開被子!爬出樹屋,跳到實地,指手嚴辭:“兩位姐姐!你們錯了!”
樹下訴說心事的兩婢先被嚇得花容失色,在瞅清了小海麵目時,尤是尷尬難堪!
“小海姑娘!是您啊。咱們也隻是說說,您就當……”
“花奴,大家都是下人,怕她作甚?”另一位膽氣明顯壯足許多,“你聽到的那些話,最好莫說出去,說出去我們也不會認。到時候還說你是嫉妒我們長得比你漂亮,才散布那些話兒來詆毀。”
“你們的確又年輕又漂亮!不用想,就知道是許多年輕阿哥的夢中人!為何想不開一定要巴望著做人家的妾?兩位的父母生兩位出來,是為了讓兩位這樣作踐自己的麽?”
那兩位麵麵相覷!仍是膽子大的月奴回聲駁斥:“你少在那裏說一些便宜話了!難道你從來就沒想過做公子的妾?”
“小海是沒有啊。”
“你……你定然是想仗著公子的寵愛,妄想能分個側室夫人的名分了?”名曰嫉妒的東西爬上年輕標致的臉!逼出紅唇內的刻薄字符,“你最好能對著鏡子看清楚,你這樣的模樣,哪裏就能讓公子喜歡到那樣的地步了?也不怕從梯上摔到泥裏,跌個全身髒汙……”小海跳下來隻是想盡快使兩位閃人讓小海可以有舒服覺睡而已,怎聽了這一通廢話?“住嘴!”
“……公子是怎樣的人物,能賞你個妾位是你三輩子的造化……”“住嘴!”我指著長在那張喋喋不絕的紅唇上的物什,一聲大吼,“你再不停下,我打爛它!”
“……你、你不敢!”
“為何不敢?打了你,會有人治小海的罪麽?”咦,仗勢欺人的感覺,不壞哦。
“不過,小海懶的打你。小海隻是要告訴你,身份賤是老天給的,心底賤可是你自己討的,別把這世間所有做人丫頭的都想的和你一般低下不堪。對小海來說,侍候公子,隻是拿人工錢,替人勞作,一樣差使而已。你樂意從低級奴才跨到高級奴才是你家的事!你樂意自討命賤做人家的妾做人家的通房丫頭也是你家的事,少把這樣低賤的想法冠到小海頭上,小海不樂意聽,也不樂意頂。”
“你、你、你……”
“我我我什麽?再讓我從你嘴裏聽到你以賤奴之心度小海之腹的言辭,小海就刮花你這張臉!堵上你這張嘴,徹底斷了你麻雀變鳳凰的美夢!”
“你……哇——”禁受不住的美婢掩麵痛哭而去。
“小海姑娘!咱們的確是說著玩的,您千萬……奴婢告退!”另一個也急惶惶跑離。
嘻,不送不送,如果嚇著了兩位,請找個地方收驚撫魂去,誰讓你們擾了小海和周公爺爺的約會?小海再去睡……
啪、啪、啪。
這是……拍掌聲?一股寒氣自小海脊梁上掠過“精彩哦,真是精彩!清風,真是精彩呢,是不是?”
……是是是!真是精彩呢!小海的“海恥日”剛過,“觸黴日”又來。我從從容容地回身,恭恭敬敬施禮,“奴婢見過公子,見過各位公子。”
霜葉嶺上秋長風所受掌傷讓他在榻上躺了十幾日工夫。很沒有良心地,小海並沒有衣不解帶寢不安枕地侍奉“救命恩人”。能躲則躲,能避則避,成了小海此下的為奴生活寫照。
何況,縱使小海中不躲不避,盡職盡分,也無法達到秋水公子的境界罷?
不錯,就是秋水公子。
秋長風養傷期內!貼身侍候的,不是小海,不是這莊裏的其它丫頭,而是水若塵。堂堂秋水公子,化身奴婢!奉藥奉湯,密嗬柔慰,無微不至,廢寢忘食。秋長風也曾肅顏喝止!卻惹來美人垂淚咽語,於是,聽之任之,無奈默許。
的確是無奈哦,秋長風。多年好友,曾並肩作戰,曾同生共死,明言拒過,嚴詞斥過,對方鍥而不舍,他,也隻有無奈了罷?
至於長天公子冷浸骨寒透膚的臉色……實在是人自家的事,不談也罷。
丫頭小海不做丫頭,自然清閑下來,每日介到廚間挑揀美食果腹之後,便在莊內四處尋幽探奇。初時!本是為打發時間,但一番尋探之下,方知小小別莊竟也別有洞天,其中最得小海歡心的,莫過於一座樹屋。小海將其打掃幹淨,搬來了枕墊被褥,每日陽光最暖時!到此美美小憩,日子賽神仙呐。
但,絕不是今天。
睡到正好時!被一對慕主成癡的美婢打擾僅僅是個開始。後來,小海慷慨陳辭,四大公子現身,還有那一時黑白無常……小海還要不要見人?
不要見人也得見人,且要進暖軒隨身侍候,誰讓小海始終是個聽人差遣的苦命丫頭呢。
“小海這丫頭,越來越有趣了。”婁攬月長指撥著眼前茶盅,挑唇壞笑,“不如,明日跟著本公子一並離開如何?本公子帶你闖蕩江湖,揚名立腕。”用腳趾也能想到,此時秋長風不夠好看的臉色必定不止是因他的病休初愈。這樣的當兒,小海除了裝啞作聾!爭取大家的強烈忽視,實在是不宜再有其它。
“明月,風花雪月隨時可以,而楊烈和先惑帶來的消息,一定會更加引起你的興起。”此乃秋水公子對明月公子的良好建議。
這位秋水公子,當真麵貌繁多呢。在秋長風麵前,似一隻斂了爪隱了牙的柔順貓兒:在傾天之前!猶如淩不可犯的高潔聖女;在眾人眼前,即是秀色出塵的江湖四公子之一。而在小海麵前……
61
“小海,我從沒有看輕你,而是我的出身塑就了我對人對事的態度。十歲時,我隨娘去上香!坐在轎子裏望著街道兩邊的人,我問娘,他們為何會那樣看我。娘說,他們是在嫉妒,嫉妒我有著他們一生也難以觸及的尊榮,所以,他們理所應當地要接受我們的低視。盡管後來,我明白事情並非會是如此,但有些認知一經形成,還是難以更改。所以,我對你說話時,免不得不能真正控製住自己的證據……”
那日,她找到我,一番明顯是示好的表白,卻讓人聽著無端的怪異不適,想來,秋水公子合該是趾高氣揚的罷?不然,聽到後來,水若塵本色話出口時,也不會讓人感覺正常了許多。“我一向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麽,也知道如何去要。清風是我勢在必得的,不管需用怎樣的手段、心機,我都要一試。所有擋在這條路上的障礙,我必然要給清除!小海,我不希望你是那個障礙。”
秋水公子這一著,叫不叫先禮後兵?從這一麵來講,這位集美貌和家世的驕傲麗人,似乎蠻看重小海的嘛,嘿嘿……
……
“小海,小海,小海!”
我眨了眨眸!向近在盈寸的大臉釋出乖巧笑意, “何事,大哥?”
“公子的藥到了,還不服侍公子用藥?”
“喔。”
小海不思長進,大哥恨鐵不成鋼,雙眼全是嗔責。我隻當遲鈍不察,踮腳細步,持起別個丫鬟托來的藥碗!奉到公子近前,“公子,請用藥。”
“沒見本公子正忙著?”
聽這不陰不陽的腔調!他大爺心情又不爽了。“是。”
“先惑,你接著說。”
“其實那筆銀子的去向並不難查。五百萬兩白銀啊,除了抬銀子的,有幾個可以真正摸到?我隻肖將可以真正摸到銀子的人串成一條線,逐個排查就好。既然排查,當然要先從最大頭著手,南燕國君自是當仁不讓。許是對方覺得最危險的地方也是最安全,所以,那五百萬兩打著‘大隴國庫’印鐫的銀子,時下就在南燕國君的私人庫房內安穩呆著。隻待風聲過去,運到冶煉處從新融煉鑄模,它們便徹底與朝廷擺脫幹係了。”
“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那倒未必。”秋長風垂眸輕哂,“南燕國君此舉!隻是足以說明他對朝廷的輕視之心而已。”
婁攬月咂舌道:“朝有三公,野有四王。南燕國君乃襄西王的內侄,襄西王乃四王中兵力最盛者。南燕國君無疑正是恃著這一點,行事才會如此狂妄,了不得啊了不得。”
“更了不得的是,就算把官銀在私庫的折子遞上去,朝廷也不能翻查國君私庫。按大隴律,私庫為國君私產,未得屬國國君應許者,僅九五之尊可入內口也就是說,要查可以,皇上一個人走進去,你們說,咱們的皇上會麽?”水若塵目視秋長風,麵上光彩動人,侃侃言罷,有意無意瞥了小海一眼。
何意?嗯,但願是小海多心。
“清風,你欲如何行事?”
問話者,是黑無常,也就是費得多告訴過小海的與 “白衣秀士”裴先惑情若焦孟的“冷麵閻羅”楊烈。啐,給自己封個閻羅,仍是黑無常一隻。
“如何能讓南燕國君把這五百萬兩吐出來?”
“吳輔弼那邊查到了什麽?”
“那個迂腐書生,能查到什麽?”黑無常不屑輕哼,“前幾日,為了官印焦頭爛額。最近,又被泊湖郡首送去的一青樓花魁迷得神魂顛倒。照那般下去,就算有命回朝複旨,也沒福脫過瀆職的罪愆。”
秋長風長睫覆著的眸內,光華閃逝,“錯了。吳輔弼斯人,如你所說!骨子裏的確迂腐耿介。但凡此類人,必將孔孟之道奉若圭臬。除非那個青樓女子當真能勾魂攝魄迷其本性!否則,很難讓讓他真正將所負使命拋置腦後。”
“清風的意思,是吳輔弼在故布疑陣?”黑無常將信將疑,“他有這樣的腦袋?”
“他沒有,他身後的人有。”
“吳輔弼如斯不知變通的頑劣人種,也知道攀結靠山?”
水若塵一笑:“他當然有靠山,他是天子門生,天子便是他最大的靠山。”
黑無常蹙眉!“但天子派他頂欽差之名出行江南,不隻是為了給清風做掩護的麽?”
秋長風薄唇勾出淡笑!“誰做誰的掩護呢?”
“原來……”黑無常恍悟!“那清風你領命前來,是為了……”“將計就計。”仍是水若塵悠然自信的接口。
秋長風兩眉之間!一道細皺微現,墨眸靜瀾無波,掃過諸人。“楊烈!你回到吳輔弼身邊,別放過任何細枝末節。本公子想知道,天子到底派了哪位高人去指點他的門生。這個人,也許就是本公子懷疑的那人。”
“是誰?”水若塵螓首前移,唇勾嫣然,問。
“未經確實!暫不透露。”秋長風淡然相應。
水若塵精致麗顏登時微窒。
“存在南燕國君私庫內的五百萬兩官銀,就讓南燕國君暫且保管一陣子。時候到了,它自然會回到它該回到的地方。”秋長風負手起身,“你們也各回各處罷。”
每人皆站起!水若塵妙目緊鎖心那道修長形影,方欲上前,被另一人拉住藕臂,長天公子是也。她微掙!他緊握,兩人在此糾纏,諸人熟視無睹。
“公子,請用藥。”我趕上已行到暖軒門口的主子,雙手捧藥過頭。小海還是很盡職的喔。
“藥都涼了,你再要本公子喝?”
呿,就知道。“藥沒涼。”
“嗯?”他右眉動了動。
“奴婢一直將它在胸口焐著,沒有涼。”
秋長風兩眸的冷波倏如大地回春,挑唇道:“算你還有良心。”長指勾了藥碗去,一飲而盡。而後,他猝然將我拉近,“很香。”他在我耳根上,說得是這兩字。
呃?我愣住。
什麽“很香”?
……藥?
這廝吃壞腦袋了?
吃壞腦袋的!好像是我。
否則,一向身體健康皮實的小海!怎會被頭痛擾得一夜醒來數回?在小海的睡眠裏,與惡夢無關的醒來,這是第一回,也是極讓小海不安的一回。
那種痛,不是割肌裂膚的劇痛,而是從腦裏的某處,一點點漫延,一絲絲擴展!再縷縷堆積,直至——
“唔!”又來了。
今早醒來,痛仍是波波來襲,雖然不會痛到讓人忍無可忍。但卻讓小海胸際惴惴,心懷忐忑,總覺得,似乎有什麽事要發生。好在,痛時短,順臾即過。
“小海,吩咐廚間,公子今天中午用素膳。”
我將燙過的茶具放回托般!訝望費得滿,“一點葷腥都不要?”
“今兒個的客人是普濟寺的無雲大師,是位修行有術的高僧,非但不能有一點葷腥,連廚具也要用從未烹煮過的新器。”
高……僧?!
“還有茶,無雲大師喜歡清淡,別沏得過釅。”
我頷首。
“小海,昨晚沒有睡好麽?”
“……是啊!蹬了被子。”
“難怪是這樣的臉色!還是小孩子麽,老蹬被子?”費得滿刮了我鼻尖一下,“我正巧有事出去一趟,給你買上等的脂粉回來。”
“好,謝得滿姐姐。”直到確認費得滿高挑的身材已出了門去,我方讓虛軟了許久的雙腿得歇!坐到了椅上。
高僧,修行有術的高僧……小海的腦袋作痛,皆源於此?
巫界巫術,低端依靠器具!中端依恃環氛,高端則靠修為,至於最高境界!則需意念和天賦。但不管高、中、低,巫術以血為咒的根本未改,是以被歸納入玄門邪宗,為正道人士所不齒。為牽製巫術,中原人中不乏精研奇術者。而其中!唯一能稱得上巫術大敵的,為僧術。僧者,不殺生,不近葷,若修煉得法,以自身淨澈之氣,抗衡巫術血腥之氣,再以降魔之術,克製巫術邪祟。
小海的頭痛!是在示警,危險近在翼側。但在警告的敲擊中,我能感覺到,我的血液裏還有一股鼓動跳躍的……興奮。
我想會會那位高僧。但,不是當下。
馮婆婆說大巫師的力量亦不能與小海相衡,我雖然沒有和其真正對壘過,但每次對視,我感覺不到一絲畏懼。而這一次,僅是一眼,我便感到了來自於那位清臒高僧的強大力量,因這強大力量而產生一絲顫栗,名曰畏懼。但也因此,使小海的血液裏的興奮更加肆虐。
的確是位修持有為的高僧呢。
“秋公子的棋,較之三年前,更多幾分沉斂呐。”
“不及無雲大師的虛懷若穀。”
“公子過去行棋,鋒芒畢露,步步為營,其勢利不可擋。如今步子,淡定中截人退路,穩篤中布絕殺之局,令人防不勝防呢。”
“大師眼光準到,高瞻遠矚,才令長風欽佩。”
我把茶放在棋盤旁的木幾上,倒出兩人杯清香四溢的滇南毛尖,“公子,請用茶。”
“先請大師用。”難得地!秋長風對人有這份恭敬。
我先將茶遞到了無雲大師伸手可及處。“大師,請。”“貧僧謝過……”他瘦臒身形微不可察的一震,陡然抬眸。
62
無雲大師麵頰清瘦,雙目深邃,眉呈灰白,須灑胸前。正潔之氣遍布周身,智慧之芒隱伏眉宇,凡夫俗子見之,由不得要生出一份膜拜之心來。
他目光掠過我,向我身後精利一掃!微蹙蒼眉,“秋公子,你這莊裏新近可添了什麽人麽?”
秋長風微訝,“此事需貴詢莊內管事方知。”
“老衲自進此莊,便似感有異。還望秋公子萬事小心。”
“怎麽,大師認為這莊內有不潔之物?”
“倒不盡然。”無雲大師精眸再度四掃,“老衲也曾細細體察,莊內並無汙濁腥穢之氣,是以不敢隨意成言。但方才有一瞬,老衲似感其氣有強盛之勢,卻又稍縱即道。若當真有異,隻怕來者匪弱。”
“大師之意,如果此物確在,連大師也不易應時麽?”
“倒也未必。”無雲成竹在胸,“萬物相生相克,佛必降魔。”
“也就是說!若長風有難,大師不會坐視了?”
“秋公子曾使敝寺百餘僧眾免於一場茶難大劫,是以老衲曾在我佛前許三次報公子大恩之諾,但凡公子需要!老衲必當不吝薄力。”
“盡管大師慷慨!長風仍是希望此生永遠不需勞煩到大師。”秋長風言落子落!
“大師,這一局是和棋。”
“是秋公子承認!較之以往,公子果然是鋒芒內斂了。”
唉,這兩個人要咬文嚼字到天荒地老是不是,小海不奉陪了……
“小海。”在我腳底躍躍欲試之時,秋長風出聲。
“奴婢在。”
“明日動身返京!去準備。”
“咦?”明天便返京?
“怎麽了?”
“奴婢遵命。”
說了遵命,小海回到房內!卻是忿忿不平。
這隻狐狸這一趟是做什麽來了?皇帝交給的事做得不倫不類,吃喝玩樂也不夠瀟灑盡興,在京城最熱鬧的時候離,在江南最秀美的時候走。哼,這廝啊,還真是不學無術呢。
“你一個人在嘟念什麽?”
“當然是——”他何時來了?“公子,明日當真要回去?”
“本公子的話還有假?”他捏上我的臉,“怎麽這樣一副臉色,不想回京?”當然不想,傳說中的江南好山好水,小海還沒有真正看過呢。“放開啦~~”
“臭丫頭,不想回京!不會跟本公子說?一個人悶不吭聲誰會知道?”
“放開啦~~”我一邊推他仍捏在頰上的長指,一邊吸著因他的掐捏要滑出嘴去的口水,好忙哦。
“髒丫頭!”他放開了,因為小海沒管住的口水找上他的手。報應,嘻嘻。
我一邊揉著被他捏痛的頰,一邊得意竊笑,他卻臉色陰卒,目光凶狠,“本公子的眼光當真出了問題是不是? 怎麽你這個樣子,我還會覺得……
我翻著眼睛,嘟嘴抱怨:“覺得怎樣?覺得奴婢的臉不是血肉做的是不是?覺得奴婢該任打任罵不喊痛不出聲是不是?”
“笨丫頭!”他切齒狠念。
小海不是笨丫頭啦!我不服, 抬臉方要申辯!沒想到!卻將臉送進了他兩掌之內,也把嘴兒遞進他口中……
“本公子哪裏不對了?怎會遇上你?你根本不在本公子的計劃之內,你這個又呆又蠢又笨的丫頭!”他邊齧咬我的唇,邊喃喃低語。我聽著好是生氣,要退開辯駁,他卻不讓,將我牢牢限在他膝上,把小海的嘴兒舌兒吮咬得又麻又痛……
“公子,車套好了,可以走了麽?”
透門而來的一個粗憨大嗓,打破了攀結在小海頭頂的魔咒。我悚然一驚,抬手去推他圈箍著小海的胸膛!他低低咒一聲,從我的……嗯,胸前抬起臉,眉際浮騰著懊惱,綠眸氤氳著濃熱,“你真的那麽想看江南的山水?”
“嗯。”我不敢看他此下的模樣,隻傻傻點頭。
“果然是個傻丫頭!”他刻意將“傻”字念得重,仿似,小海在此刻做這樣的選擇,是何等的不可救藥。“那就快點準備!”
被他放開,腳踏到了地麵!小海仍如身處雲裏霧裏,懵問:“準備什麽?”
“難不成你想這個模樣出門看山看水?”
這個模樣怎麽了?我煞是不服地低頭自覽……而後,掉頭便跑。身後!追來他討人厭地低笑聲。
我換衣時,卻倏記起了自己方才忽略過的——出門看山看水?“公子!”手裏係著衣帶,腳上趿著繡鞋!跑他近前,小海熱烈歡快地,“你真要帶小海去玩?”
他盯緊我的臉,回之的卻是沒頭沒腦的一句:“本公子多希望你能把熱情用在別的地方。”
“嗯?”
“笨丫頭,還不快點!一刻鍾內出不了門,本公子收回!”
什麽嘛,變臉比小狗還快!討厭!雖然如此,小海興致仍然高昂,去玩哦。
這一日,他帶我到太泊湖上泛舟,到鴛鴦樓上聽戲,到蒼翠林內賞春梅,到白水池邊看白鷺……這一路,我買了不少江南點心解饞,但每樣隻嚐個一口,便被他奪走代吃,小海的幽怨眼神被視而不見!可惡。
但在夜晚來臨,到了有“江南第一酒樓”美譽的望月樓上時,我開始感謝不良主子對可憐丫頭的口中奪食,萬分感謝。
望月樓的大廚師傅一定是世上第一好人,不然怎能把每道菜不管大小葷素做的都好吃沒有天理!小海的嘴巴要快樂的死掉,小海的舌頭要幸福的暈掉,嗚嗚嗚……
“呆丫頭,你吃便吃,假哭什麽?”
“感動啊。”
“你也會有感動?”他嗤之以鼻,“今兒個看戲之時,台上唱的是大分離,台下婦人是大哭泣,惟獨你,一遙的傻笑嗬嗬,嘴裏還咯吱咯吱嗑著瓜子。你這沒心沒肺的東西,還會感動?”
我咽下嘴裏香滑肘子肉,喝一口雪片茶潤口, “看戲看得就是高興啊,明知戲不是真的,為何還要哭”……咦,公子?”
“做什麽?”他眯眸, “臭丫頭,如果你下麵的話是本公子不想聽的,盡早閉嘴。不然,這餐飯的花費由你月倒裏逐月扣除。”
喔,那算了。小海本來想問公子為何看戲時不看台上好戲淨看台下婦人來著。
這一日,山清水秀,食香饌豐。
這一日,在小海和秋長風的歲月裏,美好得一如台上戲。
草如碧絲,風如滑緞。極目處,嬌紅嫩紫,宛若天邊彩色雲朵鋪落凡塵。時不時,尚有鶯啼燕鳴嘰啾成曲。江南的初春,如詩如畫哦。
小海趴在車窗前!眼睛在欣賞江南春色,心裏卻好是納悶l。
返程的路,太平靜了罷?秋長風耶,遇刺和吃飯一樣稀鬆平常的秋長風耶!怎麽可能一路暢通無阻地就回到京城?刺客仁兄們都哪裏消遣去了?是修身養性?還是養精蓄銳?
還有,明明四大公子同時返京,這位清風公子不去和其他人騎馬馳騁快意江湖!擠到車裏來作甚?雖然!並不擠啦。
“笨丫頭,外麵有那麽好看?昨日還沒有看夠麽?”小寐的狸狸醒了。
“恁大的江南,一日哪會夠?”我放了簾櫳,將以棉套包住的紫砂茶壺推過去!
“公子喝茶。”
“會有機會再看的。”
我眼睛一亮!“公子還會來江南麽?”
“過來。”他茶隻喝一口!伸出了手。
“不要。”臭狐狸,看他的眸色,就知他在打著怎樣的念頭,小海才不要。
“怎麽,你想要本公子去拿人?”初醒後的他,如一隻慵懶的獸,“不怕外麵的人聽見這車內的動靜?”
“……隻有親親哦,其它不能做。”
他唇勾邪笑,“怎麽,你要親親?本公子本來隻想借你的肩膀清醒一下而已,原來,你這麽想讓本公子親你?”
……臭狐狸!“小海下車去騎馬”,我方起身,便被一股大力旋著跌坐回去。“傻丫頭……”他將這三個字哺進我唇內,“本公子還是不甘心,怎會遇上你?本公子要拿你如何是好?嗯?”
“……說好隻能親親的……”我握住他的手,趁著得了空隙的機會拚命呼吸。
“……我沒有答應。”他綠眸幽幽,唇再壓來。
不行啦,熱,小海要融化了,怎會這般熱?
秋長風~~
嗯?我猝然一愣。
秋長風~~
秋長風~~
我沒有聽錯,的確有這個聲音!縹縹緲緲,由不知處而來。“公子……”
“噓,別出聲。”他眸內熱意已消,拉整我的衣襟,“等一下,看到什麽古怪東西,就閉上眼睛。”
古怪東西?
秋長風~~
這個聲音就很古怪啊,就像……就像巫族索魂的咒決?!對,很像,卻也不全是,這是……
秋長風,你祖父的靈魂正在喚你的歸去,你還在留戀這庸碌的凡塵麽?
這是……
秋長風,聽從你心底的渴望,臣服於它罷,做它恭順的臣子罷!
這是蠱術!與巫術同源而起又分流別支的蠱術!……蠱惑人的心,誘出人的魂,蠱術中的引魂蠱!
但是,要施蠱術!必須先在對方體內植入蠱蟲方能湊效。這施者發如此蠱言,難道秋長風……
不會不會,若他是攜蠱之人,莫說小海在他身邊多年,就算甫近其身!也會有所察感。
“呀——”車外驚叫陡起!是秋水公子。
“公子,天色突轉黑暗,必是巫人作亂,您小心!”費得多、費得滿齊聲大喝。
突轉黑暗?沒有啊,小海仍然看得見青天白日……那麽,是障眼術了?
“安分呆在車內!看見任何東西也莫出聲。”秋長風話罷,身形閃出車轎。
費得多拚聲嘶喊:“公子小心,有團黑霧正向您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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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論巫術、蠱術,用得多有障眼之法。所謂花非花,霧非霧。讓你看到的並非你真正看到的,你想到的也非你真正想到的,到頭來!真正要你性命的,實則是你。
費得所說的黑霧,不是黑霧,一個瘦長枯幹的披發老叟而已。他閉目口念蠱決,指點秋長風眉心,引魂而至。
他應該不是要取秋長風性命,否則,他指尖所向,該是秋長風的百會穴。百穴交匯之處,才是靈魂出竅之地。
隻是,不管他所來為何,秋長風從來就不是一個可以引頸待戮的人。
“秋長風,你的祖父命你聽從於你心底的渴望,你可聽見了他在幽冥的呼喚?”
秋長風佇立如鶴!不動不搖。
“秋長風,將你的手伸出來,告訴我,它在哪裏?那本可讓大隴皇朝所有臣子俯首聽命又忌憚不已的名冊在哪裏?交出來,把它交到你的主人手裏……”
沒有人可以對秋長風如是說話罷?所以,在這個老叟以為控製住了秋長風,探手去拂其衣襟之際,後者右手食、拇兩指捏左手虎口,左手中指向天……
“退!”秋長風如斯一叱!
老叟目色瞬變,“雕蟲小計,螳臂擋車!”遂左臂高舉,五指大張,“生活在天地間最黑暗處的生靈啊,聽從你們主人的召喚,讓這世上自以為是的人們看到你們偉大的力量!讓目光短淺的他們畏懼於你們的存在,來罷——”
我不確定。
我不確定,秋水公子看到了什麽,以致嬌呼連連,花容慘白。但如果連四公子中表情最為缺乏的傾天亦顯驚色,說明他們看到的,必定幾近恐怖。
老叟所謂的天地間最黑暗處,指得便是——每個人心底必有的陰暗之隅。
在我眼裏,這群江湖上頂尖的人物,隻是在和一片空白博鬥。他們如臨大敵的對象,隻是存在於他們陰暗心隅的結,那是每人皆有的心魔。心魔經外祟引誘,會百般幻化,而呈現在每人眼前的,便是每人最畏懼的影像。
我也明白了!這老叟的蠱種是何物。不是有形的蟲,而是每人心底無形的魔。以此蠱噬人,是一場意誌的對抗,卻是最強和最弱的對抗。
這老叟施蠱之術,已臻化境。
“秋長風,冥頑不靈並不能使你逃脫懲罰,你忘了在幽冥等待你的祖父,他是這世上最愛你之人,你要讓他在無邊的幽暗裏享受那無邊的孤冷麽?”
引魂蠱與巫術攝魂法!前者以蠱以苗,後者以血為咒,但相同處,皆以所施對象靈魂最軟弱的痛處著手,移其心,拂其誌,取其魂。
這老叟一再提到秋長風的祖父,當是他確定,那便是秋長風的至薄至弱之點。
而結果亦給予了證明。
秋長風屹立的身軀倏爾一搖,唇角溢出一抹紅痕。
老叟掀動枯幹麵皮,似是得意地笑,再張右臂,仰天呼嘯:“被深埋於幽冥的幽靈啊,你們可曾感知這條靈魂的徘徊,快來告訴他,該如何臣服立於他眼前的強者……”
我收回投向車窗外的目光,垂眸澈心,將兩手中、無名兩指緊並,與拇指相合,手心向天,默念:宇宙萬物的陽光,莫要吝惜你的光芒,照徹每一處陰暗的所在,請退所有朽弱的汙殤,去!
老叟身形劇晃,兩眼充斥驚疑幽光。準確無誤地,兩道幽光攫住了車轎。我並不懷疑他有這樣的力量。我所以不加匿藏的施展,為的就是要把他自秋長風身邊引來。
“弱者渺小的存在便是為了讓強大的你們消滅!不必畏懼不自量力的對抗……”他口裏念著,重新聚攏那些被潰散的黑暗,步子向車轎邁來。
我推開車轎的門,與他雙目對上。
他枯幹的麵皮一緊,“你來自……”
“潰!”這聲喊,不是來自老叟,亦非小海。
小海沒有料到,老叟亦沒有防到。
我事後回想!秋長風應當是在那老叟向車轎邁來之時,自袖內取了兩道符帖,沾了自己唇際血絲,向老叟甩來。
有一道,準確無誤地貼上了老叟背央,另一道擦著他肩頭而來,到了——
小海手裏。
“小海,速把符帖向黑霧擲去!”秋長風的呼喊,字字清楚無誤的傳進了小海耳朵。
我苦笑。
我很想,隻是……力有弗逮。
不但聽得諸楚,亦能看得準確的小海,卻甩不出手中符帖。因為,它是高僧加持過的伏魔帖。
小海非魔,卻是巫界之人!擁有與生俱來的巫力。它,克我。心中唯一可以讓自己稍事平衡的是,受它所克的不止小海一個。
那老叟被擊中背心重穴,想必更是辛苦,否則也不會如此不惜形象,一路扭滾著,愈遁愈遠。
如果不是這個無奈的巧合!我躲得開它,也滅得掉它。但它粘中了我!我便隻有和它相抗。
來自指尖的一紙符帖,凡人拈來輕若羽鴻,小海托去卻重若幹鈞。我調集了隱藏於周身每處的能量製衡!當汗水將我每一層衣衫浸透,它才化作輕煙湮去。
這過程,從外人看,隻是眨眼之間,對小海卻猶是一遭生死來回。
它逝去,我亦失去了舉指的力氣,當秋長風的墨眸在眼前放大,我已無力分辯那眸內閃爍出的乍驚乍疑,由著力竭的疲弱將我拖進了黑暗之境……
幾乎是一醒來,我就曉得在我身上發生了何事。
因為,我的心境。
當我頂著那張清秀討喜的臉求生求活時,我就是雜草般的小海。每日啟始,可以輕易忽略掉過往!綻著笑靨,做著奴婢,一兩薄銀,一頓飽食,就可以使我或樂或嗔,或憂或喜。
但是,此時,並非如此。
冰湖般的心,跳得沉冷緩寂。
人間萬象,沒有一事可進得去我的眼底。
世間萬物,沒有一樣可引得起我的興起。
除了,馮婆婆。
我,是滄海!雲滄海。
我的臉,在我力竭之時,回到了滄海的模樣!所以,我的心,也回到了滄海的溫度。
我推開身上薄被!蹬進擺在床前的布履,盡管那粗糙的鞋麵讓我不太滿意!仍是穿上了它。我需要知道,我腳下所踩的這個陌生的地方,是何方何地。
拉開闔著的雙扁!門外正有丫頭托著湯水欲以肘相推。她顯然嚇了一跳,退了一步,托盤上的蠱盤一串作響,“姑娘,您醒……”
“秋長風呢?”
“秋……哦!是公子!公子在……在前麵客廳裏……奴婢去告訴公子您醒來了。”
“不必了。”我徑自邁階而下。
“姑娘。”她追來,“您的頭發……要不要奴婢為您梳理一下?”
我撫了撫直垂在腦後的發!側眸問:“很亂麽?”
“不不不,姑娘的頭發好美,像是一匹墨染出來的緞子……”
“那就不用了。”
這丫頭竟然比小海還要盡職,一路顛著小步跟隨左右。不過,也多虧有她這份熱情,我勿須打繞便找到了前院客廳口遠遠望得門外值立侍衛,並非費家兄妹。
“就是那裏了,姑娘。”距著客廳還有近百步的長遠,她終於不敢再跟。
我當然曉得個中因由。未經允許擅入機要之地者,秋長風的懲罰由來不會手軟。我頷首算是謝過,掀步向前。
侍衛張口大叱:“何人敢近重地,你……”本想等他話完,但他隻張嘴忽無聲,我隻得問:“秋長風在裏麵麽?”
至於他奇怪的眼神,我告訴自己不必理會。初離巫界時,這等教人不解的眼神曾見過不知凡幾。
“……公子在裏麵,你是……”
“算了。”我突然不想見了。
除了甫出巫界時,我從來沒以滄海的麵貌在這個世界行走,所以,才一醒來,且確定無法在短期內恢複成小海時,才有那一股的惶措,才想找到這個地方我惟一熟識的人問個究竟。但走下來,那個熱心的丫頭消除了滄海的陌生,我不一定要見他。
我轉身返回來時路。
“哎,姑娘,您……”
“小海?”
侍衛的呼減可做不理,但費得滿我總要作應,遂回首,“費……”門前何時湧出來恁多的人?
四大公子在內,黑白無常也在,想是方才正在討論那場行刺和……我。
“……你是小海?”費得多遲遲疑疑。
我點頭。的確,不管哪張臉,滄海、小海都是我。何況,在小海身上可以找不到滄海,而滄海的臉上,卻並非完全找不到小海的痕跡。馮婆婆說,滄海的眉峰染著最上乘的巫山黛石,眼睛裏裝著澄黑的巫湖之水,頰膚尤如巫山頂的皓潔白雪,唇則似巫山至高處的火蓮花汁液。
隱了巫黛三分青,亂了巫湖一池波,收了巫雪五分白,匿了巫蓮八分豔……於是,滄海便成了小海。
“你……”費得滿嘴張了幾次,“你身子還好麽?”
“還好。”
“你餓不餓?”
“不餓。”
“你……”
“我走了。”這麽多的人,這麽多雙眼睛,滄海不想讓人當個怪物似的打量。我再次轉過身,不經意眺到了和我同來的小丫頭就在前方假山處打轉,淡揚了唇角,走向熱情的她。
滄海,由來就有著趨暖避寒的本能。
“站住!”
“你到底是誰?”
64
兩聲斷喝在我身後同時炸起。
我為何要站住?
我是誰你們又豈會不知?
明知故問無理取鬧的事,滄海不必理會。
“站住!”喝聲再起,有人追來,擋我身前。“你到底是何人?你以易容之術潛身清風身邊,有何目的?”
黑無常。我睇他一眼,奇怪他想得如此深遠,怎不設法將一張臉弄得白淨些?
“你——”奇怪地,方才還嚴辭咄咄的一個人,竟……不知所措?
“你到底是誰?”另一位,竟是長天公子傾天?“你哪張臉才是真的?”
“都是。”都是打一下會疼痛,割一下會流血的皮肉。
“你這張臉……你叫小海?你總有真實姓名的罷,你姓什麽,叫什麽?來自哪裏?”
他……如果是小海,一定會問他,從來隻為秋水公子一人動容動性的長天公子一口氣說恁多的話出來,不會累的哦?
“同是一個人,不過兩張臉,就可以讓你不同的對待,長天,虧我尚一度以為你和其他男人不同。”水若塵麵若冰霜,冷冷一笑,“沒想到,你也不過如此!”傾天卻難得沒去理會來自心上佳人的冷譏熱諷,如天斧鑿刻而出的冷峻容顏依然風吹不動,目光鎖住我!“你記不記得自己的出身來曆?你有沒有聽說過海陵傾家?”
我很困惑。這個傾天是在透過我看另一個人,還是那個人就是我?一個出身中原名門世家的公子,會與巫族有何關聯?“沒有。”
“沒有?”傾天向我走近一步,“你再想……”
“她說沒有便沒有。”秋長風淡聲插了進來,“長天,你把她當成了誰?”
“難道長天以為她是你那個同父異母的妹子?”婁攬月轉來麵前,向著我呲了牙一笑。
哪裏好笑?我默然。
明月公子麵部呈尷尬狀抽搐,“長天,你還別說,這性子,當真像你的妹子。”
“不是。”滄海不可能是他的妹子,他身上毫無雲氏人的氣息。
婁欖月愁眉苦臉!“小海!變一張臉而已,怎把你那討人喜歡的性子也變了?實話說,你這張臉……”如何?我乜向他。
“咳!咳!咳!小海,你可以不必那樣看我,咳咳咳!”
“你們都色迷心竅了是不是?恁多人,也隻有方才楊烈質問了幾句當問的話。她易容改裝,潛在清風身側,這樣一個人,閣下幾位難道隻想得到驚豔圍觀麽?”
水若塵。我不喜歡她。“你很吵。”
“你說什麽?”她睨向我!比看小海時,更多了不屑輕蔑。
“你很吵。”
“你在說我?”
“你很吵,很煩。”我當真不喜歡她,很不喜歡。
水若塵粉頰被怒意蒸出彤色,美眸極盡睥睨,“你以為,換了一張臉,你便有何不同?本公子向來不喜歡恃勢淩人,也不想因你破了行事準則。你是清風的丫頭,你暗伏在清風身邊是何居心,本公子自然不會越俎代皰。至於你的主子會如何處理你,端看你這張臉對他起不起用了。眼下,你最好盼著你家主子是位憐香惜玉的主兒。清風,你是麽?”
“你很吵,很煩,很醜。”不喜歡極了一個人時,滄海能夠想到的斥人字符也是聊聊無幾,尤其是這中原的官話,更不擅長。
“你——”滄海新加來的兩字,無疑觸犯了秋水公子的忍耐底限,致使一雙秋水明眸興起冉冉火勢。
“哈哈。”明月公子有意緩頰! “秋水,你了不得呢,能讓這個冰塊般的小海嘴裏蹦出三個以上的字來,了不得了不得。清風,你認為呢?”
“你跟我來。”秋長風在我身側擦過,道。
他在叫我。但,我要不要去?
許是我思忖的時候有些久!聽不見隨來的腳步聲,想起了時下已非乖從討巧的小海,秋長風駐足回過頭來,“你最好跟過來,難道你不好奇本公子是如何猜測你的身份的?”
我的身份?迎著他墨眸裏難測的幽深,我舉步跟上。
“小海,你當真不會笑哦?”婁攬月將一張涎著笑的臉突然擋探出來。“笑一笑啦,笑一個比較可愛,笑一笑比較像個真人……”“不關你的事。”我實言相告。
他捧心佯倒,“小海,以前的你恁是溫存,恁是嬌憨,恁是招人喜歡。不行不行,你還我可愛的小海來……”
“明月。”秋長風不溫不淡的揚聲。
婁欖月當即屏聲斂息。
真奇怪,他們這群人。
“你是巫族人?”
“是。”
秋長風回過身來,麵上稍有詫異,“你不否認。”
“沒必要。”
“那麽,當年追殺你的也是巫族人了?”
“是。”
“你和巫族天女有什麽牽連?”
“沒牽連。”我和她惟有的牽連,是我的血。自我走出巫界,我不再供血給她,便沒了牽連。
“她長得和你有幾分像。”
“沒見過。”
他蹙眉凝我良久!突囅然一笑,“原來,這才是你本來的性情。”
我不以為這句話需要答案。
他向前一步!俯下臉來,“原來,這世上當真有肌膚賽雪眉目如畫的美人。”我同樣亦不以為這句話需要答案。
“你真正的名字叫什麽?”
“滄海。”
“滄海麽?你這樣的人,的確該有那樣一個名字,滄海……”他的唇落如羽毛似地輕落在我的唇上,溢出輕笑,“我還以為,你的唇也如冰般的冷呢。”我向後退避,他亦沒有攔,隻把一隻手停在我肩上。
“……你會巫術?”
“是。”
他凝視著我的眸子,有一瞬間是冰的寒度。因為滄海是冷的,所以,對那樣的溫度最是熟稔。我想,他委實是討厭極了巫術。
“為何要救我?”
“不是我。”救他的,是無雲大師的符帖。小海不出手,他亦不會有事。
其實,我早該想到的罷?像他這樣一個人,怎可能在明知有蠱師隨時現身伏襲而不作任何準備呢?
“但你的確是為了救我,才被伏魔帖擊中的。”他抬起手,指節若有若無地挲過我的頰,“滄海,小海……我還是比較喜歡你那張臉,至少,本公子不必擔心一個不慎就能捏碎了你,一口氣就要嗬化了你,還有……”他頓了頓,眼內綠意微濃,“你這樣一張臉,會給本公子憑添許多的敵人。”“為什麽?”
“為什麽?”他挑眉,長指插進我的發裏,將我整個人輕攬過去,“因為,這世上,有太多人想要得到這世上最好的東西。”
“你呢?”
他微愣,旋即笑如窗外春花,“這是你第一次主動詢問有關我的事,竟然是在你最話少的時候呢,小海。”
“你呢?”
“唉,在你最話少的時候,你還是那個小固執。”他嘴落上我的眼睫,“我隻要我想要的,不管是滄海,還是小海。”
“不……”行。
他食指壓上我的唇,“外麵的人,隻知你前後的容貌變化是你易容之果。你會巫術、被伏魔帖擊中方顯露真正容貌的事,他們並不曉得。而我也不準備讓他們曉得。所以,你也不必讓他們曉得,明白麽?”
“好。”這樣最好,滄海最怕向人解釋,麻煩。
“乖。”他抱起我,我才要掙紮,他劍眉已蹙攏,“你怎麽比那時還要輕?”“不知道。”
“你呀~~”他收緊了臂,“那就好好調養身子,早點回到那個皮實健康的模樣。”
“你……”我想問他什麽?在他把我如放一樣易碎之物般地輕輕放在床上,又拉來緞被覆上時,忘了。
“快睡罷。在到京城之前,我希望你已變回小海。不然……”他重重吻上我的唇,而後甩身而去,在門闔之前一句話擲來,“你會讓整個兆邑城為你瘋狂。”
他走了,這屋子裏仍留著他雖收斂過,仍難以消抵的霸道氣息。
我在進到夢境前,想起了自己方才想要問他的我想問:你還是比較喜歡那個平凡無奇的小海,在見了這樣的滄海之後?
“這樣的小海美則美矣,然則太美,美得近乎不祥。”
似睡非睡中,似聽到了窗外有人如是言道,是婁攬月?
“的確是不祥。不知道清風在想什麽,隻說了一句人人皆有隱密事,就放過她了,還不許我們打擾。清風不會也中人美人計罷?”黑無常?
“也?聽你話裏話外的意思,可能被美色所惑的,除了清風,還有別人了?不會,是你罷?”
“先惑你在胡說什麽!”
“好了好了,此時絕不是好打一場的良機。長天,你把我們叫到此處,是想說什麽?
“她可能是我……”
是他什麽?我意圖從睡意中掙脫,聽個究竟,然而——“我記得,我說過不想你們來找小海。”
“清風……”
“清風,你如此護她,難道真如他們所說,你也不能免俗地為美色所惑?”
“清風,你知道小海的身世麽?她是不是姓……”
“我不認為這裏是一個聊天的地方,你們想要知道什麽,隨我來。”人聲漸沒,跫聲漸杳,幽靜中,困意濃濃襲來,急需養精蓄銳的滄海隨它沉淪。
65
離京城還有二百多裏時,一行人在衛州城停了幾日。
這次的落腳之處,選在驛館。秋長風的到來,將這間官家驛館上下驚得人仰馬翻。張落出了最大院落,奉承上了最盛華筵,笙管悅耳,歌舞怡興,極盡討好之能事。先前下榻在驛館內的大小官員,更是拜會不絕,絡繹難斷。
這些,是費得滿來陪我解悶時描繪聲繪色描述出來的。她原本不是個多話的人,但在滄海麵前,任是誰也可以出口成章。
而滄海,則鎮日呆在會院最僻靜的一間房內,養精蓄銳,偶爾出個房門,也要與一隻大帷帽不離不棄。那些喧嘩熱鬧,當真與我無關呐。
以秋長風所言,隻因我還是滄海,所以延遲進京。
但我明白,依他素來的行事習慣,如此高調明目,大張旗鼓,定然有其所圖。
果不其然。住下來的第五日,就聽說襄西王來訪。據費得滿講,那位王爺是返鄉祭祖!聽了公子下榻在此的消息,特地上門敘話。那一日,該王爺與秋長風閉門深琰,足有半日工夫方聽見送客之聲。
晚膳時,秋長風情緒還算愉快,想來憩身在此的目的已然達成。“襄西王當真會讓南燕國君把那五百萬兩官銀吐出來?”坐我右邊的婁攬月突問。
水若塵笑道:“不吐不行呢。早年先皇巡視地方之時,因與襄西王交好,僅是西楚國,先皇就到過五次之多!所有花項,都是襄西王暫擔著的。五趟下來,皇家欠下了他一千萬兩白銀。清風告訴襄西王,如果那五百萬兩回不了國庫,那麽內財司就要拿出銀子補貼!如此一來,皇家欠襄西王的一千萬兩可能要由原先的五年分還改成十五年了。”
婁欖月摸頷頷首!“那個五年分還的契訂明年就要到期,而現在,皇家還欠著襄西王的六百萬兩。若因為自己內侄的貪婪讓他失去那即將到手的進項,襄西王何時會這樣大公無私來著?”
楊烈持疑:“襄西王就甘心為了清風跑腿動嘴?”
秋長風但笑不語。
裴先惑代答:“他自然不傻,他自然曉得以清風的本事,他早晚有機會討回這個人情。”
唉。我一粒粒地咽著眼前碗內的飯。
平常人家吃飯,是為了取悅自己的肚腸。而這些人的用膳,卻要佐著那些個算計、籌謀、運作、衡量下咽,長年如是,往複無止,無怪乎那些位小有所成的達官政客們,人人有張老謀深算的臉,再兼一雙自以為是的眼,累不累?
“小海。”婁攬月目光調向我,“你怎麽隻用飯不用菜?”“你們太吵。”
婁攬月輕咳數聲,“小海,那是因為你太靜了,如果你加入進來,定然會覺得很有趣哦……”
“不會。”不能好好吃飯的事,怎麽可能有趣?
“小海,你完會可以不必那麽快的拒絕。”他搖頭晃腦,比女人還要漂亮的杏核眼左膘右晃,轉到了另一角上,“長天,你動不動就盯著小海作甚?難不成他真是你那位失散的妹子?還是你對小海另懷……”
“你話很多。”長天掀眉冷睨。
“好說好說,大家為隻也不是一天半日,擔待著點就好。小海,想吃什麽菜,我夾給你,你要多吃哦,不然,本公子總以為小海不食人間煙火,指不定哪日就要回到你的廣寒宮去了呢?”
“百合薰魚。”
“咦?”
“百合薰魚。”以為他隻顧著吱哇沒有聽渚,我再說一次。
“哇呀呀,小海,你當真要我為你夾菜哦?小海,你好好哦,你還是那個人見人愛的小海,我喜歡你……”
“百合薰魚。”那道菜在桌子中央,至今無人動上一箸。他身高臂長,張手就能取上,當然要用他一用。但他嘴裏有話,手卻閑著,怎還不給拿來?
“好好好,有你這雙眼睛如此看著,莫說百合薰魚,就算要我跳下海為你捉魚都好!”
“明月,如果你想惹火我,我想,你將要做到了。”百合薰魚到了我麵前碟上,但不是經由婁攬月,秋長風聲嗓悠悠然然地在我左側揚起,“有些事,不必代勞。”
婁欖月訝聲迭起:“咦咦咦,清風,難道你是在公開著告訴我們,小海被你訂下了?”
“有何見教?”
“不敢不敢,清風想清楚就好。嘿嘿,小海,你怎麽想?你不會喜歡清風的是罷?
你沒忘了清風是如何欺負你的是罷?告訴我嘛,你是如何想的?”
“不如問問你那位副手是如何想你的罷?”
“……”婁攬月悶頭大扒幾口飯,然後,仰起鼓鼓雙腮,口齒不清地,“清風,你很卑鄙。”
“過獎。”
秋長風南下!就是為了為皇帝找回落入他人腰包的五百萬兩銀子,也沒見他孜孜不倦夜以繼日!已經有人應了會將銀子送回來處。隻能說,狐狸就是狐狸,不待假著虎威,便懾了一群悍獸。
了過這樁事,再次啟程上路。這一路下來,倒也平靜,但眼看過不幾日便到京城,滄海卻仍是滄海!難得地!秋長風麵有踟躕起來。
“我再三想過,你仍是不能以這個樣子回到府內。我在城放有一棟別莊,明*****便留在那邊修養。”他凝盯我良久之後,道。
我沒有反對。這次的傷比料想的要重,我的確需要一個安靜地方靜心養氣。而且,行前馮婆婆曾一再叮囑小海莫要在人前顯出形容,小海沒有聽話,就如此回去,定然惹得婆婆不喜。
那別莊頗大,奇花異草也多,他帶我到了幽靜小院,話猶未止,“管事和下人我均已吩咐過了,每日會有人將飯膳送你門前,不會有人敢擅自打擾你。你可以在這園子裏隨意走走,但切記著要戴帷帽。何時恢複過來,便捎信給我。”
他好囉嗦。我坐在床沿,忖道。
“我要走了,沒什麽和我說麽?”
沒有。車轎置得再舒適!仍要隨地麵顛簸,好不容易沾著了這高床軟枕,我已迫不及待要一晤周公,哪還想得起來什麽話?
“沒良心的小東西。”他抬起我的頜,唇印下來,在我嘴角一再揉轉,“快把那個皮實丫頭給我找回來 ……”唔,好想……睡。
我是在他的親親中睡著的。
我也不想。眼睫就那樣粘攏了,雖然深睡之前耳邊有他的低低笑罵響著,但睡著就是睡著,還能怎樣?
這一睡,足足兩日兩夜。
如果不是門外那個聲音委實叫得顫抖驚恐,我仍不想醒。
但再不醒,整個別莊的下人都要雞飛狗跳了。
門外仆婦說!她每送一次飯,便敲一回門。但兩天下來,飯菜無人動,敲門無回音,怎會不被嚇著?為此,管事都在門前磨破了幾雙鞋底,無奈公子臨行前嚴令不得打擾。隻得一逕?說著到晌午若再不見人醒,便差人進城報告公子。我吃下一碗煨得火候剛好的雞湯,又墊下了幾個蒸餃果腹,外麵才算消停下來。隻是,也隻有短暫工夫。
“裏麵的人醒了?”
“是,夫人……”
“那,本夫人可以見這位嬌客了麽?”
“夫人……”
“她沒醒時!你們怕本夫人打擾了了公子的嬌客。她醒了,還是不行?”
“夫人,奴才不是……奴才隻是……”
“本夫人當然了解自己的兒子,所以沒有為難你們。不如!你們就問問那位嬌客,她想不想見本夫人。”
秋長風的老娘,秋夫人?我推開門,見著了豐華如牡丹的美麗婦人,“找我?”
當門外所有人的眼睛落在我身上,再一次皆皆呈現了那種我名之為奇怪的表情之時,我恍才記起!滄海忘了帷帽。
“你……”秋夫人怔愕著眉目,掀步近來,“你就是風兒的客人?你……天呐,那個孩子一向聰明!怎會給自己埋下這等的禍根?”“不是。”禍根。
“不是?不是風兒帶你來此的?”
“是。”
“你——”秋夫人再將我細細端量良久,陡然間花容一冷,“張管事。”
“……”是,夫人,奴才在,奴才在。”
“今天你們在此的所有人所看到的,就當你們沒有看到。如果事後有半點的風聲走出,你們在場的每一個,包括爾等家人,便要自求多福,明白麽?”
“奴才明白,奴才謹遵夫人吩咐,奴才等人今兒個是啥沒有見到,沒有見到天仙下凡……
“嗯?”
“奴才明白,奴才明白!”
“侍霜,將站在這院子裏的人登錄在冊,每人賞銀五兩。”
“奴婢遵命。”
這位夫人,當真了得。光華雖內斂,豔麗卻脫俗,眉目間的豐貴之氣,舉手間的雍容之風,怕是當今太後也猶不及。這,便是名副其實的貴族女子風範了罷?
“侍霜,你們在外麵待著,本夫人要與這位客人好好暢談一番。”她抬足進房,回身闔門,出手拉我,徑自到了裏間,一對美眸再把我從頭到腳看過一遍,“你是巫族人?”
66
“隻有巫族人,才會有如此驚天動地的美貌罷。上一回見得,還是在二十年前。
她暈倒在路旁,被當時的大苑公,我的公公撿回大苑公府。那樣一個仿佛集著這世間最燦爛光華的女子,貌美驚人,醫術亦驚人,才到大苑公府,先醫好了我身上由娘胎帶出來的毛病,接著是姐姐。亦因此,使得兆邑城權貴層中皆知大苑公府裏住了一位戴著帷帽的神醫。
時過不久,所有人都旁觀出了我的公公對她滋生情意!甚至如癡如狂。唯一渾然不知的,隻有她自己。
她雖長了一張絕世容顏,性子卻是極單飩的,每日除了醫治慕名而來的病患,便是纏著我玩耍,如同一個孩子般無邪純真,一味對人奉出純善心腸,哪曉這世界人心複雜?
那時的秋夫人,我的婆婆,為驅走她,花盡了心思,單是高僧道士便請來不知凡幾,皆被公公率先察覺斥退。最後,婆婆竟不知從哪裏找著了一位蠱師,而且是趁公公伴駕出巡之期請到了府內。我和姐姐得到消息時,已經晚了。趕到她住的園子,草木調零,房頹牆傾!她形跡全無,生死不明。我的公公為此怒寫休書,不惜驚動朝廷,辭官遊跡四海尋她……唉~~”
她……是誰?是和滄海一般逃出巫界的巫女,還是出界玩耍的巫人?
“她極愛笑,笑時,聲如枝頭百靈,顏羞人間百花。就算同是女子,我幾乎都要愛上了她,何況男人?畢竟!有誰會不喜美麗的事物呢?”
秋夫人收回因沉溺回憶而迷朦的眼神,重新溫柔視我,“你生得和她很像,尤其這雙眼睛,宛如世間最澄澈的湖水。如果不是你年齡太輕,表情太冷,我會以是她回來了……你是她的女兒麽?”
“不知道。”我從沒見過生我那人的樣貌,並不知道自己與那人長得像是不像。但,恁著直覺,我不認為秋夫人口中的“她”,會是將滄海放在巫山頂不聞不問的“母親”。
“難道連你自己也不盡知自己的身世?”秋夫人牽起我的手,抬手撫過我披在腦後的發,“多美的頭發!我那時,就愛摸弄她那一頭秀發。我多希望,你是她的女兒,多希望那一場戰她毫發無損。告訴我,你叫什麽?”
“滄海。”
“滄海……好名字,她叫雲川,就連名字,都是一樣的氣勢萬千,就算你不是她的女兒,和她必有著親密牽連。”
她,也姓雲?雲氏雖是巫族大姓,但不是每個人都生得貌美,除了嫡支直係,而她,還和滄海容貌近似……“那麽,滄海,告訴我,你和長風是如何認識的?”
“滄海被追殺,他也被追殺……”莫名地,秋夫人讓滄海可以信賴,所以,我花了一番口舌,將與秋長風的結識道來。
“你……竟然是小海?”秋夫人掩口低聲驚呼,“這……這,天呐,這算是怎樣一檔子事?我可是明白風兒對你……對小海是安了心思的。可是,你這樣一個人兒……你喜歡風兒麽?”
“不……”喜歡?小海可以輕易吐出來的話兒,為何此時竟不能一氣說出?不喜歡罷,應該是不喜歡。
“風兒和憐星的婚事,是由我的公公訂下來的。長風自小由祖父撫養,祖孫感情極深,就算是為了祖父,他不會斷了這門親事,何況……”秋夫人欲言又止,低低喟歎,“小海,你還是不要喜歡風兒的好。”
“……好。”不喜歡,討厭就好了。把他對小海種種的不好累疊起來,一逗的想,便會討厭了罷。
風兒和他的父親性格極像,加之他們的身分,注定這一生不會隻有一個女人。
這樣的男人,生來便是讓女人傷心的。我隻是不想你傷心。”
“你便傷心了麽?”
“我?”秋夫人啞然失笑,螓首搖處,雲鬢間垂下的珍珠流蘇璀璨生光,與明眸交加輝映,越發顯得明豔照人。“傷過,但已經過了。”
“你不喜歡公爺?”
“喜歡過。像我們如此人家的女兒,婚事由來便是兩個門第的結合,在我掀開頭巾,經由第一眼望見自己的相公是個俊偉出色的人物時,怎可能不喜歡?我和他,也度過了一段神仙眷屬般的日子呢。”
“公爺娶了別人,就結束了?”小書戲文,說得唱得都是比翼雙飛,不羨神仙。秋夫人的眷屬之間多了別人!便不能做神仙了罷。
秋夫人頷首,“我的娘家政見與秋家發生分歧,多多少少也做了我和他的變數。但究底了說,還是因為多了別人罷。如果我是姐姐,應該就會不同。姐姐愛先帝,為鞏固先帝基業,曾親主先帝納娶大臣之女。先帝也曾寵過一些美人,但最愛最敬仍是結發妻子,駕崩之前,尚和姐姐共約來生。但我不是姐姐,雖也想過釋懷接受,卻發現勉強佯作大度,反而更不快樂,便隻得讓自己任性活著。”
“任性?”
“是啊,任性。”秋夫人笑顏粲然,“看書,彈琴,作畫,下棋,不再是為了將自己調教成符合父母期望的大家閨秀,而是為了自己喜歡。聽曲,看戲,踏青,撲蝶,不再是是為了結交籠絡人脈,隻是為了取悅自己。乃至保養、梳妝、著衣……
我讓自己容光鮮豔,隻為對鏡自視時,可以愉快一笑。一切一切,隻為自己而設。”
“那公爺呢?”
“在他納了側室之後,我便不再讓他親近了。”
“你這樣美麗,伽……”
秋夫人唇角如少女般的抿出嬌俏弧度,“對啊,我這樣美麗,他卻隻能看,不能碰呢。尤其,那時,他還喜歡著我。不能碰一個自己喜歡的美麗女人,對男人來說,想必不會令他偷悅。”
我赫然覺得,這時的她,笑得亦如一隻狐狸。“現在呢,公爺還喜歡你麽?”
“現在,他喜不喜歡已是他自家的事了。”秋夫人黛眉俏皮一挑,眸色倏爾稍黯,“我惟一抱憾的,是疏忽了對風兒的疼愛。那時,我和風兒的爹日漸行遠!卻因此連兒子都疏落了!著實是不該,以致到現在,那孩子和我不親。”
秋夫人籲歎發過,再綻嫣然靨花, “小海,我認你做女兒好不好?”
“呃?”
“認了你做女兒,便可以名正言順的疼你。而風長和你有了兄妹之名,也不會再糾纏你。對你,對風兒,對憐星,都是好事。憐星是個好孩子,但她不能孕育!所以她在伊始就知道她和長風之間一定要有別人的存在。可是,我絕不希望那個人是你,小海。”
“滄海也不想。”
“那麽,你是答應了?做我的女兒?”
“……好。”小海既然能做人家的丫頭,必定也能做人家的女兒罷?試試也好。 “我這趟出來,本來是為了春遊,最初選得也不是這家別莊,可是,到了那邊的隔日,公爺便和他的五姨娘來了,本來那別莊夠大,大家可以相安無事。但五姨娘偏偏向我晨昏定省!我怕影響了自己的遊興,才動身趕來這邊,不想聽見下人說我的兒子送來一位嬌客在此安歇。一時興起,想見見能讓我那個兒子如此鄭重的金屋藏嬌的是何等樣人物,沒想到竟是小海。這合該著,是我和小海有母女的緣分。”
秋夫人在春花初綻的林間行走,一路嘰喳有語,不時回眸淺笑,姿態如少女般嬌嫩,容顏又散發著成熟婦人的嫵媚。大苑公若是還喜歡著她,卻隻能遠遠望著她如此美麗的盛放,不能行近碰觸,想必不喜歡極了。
“我收了你做女兒,風兒對我的心結必然更深。不過,不怕,如果能讓他因此更恨我,總好過他將我這個娘親當成一尊菩薩一樣恭敬,卻也當成泥胎一般的忽略罷。
是不是,小海?”
她語聲輕快!笑聲輕揚,頑皮而得意。
“走罷,我帶你去園子東邊走走,那邊有一個迎春花園,這會兒,應該是金燦燦一片了。”
林外突來腳步聲!“夫人!公爺來了。”
“咦?”秋夫人黛眉俏揚!“他這是成心和本夫人過不去了麽?真是掃興。”
“公子也來了,前後腳到的,都在前廳等您過去呢。”
我一怔。
“風兒他……”她嫣然,“想必是聽見了我到此的消息,生怕我錯待了你,著急忙慌地就趕過來了。也好,就讓我的掛名丈夫和我不聽話的壞兒子見見我的女兒,小海,我們去見他們。女人啊,有時也要對男人主動一些是不是?!,這時我真正明白,秋長風的狐狸特性襲自與誰了。一個媚如狐黠如狐的女子,才能生出妖孽般的秋長風。
“小海,記住,你是我的女兒,卻不是公爺的,見了他,施個禮就好。”
成為她的丈夫,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一想到待會兒風兒的臭臉,我就忍不住的高興呢,小海,你高不高興?”
做為她的兒子,必然也是辛苦罷。
67
前廳內,老號秋長風與秋長風自沉著一張臉!左右分座。左邊比右邊的,唇上多一些鬃須,眼角多幾條紋路,除此幾無二致。乍看上去,兩位稱兄道弟亦不不可。
秋夫人拉著我,施施然進內,秋長風起身迎接他不老的老娘,麵貌甚是恭順。但轉向我時,登時變臉,隔著帷帽,亦能覺著他目光裏的惡惡狠狠。那廂裏,秋夫人微福一禮: “公爺好雅興,竟然也來欣賞這園子裏的好景致。”
大苑公麵冷聲淡:“不及夫人的好興致。遊走在幾個別莊之間,恁是清閑自在,這大苑公府的當家主母當真好命呢。”
“敢情公爺在指責妾身沒有盡好當家夫人的職責了?”
“當家夫人不僅僅是華服錦衣就能當得起的。”
“妾身自問並沒有任何失職之處,還是公爺您有更適合的人選?”
“你——”
“玩笑而已!公爺莫怪。”秋夫人坐在兒子起身讓出的位上,明眸顧盼,淺笑吟吟,看得出來,丈夫的冷鬱臉色絲毫沒影響了她的好心情。“小海,快來見過公爺。”
按秋夫人先前所言,滄海施了個禮便好。“公爺別挑禮,這孩子臉上、嗓子都受了傷,可憐見的,您多擔待。”
“她又是誰?”大苑公睞向他家夫人的雙眸,闃如暗夜。
“她啊,就是先前在風兒麵前侍候的丫頭小海。我先前看著她就喜歡,但因俗事太多,一時忘了和她親近。這次到園中正好遇見了,索性了了那樁心頭事。小海……”秋夫人行指漫理雲鬢,“已是我的女兒了。”
“什麽?”大苑公僅是稍有詫異,落座在其母之畔的秋長風則驀然起立,“娘!您在開什麽玩笑?”
“風兒,你這聲‘娘’真是彌足珍貴呢,仔細想想,你有多久沒叫我一聲了?”
秋長風總是雷打不動的泰然麵色稍稍起變,劍眉微蹙,眉際隱隱跳動。“如果您想,長風叫您十聲都可以!隻是,請您莫開一些並不好笑的玩笑。”
“風兒,為娘愛你愛得緊,對吾兒所說的每一句皆皆出自肺髒,何時向你開過一些不好笑的玩笑來著?”
秋長風閉了閉眸!深吸了一口氣。
可憐的他,有“老娘”這個頭街在頂上壓著,言不敢怒,怒不敢發,不可一世的狐狸何曾這樣憋屈過?
“娘,請直言,您和小海到底是怎麽回事?”
“咦,為娘不是告訴你了麽?就在昨日,為娘已經收了小海做女兒,也便意味著從昨兒起,你多了一個妹子!高不高興?”
高興……秋長風此刻的表情怕是與這兩個字絕緣罷?一個供他差遣呼使的奴婢!忽然升格為“妹子”,依臭狐狸的驕傲心性,如何高興得起來?“娘……”他忽將目光轉向我,“小海,隨我來。”
秋夫人把我按住,閑閑道: “風兒,都是一家人,有什麽話不能放在明麵上說個清楚透徹?為娘才有了小海這個乖巧漂亮的女兒,還沒疼過來呢。”
“母親大人,請……恕罪!”秋長風抱拳施禮,猝出雙臂,我不解,他的老娘亦一愣。就在這當兒,我身子騰空,被人擄出房門。
“你當真做了夫人的義女?”
進了我目前落宿的那間臥房,我還懸在他臂上,質問已由頭上逼來。
“不是。”我掙出身來,道。
“不是?”他麵色稍緩,“那便……”
“是女兒。”
“嗯?”
“滄海是做夫人的女兒。”不是義女。
秋長風墨眸眯起,冷森森重複:“女兒?”
我點頭。
“你為何要做夫人的女兒?”
“夫人說,她要疼滄海。”
“而你,隻想得到夫人的疼愛?”
“滄海想試試。”試試,被馮婆婆以外的人疼愛是什麽滋味。
“你要疼愛!不該是夫人……難道,你從來沒有想過我和你?”
“你和滄海!隻能是你和滄海。”
秋長風兩眸當即幽若寒潭!“我娘對你說了什麽?”
“夫人不必說什麽,滄海也明白。”
“你明白什麽?“秋長風惱意懸上眉峰,厲意爬上額際,麵色敗壞,怒目灼灼,“你除了一味逃避,一味推拒,你還明白什麽?不管是小海,還是滄海,你最在意的,始終是你自己的情緒!但凡你為我想過一絲一毫,都不會接受夫人的荒唐提議!”
“不荒唐。”滄海隻是想知道,做人家女兒是什麽滋味,僅此而已。
“你——”秋長風臉色更壞,“我很懷疑,如果此刻本公子被人殺死在你麵前!你的眉頭可會皺一下?”
“殺不死。”貓有九條命!狐狸比貓還要長命、“你……隨便你!”門聲砰聲巨響,他拂柚而去。
就是這樣,亦總是這樣。一個始終將自己一顆心保護的風雨不透的人,卻想從別人那裏擷取坦誠……他如是,滄海亦如是。歸根究底,滄海和他,是一類人。
不歡而散,那可算得上不歡而散。
茲那日,我與秋長風便沒再見麵。而我,回到大苑公府已有五六天時日了。
當然,回來的,是小海。
秋夫人當真了得。兒子怒走,她未從子共去;丈夫夫氣去,她亦未從夫偕離,不從子不從夫,硬是在別莊陪到小海得以回來。而回來的小海亦頂著夫人女兒的名頭,住進了淡柏居。
做“女兒”與做“丫頭”, 的確大不相同。那些灑掃擦抹的粗細活計一概不必上手了不說,每日介還有好吃好睡,好玩好樂。最可人心意的,是不必鎮日受狐狸主子的摧殘壓迫,不必對著他時腦袋暈暈噩噩如同中了暑熱,不必一邊竭力搜羅他對小海的不好一邊還恐懼著心頭某處的塌落……
這樣,很好。
淡柏居裏,侍候夫人有四位丫鬟,侍霜,侍雨,侍雪,侍露,都是能幹和氣的姐姐。而小海也不差,好吃好睡之餘尚知讓四肢勤活。雖然各位姐姐心快手更快!萬事等不到小海插手。但我還是自侍雨姐姐那邊偷師學會了梳發。於是,為夫人盤理發髻便成了小海每日最喜做的事。
“表嬸,早安。”簾櫳兩分,麗影雙雙,楚家雙姝每日必到的叩省時光來臨。
“星兒,雲兒,先坐著。今兒個晚起,這妮子又非要給我梳個新鮮發式,才折騰到這會兒。”
“小海,早。”
“兩位小姐早。”將一朵金線盤就的牡丹花別在秋夫人雲髻之間,大功告結,小海禁不住沾沾自喜,“夫人,好不好看?”
“好看當然是好看。但這個發式,會不會與我的年歲不符?這該是雙十年華的少婦發式罷。”
“符啦符啦!您的年歲看上去比雙十僅是稍長幾歲而已,這個發式正正合適。”我生怕夫人不信,緊著尋找同盟,“不然,請問過憐星和惜雲兩位小姐。”
楚憐星頷首!柔聲道:“這應該是牡丹髻罷?小海很是靈巧,將此髻梳得最合表嬸風韻。就連發間佩飾!亦與表嬸的衣袍顏色相得益彰。您看鏡裏,表嬸整人容發明豔,麗色映人呢。”
“表嬸,您沒發現麽?您近來,越發得年輕了。這想來是小海一雙巧手的功勞呢。”
嘿嘿,兩位小姐過獎。
“得了,這妮子最不禁誇!你們也別淨說著好聽的話兒來哄我。在你們這些豐華正茂的小女子麵前!我還能如何年輕?”秋夫人回手拍拍我的頰,“小海,星兒、雲兒今兒個到陽春園賞花,你也一並去。”
自到淡泊居!我與楚家雙妹的走動便親近了許多。就連素來厭煩小海的楚惜月!也在得知小海與秋長風確定了“兄妹名分”後,與我異常熱起來。一時之間,小海似乎多了朋友。
但到了陽春園,方幡然頓悟,秋夫人讓小海來此,絕不僅是為了讓海結朋友,賞花草。
秋長風在此吃宴。
全城相公秋皓然、大猴子秋遠鶴均是座上客。但這一行,重要的並不是這些位宴間顯貴。
突起之變,變生肘腋,猝不及防,防不勝防。是以,才使一些平日可以佯裝偽飾到天衣無縫的事,真實曝露人前。
陽春園裏,小海跟在楚家雙姝身後緩行緩走,賞花賞蝶。
“是長風表哥。”楚惜雲一聲輕喊。在前方挹翠亭裏,發現了秋家的諸位公子哥兒,其中,自有他們談笑風生的表哥。卻就在此時,亭前的湖水驟生詭波,一股巨瀾扭卷著,向這處潑湧下來。
“表哥——”楚憐星驚發嬌呼。
是與她的“表”字同起者,是一道掠出亭子的水藍長影。那長影搶在巨瀾之前,攫住佳人纖腰,脫身到安全之境。
秋長風。
楚惜雲呼聲亦淒亦嬌,且其時就立在其姊身畔,他竟然未見。我望著他一臉的疼惜珍寵,恍知道,小海並不真正了解這位隨了三年的主子。“表哥,惜雲還在,你快救她……小海,還有小海,快救她們啊!”楚憐星焦急作語,秋長風瞠然一愕,抬眼,看到了正在看他的小海。巨瀾落下。
所幸的是,小海和楚惜雲均教人救出巨瀾。
“小海,救命之恩大於天,你該如何償報本侯的大恩大德?”秋皓然放開右臂裏的楚惜雲,對左臂裏的我擠眉弄眼道。
我一笑:“以身相許好不好?”
68
陽春園地處兆邑城最繁華的昌安街上,裏內奇花異草,石清山奇,非王親貴族不得入其內。此刻貴眷遭擾!當然是了不得的事,當即就把園主驚動,噓寒問暖,百般惶恐。
“小海,你說,好端端的,怎麽會湖水倒流,突起波瀾?會不會有妖怪哦?”
那邊秋長風、秋遠鶴在諸人圈裏處理諸事,秋皓然則一手拉著我坐到湖畔,一手撥著此時波平如鏡的湖水,假麽假勢地端一張驚恐麵孔發問。
我當然知道是怎麽回事。對方欲藉此試探我巫力深淺而已。巫術處在中、低端時,多畏以巫力駁策的水流,惟處高端者,方馭水自如,逢流化雲。我早該明白的,上一回在那蠱叟之前,我巫人身份已泄,巫叟怎可能就此幹休?
隻是,他稍試即止,是重傷未愈,還是另有深意?
“小海,有沒有妖怪?有沒有?有沒有?”
這人,明明不是個喜歡耍寶的人,怎一下子這般羅嗦?活脫脫臭山頭和明月公子的綜合體嘛。“有妖怪的話,最好是個女妖怪!”
“為什麽?”
“因為小侯爺是全城相公啊,女妖怪見了你這張傾城的臉,說不得就要甘心受伏,供你驅使。”
“小海。”他聲線一軟。
“你——”我速即掩上兩耳,“你不能再咬小海!”上一回他就是在操著這一副嗓腔時,趁小海不備,偷襲得逞。
秋皓然毫不掩飾一臉失望,退而求其次,“我的披風呢?”
“丟了。”
他俊眸大張,半真半假地抖指指控道:“丟了?你竟那樣糟蹋本侯的東西,小海,你好沒良心!”
“不是我丟的。”冤有頭,債有主,要計較,找別人。
“我不管,是你自本侯身上搶走,這筆帳隻記在你頭上。”
“隨便啦。”我就不信,小海若賴帳不還,他還能殺人抵債不成?
“隨便麽?”他掀唇壞笑,“小海,你沒忘了你方才說過的話罷?”
“方才的話很多,哪一句需要記得?”
“小丫頭,容本侯提醒你。”他勾起我肩頭辮梢,唇瓣一掀一合,帶著一股子明目張膽的壞意,“以身相許。”
“好啊。”
他眉梢遽挑,“好?”
我點著頜巴,“在這裏麽?還是另找地方?”
秋皓然小心翼翼地:“小海,你到底知不知道何謂‘以身相許’?”
“當然知道,說書唱戲都有講,‘大恩無以為報,小女子願以身相許’,不過就是別人救了自己性命,然後供人差遣,當主子一樣侍奉,且不求酬勞而已。說好了喔,小海現在是夫人的女兒,還要給夫人梳頭讓夫人開心,充其量隻能當你一天的奴婢。”
哈哈……偷眼瞥著秋皓然麵上有抽搐之勢,我忍住暴笑衝動。說書唱戲到最後,無不是被救女子與英雄共進了紅色羅帳,小海就算不明所以,也知道那絕不會是為奴為婢去了。隻是,能騙騙狐狸的同類,也算開心嘛,哈哈”
秋皓然究竟不是笨蛋,一個眨眼就察出了小海異狀,俊眸耗然眯起,“臭丫頭,你竟敢耍本侯?看我如何罰你!”
“啊啊啊——”小海怕天怕地,更怕癢,這廝張牙舞爪,竟是為了嗬小海癢處,果真卑鄙!“哈哈……不要啦……哈哈……討厭……”我滾笑在他的腿上有兩次, 若不是他扯得及時,就要跌進湖去喂魚,這廝……
這廝要嗬到幾時?哈哈……
“小海,你和小侯爺……很要好?”一路下來,楚惜雲幾回欲言又止,終還是問了出來。
我嘻笑道:“還好啊,他很有趣,讓人想討厭都討厭不起來。”
“你……小海,你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
“咦?”
“初次見你時,我以為你隻是個平常丫頭,以為表哥不可能對你動心。但後來,看到表哥待你的確不司,我好是不解。及至表嬸,那樣高貴到會令天下女人自慚形穢的女人,也會對你另眼相看,我便要疑惑是哪裏出了問題。現在,就連大武公府的公子堂堂阮陽侯爺……小海,你是個很讓人驚訝的人呢。”
這話,絕不是褒獎,但小海權當褒獎來聽。
這世人,不止男人,女人也想得到世上最好的東西罷?楚憐星、楚惜雲、水若塵,還有那些尚未出現卻隨時會出現的女人們,秋長風尤如鑲在她們心頭的一粒鑽!光芒攝了心與眼,明知觸之生冷生寒,仍願前仆後繼,求之不棄。這條路,委實是堵呢。
“小海,你……”
“我要睡了。”這些個女人不找本尊去求個結果,拉上我作甚?明明小海無辜事外,為何要代人受過?
“小海。”
“我要睡了……嗯?”秋長風?
他右手舉著車轎垂簾!淡然挑眉,“府門已經到了,你確定你要在車上過夜?”
“不要。”我撫平裙角,立起身,才邁了一隻腳……
“小海,你喜歡小侯爺麽?”我身後,楚惜雲突問。
累不累哦?我懶懶睬她一眼,“有哪個女子會不喜歡小侯爺那樣的男人呢?”
楚惜雲眼睛倏亮!“你喜歡他?你當真喜歡小侯爺?”
“惜雲小姐也喜歡小侯爺?”
她一窒,急道:“怎麽可能?我喜歡的是……”一雙美眸飄飄移移,兩朵紅雲浸染粉頰,嫣唇欲語還遲。
這位小姐活得好難呢。心意天下皆知,心事是人皆曉,心上人當前,卻不敢直言傾訴,委實是難。
小海善解人意,隻得道: “既然惜雲小姐不喜歡小侯爺,小海喜不喜歡他對你便不重要。”言罷,對立在車門外的人嘻嘻一笑,“公子,勞煩請讓開。”
他麵色平淡,側移了身量。
我跳下車去,心裏想著侍雪姐姐的美味糕點,快步如飛……但,沒有飛起來。
“公子?”我盯著自己腕上多出來的那隻手。
“既然還叫我公子,本公子有事可否勞煩小海姑娘呢?”
陰陽怪氣。我腹裏誹嗤,嘴上笑得乖甜,“公子請吩咐。”
69
後悔。若不是考慮著還有一月的月倒未領! 小海何苦走這一趟?別人為錢折腰,小海是為錢受人逼問,唉~~“你與皓然,何時那樣親近了?”
“稟公子……”
“不要給我打官腔!本公子想知道的是,除了在京城裏,你和他有無其他接觸?”
畢竟是秋長風,他定然是察覺了小海和全城相公熟稔得太過,起了疑念。一門秋家,各懷心腸,無怪乎狐狸遍野。但他們自家的事,小海才不要摻。
“公子去問小侯爺罷。”
“本公子現在問的是你!”
“小海不想說。”
“你……”秋長風逼近一步,冷意駭人,“為他!你可以背叛我,是麽?”
“小海隻是不想成為別人殺人滅口的對象。”
“殺人滅口?誰殺你?皓然?依你今日與他的親密舉動,他會舍得殺你?”
“他和小海的舉動,不會比公子對小海做的更親密。若小海有一天妨礙了公子,公子會不會殺我呢?”
秋長風麵顏凜寒,墨眸闃深難測。
我得到了答案,“公子既然會殺,他也會殺,奴婢小命雖小,但自己還是愛惜得緊,望公子莫為難奴婢。”
“如果我執意要知道呢?”
“小海執意不說。”
“小海,你如此執拗!當真是有恃無恐了。一個尋常的丫頭,不會有頂撞主子的勇氣。”
“小海如果是個尋常丫頭!便死了不知有多少回。”
“可是,你沒有死。”他唇掀諷意,“早在你被族人追殺卻毫發無損之時,我便想到你必不尋常。但你受製於人時,屢受傷創,一度讓本公子以為你隻是個尋常丫頭了。然後,你再度讓本公子失算。如今,你告訴我你不想說是因你怕死,若我告訴你,你不說!本公子就會要你性命,你打算如何?”
“公子應該知道小海的答案。”
“本公子的確知道。那麽!你連本公子都不怕,怕皓然追殺的說辭不就太牽強了麽?”
“公子是想讓小海承認,小海喜歡小侯爺,喜歡到不惜和公子為敵?”
他目色一閃:“你是麽?”
“小侯爺救了小海。”
他冷哂:“若他不救!你也無事。”
“公子以為一個會巫術的小海是無堅不摧麽?公子忘了一張紙就可以將小海打回原形麽?公子時巫人追索多年,難道不曉得,巫者畏巫水麽?”
我迎望著他深幽雙眸!“如果沒有小侯爺,現在的小海也許就是一具屍體!所以,公子恕罪,小海不可能出賣恩人。您和他之間的恩怨,請自個兒清算。”
小海從不曾有過這樣強硬的時候罷?於是,秋長風極不受用,眉際陰霾重重,切齒低吼: “本公子並不曉得巫者畏巫水!”
“公子曉得又如何?您會舍憐星小姐救小海?”
“……你在質問本公子?本公子不認為給過你這樣的資格!”
他如此怒意昭然!如此艴然色變,也算是情緒盡現了罷。
我搖頭一笑 :“公子理智冷靜,遇上任何事都能審時度勢,小海受挾,您是確定小海不會有危,才會不為所動。至少您不是置小海生死於不顧,對此!小海極是感謝。”
“本公子想聽得不是這些廢話!”
“您的確是掛心小海!隻是,您明白,小海也明白,小海還不足以讓您失去理智,不足以影響了您的判斷。能讓您情急之下,失去理智和判斷的,隻有憐星小姐。”
“你是在告訴我,你在吃醋麽?你在吃憐星的醋?”
“公子又要告訴小海沒有這個資格了麽?”
“你……”
在小海麵前,難得他也有氣結之時,我該不該買一串爆竹以示慶祝?
“我不會摻和您和小侯爺的任何事。我不會為公子出賣小侯爺,當然也不會為他出賣公子。公子盡可放心。”
言盡於此,必定無事了,我施過了一個屈膝禮,心中哀歎著自己與那十二兩銀子的有緣無分,回身掀步。
“你口口聲聲說我不會為你失去理智和判斷,你呢?你又何嚐能為我失去理智和判斷?”他滿是不甘的叱聲追來,“你做不到,憑什麽以為別人會做到?”
能近乎幼稚地指責一個人的秋長風,還真是罕見。
但他說得並沒有錯,自己都做不到的事,何權指怪別人?但,小海不是怪罷,隻是,點出一樁事實而已啊!是……罷?
他和滄海,的確是如此的像呢。
我暗自笑著!推開了疏柳齋大門。
三月十六。兆河畔,垂柳拂嫩綠,迎春曳金黃了正是一年好時光呐。小海捧著一油紙包的吃食!靠在一棵柳村下,討好自己的嘴兒。
這一天,是小海的生日。
但,並不是滄海生日。
滄海生在月暈之日,最濃的深秋之時。在滄海的記裏,生身之日,總與刺骨的寒冷、鮮紅的血液、力竭的疲弱息息相聯,那曾是滄海最仇恨的一日。也曾想過!隨著滄海遠離巫界!讓它自記憶中永遠消失。
隻是,遠離巫界的第一個春天,我第一次見到了花團錦簇,草長鶯飛!被那份美麗蠱惑著,雀躍地時馮婆婆歡呼:“滄海的生日無權選擇,小海的重生日要自己做主!就要今天,就在今天!小海要過生日!”
於是,那一天,便成了小海的生日,重生之日。
每年這一日,小海總要設法脫身!窩到婆婆的軟暖懷裏,吃一碗香暖壽麵。
今年,也不倒外。馮婆婆昨日便回到張嬤嬤家裏!等著小海前去撒嬌吃麵。小海隻要等到了臭山頭,大方地讓他一並去分享婆婆的手藝就好。
今兒一早,去向秋夫人告假時,並沒有受到想象中的詰問。她隻是給了一個錢袋,要小海到街上買一些讓自己開心的物什,還說,人生一世,幾十年匆匆就過,既然活著,便要討好自己,取悅自己,那些個討好不了自己取悅不了自己的灰黯心情,扔了就是。
會想做秋夫人的女兒,想來也是因為她這份超脫的智慧和開拓的心境罷?滄海從來就抗拒不了快樂的誘惑。
哢哢嘎嘎。這瓜幹好吃。 待臭山頭到了,再押著他買上一堆,小海要吃個過癮。
咯吱咯吱。這鳳瓜好有嚼頭,鹵得入味,先吃光了,莫要給臭山頭搶去才好。
唧唧啾啾。樹上的鳥兒聞香而來,對著小海口水泛流。
噥噥呢呢。樹上的鳥兒振翅飛去,因為日頭將落……
70
霞光起,日光落,月光升……
月上柳梢月滿乾坤, 月……月過中天。小海的生日,結束了。
我仰望著那一盤滿月,恁樣的明亮,恁樣的皎潔,恁樣看似完滿的月,拂著波光粼粼的兆河,拂著天地萬物,拂著小海。
許多的話湧來,我想問月。
我想問它,明明已是十七, 還維持著這十五的假象作甚?
我想問它,既然早晚要有殘缺不全的一日,為何總要給人圓滿向往?
我還想問它,為何不能為了小海,停在十六的夜空,讓那日永遠不要逝去?
我還想問……
那些話,隻響在胸臆。
月光未減,寒意已添。月如那高高在上的神祗,名曰慷慨卻實際吝嗇,代表慈悲卻清平無波,笑睨人間事,淡看雲煙起,月如是,神如是。
憐憫著世人卻嘲弄著世人,享受著世人供奉卻慨歎著世人貪婪。
月,在你憐憫的眼裏!小海可是貪得無厭的那個?
我執意和它時望,仍是自不量力。頸酸痛,身清冷,一雙腿亦乏力跪地。隻是,小海還要望月啊,小海還有話問啊,是誰模糊了我的眼?是誰阻隔了我的視線?又是誰,在這孤寂月夜裏,哭聲響徹天地?
“小海,小海……我的小海!天呐,我的小海!”
婆婆,小海的馮婆婆。她軟厚的懷抱收容了我,溫暖的氣息包圍了我,“我的小海,我的小海,我的小海……”
“……婆婆……”在看不清婆婆,叫不清婆婆時,方曉得,那個掩麵慟哭的,竟是小海。“……婆婆,他沒有來……他沒有來……”
“小海,跟婆婆回去吃麵,婆婆在麵裏,放了肉絲,放了鹵蛋,除了小海,婆婆不讓任何人動……走,婆婆帶你回去。”
“……他沒有來……他沒有來……”
“小海,走了,去吃麵了。”
“生日過了……他沒有來……”
“小海隻要想,婆婆可以天天為小海過生日。”
“婆婆,他為什麽不和…他……”
“回去了,吃一碗暖呼呼的麵,洗一個香噴噴的澡,再大睡一覺,其它的事,先不要想。”
回去了,先不要想。
我在婆婆的柔聲呢噥中,吃了麵,泡了澡,上了床,入了眠。
“小海啊,你自己究竟明不明白,你等在兆河邊,到底等的是什麽呢?是蒼山,還是一個希望?你傷心的到底是什麽呢?是蒼山的爽約,還是希望的破滅?小海,我的小海……”耳畔,依稀有婆婆的歎聲,她拭著我頰上不斷湧出的淚,將一記輕吻印上額頭。
我醒來後不想再回大苑公府。
那座華麗豪奢的府邸不是小海的家,豁達智慧的夫人也不是小海的母親。
她,也許就如那盤月般, 時小海充滿憐憫慈悲,但也無能為力。小海的路,還是要自己走。
“你想好了?”秋夫人聽了我的請辭,怔忡良久,問。
“是。”想好了,早已好了。早在腦中打了無數遍,隻差了付諸行動而已。
“怎麽突然想走,是我對你不好?還是,風兒又糾纏你了?”
我搖頭。原本,我並不想當麵請辭,但夫人對小海委實很好,小海不能枉負。
“看你這模樣,是執意要走了?我無論如何也留不住你了,是不是?”
“小海想夫人的時候,會來看夫人。”
“也便是說,如果你永遠不想我,我便永遠見不著你了?”秋夫人豐腴的臉盈滿恫悵,藕臂輕輕環圍住我,“我沒能留住雲川,竟也留不住你。”
“小海隻是想……”
“我明白。”她展眉囅然,“終究,你們不是我。你們的天地太大,不是一棟華宇高牆能攔得住的。那麽,就去罷,到你們的天地裏去,在那裏,你們才能如魚得水。”
夫人……
如果,小海真有這樣一個母親,必定是幸福的罷。“不去和風兒說一聲麽?”
我一怔,隨即搖頭。
“算了,不去就不去罷,說了,會徒生許多事端。”
“小海走了。”
除了夫人,這棟府裏,小海不必和任何人辭行。
就算是待我當真如妹的費得多、費得滿,告訴了他們,等於告訴了秋長風。他們對我的親,永遠壓不過時主子的忠。
這無可厚非。隻是,小海少有遺憾,臨行,竟也不能再看一眼。
“前不見古人。”
“前……不見古人……”
“後不見來者。”
“……後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
我進了院門,迎頭就見院央槐樹蔭下,小臭冰握一本詩詞集,板著又臭又冰的臉,起著無平無仄的聲,授人解惑。為徒的,則是那個又纏又粘的小嬋玉。他念得一板一眼,她跟得一停一頓。他臉臭聲冷,她則巴巴相望。他一個淡淡讚許眼神,足以讓她嘻笑整日……這一對喔,絕配。
“小臭冰,你能不能別總按你那張臉的情境取材?這悲古傷今留給你一人就好。你看外麵天明地秀,山清水好,也讓小嬋玉能領略一番嘛。”
每日下工,小海最大的消遣,就是將一塊小冰逗得臉更臭,聲更冷。果然,小臭冰沒讓姐姐失望,冷冷抬頭,冷冷相望,冷冷道: “你又知道幾首詩?”
“不多,能娛情娛境就行了。什麽‘草長鶯飛二月天,拂堤楊柳醉春煙’,什麽‘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哪一句不是詩情畫意,美不勝收?!”“二月已經過了。”
“嘖,說你呆板,馬上就表演迂腐給人看,小臭冰,你當真是個好弟弟哦。”
“少充大人,我不是你……”
“姐姐!”嬋玉如一隻兔兒般跳來, “姐姐有沒有給嬋玉帶糖回來?”
我撫了撫這隻已被小臭冰打上自家標簽的小乖兔的頭, “姐姐當然不能忘了嬋玉,嬋玉幫姐姐把那堆菜洗了,馬上就有糖吃哦。”
“好!”小乖兔按我所指,歡喜蹦著去了。
小臭冰瞪我一眼,緊隨其後,將他家兔兒按在椅上,把菜洗得好不仔細。嘿,就知道。
“小海。”馮婆婆在身後含笑起聲,“你又在逗小川了是不是?”
“婆婆~~”小海也化身小兔兒,拱進婆婆懷抱。
“快去洗去這一身的甜糕味,婆婆做了五鮮丸子。”
“好!”
這便是小海在江南一處小鎮的平淡日子。這樣的日子,轉眼已是一年。
71
離開大苑公府時,秋夫人為我打了一個包裹,自大苑公夫人手裏出來的東西,自然價值匪淺。幾套華美衣衫小海雖不認為有機會一用,但一盒光彩四溢的珠子卻妙用無窮,僅是當了一顆,就讓小海一家“四口”由兆邑城衣食無缺地到了江南。在不夠繁華,卻夠平常的江南小鎮上!小海租下了一個小小院落,盤下一家小小店麵,就此,算是安頓下來。
店麵就在小鎮最熱鬧的一條街上,原來轉手的老板留下了糕點師傅。師傅主廚,婆婆收帳,小海這名所謂的小小老板,其實隻是一名跑腿的小夥計而已。
“桂花糕出爐了!”師傅的喊聲,在桂花糕熱融融的香氣中傳來。
我精神一振:“來嘍!”
小海利落落躥到了廚間的小窗前,齊刷刷接了新鮮出爐的桂花糕,以木夾夾到了櫃上的竹格裏,再把蒸籠傳回廚間,完成。
“小老板,要二兩白糖糕!”
財神爺上門,我咧開了嘴嗬笑,二兩白糖糕立馬裝好,一手交貨一手收錢,小海好能於,得意。
接下來,陸陸續續,時有時無,一日的營生開始。
“小海,這會兒是人最少的時候,你一個人張落著,我回去一趟。”
婆婆話甫落,才吃完一大海碗肉絲麵正心滿意足的小海戒備全開,“回去做什麽?”
“小川昨夜咳了一夜,今兒一早飯都沒吃,嬋玉那孩子哪會照顧人呢。婆婆看一眼去。”
“……哼,小臭冰!”
“行了,別撒嬌了,若無大礙,婆婆看一眼就回來。你又不是不知道……”馮婆婆壓聲,“咱們這些人!請不得大夫。”
我噘嘴,“那婆婆說好嘍!隻看一眼,多一眼都不成。”
“行了!”馮婆婆笑刮我鼻尖,“你們兩個,還真是一對寶!”
“才不是!”誰要和小臭冰扮親近!
不過,我也聽到了小臭冰的咳聲,不止是昨夜,已有一些日子了罷口總以為,既是雲氏人,總有一些自我療愈的基本能力,便不曾狂心。何況,那塊臭冰的身子一向不算壯實,咳兩聲就當通氣提神了。但,經婆婆一說,小海怎也有些忐忑起來?
“小老板,來五個香蓉包!”
鋪前一聲吆喝,小老板我起身熱情張落,暫把一些事放到腦後。
我喜歡當下的平淡生活。
此下的小海!如同這世上每一個睜眼便為生計奔忙的人,勞身勞力,動嘴動腿!晚間下工,沐去一身疲憊,無夢一夜好睡,喜歡。
我也喜歡這個僻靜小鎮。
當時落腳在此,為的就是此地民風尚算淳樸,不欺生,不排外,不必提防閑人上門勒索錢財。營生所得,雖永遠不能讓人大富大貴,但足夠糊口養家。喜歡,真的喜歡。但我也明白,這份安靜悠怡的時光,是向上天借來的奢侈。
有從,不去記想,便不代表不會出現。
有些事,創意忽略便不代表不會發生。
也正是因明知短暫,小海更覺珍惜。至少,直到那一天到來前,我要自己每一日過得都是滿心歡喜。
哼著不成調的小曲,邁著輕快的步子,迎著要落西山的日頭,聽著褡褳裏一日盈餘的銅聲叮當,小海回家也。
在如此山好水好心情好的當口,聽見那些極不協調的聲響時,我該聽而不聞,或是掩耳疾走的。
偏偏,它們就發生在每日必經的那條林間路上。
隱在村後的小海!望著林內那一群打得昏天黑地的……大俠還是劍客都好,隻盼著他們能在兩刻鍾內結束。須知另一條遠路,至少要花上半個時辰不止呢。小海素來最不喜舍近求遠,更不想馮婆婆的好菜好湯悉被小臭冰和小嬋玉搶得光光。
“豔兒,還是如此倔強麽?”
此聲揚出,小海注意到,在林葉交密的陰影之內,尚立著一位負手旁觀者。那姿態,那語腔……
並不熟稔,但必曾相識。
“豔兒,你還真是不乖呢。我要生氣了。”
豔兒?女的喔?我細細注目那一片仍是熱鬧的戰圈,這才發現,這場仗竟是以多攻寡,而且,是以男攻女。被多人圍在央心攻擊者,是一個麵帶薄紗的女子。嬌小一人時打十幾高大男子!雙刀翻飛,式快氣利,雖有敗勢,但毫無頹跡!端的是頑強呢。“唉,豔兒!你總是讓本侯如此為難。”
隨著這一聲毫無誠意的喟語,處在陰影中的人身勢淩空,不偏不倚,踢中那女子胸際。而被踢者,則如小海試製失敗被師傅怒甩進廢物簍的爛甜糕,卟聲墜地。女子麵紗飄落,現出了豔麗卻蒼白的麵顏……管豔?!
我把驚呼之聲吞在嗓裏,盯著將人踢落後又悠然行近的那人,沒了枝葉遮狒,麵目一覽無餘——秋遠鶴!襄陽侯。
難怪會感相識。
對這個人,雖僅是幾麵的接觸,但其有笑音無笑貌、有笑容無笑神的的冰冷,讓人不記住也難。
“豔兒。”秋遠鶴立身在俯地未起的管豔之前,“本侯出腳太重,傷了你了?”
廢話,換你被踢一腳試試。
“豔兒,你不是想讓我扶你起來罷?多大的人了,還在撒嬌?”
哦唷~~。忍不住,我打個寒顫。同樣的話,婆婆曾對小海說過無數次,每一次都是溫馨又甜蜜。但換個情境,竟是教人毛骨悚然呢。
管豔幾回掙紮欲起,皆在咬唇悶哼中不支俯地。
“嘖嘖,豔兒,都怪你,如果不是你太不乖,本侯怎會舍得傷你?好罷,本侯就扶你,誰讓你是我最疼的豔兒呢。”秋遠鶴探臂握她雙肩,將其架起。“豔兒乖,要聽話,聽話,才是本侯最疼的豔兒。”
嘴上說得輕憐蜜哄,眼內卻幽若寒潭, 這些話,怕是他自己都不信。
高人呐,我暗歎。
“豔兒,告訴我,冷千秋的另一個身份是什麽?為何遠東王爺會如此待他?”
“………”
“倔強的豔兒,還在生本侯的氣?”秋遠鶴一指屈起,抹過管豔秀頸,“賭氣賭一時就好,長了,就不可愛了,你該知道本侯的脾氣是不是?”
“………”
“豔兒,你不說話,不怕本侯對冷千秋做下什麽不好的事麽?”
“……你們之間的事,別再將我牽扯在內!”
秋遠鶴一眉閑挑,“你竟然如此緊張冷千秋?”
“我說了,你們之間的事,與我無關!”
“怎可能與豔兒無關呢?別忘了,你可是本侯最寵愛的豔兒。”
管豔發出一聲冷笑,“我沒有忘了,在你將我轉給冷千秋時,我已脫出奴籍。我和你,再無瓜葛!”
“豔兒,你還是忘了。你忘了你出嫁之前,本侯對你說過什麽?”
“當我是你的奴才時,你的話我自然奉若圭臬。”
“哦?”秋遠鶴俊雅的麵上不無訝意,“所以,在你脫了奴籍之後,你就不聽本侯的話了?是這樣麽,豔兒?”
背時著我的管豔高揚螓首,“是這樣的,襄陽侯。”
秋遠鶴搖頭,一臉的不以為然,“豔兒,別和我玩遊戲好麽?你是本侯教出來的,你有多聰明!還有多愚蠢!本侯不以為有人會比本侯更清楚。豔兒,告訴我,你愛上冷幹秋了麽?”
“如您所願!我的確愛上他了。”管豔淡聲,“但是,襄陽侯,別拿他來要挾我。
從我逃離天葉堡那時起,我和他已經斷了,他是生是死,與我再無幹係。”
“也就是說!你是無論如何也不肯說出冷千秋的另一個身份了?”
“恕民女不能從命。”
“無論如何也不行?”
“是……”猝甩在臉上的一掌,使她再度滾跌於地。
那一巴掌,毫不吝惜力氣!但打人者打過人後,依然是雲淡風清,俊雅自如,“豔兒,本侯為你可謂煞費苦心。把你從東漠那個荒無人煙之地逼回這秀麗江南,又讓人沿路保護你周全,你見過本侯在哪個女人身上用過這些心思?本侯答應你,這一次回京,讓你永遠伴在本侯身側,永遠不會再有分離一日。可以把本侯要知道的告訴本侯了麽?”
“秋遠鶴,你說你清楚我, 難道,我不清楚你麽?我告訴你要知道的,你立時要做的,便是要了我這個背叛者的性命。你不會以為,我已經愚忠到在被你殺死之前也要為你出賣我的丈夫罷?”
“丈夫?”秋遠鶴啞然失笑, “很好呢,豔兒。你應該知道,這世上遠比有死更痛苦的法子。”
“襄陽侯的手段,民女又豈會不知?”
“很好,為了你的丈夫,豔兒請好好享受罷!”他笑意未收,眉間戾意突現,張開的五指,點向管豔胸前穴道。
我雖不知悉他的手法,但依據所能感受的凜冽寒意,若他得手,中者必定痛苦不堪。
……走,換,迷,移!
抱起地上美人,小海速速離之。
唉,還是插手了。
隻所以沉到現在才動,就是小海存有一絲猶豫。隻怕一旦出手,便難再清閑。但,究竟不是鐵石心腸,坐視一個曾相交不壞的人在眼前送了性命,不是小海可以做到的事。
移形換位之後,落足之處選的是一處山洞——不能見死不救,卻也不能把她帶回小海如今的“家園”。
“秋長風已是屬國國君。”她意識清醒後,張口冒出的,竟是這一句話。
72
山洞是小海“一家人”到山裏踏青時的落腳處。那厚厚一層幹草,是我借著小嬋玉支使小臭冰搬來的墊物。山洞正央,尚有一個用來煮食食山菌鮮菇的簡陋土灶,亦是出自小臭冰之手。
想不到今日會發揮用場。
“秋長風已是屬國國君。”
“呃?”那當下,我當真嚇得差點跳出洞去,壯著膽子回首,”……管豔姐姐,你何時醒的?“為免她生疑,我並沒有將她身上的傷盡數醫愈。
似是看出我心底的驚疑,她坐起身來,撫著胸口道:“我服過無雲大師送我的護心丹,隻要不是切顱剖心的傷害,都能在短時內痊愈。不過,療效如此之快,還是出乎意料。”
……早知如此,小海要不要那麽多事?
“隻是,護心丹護心不護休,如果你不救我,我此時就會在秋遠鶴的錯筋分骨手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鳳眸隱閃嘲弄,臉色在跳躍火光下,透出幾分疲弱的妖媚。“早在霜葉嶺上,我便知道你這個小妮子不是凡物。”
“為什麽?”霜葉嶺上,小海可曾創下了驚天地泣鬼神的偉大事跡?
“這世上,沒有人可以在快刀阿三已經出刀的情形之下毫發無傷。江湖傳聞,要想殺死快刀阿三,就是讓他手中無刀。奪了他刀的,不就是你麽?從這麵來看,殺死快刀阿三的,也是你呢。”
我抱起肩,動作盡可能大地打個冷顫,怕怕。“不要哦,管豔姐姐,你和小海無冤無仇,不要為小海攬這血債好不好?冤有頭債有主,讓他該找誰人找誰人。”
管豔綻顏一笑,“你實在是個異數。在這個以權謀編織的世界裏,是個大大的異數,所以,秋長風才如此難以放手。”
我扁扁嘴,這話題不可愛!不接。
“我來時,經過西衛國,那地的國君正是甫上任不到三個月的秋長風。”
“……那又如何?”管豔姐姐恁聰明的人,執意這話題作甚?
“他在找你。”
“是哦。”
“他的找,不是畫影圖形遍布天下的找,而是盡可能發動所有認識你的人去搜尋你的形跡。近一年前,我在無雲大師的寺裏養傷之時,被他撞上,他挾恩圖報,我有幸亦被付予了這個使命。”
“什麽恩?”
“霜葉嶺上,他曾繞我一次不死不是麽?”
啐,臭狐狸!“管豔姐姐你在此出現,就是為了替他找小海?”
“那倒不是。”管豔莞爾,“我應了他找人不假,卻並沒有許下完成的時辰。其實,我是遠行到了東漠,本來打算就那樣呆一輩子的……”
這便是說,她的出現,是在她非自願情形下的巧合。小海放心了。
由此,突然想到她那位前走午,和他比起來,秋長風算是位慈悲到天人共情的主兒了罷?
“我是一路被追著到了這裏,本是想看望一位隱居在寒孤山的前輩,不想被人追上,怕連累前輩!隻得來回周旋,也就有了你所看到的那一幕……”我看到的,想必是她極不想讓人看到的。我不能否認自己看到,更想不出有哪些話兒能使她忘卻那些難堪折辱。小海隻得將烤好的魚撤下火架,忍住口水!先人後己,“魚好了。”
“小海,你……“管豔鳳眸濕意粼粼,哽聲道,“謝謝。”
“不必啦,小海的魚雖然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管豔姐姐吃它就是棒場。”
“你不想見秋長風是不是?”
“沒有理由。”
“如果你不想見!就要不要被他找到。秋長風,甚至比秋遠鶴更貪心。”
“更貪心?”
“至少秋遠鶴不是什麽都想要。”
這夜的話,就談到這裏。她的傷勢已無礙,按理我該回家。但舍下她一個人,總認為不妥,便打算陪她一夜。
是夜,因為身下太硬!輾轉反側了不知到幾時才睡,以至睜開眼時,便是第二日的正午時分。當與她一並踏出山洞,赫見門口站著的費家兄妹及一幹侍衛、馬匹時,我尚疑在夢中,管豔已麵帶著淺淡愧意為我開口釋疑——“幾日前我和他們曾在街頭碰上,所以曉得他們就在附近。”
“你昨天夜裏出山洞!是為了向他們發送信號?”而不是小海以為的起夜?
她頷首道:“我既然應下別人的事,就要做到。遇不到你自是沒有辦法,遇到了便不能違諾。”
小海無語,不是無話可說!而是怕說出的話,太過狠厲傷人。我和她僅是相交不壞,並無深情厚誼,如此行徑談不上變節背叛。可是,除了聖人,有誰會在被昨日才救下的一人出賣時!還能心平氣淡?
“小海,你未向公子說一聲就離開,你可知道公子有多生氣?”費得滿道!
“我不跟你們回去。”
“你必須回去。”
“你們攔不住我。”
費家兄妹互覷一眼,麵懸無奈,“我們的確不知小海如何能從我們手中逃開。但既然公子也這樣說過,我們便相信。”
什麽意思?我皺眉,不解他們的沉穩篤定從何而來。
“公子本來想親自接你,但他尚有要事待辦,便先帶著你的家人啟程上路了。”
我一震:他們……
“我們本來是陪公子到江南洽公,接到管姑娘的信號,便速即趕到這鎮子。今兒個辰時之前,已查到了你在鎮上的鋪址,竟然得知你還有家人,想必他們就是你以前每月初五出門去探望的人罷。”
費得滿語氣和緩地平鋪直敘,但每聲每字,卻使小海振聾發聵。
我的鋪子我的家人, 竟皆已無所遁形?……婆婆為何沒有任何聲息傳來?難道……“你們把他們如何了?你們把我的家人怎樣了?說!”
許是從未見到小海如此模樣,他們皆怔了怔,“小海,你的家人隻是隨公子一同上路返回西衛國了而已。你以為,咱們會傷害他們麽?”
“怎麽可能?婆婆……”
“婆婆?那位矮胖的老婦人麽?她的確像是病了,我們去時,她深睡床上不醒,最後是被兩個丫鬟抬上轎的。你放心,她若當真是病,公子定然會要人精心醫治。”
婆婆病了?婆婆為何會病了? 病的應該是小臭冰……難道婆婆用自己的巫力為小臭冰療身?她的力量尚不到不海的兩成,為人療養又是大耗氣力之事……
管豔扶住腳步虛浮的我, “小海,隨他們走罷,其實!被他們先找到,總比被……
“快走!”我已不及多想,身隨意動,下一刻,已躍身馬上。
費得滿亦上馬,卻拉韁未行,“管姑娘,你作何打算?”
“我需進京一趟。”
“一路小心了。”
“彼此彼此。”
等不到他們話別客套作訖!我已打馬開蹄,心急如焚。
秋長風既知我來曆,應該明白婆婆不能隨便讓醫者診治的罷?但,萬一他並未想到婆婆是隨我來自巫界!那那那……會如何?
73
西衛國,距江南,如此遙遠。
一路上,從春花爛漫漸到廣野空曠,追著秋長風的行跡,匆匆前行。但總是小海一行才到,他已啟程。那些惡劣的巧合,終使小海明白,他是故意如此。“小海,你莫如此焦急了,公子留下來的人說,你的婆婆已經醒來,且能進食添補。”在我在腦裏將秋長風的狐狸皮扒了千萬次時,費得多恰當其時的一句話定了小海心神。
婆婆醒來了。
秋長風雖然惡劣!卻不會拿這樣的事來耍弄小海。
我暫且放下心來。
隻是,我也明白,婆婆醒來亦未與小海通語!定然是力尚不及。一念至此,反而不敢急追,就恐這邊追得緊,那隻狐狸便走得快,誤了婆婆調養時辰。“前麵有家茶棚,歇個腳再走!”費得多抹一把額上汗珠,道。
費得滿搖首否決:“你去多買幾碗放在水囊裏路上喝罷,天黑之前趕不到下個鎮子,我們就得在野外過夜了。”
這兄妹兩個!雖然費得多是兄長,卻多是費得滿在一錘定音。且事實可證!費得滿的話的確不無道理,就算未在茶棚停歇,也趕不到下一個鎮子了。
“怎麽會這樣,遇到鬼打牆了不成?怎麽轉來轉去,好像盡在原地繞?”費得多喃喃有語。
整隊二十餘人,有十支火把,在無月的夜裏,竟是轉來轉去,像是永遠也轉不出這片山林。火光能映及的範圍之內,隻見霧氣沼沼!縹緲似無盡頭。
費得滿臉色凝重!“的確不對勁,這林子並不大,我們才進來時,天光尚明,還可依稀望到外麵那片原野,怎在裏麵就耗到天黑了?”
“是啊是啊!奇怪,太奇怪了。”
不奇怪。這片林子,被人布了幻影結界。未見到明早日陽東升,他們斷走不出去。
進林伊始,我雖有所感,並不能肯定。幻術是較之障眼術更高的巫術!在巫界!除了大巫師,我想不出誰還能有這份能力。所以,小海沒在起初妄動。
“絕對有古怪,難道是邪徒作亂?大家小心,加強戒備,警伺周圍!”
“那也不能在林子裏轉來轉去啊。”費得多皺著粗重眉峰,“真要有邪徒作亂!這林子裏指不定就伏下了什麽機關,還是要盡快出去才行。”
在這林子裏牽著馬走了近兩個時辰,我也累了。“這邊有路,走來試試!”
“小海,你別走得恁急,小心!”
我哪管後麵恁多的呼喊,既然轉了半天毫無對方跡象,盡早出了林子找個適合地方睡一大覺最是要緊。
由我帶路,自是前路在望!出了林子,一大片曠野帶著無際的黑暗迎來。
“咦,那邊有人家!”諸人中發出歡呼。
我也看到了。在空曠幽深的曠野,一處燈火閃爍。
“有人家就好,咱們多給留銀子,借火吃一頓飽飯!”費得多精神大振。
諸人亦歡聲應和。
但,同樣是累餓交困, 我卻無法如他們一般樂觀。望著那些燈火,莫名地不適由小海四肢百骸間滲透而出,直至形成一股子強大的詭異感念……
“荒野裏怎會有人家?怕也是和我們一般未趕到城鎮投宿的夜行客,不得已在野地宿營了罷?”費得滿道。
費得多搖著大腦袋碎念: “不可能,誰會在這荒野宿營?傻子也知道找一處背風擋風的地兒啊,好歹有個山坳或是個破廟都比這邊好,一定是人家。”
“說得也是。但如果是在荒野留宿者,大家就要小心行事了。”
越往前走,心裏異感愈烈,待因窒息而險咳出聲時,我恍知,自出林子,自己竟是一直屏著呼吸的。
不行,不能向前,速速離開!仿佛是從血液傳出的叫囂,促使小海戛然停步,“得滿姐姐,我不要走了!”
“累了是麽?你上馬,把韁繩給我。”
“這……,該怎樣說,才能讓他們明白?“那光亮明明就不似平常人家傳出的燈光,反似篝火,得滿姐姐也說了,敢在荒野宿營者,便須當心。既然明知有異,為何還要湊上前去?”
費得滿稍怔,拍額驚呼:“我怎麽未想到?許是大夥著實累了,一時興奮,警惕之心就忘了?奇怪,這裏每個人都是公子精心培植過的護衛,何曾這樣糊塗來著?怎麽事情從方才在林子裏就不對勁起來?所有人聽了,馬上止足,不得再前行一步!”
聽她話,我一聲抽息:小海竟也錯亂了是不是?既然林中就知是巫人幻術,見那火光便該想到……
“得滿姐姐,快告訴小海,下一個鎮子叫什麽名字,距此有多遠?”顧不得了,那凜麵而來的詭感危感,使小海無法在此再多呆片刻。
“看地圖上所示的,應是叫王家鎮,估摸著距此有三四十裏路。你問這個做什麽?”
三四十裏……未過百裏,應該不會驚動太多。至於所有同行者,隻需一個小小的迷思術,就會形成合理記憶。
……宇宙萬物息,借我代步車,縮地四十裏,王家鎮在即……行!
在我將同行二十二人籠進術力範疇,送到此時亟待到達的所在刹那,一股反扯之力裹向腰際。我與之相撫之下,仍把“行”字默念了出去他們消失了,而我留下。
“蒼天,是什麽人?就在適才的刹那,我感覺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強大力量。”
“天女請進帳內,容蒼天查看。”
蒼天,天女,巫語……小海又回到了巫山不成?
我吸進幾口清寒之氣,將胸際如海湧滾濤般的氣息穩定下來。目之所及,仍是那片茫黑原野,還好。
“不,蒼天,我的確感受到了從未感受過的巫人之力,這樣的時刻,需要我來保護你們。”
“但天女已給周圍布下了結界,就算是大巫師,突破亦難。”
“所以,才是前所未有的強大……是你麽?方才!是你在用法麽?”她發現了我。
我該走的,我該用最上乘的匿影術立即消失於他們眼前。理智如是告誡。
但,這個在我身後的人,是天女啊。在巫界,因她是天,所以滄海是地,因她神聖,所以滄海卑微,因她存在……滄海的十五年,甚至因她而存在。靠我血液供養的一人,卻活在諸人膜頂崇拜的雲端,此時近在咫尺,滄海要看一眼這位巫族天女的容顏,不為過罷?
如此當下,理智告退。
“不管你是如何走到此處!請速退離。”
茫茫原野,黑暗無光!真若是誤打誤撞時的路人,此時退離,是要他凍餓而死麽?
這位天女神衛,當真心中隻有他神聖的天女是不是?我暗笑,偏是不退不離,回過頭去。
“你——”蒼天雙眸遽睜,“你,你是……”
“我是滄海。”我替他言。
“滄海?”一條行細影兒自蒼天寬闊身量之後現出,“蒼天,她是……她是那個滄海麽?是她麽?”
這……就是天女?雖隔著一層垂紗,但遮不住我欲一窺的眼。那眉,那目!那鼻,那唇,的確與鏡中的滄海有近五成的像。但如此不染俗塵的聖潔,如此不食人間煙火的美麗,果然是天女。
“你真是滄海?”她將麵紗撩下,火光下,宛如仙姬臨世。“……你好美!你竟然生得這樣的美。”
這話,我可該原樣奉還回去?“天女不該奇怪,既然滄海和天女以血相聯!容顏便不會太醜陋。”
“是啊,滄海,你是我的妹妹,我們是血脈相連的姐妹呢。”她掀足!欲上前來。蒼天一臂攔住,“你怎會在此出現?”
我目睞向他!“這不正是你希望的麽?”
蒼天麵色一凜:“我希望?”
“這麽多年!捉拿天女藥人回巫山,必然是天女神衛最欲達成的渴望。”我輕道,“我送上門來了!不好麽?”
天女……聽婆婆提過!閨名應是“雲香霧”。她一臉欣喜,“你找來!是要回家的是麽?滄海!你終於要回家了?”
“不是。”四麵涎讒者的巫界,終年冰冷的巫山,怎可能稱之為家?“我隻是想看看,天女是何模樣。”
這話遠不夠恭敬, 蒼天眉峰蹙聚,那是艴然不悅。
反觀天女香霧,仍是笑顏歡綻,欣悅不勝,“你要見我?其實,我也一直想見你的,一直都想。”
“既然彼此見過,便無好奇,告辭了。”
我甫退一步,有人己以電閃之速地閃阻在後路, “你既知自己是叛逃者,又豈會容你來去自如?”
“蒼天,不許傷害滄海!”雲香霧嬌呼,容顏抹上聖潔光輝,“不管滄海犯了怎樣的過錯,她既然自己回重歸巫神懷抱,巫神寬德仁愛,會收容一個迷途知返的孩兒……”
“你錯了,天女。”滄海再次冒巫界之大不韙,打斷天女聖音。“滄海無意回去,瞻觀過天女聖容!滄海的確是要走了。”
“滄海,巫族是你的家啊!你流浪的腳步不管走到多遠,總是要回家的啊。”
“回去,再做天女的藥人麽?”
“那是你的天命!”
74
天命?好大的來頭。我目視蒼天,這個曾想把滄海永遠埋葬在巫山的人。
“何為滄海天命?”
“你的出生,是為天女,你的存在,亦為天女。天賦你如此職責,這便是你之天命。”
“既是天命,便由天定,你且把‘天’叫下來說話。”
“你——”
他必定是意外極了我在這一刻說過的話,抵得上在巫山時和他說過話的累加。
他更要意外的是,滄海平冷的聲腔,也會釋出如此凜冽起伏的情緒。
“如果叫不來天,就不要代天說話。不是因為叫‘蒼天’就當真是蒼天。”
這句話,早在滄海聽到他與蒼山南峰夜話之時,就想讓他聽到的。話出去,如願見到了他驟然增寒的臉色,一絲快意之餘,我突然感謝那隻把欺負小海當成三餐的不良主子。拜他所賜,滄海訥拙不再,除非不想言,卻非不能語。
“滄海,不要這樣,不要恨,好麽?”天女聲如春風,向前一步,“我知道,這樣的命運不會讓你欣喜。但我們必須相信,上天的每一步安排,必皆有深創寓意。渺小如我們,除了接受,便是麵對和承當。當你恨時,在天堂亦如地獄。惟有愛,才是我們每人的救贖。”
這些話,的確是她由衷而發。
這短短時分的接觸,我已明白,這位天女,當真是巫族天女。她虔誠尊崇巫神獨一無二的聖位,她深切奉信巫族奉行不悖的教義,她以天女仁愛世界的思維思考一切事情,亦以天女憐憫萬物的目光看待一切問題。如神一般,一視同仁,不帶好惡,不設喜憎……這其中,惟獨少了“人”的感情。
原來,蒼天愛上的,是一位“神”。
“天女既然如此慈悲!容滄海奉勸一句,在外界,莫要輕易設定結界。你可知方才之間,有多少人困在天女的結界裏?如果其中有傷者病者,說不得就要誤了性命。
巫族的天女,也不能隻愛巫族眾生罷。”
“當真?”天女絕美的容顏先是驚愕,後浮疚愧,“我竟不曾想到這些。滄海,謝謝你的提醒。”
“不必客氣!我也是為了自己積德而已。”我向這位神聖的“姐姐”送去一笑,“因為,我再不可能回去做你的藥人。就算以血供人當真是滄海的天命,我選擇的,也不是接受。”
言著的同時!小海一心兩用,將匿影決默念完畢。左邁一步,逝於黑暗之中。
臨去最後一睇,是蒼天的側臉,那峻如刀刻的剛硬線條上,仿佛載著千年的悲哀沉奇,更繃著滄海看不透的蕭索秋意。
看不透,便不看了,他從來就不是小海應該看透的那人。
事後細細思索,我須承認,這一次貿然現身,仍是太過莽撞。經此一來,滄海精通巫術的事必定驚動整個巫界,使他們更多了一個追討理由,屆時……怎會為了看一張臉,就憑意氣用事?
“小海,到了!”
“什麽到了?”
“公子的行營。”
“……公子的行營?”我差點被口水嗆死。
“轉過這道山梁就是,公子已派了人等在山口。”
“喔。”這廝怎麽好心駐起營來,不與小海玩釣魚的遊戲了?
“你啊,見了公子,可不準這樣心不在焉了,公子此時的身份更不同於往日,縱算他不怪你!也有一大堆人盯著。”
“明白。”誰會理他?“婆婆!”
突想到與婆婆重逢在即,我催馬疾行,一路呼叫著,衝進了旗旌招展的營地。“不得攔她!”費得多在身後大吼,將一群洶洶聚攏來的長槍利矛喝退。我下了馬,揪住一兵士衣領,“婆婆呢?”
後者一臉茫然,被我推開!再問下一個,仍是支吾搖頭。我氣惱不過,仰頭狂喊:
“秋長風,把我婆婆還來!”
“小海,你……”
費家兄妹的叱聲才出!小海已被被攔腰卷起,一陣天旋地轉,再睜眼定睛,見得一片正紅色的帳頂。
有人壓著我兩臂兩腳!咬牙切齒:“一個敢棄主私逃的臭丫頭,不向主子磕頭認罪也就罷了,還敢如此山呼海叫?”
我轉過腦袋!看著了一張絕對談不上和顏悅色的臉,和一雙綠意隱隱的眸。屈居劣勢之下,小海賠出乖順笑意,“公子好。”
“不好!”他兩臂一鬆,卻不是把我鬆開,反將整人的重量壓在了小海身上,“每想起你這個臭丫頭,你以為我的心情會好到哪裏去?”
“還好還好!公子隻要不是常常想起,就不會常常不好,嘿……”他的頭要不要湊得這樣近啊?
“可惡的是!你就想一隻鑽進別人腦裏心裏的小魔怪,就算不想想起!也被你那無處不在的折騰給撓得不得不想!”
他聲壓得愈壓,臉迫得愈近,在我的肩頸間巡回,冷森森的白牙昭告著當下意圖——“你不能咬我……”他咬了,而且不止一口。
他如一隻貪食的狗兒!小海可憐的的小脖子則成了一塊多肉的骨頭,啃啃咬咬間,讓人麻麻痛痛。且,他邊咬邊罵:“臭丫頭,這是罰你敢擅自離開……笨丫頭!這是罰你擾亂了我……蠢丫頭,這是罰你……”
罰罰罰,哪來這多罰嘛。“痛啦~~”
“這就痛了?這一年!我的疼痛何曾少了!”
呿,誰敢讓你痛!“放開,放開……”
“你這張嘴很清閑是不是?”他聲發狠,唇罩落,小海的嘴兒又成了他的餐食。
我是想推開他的,而且也推得開他,隻要我能把迷溺的心思回歸清明,隻要我能集中意誌下達指令,但但但………“小海……小海……”他如呢噥般的吟喚催眠了我,他無處不在的熱息融沌了我,一年的睽違更如一方催化的藥劑,將我和他之間的空氣催蒸得稀薄……
因紮無奈中,我探出一隻手,卻不知道想握住什麽,直到它被寒意侵襲,一個冷顫瞬間傳遍體內,提醒小海——“不!”我推開身上的他,陡感寒意凜凜撲來,他……這個色鬼!我扯過一旁毛毯,“你走開!”
“你做什麽?”他綠眸氤氳未退,惱怒低信,“感覺正好的時候!”
……胡說八道!“誰和你感覺正好?你走遠就是了!”
“你……你明明不是不喜歡!”
他熾炙的眼神,濃沉的語聲,還有那漫溢全身的火熱氣息……縱使我對男女之事仍是懵懵懂懂,也紅了臉,羞了頰,“誰會喜歡!如果不是為了婆婆,我都不要來……婆婆!”
呀呀呀,都怪他都怪他,他對小海這樣那樣,讓小海竟然忘了婆婆!我跳下臨時搭建的矮榻,甫想衝出帳去……
“這樣子出去,會冷的。”他飄來不痛不癢、不鹹不淡的一句。
是啊,會冷,的確會冷,怎會這樣的冷?我抱臂自暖……”啊!”全身上下清光溜溜,誰不會冷?
顧不得理會那廝的一臉邪笑,我將散在矮榻下的衣衫悉數揀起,一層層向身上包裹。但都穿完了,卻發現仍少了什麽。
“在這裏。”他勾起椅上的短襖,“過來,我幫你穿上。”
“你扔過來就好。”
“過來。”不是命令,他道,低淳的嗓音如琴音拂耳。
我不相信他有幫我著衣的好心,但也曉得他不會如我的願扔它過來,隻得蹭了過去,“給我。”
“親我一下。”他俯下臉,“親了我,就幫你穿衣。”
我登時一氣:“小海不要它了!”
“唉,還是那個萬年不變的小氣丫頭。”他拉住我,架我的臂,當真給我披襖穿衣,並盤扣係帶,煞是仔細。
我納悶望著眼前人,懷疑這個是不是被邪魂附了軀的怪物。
“穿好了。”他一笑,我尚感不妙,他的唇已再覆來,不複先前的濃烈,細柔如綢緞過境,卻仍是在小海口內注滿了屬於他的清洌氣息,最後,以一記輕咬結束,“為你穿衣不說,還會親你,本公子就比你大方多了是不是?”
“……討厭!討厭討厭!“就知道,狐狸總歸是狐狸!
“傻丫頭。”他壞壞低笑又如琴音沉散,“走,我帶你去見你的婆婆。”
馮婆婆尚在睡。我摸著婆婆手,凝視她雖有削瘦但氣色紅潤的頰,一顆心真正安穩下來。“為她醫治的是無雲大師。”秋長風在旁道。
他的言下之意,婆婆是無雲大師在號脈診療!以大師的見多識廣德高望重,不會同於那些醫者大夫的大驚小怪,縱算明察有異,亦會沉默緘聲口“另外兩個孩子呢?”不需再為婆婆懸心,終有閑情掛念一下小臭冰和小嬋玉。
“在隔壁帳裏,他們一直守在這張榻邊,精神不支睡下了,才被人抱了下去。”
聽著他的娓娓釋疑,由不得小海再次持疑:這是秋長風沒錯麽?“公子,您今兒個出門沒遇上什麽古怪東西罷?”
他眸倏眯起,“你想說什麽?”
如果小海夠聰明,便該適可而止,但挑釁躍躍欲試,忍不住啊。“突然變得很善良的樣子,小海惟恐公子被什麽東西給附了體……”
“臭丫頭!”他像是早早就蓄勢待發,遽然出掌就把我攫住,“一年不見!膽子見長了是不是?”
75
如果不是婆婆醒來,誰知這個秋長風會做出什麽事來?饒是如此,被婆婆張眼就看見她的小海被一隻狐狸痛吃嘴兒,也足夠小海鬱悶羞惱的了。
“婆婆。”我不敢去看馮婆婆的眼睛, 隻端來侍從放在案上的參湯,“婆婆喝湯。”
馮婆婆歎息一聲, “小海,你喜歡他是不是?”
“婆婆……”“小海,他不適合你。”
“……我知道。”
“婆婆也知道,這世上男女感情的發生,多不是因為適合。你是一個如此嬌嫩討喜的人兒,一日日看著你,有誰會不喜歡?婆婆也希望,有人能會替婆婆疼你愛你,但,婆婆不認為他會是那個人口”
“……小海明白。”
“唉~”馮婆婆又歎氣了。 “但他並不是一個容易拒絕的人,是麽?”
“婆婆,不談他了,喝湯好不好?”小海是駝鳥,不到最後需要麵對的那一刻,就不想麵對。
看著馮婆婆將湯一飲而盡!我籲出氣來,思度著遇見天女的事要不要現在就和婆婆提起。我可以料想,婆婆曉得了我的莽撞,定然有一番擔憂……還是!稍後再說?
“怎麽了?”婆婆撫上我的發頂,“因為婆婆方才的話,不高興了?”
“小海是在想,婆婆為何會病了?”讓婆婆憂心的事,還是待婆婆身子恢複完會後再說罷。“您是不是為了小臭冰?”
我噘嘴樣氣!是為撒嬌邀寵,卻詫見馮婆婆的臉色分外凝重,“小海!小川的病,並不簡單。”
“不簡單?”那塊臭冰不就是底子弱些,動輒傷風感冒而已麽?
“他的體內!有濃重的陰寒之氣。在那邊時,每年都需要天……你的姐姐為他施法醫治,而且!需食用千年人參為藥引。病情一度已得到控製。但自來這邊!斷了施醫不說,又哪有千年人參可用?以致近來已呈複發之勢。我那日,隻是試著為他壓製,壓是壓住了!也因著耗力太多,不支昏迷。”
我雖想抱怨婆婆不該以身犯險,但亦明白小臭冰的身體亦不能置之不理。“在那邊時,他為何不食香蘭草?反去享受什麽千年人參?”
“他症狀與你們姐妹都不相司,香蘭草並不對症。何況該物至烈至州!以他的薄弱身子,根本抵受不住。”
我撫著婆婆眉間凝著愁緒的蹙峰,“婆婆想小海為他根治麽?”
“小海想麽?”小海未話!婆婆搖頭低歎,“就算小海樂意,小川也不會答應。”
我登時大氣!瞪大眸兒,鼓起嘴兒,“小臭冰他敢嫌棄小海?”
婆婆一笑,“小海你不明白麽?每個愛你的人,都明白你最厭惡的是什麽!又怎麽可能去做最令你厭惡的事呢?”
小海最厭惡的,每個愛小海的人,都不會去做……品嘔起來,心頭有甜甜的滋味哦。不過……“哼,小臭冰一見小海就板張臭臉,他怎麽可能如婆婆說的……”愛我!
“你們啊,一對嘴硬心軟的東西。” 婆婆笑叱。
我自是明白!被秋楓找著了婆婆他們,小海的日子必定更要多災多難。但婆婆和小臭冰的身體得以調養得當,亦和他不無關係。所以……暫且如此罷。
暫且如此便要跟著他上路。 不去睬他臭黑的臉色,我執意與馮婆婆同車。婆婆睡時,我偎她淺眠。婆婆醒時,我唱曲解悶。就把此當成一次乘車覽景的旅途,且不管終點的景致如何,安心享受當下每時每刻。
“小海,小海!”車窗被叩響。
“什麽事,大哥?”我撩開窗上的垂簾,對窗外費得多問。“公子說……公子說……”他囁囁嚅嚅,麵有尷色。
以為那廝又要叫人去侍候,我道:“小海要陪婆婆!”
“……不是不是。”費得多俯近大腦袋,忍住抽動在嘴角的笑意,“公子的原話說,這些兵士護衛忠心耿耿,他不想他們死。”
啊?我甩甩滿頭霧水!“所以哩?”
“請你口下留情!給他們一條活路。”
“……”臭狐狸!小海偏要唱,最好能當真唱死你!
我坐回鋪墊!方想行唱死狐狸的大計,聽得前麵傳來長喝:“蜀衛河到了!過了橋,便是西衛地界,大家加快腳程了!”
蜀衛河?我和馮婆婆對視一眼,當見到婆婆眼裏的警意時,我確定,小海所倏然感受到的,婆婆亦有所覺。
“公子!”我跳出車,亟欲提醒秋長風加強戒備。陡聽河水轟鳴作響!登時大驚,踅足又向婆婆和小臭冰的車轎奔去。
僅是響聲,已知那水受巫力所馭。巫力之水,正是馮婆婆和小臭冰的至畏之物!小海不能輕忽。
但我走得急!對方更快,橋之兩畔,水如傾天之柱立起,再向橋上行伍當頭潑下。
“莫慌莫亂!每人抱頭護身,原地蹲下!”在人群爆出驚呼時,秋長風喊聲安徹全場。
我拈指默決!欲使那水側向回噬,卻受到來自左右兩股巨力的抵製。“少問他人閑事!莫陷無關糾纏,巫族小兒,速離此地,否則惡果自食!”水柱裏,浮出那披發老叟形影。另一側,亦有一與其形容相近之人浮現。
破!我提了兩成氣力!向左右推去。
水柱瀉如迷霧,頃刻盡散。
婆婆。我腳不敢停,須護到婆婆身前才能安心。
“小海!”這是秋長風的聲音,就因知道是他,我更覺詫異:他如此急切如此……驚恐作甚?奔忙間回首一望,卻見兩柱巨浪齊頭並進,目標所向,僅是一人——我。
想來,對方被小海惹惱,以致他們會力以赴要滅我而後快。
“小海!”僅僅瞥到秋長風各梆一道符帖拋進那水柱中,我揚起的手臂夥同整個人便被撲來之物牢牢壓住,從頭到腳,密不透風。
隻聽得水聲瀉流!悶哼迭起,夾雜老叟叱罵:禿驢的符帖之力又加強了……合該先滅了那禿驢……
複歸平靜池隻是轉瞬之間。 旋即,嘩聲再響——
“公子!”
“國君!”
“小海!”
身上的重壓之物被掀離, 我甫透出一口氣來!卻……被眼前景象愕住。
盈寸間那張臉,顏色蒼白!雙目緊闔,唇泛青紫。方才壓住小海,或者,護住小海的,是他,秋長風?!他為何要做這種事,他明知我有巫力在身……
“小海,秋公子是風寒入休,你快扶他進車轎調息。”馮婆婆在我耳根上提醒。
“……是,風寒入體!快進車轎調息。”我念念重複,仍拉不回震愕中的心神。他為何要做這種事?他明明知道的啊,明明知道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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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寒入體……怎麽可能是風寒入體?
蠱家術力由來就比巫術更要來得陰邪。 受巫水所襲者,普通凡人化身為冰,中低巫者巫力盡失,若非秋長風一身深厚渾遠的內力,此時的他,已是……不堪設想。
“你明知道,明明知道……”就算不知道,我也從未想過,那個能將小海護在身體之下的人,是他。怎麽會是他?怎麽能是他呢?
“小海,你已為他驅去 ‘風寒’他無事了。”馮婆婆輕輕攬住我。
“婆婆,怎麽會是他?怎麽能是他呢?”
“小海……”我的顫栗,婆婆感覺到了,她擁緊了我,“你在害怕是麽?你怕他對你太好,你便逃不開了是麽?”
“不能是他的,婆婆,不可以是他的!”
馮婆婆是這世上最了解小海的人。我的顫栗,我的無措,的確源於懼怕,最深切的懼怕。
那麽久以來,我都把秋長風放在那個冷血寡情的位上,糾纏也好,親近也好,對他,對他每言每行,小海都有最合理的解讀和詮釋,而且,深信不疑。但是……他為何要做這樣出人意表的演出?為何要做擋護小海的那個人?為何?
他對小海戲弄嘲耍,我可聽而不聞;他對小海輕賤蔑視,我可視而不見。我不介意他將深睡的小海扔到冰天雪地,不介意他在小海受人挾製時渾若無事,甚至,他可以在小海麵臨危境時置之不理,掉落深淵時落井下石……”
惟獨,他不能這樣,不能這樣!
唉~~馮婆婆為她的小海歎息了。
更遠的歎息從幽邈夜空傳來,我知道,那是小海自己心底的聲跡。
懼怕著,掙紮著,逃避著,無奈著……的我。
在瞌睡蟲不遺餘力的勾引中,小海腦袋垂歪到床沿,本想著就此向睡意示弱,卻讓來自鼻尖唇角的搔癢叫回。
睜開眼,正與秋長風的墨眸盈盈相對。
“看護本公子還要打盹瞌睡,真是不合格的丫頭。”他道。停在我鼻上的手以輕捏為罰。
我仍保持著先前以頰側躺的姿勢,未言未動。
他的眸睫距我如此之近,近到我可以直望進他睛瞳深處,我看得見他此刻隱藏在墨色後的綠意,看得見他淡然幽漠之後的笑意,還看得見他平寂靜瀾下的……情意。
“你喜歡小海麽?”
他眸光一閃,“臭丫頭,你做夢了是不是?”
“如果你不說,我就當你不喜歡,還會把你過往的所有親近都當成一位公子哥兒對小婢的狎戲調弄,還會……”
“……傻丫頭,你當本公子很閑麽?”他大掌繞我頸上,將我唇兒送進他嘴裏,細吮慢吻,“如果不是喜歡,怎麽會這樣吻你?”
“公子哥兒對暖床的丫頭都可以這樣吻……”
“笨丫頭,你可見過我有暖床的丫頭?”
“公子哥兒對紅粉知己也可以這樣吻。”
“蠢丫頭,你倒給我找幾個紅粉知己來看看。”
你去青樓妓館的時候我又沒有跟著,如何找?”
“……臭丫頭!”他咬住我唇角,“我的確不能告訴你我從來沒有去過那些地方,但本公子的潔癖你會不知道?你以為,我會允許她們碰我?”
“那,你真的喜歡小海?”
“你不必一再強調。”
“為什麽會喜歡?”
“那正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
“喜歡小海讓你很不喜歡?”
“臭丫頭!”他另一隻手臂倏然將我攬抱上榻,討過一個且重且深的吻過後,“聽你的語氣,你似乎很得意!”
不得意。但是,如果逃避無用,麵對又如何?我隻是……想試試。
他將我裹進他的被裏,密密實實抱住,“那些巫人沒有傷著你罷?”
“不是巫人。”
“嗯?”
“是蠱人。”我閉了眸,倦意濃濃,瞌睡蟲兒又興風作浪,“他們是比巫人更厲害的蠱人,你要小心……”
“想睡就不要說話了,真不知誰是病人。”一個落在額頭的吻,伴我睡去。
在那一日到來之前,不妨如此,不妨如此……
秋長風的傷勢,使我們西衛屬國境內的第一道重鎮衛水城停頓了些時候。他身份不同往日,對外,自然說國君偶感風寒,暫事休養。
落腳衛永城,為策周全,宿在了城首府邸。可想而知,城首舉府必然草木皆動!極盡盛隆。更要讓人稱道的是,城首大人見得國君精神好轉,又眼觀六路地體察出國君枕前空虛,竟然找了四位美婢前來侍奉左右。
美婢們到時,小海正在後院看著那鍋人參雞湯。雞湯分成四盅,馮婆婆、秋長風、小臭冰,還有小嬋玉!各有所需,人人有份。婆婆等人就在後院亭裏享用,我端著另一蠱甫踏進門,即被一位神情涼淡的豐麗美人攔下,“這位姑娘,國君跟前有咱們,你可忙你的去了。”
我瞄了瞄一字排開的四位風情各異的美人,再望向門口的費家兄妹。
費得多道:“是城首送來侍候公子的。我想說你這幾日累壞了,讓她們替你一下也好。”
“公子呢?”
“正在睡,你也去睡一下!想必已經是操累壞了罷。”
我沒有異議。有人代勞,何樂而不為?
把湯遞進費得滿手中,我重返後院,一家四口由後門步出!上街玩耍去了。
初時的打算,是午時前返回享用這府裏的精美食饌。走到中途卻丟了小嬋玉蹤影。左右是有驚無險,嬋玉娃兒不過是在麵人攤前流口永而已。但經此一事,打道回府時,已是晚晌工夫。
小海拎著幾串麵人,才優哉遊哉地踏進後院!迎麵四人突圍攏而來:“姑娘,您可回來了!”
這……城首的四美婢是也。得美人如此盛情,小海不免受寵若驚,“幾位姐姐,有何貴幹?”
“唉呀,不敢當不敢當,姑娘是貴人,哪能和奴稗們稱姐妹?您快去看看,國君王顏大怒,叱了城首,城首又罵了咱們,城首已下令,您若再不回來,就把奴婢們攆出府去。”
滄海 作者:鏡中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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